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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二

第三章

沉重的車門被司機輕輕關上了。那台400馬力的八缸引擎發出的聲音出奇的小。也許是車身鋼板太厚了,馬赫想。這輛重達六噸的大轎車姿態優雅地駛上砂石鋪就的車道,向別墅大門開去。馬赫幾乎看不見車裡的情況,只有防彈玻璃後面那個模模糊糊的綠色剪影。
「下一個:黨員威廉·施圖卡爾特同志的死亡。
克雷布斯疊上備忘錄,把它遞給刑警頭子。外面,鐵鍬在草坪上翻飛。內貝把那張紙塞進衣袋。「記錄方面到此為止。當然了,我們也會準備一份自己的報告的。現在,格洛布斯: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你迫不及待地想告訴我們,我知道。」「海德里希想讓你親自去看。」「看什麼?」「你的人昨天在這兒進行小小探險時所遺漏的東西。請跟我來。」
一個正坐在床邊擦靴子的學員講了所發生的事。他們是昨天晚上來的。兩個人。約斯特將被送往東線,他們說,「接受某種特別訓練」。約斯特走的時候沒有留下一句話,似乎是在等待那兩個人的到來。這個學員驚嘆地搖了搖頭。約斯特!在他們所有的人當中,竟然選中了約斯特!所有的同學都既羡慕又嫉妒。他竟然比他們領先一步,去體驗真正的戰爭!
六十年代恐怖活動變得猖獗后,賓士公司專門為部長和總督級別的要員專門製造了賓士600加長型防彈轎車,帶有實心輪胎和防地雷底盤,車身用火箭筒都打不|穿。防彈玻璃有十厘米厚,陽光透過去變成了瑩瑩綠色。內貝看上去活像爬蟲館里的一隻蜥蜴。
他轉過身來,發現格洛布斯正在看著他。那個粗脖子的黨衛隊將軍大步向他走來,手裡拿著一把盧格手槍。他一定是瘋了,馬赫想。他想在這兒把我打死。就像打死布勒的那條狗。但是格洛布斯只是把那把槍塞到他的手裡。「你的手槍,二級突擊隊大隊長。你會需要它的。」接著,他突然逼近馬赫。近得足以聞到從他嘴裏呼出的熱氣。酸臭哄哄的蒜腸氣味。「你沒有目擊者。」他湊到馬赫耳邊,悄悄地說。「你沒有目擊者。再也沒有了。」
馬赫把兩手背在身後,指甲深深陷入手掌的肉中。耶格爾的脖子上,一條肌肉在神經質地跳動。「在布勒死亡時,蓋世太保已經完成了對他的一項特別調查。考慮到這一點,並考慮到布勒在波蘭總督區曾經擔任過的職位,此案被定為國家安全案件,整個調查行動被移交給蓋世太保。
內貝繼續翻閱著那疊檔案。馬赫盯著車窗外面。綠色的草坪。綠色的天空。淺綠色的房子。灰綠色的士兵。「這玻璃太厚了。其實五厘米就足夠了。」內貝頭也沒抬,馬赫感到有些驚訝,連忙收回了視線。
「下面才是事情的關鍵,」格洛布斯粗暴地插話,「經過調查,我們知道了黨員布勒同志的一些舉動。我們知道了他在波蘭總督府幹的勾當。我們知道了他的同謀。不幸的是,在上周的某個時候,這老王八蛋發現了我們在調查他的活動。」
它在地窖里。甚至如果當時馬赫砸開了鎖頭、走進地窖,他也懷疑自己是否能找到這個地方。在一堆堆雜亂堆放的破爛——天鵝絨布面綳裂的舊沙發、隨意亂放的木工工具、捲成一卷卷的污穢地毯——後面,是木板牆。有一面牆是假的。
