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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五

第三章

辦公室里只有他一個人。他做了兩件事。先打電話給科隆的漢莎航空公司總部,詢問他們的保安處頭子曼弗雷德——以前是一個刑警警官,和他熟識——檢查一下星期日和星期一往來於柏林和蘇黎世的所有航班,看看有沒有一個叫馬丁·路德的乘客。
馬赫發現他的公寓大門掛在破碎的鉸鏈上直晃蕩。他站在門口,手握手槍,側耳傾聽。沒有動靜。公寓里靜悄悄的。他的公寓也被搜查過,但是要仔細得多。所有被搜過的東西都丟到了客廳中央,推成了一座小山。衣服、書籍、鞋子、往日的信件、照片、瓷器、傢具……全都胡亂地堆放在一起。看上去就像是有人要用這些東西點一個火堆,但卻在最後一刻改變了主意。
耶格爾也變得意氣消沉起來。「再來一杯?」「抱歉。」馬赫站了起來。「必須走了。下次我請你。」耶格爾也站了起來。「你回來之後,扎維,和我們住幾天。女孩們去德意志少女團的營地了,好幾周不在家。你住在她們的房間。咱們想辦法來對付這個軍事審判。」「窩藏一個反社會分子,這對你在當地黨支部的評語可不大好啊。」馬赫苦笑。「去他媽的黨支部。」這句話飽含憤懣。耶格爾伸出他那熊爪子一般的大手,馬赫一把握住。「照顧好你自己,扎維。」「照顧好你自己,馬克斯。」
在那堆雜物最上面,是一個木鏡框。馬赫的照片,20歲時拍攝的。他正在與潛艇部隊總司令鄧尼茨海軍上將握手。他撿起鏡框,走到窗邊,拂去上面的灰塵。他都不記得這張照片了。為什麼要把這照片丟在這兒?是警告還是別的什麼意思?
他光著身子走進起居室,在那堆東西里翻出了乾淨的衣服、一雙鞋、一個手提箱、一個皮革旅行手提袋。他原以為他們會把他的護照拿走,但是在那堆雜物的最底下找到了它。護照是1961年頒發的。當時他去義大利出差,把一個犯罪團伙成員從米蘭押回來。他的照片上面蓋著納粹雄鷹的鋼印,對頁是內政部長塞斯-英夸特筆走龍蛇的簽名,要求各國政府「對持有該護照的大德意志帝國公民予以通行便利」。照片上的那個人要年輕許多,臉蛋飽滿一些,面對鏡頭微露笑容。天哪,他想,三年間我老了十歲。
內貝揚起那顆滿布皺紋的腦袋:「這是我的條件。瑞士刑警總監,施托伊利先生,是我的好朋友。從你下飛機開始,直到再度上飛機為止,他的人會監視你。不要嘗試擺脫他們。如果你明天下午六點錯過了返回柏林的班機,你會馬上被瑞士警方逮捕,引渡回德國,直接送進達豪。如果你想逃到伯爾尼,躲進哪個外國大使館申請政治避難,他們也會在路上把你攔住。歸根結底,你又能去哪兒呢?昨天發表那個聲明之後,美國大使館是不會接納你了。他們會把你推出大門,送給瑞士警察,也就是送給我們。英國、法國、義大利,他們一直聽我們的話。澳大利亞和加拿大聽美國的。嗯,還剩下中國大使館,我想。不過如果我是你的話,就不會到他們那兒去尋找機會。歸根結底,他們也對美國人百依百順。我若是你,寧願去試試從集中營里越獄的可能性。等你一回到柏林,你就把你發現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訴我。這麼安排如何?」馬赫點點頭。「很好。元首管瑞士叫『飯店服務生的國家』。我推薦『Baur au Lac』,塔爾大街上的『湖濱飯店』。能夠俯瞰湖九*九*藏*書景。非常豪華。很適合一個被判死刑的人度過一晚。」
