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五章 三

第五章

斯拉夫人提著什麼東西向這邊走來。是一個公文箱。曼弗雷德接過來,在手裡掂了掂。「還挺輕。不可能是金子。你認為這是什麼?毒品?美鈔?走私過來的東方絲綢?尋寶圖?」
另一塊黑板上:
「放鬆點,艾斯勒。我知道這個案子。路德夫人認出屍體來了嗎?」
我知道您日理萬機,但是不要擔心白天和黑夜,我都和您在一起
「但是馬赫夫人看上去不像是有一個七歲女兒的年紀?」
「他們相信這個說法嗎?」
「你相信這種說法嗎?」
他想了一會兒。「可能還有一個地方值得一看。」
「怎麼走?」
馬赫站在別墅的雕花鐵柵欄大門外,東瞧瞧西看看,仔細打量著濃蔭遮蔽、通往大廈的的碎石車道。兩個小天使雕塑點綴在車道的兩旁。門廊前面是一座圓形的大花壇,粉紅色的花朵正在大片大片地盛開。他推了推大門。沒有鎖。很好。他向夏莉做了個手勢,示意她跟上自己。
他腦海里無法擺脫克雷布斯在他公寓里的景象,還有艾斯勒的話:「他們說你已經被逮捕了」……一個男人提著士兵會堂的紀念袋。馬赫覺得自己好像以前見過他。蓋世太保的盯梢員?他掉轉方向,向廁所走去。他站在小便池旁邊,假裝在撒尿,眼睛盯著門口。沒人走進來。等他走出洗手間的時候,那個男人已經不見了。
「飛往第比利斯的漢莎270航班,最後一次登機呼叫……」
「很好!」馬赫掏出他畢生積蓄最後剩下的一小沓,開始數著鈔票。「為了這個『非正式的安排』,帝國刑事警察當然會對為此給您帶來的不便做出補償……」
還有海德里希。他是像主人一樣提前到達這裏呢,還是像主子一樣最後來到這裏呢?一月里湖畔的寒氣會不會給那蒼白的、狐狸一樣的臉頰帶來一抹紅色呢?
他用小刀劃開了棕色外套的針腳線,刀尖劃過一片片乾涸發硬的血跡和人體分泌物,他那汗濕的手指變得又棕又黑,又粘又滑……什麼也沒有。
「還不錯。」
好不容易穿過了那群人之後,馬赫沿著菩提樹下大街繼續往東開,在弗里德里希大街路口往左拐,接著又往右,駛進了多蘿西大街。在在腓特烈·卡爾親王飯店後面,他拐進了一條堆滿垃圾箱的偏僻小巷。就是在這兒,在和魯迪·哈爾德一塊兒吃早餐的地方,開始了整個噩夢一般的故事。那是什麼時候的事?他已經想不起來了。
把自己的錢包洗劫一空之後,馬赫換來的是廚房女傭的一間宿舍,位於頂層閣樓中,從三樓有一道陳舊的木頭樓梯通往那裡。他們在樓下等了五分鐘,讓那女孩有時間整理出自己的房間、換上乾淨床單。貝克爾先生提出幫他們提行李,被馬赫彬彬有禮地回絕了。他也假裝沒有看見那老頭時不時地打量著夏莉的淫|盪目光。
警衛離開了半天。電子鐘上顯示著「13:27」。
「我和你說過嗎,」長久的沉寂之後,他終於開口,「在我去海上服役之前,這座城市裡有許多猶太人?等我回來之後,發現他們全都消失了。我問過他們的下落。人們說他們被疏散到了東方。重新安置。」
「一個手提公文箱,也可能是個行李箱。是在13號星期一晚上,跟蘇黎世飛來的最後一班飛機一塊兒到達的。可能丟在了飛機上,也可能留在了行李認領區。」
他很快地檢查了衣服和褲子上的每個口袋。
