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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六

第二章

馬赫揚了揚眉毛。「這傢伙這麼做,怎麼可能十年裡一點事兒都沒有呢?」「他是個黨衛隊旅隊長,馬赫。你沒法投訴一個旅隊長。你看見馬塞爾的下落了吧?誰要是敢檢舉,下場很可能和他一樣。還有,誰也沒有拿得出手的證據,照片、情書,一概沒有。不過……」「嗯?不過什麼?現在有了證據?」「你接著看下去吧。」
第二等,舊石器時代以後混入微量凱爾特或其他「無害」血統的北歐人,或稱法利克人(Phalic),這些人包括大多數德意志人、盎格魯-撒克遜人和愛沙尼亞-芬蘭人,他們面部稍微圓一點、顱骨稍微矮一點,但也是金髮碧眼。
這麼說,威廉·施圖卡爾特的檔案是在菲貝斯這裏了——這個長著近視眼、彎腰羅鍋、一嘴齙牙、頭戴綠帽子的老菲貝斯。帝國把他最樂意乾的工作恩賜給了他。種族間性行為和同性戀的數量猛增,已經超過了強|奸、人工流產,這個「反德意志民族的重罪」,可以被判處死刑。如今已經進入六十年代,這些新罪名已經成為第三帝國最主要的性犯罪活動。菲貝斯帶著狂熱和欣喜的勁頭,為帝國、為元首偵破這些案子,日夜不休。用耶格爾的刻薄話說,黨員菲貝斯同志在這些與性有關的案子中間一邊打滾,一邊高興得直哼哼,快活得就像糞堆里的一頭豬一樣。
馬赫的種族屬性介於第一等和第二等之間。至於菲貝斯,很諷刺的是,他勉強夠得上划入第三等的標準。第三帝國最狂熱的種族主義者很少是那些金髮碧眼的雅利安超人——用《黑色軍團》的話說,「他們對於自己屬於統治種族一事太過理所當然」,因此很少去操心這方面的問題。相反地,對「雅利安人血統純正性」最熱衷的卻是那些對自己血統不那麼自信的傢伙:弗蘭肯大區(巴伐利亞北部)某個長著羅圈腿的黑頭髮校長;下巴伐利亞某個戴著厚厚眼鏡的肥胖店主;圖林根地區某個紅頭髮、面頰抽搐的神經質會計師,志願參加黨的義務工作,利用節假日時間對希特勒青年團的年輕團員們傳授種族學知識……胖子、瘸子、醜八怪。捍衛「雅利安種族純潔」的急先鋒,就是這些人。
有關施圖卡爾特的刑警檔案已經發黃,看上去有些年頭了。檔案中最早的文件可以追溯到四分之一世紀以前。1936年,施圖卡爾特成為內政部「保衛德意志血統委員會」的成員。這個委員會由律師、醫生、公務員組成,專門對那些申請與非雅利九_九_藏_書安人通婚的申請進行評判,決定是否批准相應的婚姻請求。不久之後,有關部門就開始受到匿名舉報,說施圖卡爾特接受金錢賄賂,非法簽髮結婚許可,同時還與一些女當事人有曖昧的關係,對她們提出性要求。
「走廊上沒人。」菲貝斯關上房門,「你的膽量也越來越小了,馬赫。」「是啊。有時候經常出現幻覺。反應過度。大概我該去休假了。」他合上案卷,站了起來。
在案卷中有一個棕色的馬尼拉紙信封,裏面有十多張彩色照片。是用質量最好的阿克髮膠卷沖印的,畫面極清晰。畫面中,施圖卡爾特和德馬爾斯基一塊兒躺在床上,猩紅色的高級絲綢床單上,兩具白花花的肉體。畫中人物的面孔很好辨認。這些照片全都是從一個固定的角度拍攝的,可能安放在床對面的柜子上或鏡框中。那女孩的身體看起來膚色蒼白,營養不良,被壓在施圖卡爾特的肥大身軀下,彷彿就要被折斷一樣。在一張照片里,她跨坐在施圖卡爾特身上,細瘦的胳膊伸到腦後,臉側對著照相機的鏡頭。德馬爾斯基的臉龐看起來比較寬,斯拉夫人的特徵很明顯。但是從她那一頭淺白色齊肩金髮上看,如果說這個女孩是日耳曼人,似乎也有一些根據。
