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三章 隴東高原(二)

第三章 隴東高原(二)

周大勇覺得政治委員的話有點不妙。他說:"聽啦。"
在密密的樹林里,
老太太惱啦:"這才叫領空肚子人情!你不吃就不吃吧。
李誠說:"我嘛?"他笑了。"我那倒楣的警衛員出了個洋相:他硬要我睡在一個樹枝搭的棚子里,我剛剛睡下,風把棚子吹倒了,鋪蓋全濕透了。我就想:是不是有的戰士也像我一樣傻:放著窯洞不住要住什麼棚子。我想著想著就不知不覺地走到你們這裏來了。"
周大勇從團司令部開會回來,往連隊走。他不停地想起團政治委員在會上講話的樣子。
王成德一頁一頁翻著周大勇的日記。周大勇純真的眼睛盯著王成德。他要從他的戰友臉上,看出自己是不是寫得正確。
李誠說:"是啊,革命本來是忙事情呀!"過了一陣,他又說:"鐵打的營盤流水兵,這是對反革命隊伍說的。我們的戰士是為本階級利益戰鬥的,可是為什麼還有人開小差?這責任在我身上,也在你們身上。同志們,黨把這一支部隊交給我們,要我們把它帶好。可是我們怎樣帶領它前進呢?看看,尹根弟到你們連隊整整三天,你們對他連初步的了解工作也沒進行,更不要說很好地愛護人家了!"
第一連的戰士們,坐在草地上。周大勇看見政治委員走過來,他喊:"起立!"戰士們嘩地站起來,向政治委員致敬。周大勇站在戰士們前面,興奮地看著政治委員,像是表示:
"報告,今天行軍走的太快。"
周大勇沉重的心情一點也沒減輕。他說:"不,不會。政委,我不能說一下子就會把工作做好。可是,我知道用什麼樣的責任心去工作!另外……""另外什麼?"
"對周大勇這樣人說來,生活是很單純的:戰鬥、學習、前進,一共六個大字。"他望著一旁,自言自語地說:"不錯,一共六個大字!"
王小群掙扎著要爬起來。
老太太看周大勇襯衣上有個鈕扣吊著。她從針線包里拿出個針,說:"孩兒,我給你綴兩針。"她邊綴邊說:"孩兒,瞧你這四棱四整的個子,機靈的眉眼,你辦工作定是能行的!"
"是的,五班有一個戰士,在部隊向南一插過那一道河的時候哭咯!"
窯外沙沙沙的雨聲,聽了讓人打盹,周大勇伸了個懶腰,把兩條胳膊搭在膝蓋上烤火,頭低在胸前睡著了。他還沒睡實在,就悠悠忽忽地聽見有人吃力地朝火堆跟前爬,而且牙咬得嘣嘣響。周大勇強拉起眼皮,把火撥大。他看清了,爬的人是王小群。
…………
他走出窯洞,細雨涼簌簌地打在臉上、脖子上。他聽見遠處哨兵低沉雄偉的問口令聲。左邊一排窯洞中,燒著一堆堆的火,從那兒傳出戰士們的拉鼾聲。
"那就不算他吧!"王老虎慢悠悠地說。
"這可說不上來!"
李誠站在一個土丘上朝周圍看,只見那些團政治處的幹部、營連的政治工作人員、支部委員、積極分子,都在緊張地活動。他們有的人向戰士講解什麼,有的給戰士讀報,有的向兄弟連隊"訪問工作辦法",有的向別人介紹自己的工作經驗,有的在和某些人談心。……李誠想:如果說團黨委是一個人的頭腦的話,那麼這些人便是布滿全身的神經。這個團,依靠這一套完備而精密的組織,依靠這些奮不顧身的工作的人,才成了永遠充沛活力的戰無不勝的整體。
周大勇滿臉稚氣,調皮地瞪大眼,說:"老媽媽,你說服不了我的肚子!剛吃了晌午飯,肚裏連口涼水也添不進去。飯不吃,情分我可領啦!"
王成德沒吱聲。他想起了前些時候李政委說過的幾句話:
"咳,沒跑了!"李江國樂了。他想:難怪李政委板起臉,原來他不知道尹根弟並沒有跑脫。
周大勇從河邊走上來。他穿了件剛洗過的粗布襯衫,兩隻袖子卷在肘子上邊;提著一條手巾。
一下子,全團就有多一半人舉起手。
言外之意是:還和沒跑一樣。他用這樣口氣說話,是想減輕自己的不安心情。
李江國坐在周大勇左邊的角角里,手裡拿著兩片石頭,邊敲邊唱:
有很多戰士,一面流淚一面喊。因為,類似這樣悲慘的事情,戰士們有的人經歷過,有的人比政治委員還知道的多。周大勇坐在戰士們中,政治委員開頭說話的時候,他就挺直身子定定地望著他,雨撒在臉上,他也沒覺著。
周大勇問:"啊,你光要別人愛護身體!夜這麼深了你為什麼不睡覺?"
"對啦,真是一家十五口七嘴八舌頭,問題已經提了一筐子啦!現在討論吧!"
周大勇像一個小學生一樣,把日記本子一合,用胳膊壓住本子,說:"你刺探軍事秘密?"
那天是端午節,是他交十歲的生日。家裡剛分到田地,還分到幾件土豪劣紳的衣服。娘的心緒特別好,就把分到的一件細布長衫給他改做成一套衣服。端午節的先一天黑夜,他就樂得睡不穩,第二天天不明就爬起來,穿上新衣服。娘還給他胳膊綁上了紅布條,說這算是一個紅軍了。他樂得連粽子也不想吃了,連雄黃酒也沒喝,像脫韁的馬一樣,跑出了門,就跟一幫小孩子在池塘邊用泥巴打仗。眨眼工夫,他那身藍臻臻的衣服,倒讓泥染得花里胡哨了。越玩興頭越高,他跟孩子們比賽爬樹,他*#踥/oo踥/oo地爬上爬下,新衣服扯得稀爛。
我不能堅持學習,這就表示:我的缺點已經戰勝了我很多次。沒有比讓缺點戰勝自己更可怕的事……
周大勇焦急的心情慢慢地消失著,他望著政治委員,身上有一種強大的力量在擴張。五
"小群,我也一樣:跟同志偎在一塊就高興,離開同志們就像把魂丟了一樣。"
馬全有說:"他剛來,八字沒見一撇就開小差。灰傢伙,准不是好人!"