「我一直在想象著接頭的情景。路德提著一個公文箱,或者類似的東西。可是,當他走下台階、向你靠近的時候,他是空著手的。」
當曼弗雷德得知馬赫不是來調查他,而是求他幫忙時,表情立刻從坐立不安變成了狂喜和眉飛色舞。直到他們順著長長的走廊穿過航空站大樓時,這種興高采烈的情緒仍未消散。「耶格爾那傢伙現在怎麼樣了?繼續到處製造混亂?菲貝斯呢?繼續對著雅利安少女和烏克蘭清潔工的照片打飛機?哦,天知道我多懷念你們那幫傢伙。這邊走。」曼弗雷德把粗大的雪茄塞到嘴裏,推開兩扇大門。「看,阿拉丁的寶庫!」
「海關警察的行話。有人想把什麼違禁的物品帶進大德意志帝國。他們走到海關,看見警衛,嚇得拉褲子了,於是把自己的行李——不管裏面裝著什麼東西——丟下來,拔腳逃跑了。」
「這麼說你也是個白痴,我懂了。」曼弗雷德把煙灰彈在乾淨的地面上。「我猜,是棕褲子的活兒?」
馬赫沒有作聲。
「誰稀罕阿德隆飯店?」她一把摟住了他,熱烈地吻著他的嘴唇。
「到哪兒?」 夏莉一邊不甘心地晃動著那個公文箱,一邊問道。
他掏出海德里希的邀請信。「午餐時間的研討會」。也就是說,從中午開始。在下午三點或四點鐘結束。那時候天應該已經快黑了。窗戶里露出黃色的燈光。湖面上開始籠罩起薄霧。十四個人。享用著美餐,也許有人已經被蓋世太保提供的葡萄酒灌得醉醺醺的了。專車停在外面,等著把他們帶回柏林市區。司機們在外面等了一下午,read.99csw.com兩腳冰冷,鼻子通紅……接著,不到五個月之後,在仲夏的炎熱中,在蘇黎世的巴恩霍夫大街,像其他許多被嚇得發抖的有錢人一樣,馬丁·路德走進赫爾曼·佐格的辦公室,開設了一個賬號。四把鑰匙。
「我……我……馬赫啊,你知道的倒挺多。我正要去做屍檢。你跟我一起去嗎?」
「喂?」蓋世太保。那是克雷布斯的聲音。「馬赫?我知道是你!不要掛電話!」
「別跟我說它是空的。」
在赫爾曼·戈林航空港,漢娜·萊契的鋁製塑像在春雨中慢慢地氧化生鏽。她那布滿銹點的眼睛瞪著離港大廳外面的環形車道。
「我很奇怪,他為什麼空著手。」
馬赫在門邊的鐵架子上找到了那個包裹。標籤上寫著「4/18/64,阿道夫·希特勒廣場。斯塔克·阿爾弗雷德」
他跟貝克爾先生要了點吃的——麵包,乳酪,火腿,水果,黑咖啡——經理答應親自送上來。馬赫讓他把東西放在門外走廊上。
「發現的時候已經死了。沒人喂她。我拿她做了件不錯的大衣。」他大笑著,捻動指頭,打著清脆的榧子。從陰影里走出一個上了歲數的男人,扁平臉,耷拉著肩膀,眼中露出驚懼的神色。一個斯拉夫人。
「站直了,老傢伙!尊重點!」曼弗雷德猛推了一下,把那可憐的斯拉夫搬運工推了個趔趄。「二級突擊隊大隊長先生是我的朋友。他在找一樣東西。告訴他,馬赫。」
「什麼?」她走神了。他打斷了她的沉思。
她在繼續自言自語:「當然,我們很抱歉就這麼直接闖了進來……」
「那斯塔克呢?」
他走進航站大樓。海關檢查處上方懸挂的巨大電子鐘顯示著「13:22」。他回頭掃了一眼。也許他的自由只能以分鐘計了。除非格洛布斯發布全國戒備警報,否則機場里的巡邏和警衛力量永遠是帝國全境里最嚴密的。
馬赫跳下椅子。
我們堅信,我的元首,您是最偉大的萬歲,我的元首!
