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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

第二章

1964年4月15日,星期三
detente,名詞,(a)放鬆,使輕鬆;(b)(國際關係等的)緩和

「然後他們去了總督區?」
「在其他信里,他提過有什麼擔心的事嗎?」
「是他。」她說。「我有10年沒見過他了。他又胖了些。我從來沒見過他不戴眼鏡的樣子。我是說自從童年時代以後。但沒錯,這就是他。」 特林克爾太太坐在林茨那張招貼畫底下的椅子上,雙手捧著臉,白髮耷拉下來,遮住了她的臉。屍體已經推走了。
「然後呢?」
「還有件事。布勒在天鵝島有幢房子。」
馬赫大笑。「當然不會。」他們握手告別。馬赫又問了一句:「對了,這個布勒,他有什麼敵人嗎?」
「布勒呢?」
馬赫感覺到他的微笑凝固了。「蓋世太保?他們想要什麼?」他盡量使聲調保持穩定,不顫抖。
魯道夫·哈爾德望著馬赫那張挖苦的臉,一邊咧齒而笑,一邊從堆得滿滿的托盤裡端出威斯特法倫火腿、波蘭香腸、三個煮得很老的雞蛋、許多花色的乳酪,一大堆吐司麵包,一杯牛奶,一杯蒸餾咖啡,把它們攤在桌布上。「我想帝國中央保安總局提供的早餐通常不會這麼花色繁多」。
那個老太太筆直地坐在太平間接待室的硬木椅子上。她穿著一套做工不錯的棕色斜紋軟呢衣服,頭上戴著盯耷拉著一根羽毛的棕帽子。棕色淺口皮鞋,灰色羊毛襪。她直瞪瞪地望著前方,一個法國香奈爾提包放在她的膝蓋上。醫生、雜役、警察和一個個悲痛的家屬從她面前穿流而過。馬克斯·耶格爾在她旁邊四仰八叉地坐著,腿伸出去好遠。看到馬赫趕來,他把他拖到了一旁。
在我們所有這些人裏面,馬赫想,哈爾德是變化最少的一個。在慢慢變得豐厚的脂肪下面,在開始鬆弛的中年肌肉下面,依然能看見當年U-174號潛艇上的那個瘦長條少年的影子。哈爾德當時是發報員——一個很糟糕的蹩腳發報員,在威廉港潛艇學校完成急就章式的速成訓練,1942年分配到潛艇上。當時是德國潛艇損失的高峰時期,鄧尼茨急需新人手補充他的狼群。
「他還游泳嗎?」馬赫看了眼筆記本。「你知道,我們找到他……呃,他的屍體的時候,他身上穿著游泳褲。」
「震驚狀態?」
「說吧。」
她想了想。「五三年,我想。冬天。她得了癌症。」
「萵苣。消化得很慢。在腸子里找到的。」
「你聽懂了嗎?」馬赫又問了一遍。
韋爾德市場二樓只有一個人,一個肥胖的波蘭女清潔工。當馬赫走出電梯時,她正背對著他,馬赫只能看見一雙黑色橡膠靴和戴著紅布頭巾的腦袋。她一邊擦地一邊輕聲哼著歌,波蘭歌,用她的本國語言。當她聽見馬赫的腳步時立即停止了哼唱,把臉扭過去對著牆。馬赫快步走過去,進了自己的辦公室。門關上后,他聽見那波蘭女人又開始唱歌。
「這就好像生產大眾轎車」,哈爾德咬了一口雞蛋,解釋他現在的工作:「我做輪胎,耶克爾做車門,施密特安裝引擎。」
「12年,我想。我查了1952年的人名錄,沒有他的名字。所以他肯定是1951年退休的。」
「你就要了這麼點東西?」哈爾德驚訝地說,「咖啡?」他搖了搖頭。「黑咖啡,威士忌,煙。老兄,作為減肥食品,這可不怎麼樣。現在我想起來了,自從你和克拉拉離婚後,就沒見你正經吃過東西。」哈爾德磕破一個煮蛋,開始剝皮。
1、昨天0628時,我奉命前往哈維爾湖查看一具無名屍體。該屍體由黨衛隊隊員赫爾曼·約斯特於0602時發現,他向民警做了報告(附上)。
