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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克金筆

派克金筆

那天就是下午在學校做完作業,忙著去操場踢球,隨手將鋼筆塞進褲口袋,等我回到家才發現,父親剛剛送給我不久的派克筆從褲口袋的破口處掉了出去。第二天早上我連忙趕到學校,在操場上走了十幾個來回也沒有發現我的派克筆,只好晚上等父親回來哭喪著臉告訴了他。
上次從波士頓回北京,見到兒時的鄰居同伴國棟,四叔是他家長房的親堂叔,於是我就問起四叔的境況。從他的嘴裏得知四叔早就退休了,人老了,話反倒比年輕的時候多,總是說些「點金」、「磨尖」之類修理鋼筆的行話,要不就是說起他當年見到過的文化人。然而做小輩的裡頭沒有人知道他說起的那些舊人,也沒有人聽得懂他說起的那些舊事,於是也就沒有人耐煩聽他多說。可他沒事總還是一個人坐在當街門口,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語。
清洗完畢,四叔將鋼筆的各個部件又一一裝好,用墊在筆下的天鵝絨布用力將筆桿與筆帽擦了一回,派克筆更顯得鋥光瓦亮。然後四叔從桌角拖過一個墨水瓶,一面將筆尖插|進去灌墨水,一面囑咐父親說,好馬配好鞍,好筆就要用好墨水,您最好就用這種「鴕鳥」牌的藍黑墨水,其他的都不行。父親這時恍然大悟,連聲說,原來裏面還有這樣的道理。
那個年代,兩百五十塊錢可不算是個太小的數目,一個大學畢業生也就是五六十塊錢的工資,在父執輩當中每月能掙到兩百五十塊這個數目的人並不多。如果是平常,父親大約也很難與陳先生合作一回,可是那次是父親剛好得到一筆稿費,正在和母親商量如何派用場。所以陳先生來一提,父親居然爽快地答應了。
事後表姐問外婆對男朋友的印象如何,外婆挺認真地想了一下說:「嗯,人不錯。別看是個軍人,還有點文化,我看見他的上衣口袋裡還插著一支鋼筆哩。」
父親當然也很喜歡這支新來的「派克」筆,幾天都愛不釋手,說畢竟是「派克」牌的金筆,寫起字來圓潤得很。後來父親給我講我最喜歡聽的「福爾摩斯」,還告訴我說,那本偵探書就是用「派克」筆寫出來的,以至於我很久都在設想,如若沒有「派克」筆,柯南道爾的故事到底會不會同樣引人入勝。
表姐聽了,急切地分辯道:「看您說到哪裡去了,人家正經真是個大學生呢。」
不久,大表姐和她的對象結婚了,緊跟著就是「反右」,表姐夫成了「右派」。他原來在解放軍總參所屬的一個什麼單位里服務,因為他那兩句建議軍隊也要重視知識分子發言的話,就被開除了軍籍,下放到山西介休的農村去勞動改造。大表姐二話沒九-九-藏-書說,放下她在部隊三○一醫院里的工作,跟著新婚的丈夫一道去了山西,而且一去就是二十多年。我想,這是不是多少也有他們談戀愛的時候,表姐夫上衣口袋裡插著的那支鋼筆的魅力呢。
於是,即使好不容易攢夠了布票給我做套新衣服,母親卻舍不找到這張照片才知道,原先父親送給我的就是這種「派克五一型」金筆。它有兩種不同的壓縮筆囊裝置,我的派克筆是上方那種從後部壓縮型的。得買新布做我的衣兜,總是用從舊衣裳上拆下來的舊布湊合。裁縫鋪的師傅嫌麻煩,當然不樂意,但纏不過母親,只好將就著用。這樣的新衣服,旁人看不出,可是我心裏明白,最可怕的地方就是口袋,因為已經是從破衣服上挖下來的殘餘部分,沒有幾天準會磨破,一不小心就會將裝在裏面的東西悉數丟光。
