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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七

第二章

他脫下軍裝上衣,遞給她,然後蹬上那把椅子。在通風口裡面,他摸到什麼東西,拽了一下,覺得很結實,於是使勁把自己拉了進去。果真是這樣。通風口裡的空氣過濾機和風扇都已經被拆走了。他一點一點地往前蹭,手腳並用。通風管道里一片漆黑,他被灰塵嗆得直咳嗽。爬了好一陣兒,他終於摸到了通風口的出口,吃力地推開一塊金屬板,只聽得那塊板子咣當一聲掉到了地上。
五分鐘后,當馬赫終於擺脫那個喋喋不休的女人時,他對「夏莉」的情況已經了解得足夠多了。他得知她的頭髮是深棕色的,剪了一頭齊耳短髮;知道她個子很小,很苗條;知道她出門時外面穿了一件藍色風衣,「還有高跟鞋,二級突擊隊大隊長先生,對,高跟鞋,就像個妓|女」;馬赫還知道了這個女人已經在這裏住了半年;知道她經常半夜才歸家,下午才外出;知道她拖欠了上個月的房租;那胖女人還想把他拖到垃圾桶旁邊,指給他看「那賤婦扔出來的酒瓶子,二級突擊隊大隊長先生」「……不了,謝謝您了,夫人……不,她不是妓|女,我不想對她立案偵查。沒有這個必要……不,我不想看她丟掉的酒瓶子。您已經幫了很多忙了……」
「什麼時間?」「中午。12點整。」
她的公寓在四樓。不在家。馬赫讀著釘在門上的英文字條:「亨利,我在波茨坦大街的酒吧里。愛。夏莉。」馬赫只認識少數英文單詞,但要看懂這個字條還沒問題。他拖著疲憊的腳步走下樓梯。波茨坦大街很長,兩邊有許多酒吧。
「我在找麥吉爾小姐,」在底樓,他對公寓看門人說,「知道我在哪兒能找到她嗎?」
他們沿著樓梯向上走去。樓道很安靜,和門廳同樣豪華。波希米亞水晶壁燈散出柔和的淡黃色光芒。牆上貼著錦緞牆紙,樓梯上也鋪著厚地毯,連樓梯扶手都是雕花黃銅的。「我走到二樓的時候,兩個人從上面衝下來,差點撞上我。」「說說他們的外貌。」「這事兒發生的很突然,他們很快就從我身邊衝過去了,我沒看仔細。兩人都是三十多歲。一個人穿褐色襯衫,另外一個穿綠色的夾克,帶風帽的那種。短頭髮。就注意到這麼多。」「他們看到你有什麼反應?」「把我扒拉到一邊。動作很粗魯。穿夾克的對另一個人咕噥了一句,我沒聽清。電梯間里有很大的噪音。接著我找到了施圖卡爾特的公寓,按門鈴,沒人來開門。」
公寓的門鑰匙在馬赫偷來的那個信封里。一共五把。馬赫試了試,發現其中最大的那把黃銅鑰匙可以打開公寓樓的大門。他們走進門廳。這裏的陳設和大樓的外觀一樣豪華。過分裝飾、鍍金成癖、競相奢華的「新帝國風格」——潔白的大理石地面上面鋪著厚厚的羊毛地毯,鑲金葉的天花板上掛著水晶吊燈,角落裡擺著洛可可式的鍍金傢具,紅色天鵝絨長椅和茶几,估計都是19世紀的古董。到處打掃得一塵不染,空氣中有一絲梔子花的香味。謝天謝地,看門人不在。大概下班了。事實上,整幢公寓樓都靜悄悄的,給人一種被拋棄的感覺。大概一些住戶已經離開城裡,到郊外的別墅或莊園去躲清凈了。聰明的人總是在元首日之前離開柏林,躲開洶湧擁擠的人群。
