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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六

第三章

過去三十六小時中,馬赫有三十六小時沒合眼。現在那音樂起了催眠曲的作用。機身的顫動則像搖籃一樣。飛機還沒進入跑道,他就睡著了。他錯過了安全演示,也沒有注意到一個人坐到了他的身邊。飛機的起飛也沒有打擾他的夢境。
五分鐘過去了。他剛想開口提議離開,這時從門後傳來了一陣哐啷聲,接著是馬達的蜂鳴聲,那兩扇鐵門緩緩地向內打開。夏莉湊到他耳旁,小聲說:「有人要出來了。」「不,」他朝馬路遠處點點頭。「有人要進去。」
在過去的一個世紀里,那些銀行家們紛紛在蘇黎世湖的北岸落腳安家。洶湧而來的金錢沖刷著蘇黎世湖的湖岸,留下一層厚厚的浮渣,不過,這是用馬克、英鎊、美元和瑞士法郎堆成的浮渣。就像天鵝島一樣,銀行家們的別墅隱藏在高牆和鐵門之後,房前還遮擋著密密的樹叢。馬赫探身囑咐司機:「開慢點兒。」
這個飯店果真像內貝說的一樣豪華。他那房間一夜的房費就相當於半個月的薪水。「很適合一個被判死刑的人度過一晚……」。他在住宿登記表上寫下自己的名字時,餘光忽然注意到一抹藍色出現在大堂里。後面是兩個淺褐色風衣。我成了電影明星了,馬赫走進電梯時想。走到哪兒都有兩個貼身保鏢和一個女記者跟著。
大門嘎吱嘎吱地移動,關到一半時嘎然而止。兩個男人出現在房子那邊,快步向大門走來。「你!」其中一個男人用粗暴的語氣高喊,「你們兩個!站在那兒別動!」他手裡握著什麼東西。是手槍。馬赫握住了夏莉的胳膊。停在他們前面的一輛警車突然開著倒車燈沖了過來,變速箱嘎吱直響。那個保鏢本已走到他們身邊,看到這架勢后連忙停下了腳步,接著開始遲疑著後退。那輛警車在他們面前剎車,玻璃搖了下來。車裡的警察沖馬赫和夏莉高喊:「看在老天的份上,上車!快上車!」馬赫打開後座車門,把夏莉推了進去,然後自己也鑽進了警車。那個瑞士警察熟練地來了個三點式倒車,扭頭向城裡的方向開去。佐格的保鏢已經不見了。大門在他們身後砰然關上了。馬赫轉過頭來。「你們瑞士的銀行家是不是都這樣戒備森嚴?」「這要看他們是在和誰打交道。」那個警察調了調後視鏡,以便能看到後座上的情況。他大約四十多歲,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您還準備進行別的冒險活動嗎,馬赫先生?也許在哪兒再打場小架?下次如果能提前通知我們的話,也許會對您有所幫助。」「我想你的工作是跟蹤我們,不是保護我們。」「跟蹤和保護。這是我們接到的任務。順便說一下,後面那輛車上是我的搭檔。這一天真他媽的長。原諒我的語言,小姐。他們沒說還有一位女士。」「你能把我們送到飯店嗎?」馬赫問道。那個警察忍俊不禁。「這麼說現在我又成了司機?」他打開報話機,和他的搭檔通話:「已經沒事了。我們回湖濱飯店。」夏莉的筆記本放在膝蓋上,正在寫什麼東西。「他們是什麼人?」「這個警官和他的搭檔是瑞士警察,來確保我不會跑到伯爾尼、翻牆跳進哪個大使館去申請政治避難。他們還來確保我毫髮無損地回到祖國。」「這是在下的榮幸。」從前座傳來咕噥聲。「你面臨什麼危險嗎?」夏莉問。「顯然。」「耶穌!」她又在寫什麼東西。馬赫望向窗外。湖對岸幾公裡外,蘇黎世城的燈光成為照映在黑色湖水上的一條光帶。他的呼吸在玻璃上凝成一片霧氣。
