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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一

第五章

4月18日,星期六
我要坦率地跟你們談一個十分重大的問題。這個問題在我們自己人中間必須談得十分坦率,但是絕對不要向別人公開……我說的是滅絕猶太民族……你們當中絕大多數人一定了解,當一百具、五百具、或者一千具死屍躺在一起的時候,這事情意味著什麼。一方面,我們要堅持這樣做,另一方面又要保持自己成為正派人——除了由於人性弱點而造成的某些特殊情況——這就是我們的艱苦所在。這是我國歷史上從未寫過、將來也不會再寫的光榮的一頁。
——海因里希·希姆萊在波茲南對黨衛軍高級軍官的秘密講話,1943年10月4日

「知道了。」
「你知道我是誰?」
「我知道。我想我以前在哪兒見過它。看這兒。」
「這不可能!」
「在我看來,我們所有的人——你,我,蓋世太保——我們都低估了好黨員路德同志。記得他在九點鐘和夏莉說過的話嗎?『但是你也必須到場』。」
「和上次一樣的程序,小姐,如果你明白的話。」
奈丁格爾轉過身來。「有可能。你是警察。你來告訴我。」
現在,他穿著外套,在夏莉公寓的門口徘徊,就是不肯離去,不願意把馬赫和夏莉單獨留在一起。磨蹭了半天之後,他才推開門,消失在外面。
「你說我需要什麼。你認為我需要什麼?在你的國家政治避難。」
播完第二遍之後,夏莉探身關掉了錄音機。
「我擔保他們是在干這個。非常明智的預防措施。」
《利奧納多·達芬奇的藝術》,作者是柏林腓特烈大帝博物館的阿爾諾·布勞恩教授。
「想一分鐘吧。好好想一下。」他幾乎是在哀求。「這個路德尋求政治避難。德國人會說:把他交出來,他剛殺死了一個人。我們說:不,因為他會告訴我們,你們這些雜種在戰爭期間是如何處理歐洲猶太人的。峰會期間發生這些事,結果會怎麼樣?不,夏莉,別光看著別的地方。想一想。星期三肯尼迪的支持率上漲了10個百分點。如果我們把這堆東西扔到他臉上,白宮會怎麼反應?」
至於如何把路德偷運出德國,就是另外一個問題了。
「完全是胡扯。」他在用英語說話。馬赫瞪著他。「您在說什麼?」
他們靜靜地聽著,直到所有的聲音從街道上消失,然後馬赫悄悄地說:「昨天晚上在電話里,你說你發現了什麼。」
「『抱貂的貴婦』,這是達芬奇所有作品里最具神秘色彩的畫作之一。」布勞恩教授寫道,它創作於1483年到1486年之間,「相信畫中人物是塞西莉亞·加勒爾尼,米蘭統治者路多維科·斯福爾扎的情婦。」這說法有兩處出處,一處是貝爾納迪諾·貝林奇奧尼(1492年去世)的一首詩,另一處是塞西莉亞·加勒爾尼本人在1498年寫的一封信,提到她的一副「年輕時期的畫像」。考慮到達芬奇一生只創作過四幅女人肖像油畫——包括著名的「蒙娜麗莎」,因此這幅畫尤其珍貴。
「我們有辦法,」奈丁格爾說,「我們以前運出去好多叛逃者。但是我不會在一位黨衛隊官員面前談論具體的偷運方法。無論如何,非常可靠。」他說他最擔心的是夏莉。「回國之後,你會遇到很多意想不到的壓力,讓你保持緘默的。」