「比如說?」
這是一本黨內要人名錄的複印件,四張護照那麼大的紙上,印著幾十個人的簡歷和頭像。布呂恩。布呂訥。布赫。還有布勒。
「誰知道呢?即使沒有,那他也是總督府里唯一沒有這麼乾的人。」
「總督區的國務秘書。這究竟是個什麼職位?」
「他有什麼要擔心的?」她輕蔑地吐出這幾個字。「伊迪絲在戰爭時期繼承了一大筆財產。他們很有錢。他的生活方式很講究,這你應該知道。」
「我知道這本書。」
「也許我可以讓她穿著制服來……」站在飯店外面,雙手插|進口袋裡,圍著長長的圍脖,哈爾德看上去更象個學生了。突然他用手拍了下腦門。「哎,瞧我這記性!我本來剛才想和你說的……上個星期,幾個西波的高級偵探來檔案館,向我詢問你的情況。」read•99csw•com
「一定是。」馬赫用力使自己放鬆下來。這可能只是例行的詢問。他一定得記住讓馬克斯留意打聽一下,最近有沒有什麼晉陞遴選工作。
他們走進了走廊。在身後,可以聽到金屬和骨頭摩擦的刺耳聲音。
當馬赫在她旁邊坐下時,老太太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他盡量用溫和的語氣說道:「特林克爾太太,我叫馬赫。我是柏林刑事警察的探員。我們必須完成有關你弟弟死亡的報告。我們需要你去辨認他的屍體。然後我們會把你送回家。你聽懂我的意思了嗎?」
事由:無名屍體
5、該對象生前住在天鵝島,接近發現屍體的地點。
「要不你來這兒自己檢查一下?不?那就只有聽我說了。淹死的。腦袋上沒有打擊或撞擊的痕迹。也沒有強制用力的痕迹。」
他們沿著走廊走進一間小小的等候室,那裡鋪著木地板。似乎是為了給這個充滿死人味的地方增添一些生氣,三面牆上掛著Deutsche Reichsbahn-Gesellschaft(德意志帝國鐵路公司)的大幅旅遊海報:聚光燈照射下的柏林帝國人民大會堂穹頂;林茨的元首博物館;巴伐利亞的施塔恩貝格湖。第四面牆上的海報早被人撕了下去,露出淡綠色的石膏牆壁,上面的四個釘眼看上去就像子彈孔。
「你為什麼10年沒有和他見面呢?」
「您準備好了嗎?」老婦人點點頭。馬赫把布單揭開,老太太靠到了他的身上。馬赫聞到一股薄荷止咳糖、香水和樟腦的混合味道:老年婦女的味道。她盯著屍體看了半天,張開了嘴,彷彿要說什麼,但是最後只發出了一聲輕輕的嘆息。她閉上了眼睛。馬赫在她暈倒之前一把抓住了她。
馬赫笑了笑。「你可真體貼啊。」
大堂里有個公用電話亭。他要了刑警總部的總機,然後要求轉到自己的辦公室。
在那之後,那位檢察官——一位很正派的老式人物——把馬赫叫到他的辦公室,然後小心翼翼地把門鎖上。然後他給馬赫看了艾斯勒提交給法庭的「證據」:厚厚一大摞蓋著「國家最高絕密」圖章的資料,來自達豪集中營,日期是1942至1944年。資料裏面有對囚犯和俄國戰俘進行冰凍試驗的測試結果,並標明這些人體試驗數據只限在黨衛軍軍醫系統內流傳。犯人們被戴上手銬吊入冰水槽中,有些人一直泡在水裡,有些人則不時吊出來測試體溫,直至這些人全部被凍死。還有照片。有些人裸體,有些穿著各種服裝,從夏日短褲到皮製飛行服。還有的人脖子上套著充氣救生衣。這些試驗持續了兩年之久。在一些數據登記表上,測試體溫人員的簽名是奧古斯特·艾斯勒,當時他是一名年輕的黨衛隊三級突擊中隊長。那天晚上,馬赫和檢察官在克羅伊茨貝格的一間酒館里喝得大醉而歸。第二天兩人誰也沒有提到前一天的那些話題。兩人此後再也沒見過面。