昨天晚上,戰士們在森林中的泥沼里摸了半夜,還沒摸出二十里路。天明,他們又淋著雨走了三十里。上級傳下命令:休息半天。
敵人給我們造。
李誠瞅著牆角,彷彿他正在輕輕地把手放在周大勇的心上,捉摸那跳動的思想。他說:"周大勇,你把有些事情看得太簡單了。一個人要成為堅強的階級戰士,這要他經過反覆鍛煉,還要我們一點一滴地做很多艱苦的工作,才能達到。因此,你不能認為訴一次苦,談幾次話,就能解決了一切問題;同時,也不是在一次什麼運動中,每個人都達到同一水平。訴苦,這對剛參加部隊的戰士,只是個開頭的啟發。嗬!你啊,真是個血氣方剛的小夥子!"他把周大勇盯住看了一陣,又說:
"他聽見人家說部隊到甘肅去,害怕苦得撐不住。"
自有那敵人送上前;
王小群說:"連長,衛生員說,明天要把我送到山西去蹲醫院。一定要去?不去不成?"
周大勇豎起耳朵聽。
他走得很快,很穩,低著頭,像是邊走邊思謀事情。不大一陣工夫,又坐在第一連連部駐的土窯洞里了。
大伙兒悶的慌,貼貼地等著政治委員開口說話,像是那開口的第一句是最受不了的。
我們就和他拚到底!
戰士們抹抹臉上的雨水,read.99csw.com盯著政治委員。有的戰士還互相丟著興奮的眼色。
他瞧瞧周大勇,說:"你心裏還打什麼小算盤?啊,我把你的心攪亂了!"
沉悶的空氣夾著讓人心煩的靜默,像波浪一樣流過他們四周。
一排的戰士嘩地站起來。
李誠說:"同志,應該是九十六。"
"連長,別管我。你就背我到門口,我的腳還是不能挨地呀!"
周大勇說:"多可笑!像你這棒小夥子還能殘廢?你不記得咱們李政委常說:一個人思想不殘廢,他就永遠不會殘廢。"
王小群坐到火堆邊,頭上出冷汗,大概他雙腳痛得像刀子割。他想了想,像找什麼借故一樣,說:"連長,我冷得慌,起來烤烤火。沒啥,你儘管睡。"
"孩兒,你沒看見它,它可看見你啦。我說,你們該不會再走了吧?"
美國槍美國炮,美國軍裝美國帽,為什麼都是美國貨?
李誠熟悉他面前站著的這些個人。他熟悉周大勇身上六處槍傷、兩處炮傷、兩處刺刀傷的位置和歷史。他熟悉王老虎這位抗日戰爭年代威震"晉綏"的鋼鐵漢子--今天馳名西北戰場的戰鬥英雄的每一件驚天動地的壯舉。他熟悉馬長勝那脖子是多會在那一次戰鬥中負傷以後發直的。他熟悉馬全有那硬折不彎的火一樣的性子;也熟悉那臉上的傷疤,是在那一次戰鬥中跟敵人對刺時留下的痕迹。那次戰鬥下來,馬全有因為腦子受了很大震動,怎樣在三天三夜裡一直反覆呼喊:"用刺刀捅!捅啦!捅呀!"
"有小的沒有?"
工作一忙我就把學習丟開了,這是要不得的壞毛病。
戰士們淋著雨,在高山峻岭中經過連續十幾小時行軍以後,爬上了隴東高原。這裏比起陝北,別是一番天地。這時節,陝北的桃花、杏花剛開過,每年一開春就颳起的大黃風,至今還沒停息。中午是有點熱,一早一晚還離不了棉襖。可是這隴東高原上,麥梢都黃了,雨過天晴,燥熱立刻就包圍了人。陝北到處是連綿起伏的黃土山,這裏雖然地勢高,可是一眼望去還是平展展的。戰士們樂啦:在這裏走路比陝北容易多啦。其實,這高原讓縱橫的大溝割裂開了,走起路來要不斷地翻大溝。遠處看,一條條的部隊行列,一會在高原上移動,一會消失了,過一會又在另外一塊高原上出現了。這樣上呀下呀的翻大溝,很多戰士腳上起了泡。部隊行列越拉越長了!
周大勇說:"當然,這個戰士動搖是我們沒有把工作做到。可是有些人,訴過苦又受過很多教育,階級仇恨是什麼他也知道!……反正你就是把嘴唇磨破,你就是把好話說盡,人家就是不誠心革命……我真想不通……"他握著拳頭,感情激動得臉漲紅。"我真想不通,為勞動人民事業打仗,世界上還有比這更好的事?哪怕明天我在戰鬥中把血流盡,我總認為我選定的事業是偉大的事業。……可是有些人還三心二意。
李江國不等別人說,就搶先說:"九十六個?嘿,我們連隊是九十七個人呀!"
李誠的話,讓周大勇很窩火。一天忙得昏天暗地,上級看不見,還光拿一串問題來問你!他好久都沒想清怎樣回答問題。直到政治委員再問了一次,他才說:"還是老問題,有些戰士聽別人瞎扯:隴東地勢高水很缺,熱得要死,這,這就有人害怕啦!"