馬赫遞過去一支香煙,然後點著自己的打火機,送了過去。菲貝斯深深地吸了一口,表情看上去就像一個偷偷抽煙的學校男生。「這案子對我震動太大了。馬赫。不騙你。這個人對我來說就像英雄一樣。」「你認識他?」「聽說過他。我這種地位的人,怎麼能和他相識呢?」菲貝斯自卑地說,「我從來沒有見過他。怎麼?你為什麼對他產生興趣?」「國家安全。能告訴你的就這麼多。你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兒。」「啊。明白了。」菲貝斯又給自己倒了一大杯酒。「我們倆非常像。馬赫。你和我。」「是么?」「沒錯。只有你泡辦公室的時間和我一樣多。咱倆都把老婆孩子那套東西給拋棄了——那堆狗屎!咱倆都是為工作而生。工作進展順利,你就覺得高興。工作要是不順利……」菲貝斯的腦袋開始往前耷拉,「你看過施圖卡爾特的書嗎?」「很不幸,沒有。」
菲貝斯在酒精的影響下前後晃動著腦袋,斜眼瞪著他。「你不把這玩意兒拿走?你不是和……呃……蓋世太保一塊兒辦這個案子么?」「沒有。兩碼事。」「哦。」菲貝斯一屁股坐了下去。「剛才你說『國家安全』,我以為……沒關係。https://read.99csw•com蓋世太保把這個案子接過去了。謝天謝地。格洛布斯親自負責。呃!你聽說過他吧。一個惡棍。沒錯。惡棍。不過他會把這事兒查個水落石出的。」
「啊,我很抱歉聽到這個消息。」馬赫小心翼翼地把香煙放在煙灰缸的邊上,讓它保持平衡。天上的父啊!又一個!「他說他因為生意上的事要到慕尼黑去,星期一回來。」話筒另一頭的女人擤了下鼻子,「不過我早就和警察局的人說過這些事了啊。你肯定知道,現在是很高級的官員在處理這個案子……」
在離開辦公室的路上,他想著上午在布勒家裡接到的那個電話。一個老頭的聲音。「布勒?請講話。誰在那邊?」「一個朋友。」然後電話被掛斷。
「路德夫人?」「是。」她的聲音比他預想的要年輕。聲音聽起來有些沙啞,彷彿剛剛哭過。「我的名字是扎維爾·馬赫。我是柏林刑事警察的一名偵探。我能和你丈夫談話嗎?」「抱歉……我不明白。如果你是警察,那你應該知道……」「知道?知道什麼?」「他失蹤了啊!他星期天就失蹤了。」她又開始哭起來。
路德夫人突然中斷了說話。馬赫能聽到話筒的另一頭有小聲交談的聲音。一個男人的多疑聲音。她對那男人說了些什麼,然後又轉回來對著聽筒說話。「黨衛隊全國副總指揮格洛布尼克在這裏。他想和你談談。你剛才說你叫什麼名字來著?」馬赫掛上了電話。
菲貝斯拉開抽屜,拿出一本皮革封面的精裝書,遞給馬赫。《德國種族法評註》。馬赫注意到書的切口已經被翻得很臟,封面的燙金書名已經褪色,裝訂線也開始鬆動,可見它經常被書的主人翻閱。
馬赫又仔細看了一遍照片。他用手指摸著照片的背面。相紙很挺括,很新。應該是用老膠捲翻印的新照片。在克羅伊茨貝格的昏暗小巷裡,一個拉皮條的人肉販子會向你兜售這種翻拍的色情照片。「你在哪兒找到這些照片的?」「屍體旁邊。」
