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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四

第三章

馬赫在站台報攤上買了一份《柏林日報》,斜靠著車門,瀏覽報上的內容。肯尼迪和元首,元首和肯尼迪。都是這個。很顯然,帝國對這次結束美德冷戰的會談寄予了很大希望。這隻能意味著東方的戰事比任何老百姓所了解的都要糟糕。「在東方保持永久戰事將使我們成為一個有活力的種族,」元首曾經這樣說過,「使得我們的人民免受歐洲那種安逸享樂的腐蝕、從此變得軟弱。」
他們在湖邊上分手。他大步流星地走過草坪,向繁忙的市中心走去。一邊走,他一邊掏出那個信封,晃了晃,檢查鑰匙是否還在裏面。他把信封舉到鼻子上,嗅著她的體香。他回頭望了一眼。她正在走進櫟樹林。一會兒被樹木擋住,一會兒又出現在他的視線中。消失,出現,消失,出現。沉悶的樹林中,她那小小的身影看上去就像一隻明亮的藍色小鳥。
「或者蓋世太保的人拿著鑰匙和信……」「如果他們能得到的話。銀行什麼也不問。沒有令人尷尬的後果出現。沒有透露客戶信息。沒有違反《瑞士銀行法》。」「這些賬戶……它們仍然存在?」「戰爭結束后,由於柏林的壓力,瑞士政府禁止了這種做法。不過此前開設的老賬戶依然有效。因為簽了字的協議必須得到遵守。這種鑰匙和信本身也成了貴重財產。人們把它轉來轉去,作價出售。亨利說,佐格銀行的這種生意尤其興隆。天知道他們在保險箱里放了什麼東西。」
逃出施圖卡爾特的公寓非常容易,她說。通風井通往房屋的後面,那邊沒有黨衛隊士兵。他們都在前面。她翻過鐵柵欄,若無其事地走過幾條街,攔了輛計程車回家了。她一晚上沒睡,等著他來電話,但是沒等到。她把那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熟記在心。到早上九點鐘,她決定不再等了。
她抽完了香煙,用腳尖把煙蒂捻滅。剩下的事他差不多都知道了。她發現了屍體,報了警。他們把她帶到亞歷山大廣場的一個警察局,在一間空屋子裡關了三個小時。接著她又被領到一個地方,在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黨衛隊官員面前寫了份筆錄。那人的辦公室看起來就像個病理解剖室,不像警官的房間。馬赫笑了笑。可憐的老菲貝斯。
1934年,一個叫格奧爾格·漢內斯·托馬的蓋世太保被萊因哈德·海德里希派到瑞士,調查德國籍賬戶持有人的名字。托馬在蘇黎世住下,和一些單身的女出納發生交往,還向一些小職員提供「資助」。當蓋世太保懷疑某個德國公民在瑞士非法持有賬戶時,托馬就會去相關的銀行,偽裝成這個德國人的代理人,聲稱要替當事人往賬戶里存款。一旦銀行同意辦理,就說明這個倒霉的德國人在這家銀行里開設了賬戶。蓋世太保就把他抓起來,嚴刑拷打,逼問出所有詳細信息。不久之後,銀行就會收到存款人從德國境內發來的一封電報,以標準的格式要求銀行把他的存款轉回德國。
在馬赫的建議下,他們徒步向蒂爾加滕公園走去。如果柏林人要討論什麼不願意被人竊聽的話題,這座位於城市中心的森林就是他們的首選之地。甚至神通廣大如蓋世太保,也沒法給每一棵樹都裝上竊聽器。樹下草叢中開著水仙花。小孩在新湖的湖岸旁邊開心地喂著野鴨。