比起宏偉巨大的赫爾曼·戈林空港,蘇黎世機場的到港大廳簡直就是一個玩具小屋。馬赫神采奕奕地走向護照檢查處,在那裡他重施故伎,設法加塞穿過長長的隊伍,排到了前面。那些遵紀守法的德國和瑞士公民們詫異地看著他。他聽到身後傳來一陣騷動和抱怨聲。這麼說她在試圖追上他。
有人在輕輕敲門。一個男人在小聲喊他的名字。現在又是誰?他快步走到門邊,一把把門拉開。走廊上站著一個上了歲數的侍者,舉著托盤。他看起來吃了一驚。「對不起,先生。277房間的那位小姐向您致意,先生。」「啊,當然。」馬赫站到一旁,讓侍者進來。那老頭兒猶猶豫豫的,好像怕馬赫揍他。我臉上的表情一定很可怕,馬赫想。不過他無意換成另一副表情。侍者把托盤放下,咳了一聲,右手放在胸前,掌心朝上。等他發現自己沒有得到期盼中的小費之後,就識趣地離開了。托盤裡面是一瓶鹿谷(Glenfiddich)威士忌,蘇格蘭最好的牌子。酒瓶旁放著一張卡片,上面只有一個單詞。「Detente?」
接過他護照的那個瑞士海關官員是個表情嚴肅的年輕人,留著小鬍子。「公務還是旅遊,馬赫先生?」「公務。」當然是公務。「請等一會兒。」那年輕人拿起電話,撥了三位號九*九*藏*書碼,然後轉過身去低聲說了些什麼。「是,是,當然。」接著他轉過來,把護照還給馬赫。
輪到馬赫時,那本護照引起了檢查員的一陣困惑。一個二級突擊隊大隊長,只有24小時的出境簽證?通常這樣的軍銜和身份很容易放行通過,現在卻把他弄糊塗了。海關官員臉上顯露出好奇和巴結兼而有之的奇特表情。考慮到自己面對的是一位黨衛隊中級官員,最後還是那種卑躬屈膝的奴性佔了上風。「祝您旅途愉快,二級突擊隊大隊長先生!」
「然後找到了你,睡得像個嬰兒。」她總結道。「要是他們說沒有叫馬赫的旅客呢?」「那我也要去蘇黎世。」她不理會他的怒氣。「聽著,我現在已經差不多知道了所有的情節。藝術品盜竊。兩個退休的大官死了,第三個在潛逃。一次未遂叛逃。一個瑞士銀行的秘密賬號。還差一點。我得去蘇黎世的那個銀行看看。沒準我的魅力能打動佐格先生,讓他接受我的專訪呢。」「我不懷疑。」「別愁眉苦臉的,二級突擊隊大隊長。我不會提到你的名字的。」
「最後一遍登機呼叫。飛往提奧多里亞斯哈芬的漢莎LH1014次航班……」「荷蘭航空公司飛往巴格達、曼谷和巴達維亞的KL677次航班已經停止登機……」
她的臉龐在暗處,他看不見她的表情,不過能夠感覺到她的興奮。「我們有授權書,對不對?不管他是哪門子銀行家,起碼現在他是我們的銀行家。」
飛機剛一停下來,那些飛行常客就解開安全帶,齊刷刷地站起來拿行李。她也站了起來,拽出一個小手提箱,還有那件藍風衣。他慢了一步,只好站在她身後伸手夠自己的提箱。「對不起。」她聳了聳肩。「接下來去哪兒?」「我去我的飯店,小姐。您去哪兒是您自己的事。」馬赫有點幸災樂禍。他前面有一位胖胖的瑞士人,正在磨磨蹭蹭地往一個黑皮文件夾里塞一摞單據。馬赫從他身邊擠了過去,推開通道上的乘客,擠到了艙門旁邊。身後的人在抱怨,馬赫沒有回頭。
兒童時代耳熟能詳的旋律突然從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來。在一間四面透風的室內運動場里,一台鋼琴彈奏著激昂的曲調。這首歌是誰譜寫的來著?他記不起來了。
