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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大沙漠(一)

第四章 大沙漠(一)

周大勇說:"我們有不少同志,很年青就犧牲了。他們要活著,那該還有多少力量可以發揮!"
讓指導員好好休息一陣,給他留點水,到他醒來的時候再喝。我喝過幾口水了。我這碗水讓連部的兩個小鬼喝。"
陳旅長側起耳朵聽了好一陣,說:"老楊,駱駝在咱們南方真是稀罕東西。我小時候,那些賣藝的人拉上駱駝在我們鄉下轉。我跟一群小孩子去看駱駝,好玩得很。有一次,我跑了四五十里路去看駱駝,家裡人找不見我急得要死,你說好笑不好笑!"
人都說三邊有三寶,牛羊咸鹽甜甘草喲!
他是有八年軍齡的老戰士。戰鬥緊急,子彈亂飛的時光,只有他敢把旅長擋住,不讓他到危險的地方去。為這,他常挨旅長的罵,可也常得到師政治部保衛科的誇獎。
開飯了。有的戰士還沒有完全清醒,便摸著把飯舀到碗里,一連就吃好幾碗飯。一鍋飯吃完了,另一鍋還沒有抬出來,就在這一兩分鐘的間隙中,有人便靠在牆上呼嚕呼嚕地拉起鼾聲,可是飯一來他立刻又吃起來。好像,這樣吃飯不是因為肚子需要,倒是為了完成任務。
楊克文坐起來,機敏地看了旅長一眼,把書本捲起在膝蓋上敲著,自言自語地說:"許多人參加了同樣一個會議,聽了同樣一個報告,看了同樣的一本書,可是各人有各人獨特的心得!"
楊政委把膝蓋猛地拍了一下,說:"一句話,你能把馬克思列寧主義的道理和實際工作結合一點,你就進步一點;結合得多,你就進步得快;但是每一點結合都是不容易的。老陳--"陳旅長用手勢打斷楊政委的話,說:"瞧,小夥子們打瞌睡咯!"
一天,太陽快落山的時光,在野外練習戰術動作的戰士們,都集合起來,回到小村裡去了。周大勇和一營教導員張培,從練兵場走到一塊草地上。他倆周圍是一片肥沃的田野和草地--沙漠中的綠洲。
趙勁伸了個懶腰站起來,像是要擺脫疲勞似的。他想起今天的練兵情形,想起戰士們在練兵中的創造,想起他從連隊上帶回來的啟示和心得。他覺得渾身都是力量,臉上閃過興奮的光。
他倆通過平坦的草灘,跳過一條水渠,到了旅部門口,碰見了陳旅長的警衛員。
夜裡一點鐘,王成德召開了支部大會,大伙兒研究了怎樣通過沙漠的行軍問題。
周大勇從老孫手裡把開水碗接過來,悄悄地說:"別吭聲!
李誠問:"你今天到第一連去了嗎?我下午到六連去了一趟,聽六連戰士說:第一連練兵工作搞得挺不錯。"
駱駝在遠處的沙漠中浮遊。放羊的人趕著一群群的牛羊回來了。他們邊走邊唱"信天游"小調:
他的生活是複雜的,也是簡單的。說複雜,是因為他像千千萬萬的革命戰士一樣,經歷了艱難困苦與曲折的鬥爭;說簡單,是因為他也像每一個普通的中國勞動人民一樣,一出世,飢餓、痛苦、不幸就像身影一樣不離他。
天邊無際的沙漠像黃色的大海,太陽照在上面,萬點光亮閃耀。戰士們朝遠處望,遠處海天相連。戰士們朝四面望,天像一口大鍋倒扣在廣闊的大海上。
雖然說經過一天兩夜的行軍后,疲勞煎熬人,可是離開了大風沙的黑夜,戰士們都精神一振。
李誠跳下馬,看了看墓牌;站在墳墓旁邊,臉上一條條的皺紋像刀子刻的一樣。他抬起頭,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著前進著的戰士。
老孫說:"連長!你快去歇息,看你跟指導員熬累的……,教人心疼!
