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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馬肉的經驗

吃馬肉的經驗

不過老實講,就是有這「五肉」之期,也不一定能夠按時過節,還要看當時是否有殺豬取肉的條件而定。
小邵其實並沒有這等割肉的經驗,蹲在死馬前,也是無從下手,那些早到的人也都沒有屠宰分解的本領。其中一個湖南老農工羅師傅,蹲在那裡已經差不多有個把時辰,他身後端著臉盆裝馬肉的女兒一直埋怨:「都是皮,都是血,一點肉都沒有!」
大約是到了大年初五,那隻豬還是不見蹤影,這時春節已過,全連官兵都只得帶著滿腹的悵惘走進樹林去上工。不想過了好幾天,那隻跑掉的豬到底也耐不住寂寞,回來找它的夥伴,這才被埋伏在路上的老職工用打獵的火槍一槍干倒。好消息像一陣春風,迅速傳開去,正在上工的全連職工喜出望外,連忙返回連隊,重新開始操辦過節。所以那次我們是過了個晚年,日子已經是差不多到了正月十五,而且由於那頭太不聽話的豬在林子里遊盪了十數日,身上的膘也掉了好多,日後司務長每每提起這件往事還痛心不已。以上是講豬肉吃不到嘴裏的痛苦,其實即便豬肉吃進嘴裏也有不少麻煩。因為常年不見葷腥,肚子里突然塞進來一大堆油光水滑的豬肉,我們的腸胃雖然受寵若驚,但功能多少已有些退化,實在耐不住如此的厚遇,後果就是腹瀉。所以那個時候,只要節日一過,茅草和竹笆搭成的廁所必定人滿為患,而且由於消化不良,廁所周圍臭氣熏天。
據說小邵的父親當年是從西南聯大赴美的留美學人,而且聽說當年那一批去芝加哥的人裏面,只有兩個女生,一位後來做了那位科學家的太太,另外一位就是小邵的母親。我們也聽說,小邵的父親在美學成以後歸國參加社會主義建設,一九五七年「反右」的時候被定為「右派」,他卻硬是不簽字。當時敢給政府提意見的人雖不算太少,可被定成「右派」敢不簽字的卻是鳳毛麟角。另外一位朋友聽了這話之後就曾經豎起過大拇指說:「那可真不簡單,家父就算是條漢子了,但最後還是不得不在『右派』定性的文件上簽字。」
哪知就在這個當口,聽見門外人聲嘈雜,腳步聲紛至沓來。探出頭去一打聽,才知道原來營部對面「基建連」——七連磚坯組有匹拉磨攪漿的馬由於過度勞累暴亡,現在正停屍在通往營部的路口,門外的眾人是紛紛前去割馬肉的。
據這位調到「上面」大開眼界的陳師傅說,最近他又參与了一樁了不起的差事,就是「陪同」落難到我國的柬埔寨西哈努克親王,從昆明到西雙版納參觀,而且是「全程陪同」。關於這位親王最近到雲南考察抗美大後方的消息,我們當時倒是從《人民日報》上也多少知道了一點,儘管報紙到了https://read.99csw.com我們手中大約總要晚上十天半個月,沒有想到司機老陳居然能夠親身躬逢其盛,大家就催他仔細道來。
這個時候我們已經從農場轉為生產建設兵團,按照規定,兵團的戰士職工在一年裡有幾個節慶休假日,有條件的可以殺豬慶賀。這幾個假日為:元旦、舊曆新年、五一國際勞動節、十一國慶節,另外我們兵團已經屬於軍隊建制,所以再加上八一建軍節,一共是五個。
我趕忙打聽那家書店的地址,下午偷個空興沖沖地跑去會故人。然而等我向書店裡的人問起邵先生,前台的夥計卻沒有一個人知道他。我不死心,好歹讓他們請出後面的老闆來。老闆倒是知道邵先生,只是說他早就離開這裏了。當我問起邵先生如今的情況,老闆卻說,人一走,茶就涼,邵先生另有高就,有誰還會在意他的去向呢。
這時卻見人群中平素沉默寡言的小邵慢條斯理地站起來說,看來還是讓我帶個幫手去一趟的好,其餘的只管在家收拾柴禾,準備作料。
儘管事不宜遲,需要趕緊動手,然而我們從來沒有從動物身上割肉的經驗。大多數人恐怕只是見過案板上已經剔骨剝皮完畢的肉,所以大家面面相覷,何人前去下手成了難題。