「出生,漢堡,1922年。父親因大戰中的舊傷在1929年去世。母親在1942年死於英國空襲。1939年參加海軍。1940年進入潛艇部隊服役。1943年因為卓越的勇敢表現獲得提升。1946年成為艇長——帝國最年輕的潛艇指揮官之一。閃閃發亮的履歷。可是呢,哎呀呀,從這時起就開始走下坡路了。」
內貝走向轉椅,雙手撐住扶手,小心翼翼地坐了下來。他慢慢轉動座椅,瀏覽所有四面牆上的畫作。「非同尋常。我想這一定是整個世界上私人手中最嘆為可觀的藝術品收藏。」「罪犯手中最嘆為可觀的藝術品收藏。」格洛布斯更正說。
噠、噠、噠。
「『對黨的活動缺乏熱情』。問題在於,二級突擊隊大隊長,」內貝把文件丟到一旁,警告地伸起一根手指,「這些文件已經在蓋世太保那裡積攢了差不多十年。今天一點,明天一點,今年一點,明年一點。就像腫瘤一樣。每份報告看起來都不致命,但是加起來就足夠了。現在你為自己招來了一個強大的敵人,而且他迫不及待地想得到你。」「格洛布斯?」「格洛布斯,是啊。還能有誰?昨天晚上他要求把你送到哥倫比亞大廈,由黨衛隊內部法庭進行審判。」哥倫比亞大廈坐落在坦普爾霍夫機場旁邊的帕佩將軍大街上,是黨衛隊的內部監獄所在地。「我可以這麼和你說,馬赫,就憑這些材料,已經足夠把你送進KZ了。在那之後,誰也幫不了你。甚至我也無能為力。」
「我想我必須感謝全國總指揮先生。」「哦,不。不要謝我。」內貝看起來很高興。「海德里希read.99csw.com真的很想知道你在對格洛布斯做什麼。他很想知道。我也是。可能原因不同。」他再度用那隻強有力的爪子抓住了馬赫的胳膊,嘶嘶作聲。「這狗雜種害怕什麼東西。是什麼東西?你去查出來。別相信任何人。阿圖爾大叔一輩子都相信這一點。你知道為什麼有些老傢伙管格洛布斯叫『潛水艇』嗎?」「不知道。」「因為戰爭期間,他在波蘭一幢大樓的地下室里安裝了一台潛艇用的柴油機。用廢氣把犯人熏死。格洛布斯喜歡殺人。他很想殺了你。記住這一點。」
內貝探過身去,用手指輕輕觸碰著畫布。這是一幅宗教油畫。聖塞巴斯蒂安被綁在一根柱子上,全身被羽箭射穿。由於畫作年代太久,表面的清漆已經破裂,就像乾裂的河床。但是清漆下面的色彩——紅色、金黃色、白色、紫色、藍色——依然鮮明。由於在教堂中陳列的年代太久,從畫布上散發出一股麝香、沒藥和乳香的氣味。戰前波蘭的氣味。一個已在地圖上消失了四分之一世紀的國家。馬赫注意到,在一些畫框的邊上有石粉的痕迹。這是在城堡或者修道院的石牆上懸挂幾個世紀后留下的痕迹。在那幅聖塞巴斯蒂安的畫像前,內貝全神貫注,若有所思。「這個人身上有些地方讓我想起了你,馬赫。」他用手指輕輕沿著畫面中裸|露出來的金黃色年輕肉體比劃著,發出一陣氣喘吁吁的笑聲。「一個『自願的殉道者』。格洛布斯,你覺得呢?」
後面有兩排座位。內貝坐在後座上,馬赫坐在他的對面。老人按下一個按鈕,司機座位後面緩緩升起一面隔音擋板。「今天早上六點,一個信差把這東西送到了我家。」內貝打開旁邊座位上的一個黑色小手提箱,拿出一沓紙。足有幾厘米厚。「全都是關於你的,二級突擊隊大隊長。受寵若驚,是不是?榮膺蓋世太保如此垂青和關注。」