他換上乾淨襯衫,然後用刷子把制服刷乾淨,又穿了上去。他彎腰把換洗衣服放進行李箱時,眼角掃過了一樣東西。魏斯一家的照片。他把它揀起來,疊成小方塊,就像他五年前發現這張照片時的樣子,然後塞進錢包。如果他們問,他就說這是自己的家庭照片。他提著手提箱,環視房間一眼,然後走出門外。他儘可能把那扇門關好,雖然它已經被蓋世太保給撬壞。
他們檢查了他的郵件。一堆長時間未支付的賬單——他們看到這個會興高采烈的——和前妻的一封信,發信日期是星期二,前天。他簡單潦草地看了看信的內容。她說她決定不讓他去探望皮利,因為那會使孩子心緒不寧。他最好同意,否則的話她可能不得不對帝國家庭法庭陳述她的理由。她相信,為了孩子和他本人著想,不必走到這一步。署名是「克拉拉·埃克哈特」。這麼說她已經恢復了婚前的娘家姓。他把信揉成一團,扔到那堆亂七八糟的東西上面。
「哦,老天!夥計!」耶格爾瞪圓了眼睛。他站了起來,俯過身子,雙手放在馬赫的肩膀上。「總不至於糟到那個地步吧?你在嚇唬我,是不是?」馬赫凝視著他。過了幾秒,耶格爾勉強擠出笑容,把視線轉到別的地方。「好吧,那麼……」他把信封塞進衣袋裡。「老天!」他突然咬牙切齒地說,「要是我的哪個孩子向蓋世太保告密……我非得給他一頓好揍不可!」「錯不在那孩子,馬克斯。」
「馬丁·路德?」曼弗雷德聽起來很困惑。「你還想查別的什麼人嗎?查理曼大帝?沃爾夫岡·馮·歌德?」「別開玩笑。這事很重要。」「很重要,當然。我知道。」曼弗雷德答應馬上去查有關信息。「聽著,如果你厭倦了跟在救護車後面的生活,我這裏永遠有你的位子。」「謝謝!也許吧!」
「關於赫爾曼·佐格本人,有哪些材料?」「很少。五十四歲,已婚,有一個兒子。他在蘇黎世湖畔有一座房子。名望甚高,深居簡出。在瑞士政府里有許多身居高位的朋友。」馬赫又點燃了一支香煙。他已經記不清這是今天的第幾支了。他抓過一張紙。「請再把他家的地址說一遍?」
通往內間的大門是用實心橡木做的,厚達15厘米。裏面拉著百葉窗,外面的光線幾乎透不過來。巨大的辦公桌上亮著檯燈,內貝正俯身閱讀桌上的什麼文件。他戴著放大眼鏡,鏡片後面是一隻巨大的藍眼睛,像死魚一樣。他抬頭看看馬赫。「啊,誰來了啊?」內貝摘下放大鏡,「二級突擊隊大隊長馬赫。我猜,兩手空空?」「很不幸,是的。」
他環視四周。有些人已經認識十年了。蘭斯多夫的一幫卡車司機,成天耍牌,滿腦子下流故事;烏爾特廣場重案組的一幫酒鬼。他不會懷念這幫人的。瓦爾特·菲貝斯孤零零地坐在吧台上,轉著手中的酒瓶子。他還沒從對施圖卡爾特的哀悼中走出來。活像一個肝腸寸斷的傷心寡婦。