「今天早上那起槍擊案呢?廣場上的那一起?」
他把車停在哈維爾湖畔,和她並肩向岸邊走去。馬赫指給她發現布勒屍體的地點。像四天前的斯派德爾一樣,她的相機也發出了許多下「喀嚓」聲。不過,在現場並沒有留下多少可供拍攝的東西。泥地里還殘留著幾處腳印。布勒的屍體被拖上岸的地方,有幾處草叢被壓倒。再過一兩天,連這些痕迹也會消失的。
這麼說,路德就像集中營里的囚犯一樣離開了這個世界——半飢不飽,穿著別人的破衣爛衫,慘遭槍殺,屍體像塊爛肉一樣被漫不經心地隨意處置,一個陌生人來取走他的遺物。絕妙的下場。完美的正義。
他撕開了口袋上最後一塊聚酯胺塑料膠帶。
「你最好留在車裡,」馬赫說,「你會開車嗎?」
餐前——
馬赫走到漢莎航空公司的中央值班櫃檯,向警衛出示了證件。「我要見你們的保安負責人。馬上。」
警衛回來了。「這邊請,二級突擊隊大隊長先生。」
「什麼?」
餐后——
在走回大眾轎車的路上,馬赫不斷體驗著這個提箱給他帶來的種種奇妙感覺。出去的路不需要經過海關——這是曼弗雷德送給他的另一個照顧。
「和那個馬丁·路德有關,對不對?」
美國人!
「拜託,貝克爾先生。您肯定有個空閑的房間。比如說小閣樓什麼的。放掃帚的儲藏室?您這是在幫帝國刑事警察一個大忙。」
「老百姓的便服。周末加班。肯定出什麼大事了。」
那間小房間既擁擠又沉悶,裏面只有一張狹窄的單人床、一個梳妝台、一把椅子和一個儲物櫃。它一定靠近大樓的中央熱水管道,空氣悶熱,嘈雜聲不絕,令人難忍。馬赫跳上椅子,推開狹小的天窗,落了一身灰塵。他把腦袋伸出窗外。多蘿西大街上沒有多少車流。他向南邊望去,洪堡大學的巴洛克式大樓上掛滿了鮮紅的萬字旗。
他把手伸進了頭髮里。
這座房子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夏莉照了一張大門的照片,馬赫踏進牆根下的灌木叢,扒著窗戶向房屋裡面窺探。一排排小人國尺寸的桌子,上面倒放著一列列小人國尺寸的椅子。兩塊黑板,上面寫著教小孩子向黨感恩的禱詞。第一塊:
也許他去叫蓋世太保了。
馬赫一無所獲。在他的職業生涯中,從死者遺物里發現過的所有那些蛛絲馬跡——紙片,線頭,扣子,煙蒂——一概都沒有。蓋世太保已經詳盡地搜撿過了這堆破爛。他們當然會這麼做。他覺得自己像個傻子,竟然寄希望于蓋世太保的粗心和馬虎。他怒火中燒,憤怒地撕扯著這堆破衣服……馬赫最後終於停下手來,氣喘吁吁地站在一堆破布片之上,像一個失敗的刺客。他撿起一片破布,把刀子擦乾淨,然後擦了擦雙手。
請您把頭枕在我的腿上
「聽明白了嗎?」斯拉夫人點點頭。「九_九_藏_書好,去吧。把它找出來!」那工人拖著腳步慢吞吞地走開了。曼弗雷德做著手勢,小聲說:「白痴。他的舌頭在戰爭期間被切掉了。最理想的工人。」他哈哈大笑,拍著馬赫的肩膀。「那麼,最近混得怎麼樣?」
「你在浪費時間,」馬赫說,「我們得找個地方把它砸開。等我們到那兒再說。」
他又試了魯迪·哈爾德的號碼。也許他能向他道歉,向他暗示說這次冒險也許很值得。可是他也沒有接聽。馬赫瞪著電話聽筒。那麼,皮利呢?甚至那個懷有敵意的小男孩的聲音,對他來說也是一種安慰。但是李希滕拉德那所小房子的電話也沒有人接聽。
他把大眾轎車停在了施拉滕湖畔的公路旁,衝進路邊電話亭。馬克斯·耶格爾沒有接電話。韋爾德市場的電話和他家裡的電話都沒有人接聽。單調的鈴音讓馬赫覺得孤單。他想和人說話。和任何人說話。
「我懂了。」貝克爾看著那疊鈔票,舔著嘴唇。「當然,這肯定是秘密公務。毫無疑問,閣下您希望不把它登記到住宿登記簿中?」