站在窗戶邊,背對著房間的,是奧迪洛·格洛布尼克。克雷布斯「喀」地併攏腳跟,舉起右臂:「希特勒萬歲!探員扎維爾·馬赫和馬克斯·耶格爾!」內貝繼續彈撥著鋼琴琴鍵。「啊哈!」格洛布斯轉過身來。「兩位大偵探!」
馬赫對內貝的敏捷思維感到欽佩。1920年代,作為柏林的刑警官員,他寫了一套有關犯罪學的著作。馬赫記得前天晚上在指紋鑒定處的奧托·柯特那裡看到過這套書。它今天依然被德國的刑事警察用作教科書。「至於你,馬赫,」他突然停了下來,轉身問道,「你對布勒的死有什麼看法?」耶格爾自從離開蓋世太保總部就一直一言不發,這時突然插話:「先生,我們只是在收集證據……」內貝用拐杖的銅頭敲打著石板地面。「我不是在問你。」
靠近了看,這傢伙像一頭身穿軍服的公牛。粗壯的脖子把衣領撐得緊緊的。他的兩隻大手攥成拳頭,垂在身旁。在他的左臉上有一道長長的暗紅色傷疤,從顴骨一直劃到嘴角。這個男人渾身散發出暴力的氣息,危險的味道就像乾燥空氣中的靜電一樣環繞其周身。內貝彈一下琴鍵,他的臉就抽搐一下。在馬赫看來,他很想揍那個老頭一頓。但是沒有這個膽子。內貝的職務比他高。
格洛布斯洋洋自得地轉向一言不發的刑警頭子,面帶誇耀地說:「克雷布斯二級突擊隊大隊長知道所有這些東西。他是我們最聰明的軍官之一。」「啊,我可以肯定這一點。」內貝面無表情。「非常非常有趣。那麼,這些東西是從哪裡來的呢?」
他停了下來。他說的太多了。可能是個致命錯誤。克雷布斯正在盯著他。「就是這個?」格洛布斯從鼻子里哼了一聲。「每日一篇的格林童話?很好很強大。可惜咱們當中有些人還得工作。路德是這個謎團的關鍵,先生們。只要一找到他,所有的迷就全都迎刃而解了。」內貝看上去若有所思。「如果路德的心臟情況真如你所說的那樣,那麼我們就需要加快行動速度。我會通知宣傳部,把路德的照片登在電視和報紙上。」
木牆後面是一間密室。當格洛布斯打開電燈開關時,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我想那樣做的話就太明顯了,」馬赫解釋說,「他們想把現場布置得看上去像自殺。但是卻弄巧成拙。」「很有意思。」內貝彷彿在自言自語。「如果布勒的自殺現場是偽造的,那麼有理由相信,施圖卡爾特的現場也同樣是偽造的。」因為內貝仍在凝視著哈維爾湖,所以馬赫一時沒有意識到這句話是個問句,而且是問他的。
「想一想吧。那個老兔崽子。坐在這兒。大門緊閉。就像嫖客在妓院里一樣愜意。我們昨天https://read.99csw.com下午發現了這裏。克雷布斯?」一直站在後面的克雷布斯走上前來。「今天早上從林茨的元首博物館派來了一位專家,正在趕往這裏的路上。昨天晚上,我們先請腓特烈皇帝博物館的布勞恩教授進行了初步評估。」
「啊呵,」內貝閉上了眼睛。「這地窖真是個與世隔絕的好地方。我需要新鮮空氣。把手伸給我,馬赫。」當這老人站起來時,馬赫可以聽到他渾身的骨頭和關節都在噼啪作響。但是他的手像鋼鐵一樣有力。
克雷布斯掏出一份剛打好的備忘錄,開始用精確而機械的、不帶感情的語調宣讀。「有關黨員約瑟夫·布勒同志死亡的報告在昨天、即四月十五日凌晨兩點十五分,由柏林刑事警察的夜班值班員用電傳打字機報告給蓋世太保總部。八點三十分,在考慮到黨員布勒同志的黨衛隊旅隊長榮譽軍銜后,將這一消息通知了黨衛隊全國領袖閣下本人。」