案卷里說:施圖卡爾特先射殺了他的情婦。瑪麗亞·德馬爾斯基衣著整齊,臉朝下仆倒在施圖卡爾特位於弗里茨·托特廣場的公寓床上。子彈是從後頸射入的,兇器是黨衛隊為高級軍官配發的盧格手槍(如果這把槍真是兇器的話,那也一定是它第一次開火,馬赫想)。傷口裡的鵝毛和棉花表明兇手是隔著枕頭開槍的。為了消音。接著,施圖卡爾特坐在床邊,吞槍自盡。現場照片上,他僵硬的右手還緊九_九_藏_書緊握著那把槍。
馬赫把這部聖書遞了回去,菲貝斯雙手捧過它,臉上露出慈愛的神情,像聖母抱著聖嬰。「謝謝。其實我想看的是施圖卡爾特的案卷。」馬赫等著對方表示反對。但是令他很驚訝,菲貝斯一邊抓起酒瓶子給自己再倒一杯酒,一邊用漠不關心的語氣說:「自己看吧。」
在新歐洲的這個種族等級序列中,大多數法國人、義大利人、匈牙利人和西班牙人被定為「地中海種族」和「阿爾卑斯種族」,他們的地位在第三等級和第四等級之間,但是由於這些人基本上都是外國公民,因此他們的腦袋沒有被陳列在菲貝斯的辦公室中。
1953年,施圖卡爾特開始與瑪麗亞·德馬爾斯基,一個18歲的華沙女孩交往。為了嫁給一名國防軍上尉,這個女孩宣稱自己的德意志血統可以追溯至1720年。內政部的調查結果是,德馬爾斯基提交的路德派教堂洗禮登記文件是偽造的。第二年,德馬爾斯基獲得了在德國政府部門工作的許可,她的僱主是一個叫威廉·施圖卡爾特的傢伙。
「這照片不是最近拍的吧?」「差不多十年以前。老頭兒頭髮沒那麼白。小妞兒後來胖了一點。看上去更像妓|女了。」「他們這是在哪兒?」照片的背景很模糊,依稀可以看出棕色木頭的床頭板,紅白相間的條紋壁紙,一盞壁燈、上面有黃色的燈罩。「不是他家——至少不是現在的樣子。可能是在飯店裡。或者妓院。你發現沒有?他們有時候直盯著鏡頭看,所以我想照相機可能是安裝在一面雙面鏡子的後面。他們是在照鏡子。」
瓦爾特·菲貝斯在他的辦公室喝著荷蘭杜松子酒。窗戶旁邊的桌子上,有五個腦袋在瞪著他:五個白石膏做的人頭,一半頭皮掀開,露出裏面粉紅色的大腦。五個腦袋排成一排,遠遠看上去就像洗手間里的五個水池。它們從左到右按照種族優劣順序排列,每個腦袋下面都有文字說明。這是第三帝國官定的種族等級:第一等,純種北歐人,包括絕大多數荷蘭人、丹麥人、挪威人、瑞典人,他們是第三帝國最理想的種族,自舊石器時代以來就保持著純正的北歐血統,身材高大,長顱窄面,金髮碧眼。諷刺的是,在德國本土,屬於這個種族的人卻不多。
「他留下一張字條,」菲貝斯說,「放在餐廳桌子上。『通過採取這種做法,我希望能讓我的家人、帝國和元首免遭恥辱。希特勒萬歲!德意志萬歲!』署名:威廉·施圖卡爾特。」「敲詐?九*九*藏*書」「有可能。」「誰發現屍體的?」「啊!這一點最有意思了。」菲貝斯一字一字地擠出來,彷彿每個字都帶著毒汁:「一個美國女記者。」
第一個具名的舉報者是多特蒙德的一名裁縫,馬塞爾先生。他向當地的黨支部提出抗議,說他的未婚妻被施圖卡爾特騷擾了。他的申訴書被移交給刑警。之後警察部門沒有對施圖卡爾特展開任何調查,反而把馬塞爾先生和他的未婚妻關進了集中營。之後還有數起類似的舉報,其中一起戰時投訴來自他居住的那個街區的街道委員會主任(納粹黨的最低級黨組織),對這些投訴也是用同樣的方法處理的。
第三等,有少量阿爾卑斯-迪納里克血統或東波羅的血統的混血種,他們的頭髮稍微暗一些,眼睛的顏色也可能是綠色或者褐色,住在東南歐或波羅的海東岸的日耳曼人大多屬於這個類型;只有屬於以上這三個種族的人可以參加黨衛隊。