原來他能夠得到這差事全是因為那個年代物資供應奇缺,「上面」又認為總不好讓親王看到百姓困窘的生活狀況,弄不好或許還會降低親王抗美救國的信心,於是下達了命令,務必保證讓親王看到社會主義最光輝的一面。老陳他們車隊的任務就是保障供給,具體做法是:首先趕到昆明,從百貨公司倉庫里提出如毛巾、暖水瓶、床單和罐頭之類的日用百貨,統統裝上貨車,然後尾隨西哈努克親王浩浩蕩蕩的車隊,沿玉溪、元江、思茅、景洪一線緩緩向南進發。
我謝了店主,怏怏地走出書店,外面不遠就是芝加哥大學的校園了。我忽然想到,邵先生之所以選擇芝加哥作為定居地,或許多少也是由於這裡是他父母青年時代的留學舊地,或許他也曾追尋過父母當年的舊蹤?此次若是能夠碰到邵先生,他大概可以給我再補充一些他父母那輩人當年的軼聞趣事。可是如今沒有見到他,留在我心中的就只有我們這輩人在雲南吃死馬肉那不多的一點記憶了。
老羅是個性子暴烈的湖南漢子,被女兒說得火起,奮起柴刀猛力向死馬砍去。那馬剛死不久,血脈里多少還有些壓力,只見從刀口處噴起的血柱竟有半人多高。這要是在平常,人群中定會有也是火暴性子的與他理論,然後少不得就是一場撕扯。但是今天情況特殊,眾人雖說被濺了一臉一身的血跡,仍是聚精會神地專註于割肉,眼睛都懶得抬起。https://read.99csw.com
那天是有一位從我們分場(也就是改為建設兵團之後所稱的建制「營部」)上調到總場(后稱「團部」)去的汽車司機老陳,回到我們這裏來看望舊日的朋友,見面之後隨口扯起一些只有他們在「上面」的人才可能見識到的奇聞軼事,而我們這些困在「下面」深山老林里孤陋寡聞的農場工人(當時又稱為「兵團戰士」)聽來也感覺十分有趣。
不過說完這話,心裏總歸還是有些不踏實,因為記憶告訴我,我確實吃過一次馬肉,而且吃的是死馬肉。
連隊領導聽見司務長哭喪著臉報告了這場大禍,也是如坐針氈,不知如何向全連職工交代,只好身先士卒地衝進老林裏面去尋找逃竄的豬兒。可憐鍾副連長,也就是原先農場六隊的隊長,帶著幾個人在樹林里聲嘶力竭地吆喝,喊著豬兒的名字叫它速速歸來。那凄厲的叫聲在山谷里回蕩,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哪家的孩子走丟了。
按說雲南的西雙版納是個日照和雨水都很豐沛的地方,物產也很豐富,我們不大應該聽到某些食物的詞彙就頓生生理反應。我剛到雲南農場時,確實聽到一九五九年從湖南逃荒來的老職工們說過,原先這裏的水稻一年三熟,花生油一桶一桶地挑來炸糯米粑粑,香蕉菠蘿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但是眼前的情況絲毫不能印證過去的輝煌,從一開始,我們的伙食裏面就根本沒有一點油花,米飯里還要摻一半的苞谷,水果也是難得一見。從北京帶來的一點點吃食到了這個時候早已彈盡糧絕。幸好過後不久,同來的印尼歸國華僑小李因為大腿肌肉萎縮,病退轉回北京,他把帶來的一木桶尚未享用完畢的外洋食品分給了我們,這才算稍解燃眉之急,又勉強苟延了一些時日。然而正如古語所說,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到了我們插隊第二個年頭開始的時候,因為食品貧乏且久不食肉,聽到有關食物的哪怕隻言片語都會感覺亢奮,更經不起提陳師傅口中一而再、再而三地反覆出現「黃豆豬腳圈」、「糖水白梨」這樣刺|激腸胃的詞兒。
小邵原先與我並不是太熟。一來他原先是北京景山學校的學生,來往不太多;二來他所在的十五連在離營部中心區域很遠的深山裡,平素如若沒有較為大型的集體活動,譬如說看朝鮮電影《賣花姑娘》,或者召開全營大批判會,聲討專門與馬克思、恩格斯作對的杜林或者費爾巴哈,我們彼此很難見上一面。不過因為這裏的北京學生少,物以類聚,時間長了,一來二去的也就都熟了。