「他們會往你腦袋上扔足足一車大糞的。夏莉,你的腦袋,還有這個老納粹的腦袋。他們會說:好吧,他說的事有什麼稀奇的?二十年來我們不斷聽猶太人講這種拿人油熬肥皂的恐怖故事。好吧,也許還有一些所謂的文件和照片,不過很有可能是共產黨偽造的。肯尼迪會發表電視講話:我的美國同胞們,問問你們自己,為什麼這些事在現在這個時刻才被人揭露出來?破壞這次最高峰會,最符合誰的利益?」奈丁格爾靠近了她,他的臉離她只有幾厘米遠:「他們會讓胡佛和聯邦調查局出馬的。認識任何左翼分子嗎,夏莉?或者猶太好戰分子?和他們當中的阿貓阿狗睡過覺?老天爺,他們會弄出來幾個傢伙,對著報社記者發誓說你跟他們睡過覺,儘管你這輩子從來沒見過他們。」
「就像上一次一樣。我在電話旁邊等著,五分鐘之後電話鈴又響了。」
美國。他以前從來沒有面臨過這樣的前景。當他想著這件事的時候,他的大腦自動浮現出戈培爾博士親自為德國人植入的那些畫面。腐朽而沒落的資本主義垂死世界,猶太人和黑人的國家。戴著禮帽、腦滿腸肥、貪婪地數著一袋袋金元的大亨。冒煙的工廠和衣衫襤褸的工人。貧民窟里的流浪漢,酒吧里的脫衣舞娘九九藏書。黑幫團伙駕著飛馳的汽車激烈交火。熊熊燃燒的公寓大樓,刺耳的爵士樂隊。肯尼迪的招牌笑容。夏莉的深色眼睛和雪白胳膊。美國。
夏莉站了起來。「這真是發瘋。如果路德不跟你一起直接走進大使館,他會被逮捕,然後被殺死的。」
「但是他這些天是怎麼活下來的?」
「哦,拜託,別這樣……」
「把我從床上叫了起來。」奈丁格爾打了個哈欠,提起褲管,撓著無毛的白腿。「我不明白,他為什麼不讓夏莉今晚就去接他,然後直接去大使館。」
「穿藍衣服的漂亮女孩。很好。早上見,小姐。」
「我能想法處理。」
「看這兒。」她把翻開的書遞給馬赫。
「十一點四十五分。」
「遊戲的規則是不要出聲……」
「我簡直不敢相信我聽到的。」她的手捂著嘴唇,瞪著地板,搖著腦袋。
「但是,對於達芬奇的研究者來說非常不幸的是,這幅畫如今的下落才是真正的謎團。在1798年,波蘭的亞當·沙托伊斯基親王在義大利購買了這幅名作,把它帶回波蘭,懸挂在自己的城堡里。1830年俄國人鎮壓波蘭起義時,沙托伊斯基親王帶著這幅油畫流亡法國。直到1882年,其後人才將它帶回克拉科夫。這張照片1932年拍攝於克拉科夫的沙托伊斯基宮博物館。在那之後不久,它就消失在克勞塞維茨所說的『戰爭的迷霧』中。帝國當局尋找它的一切努力都歸於失敗。恐怕這件義大利文藝復興時的藝術珍品已經從世界上永遠地消失了。」
一聲大笑。「不。我去找你。如果我覺得放心,就在你跟前露面。」一陣停頓。「施圖卡爾特說你又年輕又漂亮。」停頓。「那老頭子就是那德性。」停頓。「穿件與眾不同的外套。」
那是一幅黑白圖畫,瑞士銀行保險庫里那幅油畫的黑白照片。重新翻拍也沒有破壞它的美麗。他用手指夾著那頁書,翻過來看封面。
「現在還不能討論這個。在這兒不能。」
夏莉悄悄地把手伸到了他的手中,眼睛看著別處。馬赫握住了它。她把手指和馬赫的手指交錯在一起,然後用力擠壓。很好,他想,她有理由覺得害怕。她緊握著他的手,好像進行花樣自由跳傘表演的演員一樣。奈丁格爾在埋頭閱讀那些文件,一邊讀一邊喃喃自語:「耶穌基督啊!耶穌……基督啊!」
「我會付錢的。」
