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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四

第一章

「關於一個叫約瑟夫·布勒的人,你能告訴我什麼資料?」
「真抱歉這麼晚給你打電話,」柯特的聲音有些譏諷,「不過我的印象是你送來的材料很急。我應該等到明天早晨再來電話嗎?」
耶格爾又拐了個彎,走上濱河路。他很喜歡撲面而來的冰涼潮濕空氣,這讓他想起待在海上的那些日子。一艘駁船正在向南航行,船首亮著一盞桔黃色的燈,船尾啪嗒啪嗒地攪起一團團浪花。遠處,柏林大教堂和古典藝術博物館仍舊燈火通明,除此之外,周圍一片寂靜,沒有汽車,沒有行人。城市彷彿在夜色中蒸發掉了。馬赫離開了河邊,穿過斯皮特爾市場大街,幾分鐘後走進了柏林市立殯儀館。
「不允許。有規定。」
對馬赫大聲叫嚷的是奧托·柯特,指紋鑒定處的頭子。
訃聞:內政部的某個大頭頭,「終生為黨和帝國服務……」
「一個alter Kampfer(老戰士)」,馬赫喃喃地說,伸手去夠掉在椅子上的香煙。「名字?」
「明天早上才會知道。」柯特戴回眼鏡,「我不明白,你怎麼知道這個人——不管他是誰——肯定會有犯罪記錄呢?」
馬赫向凍得冰涼的手掌呵了呵氣,把手伸進外套的內衣袋,取出一個小錫盒和兩張潔白的硬紙卡片。他握住屍體冰涼的左手腕,將攥成拳頭的手指掰開,然後將每根指頭都沾了沾錫盒裡的油墨,在紙卡片上印下了指紋。效果不錯。他又取了右手的指紋,值班員在一旁全神貫注地看著這個過程。屍體那蒼白手指上的黑色污漬看上去很刺眼。「把它弄乾凈」,馬赫對值班員說。
艾斯勒博士已經回家了。服務台後面傳來一個年輕女人氣喘吁吁的聲音:「哦,我愛你!我想懷上你的孩子!」殯儀館的值夜者,一個快要謝頂的中年男人,戀戀不捨地把目光從桌子上的德律風根牌便攜電視上挪開,檢查了馬赫的證件,在登記簿上記下了來訪者的名字,從一大堆鑰匙里挑出一串,然後讓馬赫跟他進去。在他們身後,響起了Reichsrundfunk(帝國廣播公司)晚間黃金時檔肥皂劇的片頭曲。
「對啊。一個黨的老同志。啤酒館暴動時和元首一起被逮捕。你真是從湖裡釣出了條大魚啊,一個國家社會主義運動的先驅。」柯特再度哈哈大笑。「一個聰明點的人會幹脆把他留在那裡。」
馬赫爬到三樓,打開了自己的房門。房間里很冷。暖氣又壞了。這套公寓有五個房間:一個起居室,有相當豪華的栗木護牆板和高高的天花板,都是很不錯的戰前老手藝;一間卧室,一間浴室,一個小廚房,還有一個空房間,裏面堆放著幾年婚姻積淀https://read.99csw•com下來的東西,好多箱子一直沒有拆包。
「這一個。」他把夾子夾在腋下,走向一個大抽屜,把它拉開。馬赫走了過去,拉開屍體上面覆蓋的白布單子。
接下來是廣告版。德國的家庭們!今年夏天請去戈滕蘭度假,這裡是帝國的里維埃拉!還有商品廣告。法國可蒂香水、佛羅倫薩高級女裝、荷蘭香煙、比利時巧克力、瑞典裘皮、波斯愷加魚子醬、賓士跑車、西門子電視、英國哈羅茲公司的傢具……彷彿整個歐洲出產的奢侈品都堆到了第三帝國的豐饒羊角中,而且還溢了出來。
這套房子比戰後按標準化圖紙大量興建的那種44平方米一套的Volkswohnung(人民公寓)大很多。馬赫搬來之前,這裏住的是空軍一位少將的遺孀。這個老太太從戰爭時期就住在這裏,公寓在她手中逐漸變得陳舊衰破。她後來搬到了西班牙的馬略卡。
「你想看那個老頭?早上8點多鍾送來的那個?」