等我們聽完他口若懸河的一大套說詞之後才明白,其實他並沒有親眼見到西哈努克親王本人,只是跟隨在親王車隊的後面,不過畢竟是在鞍前馬後,九*九*藏*書所以細節的描述確也頗為吸引人。
當時我還有些不解世事,竟然冒失地問,難道西哈努克親王就看不出一點破綻來么?老陳胸有成竹地答道,你們還不明白,西哈努克親王那是個多麼乖巧的小國君主,生活在大國之間的夾縫裡,眼下又是寄人籬下,最知道眉眼的高低,說話也最知道分寸的拿捏,且不要說在天衣無縫的安排下他可能什麼破綻也看不到,即便就是看穿了,也絕對不會說破。眾人聽了老陳的一席話,這才茅塞頓開,連忙頻頻點頭稱是。後來,報紙上還果真報道了西哈努克親王這次到西雙版納的活動,親王在發言中說,看見中國如此物產豐富、經濟繁榮,我們有這樣援越抗美的大後方,哪裡還有打不垮美國鬼子的道理。我們聽了都不免開懷大笑。不過在老陳描述親王殿下參觀的細節中,最讓我們感興趣的是那些關於豬肉和熏魚罐頭的敘述,因為此時我們已經有三個多月沒有見到一點油星了。
經常有交情好的洋人,與我談起中國的飲食文化來總打趣說,你們中國人的飲食來源過於廣譜,天上飛的,地上跑的,只要是能喘口氣的動物,都可以吞得下去。聽到這種籠統的評判,我一般都會立刻分辯道:起碼這話對於我並不適合,因為我的食性範圍實際上很窄,牛肉、羊肉、雞肉之類至今都還處於我食譜的邊沿,僅僅是偶一為之,只有位於「六畜之首」的豬才是我大快朵頤的主要對象,至於其他動物的肉,我可以說從來沒有沾過。
說來小邵是我們之中唯一的一位「赤腳醫生」,聽說有一次,他替連隊附近傣族寨子里難產的孕婦接生,鼓搗了半天,胎兒還是一隻腳伸在外面,頭和另外一條腿死活分娩不出來。邵先生大汗淋漓沒有辦法,只得連夜騎車走山路翻了兩座高山,到營部來找李醫生求助。經驗老道的李醫生仔細問了一回便說,「哎,你得接著往外面使勁拽才成啊!」小邵聽了,又連忙騎車翻過高山,接著繼續將那個胎兒用力往外面拉。據說後來大人孩子母子平安,此後在方圓數十里的寨子中間,有關小邵醫術和醫德的口碑都相當不錯。
可小邵為人並不像他父親那般執拗,最是個性情隨和的人,凡事無可無不可,但是說到的事情一定辦到,出口的話十有八九總是胸有成竹了。況且「赤腳醫生」總要應付農村的各類疑難雜症,除了人體,對其他動物的解剖肯定也有所了解。割馬肉自然是除他不做第二人想。果然,沒有一袋煙的工夫,小邵就和與他一同去的上海知青小柴回來了。小柴豎起大拇指,高喊道:「會看的看門道,不會看的看熱鬧。」兩人手中的鐵桶沉甸甸的,顯然已經得手。
一是豬是否合作,在確定的時間之內長出足夠的read.99csw.com肥膘。那個時候,人吃的都不大夠,豬當然也缺飼料,於是有人發明了一種「糖化飼料養豬」的辦法。就是把芭蕉樹桿之類的植物切碎了,加酒麴發酵了給豬吃。我們營部的飼養員張老倌就是這項新技術的倡導者,他還由此創造了最著名的一句話,就是「不但人要思想革命化,豬也要思想革命化」,從而使他多年蟬聯全營的學毛著積極分子。然而或許豬的覺悟水準到底不如人,未能「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最後總也沒有能夠按時完成任務,到了那年的五一節前,豬欄里的豬全是骨瘦如柴,人見猶憐,竟找不出一隻上了膘的豬可供宰殺。記得那個五一節我們過的是「革命化」的節日,說白了,就是沒有吃上豬肉。
事關重大,容不得半點猶豫,再晚上半個時辰,倘若附近各個連隊的人聽說之後都趕來的話,我們就坐失良機了。
古代有結繩記事的法子,我們其實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起居生活全憑領導的指令,實在也是記不清確切的日子,我於是建議不如就把一年分成「五肉」好了,這樣既便於記憶,也能讓人每天下地幹活的時候多少有個盼頭。大家聽了都說好,有好事者還反映到領導那裡,不想領導知道了非但不贊同我的主張,還批評我是在說「怪話」。