哪怕那山高水又深。
他以為那鳥兒在樹上叫,就抬起頭眯著眼,在樹下轉圈圈。他想從樹葉的空隙間,瞧瞧那叫"旋黃,旋割!"的鳥兒是什麼形樣。瞧了半天不見蹤影,他揀了塊石頭扔上去,也不見鳥兒飛起來。他沒奈何地走開了。邊走邊回頭看,心想:最好晚上爬上樹去捉一隻。可是,它晚上准在樹枝上住嗎?說不定它晚上在麥地里鑽著哩;那鳥兒一定鬼的很!
團政治委員李誠聽出了戰士們唱歌唱得不起勁。這表明戰士們是太累了,情緒有些沉悶。他讓宣教股長指揮部隊唱了一個歌子,就興緻勃勃地走在戰士們面前,大聲喊:"同志們!有一個好消息。"
李江國說:"班排幹部、支部委員們,誰也沒閑著。啊呀,這都是廢話!"
我們生長在這裏,
李誠說:"想必是,脖子目下對革命的用處不大?"
我弄不清,他的腦筋怎麼長著!"
"摧毀萬惡的舊社會!"
李誠說:"小成,你脖子怎麼老是黑漆漆的?"
到處安排同志們的宿營地,
在高高的山崗上,
"有!"
李誠說:"你應該高興。可是我昨天夜裡跟你們連隊走的時候,聽見一個山西的新戰士說:這一下要戳到甘肅去啦!
周大勇一手擋住王成德的手,一手壓住日記本,說:"寫得烏七八糟!"
從今向後,不管你也不管是你們連部的人,都不準幫我們擔水呀,劈柴呀,割草呀!你們誰來動手做活,我都不答應!"
李誠沉甸甸的眼光,從這個人身上移到那個人身上。他仔細地打量著每一個人,彷彿他第一次看見他們。
半點鐘以後就要舉行幹部會議。李誠盤腿坐在老鄉的炕沿上,肘子支著膝蓋,手托住下巴,正籌思什麼。突然,他肚子嘰哩咕嚕叫喚。他問自己:"我沒吃飯?"不提倒罷,一提肚子就發燒。
周大勇看見一個黑影,撲察撲察踏著泥水走來了。那黑影突然一動也不動地站住了,彷彿窯洞中戰士們的鼾聲把那人吸引住了。
李誠聽著戰士們的發言,腦中閃過了很多想法。當然,有些戰士把複雜的問題了解得簡單了一些,可是這些工農子弟,他們認識了一點點真理,甚至是一句話,那麼,這一點點真理,這一句話,就化成他們的血肉,就給了他們無限的力量,就能支持他們日日夜夜地戰鬥;即使生活再艱難困苦,戰鬥再頻繁殘酷,他們總不灰心,總不屈服。
老太太說:"你們要開走了,丟下我們這老的小的不管,咱們毛主席曉得了,能跟你們了得?"她綴好鈕扣,用牙咬斷線,說:"前些日子,人都慌啦!我謀划:咱們邊區是咱們共產黨的老根本,還能白白地叫敵人佔去?沒過幾天,你們就開來啦,叫人喜歡不盡!"
他們用那善良優美還有點沉重的音調傳述出的故事內容,都是按照他們樸素的心愿、想法隨時增減的。但是這些故事給那純潔而稚氣的孩子,帶來了多大的智慧和幻想啊!有些人,即使活到滿頭白髮,而他孩童時期的印象:親人的音容,古老的傳說,家鄉的流水景物,連家鄉給了他的苦難,都深深地留在他的記憶中。像周大勇這些人,不僅沒有因長期的戰鬥生活消磨掉那些樸素的記憶,而且是更強烈。因為他感覺到這記憶中的事物,是包含著辛酸的生活,沉重的勞動,美好的願望和那不能遏止的生命力量。
王成德笑了笑,坐在炕邊,手托住下巴,在深深地思量什麼。
部隊經過十六小時連續行軍以後,宿營了。
"連長,你睡,別管我。我到窯門口解小手去。"
戰士們踏著泥水在前進。部隊行列中,揚起高昂的歌聲,充沛著渴望戰鬥的熱情。六
"政委!沒有什麼。我心裏挺難受,挺read.99csw.com慚愧!"
"我提一個問題:為什麼我們將來要進入社會主義社會?"
"連長,那我就不能馬上參加戰鬥啦!"王小群眉開眼笑地撥弄火,要讓連長知道,自己腳上的傷不礙事。可是難熬的疼痛又不由自主地爬上嘴邊。他說:"我顧慮的是,到了後方醫院,人家說我殘廢了,不讓我回連隊。"
王成德說:"我剛回來,這個戰役也沒趕上參加。你也不正正經經地給我談談情況,老是趴在桌子上寫呀寫呀的。來!讓我看看,你到底寫些什麼玩藝。"
周大勇眼裡閃著純真的光。他興奮地說:"戰士們情緒都挺高。他們都說,這一下,我們要把馬家匪徒的鍋砸碎了!"李誠問:"戰士們很高興;部隊突然掉轉方向前進,你是不是高興?"
戰士們齊聲回答:"很大!"
沒有吃,沒有穿,
李誠看看周大勇,沒有說什麼。他指著那些唱著、笑著、談論著的戰士們,說:"你聽戰士們在講什麼?"
周大勇貼著老太太的耳朵說:"老媽媽,王指導員回來,我們一道去你家裡吃飯,只要你能管得起,我就吃十八碗!"
李誠說:"嗯,沒有!問題又出在這沒有上了。同志!你不光是要聽戰士們談話,而且你要在那許多聲音中仔細分辨:哪個音高哪個音低,哪個音強那個音弱。要不,你聽了也和沒聽一樣。不錯,大多數戰士情緒確實很高,可是你不要因此而盲目地高興。我覺得,大多數人是因為快進入戰鬥了情緒高,也有那麼個把子人是有其他想法的。一個做領導工作的人,不能拿自己情緒和想法去代替戰士們的情緒和想法。這些話,我像是對你們說過百把遍了!昨晚間,你們連隊有個戰士哭啦?"