「好吧。」她繼續往前走去,雙手抱著肩,彷彿感到很冷。「我父母確實在戰前就認識施圖卡爾特。我在聖誕節之前確實拜訪過他。但是我沒給他打電話。是他給我打的電話。」「什麼時候?」「上星期六,晚上。」「他說了些什麼?」
「怎麼了?出什麼事了?」她向那個男人擺擺手,他失望地離開了。「沒事。有個人想用電話。」「好吧,長話短說。這件事我只和你父親聯絡。不通過大使館。」「你需要我做什麼?」「明天來找我,我把所有的事都告訴你。夏洛特,我會讓你變成全世界最出名的記者的。」「在哪兒?什麼時候?」「我的公寓。中午。」「那兒安全嗎?」「沒有什麼地方是安全的。」然後他掛上了電話。這是她最後一次聽到施圖卡爾特的聲音。
「這邊走。」他領她轉向一條通往樹林深處的小徑。透過茂密的樹林,可以看read.99csw.com到大戰中修建的巨大高射炮塔,就像褐色的城堡,外觀十分醜陋,破壞了公園的景色。「能給我一支嗎?」他為她點煙的時候,她用手遮住打火機。在婆娑林蔭中,小小的火苗在她眼中反射出點點光亮。
馬赫把這封信看來看去。他一點也不納悶施圖卡爾特為什麼把這封信鎖在保險柜里。未經帝國銀行的批准,德國人在國外擁有賬戶屬於非法行為。對於違反這一規定的人,最高可以判處死刑。「我很擔心你。給你打了幾次電話都沒有接。」「我在做一些調查。」「調查?」她再度露齒一笑。
她星期六晚上很早就上床睡覺了。天氣非常惡劣,大雨已經下了三天,把整座城市都沖了個透。她沒有心情出去和朋友聚會。好幾個星期以來都是這樣。你知道,柏林是一座非常容易令人感到沮喪的城市。在那些巨大灰色建築的陰影下,看到街上那些無休無止的制服,面對那些面孔死板、沒有一絲笑容的官僚,你會覺得自己渺小、無助。
「奈丁格爾?」「你昨天晚上見過他。」馬赫想起來了。那個穿著運動夾克的年輕人,腦袋枕在她的胳膊旁。「你沒把這些事告訴他吧?」「當然沒有。不過他這個人很小心謹慎,我們可以信任他。」「在斷定誰更可靠這方面,我更信賴我自己的感覺。」他感到一絲失望。「他是你的男朋友?」她站住了。「這算哪門子問題?」「這件事對我來說利害攸關。身為德國公民,我比你面臨更多的危險。我有權知道……」「你沒有權利打聽!」她看上去怒氣沖沖。「好吧好吧。」馬赫舉手投降。這個女人真難應付。「那是你的私事。」他們繼續往前走。奈丁格爾是瑞士金融方面的專家,她解釋說,曾經幫許多逃到美國的德國難民取出他們在蘇黎世和日內瓦的存款。這種事一般來說幾乎是不可能的。
他閉上了嘴。一對老年夫婦從對面走來,盯著他們看。他意識到他們倆看起來是一對奇特的搭檔:一個黨衛隊軍官,沒刮鬍子,身上到處都是瘀青和傷口,還有一個女人,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外國人。她的德語說得非常流利,沒有口音,但是她的身上有某種氣質,那種自由國家公民身上的氣質,使得她與那些拘謹的、膽小的、三十年來被納粹統治所馴服的德國人有所不同。
「我母親的演員生涯,自從她離開柏林之後就結束了。我的出生徹底葬送了她的演員夢。你也猜得到,戰爭期間,好萊塢對德國女演員的需求不是那麼迫切。」
「等等,」馬赫說,「往回一點兒。你和施圖卡爾特的第一次會面。講講這個。」