他扭過頭去,看著窗外。這是她的技巧。讓他出醜。先是沒有告訴他施圖卡爾特打來的那個電話;然後被他「逼著」闖入死者的公寓。今天早晨跟那個美國外交官談論什麼瑞士銀行。現在又是這個。馬赫現在的感覺就像有了一個粘在屁股後面的小孩——一個鍥而不捨的、足智多謀的、老讓人出醜的、狡詐多端的、危險的小孩。他偷偷摸了摸|胸前,檢查一下那封信和鑰匙是否還在那裡。趁他睡覺的時候把這兩樣東西偷走,這種事她肯定幹得出來,他深信這一點。
容克-720是一種用於短途國際航線的飛機,客艙里每排有六個座位,中間是過道。這是當天從柏林飛往蘇黎世的最後一個航班,坐滿了穿著三件套西服的商人和銀行家,翻著《華爾街時報》、《法蘭克福日報》和《歐洲經濟評論》。艙內禁止吸煙的燈還沒有亮,有的人嘴裏叼著雪茄。空中小姐走來走去,檢查頭上的行李架。
馬赫在漢莎航空的櫃檯拿到了機票,然後去辦理登機手續。他的護照被一個金髮女職員翻來覆去地仔細檢查。她穿著漢莎公司的制服,左胸上戴著名牌,「吉娜」;翻領上別著一個小巧的鑽石別針,上面是納粹黨徽的圖案。「二級突擊隊大隊長先生要託運行李嗎?」「不,謝謝。我只帶了這個。」他拍拍那個尺寸不大的手提箱。
馬赫沿著標誌找到洗手間,選了最裡面一個隔間,走進去,鎖上門。他打開手提箱,拿出那個皮革手提袋。他蓋上馬桶,坐下來,脫下腳上的長統靴。白色的燈光照在鍍鉻的衣鉤和衛生紙抽筒上,閃閃發亮。他脫得只剩短褲,把軍裝和長統靴塞到手提袋裡,把那把盧格手槍藏在衣服中間,拉上袋子拉鏈,然後鎖上。
柏林有兩個主要機場。年代久遠的坦普爾霍夫機場位於市中心,跑道長度有限,只能起降國內航線的短程飛機。嶄新的赫爾曼·戈林國際航空中心位於大柏林市的東北方,古老的神聖羅馬帝國勃蘭登堡邊區境內,周圍森林和湖泊環抱。這座世界上最大的航空樞紐站落成於1960年,專供遠程國內航線、以及國際和洲際航線使用。它也是從納粹歐洲各國前往世界各地的門戶中轉站。
蘇黎世離萊茵河只有二十公里。它不是一個繁忙的空港城市,飛機在蘇黎世湖上空兜了一個小圈,就開始下降。馬赫喝完了威士忌,把空杯子還給服務員。夏洛特也把杯中的殘酒一口喝完,和馬赫的杯子放到一起。「至少我們有一個愛好是相同的,二級突擊隊大隊長先生。我們都喜歡威士忌。」她九_九_藏_書望著前方,嘴角露出微笑。
他們在士瓦本阿爾卑斯山脈上空飛行了一段時間,萊茵河突然出現在機翼下面。在夕陽照耀下,河面粼粼閃著紅色和桔黃色的光,好像一道熔化的金屬,向西奔流。這條被德意志詩人反覆歌頌的大河發源於帝國南部邊界的群山中,流過阿爾薩斯大區與巴登大區之間的富饒河谷。在科布倫茨的德意志角,在威廉皇帝的塑像腳下,它與摩澤爾河會合,然後繼續奔流北上;經過燈火通明、高爐林立的魯爾區——那裡已經成為一整座長90公里、寬60公里的巨大城市,創造出大德意志帝國六分之一的財富;最後再度轉向西方,在荷蘭境內流入北海。馬赫從來沒有從空中俯視過這條河。
在護照檢查處,馬赫閑逛了一會兒,觀察著保安人員的工作。第一道關口:檢查登機牌是否與簽證不符;第二道:檢查出境簽證。三個「Zollgrenzschutz」(邊防警察),站在通道兩旁,斜挎著衝鋒槍。排在馬赫前面的那個老頭引起了檢查人員的注意,他們仔細檢查了半天,海關官員打了一通電話,才揮手讓他通過。這麼說他們仍然沒有抓到路德。