周大勇想,自己從小失去了家,失去了爹跟娘,可是到處都是自己的家,到處都是關照自己的爹跟娘。他心裏流動著愉快幸福的感情。
李誠問:"為什麼走起路來這樣艱難?"
李誠指著張有年講起來。張有年貧農成份,家裡共有四口人:父親、母親、他,還有一個妹妹。去年五月間保長藉著查戶口就強|奸了張有年的妹妹。第二天他妹妹上了吊。張有年氣得在家裡跳起來罵,保長就連夜把他綁起"賣了兵"。張有年的母親急得死過去好幾次。張有年的父親眼看一家人死的死、散的散,慪氣在心,第二天就上縣衙門告狀。保長給縣長寫了一張二指寬的條條:張屯兒欠他三年租子不但一顆不繳,而且還抗"軍糧軍款"。縣長按照保長說的這個罪名,把張有年父親張屯兒押在監里,是死是活,至今還下落不明。羊馬河戰鬥,我們把張有年解放過來。……
支部委員:王老虎、馬長勝、李江國、馬全有、孫全厚,站在政治委員面前了。
指導員王成德從團政治處開會回來,看見周大勇背朝門坐在桌子邊寫日記。他伸長脖子從周大勇肩頭上望下去,只見他寫得又快又齊整。
周大勇撥開蒿草,進到窯洞里。他喊:"同志們,我們這個家庭還湊合!"
張有年站起來,戰士們眼光都盯著他。
有我們無數的好兄弟。
李誠說:"同志們,我剛才看了六連十個戰士的腳。真的,他們的腳走壞了。實在是夠嗆啊!"他指著第七連的戰士喊:
"有那麼一點!"
李誠說:"你憑什麼說他不是好人?尹根弟到我們這個連隊的大家庭中來,一沒有得到共產黨員的愛護,二沒有了解革命隊伍跟反革命隊伍的不同,他不開小差才有鬼!"他站在那裡,眼睛望著左邊牆角,思想在飛轉。過會,他的眼光掃過每一個人的臉,說:"一個連隊是一支很厲害的力量。為什麼呢?因為連隊上有共產黨的支部。可是看看你們這個連隊的堡壘--支部吧!或者你們會想:跑一個人還不是平常事,何必看的那麼嚴重?同志們,不要說跑一個人,就是我們丟掉一粒子彈,那對我們共產黨員說,都是不能原諒的。你們支部抽空開個大會,從這個問題檢查起,看你們工作還有什麼漏洞。檢查的結果,周大勇後天上午行軍中,向我彙報。對啦,我還想和你們的教導員張培商量一下,請他利用行軍中的空子,在你們營里召開一次鞏固部隊漫談會。你們在漫談會上,把從尹根弟開小差這件事上得到的經驗教訓,向大家介紹一下,免得大家再出同樣性質的漏子。"
"孩兒,你就有這份閑散心腸!來,吃一碗涼麵!"周大勇走進連部駐紮的院子,聽見有人叫他,回頭一看,是房東老太太。她端一碗涼麵,站在那裡,笑嘻嘻的又和善又親熱。老太太說:"你又要說不吃,是不是?我的大小子土地革命的時光就當了紅軍,這陣還在咱們隊伍上哩。你住在我家,就跟我兒回來一樣啊。你再要虛情假意地說不吃,我就要把你趕出我的門。看你敢不敢!"
支部委員們剛走,連部小通訊員小成閃進來。
周大勇站在一邊,臉色陰沉沉的,心裏像發了山水一樣翻騰起來。
"能行?好你老人家哩!瞧,瞧,老媽媽,那是你家的公雞嗎?嘿,多俊樣啊!怎麼我在這裏住了好幾天,都沒有看見它呢?"
夜裡,一陣價大風搖得樹林嗚嗚吼,一陣價稠密的雨點打得樹葉沙沙沙響。遠處的林子里傳出狼和豹子的嗥叫聲。戰士們有的抱著槍,躺在草上;有的坐在火堆邊,頭低在胸前打呼嚕。
李誠說:"不算他?這並沒有解決問題呀!我還有幾個問題咱們一塊來研究。"他問,尹根弟是哪裡人?多大年紀?什麼成分?在反動軍隊中當兵好多年?性情如何?他到第一連以後,幹部和共產黨員們對他做了什麼具體工作?……
"他是哪裡人?什麼時候參加部隊?"
李誠更熟悉這位頭髮斑白的孫全厚,在病得昏昏迷迷的時候,怎樣有氣無力地說:"我……我的……行軍鍋!"他熟悉老孫把戰士們不小心撒在地上的小米,怎樣一粒一粒揀起來。也熟悉,一九四一年冬天,部隊住在黃河邊,沒油沒菜吃,糧食更缺;那時候,老孫光腳板踏冰雪,人推磨子磨豆腐,還養了十來條豬,為了給第一連戰士們改善伙食,有時候,老孫在推磨子中間,肚子餓身上冷,昏倒在地,可是他爬起來,頭靠牆壁緩歇一陣,又一圈一圈地推動磨子轉。這些困苦他不僅不向人敘說,還抽空兒半夜上山背炭,天明趕到集市上賣掉,賺來錢給戰士們買燈油和學慣用的紙張。周大勇、王老虎他們這些人,對自己的政治委員也是十分熟悉的。他們知道他在生死節骨眼上,怎樣突然出現在陣地前沿,給了他們使不盡的精力,跟他們肩並肩擊退死亡。他們記得他怎樣讓他們這些普通的工人、農民,懂得本階級的使命,生活的道路,人生的意義;讓他們從人下人變成旋轉天地的戰士。他們也知道:政治委員低下頭走路是思索問題;跟人說話時眼睛盯著地下什麼地方是謀慮事情;而他"克"起人來,可也很有分量。
"我有什麼不高興呢?高興哇!"