「需要多長時間?」
「他不能生育。」聲音里沒有同情的意思,好象在討論她兄弟頭髮的顏色。「伊迪絲很不幸福。我想她死於這個原因。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大房子里。精神上的那種癌症也能殺人。她曾經很喜歡音樂,鋼琴彈得很好。他們有台很名貴的大鋼琴,貝希斯坦牌的,我想。而且他……他是個很冷冰冰的男人。」
「上面寫道,」哈爾德說,「納粹黨早期骨幹之一,1922年入黨。是為漢斯·弗朗克工作的律師之一。後者是元首本人的律師。德國法律學院的常務主管。」
「還需要多長時間才能寫完?」
「是啊。」馬赫輕輕拍打著複印卷宗。「我能留下這個嗎?」
那時的哈爾德戴著副眼鏡,一頭紅髮,還留了個美國式的鴨屁股髮型。在長年累月的海上生活中,其他艇員都蓄起了大鬍子,他卻只是在臉蛋和下巴上長出一叢叢桔紅色的毛,活像一隻發霉的貓。把他安排到潛艇部隊真是個可怕的錯誤,他笨手笨腳,連更換魚雷信管都不會幹,每次出海都是嚇得要死。但是他很受人歡迎。潛艇乘員都很迷信,而有人傳說魯迪·哈爾德會給他所在的潛艇帶來好運。所以他們都在照顧他,幫他遮蓋錯誤,每天都讓他在那狹小的鋪位上嘰嘰咕咕地多躺半個鐘頭。他成了U-174號的福神。
「你知https://read.99csw.com道你的人午餐吃了些什麼嗎?」艾斯勒一邊幹活一邊說,「給他們看看,埃克!」
「國務秘書,波蘭總督區,1939年」馬赫讀道,「黨衛隊旅隊長。」旅隊長!老天!他開始做筆記。
「他的腿怎麼了?」耶格爾問道。他的聲音很不客氣。在這場姐弟家庭糾紛中他站在了布勒一邊。「到底發生什麼事了?」聽他的語氣,彷彿是那老婦人偷了她弟弟的腳一樣。
「是啊,很奇怪。」她打開提包,拿出一面小鏡子,檢查她那頂帽子上的羽毛是否又耷拉了下來。「戰前他可是雄心勃勃的。一天工作十八個小時,每周工作七天。可是他離開克拉科夫之後就不再這樣了。他從來沒有重返法律界。可憐的伊迪絲死後,差不多十年裡,他只是坐在那兒,坐在他那幢大房子里,什麼事也不做。」
一個侍者走過來倒咖啡,馬赫揮手讓他走開。當他走出聽力能及的範圍后,哈爾德才重新開始說話。「弗朗克在克拉科夫的瓦韋爾城堡里統治著總督區。那裡一定也是布勒工作的地方。我有朋友在那裡的檔案機構工作。他講過一些故事。天哪,有的故事……城堡里的生活奢華得超出了你的想象。只有羅馬帝國能夠與之相比。到處都堆滿了財寶。油畫、寶石、金盤子、金燭台、金餐具、教堂里的金法器、刺繡……還有賄賂。現金賄賂,還有那種賄賂……恩,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意思。」哈爾德的眉毛舞動著,比比劃劃地說著。
老太太沒有搭理他,而是繼續對馬赫說話。「他從來不談論他自己。但是伊迪絲告訴過我。那是1951年,他當時還在總督區工作。從克拉科夫去卡托維茲出差。有一名護衛。他的車被波蘭游擊隊伏擊了。一枚地雷,她是這麼說的。他的司機被炸死了。約瑟夫很幸運,只丟了一隻腳。在那之後他就退休了。」
「他和弗朗克掌握權力。絕對的、說一不二的權力。他們想幹什麼就能幹什麼。那個時期總督區的首要問題是重新安置。」
「我想我們該回去了。」
馬赫彬彬有禮地站了起來,向老太太伸出手去。「布勒博士在1951年之後干過什麼工作?他當時只有……恩,五十齣頭?」