曼弗雷德和馬赫同時進入了柏林刑事警察系統。五年後,在即將展開一場專門的腐敗調查之前,他離開了韋爾德市場。現在他穿著倫敦薩維爾巷高級裁縫店手工縫製的西服,戴著晶晶發亮的瑞士手錶,抽著噴香的古巴免稅雪茄,賺到的錢是其合法工資的五倍之多。稅務部門對他早有懷疑,卻找不到絲毫違法的證據。他是個商業王子,赫爾曼·戈林航空港是他小小的腐敗王國。
13:28。
「衣袋裡的身份證。」
格羅斯萬湖56-58號坐落在別墅雲集的綠林區,是一座建於19世紀的白色大房子。這座帶門廊的房子坐落在一座花園裡,有三層樓高。戰爭結束后,國際刑警組織已經從這裏搬走了,一所女童學校搬了進來。
在柏林最著名、最豪華的飯店——坐落於巴黎廣場和威廉大街路口的阿德隆飯店外面,坐在方向盤後面的馬赫皺起了眉頭。街道上擠滿了人群,他們被攔在一排排活動柵欄後面,正在圍觀著走入飯店的社會名流,不時發出驚呼和尖叫。馬赫小心翼翼地攥著方向盤,試圖在這堵人牆中擠出一條路來。他從人縫中瞥見了女影星羅密·施耐德,她主演了元首最喜歡的電影《希茜公主》。在馬赫的前面,年輕球星貝肯鮑爾從一輛銀灰色的保時捷跑車中鑽出來,周圍亮起了一片白色的閃光燈。他在兩年前的世界盃比賽上為德意志帝國奪得了冠軍,戈培爾博士親自向他頒發了金質獎章。
他們面對著南方。半公里開外就是天鵝島,但是被樹叢遮擋著,只有從樓上的窗戶才能望見。如此近的距離,是不是五十年代初促使布勒買下他那座大別墅的動機之一呢?他是不是那種喜歡時不時返回犯罪故地緬懷一下昔日罪行的惡棍呢?如果是的話,那麼當年他又犯下了什麼樣的罪行呢?
「公開的場合里,當然。甚至在私下的場合里,最好也不要對此表示懷疑。假裝相信這是真的。」
馬赫把路德的手提箱放在女傭的木板床上,然後掏出了小刀。
「很有趣的故事。」
柏林城裡所有的飯店房間都被訂滿了。舊帝國總理府對面的凱撒霍夫飯店,菩提樹下大街的布里斯托爾飯店,以優雅的屋頂花園咖啡館而聞名的伊甸園飯店……早在一個月前就全都停止接受預訂了。無論是擁有上千間客房的巨型賓館,還是火車站旁邊只有十幾間陋室的小旅舍,全都擠滿了穿著制服的客人:身穿黑色和銀色制服的黨衛隊要員,一身褐色制服的衝鋒隊下士,陸軍上將和海軍上校,身穿天藍色華麗花哨制服的空軍軍官……不光如此,蜂擁湧入首都的還有來自希特勒青年團和德意志少女聯盟,來自國家社會主義領袖學校、國家社會主義退伍老兵協會、德意志黑鷹騎士團、帝國殖民協會、帝國郵政聯盟、帝國護林人協會……等等五花八門組織的成員,穿著光怪陸離的各色制服。
馬赫停止數錢,把整疊鈔票都塞到了經理那濕漉漉的手中,合上了他的手指。
又是那種陳年紙張的味道。常年上鎖的文件櫃或者抽屜里經常有這種味道:木頭紙漿,漂白紙張的酸性藥劑,辛辣的化學消毒藥水,墨水裡的鐵鏽味,還有打字機油墨的味道。
13:29。
裏面是一間不大的儲藏室,三米見方,四周堆得滿滿的,只有中間有一小塊空地。四周落滿灰塵的鐵架子上,放著用油布和塑料包起來的包裹。手提箱,提包,雨傘,假肢,帽子,甚至還有一輛輪椅——已經被壓得變形了。通常,殯儀館會把死者的遺物交給其親屬;如果死亡情況可疑,偵探會拿走遺物,有時會將它們送到位於舒恩瓦爾德的刑事偵查實驗室。馬赫查看著那些塑料袋,上面都掛著標籤,標有死者姓名、死亡日期和地點。有些包裹可憐巴巴地包著一些破爛衣物和零碎雜物,它們屬於早已消失多年的死者,那些屍體沒人關心,甚至警察都對它們不感興趣。
「沿著走廊走下https://read.99csw.com去。左邊第四扇門。」