戰士們看見團政治委員,眼裡都高興的閃光。他們從心底里喜歡自己的政治https://read•99csw•com委員,特別喜歡聽他的講話。因為政治委員講話不光頭頭是道、句句占理,而且生動有趣。他好像帶了好多適合每一個人的鑰匙,他會巧妙地用這鑰匙去開動每一個人的心竅。不管在什麼場合,當他看著人們的時候,大夥都覺得他的眼光,又透進人的心裏啦!的確,在團政治委員李誠眼裡,每一個人的心都是一個小小的世界。他像一個科學家一樣,時常在這個小世界的各個角落裡,仔細地考察各種閃動著的思想和心理活動。
周大勇愣了一下。嗨,政治委員的消息可真靈通!有人開小差的事,發生在二十分鐘以前,自己還沒來得及報告,他倒來追究責任咯!他說:"剛才有個開小差的,可是抓回來咯。"
周大勇說:"不好吧!說呀,是不是?瞧你的眼睛,嘿,想奚落我?"
周大勇喊:"口令!"
周大勇說:"知道。"
無論誰要搶佔去,
今天讀完《鐵流》這本書。工作緊張,讀書時間少。
有時候,我睡覺前讀十來頁,所以一直拉了十來天才讀完。
每一寸土地都是我們自己的,
"小群,活人還叫尿憋死?有的是辦法。"周大勇左右看看,從火堆上跳過去,把自己掛包中的小洋磁碗拿來。他為自己很快地想出這個辦法而高興。他說:"小群,來!"
李誠說:"對。沒有頑強的行軍,就沒有頑強的戰鬥。像五連六班戰士劉有成說的一樣:山高沒有我們的腳底板高,山大沒有我們的決心大。同志們,這才是英雄氣概。好漢們,前進吧!馬上要打仗了!"
周大勇問:"小群,你爬起來幹什麼?"
周大勇莫名其妙,雙手卡住王成德肩膀,說:"你說什麼?莫非你腦筋卡殼咯?來,我給你排除故障。"
周大勇轉過頭去,正要和李江國說話,又聽見一個戰士低聲漫氣地用手比畫著說:"現在有啥苦呢?拿我來說吧,十四歲上就給人家熬活,一熬就熬了十三年!那真是把脊梁骨壓弓啦!出門看天氣,進門看臉色。五黃六月,把東山日頭背到西山。十冬臘月,光腳踏著雪。那時節,誰知道把死苦受到多會才到盡頭?反過來說,眼下,我們就要勝利了,吃這麼一星半點的苦,還有啥熬不下去?同志們,革命咋發展,咱們毛主席心裏有底,咱們這管七斤半的人心裏也有底!"
"七連一排站起來!"
李誠跟周大勇肩靠肩,坐在草地上。他問:"周大勇,昨晚間,我們部隊突然掉轉方向朝南插下來又折轉向西走。對這,戰士們有什麼反映?"
李誠說:"這就對了。像同志們說的一樣,大泡叫榴彈炮(泡),小泡叫六○炮(泡)。你們有的人腳上起一個泡,有的起了幾個泡,這樣說來我們全團至少有兩千多門炮(泡)。我們有兩千多門炮還不打大勝仗?"
孫全厚一口一口地咽唾沫。
"打倒封建勢力!"
李誠說:"你站在這裏幹什麼?睡覺的時候就要很好地睡覺,要愛護身體啊,同志!"
"我提個問題:大個子,你為什麼要求參加共產黨?"
一天,部隊進入一條大川道。侵佔隴東分區的馬家騎兵在這裏糟踐過,所以遠近不見人煙,一片荒涼。川道里的水稻田中,都長起了蒿草。只有清淙淙的河水,還在草叢中照常向東流去。
"我們增加了很多大炮!我們要打大勝仗了!"
李誠下了炕,雙手撐在桌子沿上,直望著周大勇,說:
部隊進到一個破爛的小市鎮,集合在一塊休息。
昨晚間前半夜部隊經過急行軍以後,作兩個鐘頭的"大休息",王小群去站哨了。他站哨回來,身上又濕又冷,就睡在火堆旁。沒多久,他睡熟了,把腳伸到火里。同志們聽見叫聲,都連忙爬起來,一看,王小群的兩隻腳讓火燒傷了!醫生療治了一下,說,不大要緊。可是經過半夜又半天的行軍,王小群的兩隻腳完全壞了!
"打倒蔣介石吃人的政權!"
李誠問:"不是跑了一個?"
"河南人,參加部隊五六天。"
越走越離我的家遠啦!有一個甘肅的新解放戰士又說:可是越走越離我家近了!還有各種各樣的議論,你注意聽了沒有?"
七連一排的戰士回答:
"小群,不好意思?這才怪啦!"
王成德奪過日記本,翻了幾頁看:
"你把黃河看成一條線了!我還提不出十個八個討論問題?來,我先提一個問題:我們為什麼一定能勝利?"
王小群又搖頭又搖手,要連長說話輕點,不要驚動了同志們。
沒有槍,沒有炮,
李誠走到一個連隊跟前,看見一個年青的副指導員,領導戰士們討論問題。他站在那裡,嘴裏噙著煙斗,凝視著戰士們那讓人見愛的臉膛,聽他們那動人的聲音。
他從這個連隊走到那個連隊,一陣跟戰士們談什麼,一陣又和幹部們研究什麼,像是他不讓有一分鐘的空閑時間從他身邊輕輕地滑過去。
政治委員講到張有年的遭遇的時候,他忽而緊張地擰眉頭,忽而氣憤地睜大眼;最後,他產生了一種想去立刻廝殺的復讎心情。
王小群說:"這,我懂。連長,你為啥老盯住我?你怕我難受?不,腳是痛得厲害,可是我跟同志偎到一塊就蠻高興。
周大勇笑了笑,和王小群面對面坐在火邊。
戰士們一哇聲地喊:"不能減輕!我們甘心情願擔起這個擔子!"嘿!一千幾百人的聲音變成一股聲音吼起來,震得山搖地動;連那天上的黑雲彩也像吃了一驚,急急地飛馳而去。李誠說:"對,完全對。同志們!問題已經解決,我的話也該收住啦!可是你們願意聽,我再來講一個故事,一個很悲痛的故事!"