他的赤腳踩在廚房地磚上,覺得冰涼不適。他打開碗櫃,裏面有一些落滿灰塵的瓶瓶罐罐,還有一些半空的食品包裝袋。冰箱很老很舊,大概是從什麼研究所或者醫院里弄來的,裏面有許多青一塊綠一塊的古怪霉斑。很顯然,烹飪在這裡是非常罕見的一項活動。他煮了一壺開水,洗了一個馬克杯,往裡面放進三勺速溶咖啡。
「聽聽這個,」她說,「你就會全明白了。」她側過身去,按下按鍵。磁帶開始轉動。
「告訴我你在哪兒。」
她按下另一個按鍵,錄音機停了。
「明天早上。聽我說。九點鐘。大會堂廣場。中央的台階。明白了嗎?」
奈丁格爾離開之後,他們並排躺在夏莉的窄床上。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們一言不發。街燈在牆上投下長長的影子,窗欞的黑影投射在天花板上,看起來就像牢房的柵欄。在微風吹拂下,窗帘輕輕拂動。有一陣,外面傳來喧雜的說話聲和關車門的聲音。觀看焰火表演的左鄰右舍回家了。
「那不必……」
「別太自信。肯尼迪的手下有許多人馬,專干臟活兒。好吧,假設路德提供了什麼猛料。假設這些材料刺|激得所有人毛骨悚然——議員譴責,示威遊行,社論抨擊,等等等等……但是今年是選舉年,記得嗎?那麼白宮突然因為這次最高峰會而陷入困境,你認為他們會如何反應?」
「我有情報。珍貴的情報。」
「施圖卡爾特死了。」
「不,這不可能。」馬赫捏著鼻樑,搖著https://read•99csw.com腦袋。他很疲倦,很難理清思路。「我的想法是,路德從瑞士回來之後,在過去四天里一直藏在調車場,同時設法聯絡你。」
「哦,你這壞蛋!」夏莉得意地笑了。
貴國……
「他需要一個人來代替他,來讓蓋世太保確信他已經死了。」他說話的聲音是不是太大了?那個美國佬的疑心大概傳染了他。他身子前傾,小聲說道:「昨天,天黑之後,他一定是殺死了一個人。在流浪漢當中找到一個歲數和體型跟他差不多的男人。把他灌醉,然後敲暈,給他穿上自己的衣服,口袋裡塞進他自己的錢包,自己的護照,把自己的金錶也給那個人戴上了。然後把他拖到調車場的鐵軌中間,放在一列貨車底下,車輪中間。把醉漢的腦袋和手放在鐵軌上。然後在一旁等著,直到火車開動,他才離開。他在賭運氣:到今天早上九點,柏林警察會停止對他的搜捕。很聰明的賭博,要我說的話。」
「穿藍衣服的漂亮女孩……」
「警察。」
「但是路德答應提供給你證據。」
「去你的!」夏莉揮拳打著奈丁格爾,「去你的!」
「那你呢?」她湊著他的耳朵,輕聲問道。「你會和我一起逃出去嗎?」
「我知道你跟我說過別告訴任何人,」最終還是夏莉先開口,「可是我沒法那麼做。現在你必須信任亨利,亨利必須信任你。相信我,眼下沒有其他的辦法。」
水還在嘩嘩地流。收音機里的音樂停了,一個播音員正在用甜膩的聲音說:「現在,給那些半夜還在收聽我們節目的情人們。彼得·克羅德和他的樂隊,演奏《臉貼臉》……」
「那是幾點的事?」馬赫問道。
現在這件事變得越來越瘋狂,他沒見過比這更瘋狂的事。就像在蒂爾加滕狂歡節的鬼屋中行走一樣。你的腳踏進去沒多久,就發現迎面蹦出來一個怪物。你嚇得後退幾步,這時才發現自己面前是一面哈哈鏡。
接著又從錄音機里傳出了說話的聲音。
「那又怎麼樣?」
從她公寓房門底下透出一線燈光。在她的公寓里,收音機正在播放音樂。愛情歌曲,曲調舒緩,軟綿綿的,和晚上的氣氛很相稱。她在開派對么?這是美國人在面對危險時的本能反應?