馬赫在奔跑。他出布勒的別墅,跑出天鵝島。跑上湖邊堤道,然後翻下來。跑進樹林,直到標志著綠林東部邊界的那條高速公路,才停下來喘氣。他的兩隻手抓住膝蓋。上氣不接下氣的喘氣最終變成了哭泣。在他下面,公路上的車輛川流不息。接著他又大步流星地往前走,不顧身上的疼痛。他走下橫跨高速公路的天橋,走過尼古拉湖地鐵站,沿著西班牙大街走向黨衛軍學校。
「黨員布勒同志,」他開始慢慢地說,試圖理清思路,「在星期一晚上六點到翌日清晨六點之間的某個時刻死亡。我們還在等待驗屍報告,不過死因顯然是溺水。他的肺里充滿了液體,表明他落到水中時還在呼吸。我們還從天鵝島的警衛那裡得知,在這段時間里,布勒沒有接待過來訪者。」「所以是自殺。」格洛布斯點點頭。「不一定,全國副總指揮先生。布勒沒有從陸路過來的拜訪者。但是他家私人碼頭上的木頭有碰撞的痕迹,表明那裡停過一條船。」「布勒的船。」格洛布斯再度插嘴。「布勒的船有幾個月沒有使用了。也許是幾年。」
門衛看了看他的刑警證件,讓他進去了。他的外表——眼睛通紅,鬍子拉碴,氣喘吁吁——似乎發生了某種可怕的事。他找到了宿舍樓。他找到了約斯特的鋪位。枕頭沒有了。毯子被拿走了。只留下鐵床架和木床板。床頭櫃開著,是空的。
「是什麼阻止了他這麼做?」「要對現役的高級刑事警官進行軍事審判,必須經過全國領袖本人的批准。海德里希徵求了我的意見。所以我是這麼對敬愛的全國領袖先生說的:『很顯然,格洛布斯這個傢伙害怕馬赫會發掘出什麼對他不利的東西來。所以他想先下手,除掉他。』海德里希說:『我明白了。你有什麼建議?』我說,『為什麼不這麼辦?讓他在元首日之前證實他對格洛布斯的指控?這樣他還有四天的工夫。』『好吧,』海德里希說,『但是如果到時候他還是什麼結果也沒有的話,我就把讓格洛布斯得到他。』」內貝裂嘴笑了笑,看上去更像蜥蜴了。「這就是全國領袖先生為合作多年的同事做出的友好安排。」
「Onkel Artur」——「阿圖爾大叔」,韋爾德市場的人都這麼稱呼他。這是個無所不知的老人。馬赫曾經遠遠地與內貝打過照面,但是從來沒有與他交談過。現在他坐在布勒的大鋼琴旁邊,用一隻發黃的手指彈奏著一個高音符。鋼琴沒有調音,在滿是灰塵的空氣中,聲音聽起來很不協調。
「然而,由於在通訊聯絡的過程中出現某些故障,這個變動沒能及時通知給刑警探員扎維爾·馬赫。他非法進入了死者的住宅。」蓋世太保在調查布勒?馬赫迫使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克雷布斯身上。
當他們走過拐角后,內貝狡黠地說:「你沒有說出事實,是不是?或者至少不是全部事實。很好。上車。我們得談談。」司機把手舉到帽檐邊上敬禮,然後拉開車門。內貝呻|吟著鑽進了汽車,全身都在吱吱嘎嘎作響。「痛風病。」他神情厭倦地對馬赫解釋道。
「不,不,絕對不能這麼做。」格洛布斯似乎提高了警覺。「全國領袖先生本人堅決不願意看到任何有關的案情被公開給民眾。我們現在最不希望看到的事,就是某樁牽涉到黨的高層官員的醜聞,尤其是目前這個時候,肯尼迪來訪前夕。老天爺!你能想象那些外國媒體聞到一丁點腐敗的氣味後會如何高興嗎?不。我可以擔保,我們可以在不驚動媒體的情況下抓到他。現在我們需要做的是安排民警加大巡邏力度,監視火車站、港口和機場,還有邊境出入站。克雷布斯可以安排這些事。」