之後,四叔又跟父親理論起他見過的派克筆來了。這時候,平常言語不多的四叔像是換了個人,嘴裏的話音不斷,父親都很難插嘴,只是笑著望著四叔。四叔神采也飛揚了起來,說到過去哪個痛貶時政的報紙主筆用的是派克筆,哪個寫京派小說在報上連載的文人用的也是派克筆。他們的筆誰的最好,誰的又差一些,以及後來這些人物的沉浮,這些派克筆的下落等等,他都記得起來。四叔還翻開他的那個小本子,一一檢出該人的字跡,以證明他此言不虛。聽他說起這些舊事,我覺得平素在衚衕里並不起眼的四叔儼然成了一個能夠細數前朝掌故的學問家。聽完四叔意猶未盡地說罷這許多從來沒有聽過的故事,我們就告辭出來。一路上父親都在感慨:人說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今天算是見識了。
灌好墨水,四叔又從桌子的抽屜里小心地拿出一個封皮已經包了好幾層的小本子,不慌不忙地抬起眼笑著對父親說,您今天到我這兒來也算是賞我一個面子,麻煩請您在這上邊給我寫幾個字。說罷就將小本子和鋼筆一起推到父親的面前。
父親聽明白了,就爽快地在四叔的小本子上寫了些什麼,如今當然我對此全都記不得了,但是我依然記得四叔在看完父親寫好之後滿意的笑容。事畢,四叔似乎又記起了什麼,從父親手中討回來鋼筆,拿出一面放大鏡,把筆尖對著燈光看了許久,然後回頭對父親說,您大概是有寫毛筆字的功夫,我發現寫慣毛筆字的人都容易這樣,寫字有點太用勁,現在筆尖磨得狠了些,等再過一段,我給您點點兒金才好。父親聽了連忙謝了四叔的好意。
反倒是幾天之後見到四叔,他向我問起派克筆,我照實說了這樁倒霉https://read•99csw.com事,他跳腳大聲埋怨起我來,說是怎麼可以將派克筆丟掉了呢,四叔甚至覺得,我的父母居然允許我將派克筆帶到學校去都是太掉以輕心了。說著還雙手插腰,腦袋大不以為然地晃來晃去。接著他將我引到他的房間里,嘴裏還一直不住地念叨「壞一支就少一支,丟一支就少一支」這樣的話。說罷又拿出上次他給父親和我看過的那個小本子,翻到父親曾經用派克筆寫下幾行字的那一頁,鄭重其事地對我說:「你給寫上,這支筆讓你給弄丟了!」看得出,四叔眼睛里分明是一副恨鐵不成鋼的神色。
我還記得著名的相聲大師侯寶林先生當年有個段子,說是可以從上衣口袋裡鋼筆的多寡判斷一個人的文化程度:一支鋼筆是小學生,兩支鋼筆是中學生,三支鋼筆是大學生。那麼要是插四支鋼筆呢?捧哏的郭啟儒先生問道。這時候只見侯先生不慌不忙地抖出一個包袱說,要是上衣口袋裡插四支鋼筆,那準保是修理鋼筆的。的確,因為當初鋼筆是件大家相當看重的物件,所以也就自然而然生出維修鋼筆的職業,這就是鋼筆的修理技|師。如今的人大概很多沒有想到,原先竟然還有這樣一門職業。其實我的老街坊鵬起四叔就是一輩子憑這門手藝吃飯,而且生活得還不太壞,可見當初的人是如何的愛惜鋼筆,所以修理鋼筆的生意才能紅火,四叔也才能靠了這門手藝養活起一大家子人。
四叔笑笑說,這些都是過去我的那些主顧給寫的。修好筆,顧客大凡都得試試,我就趁勢弄了這麼個本子,讓人家隨便給寫兩個字,雖說人家寫的是什麼,又有個什麼講究,我也不懂,但總歸算是個念想。不過原先在西單把口,過來過往的凈有些文化人,他們來我這兒修筆,給我寫的雖說瞧不懂,但是我看得出來是兩筆好字,如今搬到公主墳的商場去,在個旮旯里給人修筆,逛商場的大都不是這路人,所以我這個小本一直也就不帶去了。說著說著,四叔似乎有些意興闌珊的樣子。
起先父親還不明白四叔是何用意,有些躊躇,隨手打開四叔遞過來的本子翻看。看了幾頁,不禁將本子湊近了許多,有些吃驚地說,唉呀,你竟然收集了不少字跡,有的還真是些名人呢。