「誰?」
「什麼計劃,二級突擊隊大隊長?」奈丁格爾插嘴問道。
「那是你說的。但是我認為華盛頓不會甘冒風險,破壞掉這次實現緩和的機會,僅僅憑你的……推理。」
「兩小時前你沒法找到我的原因,是因為我在趕往戈滕蘭車站調車場的路上。我們的蓋世太保朋友非常高興地在那兒發現了路德的屍體。」
「而且精彩絕倫。全世界只有九幅出處沒有爭議的達芬奇畫作。」她開心地微笑著,「如果我能平安離開這裏、回去寫報道的話。」
馬赫笑了笑。「他有錢,記得吧。有很多錢。可能他找了一個比較老實的流浪漢,讓他幫忙買吃的和喝的,還有暖和衣服。直到他想好自己的計劃為止。」
「什麼時候?」
「麥吉爾小姐?」
「對不起,我忘了。」她的舌頭尖碰到了他的耳朵。
馬赫把手放在額頭上。「別告訴我你把那機器端到了馬路對面。」
「該死!我需要證據!」她瞪著他,「我知道我在做什麼。看這個,」她站起來,「我把錄音機藏在風衣下面,吸盤從袖子中間穿過去,所有的線都在衣服裏面。我把吸盤貼在聽筒上,就像這樣。放read•99csw.com鬆一下,外面漆黑一片,別人不會看見它的。」
一個老人的聲音,但是聽起來並不是有氣無力的樣子。柏林人特有的那種帶有挖苦語氣的口音。正如馬赫預料到的那樣。接著是夏莉的聲音,一口流利的德語。「告訴我你需要什麼。」
錄音機關上了。
咔嗒一聲,然後是蜂鳴音。
「是的。」
他走進浴室。牆上掛著霧氣和肥皂沫。到處都是玻璃瓶子和塑料小罐。女性化妝品對他來說是個完全陌生的神秘領域。他已經有好久沒有參觀過女士的浴室了,讓他覺得笨拙而陌生。他拿起一些小瓶,嗅嗅裏面的東西,往指尖上倒了一點乳霜,用兩根手指摩擦著。她的味道跑到了他的手上。
「你聽見他說的了。今天晚上來不及。太快了。他不敢露面。他必須等到明天早晨,到時候那些蓋世太保應該停止了對他的搜捕。」
「但是至少會以一個正確的方式結束這周發生的所有這些事。」夏莉回敬道。
兩個男人誰也沒有做出準備握手的動作。美國人的臉上毫無表情。馬赫瞪著奈丁格爾,低聲問夏莉:「這兒出什麼事了?」
「我在說,二級突擊隊大隊長先生,我必須向林德伯格大使彙報,林德伯格大使必須向華盛頓彙報。我的直覺是,他們會要求更多的證據。比這些要多得多,」他指指散落在地上的複印件,「才能對一個——根據你的描述——殺人犯打開使館的大門。」
在她旁邊,有一台最新式的錄音機,美國貨。從機器上引出一根線,另外一頭不是麥克風,而是小吸盤。
「你真可笑。」她微笑著說。但是馬赫能夠看得出來,這微笑是為了他而勉強裝出來的。在她的眼睛深處,他可以看到疲憊和——難道不是嗎?——恐懼。
奈丁格爾露出了絕望的表情。「嘿,別這樣,夏莉!咱們私下說說,我從來不贊成那種做法。大使館里有好多人認為肯尼迪不應該來這兒。就是這樣。」他整理了一下領結。「但是現在的情況……簡直是太複雜了。」
「是誰?」
「天哪!」
「太快了。現在還不必。」
有一陣子,三人誰也沒開口,浴室里只有「德國爵士樂」那平淡無奇的聲音。
「我知道。屍體是我發現的。」
她把磁帶倒回去,又播放了一遍。馬赫看著別處,在路德用那尖細的老年人聲音勸誘夏莉的時候,望著夾雜鐵鏽的水流打著漩渦從排水孔里流出去。
「好吧好吧。」他舉起手,做了個投降的手勢。
奈丁格爾,那個職業外交官,平靜地插話:「別討論你是怎麼弄到錄音帶的,以及應不應該錄音了。」他看著馬赫,「咱們能讓她播放一下錄音嗎?」
「對不起,夏莉。我不能那麼做。」他懇求地望著她。「拜託了!我不能把每個要求叛逃的老納粹都帶進大使館!起碼在沒有得到批准的時候不行。特別是像那樣的傢伙。」
他圍上一條大浴巾,坐在地板上靜靜地思考。在他昏昏沉沉地陷入睡眠之前,聽到她在睡夢中發出了三四次驚呼。
「沒事,我回頭再和你解釋。接下來發生了什麼?」
「告訴我你在哪兒。我去接你。我們一起去大使館。」