馬赫注意到內貝對這番話產生了興趣。他的小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些藝術品。「還有其他的高級官員參与其中嗎?」「您聽說過前任外交部助理國務秘書馬丁·路德博士吧?」「當然。」「我們正在尋找他。」「尋找https://read.99csw.com?他失蹤了?」「三天前他去慕尼黑出差,之後再也沒有露面。」「我是否可以認為,這表明你們已經確定路德也牽扯到這樁走私活動中了?」「戰爭中,路德是外交部德意志人事務司的主管。」「我記起來了。他負責外交部與黨衛隊的聯絡事務,還有刑事警察。」內貝轉向克雷布斯。「另外一個狂熱的國家社會主義者。你會很欣賞他的……呃……工作積極性。不過也是一個很粗魯的人。順便說一下,我想聲明,嗯,克雷布斯,你可以記錄,我對他與任何犯罪活動的牽連都感到震驚。」
「我也得出了同樣的結論。所以我昨天晚上查看了施圖卡爾特的公寓。對施圖卡爾特的謀殺,我想,是由三個人共同完成的。兩個人闖進公寓。第三個人留在門廳,假裝修理電梯,製造出噪音,掩蓋槍聲,在屍體被人發現前給兇手留出逃跑的時間。」「自殺的遺言呢?」「偽造的。或者是在槍口逼迫下寫的。或者……」
密室里堆滿了令人頭暈目眩的寶藏。這裏比教堂的聖器收藏室還琳琅滿目,比精工雕琢的珠寶盒還要繽紛奪目。油畫,到處都是年代久遠的油畫。天使、聖徒、身穿貂皮大氅的貴婦、佩帶寶劍的華服少年、浴榻上的裸女、拾穗的農婦、鮮花,景物,日出、暴雨、懸崖上的廟宇、白雲下的山丘、古羅馬的宮殿、威尼斯的運河……「這邊請。」格洛布斯做了個手勢。「全國領袖先生會感到嫉妒的。你們比他還要先目睹這些寶藏。」這個密室並不是很大。長寬各有四米,馬赫猜測。頭頂上有幾個蓋著擋板的開口,像是空調和除濕器的通風口。天花板上還裝著射燈,可以直接照到掛在牆上的每幅畫作。房間中央是一把老式的皮製轉椅,十九世紀的職員在賬房裡用的那種椅子。格洛布斯用一隻穿著長筒靴的腿踢了一下扶手,讓它滴溜溜地旋轉。
「您認識他?」馬赫終於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問了出來。「不太熟。戰前認識的。一個忠誠的黨員,敬業的律師。很好的組合。一個狂熱的追求細節者。就像我們這裏這位蓋世太保同行。」克雷布斯微微鞠躬。「全國總指揮閣下過獎了。」
克雷布斯漫不經心、沒有感情地指點著他念到的那些作品,彷彿那些掛在牆上的不是價值連城的畫作,而是餐館里的盤子。他的手指停頓到房間盡頭一座精美絕倫的教堂祭壇組雕上。「這是紐倫堡雕刻家維特·施托斯的作品,1477年由波蘭國王卡西米爾四世委託製作,花了十年的時間才完成。中央的浮雕畫面是聖母瑪麗亞安息,四周圍繞著十二使徒。上面是聖母聖天圖。兩旁的畫面是耶穌和瑪麗亞的生平,包括聖靈感孕、天使報喜、耶穌降生、三王來朝、耶穌復活和耶穌聖天。祭壇台階兩旁……」他指了指相關的部位,「則是耶穌的家族譜系。你們看到的是祭壇被拆散之後的組雕,原來的祭壇組雕高13米,打開之後寬11米。」