落地窗外,可以看到托特廣場的燈光。厚重的金絲織緞帷幔和薄如蟬翼的挑紗窗帘被拉到兩旁,用帶穗子的天鵝絨粗繩挽住。另外三面牆上掛著許多鏡子。在金碧輝煌的傢具和美奐美崙的古董中間,馬赫的黑色制服和夏莉的藍色風衣顯得格外不協調。
「噓!對不起。」他們躲在門后。那貴婦親昵地對小狗說著什麼,接著消失在電梯里。不知道菲貝斯有沒有把施圖卡爾特的案卷移交給格洛布斯。如果那老傢伙發現公寓門鑰匙不見,一定會明白是怎麼回事兒的。他們得抓緊。
「幾層?」「五樓。哦,你們的四樓。」她聳了聳肩。在歐洲,人們把樓房的一層叫做「底層」。他抬頭向上望去。四樓的窗戶漆黑一片。好兆頭。如同柏林的其他公共雕塑一樣,托特博士的這座塑像也被聚光燈照得通明。在反射過來的燈光下,她的臉色顯得很白,看上去好像生病了一樣。這時他想起了在菲貝斯那裡看到的現場照片——施圖卡爾特的頭蓋骨被子彈崩開,腦漿流了一床——理解了她的心情。
馬赫不禁想,這個長舌頭的老太太向蓋世太保彙報了多少關於她的房客們的情報呢?「她有沒有常去的酒吧?」「『黑妮』,就在拐角。那些死外國佬都去那兒。」
「這要看具體情read•99csw.com況。」他用力撣去襯衫和褲子上的灰土。「如果警察發現的證據表明他是自殺,在他的屍體旁邊找到遺書,又是死者本人的手跡,那麼我能理解他們為什麼不進一步進行調查。」「但是你來了啊,而且果然發現了新的證據。」「我是好奇心很強的那種類型。」「當然。」她又開始露齒而笑。「這麼說,施圖卡爾特是被人開槍打死的,兇手偽造了自殺現場。」馬赫猶豫了一下。「很有可能。」
那女人正拿著他的手槍指著他。「梆!梆!你死了。」面對馬赫錯愕的神情,她莞爾一笑。「美國的笑話。」「不好玩。」他一把奪回盧格手槍,別到槍套里。「OK。」她說,「好玩的在這裏。兩個兇手被目擊者發現離開了現場。過了四天,警察才發現他們是怎麼跑出去的。我說這個挺好玩兒的,你說呢?」
很精明的做法,馬赫想。納粹黨當政后的30年裡,當局一直告訴人們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大多數德國人養成了習慣,不願意為任何事承擔直接責任。「然後你就看到了屍體?」她點點頭。「門房先看見的。他大喊大叫,然後我沖了進去。」「你提到你在樓梯上看到的那兩個人了么?門房怎麼說?」「他忙著在那兒吐呢。吐得一塌糊塗。然後他堅持說沒看見任何人下樓。他說這兩個男人是我捏造出來的。」「你認為他在撒謊?」她想了想。「不。我想他可能真沒看見那兩個人。不過我也不明白,他怎麼可能看不見他們。」
「然後呢?」「我走下去,找到門房,讓他幫我把施圖卡爾特的公寓打開,看看他是不是沒事。」「為什麼?」她躊躇了一下。「我覺得這兩個人有問題。什麼地方不對勁兒。直覺。你知道,你和一個人約好,去拜訪他,明知道他在家裡等著你,卻不來開門……」「然後你讓門房開了門?」「我告訴他,如果他不這麼做的話我就去喊警察。如果施圖卡爾特博士發生什麼不測,他就要對警察解釋這一切。」