有些個中年人,雖然經過很多磨鍊,可是他年青時候的性情或嗜好,總以某種形式顯露在他的舉動上,哪怕這些顯露常是很難察覺的。陳興允現在的舉動,顯露出他一九三○年還是一個工農紅軍的連長時,定是正直、勇敢、愉快而又剛烈的人。
老孫照著燈,只見衛生員三牛和通訊員小成擠在一塊睡覺。小成枕著三牛的肚子,睡得可甜啦。衛生員三牛還說些什麼夢話。小成的嘴在動彈,莫非他夢見自己正在喝水?老孫心疼起來:"孩兒們準是渴得厲害!"老孫想叫醒他們,可又不忍心打擾他們睡覺;不叫醒他們,又怕他們沒喝上水身上出毛病。他的口跟心合計了好幾回,還是把水端到他們口邊去叫他們。
陳旅長說:"要唱得好,我就不必關住門唱咯!"說罷,他從床頭摸出了照相機,興頭蠻大地講,他的照相技術怎樣好,會洗印還會放大,好像,誰不會照相就是了不得的憾事。
團衛生隊隊長,騎著馬趕來了。他跳下馬,喊:"有辦法,有辦法,這針葯有效。"
太陽快把人燒焦了。渴,渴,渴,渴得要命,任何人都感覺不到自己嘴裏還有舌頭和牙齒。心臟在猛烈地跳動,但是血液彷彿卻越來越稠,越來越流得緩慢了。人們身上手上和脖子里的血管,都發紫地暴起來了!戰士們每走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意志力量,可是不能休息,不敢休息,因為有人坐下去就會永遠起不來!部隊行進著,加快速度地行進著。戰士們都眼巴巴他望著前邊,希望前邊就是鄉村、市鎮、草地和流水。往日他們走過千百個市鎮、鄉村,穿過許多草原,涉過許多河流。那時候,他們很少注意這些時常見慣了的人煙萬物。現在,當戰士們遠遠看見一個黑點的時候,就有說不出的歡騰。可是,他們走近那黑點,一看,原來是一堆蒿草。多少次希望變成了失望!慢慢的,戰士們也不看了,悶著頭走吧!總會走到沙漠的盡頭,走到希望的邊沿。……三
趙勁放輕腳步,用兩手把李誠的肩膀猛地按著。李誠肩膀擺了一下沒擺脫,說:"別搗鬼!"他想回頭看,趙勁兩條胳膊使勁推著他的肩膀,躲著不讓他看見。李誠說:"老趙,我知道是你。"
趙勁不出聲地笑著。
周大勇說:"教導員,我也想過:我要好好處發揮自己的力量,還得住住什麼軍事學校。我參加部隊以後,只住過幾次教導隊,知道的東西太少!"
陳旅長說:"對呀,對呀!身體需要營養,思想也需要營養。身體不營養就要垮,思想不營養就要枯竭。不同的是:一頓不吃飯肚子就鬧意見;十日半月不營養思想,人還不一定能感覺到。可是當一個人感覺到思想枯竭了的時候,同志,那他的生命就完結了--死咯,徹底地死咯!而且世界上沒有比這種死亡更可怕。"
警衛員輕巧地轉過身子,很正規地敬了禮,說:"李政委,你不是來開會就是來和旅首長討論問題。玩的事,你不參加。"
天將拂曉的時候,周大勇醒來了,揉了揉眼,身子舒展了一下,走出房子。他雙臂幫在胸前,抵擋寒冷。多怪呀:白天曬得身上流油,晚上像是數九寒天,冷得抽筋。難怪老鄉們說這裏氣候是:早穿皮襖午穿紗,抱上火爐吃西瓜。
那個炊事員望著老孫,遲遲疑疑停了好久才走開。
周大勇的臉色黑黝黝的,兩道粗黑眉毛下的一雙大眼睛,閃著渴望猛烈鬥爭的光。他那鋼一樣結實的身體里,像是蘊藏著使用不盡的力量。他這副樣子,讓人覺得:不管遇見什麼敵人,他一伸手就能掐死他;黃河在九*九*藏*書他眼裡只是一條小水渠,無際的沙漠只是一把沙土;要是上級有命令,他像是可以用刺刀把山削平似的。
張培說:"周大勇,我們的戰士們,在舊社會是一錢不值的人。可是他們到了革命隊伍以後,就發揮了偉大的力量,成了頂天立地的人。我常想,要是將來我們走到共產主義社會,那所有的人更該發揮多麼難以想象的力量啊!"
戰士們把燙熱的步槍,從這個肩上移到那個肩上,邁著沉重的腳步向前走去。
"老王,我什麼時候看見了我們的飛機,哪怕是一架,我立刻去死也情願!"
張培輕輕地喊了一聲,說:"我們在鬥爭的道路上,是負著很大的痛苦向前進的!他們有的人只活了二十多歲,有的還沒活到二十歲……當然,生命的價值是不能拿時間長短來衡量的。"
"同志們!一個戰士倒下了,千百個戰士要勇敢前進!一個共產黨員倒下了,千百個共產黨員要勇敢前進!大山沙漠擋不住我們;血汗死亡嚇不倒我們。前進!哪裡有人民,我們就到哪裡去;哪裡有苦難,哪裡就更需要我們。前進,勇敢前進!戰勝一切困難。"
周大勇很少看見過張培這樣的熱情流露。他很感動,他彷彿看到思想在閃光。這種思想的閃光,讓周大勇又一次清楚地看到了人生的道路。
要是旅首長碰到特務出了差錯,保衛科會砍你的頭!"
戰士們踏著沙窩,急急地向前走去。他們那黑瘦的臉膛上,眼窩裡,耳朵里,嘴唇上,都是厚厚的一層沙土;兩腿沉重得像灌滿了鉛。但是,他們都挺起胸脯揚起頭,加快腳步,一直向前走去。他們都堅毅地凝視迎面移來的沙漠,凝視遠方。
宣傳員們站在隊伍旁邊,嗓子沙啞地講著今天沙漠行軍中大夥要注意的事情。
王成德問:"你剛才發什麼妖風?"