「直到上星期六?」對,直到上星期六。她在電話亭里等了大概半分鐘,他打來了電話。原先那種傲慢自大的語調已經蕩然無存。「夏洛特?」他把重音放在第二個音節。「非常抱歉用這麼戲劇性的方式和你通話。你的電話被竊聽了。」
瑞士銀行開始意識到與德國客戶做生意不僅危險,而且牽扯精力。與客戶直接聯絡是不可能的。成百上千個賬戶被它們的德國主人驚恐地拋棄了。瑞士的銀行家也不願意被牽涉到這種事關生死的遊戲當中去,這對他們的公眾形象造成了極大的損害。到1939年,一度繁榮的對德銀行業務已經銷聲匿跡。
「你對這個奈丁格爾先生提到了施圖卡爾特的名字了嗎?」「當然沒有。我告訴他,我在給《財富》雜誌寫一篇報道:『戰爭中失去的寶藏』。」「就像你告訴我,你採訪施圖卡爾特是為了寫『元首的早年時代』?」她猶豫片刻。「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好萊塢電影不過是一堆垃圾。」她拿來一條幹凈的毛巾。「這個傷口很深。你肯定不用去醫院嗎?」「不用。」「那個人還會回來嗎?」「不。至少現在不會回來。這應當是一起秘密行動。謝謝你。」他用那條毛巾捂住後腦勺上的傷口,站直了身子。這時候他感覺到一陣新的疼痛。在脊椎上。「一起秘密行動?你不認為他是一個普通的竊賊?」「不。他很專業。蓋世太保訓練出來的職業殺手。」
「你呢?你打算做什麼?」「我想法去蘇黎世。今天晚上。明天九_九_藏_書去查看一下這個銀行帳號。」她還沒張嘴,他就知道她要說什麼。「我和你一起去。」「你在這兒會更安全一些。」「但是這也是我的報導啊!」她的語氣像一個被慣壞了的孩子。「老天爺,這不是什麼報導。」他試圖壓制怒氣。「聽著。咱們這麼辦。無論我發現什麼,我都會告訴你。你會知道所有的故事。」「不如親自到那兒好。」「總比死了好。」「他們在國外不會那麼乾的。」「正相反。在國外,他們不用顧忌你的美國記者身份。如果你在這兒被幹掉了,他們就要向美國大使館解釋一大堆問題。如果你死在國外……」他聳了聳肩,學著外交部官僚的口吻,「『誰說這是蓋世太保乾的?證據呢?』」
「所有的一切。為什麼你昨天晚上闖進那間公寓。為什麼你對自己的同行保密。為什麼一個小時以前蓋世太保的殺手差點殺死你。」「哦,那個。」他微微一笑。
電話鈴在11:30響了起來,當時她正要睡著。一個男人的聲音。語調緊張。邏輯清晰。「你公寓外面有個電話亭。到那兒去。我五分鐘之後給你打電話。如果電話亭里有人,不要走,在那兒等著。」
他絕望地閉上了眼睛。當他再度睜眼時,發現她在吃吃地笑。「別害怕,二級突擊隊大隊長。那東西就在我心臟旁邊。就跟情書一樣。」她轉過身去,解開襯衫扣子。當她轉回身來的時候,手裡拿著那個藍信封。他接過信,走到窗邊。信封摸起來暖暖的,還帶著她的體溫。
整個公寓被徹底地搜索過一遍。她的衣服都耷拉在抽屜邊上,桌子上和地上到處都是紙,行李箱都被打開了。不過,即使沒有人來亂翻一氣,馬赫想,這個公寓也未必見得多麼整潔。洗碗池裡有煙灰。卧室里堆著酒瓶子(大部分是空的)。從《紐約時報》和《時代》周刊上複印的文章(已經被她的德國搜索者劃成了一條一條的)胡亂地貼在牆上。搜索這間公寓的工作一定像夢魘一樣可怕。暗淡無力的黃昏光線從骯髒的窗帘後面照過來。每隔幾分鐘,有火車經過時,整個公寓的牆就要顫抖一陣。