「就這麼多嗎?」她說,「《生活》雜誌可不會為這種照片付錢的。」
「你是偵探。你告訴我。反正我得到的指示是『這事別追查得太遠』。」
「就是這個。他們是怎麼認出他的身份的?」
馬赫彎下腰,從草坪中挖出了一塊泥土,把它湊到鼻子跟前嗅著,然後鬆開手指,讓泥土從指縫中漏下去。犯罪的蹤跡——無論它是什麼——在許多年以前就消失了。
那把鎖異常堅固,馬赫花了五分鐘才把鎖舌撬開。鎖扣按鈕「啪」地彈了起來,馬赫打開了公文箱。
「馬赫!」菲斯勒看上去非常震驚,後退了一步。「老天,他們說你已經被逮捕了。」
貝克爾那渾濁的眼睛掃視著公文箱,接著轉移到了夏莉的身上,眼神一亮。
馬赫並不關心路德這個死人。眼下他唯一關心的事,就是從午夜到早晨九點這段時間里,格洛布斯是如何發現路德還活著的。
那些破爛衣服上散發出屎尿的臭氣,還有嘔吐物和臭汗——人體能分泌的每一種髒東西——的味道。天知道這些臟衣服里有多少虱子和跳蚤!馬赫覺得自己的手開始發癢。
「那就去找他。」
「二級突擊隊大隊長馬赫先生!多麼高興再次見到您啊!真的,真榮幸啊!而且您穿了一套休閑的服裝……」
「他們說的是錯的。我現在在秘密工作。」
「斯塔克的遺物在哪兒?」
「你不打開看看嗎?」馬赫揣在衣袋裡的那隻手握住了手槍。必要的時候他將毫不猶豫地使用它。
她仍坐在大眾轎車的後座上。馬赫回頭望著她。「不,他帶了。他當然帶了。」他試圖驅趕掉不耐煩的情緒,畢竟那不是她的過錯。「但是他嚇破了膽子,不敢隨身帶著那東西。所以他把它寄存到了什麼地方,機場或者火車站,收到了一個寄存憑條。他打算稍後再去取。我敢肯定現在格洛布斯已經拿到了它。或者,如果我們走運的話,那東西已經丟了。」
房間的牆上掛滿了稚氣的塗鴉:藍色的草坪,綠色的天空,黃色的雲彩。兒童眼中的世界和那些被元首嗤之以鼻的「頹廢藝術」驚人地相似。「如此地反常,必須徹底消滅」……馬赫可以聞到學校常有的那種味道:粉筆灰,木地板,還有糟糕的飯菜氣味。他轉過身來。
「她不喜歡現在的學校。別人向我們推薦了這裏。我們想參觀一下。」馬赫關上了大門,他們沿著車道向大廈走去。
夏莉就像一個收到生日禮物的孩子,當她發現它是鎖著的時候,變得失望而沮喪。馬赫沿著車道準備開上高速公路的時候,她從提袋裡拿出一把指甲刀,試圖用它把鎖扣剪開。不鏽鋼的刀刃啃咬著堅硬的黃銅,嘗試了半天之後,那頑固的銅鎖仍然紋絲不動。
問得好。
馬赫腦海里又浮現出那個炸開花的頭顱,血漿和腦漿。「不了,謝謝你。」
夏莉點點頭。「是啊,當然。海蒂。七歲了。梳著辮子……」
年輕人的守護者和老人的朋友
「豹子?真豹子?貓科動物的豹子?」
半個小時后,他的汽車停在了柏林市立殯儀館的木製大門外面。他沒穿著黨衛隊的制服,感覺自己好像赤身裸體一樣。在遠處走廊的拐角,一位婦人在輕聲地哭泣著。一名女民警僵硬死板地坐在她旁邊,對於這種公共場合里的表情流露感到尷尬和不自在。馬赫向登記員出示了證件,詢問馬丁·路德的屍體。那男人翻看著活頁夾子的登記記錄。
「我想這是特別措施?你們這兒不會每天都打開所有行李來檢查吧?」
「我以前沒有想過。」他沉默了一會兒,繼續說:「又有誰關心呢?即使人人都知道那些猶太人的下落,又有誰會關心呢?即使你知道了,那和現在又有什麼不同呢?」
元首,我的元首,上帝把您賜予我們在我們的一生中保護我們,看護我們您把德國從深深的不幸和窮困中拯救出來今天,為了每天吃到的麵包,我感謝您希望您能長久地守護我們,不要拋棄我們元首,我的元首,我的信仰和我的光明萬歲,我的元首!