她的陳述也在案卷里。夏洛特·麥吉爾,25歲,一家美國通訊社——世界歐洲報導(World European Feature)駐柏林的特派記者。「一個真正的小婊子。我們把她帶進來的時候還在大嚷大叫,宣布她的什麼權利。權利!哈!」菲貝斯又倒了一杯酒。「操!我想咱們現在對這幫西方媒體記者真是太客氣了,你說是吧?」
馬赫飛快地翻著書頁。這本書用大段大段的章節仔細解釋了1935年通過的三部法律:《帝國公民法》,《德意志血統和尊嚴保護法》,《德意志人民遺傳健康保護法》。它們被統稱為《紐倫堡種族法》。書中一些段落用紅墨水畫上了著重線,旁邊寫上了大大的驚嘆號表示讚許:「為了避免玷污種族血統,新婚夫婦在婚前必須接受強制的婚前檢查」,「患有性病、先天低能、癲癇症和遺傳疾病(參見1933年的《絕育法》)的人,結婚前必須接受絕育手術」。還有表格:「雅利安人與非雅利安人通婚狀況統計表」,「給定數目的任意人群中屬於第一等雜種血統的人口統計」對於馬赫來說,這完全是一本不知所云的奧義天書。九_九_藏_書菲貝斯解釋說:「這裏面大多數內容已經過時了。你知道,這些法律基本上是針對猶太人的,而猶太人,你知道……」儘管辦公室里只有他們倆,但菲貝斯還是下意識地來了個「德意志一瞥」:「……他們全都遷移到東方去了。但是施圖卡爾特仍然是我的偶像。這部書就是整個帝國種族系統的基石。」
馬赫看了看她的住址。除了這個記者以外,唯一一個目擊證人是施圖卡爾特那座公寓的守門人。這美國女人聲稱在樓梯上看到兩個男人,接著她就發現了屍體。但是守門人發誓說當時沒有別的人在場。還有一個信封,裝的是從施圖卡爾特身上找到的一串鑰匙。
亞歷山大廣場的檔案處提供了路德的住址。根據警方檔案,他仍然住在達勒姆區。馬赫又點了一支香煙,然後開始撥路德家電話。電話鈴響了半天,但是沒有人接。就在他要掛上電話時,話筒另一頭忽然傳來了一個婦女的聲音。「喂?」
馬赫突然猛地抬起頭,表情緊張地盯著菲貝斯背後那扇毛玻璃門。那老酒鬼嚇了一跳,從椅子上蹦了起來。「怎麼回事兒?」「沒什麼。門外面有個影子。」
另外兩個等級的人頭面帶責備地盯著菲貝斯,他們不能在第三帝國擔任高級公職:第四等,迪納里克或東波羅的血統佔優勢的混血種族,或者這兩個血統的純種,囊括了屬於拉脫維亞、立陶宛、波蘭、烏克蘭、俄羅斯、捷克、克羅埃西亞等種族的帝國臣民,儘管他們當中也有金髮碧眼,但是顱骨的比例卻不符合某些標準:面部太寬,或者眼睛之間的距離太大;最末一個等級則是帶有非雅利安人血統的混血兒。
菲貝斯眨了眨眼睛。「但是檔案室說,他的資料被你拿走了。」「我沒有什麼好說的。」「當然有。咱倆是同事,對吧?」不待邀請,馬赫就一屁股坐了下來,點著一支香煙,「還有,咱倆同病相憐,都有『家庭事務的困擾』,對吧?」「不光是家庭事務。」菲貝斯咂吧咂吧嘴。「給我一支。」
「什麼是純種的雅利安人?」「像戈培爾一樣高,像戈林一樣體態健美,像元首一樣金髮碧眼」記得當年這個老笑話的人,不是進了KZ,就是乾脆消失無蹤了。
「老天!這鬼地方……」菲貝斯衝到門邊,打開門,向走廊上左右張望。馬赫迅速把信封塞進自己的口袋裡。
但今天不是。他在辦公室里飲酒,眼神模糊,禿腦袋上的假髮兩頭翹起,像蝙蝠翅膀一樣呼扇著。「報紙上說,施圖卡爾特死於心力衰竭。」馬赫對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