「1939年之後,在瑞士開設銀行賬戶的要求猛增。原因很明顯。許多人不顧一切地想把他們的財產轉移出德國。所以一些銀行,包括佐格銀行在內,想出了一種新方法。交給銀行200瑞士法郎之後,你就會在銀行里有一個編號的保險箱,一把鑰匙和一封授權信。」
「我猜這是你的?」她從椅子下面撿起那把盧格手槍,用拇指和食指小心翼翼地捏著槍把。「對。謝謝。」他接過手槍,別回腰間。她有一種能夠讓別人覺得自己很蠢的天賦。「有什麼東西丟了嗎?」「大概沒有。」她掃了一眼這間雜亂的公寓。「就是有,我也沒法發現。」「昨天晚上我給你的……那件東西?」「哦,那個?在壁爐架上。」她的手指在上面摸索,眉頭皺了起來。「它應該是在這兒……」
他把所有的事都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她。他提到了布勒的死和路德的失蹤;講了約斯特看到的場面,以及後來他的下場;講到了內貝和格洛布斯,地窖中的那些藝術珍品,以及蓋世太保在他身上搜集的那些黑材料。他甚至談到了皮利的告密。
然後施圖卡爾特問她父親的情況。也很好。她可以比較愉快地回答這個問題。她父親在1961年,即肯尼迪當選的那一年,從國務院退休了。助理國務卿邁克爾·麥吉爾。上帝保佑。施圖卡爾特是通過媽媽認識他的,當時他是駐柏林大使館的職員。
但是人民已經變得沉溺於安逸享樂了。否則的話,贏得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勝利還有什麼意義?他們有波蘭人為他們打理花園,有烏克蘭人為他們清掃大街,有法國廚子為他們烹調美食,有英國女僕為他們做家務。品嘗到和平帶來的安逸舒適后,他們對戰爭失去了胃口。在報紙的內頁里,用最小號的字體登出了布勒的訃告。他被說成是在「浴室事故」中死亡。
她決定不告訴警察,那死者在星期六晚上給她打過電話。原因不用說。如果她被發現同施圖卡爾特的叛逃密謀有牽連,她肯定會被立即逮捕。不管怎麼說,他們最後還九-九-藏-書是決定驅逐她。就是這麼回事。
他在筆記本上飛快地寫下一串號碼。「這是我的電話,辦公室的和家裡的。還有,這是我一位朋友的電話,馬克斯·耶格爾。你昨天晚上見過他。如果和我聯繫不上的話,就給他打電話。」他撕下那張紙,遞給她。「如果任何事情引起你的懷疑,或者令你擔心,不管是什麼時候,給我打電話。」
過了好幾分鐘。什麼地方有條狗在叫喚。汽車、火車和飛機的聲音從外面傳來。嬰兒啼哭,小鳥唧啾:不和諧的雜音。在公寓裏面,什麼人在走動。地板的嘎吱聲。門開了一條小縫。馬赫用肩膀猛地把門撞開。站在門后的人,不管他是誰,被這股巨大的力量撞得向後趔趄了好幾步。馬赫衝進公寓,從小小的門廊里把那個人推進起居室。一盞檯燈掉在了地上。他試圖用槍頂住那個男人,但是對方按住了他的胳膊。現在他被對方推著,步步後退。他的腿肚子撞到了一個茶几,失去了平衡,摔倒在地板上。盧格手槍從他手中飛了出去。
長時間的沉默。接著從她身後傳來了一個清脆的聲音,好像是誰在用硬幣敲打玻璃。她轉過身去,看見一個男人正扒著玻璃往電話亭里看,全身水淋淋的,就像一個潛水員。她一定是大叫了一聲,因為施圖卡爾特的聲音聽起來更緊張了。