「他們抓到兇手了嗎?」
曼弗雷德看上去彷彿受了侮辱。「老兄,不過是幫你個小忙而已,這是你的活兒。」他把公文箱遞給馬赫。「你會記住的,對不對,二級突擊隊大隊長先生?如果哪天我需要你幫我一個小忙的話,你也會這麼做的,對吧,同志?」
腓特烈·卡爾親王飯店的經理經常穿著老式的黑色上衣和條紋褲子,看上去特別像已故的民族英雄興登堡總統。今天他的裝扮也不例外。他急匆匆地從櫃檯後面走出來,撫摸著一對白色的雞毛撣子,好像它們是貓狗一樣的寵物。
在花園的深處有兩個年代久遠的大木桶,上面還殘留著斑駁的綠漆。女童學校的園丁用它們來收集雨水。馬赫把它們翻過來,和夏莉坐在木桶上,肩並肩,兩腿隨意晃蕩著,凝視著湖水。他終於不用拚命趕路了。不會有人到這裏來搜捕他。這裏似乎有一種什麼東西九-九-藏-書,使得周圍的氣氛顯得憂鬱——死寂的別墅,靜謐的花園,落到湖面上的枯葉,潮濕木頭髮出的濃煙……都顯得和春天這個季節格格不入。更像是秋天,萬物開始枯萎凋敝的季節。
從他們身後傳來一陣動靜,他回頭看了看。「看上去你還挺走運,馬赫。」
經理按照馬赫的指示,把托盤放在了門外。爬樓梯差點要了他的老命。馬赫靜靜地站在離門口三厘米遠的地方,聽那老頭兒氣喘吁吁地放下托盤、然後拖著沉重的腳步走開。馬赫繼續一動不動地站著,直到他確信貝克爾先生已經下樓,才開門取來托盤。他把它放在梳妝台上。門上沒有插銷,只有一把彈子鎖,可以從外面用鑰匙打開,於是他拖來那把椅子,頂在門把手上。
「這位是馬赫太太?」
「有可能。」
在駕車從那群人當中費力地慢慢擠過去的時候,馬赫還見到了一個黨的大區總督,一位著名的時裝設計師,以及克虜伯家族的繼承人——花|花|公|子安特·克虜伯·馮·波倫-哈爾巴赫少爺。一輛掛著黨衛隊上將旗的賓士防彈轎車停在他們身後,後座上的黑衣高官被閃光燈淹沒。
別放棄希望!行李寄存票是個很小的東西,捲起來的話不比火柴桿粗多少!可以藏在任何地方——比如衣領的褶皺里!他們不一定能夠發現!
馬赫一邊揉著太陽穴一邊思考著夏莉的這句話。「很好的問題,」最後他說,「非常好的問題。也許這是我聽過的最好的問題。」
「能讓你買得起一兩件西服,我猜。」
他回頭看了看那座房子。他母親生前頑固地相信鬼魂的存在,和他說過,磚頭和牆灰會像海綿一樣吸收歷史,把它們目睹過的一切都儲存起來。在那之後,在他的警察生涯里,馬赫看到過許多邪惡的場面,可是他從來不相信這種說法。格羅斯萬湖56-58號看起來和別的房子並沒有什麼不同。看起來就像是商業巨子的豪宅,現在改造成了女校。那麼,那些牆壁現在又吸收了什麼東西呢?小女孩的嬉笑打鬧?少女的情竇初開?幾何學課本?考試時的焦慮?
