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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我們關心你,勝似關心自己的親生女兒。我們不會逼你改變自己,因為我們就愛這樣的你,好嗎?」
布賴恩特曾說她愛和命運作對:命運賜予她美貌,可她非得與之作對,從來不打扮自己;命運讓她和廚藝無緣,可她非要每個星期嘗試烹制一道複雜的菜肴。但只有她才知道,她命中注定要早早離世,而她一直在奮力反抗這一預言。最後她贏了。
她的養父母是基思·斯潘塞和埃麗卡·斯潘塞,收養她時他們已近中年。金是他們的第一個養女,而後也成了他們的最後一個。
金擦去順著臉頰流下的淚水。回想過去常常會令她心痛——所有快樂的經歷最終都會以悲劇和失去收場。這也是為什麼她只會偶爾回憶往事。
和這對夫婦共同生活了十八個月後,一天,基思轉身對金說:「好了,看我做了這麼多次之後,你能把那些螺母和墊圈正確地裝在廢氣管上嗎?」
但她並不覺得會有什麼大獎是為了讓兩個孩子今生再度相逢而設立的。
她的記憶盒子猶如連接著運動感測器的炸彈,永遠不應被打開。所有受她委託的心理醫生都曾試著打開那個盒子,最後均以失敗告終。儘管醫生們都叮囑過她,她必須要把創傷經歷說出來,才能讓心中的創口愈合,但她偏要反其道而行。因為他們都錯了。
組裝一台經典摩托車的挑戰旅途上不乏各種小任務。曲軸箱是這台摩托的核心部位,所以她像平時玩解謎遊read.99csw.com戲一樣將相似的部件分門別類地擺在一起。
二十分鐘之後,她已把墊圈、墊片、彈簧、閥門、管子和活塞全部分開放好。她打開那份能領著她迎接挑戰的圖紙。
金默默點了點頭,淚水打濕了她的雙眼。這對夫婦在不經意間觸碰到了她的內心,讓她在人生中第一次感到心安。
那句遲到二十一年的話一下脫口而出。
有那麼一瞬間,金想象自己俯身在摩托車上,胸部和小腹抵著油箱,大腿緊緊夾著皮革座椅,駕馭著它左搖右擺駛過一連串的急轉彎;她的膝蓋距離地面只有一英寸。她的手腳協調,齊心協力助她操縱著身下這台猛獸,將它逼到極限,忘卻腦中的一切。
離開犯罪現場后金回了趟警局,想著地底下可能埋著另一具屍體,卻什麼都做不了。
她聽到一陣輕笑,回過頭來,見到夫妻倆正站在車庫門口望著她。埃麗卡哭成了淚人。
後來她得知,夫妻倆在回家之前剛和一位專門研究收養法的律師見了面。
他從她身邊走開,去廚房拿飲料。她的激|情在轉動第一顆螺絲時被點燃了。
命運三女神曾將她追趕,力圖讓她的生命在六歲定格,將她變成一個無足輕重的統計數據。所以現在,她總會時不時地挑釁三姐妹,刺九*九*藏*書激她們來追趕自己,就像以前那樣。
「金,你知道我們有多愛你吧,對不對?」
她往杯子里倒咖啡,目光掃過收藏在廚房書架上數不勝數的烹飪書。
可能還要再清理一下吧,她心裏想著,走進了整座房子她最愛的房間。
她交叉起雙腿,仔細審視著面前她花了五個月才找齊的零件。這些一九九三年的原版雷鳥零件能組裝成一台曲軸箱。現在她要做的就是想辦法把它們組裝起來。
在她十三歲生日的兩個星期前,她的養母拿著一杯熱巧克力走進她的房間,放在了她的床頭柜上。就在埃麗卡就要走出房間時,她停下了腳步,緊抓著門把手,沒有轉身。
斯潘塞夫婦收養金時,金十歲。她披上一身的刺,準備好迎接一貫冗長、追根究底的問話以及所謂「克制」的理解。
事故發生后不到一小時,金已收拾好行李,像一個多餘的包裹般再度被扔回社會關懷中心。沒有人為她慶祝。沒有人為她的歸來歡欣鼓舞。沒人知道她離開了三年。只有周圍冷淡的點頭示意和一張最近空出來的床位。
自那以後,沉默和反叛便成了她的摯友。她故意把自己變成了一個難以相處的孩子。她不希望自己被人照料,不希望自己被愛,也不希望得到他人的理解。她不想和自己的養父母、假兄弟姐妹或者帶薪保姆建立任何聯繫。她希望這個世界能將自己拋棄。