王成德看看周大勇,勁頭又來了,像是周大勇身上的力量傳到他身上了。他說:"大勇!來,咱們把水的問題再捉摸捉摸。團政治處指示,要我們沿途收買老鄉的葫蘆,用它裝水。我們才買到十七個葫蘆,這管什麼用?"
遠處刮來大黃風。那黃風,就像平地起了洪水,浪頭有幾十丈高,從遠處流來。戰士們盤算:"這許涼快點!"他們把帽檐往下扯扯,讓帽檐遮著眼睛,等候黃風刮來。
"通過沙漠就是勝利!"
周大勇緊緊地摟著老孫,眼珠子一動也不動地盯著老孫那半閉的眼睛,心神錯亂地嘟噥:"有一口水就好了!有一口水……"通訊員小成也機械地重複:"有一口水就好了!"
趙勁說:"早傳達咯。今天開會是總結傳達工作,布置練兵工作。"
警衛員抱怨地說:"旅長說他認識幾十種野菜,又說野菜怎麼好吃。他呀,首長們都知道,那是說不來的!我們向隴東進軍的工夫,有一天在洛河川里宿營,旅長就下到河裡去摸魚,一摸就摸兩三個鐘頭!"
周大勇從通訊員手裡把老孫的小本一把奪過去,塞在口袋裡。他想,他一定要設法把這小本子寄給毛主席。因為這是老孫生前的願望、死後的遺言。
張培的舊灰軍衣,整齊而清潔;破爛的地方,他都一針一針縫補過了。他慢慢地走著,不停的低下頭瞧自己移動著的腳步,看來很清閑。有時候他望著遠方的沙漠,像是很有趣味地想算什麼。
三邊分區的敵人準備沿長城向西逃跑,因此,部隊提前出發。艱難的行軍開始了。當地有諺語:"過了八百里火焰山,一眼望不盡的老沙灘。"一點不假啊!
王成德說:"大勇,你想邪了!飛機我們很快也會有的。一九四一年,我帶二百多民兵,把日本鬼子的炮樓圍住,攻打了兩天兩夜,還是啃不動。那會,我們也想過:什麼時候有了大批迫擊炮、小型平射炮就好了。看,現在我們不是山炮、野炮也很多嗎?"
一天,吃罷早飯的時光,團長趙勁跟團政治委員李誠,向旅司令部走去。
李誠問:"到哪裡去了?"
周大勇擦了擦頭上的汗,背上老孫留下的行軍鍋,正要去趕自己的連隊,團政治委員李誠上來了。李誠滿臉是沙土,嘴唇乾得裂開小口子,鼻孔里塞了一團棉花,上嘴唇還有幹了的鼻血。他的馬滿身是汗,口裡流著白沫。
他一條腿跪下去,從炊事員懷裡把老孫抱過來,緊緊地摟到胸前。
突然,李誠向戰士呼喊:
周大勇望著那俯衝掃射的敵機,眼裡噴火。他心裏猛烈的仇恨混合著撕心的痛苦;渾身顫動,嘴唇發抖。哪怕他周大勇一分鐘以後就死去,但是在這一分鐘以內,他也要把那美國走狗的心肝挖出來!
人的力量是不能估量的,是無窮無盡的。像我們的戰士們,你大胆地去估量,他們的力量也比你的估量高出一百倍。"
一個參謀把桌子上的紙張收拾了一下,說:"說來說去,反正我看到戰士們的英雄行為,就覺得慚愧!"
"真是窮開心,你總有氣力!"
有一個戰士跑上來向周大勇報告:"炊事班老孫又昏倒了!"
周大勇氣狠狠地把槍塞在槍套里。
突然院子里送出了歌聲:"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把我們的血肉,築成我們新的長城!……"李誠說:"這不是旅長的聲音?他在家。"
這用全部生命力量喊出的聲音,掠過戰士們的心頭,在無邊無際的沙漠上空雷也似地滾動。
突然,天空傳來轟轟的響聲,戰士們都習慣地向左右看,到處都是平漠漠的黃沙,沒處隱蔽。
第一連一直鬧騰了多半夜,才湊合著吃了一頓飯。吃罷飯,有的人還沒放下碗,便躺在地下睡著了。
老孫不識字,可是他看見同志們都給毛主席寫信,他也想寫。他想把自己滿肚子的話,寫給自己的領袖毛主席。這樣,他開始學字。他這上了年紀的戰士,宿營后燒行軍鍋煮飯的時候,在這小本子上花了多少氣力!他在緊張行軍后的深夜裡,在這小本子上寫下了多少願望!他在跟敵人拼死拼活的空隙中,面對著這卷了角的破本子,又有多少次看見了自己的親人毛主席!如今,他永遠不能寫這封信了!