艾斯勒瞪著他的便服。「你那是什麼打扮?拉皮條的?」看來這套便服令艾斯勒震驚不小,他一邊哈哈大笑,一邊摘下眼睛,揉拭著眼睛。馬赫強迫自己和艾斯勒一起傻笑。
感謝您賜予我們這頓豐盛的美食
全都是空的。
「不,其實是病理學家的打扮。我聽說這工作賺的多,又不用正經上班。」
登記員嘆了口氣,舔了舔手指頭,繼續翻著登記簿。「男性,六十多歲,姓名是斯塔克·阿爾弗雷德。一個小時前送來的。」
「什麼?」曼弗雷德拉了拉那件精緻襯衫的領子,「就這種破衣服?」
13:30。
「很好。」趁登記員還來不及阻攔,馬赫大步流星地向電梯走去。「我自己下去檢查就可以了。」
「只有看上去值錢的時候才檢查。」曼弗雷德又開始哈哈大笑,馬赫覺得他在掩飾自己的緊張。「不是。開個玩笑。我們人手不夠。不管怎麼說,這些行李搬下飛機的時候已經用X光掃描過了。沒有槍支和炸藥的話,我們就把它丟在這兒,等著有人來認領。如果一年之後還沒人認領,我們就把它打開,看看裏面有什麼玩意兒。」
他掏出手帕,擦去手上的汗水,然後把箱子翻扣過來,把裏面所有的東西都倒在了床單上。
「很不幸,不是。」馬赫抓著他的胳肢窩,把他拽到一邊。一個上年紀的服務生在多疑地看著他們。「這位年輕女士有重要情報。我希望親自詢問她……在隱秘的地方,單獨詢問。我怎麼能搞到一間房間?」
他從口袋裡掏出小刀,把塑料袋割開。裏面裝的東西像內臟一樣撒滿了一地。
左邊第四扇門沒有鎖。馬赫觀察左右,確認自己沒有被盯梢,然後推開了那扇門。
他飛快地把話筒扔了出去,好像它咬了他一口一樣。
「下午好,貝克爾先生。我有個難於啟齒的請求。我想要一間房間。我必須得到一間房間。」
到布勒的別墅去也非常危險,所以他把車停在了天鵝島的入口附近,讓發動機運轉著。她探過身子,拍了幾張島嶼入口的照片。紅白相間的欄杆被放了下來。沒有看見警衛人員的影子。
「那些丟下來的行李,你們怎麼處理?打開檢查?」
貝克爾扔掉了雞毛撣子,絕望地把兩隻手握在一起:「這不可能,二級突擊隊大隊長先生!甚至對像您這樣的貴客來說也不可能。」
「男性,六十多歲,姓名是路德,馬丁。午夜前後被送來。鐵路事故。」
夏莉緊挨著他的肩膀。他能感覺到她那溫暖的氣息呼在自己的臉頰上。
「我想你也不會去。見鬼,他是被什麼東西打中的?反坦克火箭?」
「可能他把所有的東西都放進了衣袋裡。」
運氣真糟糕!電梯門剛一打開,馬赫就看見面前站著一個熟悉的面孔。黨衛隊軍醫奧古斯特·艾斯勒。
「不。它不是空的。裏面裝滿了東西。」
「有些人不這麼認為,」她提醒他,「所以參加海德里希會議的那些人現九*九*藏*書在都死了。除了海德里希自己。」
多麼典型的格洛布斯式錯誤啊!蓋世太保永遠正確,不是嗎?他們繼續把斯塔克的屍體當成路德來對待,而路德的屍體,則當成流浪漢「斯塔克」的屍體,草草埋入專門安葬乞丐和流浪漢的公共慈善墓地。
「她還在年幼無知的時候,就被一個英俊的偵探給引誘了……」
艾斯勒發覺自己故弄玄虛的企圖失敗了,看上去滿臉失望。「不,」他喃喃說道,「我們沒讓她受那種罪。」
風又刮起來了,嗚嗚地吹著樹梢。馬赫看了看四周。「他是個多疑的老雜種。他那種人,一輩子都在給自己留後路。他不會冒險把所有的東西一次性全部交給美國人。否則的話,他到美國以後靠什麼來討價還價呢?」
「我們是馬赫先生和太太。」他一邊推開大門一邊說,「我們有一個女兒……」
「不。聽我說。昨天我在機場通過海關的時候,不禁感謝老天爺,因為你不讓我把那幅油畫帶回柏林。記得海關那兒的長隊嗎?他們每件行李都要搜查。路德怎麼能騙過他們,把任何違禁的東西帶過海關呢?」
她轉過去望著湖面,裹緊了風衣。她的身體在微微顫抖。
