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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二

第五章

「我跟你說了,誰也沒告訴。」他的聲音裡帶著憤怒。
夏莉和奈丁格爾背對著那個人。他向他們走去。
馬赫點了一支香煙。還有十二分鐘。他看著夏莉走上那高高的台階。在台階頂端,她停下來喘口氣,接著就消失在裏面。
「為什麼一定是陰謀呢?也許路德被跟蹤了。」
「不能停在這兒,」他發動了引擎。「我們必須繼續跑。」
格洛布斯的手,沒錯,就是那個。粗大的、血管畢露的、像生肉一樣的手指頭。
「想想其中的可能性吧。」馬赫數著手指。「路德背叛了他自己——荒唐。比洛大街的電話亭被竊聽——甚至蓋世太保也沒有本事去竊聽柏林的每一處公用電話。很好。那麼,是昨天晚上的談話被人偷聽到了?不太可能,我們自己都幾乎聽不清當時說的是什麼。」
他發動汽車,加入了周末清晨的柏林車流之中。
他還沒來得及說「祝你好運」,她就跳出了車外。
我們被出賣了。
「怎麼泄?我們整晚都在一起。」
十四個人出席了那次會議,現在十四個人都死了。
馬赫握住方向盤,好讓他的雙手不再發抖。「我們在保持無線電靜默。如果你打破它的話,我可以向你保證,海德里希會親自把你的兩個卵蛋銬起來的。現在,我的證件。」
「如果不是為了你自己的話,那也要想想你的父親。」
在元首日前夕重播元首的歷次重要歷史講話,是帝國宣傳部多年以來的傳統。現在重播的是1937年元首在德國藝術之家舉辦的「頹廢藝術展」上的講話,比現在年輕三十歲的元首正在唾沫翻飛地抨擊那些現代派藝術。
然後他看見了他。
「非常高貴的司機。」
馬赫把大眾汽車的後排座椅靠背放倒,拿出手提箱。當他站直身子的時候,偷偷用目光觀察左右。周圍似乎沒有什麼異常,完全是典型的星期六清晨景色。大多數商店照常開門營業,但是提前一個小時關門,以便店主回家慶祝節日。
阿道夫·希特勒廣場上停著十多輛觀光巴士,正在往外傾斜著一群群充滿敬畏和讚歎的貨物。在兩個希特勒青年團團員的帶領下,一隊穿著褐色襯衫和黑短褲的兒童正攀登著大會堂前面的無數級台階,好像在爬雪山。在他們上方,是大會堂入口處的巨大紅色花崗岩柱廊,從遠處看去,就像一小隊褐螞蟻正在爬向一塊草莓硬糖。
奈丁格爾攙扶著夏莉,試圖把她拖離現場,拖到路邊,馬赫猛踩剎車,大眾轎車的四條輪胎和柏油馬路摩擦,發出刺耳的尖叫聲,停在了台階底下。那外交官打開車門,把她塞進後座,然後自己也擠了進去。車門砰地關上了。大眾轎車飛也似的一溜煙跑掉了。
還差一分鐘九點。夏莉和奈丁格爾還在交談。他向後視鏡里撇了一眼。那交警往遠處走了幾九*九*藏*書步,停下腳,還在觀察著這輛車。他猶豫了一會兒,下了決心,寶馬摩托車,拿起無線電。
馬赫在低聲咒罵。他最多還有兩分鐘的時間。
路德選了一個很好的地方。這裏四周都是有利地形,那老傢伙可以不露面地觀察周圍的人群。到處都是旅遊團,沒有人會注意站在一起的三個人。如果什麼地方出錯,驚恐四散的遊客會給他們製造逃跑的有利掩護條件。
他擦去鏡子上的字跡和霧氣之後,才清楚地看見她的樣子:蓬鬆的頭髮,睡眼惺忪,臉上的線條非常柔和。她點點頭,轉身消失在卧室中。
「知道了。兩分鐘,然後我馬上離開。」
「從送去參加展覽的那些繪畫里可以看出,有些人眼中的世界是和其本來面目不同的——這世界上真有那樣的人,認為草地是藍的,天是綠的,雲彩是黃的……」
「他當時在直盯盯地看著我。」夏莉痛苦地用手捂住臉。
「你已經收集了你的證據,二級突擊隊大隊長。我準備收集我的。」
「大使?華盛頓?駐這兒的間諜頭子?」
「早上好,舒斯特曼太太。這是我表哥,從亞琛過來。我們去街上拍一些柏林人慶祝節日的照片。」她拍拍相機,「快點,哈拉爾德,我們要錯過精彩的鏡頭了。」
拜託,別那麼顯眼,傻瓜……
不顧她的無言抗議,馬赫拎起了她的手提箱。她穿上了那件藍色風衣,肩上挎著一個皮包,相機挎在另一邊。在門口,她回頭最後環視了公寓一眼。
