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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一

第三章

1964年4月16日,星期四
「當國家社會主義統治的時間足夠長以後,人民就不會再考慮,在這之外還有其他的生活方式。」
——阿道夫·希特勒,1941年7月11日

馬赫從未見過海德里希,也未與他交談過。他只聽說過這位大人物的種種傳奇。他被書籍和文章描繪成尼采所稱的那種超人。穿飛行服的海德里希(他曾經在東線駕駛梅塞施密特噴氣式戰鬥機與蘇聯飛機纏鬥),身穿運動服的海德里希(他曾經代表德國參加過1952年赫爾辛基奧運會的擊劍比賽),演奏小提琴的海德里希(據說他那哀婉凄美的演奏能讓觀眾感動得熱淚盈眶)。兩年前,當希姆萊的座機在一萬米高空中神秘爆炸后,海德里希接替他成為黨衛隊全國領袖(Reichsfuhrer-SS)。現在所有的人都在說,他是元首的繼承人。刑警總部的傳言說這位帝國首席警察最喜愛捆綁和虐戀。
寶馬剛一停下來,克雷布斯就跳了下去,把後座車門打開。「這邊,先生們,請。」馬赫鑽出轎車,打量著這條大街。也許克雷布斯就像導遊一樣彬彬有禮,但他們後面十多米外的另一輛寶馬把這些人的態度暴露無遺。那輛車在他們之前就停下了,從裏面出來幾個身穿便衣的人,都帶著武器。自從馬赫和耶格爾在弗里茨·托特廣場的公寓里被蓋世太保以彬彬有禮的方式逮捕后,整個這樁事就是以這樣的方式進行。沒有手銬,沒有指著肚子的槍管,沒有宣讀逮捕令。只是給總部打了個電話,然後禮貌地請二位先生前往阿爾布雷希特親王大街,「以便進一步討論這個問題」。克雷布斯還客氣地請二人「暫時」交出武器。但是在客氣的語調後面,是蓋世太保那種陰森森的殺氣,這是再和藹的外表也掩飾不了的。
克雷布斯領他們向樓下走去。警衛跟在身後。去地窖?他們穿過門廳——已經比來的時候安靜多了——走出了大樓。曙色即將降臨。不是去地窖。在寶馬轎車裡等候的,是把他們從施圖卡爾特公寓帶來的那位司機。車隊離開大樓,向北駛去,加入了波茨坦廣場的早高峰車流。在各個大商場的櫥窗里,都擺著鍍金畫框的元首照片——50年代由英國最著名的人像攝影師塞西爾·比頓爵士拍攝,如今已經成為元首的標準像。照片周圍擺著嫩綠的月桂樹枝和五彩繽紛的鮮花,看上去花團錦簇,雍容非常。元首日前夕典型的商店櫥窗布置。還有四天,人們就可以看到萬字旗像雨後的蘑菇一樣到處冒出來,整座城市將變成一座紅白黑三色的森林。
蓋世太保總部是一幢佔地甚廣的威廉皇帝時代建築,五層樓高,大門面向北方,永遠也照不見太陽。許多年以前,在魏瑪共和國時代,這裡是柏林藝術學校的校址。納粹黨上台後,先是逼學生在中庭里燒毀他們的現代藝術作品,然後由秘密警察接管了這座大樓。幾年前,大樓底層和一層那些高大的窗戶被裝上九九藏書了防護網,以防恐怖分子往窗戶里扔炸彈——這事真的發生過。從外面望去,大樓裏面的燈光晦暗,彷彿被濃霧籠罩。
洗手間的鏡子上布滿陳年水垢留下的痕迹。看著那張鬍子拉碴、眼睛通紅的臉,馬赫覺得自己現在的樣子與其說是警官,還不如說是罪犯。他按下塞子,把洗臉盆接滿水,捲起袖子,鬆開領帶,一捧捧地向臉上潑冷水,還有額頭、脖子後面。冰冷刺骨的自來水讓他恢復了清醒。耶格爾站在旁邊。「別忘了我跟你說的。」馬赫連忙把水龍頭打開。「小心點。」「你認為他們連自己的廁所都要竊聽?」「他們什麼地方都竊聽。」
馬赫坐了下來。一陣陣倦意像潮水般席捲而來。這就是麻痹:先是雙腿,接著是身體,最後是頭腦。儘管極力抗拒,他還是打了一個小盹兒。半夢半醒之間,他覺得自己聽到遙遠的地方有人在叫喊——絕望的慘叫。但這有可能是夢境。在夢裡,腳步聲越來越近。鑰匙在鎖孔里轉動的聲音。房門砰然打開的聲音。他被人粗暴地搖醒。「早上好,先生們。我希望你們休息得很好。」是克雷布斯。
耶格爾握住扶手,看起來病怏怏的。「我說,克雷布斯,」他用哄騙的語調說,「咱們都是同級的幹部,你至少可以告訴我們這是去哪兒吧?」克雷布斯沒有回答。前方是大會堂的圓頂。十分鐘后,當汽車轉上東西軸心大街時,馬赫知道了他們的目的地。
他身後,門打開了。一個黑黝黝的男人端著兩杯咖啡走了進來。他只穿著襯衫,腋窩下有兩塊深色的汗漬。他把咖啡放在桌子上。耶格爾胳膊交叉,坐在椅子上,端詳著他的靴子。「還要等多長時間?」那男人小聲嘟囔了一句,他們倆都沒聽清楚。一小時?一晚上?一周?