他聽見遠處傳來歌聲,也就邊走邊唱,兩隻手還起勁地打拍子,一不小心,"啪嚓"跌了一跤,身上摔得生痛。他從泥里爬起來,自個也失笑了。
"我們中國真了不起:高山、平原、森林、河流……你瞧瞧,要什麼有什麼,難怪美帝國主義那樣眼紅!"
李誠點頭要戰士們坐下。
因為反動派儘是美國造。
連長,我說心裡話,不哄你!"
周大勇從火堆上跳過來,說:"小群,來,我背你。小群,別看你個子大,像你這樣的大漢,我管保能背起兩個!"
"政委,別看脖子看看腳。我的腳可洗得白生生的!"
周大勇靠窯洞土牆站著。他對連部,對跑出跑進的通訊員,都不順眼。李政委昨天還批評他:容易用自己想法和情緒代替戰士們的想法和情緒。可是今天……什麼工作都不能作得很順心!惱火!惱火!他真想用拳頭敲自己的腦殼。李誠盯著周大勇。那眼裡噴射出兩股嚴厲的光芒,一直照射在周大勇心裏。他問:"你們連隊有個開小差的?"
"不要心急:對思想差的人,不要動不動就處分,打倒了一個人的自尊心,那這個人就會變成提起一條放下一堆的人。對思想差的人,首先應該幫助他進行自我批評。一個人做了對不起黨和人民的事情,他心裏不難過不痛苦,https://read.99csw.com那你再嚴厲地批評他,作用也不大。要讓人自覺,哪怕是處分他。說到你們連隊的工作,那團黨委獎給你們的模範連隊的旗幟,就是最好的說明。不過,你任何時候都要看到自己工作中不夠和錯誤的一面。工作成績是在那裡擺著的,誰也拿不走的;可是缺點和錯誤就妨害我們的事業前進!"
周大勇聽娘講了這個故事,成天想找那個活神仙去學法念咒,連做夢都夢見他:五六丈高的個子,力氣大得出奇;很有同情心,可是很嚴厲……他時常做這個夢,一直到參加工農紅軍。
李誠說:"周大勇,現在是十二點;兩點半吃飯,三點鐘出發!"
連陰雨從天黑下到天明,又從天明下到天黑。天像大鉛板一樣壓在人們頭上。遠近都是霧的,人們身邊像是充滿了雲彩。
六月二十一日環縣城郊今天團司令部召開連以上幹部會議。會上,團政治委員報告了隴東戰役的情況:我們野戰軍,突然出現在隴東高原上,把馬家匪徒打了個沒法子招架。激戰半月多,消滅了許多敵人;隴東分區南北三百多里東西四百多里,除慶陽城的敵人還沒掃清以外,全部收復了……會上,有幾個幹部眉眼皺得像喝了黃連水,直喊困難,說什麼部隊疲勞得撐不住。有的人還說:"我們營里有不少戰士,在河邊洗衣服,洗著洗著,就打瞌睡滾到河裡去了。因此,要求休息一個時期。"李政委才回答的妙:"我們到這世界上來,不是為了休息,而是為了戰鬥。……同志們,三兩天部隊就要行動。我們西北野戰軍又要來個突然向北進軍,通過沙漠地帶,收復三邊分區,再次捕捉胡宗南的幫凶--馬鴻逵匪徒。……同志們,戰鬥的生活告訴我們:偉大的目的會產生無窮的精力;艱難困苦會增加人民戰士的光榮。……"走!打!這就是目前生活中的一切。
那是多美的故事啊!說是在過去那老遠老遠的年頭,有個會作法念咒的活神仙,神通廣大。他能呼風喚雨,也能旋轉天地。能伸手摸著天,也能變成個指頭長的小魚。莊戶人不曉得他的能耐。得罪了他。有一天,他抓了一把草往河裡一扔,啊呀!都變成了魚。莊戶人都跳下河去摸魚,末了,誤了收莊稼。過後,人們知道了他的本領,有什麼事都求他。那活神仙有一副好心腸:有人求他幫助,他慷慨相助。有一年,天上沒雨,河也幹了,莊戶人活不了,都求他來搭救。他把自己的手指割破把血朝空中一灑,大雨唰唰下,河水潺潺流。旱災過去了,可是插秧的季節也快過去了。莊戶人那個急呀!他們又求活神仙。活神仙用棒子頂住一個篩面蘿子,太陽便在空中不動,到莊戶人插完秧,他把蘿子一取掉,忽撒一下,天黑了,眨眼工夫,報曉的公雞也叫喚了。
他轉過臉望望戰士們。他身邊一個戰士,臉朝火堆睡著,那臉在睡夢中還笑著哩。突然,那個戰士掉轉身,嘴裏吧吱吧吱像吃什麼很香的東西。過了一會兒,那戰士迷離麻胡地喊:"不要拉開距離--"另一個戰士轉轉身,生氣地蹬了一腳,說:"睡覺也不安生,真是……"周大勇覺得,這些戰士們,現在格外讓人見愛。這些英雄的戰士們,人人都願意為執行他周大勇的命令而拿出自己的血汗和生命。周大勇熟悉他們那各種各樣悲慘的經歷,熟悉每一個人的脾性。也熟悉他們當中,哪一個人槍法好,哪一個人是拼刺刀的能手,哪一個人能獨身沖入敵人群中而毫無懼色。在往日那猛烈而殘酷的戰鬥里,曾有多少次,周大勇的血和這些戰友們的血流在一起啊!他們和周大勇是心連心,肉連肉的。他們的歡樂就是周大勇的歡樂;他們的難過就是周大勇的難過。誰要傷了他們一根汗毛,他周大勇就要潑上命去拼。
一個戰士,把腳伸到火堆邊,大概他睡夢中感覺到冷。周大勇看那一雙腳上漫著泥。他用小木棒輕輕剝那腳上的泥巴。那雙腳後跟,像棗樹皮一樣裂開小口,從那小口中流出的血,凝成小血球。周大勇找了一個救急包,拆開取出了點棉花。他又把水壺的熱水倒出了半茶碗。用棉花蘸開水,給那個戰士洗腳跟。他一邊小心地、輕輕地洗著,一邊想起兩三個鐘頭以後,部隊還要繼續行軍的事情。
李誠說:"周大勇,聽啊,戰士們說得多好呀!"