「麥吉爾小姐,你好。」馬赫彬彬有禮,彷彿一名英國紳士,沒有像典型身穿軍裝的德國人那樣「咔」的一下併攏腳跟,「我是扎維爾·馬赫,柏林刑事警察探員。」他把他的證件遞過去晃了晃,「能和您借一步說話嗎?」
他開車右轉,駛上比洛大街,接著再次右轉,進入熱鬧非凡的波茨坦大街。黑妮酒吧就在左前方五十米遠。大大的招牌上,一個穿著皮圍裙、留著大鬍子的胖子正在快活地舉起一杯溢滿泡沫的黑啤酒。招牌下面是霓虹燈拼成的酒吧名字,有幾盞燈早就燒壞了,遠遠看去,店名變成了「HEI S」。
見到銀黑色的黨衛隊軍服,看門人像合上電閘一樣立即精神起來,原先百無聊賴的神情變為熱切的巴結面孔。「她一個小時以前出門了,二級突擊隊大隊長先生。她出去十五分鐘以後,一個年輕小夥子來找她。是個外國人,穿得很時髦,短頭髮。她午夜之前是不會回來的,這我可以向您保證,二級突擊隊大隊長先生。」
「給我講講施圖卡爾特。你是怎麼認識他的?」「很難講。我父母認識他。我爸爸戰前在美國駐德大使館工作。他娶了一個德國人,一個女演員。她是我母親。莫妮卡·柯赫。可能你聽說過她?」「沒有,沒聽說過。」她的德語非常流暢,毫無瑕疵,一定是從童年就開始說這種語言。從母親那裡學的,一定是。
他們還站在二樓的樓梯上,就站在麥吉爾看見那兩個男人的地方。馬赫轉身下樓,她猶豫了一會兒,也跟著下去了。在一層樓梯平台旁邊,有一扇門,可以通往一層的走廊。他半是自言自語地說:「他們有可能藏在這裏,我想。還有別的什麼地方可藏呢?」
馬赫伸手搔了搔頭髮。你以為你比別人都聰明,但是現在蹦出來這麼個女人。你把她從酒吧里叫出來,帶到這兒。她無時無刻不在想法混進這裏,可是你竟然希望她乖乖地離開。馬赫覺得自己看上去一定像一個白痴。「你跟我撒謊了。」「你也對我撒謊了。所以咱倆扯平了。」「這兒很危險。我求求你了。你不知道他們……」
施圖卡爾特公寓的門口貼上了蓋世太保的封條,蓋著大印。門把手堵上了紅色的封蠟。一張布告向膽敢探頭探腦的好奇者宣告,這所公寓已經處於「秘密國家警察」的直接管制之下,嚴禁進入。馬赫戴上一副薄薄的細皮手套,打碎了門把手上的封蠟。他試到第二把鑰匙,就毫不費力地就把門打開了。「別碰任何東西。」藉助走廊的九*九*藏*書燈光,馬赫找到了電燈開關,扳了上去。
「您的觀察能力會為您贏得讚賞的,夫人。」
門裡面是一條長長的水泥走廊,兩側有許多房門。馬赫一扇扇地拉開。廁所、淋浴房、儲藏室、發電機室、水泵和空氣過濾機,這裡是一處防空掩體。根據1948年《帝國民防法》的要求,所有新建建築物都要配備地下掩體,配備發電機和空氣過濾裝置。這個掩體設計得很周全:火車式鋪位,食品櫃,單獨的衛浴設施。傢具全是金屬做的。民防法規定防空洞里不能用易燃材料。馬赫拖來一把金屬椅子,擺到通風口下面,那個通風口離地面兩米半高。他抓住通風口的金屬遮板,輕而易舉地把它拆了下來。所有的螺絲都被擰下來了。「建設部要求每個防空掩體都要留出直徑一米半的通風管道,」他一邊向錯愕不已的夏洛特解釋,一邊解下武裝帶,連同手槍一起掛在椅背上。「就是沒考慮到會給我們留下多少麻煩。對不起,介意嗎?」