接下來是公告版,出生、結婚和死亡:特貝,恩斯特和英格麗,喜結良緣;魏德納,特里斯坦,獻給元首的嬰兒,體重2.9千克;文策爾,漢斯,71歲,忠誠的國家社會主義戰士,不幸去世……還有一顆顆孤獨的心在尋找安慰:「50歲,純種雅利安人,醫生,莫斯科戰役老兵,尋找健康、貞潔、謙卑的30歲雅利安婦女,寬臀、穿平跟鞋、不戴耳環者優先考慮」;「寡婦,60歲,想再度尋找北歐種男性生子,以使古老家族不至斷嗣」……藝術活動版:扎拉·利安德,《敖德薩婦女》的女主角,在光明宮電影院演出音樂劇,表現南提羅爾德意志人在烏克蘭草原上史詩般的「重新安置」;一篇音樂評論文章,尖銳地譏諷了正在漢堡夜總會中演出的一支名叫「甲殼蟲」的英國樂隊,說這四名利物浦青年表演的音樂「像美國黑鬼的嚎喪」,這一新現象反映了英國文化的衰退,德國青年不要受其毒害云云;元首日那天,赫伯特·馮·卡拉揚將在倫敦的皇家艾伯特大廈指揮演出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樂,即歐洲聯盟的盟歌……社論版猛烈抨擊了發生在海德堡的反戰學生示威,用黨報《人民觀察家報》慣用的那種強烈筆調稱「一切背叛民族的叛徒都將被德意志民族專政的鐵拳無情地鎮壓!」
凍得硬邦邦的屍體看上去與白天大不一樣。一張多肉、堅硬的臉,一對小眼睛,一張看上去很冷酷的嘴。除了幾叢白髮外,屍體上幾乎沒有什麼體毛。鼻子很尖很挺,鼻樑兩邊有些凹陷。此人生前一定經常戴眼鏡。面孔本身沒什麼特點,但兩側腮幫子都有https://read.99csw.com瘀傷。馬赫把手指插|進死者嘴裏,只摸得到多肉的牙齦。此人肯定戴著假牙,一定是在遭到襲擊時被打飛了。
「你可以離開了,我辦完事之後會喊你的。」馬赫頭也不抬,對值班員說道。
「你會愛死這個結果的。真漂亮!」認識他這麼多年來,馬赫還是頭一次聽到柯特吃吃發笑。「你肯定不是在跟我開玩笑?這不是你跟耶格爾之間搞的什麼鬼?」
刑事警察的總部大樓在韋爾德市場,不過那些處理日常事務的機構——審訊室、實驗室、檔案、警用武器庫、工作室、拘留所——卻集中在亞歷山大廣場的警察主管委員會大樓內。這座位於繁忙地鐵車站對面的古老普魯士要塞式建築是馬赫拜訪的下一個目的地。他從殯儀館一路走到那裡,只花了15分鐘。
也正是從那時起,馬赫辛酸地回想,他和皮利的關係也開始逐漸疏遠,他開始在天亮之前醒來,而且經常自願承擔一些額外的出勤任務。
在搬進來后的第二個周末,馬赫重新裝修了卧室。他撕下原來的壁紙時,在其後面發現一張很老的照片。那是一張全家合影,因為日期太久已經變得棕黃。照片上的字表明那是1929年由柏林一家照相館拍攝的。一家人站在照相館的森林布景板前面。一個黑髮婦女看著她手中的嬰兒,她丈夫驕傲地站在她身後,胳臂搭在妻子的肩膀上,旁邊還站著一個滿臉笑容的小男孩。馬赫此後一直把這張照片擺在壁爐架上。
「他到底叫什麼名字!?」
「優先權,」馬赫心平氣和地對後者說,一邊從煙盒裡抽出又一支香煙。他很了解柯特,兩年前兩人一起破獲過蘭科維茨一個聲名狼籍的武裝搶劫團伙,他們作案時殺了一名警察。柯特因此升了一級,欠下了馬赫的人情。「我知道你這兒的工作一直排到了元首一百周歲誕辰,我也知道西波那幫傢伙壓你優先辦理那些恐怖分子和天知道什麼組織的案子。但是幫我這一次。」
「算了,」馬克斯抽了最後一口煙,然後把煙頭按滅。「今天晚上我要參加一個黨代會,『德意志母親:家庭陣線上的民族戰士』。」
柯特一屁股靠到椅子背上。在他身後的書架上,馬赫可以看見刑警頭子阿圖爾·內貝的犯罪學著作。內貝從1933年起就開始掌管第三帝國的刑事警察力量。「我瞧瞧你有哪些材料。」柯特讓步了。馬赫遞過去那兩張指紋卡片。
馬赫也不知道,不過他不敢向柯特承認這一點。「相信我吧。」他說。