警衛員說:"什麼呀!他摸了老半天才摸到大拇指頭粗的五條魚。就是那呀,他還說他要做幾個菜哩。還沒等到他做什麼菜,老鄉的貓就偷偷把魚吃光,連一根魚刺也沒剩下。旅長把我罵得好慘啊!要不是群眾紀律管著,我非宰掉老鄉的貓不可!"
李誠說:"旅長找什麼野菜?現在糧食並不缺呀!"
老孫把嘴放在周大勇耳朵邊,想喊:"連長,起來喝水!"
"你對他太嚴厲咯!"
像俗語說的一樣:"受的牛馬苦,吃的豬狗飯。"窮苦的生活折磨人,窮苦的生活又能琢磨出倔強的性情。
旅長陳興允在房子里來回踱著,像在籌思什麼問題。
"發揚互助精神,戰勝沙漠!"
這一帶是陝西、甘read.99csw.com肅交界的一條險峻高聳的山脈。西北野戰軍的戰士們在這人煙稀少的山地前進,向萬里長城進軍。當年劉志丹同志曾經率領陝北紅軍,在這裏進行過長期而艱苦的鬥爭。一九三五年初冬,毛主席率領中央紅軍首先到達這裏;後來,紅軍三大主力會師后,在這裏英勇奮戰。這裏留下了毛主席、周副主席和許多巨人的足跡。中國工農紅軍經過舉世聞名的二萬五千里長徵到達陝北之後,中國革命歷史的新篇章,實際上是從吳旗鎮周圍這一帶山區開始寫起的。戰士們沿著紅軍當年開闢的道路,奮勇前進。大大小小的山頭,一直起伏著伸展到天邊去了,像是永世也走不完。戰士們爬上爬下,一個山頭閃過去,一個又突然橫擋在面前。彷彿,一個個迎面撲來的山頭,是陡然從平地冒起來的。
這裏靠近沙漠了,水很缺,戰士們即使找來一點水也是苦水。
周大勇急急地離開隊伍行列向後跑去。通訊員小成也跟著連長向後跑去。周大勇通紅的臉上汗水混著沙土。他渾身是汗,衣服透濕,像剛從河裡跳出來一樣。
太陽噴火,戰士們身上汗像瓢潑,汗從頭頂直灌到腳底下;呼氣吸氣,嗓子都熱辣辣的。他們的舌頭粘在嘴裏轉動不靈,唾沫早就吐不出來了;兩條腿除了酸痛還有些粗腫。戰士們一步一滴汗,艱難地行進著。
戰士們用眼光向倒下去的同志致敬。聽不見長噓短嘆,看不見愁眉苦臉,只有一種沉重而又嚴肅的空氣,充滿在天地之間。
上級指示,部隊在原地不動,抽出一天時間準備水。因此,團司令部命令:各營各連,派人到方圓三十里去找水。到處部隊都駐得滿滿堂堂的,找水不容易,找水的人員跑了多半天,搞回來的水,全團每人還勻不到一茶碗。
"趙團長,你願意吃東西,我一定想辦法,可是當真沒有什麼好吃喝!昨天,旅長領上我們滿地跑,說是找什麼野菜,其實哩,給老鄉割了一天麥子。旅長一邊割麥子一邊和老鄉拉話。太陽曬得人身上脫皮,我們想早點回來又不敢催他。看,我手上打了四個血泡!"
一個幹事說:"旅長!人要常常想到戰士們的英雄行為,就覺得自己有使不盡的力氣!"
王成德問:"大勇,想什麼哪?氣還沒消?"
李誠說:"趙勁!我要政治處所有幹部趕快把評紀律的工作結束。然後,他們好集中力量搞練兵工作。"
部隊嘩嘩嘩地前進著:戰士們,擔架隊員們……走啊!走啊!老孫沒有走完的路,同志們要走完!
警衛員挺高興,因為趙勁這樣有趣的對他講話還是第一次。他有時候跟別的團首長還可以說說笑笑,可是對趙勁總是敬畏的。趙勁在他印象中,是嚴厲而很少說話的。他說:
陳旅長講著各種書的內容。他講得興奮了,就放聲大笑。
這些乾巴巴的紅土丘陵地帶,很難找到指頭粗的一棵樹。當地老鄉們叫它"八百里火焰山"。人們在這"八百里火焰山"上掏下去四十丈,掏不出水,反倒能掏出老輩子的爐灶的灰燼。
他坐在那些青年人旁邊,看著他們孩子式的臉膛,談說賀龍將軍的工作精神(他有很長時期跟隨賀龍將軍戰鬥),談說戰士們的英雄氣概跟克服困難的事迹。
"幹什麼?那有卵用!戰士們早忍不住了,你一打響,戰士們也要無秩序地射擊起來了。"
趙勁跟李誠向前走去。
老孫的眼光落到周大勇那又黑又厚的頭髮上,只見那頭髮上有幾根很小很小的草棍。這草棍大約是昨天晚上部隊行軍中大休息的時候,連長躺在路旁睡覺落上的。老孫像拿繡花針似的,把連長頭上的小草,一根一根輕輕地取掉。他還想端來一盆水,親自給連長把頭洗一洗。哦,如今哪裡能用水洗頭?連長喝水還沒喝夠哩!一想起水,老孫的注意力又移到自己手裡端的那碗開水上了。他鼓起很大的決心,叫了連長一聲。
第一營還算機遇不壞,他們駐的村子下面,有一眼小泉子。宿營后,二三十個炊事員,有的抬著大行軍鍋,有的提著灌水的葫蘆,有的提著木桶,在那裡等水。泉眼裡麻繩粗的一股水往外流著,炊事員們都眼巴巴地瞧著它。啊,這一股清淙淙的細流系著成千上萬人的生命哩!