在他們前方,探照燈的筆直光柱打在帝國人民大會堂穹頂上空的金色納粹雄鷹身上,遠遠望去,那隻站在地球之上的巨鳥彷彿懸浮在空氣之中。在Welthauptstadt (世界首都)上空振翅待撲的一隻食肉猛禽。她看見了他的表情。「你在笑什麼?」「沒什麼。」他在歐洲議會大廈外面駕車右轉。聚光燈照射下,十二個歐盟成員國的旗幟在夜風中徐徐飄揚。中央是一面超大的德國國旗,足有其他國旗兩倍大。
她盯著他,表情很鎮定。大使館的傢伙把手放在她胳膊上。「你不必一定跟他走。」這句話看來幫她拿定了主意。「你住嘴好嗎,亨利?」她掙脫他的手,穿上了風衣。那個歲數最大的男人用英語說了什麼。「我知道,霍華德,別擔心。」在酒吧外面,她問:「我們去哪兒?」「我的汽車。」「然後呢?」「施圖卡爾特的公寓。」「有趣。」她個子真小。即使穿上高跟鞋,也比馬赫的肩膀矮几厘米。他幫她打開大眾轎車的車門。當她彎腰鑽進車內時,他可以聞到她口中的酒氣。還有煙味——美國香煙,不是德國的——還有香水。上等貨,他想。
「現在幹什麼?」「告訴我當時發生了什麼事。」「看門人坐在桌子旁邊。這兒。」她指了指門廳入口處的一張桌子,「我告訴他我來探訪施圖卡爾特,他讓我上四樓。我沒法坐電梯。當時正在維修。有個人在那兒工作。所以我走樓梯上去。」
人的身體里有六公升血液。足夠給一間公寓刷牆用了。馬赫工作時設法避免往床上和牆上看。他走進衣帽間,打開衣櫥,檢查每一件衣服,用戴手套的手摸索口袋和褶邊。他把床頭櫃挪開,檢查後面。他沒有翻抽屜,因為前一批蓋世太保肯定都檢查過了,不過最後還是抱著僥倖的心理把抽屜拉開。裏面的東西果然被檢查過,然後亂七八糟地塞了回去。從手法上看,應該是一個笨手笨腳的民警搜查的。損壞的證據比發現的還多。什麼也沒有。冒這麼大的風險,難道得到的是這個結果嗎?
她有一雙深色的大眼睛,在酒吧的昏暗燈光下閃閃發亮。「請便。」「私下談談,我是說。」「我和警察沒有什麼可說的了。」她湊到旁邊那位年輕男子的耳旁,同他耳語了幾句話,他們倆全都笑起來。馬赫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耐心地等著。過了一會兒,那男子站了起來。他穿著運動夾克,裏面的襯衫沒有扣扣子。他從襯衫胸袋裡抽出一張名片:「亨利·奈丁格爾。美國大使館二等秘書。很抱歉,馬赫先生,但是麥吉爾小姐說她已經把她知道的情況都告訴你們的警察了。」馬赫沒有搭理他。
那女人說:「如果你不願意走的話,為什麼不加入我們?這是《紐約時報》的霍華德·湯普森先生,」年紀最大的男子抬了下眼鏡,「這位是合眾國際社的布魯斯·法隆先生。彼得·肯特,哥倫比亞廣播公司。阿瑟·漢內斯,路透社。亨利,你已經知道他是誰了。我們正在喝一小杯,慶祝那件『大新聞』。來吧。美國人和黨衛隊——我們現在已經是朋友啦,不是嗎?」