「這可以解釋為什麼他在天鵝島有一座房子。」
艾斯勒沒有理會二人。「溺水。毫無疑問。肺里有水。所以他掉到湖裡時一定還在呼吸。」
「是啊是啊,你小點聲。」哈爾德說話聲音很小,說得又快,馬赫不得不探身越過桌子去聽。「你可以想象。那麼多人,一下子全擠進去。擁擠、飢餓、疾病……他們管當時的總督區叫『糞坑』,這可不光是字面上的意思,那地方真的變成了一個大糞坑。」
「我在那兒和你碰頭。」
馬赫在筆記本上寫下「重新安置」幾個字。「具體是怎麼回事呢?」
昨天那場糟糕的雨留下的最後痕迹已經幾乎從街上消失,太陽奇迹般地出現了,清爽的金色清晨陽光灑在商店鋪面和陽台窗戶上。
「我從來沒盼望過什麼好事兒。」
「我去看看。」
她用清澈的灰色眼睛瞪了他一眼,聲音乾澀:「很清楚。」
「《國家社會主義德國工人黨人事指南》,1951年版」,哈爾德插話說。
他的黑色黨衛軍制服平攤著放在床上。這是象徵權力和權威的甲胄。褐襯衫,黑色皮紐扣。黑領帶。黑馬褲。黑色高腰皮靴,散發出一股皮革和鞋油的味道。
馬赫望著鏡子中的自己,一個黨衛軍二級突擊隊大隊長回瞪著他。他把公務手槍別在腰上。9毫米的盧格手槍。然後走出了房門。
門開了,耶格爾端著一杯水走進來,把它遞到老太太乾癟的手中。她握著杯子,半晌過後端起杯子一飲而盡。「我從來沒有暈倒過,從來沒有。」她喃喃地說。耶格爾偷偷做了個鬼臉。
「這是什麼?研討會嗎?」 哈爾德把他用過的餐盤擺成個三角形,左邊是兩個較小的盤子,右邊是個大盤。他推著三個盤子,它們碰到了一起。「這就是戰前的波蘭。1939年以後,西邊的幾個省」,他敲敲那兩個小盤子,「併入了帝國。這個是但澤-西普魯士。這個是瓦爾特蘭。而這個,」他指著大盤子,「就是殘餘的部分,總督區。西邊兩個省開始日耳曼化。這不是我的研究領域,你知道。但是我看過一些材料。1940年,他們定下的目標是每平方公里至少要有100名德國九九藏書居民。他們在3年裡差不多完成了這個目標。了不起的工作,尤其是當時還在打仗。」
「什麼?」
黑色束腰上衣,四個銀紐扣。領章上四個銀色的方塊。左臂是紅白黑三色納粹萬字袖章。右邊袖子,一個白金袖扣,上面用小粒鑽石拼出字母「K」,Kriminalpolizei(刑事警察)。
4、黨衛隊二級突擊大隊長奧古斯特·艾斯勒博士早先進行的檢查表明,該對象死因為溺水,推測死亡時間為4月13日晚間。
在下面兩層樓的地方,奧古斯特·艾斯勒博士,黨衛軍軍醫,刑事警察VD2(法醫科)的頂樑柱,開始做解剖檢查。他從布勒的鎖骨下方斜切了一刀,反方向又切了一刀,然後從胸脯向下切到恥骨,切開了一個Y字形口子。他把手伸進腹腔,綠色橡膠手套被血染得通紅。他又切又拉又割,馬赫和耶格爾在一旁靠牆站著,抽著煙。
「大部頭,是啊。」
哈爾德撣去領帶上的蛋黃碎渣。「在南方什麼大學里找個職位,鄉下買間房子,跟老婆孩子住在一起。再寫一兩本書。我沒什麼雄心。歷史研究工作經常讓你意識到自己是個壽命有限的凡人。哦,說到這個……」他伸手從口袋裡掏出一迭紙,擠擠眼睛:「來自帝國檔案館的致意。」
「耶格爾。」
哈爾德已經吃完了早餐,見馬赫過來,扔下了手中的餐巾。「真不錯。現在我可以心滿意足地去整理克萊斯特第一裝甲集團軍的1500箱資料啦。」他開始剔牙,「我們應該經常見個面什麼的。艾爾莎經常問我『你什麼時候帶扎維來啊?』」他把身子往前傾了傾。「聽著,我那兒有個女的,人挺不錯的,現在正在巴伐利亞給《德意志少女聯盟:1935-1950》收集資料。丈夫去年在東線失蹤。可憐鬼。總之,你和她。怎麼樣?我們倆可以安排你們見面,比方說,下個星期?」