馬赫把信封放到了內貝的桌子上。「我昨天晚上在施圖卡爾特的公寓里發現了這個。」內貝打開信封,仔細地讀著信紙上的文字。他抬起視線:「這裏面是不是還應該有一把鑰匙?」馬赫望著內貝身後的油畫。施穆茨勒的《農莊少女耕田歸來》,帕都瓦的《元首發表演講》。納粹正統派畫家創作出來的高級垃圾。
馬赫九_九_藏_書拿下那盆死花,挖出鑰匙。「我要趕飛機。還有兩個小時。」耶格爾看著他的行李箱。「別告訴我。讓我猜猜……去黑海度假!在海邊彈巴拉拉卡琴!」他抱著胳膊,把腿踢得筆直,模仿哥薩克人跳舞的樣子。馬赫微笑著搖搖頭。「你不覺得自己像一頭熊嗎?」「我?像一頭熊?」還沒等馬赫轉過身來,他就跳出了門外。
耶格爾睜大了眼睛。「那些藝術品一定都藏在那兒!記得格洛布斯今天早上說的吧?他們把藝術品走私到瑞士,在那邊出售。」「不止這些。我後來又找到了那個美國女孩。施圖卡爾特星期六晚上給她打了電話,想要叛逃。」叛逃!那個連提都不能提的可怕行為!這個恐怖的詞就像一具死屍一樣吊在他們眼前晃蕩。
他給刑事警察經濟調查部打了個電話,請求和「瑞士銀行方面的研究專家」通話。他們找到了一位。馬赫提到了佐格的名字,問有沒有更詳細的資料,電話那一頭的人笑著說:「你想要多少資料?」「從開頭說起吧。」「請別掛。」那個人把聽筒放在一邊,馬赫聽到翻檢資料的嘩嘩聲。
「啊,我懂了。」內貝又靠回椅背,用眼鏡腿敲著腮幫子。「如果我不讓你去,我就得不到那把鑰匙。當然,我可以省掉好多麻煩,直接把你扔給蓋世太保,他們能勸你把鑰匙交出來——而且很快。但是呢,那就意味著格洛布斯和海德里希,而不是我,發現保險箱里的秘密。」
十年沒有提升,加上七年的離婚贍養費,這一小疊鈔票就是他的畢生積蓄。「二級突擊隊大隊長先生剛才說什麼了嗎?」出納員好奇地看著他。他剛才一定是把自己的念頭給嘟噥出來了。「沒有。謝謝你。」馬赫拎起手提箱,走到營業廳門外,攔了輛計程車,讓司機去韋爾德市場。
「我要去瑞士。內貝給了我二十四小時簽證。你剛才在辦公室看見的那把鑰匙,是我在施圖卡爾特的公寓里找到的。是蘇黎世一家銀行的保險箱鑰匙。」
狐狸和熊碰到了許多熟人,他們熱情地對兩人打著招呼。「喝!馬赫!去度假,呃?」「嘿!耶格爾!下回刮鬍子的時候站得離剃刀近一點兒!」耶格爾堅持要請客。馬赫在酒吧的角落裡找到了一間空包廂,把行李箱塞到桌子底下。
責備。你怎麼能責備一個十歲的孩子?那孩子身邊需要一個父親。這正是黨提供給他的——堅強有力、可以信賴、有人陪伴——所有這些,都是馬赫虧欠那個孩子的。還有,兒童團鼓勵小孩向政府彙報他們家庭里的各種秘密。不,他不會,也不能責備自己的兒子。
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吃力地站了起來,走到百葉窗旁邊。他把葉片稍微捲起來一點,透過縫隙觀察外面的景象。馬赫看到他的眼睛從一邊掃視到另一邊。
馬赫正在給耶格爾寫一張留言條,這時他回來了。他用後背把門頂開,懷裡抱著一大摞文件,汗流浹背。兩天沒掛的鬍子令他看起來顯得兇巴巴的。「扎維!感謝上帝!」他越過那堆文件,驚喜地瞪著馬赫,「我一整天都在試著找你!你到哪兒去了?」「到處轉轉。這是什麼?你的回憶錄?」「施潘道的槍殺案。新娘和新郎。今天早上你聽到大叔的話了,」他學著內貝那尖聲尖氣的嗓音,「『耶格爾,你可以回去正常上班了。』」