她在自己的房間里待了三個月,打磨自己的九*九*藏*書反抗技巧,等著他們走進房門。但她一直沒有等到他們,於是金便開始試著悄悄走下樓,待上一小段時間,活像一隻冬眠結束、檢查外面是否安全的小獸。他們並沒有對她的出現感到驚訝,或許是因為他們隱藏得很好。
修復凱旋雷鳥是她熱愛的一件事情,是一份她對兩個曾讓她感到安全、曾經試著去愛她的人立下的誓言。修復這輛摩托車是一段施洗靈魂的情感之旅。
廚房飄來咖啡的香氣。她站了起來,拿起馬克杯,打算再給自己斟一杯咖啡。
她體內依舊肆虐著殘存的緊張的能量,促使她修好了浴室里損壞的架子,重新擺放了一遍客廳里的傢具,又清理了樓梯頂的烘乾衣櫃。
金沉醉於拼裝的過程,繼續搜尋散落在車庫地板上的其他零件,最終又組裝出了摩托車的其他幾個部件。
基思走到她身旁。「不錯嘛,我覺得你遺傳了我的聰明基因呢,寶貝。」他用手肘輕推著金的身側說。
埃麗卡常常要把他倆從車庫裡拽出來,才能讓他們品嘗她從廚房書架上數不勝數的烹飪書中新學的美味。他們伴隨著埃麗卡收藏的輕柔的古典音樂用餐,聽到金繼續問問題時,埃麗卡總會寵愛地瞪她一眼。
他們是一對自主選擇成為丁克家庭的教師夫婦,曾將所有空余時間都用來騎摩托週遊世界。自從他們的一位朋友死後,他們決定減少出遊的次數,但他們對摩托車的熱情從未消減。
駕馭忍者就像跟一九九藏書匹烈馬磨合。重點在於控制,在於馴服野獸。
米凱伊死後的幾年中,金像某個不解之謎一樣輾轉于多位心理健康專家之手。回首往事,她常常會想,那些專家是不是為了拿到一套牛排刀具大獎,才力圖打開在黑鄉歷史上最可悲的疏忽案例中逃過一劫的雙胞胎之一的心扉的。
她和他之間的距離日漸縮短,後來便開始蹺著腿坐到他身旁。最後,每當基思走進車庫,她也都會如影隨形。
她的左邊是停在停車位上的川崎忍者,靜靜等待著她們的下一次冒險。
直到第四個寄養家庭出現。
再後來,金開始詢問和機械部件有關的問題,迫切地想知道那些零件是怎麼組裝到一起的。基思會把圖紙拿給她看,向她演示組裝方法。
在這棟房子的這個車庫裡,白天工作中的緊張與挑戰會從她的肌肉中抽離,她會感到自在而放鬆。在這裏,她不是那個需要尋找蛛絲馬跡加以分析的偵探,也不是那個需要指導和督促成員取得最好成果的團隊領導。在這裏,她不需要證明自己有能力做自己真正熱愛的工作,也不需要極力掩飾自己嚴重缺乏社交技巧。在這裏,她過得很開心。
「我也愛你,埃麗卡。」
她放下蹺著的腿,向後倚在牆上。或許是因為她在如此接近米凱伊墓的地方待了太久。儘管她每個星期都會在墓碑前放上鮮花,但她早已把六歲那年的記憶全部封存起來了。
金走進車庫時已近午夜時分。遠處本就寂靜的住宅街區九*九*藏*書已經陷入了舒適的靜謐。她打開iPod,播放肖邦的《夜曲》。鋼琴獨奏曲會安撫她入睡,陪伴她直至天明。
在一次冒險下樓時,金見到基思正在車庫裡修理一輛老式摩托車,這引起了她一絲興趣。一開始,她只是坐在離他儘可能遠的地方看著他。基思頭也不抬地跟她解釋他在幹什麼。金一言不發,他卻自顧自地一直講了下去。
平時,圖紙上的步驟會像三維全息投影般在她腦中躍出。她的頭腦能分析出最合邏輯的起點,然後從這個點上開始組裝零件。今晚,圖紙上的數字、箭頭和形狀仍舊只是一堆數字、箭頭和形狀。
金默不作聲,只是緊緊盯著埃麗卡的背影。
她盯著圖紙看了十分鐘,卻還是像在看羅塞塔石碑
該死。不管金多麼努力,她都清楚自己無法安心放下這個案子。
最後她還是回了家,用吸塵器徹底把家裡打掃了一遍。她拿拖把把廚房拖了一遍,又用了半瓶清潔劑清洗工作台。衣服被她洗了兩遍,烘乾、熨好、掛在了衣櫃里。
兩天後,基思和埃麗卡在一場摩托車連環車禍中身亡。
儘管她知道一切都已無法挽回,基思的這句話還是令她哽咽。若命運不是如此殘酷,她和米凱伊現在該有多麼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