幾年過後,我考上中學,這個學校在京城裡算是過得去的,父親知道了似乎比我還高興,居然將他的那支派克金筆送給了我作為獎勵。我把消息告訴了四叔,四叔也顯得很高興,說我是他見過使派克金筆年紀最小的人。他並且囑咐我,今後我的派克筆出了毛病一定只交給他修理,說是現在的人不九-九-藏-書懂行,好筆也會讓他們給修壞了。再說,派克筆如今也是越來越不多見了,壞一支就少一支,說話時那種黯然神色,就像是說起舊友的凋零。
我曾經有過一支「派克」牌自來水筆,北京人管自來水筆又叫鋼筆。
可見每個時代都有每個時代的價值觀。那個年代雖然知識也是在一天天地走下坡路,越來越不值錢,但民間還是認為有文化無論如何應該算是個優點,不像後來,要麼提倡越窮越光榮,三代討口也成了炫耀的資本;要麼擺闊講排場,一切都看鈔票的臉色行事。
如今說起鋼筆,已經是太司空見慣的事情,而且或許已經很少有人再用它了,嫌它麻煩。但是在我小的時候,鋼筆可是一樣了不起的物件。中國人似乎對物質生活的概括能力特彆強,每個時代都能舉出幾件具有標誌性的大件東西,代表著人們所嚮往的幸福生活的目標。在我稍解世事之後就知道那時的標誌是四件器物的組合,它們是自行車、手錶、收音機和縫紉機,似乎家中有了這四樣東西離理想生活就不算太遠了。後來還聽說過有電視機、錄音機、電冰箱之類其他物件的不同搭配頂替上去。另外我聽母親說到過,解放不久,她剛剛來到北京的時候,也曾有過代表幸福生活的四大件,這是指鋼筆、皮鞋、暖水瓶和痰盂。由此看來,那個時候不但與知識有關的文具可以佔個大件的地位,而且鋼筆還是四件之首。現在的人,眼光要比那個時候高遠得多,只把汽車、洋房之類掛在嘴邊,如果聽了我母親那樣的標準,大概都懶得笑話。
四叔沒有上過什麼學,不識什麼字,但修理鋼筆的手藝特別精到,自打日本人佔領北平的時候他就到修筆鋪里學手藝,後來在西單牌樓把口的拐角上自個兒開的鋼筆修理鋪里修筆。聽說他見過許多名牌鋼筆,也見過不少有好鋼筆的文化人。解放后公私合營,他的鋪子被合併到公主墳商場去了。
不過我完全相信母親的話,記得當年我的大表姐在五十年代談戀愛時,火候差不多了,便將她的男朋友引到我們家裡來。表姐從小是由我的外婆照拂大的,當時外婆正住在我們家,表姐認為,事成之前總要把對象帶給她老人家看了滿意才算數。
聽罷父親的話,四叔在燈光下仔細端詳鋼筆儲存墨水的筆囊,然後胸有成竹地說,我看筆沒有什麼大毛病,其實是您灌的墨水大概不行,另外您也沒有經常清洗筆囊和筆槽,沉澱太多,時間久了,把走墨水的路堵塞住了,我給您清洗清洗就成。四叔說著,就捏起筆囊將鋼筆浸在一杯水中,手指一收一放,果然原來還是清水的杯中馬上污濁不堪九九藏書,隱隱約約地還可以在杯底看到不少渣子。
但是沒有多久,我就幹了件使四叔傷心的蠢事:我把父親送給我的派克筆弄丟了。
原因是我家只有我一個孩子,所以我的衣服很緊缺。聽了我這話的人,如果沒有切身體會是不會懂得其中道理的。那個時候,買紡織品都需要有布票。家中有幾個孩子的家庭,大孩子的衣服穿不下了,傳給下一個穿,幾個孩子的布票加起來總可以每年輪換做套新衣服,可只有一個孩子的家庭,雖說經濟負擔輕一些,但要等布票攢足了才能做件新衣服,其實反倒更困難。
那支「派克」鋼筆的故事是由母親在上海時候的老朋友陳先生夫婦引起來的。聽說陳先生原先有位朋友,在海外學成之後,響應政府的號召,回國參加社會主義建設。他回國的時候覺得搞社會主義無非就是大家有工做,大家有飯吃,沒有考慮到其實最好還是要多攢些錢帶回來。回國之後他學的專業在新中國並派不上什麼用場,工作自然不好安排,太太又是個好講排場的人,事事都要用錢,一時周轉不靈,手頭難免拮据。幸虧他們隨身帶回不少外洋的東西,可又拉不下面子到寄售行去變賣,就只好在朋友之間出讓換錢來維持生活。陳先生有次去這個朋友家,看中了朋友的一套「派克」金筆,一個盒子裏面裝了兩支,一大一小,都還是全新的。他問價,人家要他兩百五十塊。他嫌貴,可人家又不願意拆散賣,於是陳先生就跑到我們家裡來打商量,問是不是可以與我父親合買,而且最好是父親將那支大的買下,他買小的,因為他只是喜歡「派克」的牌子,實在是想收藏一支,並不在意握筆行書的感覺,這樣在分攤上,根據筆的大小,他還希望可以再斟酌稍許少付一點。