「知識分子的胡說八道。」格洛布斯輕蔑地說。「也許他喝酒只是為了給自己的自殺行動壯膽。」「據他姐姐說,黨員布勒同志是一個絕對禁酒主義者。」長時間的沉默。馬赫可以聽到耶格爾沉重的喘氣聲音。內貝凝望遠處,哈維爾湖的對岸。過了半天,格洛布斯才恨恨地說:「多妙的推理啊。不過沒有解釋我們的刺客為什麼沒有簡簡單單地往布勒的腦袋裡打一顆子彈,反而要費這麼多事。」
「如果黨衛隊全國總指揮先生結束了他的個人獨奏會,」格洛布斯從牙縫裡擠出這句話,「我想我們可以開始了。」內貝的手懸停在琴鍵上方。「為什麼這個人有一台貝希斯坦牌的鋼琴,卻不調音呢?」他轉過頭來看著馬赫。「為什麼他會那麼做?」「他的妻子彈奏鋼琴,先生。」馬赫彬彬有禮地回答。「她十年前就死了。」「哦,當然,當然。從那之後就沒人彈奏它了。可惜。」內貝把琴鍵蓋板蓋上,用手指輕輕畫著上面的灰塵。「好奇而已。」
「然後自殺?」內貝問道,「然後施圖卡爾特也自殺了?」
「十年沒有得到晉陞。1957年離婚。那時候『有關部門』開始對你加以注意。街道委員會和鄰里監視組織的報告:『拒絕在冬賑活動中捐款』。韋爾德市場的黨務官員:『多次拒絕加入國社黨』。食堂的偵察員報告:『對希姆萊有不滿言論』。酒吧的偵察員報告,飯館的偵察員報告,走廊上的偵察報告……」內貝一張一張地抽出那些淡黃色的打字紙。
內貝沿著房子後面的涼廊來回踱步,手裡拄著一根藤條拐棍,包銅的棍子頭敲打著地面。噠、噠、噠。「布勒跳湖淹死了。施圖卡爾特對自己腦袋開了一槍。你的案子看來不等插手就自我了結了,格洛布斯。沒有令人尷尬的詢問和審判。這不是很好么?客觀地說,我認為路德同志的生存希望非常渺茫。」「沒錯。路德有心臟病。據他妻子說九九藏書,病因是戰爭期間工作過於緊張。」「你讓我吃了一驚。」
「1963年聖誕節:開始詢問過去住在你的公寓中的猶太人的下落。哈!猶太人!你瘋了嗎?這裡是你妻子的報告。這是你兒子的報告……」「我兒子?我兒子只有十歲大!」「已經足夠做出自己的判斷了。而且學會傾聽大人的話了。你知道。」「我能不能聽聽他彙報了些什麼?」
格洛布斯從嗓子眼裡擠出一陣輕蔑的咕嚕聲。「我不相信任何聖徒,」他瞪了馬赫一眼,「或者殉道者。」「非比尋常。」內貝小聲說,「想到布勒擁有這些……」
內貝放開了馬赫的胳膊。「現在咱們必須說再見了。」他用手中的藤杖敲敲車頂。司機鑽出車來,走到馬赫這邊,把車門打開。「我本來可以把你捎回柏林的。但是我更喜歡一個人走。隨時向我通報。找到路德,馬赫。在格洛布斯之前找到他。」
「根據蓋世太保的調查結果,施圖卡爾特與布勒在某起案件中有關聯。再一次將情況通報給全國領袖本人。調查再一次被移交給蓋世太保。而且,再一次,探員馬赫,這一次是在探員馬克斯·耶格爾的陪同下,非法進入死者的住宅自行調查。在4月16日00:12時,探員馬赫和耶格爾在施圖卡爾特的公寓內被本人親自逮捕。他們自願同意與我一同前往蓋世太保總部,向更高一級的有關部門澄清有關事實。簽字,卡爾·克雷布斯,二級突擊隊大隊長,秘密國家警察 我在今天早晨六點完成此備忘錄。」