傳來了咣當一聲摔門的聲音,還有嬰兒的啼哭。一戶人家調大了電視音量表示抗議。每晚都有這樣的公寓奏鳴曲。很久以前,這座位於九*九*藏*書蒂爾加騰南邊的公寓樓一度屬於典雅的居住區,住戶都是律師、醫生一類人物,現在卻每況愈下。
當然了。猶太人!人人都知道,第三帝國和歐洲所有的猶太人在戰爭期間被重新安置到了東方。至於這些人現在過得怎麼樣,沒有一個人關心,也沒有一個人公開或者私下詢問,如果他們還有一些理智的話。即使是一個黨衛軍二級突擊隊大隊長,詢問有關猶太人的問題也是件十分尷尬和難以啟齒的事。
「看在老天份上!」
「魯迪?扎維爾·馬赫。」
馬赫在半夜11點才回到他的公寓。老式的電梯已經停運,因此他只好沿著鋪有破舊棕色地毯的樓梯走上樓回家。羊毛氈地毯上一股股捲心菜、糟青魚和煎肥肉的氣味。當他路過二樓時,聽見一對年輕夫婦在吵架,他們就住在他的樓下。
市政檔案顯示,他這套公寓在1928年到1942年曾經屬於一位叫雅各布·魏斯的房主。但是警察部門沒有關於這個魏斯的任何記錄。冬賑、搬家、鄰里監視報告、死亡……一概沒有。陸軍、海軍和空軍的人事檔案里也沒有徵召這個人服役的記錄。那家照相館現在成了電視機商店,所有的營業記錄都當廢紙處理掉了。房屋登記管理部門的年輕工作人員們也沒有誰記得魏斯一家。他們消失了。魏斯。白色。空白。
「要多久?」
「對。」
「男性。60歲左右。死亡一天。」
半個小時后,電話鈴聲刺耳地響了起來。
「不,不」馬赫已經完全醒了過來。
「扎維?你有毛病嗎?現在是半夜!」
「你就是一事無成!一事無成!」
「是誰?」
「今天真不順啊」,馬克斯·耶格爾把胳臂伸進外套。現在已經是晚上7點半了。「沒有失物上交報告。沒有人揀到衣服。我一直往回查到星期四,沒有發現你要找的東西。儘管案發時間早就超過了24小時,但是沒有一個人想念這老傢伙。你肯定他不是個流浪漢?」
德國新聞:伴隨著春天解凍,帝國將在西伯利亞發動新的攻勢!德國戰士消滅蘇聯恐怖主義小組!烏克蘭總督區首府羅夫諾,五名恐怖分子因為襲擊殺害德國移民家庭被處決!法本公司研製出新抗癌藥!還有一張照片,海軍最新服役的「鄧尼茨海軍元帥」號戰略核潛艇駛入挪威特隆赫姆基地。
現在,馬赫知道了答案。或者說知道了部分答案。有一天傍晚,他想到了一個新辦法,拿著這張照片去挨家詢問樓里的其他住戶。所有的住戶都驚訝地看著他,彷彿他是個read.99csw•com瘋子。只有一個例外。
值班員拉開沉重的大門,寒氣撲面而來。兩人走進了冰庫一樣的停屍房,天花板上慘白的日光燈讓這個房間看上去顯得更冷。鋪著白瓷磚的地面向房間中央微微傾斜,房間中央是一條窄窄的排水槽。兩邊牆上有一個個不鏽鋼大抽屜,屍體都放在那裡面。值班員從牆上拿下一個活頁夾子,翻看著。
體育版沒有什麼有趣新聞。東京奧運會倒計時,日本舉國興師動眾迎奧運;美國代表隊將在28年後首次重返奧運會;德國運動員仍然在各類世界比賽中保持領先地位;等等等等。
世界新聞:白金漢宮宣布愛德華八世國王和沃利斯王后將在7月對德國進行國事訪問,「以加強不列顛帝國和德意志帝國這兩個北歐種族國家之間的民族紐帶」。華盛頓,肯尼迪總統在初選中的勝利表明他很有可能將贏得第二次總統競選。法國和西班牙食油短缺,歐盟將從中國進口大豆……報紙從馬赫的手中滑落,掉到了地板上。
馬赫搖了搖頭。「吃得太好了。流浪漢也不會有游泳褲。這是常識。」
像刑警部門的其他高級偵探一樣,耶格爾也有一個黨衛軍軍銜,二級突擊隊大隊長。不過,和馬赫不一樣,他是去年才入黨的。馬赫對此並不感到奇怪:非黨人士在任何單位里升到一定的位置,就會碰到所謂「玻璃屋頂」,要想再提升一步,只有入黨是唯一的解決途徑。