共產黨員孫全厚,五十七歲,山西孝義人,為中國人民解放事業而光榮犧牲!
房子中的牆角,放著一張破方桌。桌邊有兩個參謀和一個政治部宣傳科的幹事,在抄寫什麼材料。陳旅長有時候走在他們跟前,伸頭看他們手裡舞動的筆尖。
"連長,我,沒有甚麼病……算不了甚麼病!"
"戰爭考驗人,嚴格地考驗著人。這多時,艱苦的生活,唬倒了不少的人啊!"張培望著遠處的沙漠,手指輕輕在空中彈著。"營部的劉副官,哎,這個人!他以前是我們的同志,可是現在變成我們前進路子上的障礙物了。"他的頭輕輕地搖了搖。"那些把個人利益放在第一位的人,不管他的本質曾經怎樣好,功勞怎樣大,才能怎樣高,都會喪失自己的一切變成精神空虛的人,一直到毀掉自己!"
小成摸摸老孫衣服兜兒,看有什麼遺物可以給老孫家裡寄去。他從老孫口袋裡掏出一個小盒、一個小本子。小盒裡裝著針線、破布、鉛筆頭跟炊事班的立功計劃。那上小本子是麻紙訂的,因為怕雨淋濕還用油布做了個皮子。那小本子的每一頁上都留著老孫的黑指印,每一頁上都歪歪扭扭地用鉛筆寫著核桃大的字:毛主席。
每一個人應該怎樣愛自己的人民,應該怎樣生活、鬥爭,應該怎樣一直向前。這就是說:我們軍隊不但是消滅敵人、打碎舊社會的力量,而且是移風易俗的力量!我說得對嗎?你懂得我的意思嗎?"
周大勇蹲下去,左手慢慢地搭在老孫肩上,頭挨著頭,把全身力量集中在耳朵上,聽老孫長一口短一口地呼吸。過了一陣,他又輕輕地摸老孫那棗樹皮一樣的手,摸那浮腫而燙燒的腳。……
旅長的警衛員粗胖高大。說起他的名字很少有人知道,可是提起"老資格"或"大個子"來,全旅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兩人眼對眼笑了。
陳旅長說:"戰士們聽到我軍進入戰略反攻,高興得很吧?
可是話到口邊,又留住了。他一手端水,一手扶住灶火檯子,微微彎下身子望著連長,那種老父親疼愛子女的感情在他心裏浮起來。
我剛聽到這消息,整夜都睡不寧!"他看著牆壁上的一張中原地圖又說:"你們要隨時把劉鄧大軍反攻的情形,向戰士們報告。這樣,戰士們便知道劉鄧大軍帶頭反攻就是中國革命戰爭的偉大的轉折,就是直接援助我們西北戰場,援助我們全國各戰場。這是有重大的戰略意義和歷史意義的事件啊!"
他渾身充沛著力量,眼睛光芒四射,絡腮鬍子半個月沒有剃又長得黑茬茬的了。人說鬍子是衰老的記號,可是他的鬍子更增加了他的英雄氣概。
周大勇折了根小蒿枝,在口裡嚼著,頑強地思量著張培說的話。
趙勁一進門就冷冰冰地說:"旅長,你的嗓子確實不行!"
趙勁兩手托在腦後,身子往後仰著九_九_藏_書靠在鋪蓋捲兒上。他在回想著這幾天練兵的情形。
行軍第五日的下半天,戰士們好像又走到山和水的盡頭了。大山,漸漸變成了起伏的丘陵;大河變成細流,眼看著細流也滲到地下去了。
楊政委說:"年紀越輕瞌睡越多。我背機關槍的時候,部隊一宿營,躺下立刻就睡得呼呼叫。"
張培說:"是呀!人都應該像他們那樣生活、鬥爭。"他望望周大勇純真的臉膛和那噴發著熱情的眼睛。停了一陣,他又把周大勇打量了一番,像是從周大勇那魁梧的身材上得到了什麼啟示。他掉轉話頭,說:"政治工作做久了,就會覺著:
一口水一條命呀!
周大勇說:"去!快去幫助指導員。看,那不是指導員?他又扶著誰!"