因為記得那個年代,並且願意說起那個年代的人畢竟已經不多了。
我聽了之後就跟國棟說,其實我倒願意見四叔一面,再聽聽他對派克金筆的見解,再聽聽他對那個年代的記憶。
記得後來不久,四叔果然向父親討去派克筆將筆尖點了金,送回來的時候還說,上次他就注意了父親用筆的角度,所以還特別在加工的時候格外關注了。父親給他工錢,他執意不收,後來父親是以什麼樣的方式還了四叔這個人情我就記不得了。不過從此之後,我和四叔來往得也就勤了,而且特別願意聽他講他們那一行裏面的故事。
事後他們是如何分攤買筆的錢,我全然不知道,但是我記得那次陳先生到我家將「派克」筆送來的時候,為了裝鋼筆的盒子,父親和陳先生還推讓了好久。最後父親說,既是你只為收藏,那麼盒子還是歸你。我read.99csw.com只是用鋼筆來寫字,用不到盒子。陳先生見父親確是當真,自是再三道謝,歡天喜地地告辭了。
過了不久,似乎「派克」筆出了一點毛病,與父親在文字上有些交往的鄰居徐伯伯知道了就說,這樣好的鋼筆萬萬不要找不知深淺的人修理,一定要找個妥靠的師傅才行。父親聽了也以為然,因為父親原先就知道四叔是位有經驗的修筆師傅,儘管平素他與四叔也就是個點頭之交,並不太過話,但是這次父親還是冒昧地帶著我,拜訪了一趟四叔,向他討教用筆的經驗。沒有不透風的牆,等我們跨進四叔家的門,說明來意,四叔居然早就知道父親新近得了一支派克金筆。等父親將筆交在四叔手中,四叔就從他的抽屜里掏出來一塊天鵝絨布,小心翼翼地在桌上鋪開,然後將筆放在上面,隨口問起父親鋼筆有什麼毛病。父親告訴四叔,其實毛病也不大,就是吸水不足,每次灌水寫不了多少字就沒有墨水了。四叔一面聽,若有所思地不住點頭,就像郎中問診一樣,一面嫻熟地隨手將鋼筆上的構件一一旋轉拆卸開來,有如庖丁解牛,一忽兒的工夫,一支鋼筆已經變成了一堆精緻的小零件。
從那以後,我一直記得這個教訓,從不用什麼貴重的鋼筆,真是覺得自己沒有那個福分,恐怕暴殄天物。許多年以後,在台灣與我們斷絕音信幾十年的大表哥得知我還算好學上進,於是送了一盒也是兩支一套的瑞士名筆給我。我在筆店裡看過,知道那不是我這樣的人應該用的,所以一直收在柜子里。直到現在我還是對褲兜的質量格外用心,每次褲子穿上身,我總是要首先摸摸褲子口袋有沒有破孔。好在如今時代前進了,褲兜用的都是新布,一般不會在褲子穿爛之前壞掉,所以我還比較放心。
四叔是個沉默寡言的老實人,平素你不找他說話,他從不上趕著跟你搭腔。有時候在衚衕里碰上了,他頂多滿臉堆笑地打個招呼,問聲「吃了沒有」,然後就連忙走開了。我和四叔後來能多少搭上話,也是因為我的那支「派克」筆。
後來,表姐不小心將外婆的話過給她的對象聽。那時候的人行事比現在的人要老實,她的對象一聽馬上就漲紅了臉,一臉坦誠地交代說,這還是在他出門來我家之前,有個同事一再堅持要他在上衣口袋裡插上一支鋼筆。起先他不願意,認為多此一舉,沒想到這麼一來,還真給他帶來一個「碰頭彩」。
父親聽了卻沒有說什麼,說是既然丟了也就說明沒有這個緣分,還是去用你原來的鋼筆吧。那是一支普通的銥金筆,不過對我來說,用時感覺不出有多少差別,只是覺得辜負了父親原先的一番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