他們快速地搜索了整個公寓。書房、主卧和主人浴室里都沒有保險柜。客廳另一邊的兩扇門分別通往一間小沙龍、兩間客房和餐廳。左邊那條走廊的盡頭是廚房和洗衣房。所有的房間里都沒有保險柜。過了十多分鐘,他們垂頭喪氣地回到客廳。馬赫開始挪動傢具,摸索牆紙,檢查油畫後面的牆壁,掀開地毯。突然她說:「這面鏡子鬆了。」很https://read•99csw.com小的鏡子,三十厘米寬,掛在發現郵件的那張桌子上方。馬赫抓住鏡框,它動了動,但是取不下來。「試試這個。」她把刀遞了過去。馬赫小心翼翼地把刀背伸到鏡子後面,試探著。左邊三分之一高度的地方,刀子碰到了什麼東西。一個小槓桿。他用刀撥弄著,忽然碰到了什麼機關,鏡子一下子彈開了,露出後面的保險柜。光有那把鑰匙還不夠。還有一個號碼鎖。馬赫小聲詛咒著。「對你來說太難了?」她幸災樂禍地問道。「在困境中,」馬赫反唇相譏,「一個足智多謀的警官總會找到機會的。」他伸手拿起電話。
「小心點,夏莉。」使館的那個年輕男子小聲提醒說。「閉嘴,亨利。哦,天哪,要是這個人還不走的話,我就跟他一塊兒走。看這個……」她從桌子上拿起一張揉皺了的表格,把它塞到馬赫鼻子底下。「因為這堆亂七八糟的事兒,我收到了這個。我的簽證被提前註銷了,因為『未經許可便與德國公民進行密切交往』。我本來應該今天離開,幸虧我的同事跟宣傳部說情,才又延長了一個星期。看上去不錯,是不是?正好在『大新聞』之前把我攆走。」「這事很重要。」馬赫催促他。
「我聽到門房在卧室里尖聲呼叫,於是跑進去,看看出什麼事。」她指著右邊那扇門。門裡面是一間與客廳等寬的房間。藉著客廳的光亮,馬赫分辨出這裡是一間書房。房間另一頭,通往主卧室的門開著。他走進去,摸索著把門邊的壁燈打開。她扭過臉去。在昏黃的燈光下,乾涸的血跡看上去變成了黑色。一塊一塊的黑色圖案奇形怪狀,看上去就像心理醫生用的墨跡圖。牆上和天花板上也有血跡,一道道干血懸挂在牆上,彷彿一株株小樹。「他們在床上?」她點了點頭。「然後你做了什麼?」「喊警察。」「門房在哪兒?」「浴室里。他一看到那場面就吐了。幸虧沒吐在地毯上。」「之後你又看過屍體嗎?」她怒氣沖沖地瞪著他。「好吧,好吧,小姐。」馬赫舉手投降。「可以了。去客廳等我。」
他說出這幾個字后,馬上感到後悔。就施圖卡爾特這件案子來說,這個女人已經把他領到了這樣深入的地步,對於一個第三帝國的警察來說,相當不明智。
在他們身後,大眾轎車的1300cc引擎發出嗡嗡的聲音。馬赫開得很小心,先是向西進入比洛大街,然後繞過柏林-戈滕蘭車站,向北駛入勝利大街。站前廣場上,「巴巴羅莎」戰役中繳獲的幾百門俄國大炮排列在兩旁,炮口向天,直指多雲昏暗的柏林夜空。首都的這一部分地區通常在晚上非常安靜。柏林人通常更喜歡去選帝侯大街兩旁的高級咖啡館,或者克羅伊茨貝格區那些下流放蕩的小酒吧。但是這天晚上,勝利大街上哪兒都是人——成群結夥,帶著敬畏的神情瞻仰著那些大炮、以及那些山一樣高的公共建築物,要不就是四處閑逛,瀏覽商店櫥窗。
他們走進門廳,上了電梯。在四樓,電梯門平滑地打開。他們正要走出去時,突然聽見開門的動靜。在他們左邊。馬赫一把攥住夏莉的胳膊,快速走出電梯,閃到樓梯間的入口處。藉著牆角的遮擋,他看見一個上了年紀的婦女,穿著貂皮領大衣,懷裡抱著一隻名貴的哈巴狗,步態高傲地走向電梯。「你把我攥疼了。」