"是呀!沒有咱們這些人,美帝國主義者不是要什麼就可以拿什麼嗎!有了咱們他就乾瞪眼沒奈何。要不,為什麼杜魯門和蔣介石看見咱們,鼻子眼裡都是氣?"
"不成。"
"政治委員扯這些話幹什麼?"周大勇吃不透。
"沒有。"
周大勇坐在火堆邊,看今天團司令部開會的筆記。這筆記本上記著團政治委員李誠的講話。李誠的形樣又顯現在周大勇眼前。周大勇覺得自己比起李誠來,彷彿缺乏一種什麼東西。他問自己:"我缺少政治委員那充沛的精力嗎?缺乏那明敏的看問題的方法嗎?"想來想去也想不出名堂。"哦,今天會上張教導員說:周大勇,咱們政治委員的一舉一動,你都在模仿啊!真是這樣?"他獨自笑了。
戰士們在綠聳茸的草地上休息。
哦,原來是政治委員!
"跑啦,抓回來,這是兩件截然不同的事。我現在要和你專門研究跑啦這件事。那個戰士叫尹根弟?大概沒錯。昨天行軍中我跟他談過一次話,而且談罷話,我還把我對這個戰士的看法告訴過你。好啦,你說,他為什麼開小差?"
"為什麼哭?"
戰士們你一言我一語,說著隴東的高原,陝北的大山,黑壓壓的森林和富麗的河川;有的戰士也談論各地的土語方言,唱各地的山歌小調。
李誠說:"難受,慚愧!這並不壞呀!不過,依我說,你還是鼓起全身氣力,開動腦筋,把工作做好,這才是正道。好吧,請你給我搞點東西吃,要快!五分鐘以後,我要趕回團部去開會。吃罷飯,我走了,你就跳三尺高罵我:這個找岔子的傢伙,到處生麻煩。是嗎?"
李誠說:"周大勇,你看見過嗎?有時候你燒起一堆火,火在冒煙,你把它撥了一下,它就轟轟地燒起很大的火焰。我們這些人,"他指著火堆,"就要會把戰士階級仇恨的火撥得更旺!"四
周大勇靜靜地聽著戰士們說話,心裏喚起了一種興奮的感情。他跟戰士們擠到一塊,討論剛才那個戰士說的話。激昂的談話聲,不時地從這個破窯洞里傳出來。
李誠問:"同志們,泡很大嗎?"
李誠讓那個排的戰士坐下。他向全團戰士喊:"同志們,七連一排的同志們說的話多半不對。(戰士們低聲笑了)大家腳上起了泡,並不光是走的路太多,而是我們肩上擔子重。你們一路上唱歌:腳踏著祖國的大地,背負著民族的希望……對呀!我們背負著六萬萬人的希望啊!想想看,這個擔子重不重?重。好吧,如果有人向同志們建議:把這擔子減輕點,你們願意嗎?"
李誠說:"那還是九十六個人。尹根弟所以開小差,就是還不知道他為什麼打仗,為誰打仗。這樣的兵,是不能充數的,同志們。"
李誠眉頭擰起,瞧瞧警衛員,說:"同志,你成天就是跟我作鬥爭,哎!……"他找不出適當的話"訓https://read.99csw.com"他。因為,平心而論警衛員是責任心很強的好同志。"去!告訴炊事員,隨便給點飯吃。要快!"
接著,周大勇又想起許多孩童時期聽到的故事。這些故事,有的是娘在小小的油燈下,一邊做針線一邊講的。那時,更深夜靜,寒風吹過樹梢,窗外的星星忽眨著眼。有的是隔壁的老奶奶一邊紡線一邊講的。她雙目失明,看不見世界的光彩。所以,她除了講那有趣的故事以外,還特別喜歡聽那單調的紡車聲,和那夏天晚上的蛙聲、蛐蛐兒的叫聲。有的是村西頭的白鬍子老爺爺講的。那時,天麻麻黑,他割完稻子,坐在水渠邊背靠樹榦,邊講故事邊望他旱煙鍋里的星火。有時,他講著講著停住了,老半天不吭聲;有時,他活靈活現地一口氣講到底。……
"看,連長,大夥擠在一塊多熱火!"
高原下邊的川道里有一條小河。這小河是繞著環縣城流下來的。河邊有一簇簇小樹林子。樹下的蔭涼地里,有些個戰士在開會。河裡有些個戰士邊洗澡邊打水仗,他們歡樂的喊聲,遠處都能聽見。
王小群搖頭,說:"連長,不像話。不,我非爬出去解手不可!"
大夥七湊八湊談了幾句。說罷,就你瞧我我瞅你,心裡不安地翻騰著。
太陽向隴東高原上噴火。路上的燙土發燒。蟬兒耐不住熱,在草叢裡、樹枝上,不歇氣地叫喚。
李誠說:"怕?多會都會有怕的人。要沒有怕的人,還要共產黨員幹什麼?"
周大勇說:"反正……指導員走了以後……"他不知道自己嘴裏嘟噥什麼,只覺得挺難受又委屈。
戰士們都抬起了頭。
王小群側身躺在地上。周大勇用小洋磁碗盛著他的尿。王小群臉背著火,眼裡忽撒撒地滾出黃豆大的眼淚珠。
我們都是飛行軍,
抗日時期最艱苦的年代里,有一支人民軍隊在這裏鬧過生產。因此,森林里的山崖上,有很多窯洞。如今,窯洞都成了破爛的黑洞了,窯門外的蒿草長了一丈多高,顯得十分荒涼!