搭乘中央線地鐵就是——如同宣傳及文化教導部指出的那樣——追尋德國歷史足跡的一次旅行。柏林-戈滕蘭車站、比洛大街、諾倫多夫廣場、維滕貝格廣場、紐倫堡廣場、霍亨佐倫廣場……如雷貫耳的站名就像一串珍珠,把德國的歷史貫穿起來。為了與其歷史意義相稱,這條線路仍然在使用戰前製造的車廂。保養得很好的木頭車廂,漆了一道又一道的紅色和黃色油漆。三代柏林人的屁股把木頭座椅磨得又光又亮。大多數乘客站著,抓著皮革拉環,隨著車廂的節奏晃來晃去。昏黃的電燈泡照著車廂內的標語,提醒乘客們保持警惕:「逃票者的得利是柏林人的損失!向當局通報任何不良舉動!」「他把座位讓給婦女或老兵了嗎?如果沒有,罰款25帝國馬克!」
好吧。現在局勢顛倒過來了。確實滑稽。換一個場合,馬赫也許會哈哈大笑的。他對打架這種事從來就不是很在行。而現在——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兩手空空,腦袋對著壁爐,兩腿還在茶几上——就像一個懷孕的婦女在接受婦科檢查。
「他們說每個外國人的電話都會被竊聽。」「沒錯。我在部里的時候,看過一些竊聽記錄。不過電話亭是安全的。我現在也在電話亭里。星期四的時候,我到比洛大街,記下你那個電話亭的號碼。這件事很嚴重。我需要和你們國家的有關當局聯絡。」「為什麼不去找大使館?」「使館不安全。」他聽起來受到了很大的驚嚇。而且很緊張。絕對喝了酒。「你是不是想叛逃?」
「如果他收到的命令是殺掉你,我想他能做到的。」「真的嗎?那他為什麼沒有這麼干?」突然間,她的聲音變得怒氣沖沖。「你是美國人。一個受到特別關照的物種。特別是在現在這個時候。」他看了一下毛巾。血已經止住了。「不要低估了你的敵人,小姐。」「不要低估了我!」她生氣地瞪了馬赫一眼,看上去楚楚動人。「要是我沒趕回來,他會殺了你。」他決定還是一言不發為妙。她現在的樣子就像是一點就著的火藥桶。
馬赫以前注意到,罪犯在做完坦白后——儘管坦白的內容有可能把他們送上絞架——往往會感到如釋重負。現在他也有同樣的感覺。在他把這幾天發生的一切都對夏莉說完之後,感覺好多了。長時間的沉默。最後她說:「好吧,這才公平。我不知道對你有沒有幫助,不過當時我碰到的事是這樣的……」
九-九-藏-書林市計劃在元首日期間舉行一系列盛大的煙花表演,場地就設在蒂爾加滕。公園裡有一大塊空地被攔了起來,身穿藍色制服的煙火工人正在小心翼翼地組裝他們的秘密武器。圍欄後面站著一些好奇的年幼柏林人和他們的保姆。炮筒,沙包,掩蔽壕,幾公里長的導線,堆得到處都是。不知底細的人看到這個場面,會以為這裏要舉行一場炮兵演習,而不是慶祝活動。沒有人把注意力放在一位二級突擊隊大隊長、或者一位穿藍色風衣的小個子婦女身上。
那是去年,聖誕節之前。她給他打了電話,說明自己的身份,並且提出去拜訪他。他在電話中顯得頗不情願,但是在她的一再堅持下,最終同意和她一起喝下午茶。他有一頭捲曲的白髮,膚色是那種日晒后的淡茶褐色,好像是長時間在紫外線日光浴燈下照射的結果。他的情婦瑪麗亞,也在公寓里,束手束腳,像女僕一樣畏縮。她端來茶點,然後就離開了,讓他們倆談話。無非是那些客套話。你母親怎麼樣,很好,謝謝,等等等等。哈!她熟練地彈掉了一大節煙灰。