在戈滕蘭車站附近,比洛大街自東向西橫穿柏林交通最繁忙的街區之一。這片街區長達一公里,那美國女人的住址就在這一帶。那棟公寓樓比馬赫想像的還要破敗不堪:五層高的磚樓,牆面上積滿了一個世紀以來從柏林-安哈爾特鐵路上飄過來的火車煤煙,其間還星星點點地點綴著白色的鳥屎。公寓大門前的馬路牙子上坐著個鬍子拉碴的酒鬼,腦袋左右扭動,挑釁地盯著每一個從他身邊走過的人。馬路對面是個高架地鐵車站。馬赫在路旁停車的時候,正好有一列地鐵進站,紅黃相間的車廂和藍白色的電火花為這片陷入黑黢黢暮色中的灰暗街區添上了幾抹色彩。
幾分鐘的靜默。地下室的日光燈穩流器發出嗡嗡的聲音。接著,他開口說話,語氣略帶嘲諷。「現在呢,我們必須檢查黨員施圖卡爾特同志的公寓。」這句話的效果令他很高興。夏莉臉上的譏諷笑容一下子無影無蹤了。但是她沒有拒絕和他一起去。他們快步沿著樓梯往上走,馬赫不禁想道,也許這個女人和他一樣對施圖卡爾特的公寓感到好奇。
他打量著周圍。這是一座圓形的小門廳。深綠色的錦緞護壁,靠牆擺著雪花石膏和大理石九_九_藏_書的古董胸像,牆上掛著幾幅小油畫。門廳兩側各有一條走廊,正對著公寓大門則是兩扇白色的門。他們推開門,走進一間富麗堂皇的客廳。
「啊,她聽到這個一定很難過。她總認為自己是戰前德國的一個大明星。不管怎麼說,他們倆都認識施圖卡爾特。不是很親密,但是認識。去年我來柏林時,他們給了我一份熟人名單,可以去拜訪探望。差不多一半已經死了。其餘大多數不願意和我見面。美國記者不是一個值得鼓勵的交往對象,你明白我的意思。我抽煙你介意嗎?」
外面的空氣新鮮而甜美。出口位於公寓樓後面的住戶私用花園裡,周圍是婆娑的綠樹和灌木。他扒在通風口,望著雲隙中的點點夜星,猶豫了好一陣,最後還是原樣退了回去,最後全身灰土地跳回到防空洞的水泥地面上,震得兩腳發麻。
「再給我講一遍當時的經過。」「門房把門打開。我們走進來。他喊了喊,沒人應答。於是我們分頭檢查。我打開了這扇門。」她領他退回到門廳,指指右邊那道走廊。盡頭是一道小一些的門。馬赫只在雜誌上看過與這類似的浴室。比他自己公寓的客廳還要大。象牙色和黑色的大理石,煙玻璃和鍍鉻的浴室設備。和古羅馬浴池一樣大的下沉式漩渦按摩浴缸。插滿鮮花的花瓶,玫瑰、百合、滿天星、羊齒蕨和鐵線蘭,花朵已經開始枯萎。洗臉池的水龍頭也是鍍金的。就在這兒,馬赫想,德馬爾斯基小姐泡在浴缸里,用美甲師修過的手指翻著歐洲版《時尚》雜誌。她那頭金髮被選帝侯大街的美髮師漂成白金色,她的波蘭祖宗也被施圖卡爾特設法漂白成高貴的日耳曼人。
馬赫眨巴眨巴眼睛。他只在畫報里的巴黎歌劇院介紹中看到過同樣令人目不暇接的奢華場面。這個大客廳有20米見方,左邊牆上有兩扇門,右邊有一扇,正對著門廳則是五扇法式落地窗。天花板很高,掛著華麗的水晶枝形吊燈,正在大放光明。這間客廳比樓下的門廳布置得更加奢華,到處都是價值不菲的古董傢具。油畫,雕塑,小件古董,花色黯淡的名貴波斯地毯。壁爐上面是渦紋裝飾的威尼斯鍍金鏡子,前面擺著兩座鑲嵌著金絲和寶石的琺琅佛塔,就是擺在博物館里也不失為一流的藏品——也許正是從華沙或者巴黎的某家博物館里弄來的,馬赫想。他回憶起布勒的別墅,以及哈爾德告訴他的故事。這套奢華公寓就是殘酷的戰爭之樹為權貴們結出的甜美果實。