「哦,我敢肯定你們倆是在一起。」他吐出這幾個字,扭頭看著車窗外面。「我本來不必接手這攤子爛事,夏莉。你最好和我一起回大使館。馬上。今天晚上我們會讓你搭飛機離開柏林,耶穌保佑,要是蓋世太保沒發現你與這事有聯繫的話……」他停頓了一下。「拜託。」
「沒什麼兩分鐘。現在就離開。」那個警察看上去就像從動物園越獄的大猩猩。
他小心翼翼地開著車,每過半分鐘就看看反光鏡,確保自己沒有被盯梢。八點四十分,他們到了阿道夫·希特勒廣場。
一聲,接著又是一聲。狙擊步槍的清脆爆音在阿道夫·希特勒廣場上回蕩,嚇走了那群鴿子。它們像一群灰色的樹葉一樣,穿過廣場飛走了。
他開車繞著停車場轉了一圈,接著向出口開去。在他們身後出現了車頭大燈的亮光。
「你演的還真像。」走到大街上之後,馬赫說。
在廣場中央的巨大噴泉周圍擺放著一堆堆活動柵欄,這是為下星期一的清晨準備的。屆時元首將從他的官邸驅車前往帝國大會堂,主持一年一度的軍人感恩儀式。在那之後,他將返回自己的官邸,出現在陽台上。排成方隊的國防軍和武裝黨衛軍戰士,以及大德意志帝國最新的坦克、自行火炮和導彈發https://read•99csw.com射車將從陽台下面整齊地列隊經過,並接受廣場上五十萬狂熱德國人的歡呼。
誰也沒有開口。夏莉還在使勁地用紙巾擦著她的外套。奈丁格爾靠在靠背上,閉著眼睛。突然,馬赫用拳頭猛捶著方向盤。
「我看見你們和路德碰頭之後,就把車開到大會堂台階底下,去接你們。後車門沒有鎖。站在靠近下面的台階上,離馬路近一些。別讓他沒完沒了地和你說話。我們需要儘快離開這兒。」
他換上了在蘇黎世穿過的那套平民服裝,但是有一點不同。把盧格手槍放進了一件軍用防水短上衣的右口袋。那件上衣——國防軍的剩餘物資,多年前在漢堡的舊貨市場上買到的——很大很松垮,旁人不會注意到衣袋中的手槍。他甚至可以像電影里的美國黑幫一樣,把手伸到衣袋中,握住手槍,頂住受害者的後背,說「OK,乖乖地跟我走吧,老兄。」想到這裏,他不禁微笑。又是美國。
那多疑的老太太繼續打量著馬赫,他懷疑她是否認出他來了——在另一個晚上,他第一次來找夏莉的時候。但是他表示懷疑。她只會記住那身黨衛隊制服的。過了幾分鐘,她放棄了認出他的努力,低下頭嘀咕著,回到她自己的房間去了。
「謝謝你的合作,下級警士。」馬赫搖上玻璃,結束了對話。
奈丁格爾猛地睜開了眼睛。「誰也沒告訴。」
「那樣的話,我準備拍更多的照片。」
奈丁格爾鑽出了大眾轎車。「我本來不應該讓自己用這種口氣說話的。你是個傻瓜。和他一樣!」他朝馬赫點點頭,「他已經是個死人了。」
馬赫在旅遊巴士旁邊找到了一個停車位。從這兒,他可以清楚地看見走進帝國大會堂的人流。
她堅定地搖了搖頭。
一個老年男人,帶著厚框眼鏡,穿著一件鬆鬆垮垮的外衣,從帝國大會堂里走了出來。他停下腳步,環視四周。他的手摸著一根柱子,好像怕它跑掉一樣。接著,他猶猶豫豫地沿著台階往下走去。
「那你呢?」
「呵呵,可是他們誰敢去敲門、讓你把聲音關小呢?」
「你抵賴也沒有用。」夏莉說。
馬赫突然意識到有什麼地方不對頭。有什麼地方出錯了。有什麼地方我沒有想到……路德離他們還有五米遠。他張開嘴想要說什麼。他的腦袋突然消失了。消失在一團突然炸開的紅色血霧中。他的身體向前傾倒,然後翻轉著滾下台階。夏莉把手擋在臉前,試圖擋住飛來的血漿和腦漿。
「整個周末。」
「共產黨。共濟會會員。學生。斯拉夫人。」
「也許這些所謂的『藝術家』真的是用這種視覺來觀察世界,而且相信他們所表現出來的東西——但是我們必須問,這種對藝術的背叛是如何萌芽的。還有,如果背叛是遺傳的話,那麼內read.99csw.com政部長先生就必須採取措施,不允許這種頹廢的退化繼續繁衍下去——或者,如果他們不相信真實的表達形式,而是在這個國家裡尋找其他的方法來突出他們自己的特異思想,那麼就要把他們送上刑事法庭。」
馬赫發動了汽車。
他把腳放在了離合器踏板上。如今格洛布斯一定已經從那個交警那裡知道了他的長相和車牌號,併發覺其中的奧妙。直接穿過柏林城是個很危險的做法,這毫無疑問。但是還能去哪兒呢?躲起來等待蓋世太保來敲門?