畫中的人物穿著黑色的制服,一張憔悴的白臉,銀狐般的頭髮——不像一個人,倒更像是一個骷髏照片的負片底版。一張X光片。畫面中唯一的顏色,就是那張死人面模般臉龐上的淡藍色雙眼。一雙細長的、亞洲人一般的眼睛,就像從雲層裂縫中露出的冬日天空。
更多的樓梯。另一道走廊。地毯退場,塑料地氈取而代之。牆壁開始變得暗黑邋遢。馬赫猜測他們在大樓的深處,什麼地方的二層。「如果你們在這兒等一下的話,」克雷布斯打開一道上了年紀的木門,按了開關,日光燈管一根根地噗噗點亮。他站在門邊,讓他們進去。「咖啡?」「謝謝。」克雷布斯離開了。這裏就剩他們兩個人。在門關上的一霎那,馬赫看到門外站著兩個武裝警衛。
馬赫把額頭貼在冰冷的玻璃上。窗戶是密封的。從這裏到地面有十五米高。
這個房間似乎曾經被蓋世太保用作某種「接待室」。房間中央是一面粗木桌子,一邊有一把椅子。靠牆擺放著另外六把椅子。一扇很小的窗戶,一面牆上掛著約瑟夫·維耶茨的著名作品:萊因哈德·海德里希畫像。當然,是複製版,掛在塑料畫框中。地板上有一些很可疑的褐色圓點,呈噴濺狀分佈,在馬赫看來,很像乾涸的血跡。read.99csw.com
門又關上了。耶格爾嘗了口咖啡,立刻皺眉咋舌:「豬尿。」他點了支雪茄,朝自己面前噴著煙圈。兩人大眼瞪小眼。過了一會兒,馬赫說:「你本來可以逃出去的。」「把你一個人丟在這兒?別傻了。」
他把咖啡一口吞盡,然後又點著一支香煙。任何東西,只要能幫助他保持清醒。他為那個女人感到負疚,為他的朋友感到負疚。「我是個傻瓜。不應該把你卷進來。真對不起。」「別說啦。」耶格爾揮揮手,把面前的煙驅散。他傾身向前,輕聲對馬赫說。「你必須讓我分擔一部分責任,扎維。好黨員耶格爾,恩,褐襯衫,黑襯衫,亂七八糟的什麼襯衫,總之二十年來我一直獻身於自掃門前雪的神聖事業。」他抓住馬赫的膝蓋,「他們會給我面子的。我有資本。我一向表現良好,所以會有特權照顧的。」
這個人大約三十歲,一張有稜角的臉,看上去接受過高等教育。如果不是那身軍服的話,他可能被人當成任何人——律師、醫生、銀行經理、優生學家或者劊子手。他這個年齡的人都是從一個模具里培養出來的,人生軌跡也相同:參加希特勒兒童團、希特勒青年團;中學畢業后服役兩年,或者參加其他國家服務活動;進入大學,加入納粹黨;畢業,在某個地方獲得一個職業;結婚,加入「通過快樂獲得力量」……他們讀的是同樣的書,聽的是同樣的演說,喊的是同樣的口號,在冬賑活動中吃的是同樣的大鍋菜。他們是第三帝國這部大機器上的小零件,除了納粹黨之外不服從其他的任何最高權威,像大眾轎車一樣質量可靠、像大眾轎車一樣平淡無奇。
克雷布斯剛剛刮過鬍子。他的臉頰上有幾處小小的口子,露著血絲。「洗手間在右邊,」他說,「你們大概需要梳洗一下。」與其說是建議,還不如說是命令。