哈爾德吃吃笑起來。「為什麼不能?」
「該多長就多長。」
「他夫人死了有一陣子了是嗎?」
「猶太人?」
2、沒有符合該屍體體貌特徵的男性被報告失蹤。因此我取得該屍體指紋,並進行了比對工作。
從屋子另一邊傳來了耶格爾的聲音:「所以你不是經常挂念他?」
現在還不到9點。他把帽子掛在門上,然後掛上外套。桌上有一個棕色大信封,他撕開信封,把裏面的東西倒出來。是昨天在哈維爾湖拍的現場照片。由於閃光燈的緣故,布勒的屍體在彩色照片上顯得更加蒼白,看上去象是躺在湖邊曬日光浴。
艾斯勒站在布勒腦袋旁邊,用刮刀小心地颳去死者的頭髮。然後熟練地切開頭皮,一直切到髮際線。馬赫抽了一大口煙,深深地吸到肺里。
「榮譽軍銜。」滿嘴食物的哈爾德解釋說,「我懷疑他是否開過槍。他是典型的公務人員。1939年弗朗克被派到波蘭當總督時一定帶了他的原班人馬。布勒是他的一員幹將。你一定得嘗嘗這火腿,味道真不錯。」
「她10年前就死啦。我查看了黨衛軍人事檔案。連得到榮譽軍銜的人也要列出直系親屬。布勒沒有孩子。不過我查到他有個姐姐。她是個寡婦,72歲。名字叫伊麗莎白·特林克爾。住在弗斯滕瓦爾德。」馬赫知道這個地方,一個小鎮,在柏林東南方,開車需要45分鐘。「當地警察正在帶她去停屍房。」
「100萬。黨衛隊優生學研究所在東南歐的好多犄角旮旯發現了日耳曼人:羅馬尼亞,保加利亞,塞爾維亞,克羅埃西亞。如果你的顱骨比例符合某種標準,而且又來自正確的村莊,那麼你就是日耳曼人。」
6、目前尚沒有懷疑對象。
馬赫很樂意聽哈爾德講下去,但是他還要趕時間。他們離開飯店時,哈爾德說:「那麼你會來我家和那個德意志少女團小姐共進晚餐嘍?」
「到這兒10分鐘了。什麼也沒說。」
「你不想再添點了?」
哈爾德偷偷地快速向左右張望,確認他們的談話沒有被人偷聽。人們管這種動作叫「德意志一瞥」。「還有從德國遷出去的猶太人。還有法國、比利時、荷蘭這些地方的猶太人。」
「哦,這個呀,肯定有。」
茲彙報以下情況
艾斯勒的助手、一個長著雀斑和紅頭髮的年輕黨衛軍軍醫,拿出read•99csw•com一個塑料袋,裏面有一團粘呼呼濕答答的暗綠色東西。
「她已經死了。」
「布勒也牽涉到這些活動當中了?」
耶格爾大笑起來:「我也沒有。」
「當然了。」馬赫安慰道,「我還需要問一些問題。如果感覺不舒服的話請告訴我。」老太太做了個手勢,示意他說下去。
馬赫以前和艾斯勒一起工作過。兩個冬天以前,當大雪掩蓋了菩提樹下大街、泰格爾湖完全冰封的時候,一個叫肯普的駁船船主被人從施普雷河裡撈了出來,幾乎被凍僵,後來在去醫院的救護車上咽了氣。事故還是謀殺?確認他掉到河裡的時間很關鍵。看著施普雷河岸邊兩三米寬的冰層,馬赫認為他掉到水裡的時間不超過15分鐘。艾斯勒則堅持認為人在這樣的冰水裡可以存活45分鐘。檢察官最後還是採納了艾斯勒的觀點,肯普船上的二副後來被定罪絞死了。
致 VB3(a) 主管
「心臟病?」
門外的咔噠聲意味著屍體已經被推來。它平放在一輛金屬推車上,蓋著布單。兩個工作人員把它推到房間中央,然後彬彬有禮地離開。耶格爾關上了房門。
3、經過比對,證實該屍體的身份是約瑟夫·布勒博士,老黨員,榮譽黨衛隊旅隊長。該對象於1939至1951年擔任波蘭總督區國務秘書。