她想知道馬赫和耶格爾究竟遇到了什麼。他告訴她,他們倆被帶到了蓋世太保總部,第二天早上被釋放了。「你遇到了什麼麻煩嗎?」「沒錯。現在說說你發現了什麼。」她先去了諾倫多夫廣場的公共圖書館——她的新聞採訪證已經被作廢,別的什麼事也做不了。圖書館里有本歐洲銀行指南。她在裏面找到了佐格銀行。它如今仍然在營業,地址也沒變,還在巴恩霍夫大街。從圖書館出來之後,她去了美國大使館,去找奈丁格爾。
她哈哈大笑。「哦,不,二級突擊隊大隊長先生,在我的職業里,消息是一種可以用來出售的商品。不過我願意用它來交換點什麼。」「你想知道什麼?」
一陣一陣的疼痛。腦袋、腿肚子、肋骨、喉嚨……不時冒出來一陣抽痛,猶如五朔節時噼里啪啦的焰火。「你在哪兒學會打架的?」他們在廚房裡。他彎著腰,腦袋伸在洗碗池上方。她正在小心翼翼地幫他擦乾後腦勺上的血跡。「如果你家裡有三個弟弟,而你是唯一的一個女孩,那你就不得不學會打架。抓穩了。」
他的腦袋還在抽痛,肋骨也不得勁。他這話是什麼意思?他點了一根香煙,讓自己有時間想一想。「人們看到暴力死亡的場面之後,他們通常會跑開,設法忘掉自己看見的景象。你卻不是這樣。昨天晚上,你迫不及待地想回到施圖卡爾特的公寓。你翻看他郵件時的手法……今天早晨:詢問有關瑞士銀行的情報……」
那個信封又窄又長,光滑而挺括,是用厚厚的亞麻紙製作的。外觀是淺藍色,由於年代久遠,上面有許多小小的棕色斑點,就像肝斑。這種高級的、手工製作的信封屬於另一個時代,早已消逝的戰前時代。信封上沒有姓名或地址。
她沒認出來這個男人的聲音,但是他的急迫語氣表明這不是一個玩笑。她穿上衣服,抓起風衣,摸黑走下樓去。滂沱的雨點像冰雹一樣狠狠地砸到她的臉上和身上。藉著路燈微弱的光線,她看到馬路對面、地鐵站出口旁邊果真有一個電話亭。裏面沒人。謝天謝地。在她等電話的時候,她想起了在哪裡聽到過這個聲音。
一下猛擊。那隻手鬆開了,縮了回去。馬赫慢慢掙扎著,試圖重新開始搏鬥。至少他可以作為觀眾觀看接下來的搏鬥。那個襲擊者的腦袋被一把金屬椅子砸中,滾到了一邊。他的眉毛上被砸開一道口子,血流了出來,流得滿臉都是。砰!又是一下猛擊。還是那把椅子。襲擊者舉起一支胳膊,試圖抵擋,同時用另一隻手抹去眼眶裡的血。他手腳並用地向門口爬去,後背上騎著一個憤怒的魔鬼——嘶嘶地叫,怒火中燒,箍住他的脖子,連踢帶咬,又撕又撓,還伸出爪子去摳他的眼睛,如同瘋了一般。這個倒霉的傢伙艱難地爬了起來,向門口挪去。在門邊,襲擊者把自己的後背——連同騎在他身上又踢又咬的那個傢伙——向門框用力撞去。一下,兩下,三下。直到這時,夏洛特·麥吉爾才鬆開那個襲擊者,讓他逃脫。
「我把他打敗了!」腎上腺素讓她的皮膚光澤閃亮,眼九*九*藏*書睛也閃閃發光。她身上唯一受傷的地方是肩膀上的瘀青。她比他記憶中的樣子更加動人。線條精巧的顴骨,小巧筆挺的鼻子,飽滿的嘴唇,大大的棕眼睛。她有一頭棕發,長度剛剛到達那潔白纖細的脖子。兩旁的頭髮收攏在耳後。
「可憐的弟弟們。啊!」馬赫的腦袋上傷口最多,血水從頭頂上流下來,在他眼前幾公分的地方滴滴答答地流到水槽里,讓他感到一陣眩暈。「在好萊塢電影里,我想,應當是由男人來救女孩。」
「就像施圖卡爾特的那封。」「對。你只需要向銀行出示信和鑰匙,保險箱里的東西就都是你的了。不提出任何問題。開戶人可以申領多把鑰匙和授權信,只要交費就行。妙就妙在,從此銀行與主顧完全脫鉤。某天,某個小老太太也許會把她的終生積蓄存到這裏。十年之後,她的兒子可以出示鑰匙和信,把這筆錢領走,如果他拿得到出國許可的話。」