內貝的副官奧托·貝克,一個臉蛋光滑的海德堡和牛津畢業生,抬頭看著走進辦公室的馬赫。「我要和全國九-九-藏-書總指揮先生談話。」「他現在誰也不見。」「他會見我的。」「他不會。」馬赫湊近貝克的臉,一拳捶在桌子上。「去問他。」他聽到內貝的女秘書在貝克身後問:「需要我去喊保安嗎?」「等一會兒,英格麗。」從牛津的黨衛軍行政管理學院畢業的傢伙,都喜歡裝出英國紳士那種遇事不驚的派頭。貝克慢條斯理地彈去制服袖子上一個看不見的斑點。「什麼名字?」「馬赫。」「啊,那個著名的馬赫!」貝克拿起電話。「二級突擊隊大隊長馬赫想見您,全國總指揮先生。」他看著馬赫的臉,點點頭。「好的。」貝克按下桌子裏面一個按鈕,電動門閂咔嗒一下打開。「五分鐘,馬赫。他和全國領袖先生有個會面。」
「哈哈哈哈!」內貝抹去笑出來的眼淚,「當然!當然!那兒的風景特別引人入勝。」「我從漢莎航空那裡得到證實。路德在星期天下午飛到了蘇黎世,星期一晚上搭乘最後一班航班返回柏林。我相信他在那裡有一個銀行帳號。」內貝的大笑以一個噴嚏告終。「證據?」
掛上電話之後,馬赫把那盆早已枯死的植物從文件櫃頂上拿了下來。他拔出那棵吊蘭,把鑰匙藏在土裡,把吊蘭塞回去,然後把花盆放回了原來的地方。
沉默半響,耶格爾才開口:「那麼說,蓋世太保一定全都知道了。他們肯定竊聽了她的電話。」馬赫搖搖頭。「施圖卡爾特可不傻。他給她家對面的電話亭打電話。」他喝了一大口啤酒。「馬克斯,你還不明白嗎?現在我就像摸黑下樓梯一樣,隨時都有可能栽下去。先是從湖裡撈出來一個『老戰士』,然後又牽扯出施圖卡爾特的死亡。昨天晚上,目睹格洛布斯在現場的唯一證人,約斯特,那個軍校學員,被黨衛軍帶走了。現在又是施圖卡爾特要叛逃。接下來會是什麼?」
「我想過留在國外不回來。我甚至把所有的存款都取出來了。不過內貝說的很對:沒有別的國家敢和我沾邊。」馬赫喝完了啤酒,用叉子撥弄著土豆泥。「你能幫我辦點事嗎?」「說吧。」「那個美國女人的公寓今天早上被人撬開了。你能不能問問舍訥貝格的民警,到那裡去看看。我把地址留在桌子上了。還有,我把你的電話號碼給她了,讓她遇到麻煩的時候給你打電話。」
從內貝那老年人的軀體中爆發出一陣與其年齡不相襯的狂笑。他笑得前仰後合,用兩隻手捶著桌子:「你的材料已經夠詳細的了,馬赫,可是那裡面卻沒提到你有這麼好的幽默感。哈哈哈!太妙了!誰知道呢?大概你還是會活下來的。也許哪個集中營司令官願意把你當寵物養呢。」「我想去瑞士。」
「那麼,那飛機是怎麼回事兒?」對於耶格爾來說,「飛機」這個詞總是和浪漫的異國情調聯繫在一起。他去過的離柏林最遠的地方是黑海的一個家庭度假地,在戈培爾施塔特——過去的名字是雅爾塔——附近。去年夏天,他和漢內參加了「通過歡樂獲得力量」組織的一次「大旅行」,回來之後吹噓了半年。
干這活兒需要很長的時間。時間,怒氣,以及對搜索工作不會被打斷的確信。一定是在他被關在阿爾布雷希特親王大街的那段時間里乾的。只有蓋世太保才有權力來搜他的房子。他想起「白玫瑰」成員在韋爾德市場附近一座大樓上寫的口號:「一個警察國家是一個被罪犯掌管的國家。」