可能他並不比我年輕,馬赫想。那美國人有一頭濃密的金髮,金黃的眉毛,皮膚曬得有點黑。他的牙齒非常整齊,像琺琅一樣,潔白耀眼。20年代的美國比德國繁榮許多,他童年時一定經常去看齒科大夫,吃的也很好。馬赫這一代的德國孩子當時吃的是清水一樣的土豆湯,還有鋸末做的香腸。要是從奈丁格爾的相貌來猜測年紀的話,可以說他只有25歲,也可以說是50歲。
奈丁格爾真的對她有愛戀之情,馬赫想。陷入單相思的愛情中,不能自拔。她知道,而且在逢場作戲。他記得幾天前那個晚上,在波茨坦大街的酒吧里第一次見到他們時的場面,她在玩弄他的頭髮。今天晚上,當他看到馬赫在親吻夏莉時的表情,他對夏莉惡read.99csw.com劣態度的逆來順受,他看夏莉時那含情脈脈的表情……在蘇黎世的對話:「你問他是不是我的情人……他倒是很想……」
路德。
他張口想說什麼,她把手指放在了他的嘴唇上,像在蘇黎世時一樣。
不久之後,他躺在她身旁,傾聽著她的呼吸。在夢裡,她小聲咕噥著什麼。在睡夢中,她翻了個身,臉對著馬赫。她的胳膊抱著枕頭,擋住了她的臉,彷彿在抵擋著什麼東西。他輕輕地撫摸著她的臉,幫她趕走夢中的魔鬼。過了一會兒,她平靜了下來,馬赫鑽出了被單。
咔嗒一聲。
「那麼自然啦,我們倆都得信任你。」
一陣戰慄,像觸電一樣。
他站在房門外的樓梯間上,看著手錶。差不多凌晨兩點了。他敲了敲門,過了一會兒,收音機的聲音消失了。他聽到了她的聲音。
他合上畫冊。「另一個報道,我想。」
馬赫點點頭。「我說過,你是他唯一的希望。」
「哦,還不是那麼糟糕。」馬赫從他的上衣口袋裡掏出筆記。「1941年1月20日,十四個人,其中有馬丁·路德,在萬湖的國際刑警組織總部開了一次秘密會議。戰爭結束之後,其中六個人被謀殺了。四個據稱是自殺,一人死於飛機事故,還有兩個人是自然死亡。今天只有路德一個人還活著。很不尋常,你說呢?」他把那幾頁紙遞給奈丁格爾。
在浴室里,奈丁格爾製造出了一陣緊張氣氛。他把浴盆和淋浴噴頭的冷水噴頭全都打開,然後扭大了收音機的音量。電台播放的節目已經變了,現在薄牆板隨著所謂「德國爵士樂」的節奏而振動——這種無聊的音樂有著平淡的切分音節,抹去了美國爵士樂中所有「黑鬼的影響」。等一切都安排完畢之後,奈丁格爾在浴盆邊緣一屁股坐下。馬赫坐在他旁邊,夏莉盤腿坐在地上。
她從床上爬了起來。他可以聽見她在客廳里翻弄東西的聲音。半分鐘以後,她回到卧室,夾著一本厚皮精裝畫冊。「從機場回來的路上,我買了這本書。」她坐在床邊上,扭開檯燈,翻著書頁。
過了一兩秒鐘,從門後面傳來了開鎖和拉開防盜鏈的聲音。門打開了。
夏莉喃喃地說:「我不明白……」
「我能想法處理。」
「這是第一個電話。你說過他會打電話過來,所以我一直在等著。」她的聲音裡帶著勝利的語氣。「那是馬丁·路德的聲音。」
「我有一件風衣,亮藍色的。」
「前天早上那個不速之客的事,我告訴亨利了。就是你和他打架的那個傢伙。他認為蓋世太保可能正在安裝竊聽器。」
夏莉按下按鍵。一開始是一陣噪音,她把吸盤貼到聽筒上的動靜。接著——「我沒有多少時間了。我是施圖卡爾特的朋友。」
最後他們達成了協議。九點差五分的時候,奈丁格爾在大會堂前的台階上與夏莉見面。路德露面之後,他們就護送他快速鑽進一輛轎車裡,馬赫開車。奈丁格爾聽聽路德講的故事,然後決定是否根據這些材料把他帶進大使館。他打算做的一切不會告訴大使、華盛頓或者任何人。一旦他們走進使館大樓,就由「更高一級的人」來決定路德的命運。但是那些高級官員將會被告知,夏莉掌握了整個事件的所有過程,以及證據,而且會在報紙上發表出來。夏莉確信,這樣一來,國務院沒有膽量再把路德送回去。
他明天肯定會到場的,馬赫想道,哪怕僅僅是為了保護夏莉的安全。
他站直了身子,覺得自己有些笨拙。「當然。在波茨坦大街的酒吧里。」
奈丁格爾苦笑了一下。「很抱歉,不過我想這是貴國的標準程序,二級突擊隊大隊長先生。」