五分鐘后,走出洗手間時,他已經換上了便裝。淺灰色的西裝,白襯衫,淡藍色的領帶,棕色皮鞋,一個身穿黑制服、腰別手槍的雅利安超人變成了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年商人。他從周圍人群的眼光里就能看出這種巨大變化。人們看他的方式不再是驚恐的一瞥。
赫爾曼·戈林國際機場的中心航站樓是一幢氣勢宏大的鋼結構建築,正面長度足有兩公里,在暮色之中燈火輝煌。它由純粹的直線條構成,外觀簡潔剛勁,巨大而壯觀,設計者是——還能是誰呢?——阿爾伯特·施佩爾。大廳的牆壁上畫著李林塔爾、里希特霍芬和齊柏林伯爵這些德國航空英雄的畫像,他們默默地俯視著光亮的大理石地面。到處都是巨大的落地玻璃窗,不鏽鋼和鍍鉻的各種設施閃閃發亮。抵港大廳門外是帝國空中英雄漢娜·萊契的鋁製塑像,由大戰中被擊落的噴火式、蘭開斯特式、野馬式和「空中堡壘」的殘骸融化鑄成。在她腳下是由五種語言寫成的標語:「柏林,大德意志帝國的首都,歡迎您」
接下來的安檢手續證明馬赫的審慎不是沒有道理的。所有的手提行李都要用X光機檢查一遍。他被仔細地搜了身,然後被要求打開手提箱。裏面所有的東西都被拿出來檢查。盥洗用具袋被打開,剃鬚霜被擰開蓋子,試噴了幾下。檢查人員一絲不苟,因為他們知道,如果有一顆炸彈或者一個劫機者在他們眼皮底下被放過去的話,他們接下來的五年就要在集中營里度過了。通過了所有的安全檢查之後,馬赫拍了拍衣袋,確定那封信還在裡邊,黃銅鑰匙在另一個口袋裡。然後他走進酒吧,要了一大杯威士忌,同時又點著了一支香煙。他在起飛前10分鐘登上了飛機。
Lieb' Vaterland, magst ruhig sein. Fest steht und treu die Wacht, die Wacht am Rhein!
馬赫的座位靠窗,旁邊的位子是空的。他把手提箱塞到行李架上,蓋好,坐下,繫上安全帶,然後閉上了眼睛。機艙里播放著巴赫的《勃蘭登堡協奏曲》。右邊的發動機開始轟鳴,接著是左邊的。襟翼放了下來。飛機向前竄了一下,接著開始慢慢沿著滑行道向前移動。燈火通明的航站樓轉到了飛機的後方。
他迷迷糊糊地睡了大約三十分鐘,直到飛機已經到達一萬米高空、機長宣布飛到萊比錫上空,他才睜開眼睛。空中小姐正俯身問他要什麼飲料。他想說「威士忌」,但是注意力卻從空中小姐的身上引開了。坐在他旁邊、正在假裝閱讀雜誌的,是夏洛特·麥吉爾。
他們現在已經變成了一支車隊。馬赫和夏莉的計程車後面跟著兩輛雪鐵龍警車,裏面坐著瑞士警察。他們從美景大街轉到湖濱大街,馬赫一個一個數著路旁的門牌號碼。「停在這兒。」計程車猛地靠上了路邊。兩輛警車沒來得及反應,從他們身旁衝過,在前面一百多米的地方剎住車,然後倒了回來。夏莉向四周張望了一下。「現在幹什麼?」「現在我們看一看赫爾曼·佐格先生的家。」馬赫付了車費,司機調頭向城裡的方向開去。街道上靜悄悄的。