「我認為,殺害布勒的兇手在夜間乘船來到天鵝島。藉助夜幕的掩護。如果您記得的話,星期一那天晚上有一場暴雨。湖面一定波濤洶湧。這就解釋了碼頭上的碰撞痕迹。我想那條狗一定發覺了,被他們擊暈,讓布勒無從警覺。」「然後把他丟到湖裡?」「不是馬上。儘管身有殘疾,但布勒仍然是一個出色的游泳運動員,他姐姐是這麼說的。您看到就會明白。他的肩膀很寬,上身肌肉鍛煉得很好。當他的屍體被沖洗乾淨后,我在停屍房仔細查看了一遍。他的這個部位,」馬赫指指自己的臉頰,「有青淤的痕迹。在齒齦前面也有。在廚房裡有一瓶伏特加,已經喝掉了一大半。我想驗屍官會發現他的血液里含有大量酒精。他們用槍頂著他的臉,逼迫他喝下多半瓶酒,把他灌醉,然後給他換上游泳褲,抬到他們的船上,然後丟到湖裡。」
「1940年他們在波蘭總督府編纂了一份秘密的詳盡目錄。我們現在找到了這份目錄。僅僅從華沙弄走的藝術品就包括歐洲著名藝術家的2700件作品,波蘭本國藝術家的10700件作品,14000件雕塑。從克拉科夫弄走了大約2萬件作品。還有從波蘭其他城市的博物館、城堡、教堂、修道院、藝術學校和私人收藏家那裡沒收的藝術品,正在統計當中。」
克雷布斯拿出筆。格洛布斯繼續講下去。「布勒從波蘭偷藝術品,施圖卡爾特在這邊接收。路德在外交部的工作給他提供了方便,他可以自由地去國外旅行。我們相信他利用這個機會把一些藝術品走私出境,並且變賣了。」「在哪兒?」「瑞士。還有西班牙。可能還有義大利和匈牙利。」「那麼,等到布勒從總督區返回帝國——這是哪一年來著?」內貝轉向馬赫,揚起眉毛。「1951年。」「啊,很好。這麼說,從1951年起,這裏就成了他們的寶庫。」
「我們知道在找什麼,你瞧,」格洛布斯摩拳擦掌,用誇張的聲調說道,「先生們,我保證你們在整個一生中都沒見過這麼精彩的東西。」他伸手扳動牆上的一個生鏽挂鉤。整面牆咔嗒一聲從中間裂開了。
他翻閱著筆記本。「當場辨認出來的一些著名作品包括:拉斐爾的《年輕男子肖像》,倫勃朗的《年輕男子肖像》,魯本斯的《肩扛十字架的耶穌》,古阿爾迪的《威尼斯宮殿》,貝洛托的《克拉科夫郊外大街》。八幅卡納雷托的作品。至少三十五幅丟勒和庫姆巴赫的版畫。一幅十六世紀的哥白林掛毯。至於其他作品的詳細情況,我們只能等藝術史專家到來之後才能得知。」https://read•99csw•com
「我們還有很多事要做。」格洛布斯打斷內貝的感慨,「今天早上我向黨衛隊全國領袖閣下彙報了一些事情。全國總指揮先生,如您所知,在他的命令下,我們才舉行這次會面。克雷布斯將解釋蓋世太保方面的立場。」馬赫飛快地和耶格爾交換了一下眼神。這麼說這件事現在已經一直上報到海德里希那裡了。
德國刑事警察的總頭子是個上年紀的老人。他的名字是阿圖爾·內貝。他是一個傳奇。早在黨掌握權力之前,內貝就已經成為柏林刑事警察的頭頭了。那是在二十年代。他的頭顱很小,手上的皮膚因為年老而乾燥龜裂。1954年,為祝賀他的六十歲生日,帝國國會通過議案,在奧斯特蘭總督區贈送給他一宗巨大的地產,位於明斯克附近,佔地500多平方公里,包括4座村莊和2000多名白俄羅斯農奴——官方的叫法是「農業工人」。但是這個采邑的主人卻從來沒有到那裡巡視過一次。他和他卧床多年的妻子住在夏洛滕堡的一座大宅子里,到處是消毒水的味道和氧氣管的嘶嘶聲。一直有傳言說海德里希想幹掉他,把自己的人扶上帝國刑事警察總監的位子,但是卻不敢這麼做。