他把胳膊伸到床底下時聽到了那個聲音。過了一秒鐘才反應過來。「愛難開口,心難碎,連翩起舞……」「抱歉。」他衝進客廳時,她吐了吐舌頭說,「我不應該碰那玩意兒。」他把巧克力盒從她手上拿走,關上盒蓋。「你在哪兒找到的?」「桌子上。」有人把施圖卡爾特過去幾天的郵件都拿到客廳里了,一封封地拆開檢查過。拆開的信封都扔在桌子上,旁邊是電話。他剛才沒有注意到這些信。怎麼可能?!那盒巧克力的包裹也被撕開,丟在桌子上。馬赫把它拿起來。同樣的專業包裹,蘇黎世的郵戳,星期一下午,16時。這時他注意到她手裡拿著一把拆信刀。「我告訴你別碰任何東西。」「我說了對不起。」「你以為這是在做遊戲?」哦,天哪,她比我還瘋。「你現在必須離開這兒。」他試圖抓住她的胳膊,但是她閃開了。「沒門。」她面對著他往後退,用那把刀指著他。「我和你一樣有權利待在這兒。你敢把我扔出去,我就拚命喊,把柏林所有的蓋世太保全都招來。」「你有一把刀。不過我有一把槍。」「啊哈!可是你不敢開槍。」
時候還早,酒吧里靜悄悄的,只有角落那裡坐著一桌人,正在用英語大聲交談。六個人,她是其中唯一的女人,一邊大笑,一邊用手指頭纏繞著旁邊一位年輕男子的頭髮。那男子也在大笑,忽然看見馬赫走過來,低聲向眾人說了句什麼話,笑聲全都停住了。這幾個人全都扭頭看著馬赫,他對自己的黨衛隊軍服和馬靴踩在木地板上的聲音感到很窘。
「我不一定非得這麼做吧?」坐在車裡,她懷著希望對馬赫說。「不。但是你會的。」「為什麼?」「因為你和我一樣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這就是你跟我到這兒來的原因。」她又開始瞪他,然後丟掉手中的香煙,在煙灰缸里捻滅。「那就快點兒吧。我還要回去和朋友在一起。」
他們繼續往下走,走到底層。這裡有兩扇門,一扇通往門廳。馬赫試了試另一扇門。沒有鎖。「或者他們可以躲到這裏。」他扭開了這扇門,什麼九九藏書也沒有,只有一道寒酸得多的水泥樓梯,通往地下室。藉著日光燈的光亮,他們走了下去。樓梯很長,他們轉了好幾次彎才走到底下。面前是一扇厚厚的鋼門,看上去足有一噸重。馬赫伸手試試,很輕鬆地把它拉開了。一定上了油。
「我知道的事,我的採訪資格被取消了,原因是這座公寓里發生的什麼事。我被勒令離開你們這個瘋瘋癲癲的國家,一回到紐約就會被解僱。這老頭害我失去了工作。所以我一定要找出原因來。」「你怎麼以為我會相信你?」「你怎麼以為我會相信你?」他們對峙了一分鐘。他的手還在撓頭髮,她用一把銀質的拆信刀對著他。外面,歐洲議會大廈樓頂的大自鳴鐘在報時,奏出《歡樂頌》的頭幾個音節。他看了看表。十點整。