「他掛電話之後,我回到這兒,取出磁帶,然後回到電話亭給你打電話。你不在家。所以我找了亨利。我還能做什麼?他說他要和大使館里的人接觸。」
他低頭吻了她,雙手輕輕地摟著她的腰,立刻感覺到身體里迸發出一股慾望。老天!他九-九-藏-書想,她把我變成了十六歲的……從公寓里傳來一陣腳步聲。他抬起頭來,從她的肩頭望過去。一個男人從浴室里走出來。他比馬赫年輕幾歲,褐色粗革皮鞋,運動夾克,白色套頭毛線衫,領口露出襯衫的領子,還打著領結。他一定是下班后隨便抓了件毛線衫套在了工作時穿的正裝上。夏莉察覺到了馬赫的尷尬,於是從他懷中掙開。「你記得亨利·奈丁格爾吧?」
她踮起腳尖,湊到他的耳旁悄聲說:「什麼也別說。別在這兒說。發生了一些事。」然後她故意大聲地說:「很有意思不是嗎?咱們三個人……」她拉著馬赫的胳膊,把他拉向浴室的方向。「咱們到我的客廳去聊。」
「叫大使館派人來。但是你也必須到場。」
「別擔心,我們會想法把你弄出去的。」他躺回床上,閉上了眼睛。幾分鐘后,他聽到她放下了畫冊,也鑽到了床上,蜷縮著和他躺在一起。
十一點四十五分。在調車場司機發現那具屍體之後的四十分鐘。他想著格洛布斯那張得意忘形的臉,不禁笑了出來。
他一邊小口喝著咖啡,一邊在公寓里走來走去。他站在起居室窗戶旁邊,掀開窗帘的一角,看著外面的景色。比洛大街上面空無一人。在微暗朦朧的路燈照耀下,他能望見那個電話亭,以及它後面的地鐵站入口。他把窗帘放了回去。
夏莉小聲說:「他一聲不吭,我想我可能把他嚇壞了。」
「我這兒有個麻煩,」奈丁格爾說,「我跟你們倆坦率地說。夏莉,請不要做記錄。」他的聲音很低,他倆必須聚精會神才能聽清。「三天以前,美國總統,無論出於何種原因,宣布他準備訪問這個『邪惡帝國』。這標志著二十年以來的美國外交政策做了一個徹底的轉變。我相信美德冷戰的結束將導致整個世界格局的變化。現在這個傢伙,路德,在理論上——如果你們所說的是真的話——可以再度改變未來的歷史。在七十二小時的時間里。」
「你可以看到,這次會議是由萊因哈德·海德里希發起的,討論最後解決歐洲猶太人的問題。我的猜想是,路德可能要和你們做一筆交易:在美國的新生活,來交換有關一千一百萬歐洲猶太人下落的書面證據。」
兩個美國人用英語彼此爭吵了大約十分鐘,然後馬赫平靜地插嘴道:「你是不是忽略了什麼東西,奈丁格爾先生?」
「耶穌基督啊!」外交官看看馬赫,又看看夏莉,「這就是我要領到大使館裡頭去的人?」
馬赫起身撿起那幾份文件。「對不起,作為一名德國警察,我不知道美國媒體是怎麼工作的。但是夏莉現在已經有了她的獨家新聞,不是嗎?施圖卡爾特的死亡,瑞士銀行的帳號,被掠奪的歐洲財寶,現在還有這東西——她和路德的電話錄音。」他轉向她。「路德也許是現在最後一個肯透露一千一百萬歐洲猶太人下落的知情人。但是,美國政府決定不給他政治避難權,而且把他移交給蓋世太保。這個故事結局對於美國新聞媒體的讀者來說,是不是更加吸引人?」
「再放一遍。」馬赫說。
「有什麼好笑的?」奈丁格爾問道。
一陣長時間的停頓。從錄音帶的背景聲音上,馬赫可以聽見火車站的大喇叭在廣播。路德一定是利用他們發現屍體后的那個間隙,從戈滕蘭車站的某個公用電話那裡打來的電話。
蜂鳴音。
「他知道你這個大使館官員會做出這樣的反應。別忘了,他也是外交官,在德國外交部工作了好幾十年。現在是最高峰會到來之前的敏感時期。他猜測你們的大使館會把他轉身推出門外,交給等候在那裡的蓋世太保。否則的話,他星期一回到柏林的時候,為什麼不直接雇一輛計程車去巴黎廣場,然後徑直走進美國大使館?這就是為什麼他堅持夏莉必須在場。必須有一個記者作為目擊者。這樣,在把他送給蓋世太保之前,你們使館的人就會慎重考慮了。」
「我們怎麼認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