陳旅長看著那些參謀們抄寫起的東西,一句一句地修改,掂量每一個字的輕重。有時候,他為一句話、一個字,捉摸幾十分鐘。有時候,他抬起頭責備地說:"搞什麼嘛!你完全寫錯了。文化教養差,還不開動腦筋學習。思想懶漢,是最沒有出息的!"說著,他就在床頭上翻出一包書:有幾本馬克思列寧主義和毛主席的著作,有一本《孫子兵法》,兩本寫戰爭的小說,還有五六本描寫愛情故事的外國文學譯本。
陳旅長走過去,輕手輕腳地把自己的棉衣給一個年青的參謀披上。
陳旅長彷彿因為駱駝的鈴鐺聲,勾起了他久遠的回憶而覺得奇怪。他慢慢地磕著煙灰,說:"一下子就想到這樣遙遠的過去!"他背靠著牆,眯縫著眼注視手指間夾的煙捲,煙捲冒起一股很細的白煙柱。他像是又沉入到回憶中去了。
趙勁不感興趣地說:"旅長,你照相技術再好,我也不羡慕!"
警衛員說:"楊政委到城內給地方幹部講話去了。旅長,剛才還在房子里,可是眨眼就不見了。我現在正找他。"
那個參謀說:"我們不能和你比。你為黨做了很多事情,可是我們--"陳旅長打斷他的話,說:"你這不是成心說顛倒話么?同志!戰士們,我們的戰士,才是為黨做了很多事情的人,才是為黨的事業衝鋒陷陣、赴湯蹈火的人。"
周大勇眼睛盯著前方,緊繃著嘴,不吭聲地向前走去。
周大勇望著王成德,只見他臉黃瘦,眼裡網滿血絲。他說:"你瞌睡?給眼裡放辣面子吧!"
周大勇知道,老孫五六天來就鬧痢疾,今天行軍中,還暈倒了一次。豈止老孫是這樣?很多戰士喝了苦水都拉肚子。
周大勇把這個木牌插在老孫的墓前,望著它,望著它!
衛生隊長拚命地把注射器的針尖往老孫胳膊上的血管里扎,可是扎不進去。生命離開了老孫,血管,筋肉都僵硬了!周大勇把老孫輕輕放到地下,站起來。他把自己的破衣袖子撕下一片,想蓋在老孫臉上,免得沙子吹進老孫眼裡。可是周大勇拿上那塊破布,獃獃地站在那裡,像是他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像是他的心臟停止跳動,血液停止循環,思想也木然不動了!
李誠問:"莫非我說得不對?"
他盤腿坐在床上,立刻把參謀們都找來,要他們彙報今天參加各連隊練兵時光了解到的情況。
一天,夜裡兩點鐘,哨子聲把戰士們從夢中扳醒來。時值盛夏,可是這高原上的夜晚,還是冷嗖嗖的。巷道里,各個院落里,到處都擠滿了人。只有偶爾閃亮的手電筒光和炊事員做飯的灶房裡吐露出的燈光,才劃破了這漆黑的夜。
陳旅長說:"反動派,是一幫飯桶!他們招架不住劉鄧大軍的打擊噢。"四
燈焰噗晃噗晃地閃著。
陳旅長說:"周大勇總是盡量避免跟我碰頭。有閑空子,我要好好整治他!"
緊張艱苦的戰鬥生活,向革命戰士要求旺盛的精力。陳旅長在作戰的時候,幾天幾夜不睡覺;端上一支蠟燭,站在地圖下,從上燈時光站到雞叫,從雞叫站到更深夜靜。現在,部隊雖然在休息、整訓,從表面上看來軍隊生活是平靜得多了,但是擺在陳旅長這些幹部面前需要解決的問題,比行軍作戰中遇到的問題複雜得多了。
老孫眼發直,乾枯的嘴唇咧開,臉漲得通紅,脖子上暴起發紫的血管。他的嘴唇動著,彷彿要給自己的同志和這世界留句什麼話,但是說不出來。不大一陣工夫,他的呼吸由急促變得微弱了,臉由通紅變成灰白……蠟黃……
大黃風裹住了戰士們。天地間灰濛濛的,太陽黃慘慘地掛在天空。戰士們一點也不覺得涼快,反倒像從火炕跳到開水鍋里了。這呀,是沙漠地的熱風啊!戰士們悶熱得喘不過氣,沙粒把臉打得生痛。他們睜不開眼,迎頭風頂住,衣服被吹得鼓脹脹的。大夥定定地站穩,像是腳一動,人就會被風卷到天空去。
夜深了。一陣陣的風從沙漠中吹來,沙子打得窗戶紙沙沙響。遠處傳來駱駝的鈴鐺聲。隔壁房子里,老鄉的孩子從夢中哭醒來,母親悠然愛撫地乖哄孩子。孩子的哭聲慢慢地消失了。
第二個通夜行軍過去了。
張培說:"這是個很好的志願。能這樣,我們就不會辜負這英雄的時代;能這樣,我們就能用自己有限的歲月,創造出無限的光輝事業。"他兩條胳膊前後晃悠,腳在柔軟的土地上輕輕地踏著,自言自語地說:"光輝的事業,光輝的事業……"他轉過身來,手托在周大勇肩膀上,望著天和沙漠相接之處,說:"大勇同志,要是世界上沒有那一幫剝削人壓迫人的畜生,那人生會變得多麼美好啊!"