哈爾德吃吃笑著,「比如說,從3000萬波蘭人開始算起。」
「沒有傷口?瘀傷?擦痕?」
馬赫從柜子的最上面一格搬出那台老掉牙的打字機,放在桌子上,然後又從紙籃里拿出兩張用過很多次的複寫紙,兩張白紙,一張正式的公文表格,把它們卡進打字機的送紙口。然後他又點了一支香煙,盯著那盆枯萎的吊蘭看了好幾分鐘,然後開始打字。
「我想是。」
「沒有孩子?」
艾斯勒放下手術刀,把它放進一個金屬託盤,然後拿起一把開顱鋸,這東西是環形的,上面繃著金屬線,乍看上去像牙線架子一樣。艾斯勒將用它切開頭骨。馬赫轉了過去,閉上眼睛。他在祈禱,祈禱所有他喜愛的、喜歡的、或者認識的人,都不要在死後受到這種屠夫般的檢查。
馬赫把報告從打字機中扯出來,簽了名,然後在出門時把它交給了局裡的一個聽差。
「有可能。做完整個解剖和器官檢查之前我沒法確定地回答你。」
哈爾德把兩隻手平放在桌子上,盯著肥厚手背上的金紅色汗毛。
每個星期,報紙和電視上都要登出帝國東方事務部號召德國人移居波蘭總督區的廣告。「德意志人!去享用你們與生俱來的權利!免費頒贈農場!頭五年的收成由政府補貼,保證穩定收入!」廣告上還展示了快樂的移民家庭在總督區過著舒適、甚至奢侈的生活。但是那裡的真實情況越過邊界傳回了德國:貧瘠的土壤、繁重的勞作、單調枯燥的村鎮、難以忍受的官僚。德國人在黃昏前必須回家,以免遭到游擊隊襲擊。波蘭總督區對人們的吸引力比土壤肥沃、氣候溫和的烏克蘭總督區差很多,甚至比不上奧斯特蘭總督區,甚至比不上莫斯科總督區。
浴室里,淋浴水管發出一陣共鳴,然後噴出一股冷水。馬赫用他父親留下來的老式剃鬚刀刮著臉。從半開的窗戶外傳來了城市清晨特有的聲音:第一趟有軌電車的噪音,遠處陶恩岑廣場的汽車發動機轟鳴,趕往維滕貝格廣場地鐵站的上班人群的腳步聲,送牛奶和早版報紙的三輪小卡車的卸貨聲,主婦們排隊購買第一批新出爐麵包時的交談和笑聲……早上7點的柏林常有的各種聲音。
這就解釋了發現屍體的地點。「很好,馬克斯。」馬赫掛上電話,走回餐廳。
自:X·馬赫,黨衛隊二級突擊大隊長 4/15/64
「好吧,如果他們把你提拔成刑警頭頭兒,可別忘了老朋友啊。」
「從那之後你就再也沒有聽到過他的情況嗎?你們還有其他的兄弟姐妹嗎?」
「哦,永遠也寫不完,我想。史料多如瀚海。這就是個文字版的大凱旋門。每一次戰役,每一次戰鬥,每一次小規模衝突,每一發子彈,每一片雪花,每一個噴嚏。都得寫出來。有人甚至開始寫官方歷史的官方歷史。我么,我再干五年吧。」
馬赫停止書寫,用鋼筆輕輕敲打著牙齒。「我能離開幾分鐘嗎?」
馬赫在匆匆抄寫。「他在東方待了多長九*九*藏*書時間?」
黑色的皮製武裝帶。黑色軍帽,上面是銀色的骷髏頭和納粹之鷹。黑色皮手套。
「啊,好吧。為了給這100萬日耳曼人騰出地方,必須遷出一百多萬波蘭人。」
「聽著,馬克斯,」馬赫重複了一遍從哈爾德那裡得到的情報。「名錄里提到了妻子。」他把抄寫下來的紙舉到眼前,「伊迪絲·圖拉爾德。你能找到她嗎?可以讓她辨認屍體。」
「沒有。只有我們倆。他偶爾給我寫信。兩周前我過生日時他還來過一封信。」老太太埋頭在提包里翻騰了半天,抽出一張摺疊成長方形的紙來。很厚、很挺刮的那種奶油色亞麻信紙,信頭上壓著天鵝島一所大房子的浮雕印花。字體很工整。信的內容一本正經,滿是官腔:「親愛的姐姐,希特勒萬歲!祝你生日快樂。希望你身體健康,和我一樣。約瑟夫。」馬赫讀完,把信紙折好還給老太太。難怪沒人想念他!