在歐洲的黑色汪洋大海中,瑞士是一個燈火明亮的孤島。它四周都是心懷敵意的國家。南邊是已被「領袖」墨索里尼統治了四十年的義大利王國,叫囂要收回講義大利語的蒂契諾州;西邊是達爾朗海軍上將統治的法蘭西國,不斷煽動法語區的分裂情緒;東邊和北邊是大德意志帝國,它的高層官員們總是妄圖像十五年前(1949年read•99csw•com)吞併列支敦斯登一樣,把瑞士的德語諸州也納入版圖。小小的瑞士能在三個強鄰的覬覦下存活至今,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迹。「瑞士奇迹」,他們這麼說。
蘇黎世機場大大出乎他的預料。跑道和機庫後面是一片樹木蔥鬱的小山。沒有城市的蹤影。一時間他以為格洛布斯發現了他的意圖,命令這架飛機返回德國迫降。可能他們在符滕堡或巴伐利亞的某個空軍基地降落了?飛機轉了一個彎,進入滑行道。他望見了小小的航站樓,以及樓頂上的大字:蘇黎世。
曙光照耀在赫爾曼·戈林機場的跑道上,透過油氣的薄霧閃閃發光的是新一代的噴氣客機:藍白色的泛美航空公司的波音飛機,飾有萬字的漢莎航空公司的容克式飛機。
他沒有什麼東西要向瑞士海關申報,所以穿過了綠色通道。他走出了航站樓。外面的天已經全黑了。計程車。計程車在哪兒?身後傳來了高跟鞋的聲音。得篤,得篤。外面的空氣比柏林要低幾度。得篤,得篤。他無可奈何,轉過身來。她站在那兒,藍色風衣,提著手提箱,歪頭看著他。「離開我,小姐。您沒聽明白嗎?難道要我把這幾個字寫下來嗎?回美國去,把您那蠢故事登報。我還有正經事要辦。」沒等她開口,他就回過身來,拉開計程車的後座門,把提箱和旅行袋丟進去,然後鑽進車裡。「湖濱飯店。」
「飛往紐約的漢莎LH401次航班開始登機,旅客請前往八號登機門辦理手續……」
自動門在他面前打開,然後嘶的一聲關上。外面的噪音一下子被隔斷。人造的純凈空氣取代了被機油污染的自然空氣。人類活動的聲音取代了機械的聲音。
——「親愛的祖國,請你放心。守望者堅強屹立,萊茵河上的守望者!」
所有的別墅都有周密的保安措施。但是佐格先生的家——馬路對面,從頭數第三座房子——簡直是一座堡壘。大門是實心金屬的,足有三米高,兩旁是厚厚的石牆。門上裝著保安攝像機。馬赫挽起夏莉的胳膊,裝成一對情人的樣子,從門前走過去。他們穿過馬路,站在佐格住宅的私人車道旁邊,耐心地等著。馬赫看了看手錶。剛過九點。
行李託運處的那個職員也像對待老百姓那樣板著面孔,態度很是粗暴。他接過那個旅行提袋,把託運憑據遞給馬赫。「別弄丟了!丟了的話,別回來再找我要。」他朝旁邊的標語揚了揚頭:「警告!只有出示憑據後方可領取行李!」
窗戶下面,有人在人行道上無拘無束地放聲大笑。湖面上有一盞小燈在緩緩移動。沒有大會堂。沒有軍樂隊。沒有萬字旗。沒有灰色寶馬。沒有制服海洋。自從——多長時間來著?——至少一年以來,他第一次置身於鋼鐵和花崗岩的柏林之外。他把杯子舉起來,看著裏面那淺褐色的液體。這麼說,世界上畢竟存在著另外的城市,另外的生活。他注意到在瓶子旁邊還放著一個玻璃杯。這麼說她管飯店要了兩個杯子。他在床邊坐下,望著電話。手指頭敲著桌子。我一定是瘋了。
她有一個習慣,就是一邊把手插到外衣口袋裡,一邊歪著頭微笑。在飛機上,她穿著一件紅色羊毛外套,系著一條皮帶。她的腿很漂亮,穿著黑色絲|襪。當她生氣或困惑時(她常常如此),她會用手撥弄耳後的頭髮。窗戶外面的笑聲飄遠了。「過去二十年裡你沒聽說過這些事?」在施圖卡爾特的公寓里,她的這個問題聽起來有輕蔑的味道。她知道很多事。「戰爭中失蹤的幾百萬猶太人……」他捏著她的留言卡,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然後躺到了床上。十分鐘后,他拿起聽筒,與接線員通話。「277房間。」瘋了,瘋了。
