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麼幾秒鐘，金的內心閃過一陣迷惑，驚恐地望著母親。她只是一會兒不在而已。金感到自己的頭髮被母親往後一拽，接著撞上了母親的拳頭。她的母親把她拖到暖氣片旁，把她和弟弟銬在一起。

金在摩托車旁走來走去，試圖擺脫身體里的憤怒。她反覆握緊自己的雙手，緩解逐漸增大的壓力。

金望著他的眼睛，它們被他們身下骯髒的地板上又多出來的一攤尿液弄得煩躁不安。他那真誠的表情讓她大聲笑了出來。一笑她就停不下來了。儘管米凱伊並不知道她為什麼笑，他也跟著笑了起來，直到淚水順著他們的臉頰滑下。

她在醫院待了十四天，其間的記憶是一片模糊的管子、針頭和白大褂，這十四天好像融成了大而空茫的一整片。

只有聽到自己母親有規律的鼾聲時，金才允許自己稍做休息。

社會服務部門偶爾會上訪。一個勞累過度的工作人員拿著一個寫字板，上面有一份心理測試題，進行一次十分鐘的簡陋調查。她的母親竟然還能通過這項測試。

接下來的兩天，金相信自己的母親肯定會回來。她會難得地清醒過來，這樣他們就能得救。

從那一刻起，金必須時時刻刻護在弟弟身前。在後來的幾年中，他們的母親還好幾次想殺死米凱伊，但每次金離米凱伊都不遠。

不，她絕不會屈服。她絕對不能辜負那些女孩，因為該死的，這世界上總會有人在乎她九九藏書們。她非常在乎她們。

金搖著頭，怒火中燒。

那是她聽到自己母親說的最後一句話。

這一切，金曾親眼見過，對糟糕的待遇變得習以為常。就像一根被錘進泥土地里的樹樁，慢慢地，人的頭也低到地底下去了。

生母眼裡的恨意讓金脊背發涼。她退回到床上，護著身後的米凱伊。

兒童虐待大體上可以分為四個種類：軀體虐待、性侵犯、情感虐待以及忽略遺忘。如果金沒數錯的話，克雷斯特伍德的員工基本上把這四個種類全部犯了一遍。諷刺之處在於，大部分被移置到克雷斯特伍德的女孩，其初衷是想避免虐待。

「很明顯，湯姆·庫爾蒂斯和其中一個女孩發生過肉體關係。」

到那天結束時，金成功地把腳伸到了床底下，撥出來了五包奶油餅乾和半瓶可樂。

金把手機放進口袋，踹了一腳牆壁。

這就是梅拉妮的故事。但克雷斯特伍德里不是只有一個故事。這個社會福利體系裡的每一個孩子，都有自己的故事。金自己也有故事。但她的故事開頭，並不是孤身一人。

不知是過了幾小時還是幾天，她聽到了嘈雜的聲音，看到有人來了。很多人。太多人了。他們想把米凱伊帶走，她太虛弱了，無力反抗。她不得不看著他離開。再一次看著他離開。

米凱伊的身影在她眼前浮動。這是一幅她不想憶起卻經常看到的畫面。她回到黑暗的角落裡，九_九_藏_書情緒湧上喉頭。

她擦去眼淚，跳了起來。「我沒事，謝謝，我沒事。」

米凱伊把臉轉向她，他的臉是如此瘦弱，如此蒼白。「吉米，我又尿尿了。」他低聲說道。

「說。」

到第五天結束時，餅乾已經吃完了。瓶子里只剩下最後一小口可樂。

「晚安，親愛的米凱伊，睡個好覺。」她低聲說道，他那纖弱的身軀呼出了最後一絲氣息。

怒氣在她體內奔騰，無處可去。這些渾蛋原本受託要保護女孩們的安全，結果他們卻深深地辜負了她們。孤兒院里的每個人似乎都有進一步虐待那些女孩的法子。

「我沒事，斯泰茜。幹得好。現在去……」

「什麼事，斯泰茜？」

金最初的記憶從她四歲生日後的第三天開始，她見到母親用枕頭緊緊捂著自己雙胞胎弟弟的臉。他的肺部急需空氣，小腿在床上拚命掙扎。金儘力想把母親拉走，但母親的手死死抓著不放。