那天我們喝了馬肉湯,吃了馬肉。我這個平素對牛羊肉之類都很少問津的人居然也吃了一大碗,味道似乎不錯,只是馬肉太瘦,吃完飯打出的飽嗝沒有那種迴腸盪氣的感覺。有位以前曾經吃過馬肉的朋友隨口告訴我:其實馬肉的味道原本不壞,大約這匹馬是累死的,所以肉質過緊。另外他還頗為老到地說,這種累死的馬,肉是最難割的,多虧了有「赤腳醫生」功夫的小邵。
小柴說,等他們趕到死馬跟前時,那裡已經擁擠了十多個人在割肉,而且每人身後都還有男男女女的幫手。好在小邵在營部周圍以醫術多少受到人們的尊敬,所以那伙人見到他也來屈尊割肉,還算客氣,多少騰出一點點地方來。
那次吃死馬肉的經歷與當時流亡中國的柬埔寨西哈努克親王多少有些關聯,因此記得十分清楚。親王是到西雙版納參觀訪問,而我是在那裡插隊,年代是在一九七一年。
親王每到一地下榻賓館,總要先行洗漱沐浴,隨之接見當地的大小官員,應酬客套一番,然後才到街市上隨便視察。陳師傅參加的車隊就趁這段時間,趕緊將車中的百貨拉到當地的百貨公司,迅速布置在貨架上,然後展現給親王夫婦看。當然親王殿下看畢,都是讚不絕口,高興起來,還會雙手合十,祝福當地人民安居樂業。親王重新上路之後,老陳他們再連忙將貨物取下來,裝到車上,隨後趕上親王的車隊,向下個準備考read.99csw.com察的市鎮進發。一路走來,晝行夜伏,雖然老陳連一次親王的面都沒有看到過,但是幾次將貨物從車裡搬上搬下,完全可以設想親王或許曾經撫摸過這些提花的毛巾和噴漆的鐵殼暖水瓶,或許也曾經凝視過那些肉類和水果的罐頭。老陳自認為,他多少也能感受到親王的手澤和目光。說到這些細微之處,他神采飛揚,我們這些人有幸聆聽到激動人心的場面,也不禁感到與有榮焉。
小邵到底是個書香人家的子弟,雖說是個「赤腳醫生」,卻並沒有給人做過截肢或是移植器官的外科手術,那還是要經過專門訓練才成,光「赤腳」還是不夠的。但他人聰明,好歹讀過一些人體解剖學的醫書,覺得割馬肉也要循著解剖的脈絡才行,於是他用手輕輕按出馬身骨骼的走向,然後再下刀切開皮膚和肌肉。這看似簡單的一點點手法,竟使小邵的砍柴刀不消半個時辰便將一條馬腿卸下,丟給身後的小柴,裝進了鐵桶。
一晃就是快二十年過去了,一九九○年的春季,受朋友之邀,我到芝加哥去參加一年一度的亞洲歷史學年會。有天在開會的過廳里無意間碰到多年以前認識的熊先生,如今他在密歇根州的一所學校里,以向洋人門徒傳授唐宋歷史掌故的學問過日子。我們不期而遇,於是談起了我們共同朋友的下落。熊先生在「文化大革命」前也是景山學校的學生,同樣插隊雲南,提起當年我們稱為小邵的邵先生,熊先生告訴我說,邵先生如今人就在芝加哥,前些日子熊先生到芝加哥來,還在一家中國書店裡碰到過他,據說他是在那家書店裡幫忙售書。
也是一物降一物,我們中間有位才思敏捷的同伴孫君經過多方實驗,終於尋得良策,他到醫務室討來一味極具吸附作用的西藥,名叫「矽碳銀」,它可以大量吸收豬肉中的脂肪,使我們的腸胃牢牢「兜」住一年五次突如其來的油水。靠了這個法子,我們從此免去腹瀉之苦。
那天聽老陳高談闊論之際,正是我們處於兩「肉」之間最是難挨時分,尤其是他還不知趣地一再提起這次出差,居然頓頓有豬肉。
二是豬是否買賬,配合殺豬的程序。譬如說有一次,我們六連在過舊曆年的這一「肉」時,司務長一時疏忽,找了連隊里兩個手腳不麻利的人幫他宰豬。那隻豬在全連豬圈裡獨領風騷,是唯一一頭重量還算看得過去,勉強夠全連大小享受一頓的。可是就在司務長一聲令下將豬推倒的時候,兩個幫手卻沒有及時將豬蹄抓住綁起來。那隻豬看來也是有些靈性,知道大限已到,先是閃過一邊,然後四蹄騰空,躍過不算太矮的豬欄,逃之夭夭了。我們六連是個新連隊,駐地就在剛剛砍伐完畢的原始山林旁邊。豬兒這一跑,眨眼的工夫就鑽進山林,不見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