衛毅閃進門來,說:"好大的風喲!"他揉著眼睛,唾著口內的沙土。他眼窩、鼻孔都是沙土。從他樸實穩厚和精力飽滿的樣子看來,像是他也從連隊上帶回來很多啟示、心得和勁頭。他向趙勁和李誠擺了一下手,說:"你們談什麼?一定是談練兵。嘿!戰士們想了很多辦法,真是越練勁頭越大!"
"大勇,我常想,我們的軍隊不僅是一支軍事力量,而且是一支政治力量、思想力量和新道德的偉大力量。你想想看,我們軍隊到了哪裡,我們就把黨的聲音帶到哪裡。而且我們的戰士拿自己勇敢和無私的行為,給人們建立了這樣的榜樣:
敵人三架飛機,繞過來又栽下來,一條條的火箭,穿在周大勇周圍的沙子里爆炸了。炸起的沙土撲在周大勇和老孫的臉上。周大勇用自己的胸膛遮掩住老孫。
政治工作人員、共產黨員們,前呼后應地鼓動:
六月末尾的那一天,部隊宿在沙漠邊沿的小村。
老孫說:"連長,你不是說要咬緊牙嘛?……咱們炊事班人人腳腫,都有點小病。我能挺住,他們也能挺住。咦!我是個應名的黨員,沒有啥能耐,吃點苦可還行啊!"周大勇用木棒撥弄火,眉頭擰起,長久地滿懷深情地望著老孫。他說:"你好好休息。明天晚上十二點才出發;咱們要抽時間準備水,要不,部隊就過不了沙漠。這麼,你還能得空到衛生隊看病。老孫,保重身體,千萬保重身體。在這艱難的日子里,老戰士比什麼也寶貴!"
周大勇趕上自己的連隊。王成德把一https://read.99csw.com個昏倒的戰士交給衛生隊,也剛趕上來了。他倆肩並肩走去。周大勇敞著衣服,衣袖子卷到肘子以上,兩手撐在腰裡,肩上搭著米袋子,他揚起頭邁著大步,向前走去。他現在的神氣,就像每次部隊在戰鬥中快要出擊時的神氣一樣。他瞅了王成德一眼,像要說什麼,可沒說出來。
周大勇說:"老王,傷腦筋真是傷夠了!有一天我們要有了現代化的裝備,我打破頭也要掌握它。"
周大勇雙手撐在腰裡,再一次地望望老孫那老誠忠厚的臉相。啊,這個跟他周大勇同生死共患難的戰士,永遠放下了自己的行軍鍋,永遠再不會向他說:"連長,我沒啥能耐,吃點苦總還行……我好賴是個黨員。唉,我做的事太少……連長,你跟指導員勞累的,教人心疼!"周大勇心裏絞痛:有多少英雄好漢倒下去了啊!有多少熱血澆在中國的土地上了啊!
趙勁的警衛員真夠麻煩。一陣,他進來報告:"團長,水打好了,洗臉吧!"趙勁根本沒聽見。警衛員輕手輕腳地走出去。一陣,他又進來說:"飯搞好了!"趙勁不耐煩地擺著頭,讓他走開。警衛員摸不著頭腦,又不敢多問。他走出去,對李誠的警衛員說:"咱們這些首長,我看等不到四十歲,頭髮都要落光的!"
趙勁搖頭,眼睛調皮有趣地閃著光,說:"對。我也有這經驗:夜戰中,有好多回我在陣地上喊你,你准答應。其實,並不是我看清了你,我感覺到那是你。"
"慚愧?"陳旅長舉起頭,回憶思索著。"我很少有這種感情。戰士們的英雄行為總是強有力地鼓舞我前進。是鼓舞而不是慚愧。你不同意?咱們可以辯論呀!"
叮--當--叮--當--夜深人靜,遠處傳來的駱駝鈴鐺聲,聽得更真切了。這種持續不斷的聲音,在廣闊的沙漠上空波盪,聽來是深遠的靜穆的。這種聲音,讓人想起堅韌的生命力量和沉重的勞動;也勾起了人的回憶。
周大勇拍拍身上的沙土,跟王成德一塊走著。他氣鼓鼓的,一句話也不說。
陳旅長把照相機往鋪上一扔,故意生氣地說:"趙勁,我照相的積極性叫你一腳踢光咯!"
熱風過去了,太陽又發潑地噴火。暴熱、口渴、疲勞在折磨人!
李誠走過去,看見趙勁躺在床上,眼睛望著天棚發愣。他笑著說:"趙勁,你像是得了什麼病?"趙勁坐起來,一字一板地說:"不是害病的時候啊!"