馬赫從後視鏡里望著夏莉。她看上去很嬌小,蜷縮在後座上。
「你告訴誰了!?」
那個警察翻看著馬赫的證件,把它湊近眼睛仔細觀察。「沒人告訴我今天這裡有行動,二級突擊隊大隊長先生。什麼行動?監視對象是誰?」
「走上台階,」他說,「到大會堂裏面,買一本導遊手冊。盡量表現得自然一些。奈丁格爾出現之後,撞到他的懷裡:你們是老朋友,在這裏意外地碰見了,真奇妙是不是啊,等等等等。總之和他多談一會兒。」
在一陣雷霆般的歡呼和鼓掌聲中,他們關上了門。
「你把事情搞砸了,夥計。」他咬牙切齒,嘶嘶地說道,「你闖入蓋世太保監視行動的現場。而且,我告訴你,你在這兒特別醒目,就像尼姑庵里的一根雞|巴。」
馬赫飛快地掛上檔,打著轉向燈併入車流。別的司機在憤怒地按喇叭,他置之不理,一道又一道地併線,在車流之中穿來插去。他的開車方式就好像他的車不會被撞壞一樣,好像信念和意志能夠讓他避免撞車一樣。他看到屍體旁面馬上圍上了一小群人,血和腦組織正沿著台階慢慢向下流淌。十多輛深灰色的寶馬轎車從不同的方向開到了廣場上,急剎車停了下來。穿黑制服或皮夾克的秘密警察鑽出汽車,從四面八方跑向那個地點——在他們當中有格洛布斯和克雷布斯。
遠處傳來了動靜。車庫入口的欄杆被提升起來。一輛車在向下開過來。馬赫突然警覺起來,十分緊張,彷彿得了幽閉恐懼症——他們的掩蔽所也可以很好地成為抓捕他們的陷阱。
「記者的本能訓練。」他們一言不發,朝大眾轎車走去。「真幸運,你沒穿制服。否則的話她要問一大堆問題。」
突然,在他左邊,一隻戴著皮手套的手敲了敲大眾車的車窗玻璃。一個面相可憎的交通警察,身穿皮衣。
她停了下來,臉上露出誇張的驚喜表情,張開雙臂。很好的表演。他們開始交談。
路德還沒有露面。
差五分鐘九點的時候,她準時出現在平台上,開始沿著台階往下走。一個穿著淺黃褐色外套的男人徑直向她走去。是奈丁格爾。
「哈,那鄰居們一定很高興。」
最後夏莉轉了過來。她看見了那個老人,認出了他。路德舉起了https://read.99csw.com胳膊,好像一個游泳者試圖爬上岸邊。
路德伸出了胳膊。他的脖子後面突然出現紅色的噴泉。他的腦袋爆炸了,身子向前栽倒。格洛布斯和克雷布斯在奔跑。那個重大的秘密,無論是什麼,已經隨著路德的腦組織一起流向了廣場人行道的陰溝里……被出賣了……
「不一定是我。」奈丁格爾生氣地說。「一定是你們倆當中的某個人泄的密。」
像以前每年元首日來臨前夕一樣,柏林的肉鋪櫥窗被各種花色的新鮮貨物堆得琳琅滿目:大塊大塊的熏肉和火腿,肉排和乳酪;褐色、紅色、白色和黑色的各種香腸,粗的像五英寸炮彈一樣粗,細的卻細如手指。玻璃櫃門的轉爐里正在烤著一串串油汪汪的子雞和羊排。一個不鏽鋼大盤子里盤著一卷粗大的血腸,堆得高高的。看到它,馬赫想起了什麼東西。
馬赫駕車繞著廣場順時針開了一圈。元首官邸,帝國人民大會堂,國防軍最高司令部……看起來都是一樣的建築風格:碩大無朋的巨型花崗岩堡壘,巨大的銅門和陽台,巨大的台階和雕像……每個部位都不成比例地大,加在一起就變成了大而無當的怪物。
「真是又荒謬又滑稽。老天爺,你們倆……」
在下樓的時候,夏莉悄悄地問:「這種廣播要持續多久?」
他把車開到羅森大街,繞過如今已經拆除的猶太會堂,拐進了柏林證券交易所附近的一處地下停車場。這裡是他常用的會見線人的地點。在周末,還有比這裏更冷清的地方嗎?他從入口處的機器里拿了一張停車卡,然後沿著匝道向下面開去。輪胎摩擦著混凝土,車頭大燈照著地上的陳年油跡,以及一道道碳黑色的輪胎擦痕。
「那他們為什麼不直接把他抓走?為什麼在接頭的前一刻,在公共場合把他打死?」