金屬滑動門的後面是一間飛機庫那麼大的屋子,裏面堆滿了丟失的和沒人認領的東西:皮箱,拉杆旅行箱,提包,背包,手袋,包裹,木箱,金屬箱,寫著日文的小包裹,掛著託運標籤的摩托車……「丟在這裏的東西五花八門,馬赫,」他得意洋洋地說,「有一次我們甚至發現了一頭豹子!」
「只有元首日之前的一個星期是這樣。」
「我不知道。」他揮動著雙手,「見機行事吧。」
「也許……非正規的話……我來安排一下?」
這個公文箱看上去就像律師或者商人出門時經常攜帶的那種輕便手提箱,小牛皮箱面,四角包著炮銅,鎖和鉸鏈也是炮銅做的。看上去路德使用這個提箱已經有許多年了,棕色的皮面上有不少划痕和刮蹭的痕迹,拋光的黃銅鎖扣也變得黯淡。提手摸起來很光滑,彷彿已經變成了手掌的一部分。摸著它,馬赫有一種充實可靠的感覺:非常棒的做工,結實的針腳,戰前手工生產的優質品。甚至也許是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前。已經傳了一代或者兩代人。家傳的財富。
「這兒可不是阿德隆飯店。」房間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時,馬赫對夏莉說。
馬赫扭頭就走。在他身後,艾斯勒喊道:「嘿!馬赫!把你最好的妞兒留給我!」病理學家那刺耳的大笑一直伴隨他走完整條走廊。
艾斯勒停止了大笑。「你就胡說八道吧。我從午夜就一直待在這裏。」他壓低了聲音。「一個大官。蓋世太保的秘密行動。噓噓,」他敲著自己的大鼻子,「我只能說這麼多。」
「他可能不在這兒,二級突擊隊大隊長先生。」
「然後呢?」
整個城市已經對他關上了大門。
「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他兩手空空地回到車裡之後,夏莉對他說,「我想也許他什麼東西也沒有帶回來。」
「已經裝袋準備運走了。在保管室。」
一架帝國空軍的噴氣式戰鬥機斜斜地從他們頭頂上飛過,向泰格爾的軍用機場飛去。雷鳴般的聲音變成滾滾的低音。這是1942年時還沒有的一樣東西……突然,他站了起來,把她從木桶上拽了下來。接著,他邁開大步,向那座房子走去。她緊跟在後面——一邊跌跌撞撞,一邊大笑,讓他放慢腳步。
馬赫把雙手插到衣袋裡,摸到了冰涼的盧格手槍。站在這兒,總要好過在阿爾布雷希特大街刑訊室的石頭牢房裡蠕動爬行、把打掉的牙齒吐在手裡。
「可能。」風停了。哈維爾湖的湖面一動不動,看上去就像一塊凝固的灰色豬油。一個水銀做成的湖泊。「但是他從蘇黎世飛回來的時候,一定帶著什麼行李。他在國外住了一晚。而且他從銀行拿走了什麼東西。」
她點點頭。馬赫把車鑰匙扔在她的膝蓋上。「如果空港警察讓你離開這裏,你馬上把車開走,不要和他們爭辯。沿著車道兜一圈,再回到這兒來。不斷兜圈子。給我二十分鐘時間。」
碎石車道圍著花壇繞了一個圈。馬赫試圖想像出這裡在1942年1月時的樣子:地上積滿骯髒的積雪,或者籠罩上一層薄薄的寒霜。光禿禿的樹叢。幾個警衛站在門口。掛著政府牌照的公務轎車一輛排著一輛,停在彎彎的車道上。一個公務員向警衛致意,登上門廊台階,走進敞開的大門。施圖卡爾特:年輕而瀟洒。布勒:他的公文包里滿滿地塞著法律文件。路德:那雙狡黠的眼睛在厚厚的玻璃片後面眨動。
他已經快走出了電話亭,忽然想到了什麼,轉回身去,撥通了他自己公寓的電話。鈴聲只響了一下,那邊的話筒就被拿了起來。
隔壁的別墅花園裡,有人點起了一堆大篝火。從濕木頭和落葉中冒出了一股股白煙,飄過草坪,一直飄到房子後面。這座別墅的後面是通向草坪的寬闊台階,兩隻咆哮的青銅獅子盤踞在台階兩側。站在草坪盡頭,透過湖畔的矮樹叢,可以望見哈維爾湖那陰暗的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