格洛布斯再度插嘴:「我們已經從草地中挖出了一些雕塑。大多數作品會轉交給它們該去的地方:林茨的元首博物館、卡琳莊園的赫爾曼·戈林博物館、柏林的腓特烈皇帝博物館和古典藝術博物館,還有維也納的美泉宮。但是,從我們的人在波蘭總督府找到的那份名單來看,失竊數量和已經被發現的藝術品還有很大差距。他們是這麼下手的:作為總督區國務秘書,布勒有權派人去查封所有的博物館和私人住宅。他從中挑選最值錢的東西,登記打包。施圖卡爾特利用身為內務部官員的優勢,把這些贓物武裝護送到帝國本土。然後他利用職權把這些東西藏起來,或者秘密走私出境,在國外賣掉,然後購買黃金、珠寶、外匯……任何體積小、不容易被發現的貴重物品。」
克雷布斯再度上前解釋。「維特·施托斯祭壇組雕來自克拉科夫的聖母瑪麗亞大教堂。從那裡運走的時間是1939年11月……」格洛布斯打斷了他的話。「來自波蘭總督區。我們猜測其中大多數來自華沙和克拉科夫。在布勒經手的官方登記中,這些藝術品不是在波蘭戰役中損毀,就是丟失了。鬼才知道那頭豬一共從那裡撈了多少東西。想想吧,他得賣掉多少幅畫才能買得起這座房子!」
馬赫非常想要一支香煙。「我只有初步的觀察,全國總指揮先生。」他把手指插|進厚厚的頭髮。他陷得太深了,已經超過了他能脫身其中的能力範圍。這不是開始,他想,而是結束。格洛布斯雙臂交叉,站在一旁冷冰冰地盯著他。
「那麼我希望他馬上開始。」「立刻,全國總指揮先生。」克雷布斯向內貝微微鞠了一躬,然後轉身離開涼廊,走進了別墅。「我在柏林還有事,」內貝氣喘吁吁地說,「馬赫在這兒全權代表刑警,直到路德被抓到為止。」格洛布斯冷笑了兩聲。「這就不必要了吧?」「哦,有必要。用他的時候小心點,格洛布斯。這是個有腦子的人。耶格爾,你可以回去正常上班了。」耶格爾看上去如釋重負。格洛布斯看上去要說什麼,但是想了想還是覺得住嘴為妙。「陪我到汽車那兒,馬赫。日安,格洛布斯。」
現在他吸引了這幾名聽眾的注意力,馬赫感到有些輕鬆。他的語速開始加快。慢點,慢點,他悄悄警告自己。要沉住氣。「當我昨天早上檢查那座別墅時,發現布勒別墅的警衛犬被關在廚房裡,戴著嘴罩。它的一邊身體在流血。我問自己:一個要自殺的人,為什麼要這樣對待自己的狗呢?」「那條狗現在在哪兒?」內貝也開始聚精會神。「我的人把它打死了。那條狗瘋了。」格洛布斯說。「啊,當然。繼續講,馬赫。」
「顯然如此。兩人選擇了同樣的出路。施圖卡爾特是個不折不扣的腐化墮落分子。他不光收集畫在帆布上的美人,而且還收集會喘氣的美人兒。比較起來他更喜歡品嘗有血有肉的。布勒在東方搜集到了這些東西。具體有多少來著,克雷布斯?」
「據他妻子說,他需要安靜、休養、還有隨身攜帶的藥品。這些都不是現在他能找到的東西,不管他藏在哪兒。」「這個商務旅行……」「他應當在星期一從慕尼黑趕回來。我們檢查了柏林和慕尼黑的漢莎航班登記。在星期一一整天,沒有姓路德的乘客。」「可能他逃到國外去了。」「可能。不過我表示懷疑。美國也好,蘇聯也好,這世界上不論他跑到哪兒,蓋世太保都有辦法找到他。這他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