那天晚上馬赫做了個夢。他又回到了湖邊,夢境中有雨,有那具屍體,臉朝下趴在泥濘中。他拉住屍體的肩膀,可是怎麼拖也拖不動,就像鉛鑄的一樣。但是等他轉身要走時,屍體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腳踝,把他往湖裡拉。馬赫拚命掙扎,把手指插|進泥地里,但是沒有用。當他和屍體一道沉入湖中時,屍體的面孔突然變成了皮利的模樣,因為憤怒而扭曲,對著他大聲嚷道:「我恨你!恨你……恨你……」
屍體肩膀很寬,看上去相當健壯。馬赫輕輕地把布單蓋了回去。他一向尊重屍體,選帝侯大街上的一些診所,其醫生對待病人的方式都不一定比馬赫更溫柔。
「啊!我敢說你記得這個著名的日期。」
「首先是背景調查,」柯特顯然很享受現在的這個時刻,「我們往回查了大量的資料,最終才找到一個符合的樣本。非常完美。沒有錯誤。沒錯。你的人在我們這裡有案底。他以前被捕過一次。我們在慕尼黑的同事逮捕的他。40年以前。再確切一點,1923年11月9日。」
柯特摘下眼鏡,用手指揉著眼睛。「好吧。我先辦這個。」
滑動門後面是一條單調的走廊,看上去活像刑警總部大樓里它的幾十個孿生兄弟。馬赫和值班員乘著吱噶作九-九-藏-書響的老式運貨電梯來到了地下停屍間。在「禁止吸煙」的提示燈下,兩人同時點燃了手裡的香煙。經驗豐富的人都會這麼做。這倒不是為了遮掩屍體腐敗的味道——停屍間的溫度很低,屍體不會發出異味——而是為了遮擋刺鼻的防腐劑氣味。
「今天算了。謝啦。我和你一起下樓。」
柯特掛上電話后,馬赫在公寓里來回溜達了五分鐘,一個勁兒地猛抽煙。然後他打了三個電話,第一個是給耶格爾的,第二個打給韋爾德市場的值班員,第三個是一個柏林號碼。一個睡意朦朧的男人接聽了電話。
「漢內洛蕾也去嗎?」
「你怎麼能那麼說?」
「他們是猶太人。」一位在樓里住了30年的老太太飛快地丟過這句話來,然後在馬赫面前關上了門。
馬赫讀報的習慣是從最後一版向前讀。後面的真消息多一些。如果報紙上說來比錫隊4:0擊敗了科隆隊,那麼這個新聞極有可能是真的。不過黨的中央宣傳部甚至發明出了一種改寫體育比賽結果的報道方法。
「不完全是。」馬赫在地毯上走來走去,一手拎著電話機,一手拿著聽筒,「我現在需要你的幫助。」
那個男孩的歲數和皮利差不多,如今也該是馬赫這般歲數了。
「怕我損壞證據?請便吧。」
馬赫在黑暗中站了一會兒,看著窗外維滕貝格廣場車道上的晚歸車輛。接著他走進廚房,為自己倒了一大杯威士忌。前一天,也就是星期一的Berliner Tageblatt(柏林日報)扔在水槽旁。馬赫把它揀了起來,回到起居室。
「我老婆?德意志母親青銅榮譽勳章的獲得者?嘿嘿,她自然要去。」耶格爾看了看表。「喝杯啤酒去怎麼樣?」
他們是誰?為什麼把照片藏在壁紙後面?那個小男孩後來怎麼樣了?如果參軍的話有沒有活過戰爭?好幾年裡,這些好奇的念頭一直縈繞在馬赫心中。然而韋爾德市場那邊繁重的工作使得他無暇去調查自己的這宗小小神秘案子。直到去年聖誕節,由於某種他說不上來的原因——也許是隨著又一個生日即將來臨而引起的焦慮,他開始著手調查照片的來龍去脈。
「你想要什麼!?」
電話這頭沉默了。五秒,六秒,七秒。
馬赫和耶格爾走下刑警總部大樓的大理石台階。出門之後,耶格爾就向左拐到酒吧林立的于伯瓦爾大街,馬赫則往右拐,朝施普雷河走去。他走得很快。雨已經停了,但是空氣仍然帶著潮濕味兒。他來到宮橋,巨大的霍亨佐倫王宮像一頭黑色的怪獸蹲伏在對面的博物館島上。戰前就聳立在那裡的青銅路燈照著黑色的鋪路石。施普雷河上的夜航駁船傳來一陣低沉的霧角聲,在河兩岸的高大石頭建築中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