他鬆開領帶,站在窗戶旁邊,喝著威士忌,望著窗外的蘇黎世湖。黑色的湖水周圍繞著一圈黃色的路燈,其間點綴著紅色、綠色和白色的燈飾。他又點了一支香煙。這個星期的第一百萬支。
一輛大馬力的豪華轎車。英國車。黑色的本特利。它從城市那邊飛速駛來,拐進大門。前排是司機和一個男人。後排坐著一位銀髮老人。大概這就是佐格先生。馬赫注意到車身離地面很低,它駛上車道的斜坡時,四個輪胎髮出砰、砰、砰、砰的聲音,接著就從他們的眼前疾馳而過,消失在大門裡。
司機在收聽「美國之音」。在柏林,這個電台受到官方的干擾,只能聽到一些沙沙的雜音,在這裏卻聽得很清楚。「I wanna hold your hand」,年輕的英國聲音,「I wanna hold your ha-a-and」。背景里,上千個女孩在https://read.99csw.com尖聲狂呼。「以上是正在漢堡演出的英國樂隊『甲殼蟲』,四個英國小夥子憑藉獨具一格的演唱風格,在第三帝國受到了年輕人出人意料的歡迎……」
馬赫覺得耳朵里漲鼓鼓的。容克客機開始降落。瑞士鄉間的黃昏景色從窗外掠過,就像電影鏡頭:田地里停著一輛拖拉機;公路上一輛孤零零的小貨車,開著車燈;遠處村莊的窗戶里透出暖黃色燈光……砰的一聲,接著又是一聲,機身劇烈顛簸,飛機著陸了。
馬赫付了計程車費,還給了司機一筆小費。他提著行李廂,踏上人行匝道,向離港大廳的自動門走去。外面的空氣感覺冷冽,夾雜著刺鼻的氣味——在低空積攢了一天的航空煤油和汽車尾氣味道。頭頂上,一架飛機越升越高,翼尖上的兩盞小燈忽閃忽滅。
「你注意到他的車了么?」他問夏莉,「車身很沉。輪胎抓地的聲音很響。在柏林經常能看見這樣的車。這輛本特利有防彈裝甲。」他把手指插到頭髮里。「兩個保鏢,監獄一樣的高牆和鐵門,防彈轎車。佐格先生是哪門子銀行家啊?」
他們在大堂里一棵枝繁葉茂的棕櫚樹下見面。大廳另一邊,一個弦樂四重奏小樂隊正在演奏施特勞斯輕歌劇《蝙蝠》中的舞曲。「那瓶威士忌不錯。」馬赫終於開口說話。「和談條件。」「接受。謝謝。」他看著那個上年紀的大提琴演奏者。她的兩腿分得很開,好像在給一頭母牛擠奶。「天知道為什麼我應該相信你。」
她把護照遞還給他,裏面夾著登機牌。她臉上是那種職業微笑,又亮又無表情,就像霓虹燈里的人兒。「三十分鐘后登機。祝您旅程愉快,二級突擊隊大隊長先生。」「謝謝你,吉娜。」「不用謝。」「謝謝。」「不用謝。」他們謝來謝去,就像一對互相鞠躬的日本商人。坐飛機旅行對馬赫來說也是件新鮮事,一個完全陌生的領域,有它自己的奇怪禮節。
他把城市地圖攤開,放在床上,然後坐在地圖旁邊,結果一屁股陷進了席夢思床墊里。他沒有多少時間。長長的蘇黎世湖伸入市區那些街道網格之中,就像一把藍色的餐刀。根據他從經濟調查部那裡得到的材料,佐格先生在湖街那裡有一棟房子。馬赫找到了這條街道。它貼著湖的東岸,大概在飯店南邊四公里遠。