「之後戰爭就爆發了。」夏莉說。他們已經走到了新湖的盡頭,開始沿著陸軍運河往回走。從南邊的動物園裡傳來鸛鳥的啼聲,就像有人在敲梆子。樹林北面若隱若現地傳來東西軸心大街的交通噪音。左前方,帝國大會堂的青銅圓頂聳立在森林上空。柏林人開玩笑說,避免看到大會堂圓頂的唯一方法,就是住到大會堂裏面去。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馬赫打斷了她的話。「三七年到三九年。」「繼續。」接下來,施圖卡爾特問到她的工作。世界歐洲報導。他從來沒聽說過。不奇怪,她說,沒人聽說過。差不多就是這類談話,彬彬有禮的客套話。最後她起身準備離開,給了他一張名片。他彎腰行了個吻手禮,方式很噁心,那對厚嘴唇在她手上逗留了半天,好像狗在聞一塊肉。接著他又在她出門的時候摸了摸她的屁股。就是這樣。之後五個月里,她沒有搭理過他。
他感到疲勞。他走到一棵櫟樹旁,背靠在粗糙不平的樹榦上,凝視著遠處的運河。還沒到夏日旅遊旺季,不過第一批平頂遊船已經開始了環繞柏林的水上旅遊。從船上傳來了《藍色多瑙河》的旋律。「兩天以前,我在哈維爾湖裡釣上來一具屍體。」
襲擊者仆倒在他身上,馬赫可以感覺到吹到他臉上的熱氣。襲擊者用一隻戴著皮手套的手捂住馬赫的臉,另一隻手去掐他的喉嚨。馬赫既看不見,也沒法呼吸。他把腦袋扭來扭去,試圖咬那隻手。他向上揮拳,打到了襲擊者的腦袋,但是對方不為所動,繼續扼著馬赫的氣管。撲在他身上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台冷酷無情的機器,正在試圖慢慢地把他碾碎。一根鋼鐵般的手指找到了一條動脈,然後用盡全力按了下去。馬赫覺得自己快要支撐不下去了。不斷襲來的黑暗壓過了疼痛的感覺。這麼說,走過了這麼遠的路,將在這裏終結了。
信封裏面有一把小小的黃銅鑰匙,以及一封信,是與信封同樣的淺藍色亞麻紙,像卡片一樣厚。信紙的右上方用花體銅版字印著「Zaugg & Cie. Bankiers」。佐格銀行。地址是巴恩霍夫大街44號,蘇黎世。下面是打字機打出來的一行字,證明此信持有人是該銀行2402號賬戶的共同所有人之一。日期是1942年7月8日。下面是銀行總董赫爾曼·佐格的簽字。
馬赫把報紙塞進衣袋,在比洛大街車站下了車。在車站外面,他能看到夏洛特的公寓。帘子後面有一個影子在快速移動。她在家。或者不如這麼說:有人在她家。看門的老太太不在她那把椅子上。他敲敲夏洛特的公寓門,沒人應答。他更用力地敲了敲。沒有反應。馬赫轉身離開,大步走下樓梯。走下一節台階后,他就止步,數到十,轉身,後背貼著牆,走一步停一步,躡手躡腳地回到夏洛特的公寓門旁。他拔出了手槍。
蓋世太保與瑞士銀行之間的戰爭曠日持久,逐步升級。柏林與伯爾尼之間的電話、電報、書信抗議往來不斷。在德國,那些儲戶被處決,或者送進集中營,在瑞士引起了公眾極大的憤怒。最後瑞士聯邦議會做出反應,通過了新的銀行法,禁止瑞士銀行向外界透露與儲戶有關的一切信息。格奧爾格·托馬身份暴露,被驅逐出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