五分鐘后,曼弗雷德打來了電話。
奧伯瓦爾大街九_九_藏_書那間小酒吧的主人叫菲舍爾,是個退休警官。酒吧里滿是煙氣和汗味,還有劣質啤酒和炸洋蔥圈的味道。光顧這裏的絕大多數都是警察,下班回家之前喝上一杯。每天六點之後,吧台和散座上全是綠制服、灰制服和黑制服,火車座式的木頭包廂里也坐滿了這幫傢伙。現在還早,酒吧里一半座位是空的。
回到辦公室后,馬赫給湖濱飯店打了電話,預訂一間房間,接著向漢莎航空訂了一張往返機票。不到一個小時,他的護照就被人送回來了。出境簽證貼在內頁,上面蓋著標志著歐洲最高權威的紫色圖章:站在納粹萬字上的展翅雄鷹。簽證上的日期一欄由某個官員用鋼筆寫上了時間。
服務員給馬赫端來了一盤「Zanderfilet」,他望望盤子,衝著耶格爾揚起眉毛。「我要的。你總得正經吃點什麼東西。」耶格爾攔住服務員,又要了一大扎啤酒。馬赫一直沒有開口,直到服務員把啤酒端來,然後轉身離去。他偷偷地轉動腦袋,用眼角的餘光看看周圍。「德意志一瞥」。他的背後是牆。對面的包廂是空的。酒吧那頭傳來一陣大笑。
「沒問題。」「還有,你能不能幫我去看看皮利?」他遞給耶格爾一個信封,裏面裝著他從銀行取出來的半數鈔票。「不是很多,不過我需要剩下的那些錢派用場。留著這個信封,直到他長大一些、能理解這一切的意義時再交給他。」
如同第三帝國其他事物一樣,出境簽證的有效期也取決於你的級別,尤其是政治上的可靠性。黨的高級官員是十年;黨員五年;普通群眾一年,如果沒有不良記錄的話。剩下的人什麼也拿不到。馬赫前往外部世界的簽證有效期是一天。也就是說,在當局看來,他幾乎跟第三帝國的那些「政治賤民」——發牢騷者、社會寄生蟲、怠工者、秘密犯罪組織成員——歸為一類了。
「你從樓梯上摔下去,把脖子摔斷。接下來就是這個。」「很準確的預言。不過你還不知道最壞的那部分。」馬赫告訴他蓋世太保的那個卷宗。耶格爾看起來極度震驚。「耶穌基督!你打算怎麼辦?」
佐格銀行是1877年成立的,創辦者是一個德裔法國人,路易·佐格。至於赫爾曼·佐格,在施圖卡爾特那封信上簽名的傢伙,是路易的孫子。他現在仍然是銀行的主管。柏林方面注意這個人已經超過二十年了。1940年代,赫爾曼·佐格和一些不太可靠的德國公民有過密切往來。財政部和黨衛隊經濟管理總局的調查人員懷疑他為這些德國主顧窩藏了價值上億帝國馬克的藝術品、現鈔、證券、金磚、珠寶和寶石——全都是原本應當由德國政府充公沒收的財產。但是他們嘗試了很多年,都沒法進行進一步調查。這家銀行的嘴巴就像一整塊花崗岩一樣嚴,沒有縫隙可鑽。
在維滕貝格廣場的德意志銀行總行營業處,馬赫向坐在櫃檯後面的出納員詢問自己的戶頭上有多少錢。「4277馬克38芬尼。」「全取出來。」「全部嗎,二級突擊隊大隊長先生?您打算關閉這個戶頭?」那個戴無框眼鏡的出納問道。「全部。」
內貝走到桌子旁邊,再度閱讀那封信。他按下內部通話按鈕。「貝克。」副官馬上出現在內貝的辦公室里。「馬赫,把你的護照給他。貝克https://read.99csw.com,你拿著它去內政部,讓他們發一個立即生效的出境簽證。有效期24小時。從今天晚上六點開始,明天晚上六點失效。」貝克望了馬赫一眼,走了出去。