「還有件事。」
哈爾德輕聲吹了下口哨。「對啦!夥計,咱倆真是打錯了戰爭啊!擠在那鐵皮棺材里,在大西洋海面底下兩百米聽著深水炸彈爆炸。有人的戰場卻是在西里西亞的城堡里,腰包里塞滿金幣,睡著絲綢床單,床上還滾著好幾個波蘭小妞兒……」
老婦人笑了笑。「我弟弟對任何事都有狂熱的喜好,馬赫先生,無論是政治還是健身。他不抽煙。他從來不喝酒。他每天都鍛煉身體,儘管他有……殘疾。所以我不奇怪他會去游泳。」她戴上了眼鏡,伸手去夠帽子。「我現在想回家了,如果可以的話。」
「哦,就是通常那點兒東西。戰爭時期你表現怎麼樣,有沒有哪種強烈的政治傾向,有哪些朋友。怎麼,扎維?你快要晉陞了嗎?」
哈維爾湖那具屍體就是布勒。沒錯。他正盯著馬赫,目光多疑,表情冰冷。這是一張官僚的面孔。律師的面孔,也許。一張你即使見過上千次也無法準確描述的面孔。機器式的面孔。
「如果你希望我告訴你什麼有趣的解剖結果,馬赫,那你還是別想了。」
「伊迪絲,他老婆,死後,我和他之間再也沒有什麼話題可說了。我們從來都不親近。甚至小時候也是這樣。我比他大八歲。」
「重新安置一共牽涉到多少人?」
戰爭結束后,哈爾德——被自己竟然從戰爭中倖存這個事實所震驚——重返柏林大學,攻讀歷史專業。1958年,他開始參加帝國中央檔案館的官定版第二次世界大戰史編纂工作,將一塊塊歷史碎片拼湊成一張偉大的歷史圖畫。在那張畫中,他自己也出演了一個小小的、擔驚受怕的角色。1963年,《德國潛艇部隊:戰役和戰術,1939-46》出版了。現在哈爾德正在幫助編寫官方版的德國陸軍東線戰史。
「不,不是。沒有人會經常想他。」她轉向馬赫,「我守寡已經有二十四年了。我丈夫是空軍的轟炸機導航員。1940年在法國上空給打了下來。我倒不是沒有錢——絕對不是。可是如果再有一些錢,一點點錢,可以讓我手頭更寬裕一些。可是那個人……約瑟夫沒有一次提出過要幫助我。」
「我會考慮的。」
7、更詳細的屍體解剖工作將在直系親屬辨認屍體後進行。
他們坐在多蘿西大街腓特烈·卡爾親王飯店的餐廳里。這座飯店坐落在韋爾德市場和哈爾德工作的帝國檔案館之間,雖然是一家面向平民遊客和出差商人的廉價旅館,但是早餐卻相當不錯。飯店入口處斜掛著一面歐盟旗幟:深藍色底上排成一圈的12顆金星。馬赫暗地裡猜想,貝克納先生,這家飯店的老闆,大概是從跳蚤市場上買了面舊旗,掛出來招徠外國遊客。不過這招看起來作用不大。每當有列車經過附近的高架橋駛進腓特烈大街火車站,飯店的牆就要隨之顫動。馬赫選中這裏,是因為衣著寒酸的住店客人和滿臉無聊的侍者不會有膽量去偷聽一位黨衛軍官員的談話,因此說話時不用壓低音量。馬赫可不敢在阿德隆或者凱撒霍夫飯店的餐廳里這麼做,因為誰都知道那些高級飯店的侍者是為秘密警察工作的。這一招果然管用,馬赫的黑色制服在他周圍製造了五六張空桌子的無人區。
耶格爾問:「你有什麼看法?」
特林克爾太太轉過臉來。她的臉又窄又小,鼻子削挺(像她弟弟的鼻子),薄嘴唇。乾癟的喉嚨前,一個貝石浮雕胸針把紫色的敞領毛衣別到一起。
「這不是正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