回到公寓之後,他煮了更多的咖啡,手捧著一個杯子,放夏莉旁邊的桌子上,然後一邊放著熱水,一邊在浴室里颳了鬍子。他聽見她走進浴室的腳步聲。她摟住他的胸脯,臉蛋在他的脖子上輕輕摩擦,她的胸脯頂著他的後背。
地下二層空空蕩蕩的。在周末和節日里,柏林的金融區荒無人煙。馬赫把車停在被柱子遮掩著的一處角落裡,熄了火。一片寂靜籠罩著停車場。
「這裏禁止停車。」
快到7點鐘的時候,他走下樓梯,來到比洛大街上。他的大眾汽車停在夏莉公寓左邊幾百米開外的地方。汽車旁邊的肉鋪已經早早地開門了,紅光滿面的肉鋪老闆把一扇扇豬肉和牛腿掛在晶晶發亮的肉鉤子上,多疑的主婦們正在挑剔地用手指和鼻子判斷著每塊肉的新鮮度。
馬赫試圖把視線轉回台階,一邊和交警說話,一邊從衣袋裡掏出他的刑警證件。
為了轉播閱兵式,德國和歐盟國家的電視台已經在元首官邸附近搭好了電視轉播塔,周圍停放九*九*藏*書著好幾輛信號傳播車。工作人員正從車上搬下一捆捆的黑色電線和巨大的麥克風。攝像師檢查著攝像機,彼此大聲喊著技術術語。身穿褐色制服、牽著警犬的衝鋒隊隊員站在旁邊,多疑地注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在別處,小販支起貨架,擺出他們的貨物——煎香腸,小圓麵包,汽水,冰淇淋,明信片,做成大會堂形狀的青銅鎮紙,報紙和雜誌,柏林地圖。一群鴿子呼嘯著從天空中飛來,落在大噴泉旁邊的空地上,滿懷希望地在地上找著麵包渣。兩個穿著希特勒兒童團制服的男孩興高采烈地跑向它們。馬赫想起了皮利,心中一陣刺痛。他閉上眼睛,在黑暗中消化他的痛苦。
人群開始尖叫。
他又瞥了她一眼。她扔掉了紙巾,用一種脆弱的挑戰眼神瞪著他。
在樓梯下面,看門的大媽靜悄悄地站著——就像一個哨兵,左手提著一瓶牛奶,右手拿著一串鑰匙,胳膊下夾著當天的《人民觀察家報》,正在伸長了耳朵聽他們的對話。見兩人走下來,她連忙對夏莉說:「早上好,小姐」,一邊卻用眼睛打量著馬赫。
「路德肯定不會鑽進一輛由黨衛隊二級突擊隊大隊長開的轎車。你說我看上去像不像大使館的司機?」
他沒有回頭,抓住她的手,一邊親吻著,一邊在滿是水汽的鏡子上寫道:「收拾行李。以後不回來了。」
他把皮箱丟進汽車的後備箱里,然後坐到前座上。在發動引擎之前,他說:「不論這件事的最終結果如何,你再也不能回到這兒來了,知道嗎?幫助一名叛逃者——他們會認為你是間諜的。這就不是把你驅逐出境的問題了。比那還要嚴重。」
房間里可能有竊聽器,這給整間公寓籠罩上了一層陰影。他們靜靜地在客廳和浴室里走來走去,一言不發。
差兩分鐘九點。
「沒人跟我說過。我必須核實一下。」
馬赫搖下車窗。
路德會來嗎?如果是的話,從哪個方向來?從西邊的元首宮?從東邊的最高司令部大廈?或者直接從廣場的哪個角落蹦出來?
八點過十分,她準備好了。馬赫把收音機從浴室搬到客廳里,打開開關,調大音量。
到處都是一片忙碌。白色的出租汽車,還有從最高司令部大樓開出來、車身長長、掛著金屬將旗的那些深灰色賓士轎車,在廣場周圍川流如梭。
他大步離開轎車,腳步聲在空蕩蕩的車庫裡迴響,一開始很清晰,但是後來變成模糊的一片迴音。最後是沉重的金屬門撞擊的聲音。他走了。
那個交警的臉上浮現出狐疑的表情。有一陣,他看上去似乎很想把馬赫從汽車裡拖出來,但是最後他慢慢地把證件遞了回去:「我不知道……」
「你必須這麼做嗎?」
「我父親和這事有什麼關係?」
拜託,拜託,看在老天爺的份上,回頭看一一眼!
她搖搖手:「我從來不擔心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