飛機越過萊茵河,就意味著他已經離開了帝國的領空,進入了瑞士。從遠處的朦朧暮色中可以看到藍紫色和灰色的山脈。飛機下面則是精耕細作的整齊田地,深色的松林,紅色屋頂的村莊和小小的白色教堂。
蘇黎世這座城市比他想象的還要漂亮。它那古老的市中心讓他想起童年時的漢堡。湖邊環繞著古老的建築。綠白相間的有軌電車咣啷咣啷地從街道中央駛過。馬路兩旁咖啡館、餐館、影院鱗次櫛比,商店燈火通明,櫥窗里堆滿了琳琅滿目的外國商品。街上的行人個個都顯得富足而悠閑。
他醒過來時的驚異臉色令夏洛特捧腹大笑。你見過上百個罪犯了,她說,還跟黨衛軍和蓋世太保打過交道。可是你從來沒見識過美國媒體的本事。
太陽像一個破碎的蛋黃,懸挂在西方的天際。東邊的天空已經變成紫藍色。金星已經升上北半球的天穹。馬赫坐在計程車的後座上,透過車窗向外望去。他們正在一座公路高架橋上,居高臨下,可以看得很遠。前方,從高速公路通往航站樓的出口處,許多車正在那裡排隊。
他們一共兩個人,在行李領取處那裡等著他。馬赫在五十米之外就把他們辨認出來了:大塊頭,剃著平頭,穿著黑色的警用皮鞋和系帶風衣。全世界的便衣警察看起來都是一個樣子。他從兩人旁邊走過,看都沒看一眼。憑著直覺,他知道他們跟上來了。
他小聲咒罵,但是她用那雙大眼睛望著他,裝成無辜的樣子,看上去就像耶格爾的女兒一樣天真純潔。一次深思熟慮的行動被她給攪成了一場鬧劇。他有一部分怒火是針對自己的。
「規則。」他一字一句地說。「第一,不要再撒謊。第二,按我說的做,不管你願不願意。第三,你把要寫的東西先拿給我看。如果我告訴你不要寫什麼東西,你就把它刪掉。如何?」「成交。」她面露微笑,向他伸出了手。她的握手平靜而有力。他第一次注意到她戴了一塊男表。「又改變主意了?」她戲謔地問道。他鬆開了手。「你打算要出門?」儘管是在室內,但她仍然穿著那件紅色外套。「對。」「你有筆記本嗎?」她拍拍外衣口袋。「隨身不離。」「我也是。很好。咱們走吧。」
「天知道為什麼我應該相信你。」
他們離開航站樓,開上通往市區的高速公路。馬赫回頭,看見另一輛計程車緊緊跟在後面,離他這輛車只有十米遠。再後面是一輛沒有標誌的白色賓士轎車。老天!這場面可真夠滑稽的。格洛布斯在追路德,他在追格洛布斯,麥吉爾read.99csw.com在追他,現在瑞士警察在追逐他們兩個人。他又點了一支香煙。「您沒看見嗎?」計程車司機指了指車裡的告示。「請勿吸煙,謝謝。」「歡迎來到瑞士。連禁煙告示都比德國的文明。」馬赫小聲自言自語。他把玻璃搖下幾公分,讓車裡的煙霧散出去。
她堅持要解釋,不管他聽不聽。她兩手比劃著,端著一個一次性塑料杯,裏面是半杯威士忌。這事很容易。他告訴她當天晚上要飛到蘇黎世去。晚上只有一個航班。在機場,她對漢莎航空的人解釋說她是和二級突擊隊大隊長一道的,不過遲到了。她能不能和他坐到一起?他們同意了,她知道他已經上了飛機。
二戰結束后,歐洲的政治版圖發生了巨大變化。盧森堡已經變成了「摩澤爾蘭」,阿爾薩斯-洛林變成了「威斯特馬克」,奧地利則是「奧斯特馬克」——「西部邊區」和「東部邊區」。捷克斯洛伐克,這個凡爾賽和約的醜陋私生子,已經萎縮成「波希米亞和摩拉維亞保護國」,位於大德意志帝國的環抱中,由帝國保護長官卡爾登布隆納(歷史上1943年接替海德里希的蓋世太保頭目)統治;波蘭、立陶宛、拉脫維亞和愛沙尼亞早已從地圖上消失。在東方,帝國領土被分為黨衛隊控制之下的四個總督區:奧斯特蘭,烏克蘭,高加索和莫斯科。克里米亞半島和伏爾加河德意志人聚居區是其中的飛地,兩塊由帝國直轄的「樣板殖民區」。德國公民去帝國東方腹地的那些城市需要獲得內政部的特別許可,因為東方屬於「軍管區」,依然處於綏靖不休、暴動不止的准戰爭狀態。由於懼怕肩扛地空導彈的俄羅斯游擊隊的襲擊,漢莎航空甚至取消了從柏林飛往烏法和葉卡捷琳堡的航線。