位於萊比錫廣場南邊的阿爾布雷希特親王大街是德意志帝國的黑暗心臟。它同勝利大道、大凱旋門和帝國人民大會堂一樣有名,但是卻沒有出現在任何柏林旅遊手冊里。阿爾布雷九九藏書希特親王大街8號是原先的藝術學校,蓋世太保總部就設在這裏;9號是一座工字型的大樓,是海德里希的私人辦公室;最東邊,位於阿爾布雷希特親王大街和威廉大街交會處的,是阿爾布雷希特親王宮, SD(帝國保安部)的總部。一個複雜的地下通道網路將這三座大樓聯為一體。
他們到那裡時已經快八點了。布勒別墅的鐵門大開,院子里停滿了汽車,到處都是穿黑制服的傢伙。一個黨衛軍士兵在用金屬探測儀搜索草坪,在他身後插著三面紅旗,一群士兵在標出的這些地方用力挖掘。草坪被掀翻,黑棕色的土塊壓在草上,到處都是亂七八糟。遠處還停著一整隊的灰色寶馬、一輛黨衛隊的軍用卡車、以及一輛大號的裝甲車,看起來像銀行運金磚的那種防彈車。
「連翩起舞,終日遊戲,忽然聽到『我愛你』……」馬赫搖了搖頭,捏著鼻樑,試圖理清頭緒,仔細想。他在屁股後面留下了一長串線索,其中任何一項都足以把蓋世太保引到施圖卡爾特的公寓。他要求調閱施圖卡爾特的檔案。他和菲貝斯討論過案情。他給路德家打過電話。他去找過夏洛特·麥吉爾。
他把腦袋湊過來,小聲說著:「他們早就已經開始注意你了,朋友。單身,離婚。他們會活剝了你的。至於我呢?正好相反。畢恭畢敬的耶格爾,娶了一個獲得德意志母親勳章的妻子。青銅勳章。嗯,工作能力不太好,也許……」
灰色寶馬轎車向南開,駛入薩爾大街。兩旁是陷入沉睡的旅館和關門上鎖的商店。他們經過一座蜷伏在黑暗中的龐然大物,那是人種學和人類學博物館。轎車在這裏左轉,駛入阿爾布雷希特親王大街,向蓋世太保總部駛去。如同第三帝國的其他東西一樣,公務車也嚴格按照等級來劃分。民警開的是一升引擎的奧佩爾和瓦爾特堡小汽車;在他們之上是刑警,可以配備1.3升的大眾轎車——這是戰前由費迪南·波爾舍博士設計的「人民轎車」的四門放大版本——或者斯柯達轎車;在這之上是蓋世太保,他們給手下配備的標準公務轎車是寶馬1800型轎車,配備大功率引擎,陰險的深灰色車身。
黑夜在沉寂無聲中慢慢過去了。大約三點鐘的時候,耶格爾拉過兩把椅子,擺到一起,然後舒服地躺在上面睡起覺來。不到一分鐘,他就開始打鼾。馬赫回到窗戶旁邊。在他身後,他能感覺到海德里希的雙眼在盯著他。他試圖不去理會這種感覺,但是沒有成功。馬赫轉過身來,面對著畫像。
馬赫覺得渾身酸疼。他的眼睛由於日光燈的光線刺|激而不斷眨巴。窗戶外面,天空已經變成珍珠灰色,宣告黎明的到來。耶格爾輕蔑地咕嚕著,伸直了腿,坐了起來。「現在又要幹什麼?九-九-藏-書」「現在我們談一談。」克雷布斯彬彬有禮地說。「跟我來。」「這是誰家倒霉孩子呀?」耶格爾從牙縫裡擠出這麼幾個字,「推得咱們團團轉?」不過他很明智,知道把聲音盡量壓小。他們走進一條走廊,馬赫對正在進行的遊戲有些擔心。這種玩法是他沒見過的。審問應當屬於夜間的藝術。在你最睏倦、最疲憊的時候來玩。為什麼要拖到早上?為什麼要給他們四五個小時、讓他們恢復精力、統一口徑?