「大概八個月前，有一個女孩在達德利動物園見到了湯姆·庫爾蒂斯一家。她把照片發到了臉書上，在底下評論他的體重，想知道自己以前是看上了他哪一點。

金站起來，深吸一口氣，驅散讓自己不堪重負的悲傷，將記憶重九*九*藏*書新鎖進盒子。她永遠無法原諒自己沒能保護好弟弟。

他們的母親名叫帕蒂，在他們六歲時，她把他們帶回了霍利特里住宅區一幢高層公寓里的家。

金吃驚地發現自己已經順著牆壁滑了下去，坐到了地上。

「我會抓住他的，我向你保證，我會抓住他的。」

「你還好吧，老爹？」

金和米凱伊均早產了三個月，剛生下來時，他們的健康狀況都十分糟糕。沒過多久，金的狀況便好了起來，她的體重開始增加，骨頭變得強健。米凱伊卻沒有那麼幸運。

那位救護車司機猶豫了幾秒，接著點了點頭，從她一旁走開。

兩個小時后，他死在了她臂彎里。

那孩子低聲下氣地懇求他人的注意，希望能得到別人認可，讓別人覺得自己是一個值得喜愛的人。甚至試圖通過「買」友誼的方式給自己尋得一席之地。只要其他孩子肯接受她，哪怕是當裏面最弱小的那個，她也樂意。

十五天之後的記憶變得清晰起來。她被人從醫院帶到了兒童之家。她分到了一張編號十九的床。

當淚水終於不再滑落時，金緊緊抱住了他。因為她已經知道結果會是如何。她在他耳邊低語，對他說媽咪正帶著一頓大餐趕來，他只要再堅持下去就好。她吻了吻他腦袋一側，對他說，她愛他。

金想起了那個懷孕的十五歲女孩。「她九-九-藏-書們提到的是特蕾西的名字嗎？」

每個女孩來到克雷斯特伍德都有自己的理由，而每個理由都令人心痛。

「不是，老爹，這就是問題所在。和湯姆·庫爾蒂斯發|生|關|系的是路易絲。」

到了第三天，她意識到自己的母親不會回來了，她把他們扔在這裏等死。那時候，他們只剩下兩塊餅乾以及幾小口可樂，金已經完全不吃不喝。她把最後兩塊餅乾分成了兩半，接著又分成了兩半，幫米凱伊把餅乾分成八份。

「老爹，我往前翻了翻臉書上一些舊的帖子，然後找到了一些東西，我覺得你要知道一下。」

「她們還開了些孩子氣的玩笑，比如他把熱狗放到別人屁股里之類的，但接下來，她們提到了那三個女孩。」

她的母親往前走了幾步：「你這個小蠢婊子。你不知道他是他媽的魔鬼嗎？他要死掉，那些聲音才會消失。你他媽就是不明白嗎？」

金按下「接聽」按鈕。電池欄已然呈現紅色。

「如果我要抓住你才能抓住他的話，那我只好這麼做了。」

梅拉妮的家庭如此輕易地便將她拋棄。她父親把她扔給國家，只為餐桌上能少一個人吃飯。他挑選的準則則是因為她在幾個孩子里長得最不好看。梅拉妮怎麼可能不明白這個道理？她如何在內心讓自己釋然？只因生得醜陋，她便被一個本應照顧她的男人九九藏書拋棄。

金趴到地上，嘴巴大張，牙齒像瘋狗一樣狠狠咬在母親的腿肚子上。她使盡了渾身力氣，就是不肯鬆口。她的母親轉過身，枕頭掉在了地上，但金依舊沒有鬆口。她的母親跌跌撞撞地繞著房間走動，想把金踹開，但金一直等到母親離床有一段安全距離時，才肯鬆開嘴。

「該死，該死，該死。」金咆哮道。

她從輪胎上解下頭盔。現在，她的體內充滿了鬥志和決心。

金想過許多次，這項測試的通過標準到底有多低，才會允許母親繼續照顧他們。

沒有哪個女孩是自願住進克雷斯特伍德的。根據她自身的經驗，她知道那種地方和垃圾場相差無幾；這樣的公共設施幾乎就是垃圾填埋場。在那裡，上至被人拋棄或者身體殘缺的孩子，下至被虐待和被剝奪身份的孩子，都還要再被施以虐待。

每隔幾個小時，她就會用力把手從手銬里抽出來，每一次都會掀掉幾塊薄薄的皮膚。

金閉上了眼睛，她知道接下來斯泰茜要說的是什麼。

「抱歉，小姐，您還好嗎？」一個聲音從高處問道。

她沒能把話說完，手機就沒電了。

金搖了搖頭。不，她不明白。他不是魔鬼。他是她弟弟。

她記得自己跑到床上，把米凱伊搖醒。他乾咳了幾聲，接著大口大口地呼吸。金把他推到身後，雙眼盯著自己的母親。

金六歲生日的一個星期後，一天，她走出盥洗室，發現母親把弟弟用手銬銬在了暖氣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