佐格一定是剛從辦公室回來。確實很晚,不過蘇黎世的銀行家們都工作到很晚。一天工作十二或十四個小時是常有的事。佐格的房子只有一條路可以抵達,這就排除了最有效的安全措施——變更回家路線。至於湖濱大街,一邊是湖,另一邊是幾十條街道,則是保安工作的噩夢。這能解釋一些現象。
赫爾曼·戈林國際機場的跑道上和停機坪上全是最新一代的噴氣式客機。泛美航空公司藍白相間的波音707和DC-8;英國海外航空公司的新式「彗星」-300,機尾噴著米字旗,剛從倫敦飛來,準備飛往開羅和開普敦;法國航空公司飛往達喀爾和里約熱內盧的容克式飛機;多尼爾,亨克爾,福克-沃爾夫,還有德國航空界的最新奇迹——安裝四台邁巴赫發動機的容克-800巨型雙層寬體噴氣客機,機身上畫著漢莎航空公司的黑鸛,機尾是大德意志帝國的紅白黑三色國旗。
隨著冷戰的持續、歐洲和世界經濟的復甦,瑞士的重要性也與日俱增。它那發達的金融業成為互不往來的兩個超級大國集團之間進行經濟接觸的唯一渠道。美德之間通過瑞士進行秘密會談,雙方的特工在這裏竊取對方的科技、商業和軍事情報。「瑞士只有三類公民,」刑警總部的那個瑞士問題專家告訴馬赫,「我們的間諜,美國人的間諜,還有試圖同時幫兩邊掌管錢財的瑞士銀行家。」
湖濱飯店離蘇黎世湖只有一條馬路之隔。車費是23瑞士法郎。馬赫心算了一下,給了司機一張五馬克的鈔票。「不用找了。」帝國馬克在全歐洲都是受歡迎的硬通貨,地位比瑞士法郎還要堅挺。小廝過來為他打開車門。馬赫拿起行李,走進了湖濱飯店的大堂。
在所有這些國家中,只有中立的瑞士是一個例外。元首並非特別垂青瑞士,但是時勢的發展救了它一命:1946年,最高統帥部已經開始著手準備入侵瑞士的「聖誕樹」計劃,但是此時美國宣布停戰,接著「冷戰」就開始了。在帝國元帥戈林的勸說下,入侵瑞士的計劃被無限期擱置——許多人都說,這是因為戈林在瑞士的銀行賬戶最多。
在西方,12個國家——葡萄牙、西班牙、義大利、法國、比利時、荷蘭、愛爾蘭、英國、丹麥、挪威、瑞典和芬蘭——根據1947年的《羅馬條約》組成了歐洲聯盟,它們都是德國的盟國,德國則是超然于歐盟之上的「指導國」。在東南方,匈牙利、斯洛伐克、克羅埃西亞、塞爾維亞、羅馬尼亞、保加利亞、希臘和土耳其也早已成為德國的衛星國,以一種更低級的僕從形式依附於「歐洲新秩序」。在所有這些國家裡,德語都成為第二語言,從小學起,這些國家的學童們就必須學習柏林指導編寫的德文識字讀本。人們收聽德國的廣播,開著德國造的汽車,看著德國的電視,裏面播放的是德國的電影和音樂節目。他們在德國財閥擁有的工廠里工作,抱怨著德國遊客在那些擠滿德國人的旅遊勝地的惡劣表現。德國隊在所有的國際比賽中都獲勝,只有板球除外,因為那種遊戲除了英國人之外誰也不會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