周大勇在隴東高原上,經過近一個來月的行軍打仗,臉色黝黑,筋肉更結實,精力也更旺盛了。他邁著大步往連部走,看來又健壯又愉快。他經過一棵棵的大樹邊的時候,總要停住腳站一站。天空飛過的小鳥,起勁地叫:"旋黃,旋割!"
回去,娘一看,躁啦,把他按倒在地,一陣好揍啊!他性子強,躺在院子里從前晌哭到後晌。娘把他的衣服洗了,坐在院子里縫補。娘又不忍心看他哭,把他抱攏來,邊補衣服邊講故事。
"看,戰士們一個個都挺棒!"
周大勇向李誠報告:他剛才利用時間,開了一個全連黨員大會;現在同志們正討論目前全國戰爭形勢。
警衛員在一旁怪不滿意地說:"剛一宿營,你轉身就到連隊上去了。讓我好找啊!"他噘起嘴嘟噥:"誰知道你吃飯了沒有!"
李誠一邊思量一邊說:"你們連隊有九十六個人,但是其中有很多人你們並不了解,並不了解啊!"他的口氣緩和,不像大夥想的那樣嚴重。
霧氣罩住的森林里,有時傳出來歌聲。歌聲像有傳染性似的,一個地方有人唱起來,另外一個地方就有人接著唱起來,不大一陣工夫,上下幾十里的川道里,到處都是歌聲。
為了堅持學習這件事,在山西作戰的時候,李政委把我狠狠地克過一頓的。他說:"這是一個缺點,一定要克服。戰勝自己的缺點,哪怕這個勝利很小,也可以十倍地加強你的毅力。你如果讓任何小缺點戰勝了你,那你就缺乏克服更大困難的力量了!"
周大勇問:"幹什麼去?"
戰士們鬨笑了,笑聲趕跑了一切疲勞。他們精神煥發,臉膛生動了,有些戰士還高興地互相擠靠哩。
"那就好!"
六月二十二日環縣城郊
戰士們哄地笑了。有人喊:"江國,再露一手!"
"怎麼?指導員把你們連隊共產黨的組織也裝到掛包帶走了。"李誠笑了,他有意緩和一下緊張的空氣,讓談話變得輕鬆點。"你把你們連隊的支部委員們全都找來!"
李誠一言不發。
猛然,周大勇覺得,有人在他脖子上熱呼呼的吐氣。他扭過頭,臉差點和王成德的臉挨著。
周大勇和王小群談了一陣,夜深了,他反倒不瞌睡了。他想起山頭上那淋雨放警戒的戰士。
"但是我們很多同志腳上起了泡,走不動了。騎兵靠馬步兵靠腳,你們走不動,勝仗就打不成!腳上起泡的人舉手。"
戰士們齊聲高喊:"我們什麼也不怕。"
戰士們有的擦槍,有的補衣服,有的圍在火堆旁邊津津有味地談論著吃的事情,各地方的人都說各地方最好吃的東西。人們把這叫作"精神會餐"。在這"精神會餐"中,大伙兒激烈地爭執:北方的新戰士說大米性涼,吃了鬧肚子,湖南戰士聽了火冒三丈!
周大勇粗黑的眉毛抽|動了兩下,用手玩弄駁殼槍把子上的皮繩子。王老虎望著自己的鼻子,似笑非笑若有所思。馬全有直挺挺地站到那裡,一直保持著立正姿勢。他左臉腮的傷疤發紅,像是隨時都準備跟誰動手打架似的。馬長勝有點發直的脖子微微歪著,下巴往內收著,瞪起牛一樣的眼盯住牆壁。他執拗地沉默著,好像用鐵棒子也撬不開他的口。李江國站在馬長勝身後,儘力縮著脖子偷偷吐舌頭,眼睛眨得忽閃忽閃的。馬長勝粗短的身子雖說挺寬,但是遮不住高大的李江國。李江國朝王老虎背後移了移,用指頭在老虎背上亂畫什麼。炊事班長孫全厚,用圍裙不停地擦手,他像是正做飯的工夫奉命趕來的。
李誠笑了,扳住小成的肩膀,眼對眼,說:"你這個調皮的小傢伙,吃得這樣胖。大概你喝一口涼水都長到身上了!"
戰士們都嘁嘁喳喳地說:
"你聽出什麼名堂了?"
警衛員剛出了門,李誠又想起了什麼事情。他跳下炕,走出去了。
周大勇把衣服脫下來在火上烤。他不胖,但是前胸後背厚實、寬大。他那兩條胳膊,像兩根很粗的鐵棒一樣。
李誠指著五連隊列中的一個戰士,喊:"張有年!"
"九十七,准沒錯。"馬長勝固執地說。
"報告,因為今天走的路太多!"
周大勇滿身透濕,褲筒上濺了很多泥巴,光著腳片。他走到一棵大樹下,把手上的泥擦到樹榦上,又擰了擰褲腿上的水。
"不是湊合,倒是挺好!"
老太太走開好半天,周大勇還坐在那裡。他背靠土牆,眯著眼,拔了根嫩草在嘴裏嚼著。老太太剛才給他綴鈕如的動作跟說話的神氣,喚起了他孩童時期的生活印象。
李誠說:"同志們,我們背負著勞動人民的希望呵!因此,我們行軍中,想起這些受煎熬的勞動人民,就會忘記自己的腳痛。同志們要記牢:我們向前多走一步,勞動人民就少受一點罪。好!我的話講完了。最後問同志們,像你們這些人民英雄,還怕什麼疲勞、還怕什麼腳痛?"
李誠一提張有年的事情的時候,有些戰士站起來了;眨眼工夫,全團人都站起來了。大家都盯著政治委員,默默不語。當李誠講到最後的時候,突然,有巨大的聲音爆炸似地轟響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