馬赫駕車繞過廣場,圍著那座公寓樓轉了一圈,最後停在樓下。這裡是禁止停車的區域,他把柏林市警察局的特許停車牌擺在車窗下面。這座新古典主義的公寓樓比黨和政府在戰後為老百姓修建的「人民公寓」豪華得多。氣派的花崗岩牆基,白色牆面。高大的法式落地窗。大理石陽台。房楣上點綴著神話人物雕像。公寓樓後面是一座附設的私人花園,用鑄鐵柵欄圍起來,只有住戶有鑰匙。馬赫猜測每套公寓的價格都在百萬馬克以上。
「然後呢?」「我回到客廳。」他們沿著原路走了回去。馬赫再度仔細打量這個房間,注意到一些有趣的細節。寧芙,居住于山林水澤的美麗仙女,到處都是寧芙。鍍金的寧芙頭戴花冠,雙手撐著鏡子;青銅的寧芙舉著檯燈;象牙雕刻的寧芙扶著座鐘。牆上也掛著許多寧芙。身披輕紗的寧芙,與睡蓮一起在池塘中沐浴的寧芙,和年輕獵人嬉笑的寧芙,林中仙女和水中仙女……還有安菲特律特和忒提斯
「請便。施圖卡爾特是個什麼樣的人?」「非常討厭的糟老頭子。」黑暗中傳來打火機的火光。她深深地吸了一口煙。「他一把摟過我,把手放在我的……呃……後面。當著公寓里那女人的面。那是聖誕節之前。從那之後我就一直離他遠遠的。上星期我收到紐約辦公室的一封電報,他們想做一個阿道夫·希特勒75歲生日的專題,想採訪一些過去就認識他的老傢伙。」
「然後你就給施圖卡爾特打電話了?」「對。」「然後預約星期天與他見面。然後等你到他那兒時,發現他已經死了。」「既然你都知道了,那幹嘛還要問我?」「我不知道,小姐。我不知道。這才是關鍵。」在這之後,他們一言不發,靜靜地開車。
「什麼樣的人會晚上出門跑到這兒看大炮呢?」她好奇地望著車窗外的人群。「遊客。十幾歲、二十來歲的小年輕。這種人在柏林有三百多萬。」把這個美國女人帶回施圖卡爾特的公寓是件非常冒險的事,特別是現在格洛布斯已經知道某個膽大包天的刑警在尋找路德。但是他需要親眼看一看那座公寓,核實一下那女人所講的事。他沒有行動計劃,對於在那所公寓里會找到什麼也一無所知。他想起元首說過的一句話:「我遵循天意為我指明的道路,就像它為一個夢遊者指出道路一樣」,不禁莞爾。
現在她的眼睛里露出嘲笑的神色。他暗暗咒罵自己,後悔不該低估這個女人。她和職業罪犯一樣機靈。有一瞬間,馬赫考慮把這女人帶回酒吧,然後自己回家上床睡覺。但是想了想,他決定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這麼做並不好。要知道發生什麼事,必須有這個女人的幫忙。
弗里茨·托特廣場離勝利大道幾個街區遠,作為施佩爾「大柏林都市規劃」的一部分,興建於50年代中期。這座廣場面積不大,四周都是豪華的公寓樓,中央是一座小小的紀念花園,矗立著托拉克教授為「帝國高速公路之父」弗里茨·托特製作的雕塑。「哪座樓是施圖卡爾特家?」她指了指廣場另一端的一幢建築。
「沒時間和你玩這個了。」他快速地說著,試圖用急迫性打動她。「這兒是公寓的鑰匙。這把能打開樓門。這把是公寓大門鑰匙。這把是床頭櫃的鑰匙。這是桌子抽屜的鑰匙。這把……」他看著獨特的圓柱形匙身和排列成小孔的匙齒,若有所思地說,「應該是保險柜的鑰匙。保險柜在哪兒?」「我不知道。發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