馬赫記得在一個星期天的下午帶皮利到這裏玩。歐羅巴大廈的樓頂有一個露天餐館。薑汁啤酒和果子奶油蛋糕,一個小小的草台班子在演奏——還能是什麼呢?——《風流寡婦》。上年紀的婦人戴著她們為周日出遊精心挑選的帽子,用乾癟的手指撥弄著骨瓷餐具。絕大多數人都小心翼翼地不去看黑色樹叢後面的那座邪惡建築。對於剩下的一小部分人來說,欣賞阿爾布雷希特親王大街8號和9號的建築風格,可以在膽戰心驚之餘給他們帶來一些刺|激的快|感,就像在監獄外面或者老虎籠子旁邊野餐一樣。在那幾座大樓的地下室里,蓋世太保在帝國內政部的授權下,可以採取一種被稱為「加大強度的審問方式」。具體的方法由衣著得體、坐在溫暖辦公室中的人起草,而且執行時總有醫生在場。幾周以前,在韋爾德市場曾經有過一場談話,有人打聽到了阿爾布雷希特親王大街最新的審問方式:把一根細細的導尿管插入受審者的尿道,然後猛地抽出來。
耶格爾嘟囔了一句,一頭仰倒在椅子上。馬赫想不出來和他說什麼,只好選擇沉默。他向窗戶外面看去。南邊是弗里德里希·海寧花園,過去是公園,但是早已不對公眾開放。在夜色下,花園裡的池塘看上去像墨水池,灌木東一叢西一叢,就像特大號的刺蝟。枝條光禿禿的酸橙樹向天空伸出爪子。右邊遠處,是混凝土和玻璃的歐羅巴大廈——一些遊客總是把這座建築和歐洲議會大廈弄混。實際上這幢現代風格的立方體建築是20年代由猶太建築師門德爾松設計的。蓋世太保慷慨地允許保留這座位於他們鼻子底下的建築,作為這位猶太建築師「貧乏想象力的見證」。和遠處施佩爾的那些巨大公共建築比起來,這座大樓就像一個玩具魔方。
馬赫曾經偷偷為自己制訂了一條終生遵守的戒律:從不,從不|穿過這座大樓的門檻。直到今天晚上為止,他一直遵守著這個戒律。三級台階之上,是大樓的門廳。再走上幾級台階,是一座大廳。大理石地面上鋪著紅色的地毯。門廳很高,如同教堂一樣,回蕩出各種聲音。午夜時分,這裏仍然是一片繁忙景象。事實上,黎明前的幾個小時是蓋世太保最忙碌的時間。如同忙碌的蜂巢一樣,從read.99csw.com這座大樓的各個角落傳出各種聲音:電話鈴聲,皮靴聲,電傳打字機的噠噠聲,口哨,叫喊,談話……一個佩戴一級突擊隊大隊長官銜的大胖子從大廳里走過,揉著鼻子,不感興趣地掃了他們一眼。
馬赫感覺到耶格爾捅了捅他。在房子側面,陰影之中,停著一輛車身很長的黑色賓士轎車。司機斜靠在車門上。鍍鉻的散熱器旁邊掛著一面金屬小旗:黑底,銀色黨衛軍雙閃電標誌,旗幟的一角是一個神秘的符號,一個哥特體的字母K。
馬赫嘗了嘗咖啡,已經變涼了。日光燈忽明忽暗,嗡嗡作響,弄得他太陽穴發疼。這就是他們對待嫌疑犯的手法之一。把你丟在這裏,直到兩三點,睏乏不堪,身體最脆弱的時候,防範意識也變得薄弱。作為審問過許多犯人的刑警,他自己也知道這套把戲。
他們沿著一條長長的走廊往前走,兩旁是萬字旗和納粹要員的大理石胸像:希姆萊、戈林、戈培爾、鮑曼、羅森堡、弗蘭克、賴伊、塞斯-英夸特……全都雕成古羅馬元老的風格。在他們後面,馬赫可以聽到那幾個便衣的腳步聲。他偷偷看了一眼耶格爾,只見他直瞪瞪地望著前方,咬緊牙關,腮幫子上的肌肉都繃緊了。
他為那個美國女人感到擔心。甚至她逃離托特廣場,蓋世太保照樣也能在明天找到她。「例行調查,小姐……這個信封是什麼?……你怎麼得到它的?……講一下打開保險柜的那個人的相貌……」她很堅強,像女演員一樣自信,但是在他們的手裡,她甚至堅持不了五分鐘。
馬赫坐在後座上,旁邊是耶格爾。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前排那個逮捕他們的傢伙。他是這次襲擊行動的指揮官。當他們被黨衛軍士兵從地下室押出來、帶到門廳時,這個惡棍給他們行了個舉手禮:「二級突擊隊大隊長卡爾·克雷布斯,蓋世太保。」當時他沒什麼印象。只是到現在,坐在寶馬轎車裡,仔細端詳,他才認出這個人來:在布勒的別墅,這傢伙當時和格洛布斯在一起。
「這不是真的。」「……但是對黨來說是個安全可靠的人。咱們這麼說吧。昨天早上我沒告訴你蓋世太保接管了布勒的案子。你回來之後,我提議檢查一下施圖卡爾特這個老傢伙。他們會看我的檔案的。憑我的良好記錄,他們可能會相信這個說法。」「不會起作用的。」「老天!為什麼?」「因為這不是特權或者良好記錄能夠擺平的事。你沒看出來嗎?布勒和施圖卡爾特怎麼樣?他們是黨的高官,咱們倆出生之前他們就入黨了。他們死的時候,那些特權又在哪裡?」「你真認為蓋世太保殺了他們?」耶格爾看起來嚇壞了。馬赫把手指放在唇上,向那幅畫像的方向示意。「你不願在海德里希面前說的話,也不要和我說。」他小聲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