謝天謝地,他們沒有搜查浴室。馬赫沖了個澡,颳了鬍子。他在鏡子里仔細檢查了身上的傷痕。胸口上一大道瘀青,後背和腿上有更多的瘀青;喉嚨上一道青紫色的勒痕;看上去沒有實際那麼糟。他爸爸以前說什麼來著?他小時候每次受傷,爸爸都用這話給他止疼:「你會活下去的,孩子。」沒錯。你會活下去的。
阿圖爾·內貝的套間在四樓。秘書和副官辦公的外間鋪著奶油色的地毯,奶油色的牆壁,隱蔽式的射燈,黑色的皮沙發,不鏽鋼和玻璃茶几。六十年代最時髦的裝飾風格。牆上是托拉克雕塑作品的油畫:軀幹如赫克利斯一般強壯的男人將巨石推上山頂,慶祝帝國高速公路的誕生;女武神與「無知」、「布爾什維克主義」和「斯拉夫人」這三個惡魔戰鬥……托拉克教授的雕像以其大而無當的驚人尺度而贏得了不少笑話:「教授今天無法接待來訪者——他正在那匹馬的左耳朵上工作」。
馬赫看著那人點出4277馬克的鈔票。5、10、20、50,高斯、李比希、申克爾、巴赫。100、200、500、1000,俾斯麥、齊柏林、瓦格納、歌德。物理學家和化學家,建築師和音樂家,詩人和政客。在帝國受到官方崇拜和頌揚的偶像們。鈔票上面壓著一小堆硬幣。他把錢接過來,塞進自己的錢包里,與那張照片放在一起。
最後他開口說話。「很有誘惑力的討價還價。不過為什麼我看到的卻是這樣一幅場面呢:我站在赫爾曼·戈林機場的登機處,眼淚汪汪地向你揮舞一條白手絹,然後你上了飛機,一去不復返。」「我猜,如果我保證我會回來,也不會對您起作用?」「這取決於我的智力水平。」
耶格爾回來了,端著滿滿兩大扎黑啤酒。「乾杯!」「乾杯!」耶格爾擦去嘴邊的泡沫。「好香腸,好啤酒,好機器——德國送給世界的三樣禮物。」每次他們倆一塊兒喝酒,馬克斯總要說這句,馬赫每次都想指出這一點,但總是把話咽回去。
每艘潛艇離開威廉港之前,鄧尼茨都要親自到潛艇上為乘員送行。一個令人敬畏的人,嚴厲而正直,握手有力,聲音嘶啞。「狩獵順利!」他對馬赫大聲喊道。他對每個人都這麼說。照片上有五個人,在指揮塔下面一字排開。魯迪·哈爾德站在馬赫的左邊。另外三個人在那一年晚些時候戰死了,屍首埋葬在U-175號潛艇的殘骸里,長眠于冰冷的大西洋深處。狩獵順利。他把照片扔回到那堆東西上面。
內貝點點頭。「我聽值班警官說,現在全帝國的警察局都關滿了拿不出證件的流浪老頭兒跟老酒鬼……足夠格洛布斯忙到聖誕節的了。」他向後一仰,舒服地靠到椅背上。「就我所知,路德這個老滑頭才不會急於露面呢。他肯定會找什麼地方躲幾天。這才是你的希望所在,馬赫。」「我求您一件事。」「說。」「我想出國。」
他把那摞材料丟在桌子上。窗戶咔嗒作響,一陣灰塵被吹進辦公室。「目擊者的證詞。家屬的陳述。驗屍報告。他們從那小子身上挖出了十五顆子彈。」他伸伸腰,用拳頭揉著眼睛。「我得好好睡上一個禮拜。實話跟你說,這輩子我從來沒有嚇成昨天晚上那樣。我的心臟可受不了。喂,我說你現在在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