叮--當--叮--當--駱駝鈴鐺聲漸漸的遠了。夜深了,這聲音雖然很遠,但是聽來還非常清晰。
趙勁說:"從今天消息看,劉鄧大軍進展非常迅速。"
趙勁說:"你這個警衛員真是亂彈琴,連首長也看不住。
周大勇說:"教導員,我懂得你的意思。黨讓我成為一個有用的人,我呢,也有決心成為一個對人民事業有用的人。"
老孫打了個冷顫醒來了。他用衣袖擦臉上的汗。嗨!連長這樣嚴肅地瞅他哩!他說:"誤了開飯時間?這……這……"他慌亂地左瞧右看。周大勇壓住他的肩胛,要他坐下。
這一切在經過連續行軍連續戰鬥以後的戰士們看來,格外清爽,格外美好。
周大勇和小成,用黃沙掩埋了老孫的屍體。團供給處的隊伍過來的工夫,周大勇要了一片炮彈箱子上的木板,用刺刀削了削。他從文書手裡接過來毛筆,在木板上寫著:
一路路的部隊行列,望不見頭望不見尾,在廣漠漠的黃沙中像浮遊一樣前進。
就仗著這種性情,他一九二七年逃出了家門,參加了"秋收暴動",當了一名紅軍戰士,上了井岡山。從此,他和他的戰友,以革命為職業,以部隊為家庭,以同志為兄弟,以武器為夥伴。從此,他和他的戰友,轉戰在大江以南的紅色根據地;征戰了二萬五千里;經歷了八年的抗日戰爭,目前又投入到這空前艱難的愛國解放戰爭中。
戰士們在沙漠中走路,是走一步退半步,而且每走一步,鞋子里就灌滿沙子。因此,他們從昨天下午六點鐘出發,走了一個通夜,才走了四十里路。夜裡又刮大風,作嚮導的老鄉是過慣沙漠地帶的生活的,但是連他們也迷失了方向。部隊首長只能按指北針定方向,指揮部隊前進。
周大勇抬頭看,只見一架飛機飛得很慢。他想:"偵察機!"
陳旅長大聲笑了。他把煙捲的一頭在桌子上磕了磕,說:
張培望著周大勇的豁亮而愉快的面容,說:"太陽一落,可真涼快啊!--周大勇同志,能有這樣機會更好,不過你不要把一個人的學習、鍛煉的範圍看得太狹小。--看,看,周大勇。那種鳥兒,你見過嗎?啊,你沒見過。據說,它是沙漠地特有的一種鳥兒。多好看呀!--像你已經比普通人升高了一截。笑什麼?你不是戰鬥英雄嗎?告訴你,我們在戰鬥生活中學到了別人得不到的東西。比方,平時同志們批評你,上級教育你,勞動、學習、鍛煉……一句話:你得經過千辛萬苦才能懂得那麼一點點道理,學得那麼一點點知識。可是在戰鬥中,猛烈的炮火、生死的鬥爭、艱苦的考驗、英雄們壯烈的事迹、同志們的鼓舞,這一切很快地就把人那些庸俗的想法燒掉了!戰鬥中一個人會很快獲得純潔、高尚的品質。是嗎?"
沙漠的遠方,一陣旋風捲起了頂住天的黃沙柱。就算它是風暴吧,就讓它排山倒海地捲來吧!
趙勁說:"老資格!李政委今天專門是來玩的。因為,他偵察到你給旅首長準備了好吃的東西。"
他急急地把書翻過幾頁,說:"好久以來,我腦子裡有些片斷的體會,閃呀閃的,可是把它收攏不起來。看,老陳,看!我讀了這一段,突然腦子裡像是起了一種變化:一切片斷的體會都聯貫起來了,明確了。看!這一段:關於集中使用兵力的問題,尤其是這一句話,我看了,一下子就兜出來很多問題,像是自己的腦子裡突然豁亮咯。"
正晌午,藍藍的天上沒一絲雲彩,掛在天空的太陽猛烈地噴火,沙漠被燒得滾燙,空氣灼|熱。人像跳到蒸籠里一樣難受。沒有一點水,沒有一棵樹,沒有一絲風,戰士們渴得嘴唇都裂口了,喉嚨里直要生煙冒火,頭昏眼花。很多人流鼻血。馬尿下來,人們都眼紅地瞅,生怕那混濁的馬尿被沙漠汲去。
陳旅長沒聽清旅政治委員的話,他扭轉身正要問,楊政委又說:"毛主席這本著作,我幾年來看了至少有幾十遍,可是現在讀起來像是第一次才讀,覺得書里每一句話都特別親切、寶貴。怎麼搞的?有些道理毛主席早就說過咯,自己也多次聽過咯,可是自己在實際工作中花費了很多力氣以後才能比較深刻地領會一點。老陳,人,有時候可真笨得出奇啊!"
再次打擊了胡宗南重要的幫凶馬鴻逵匪徒,收復三邊分區以後,西北野戰軍在長城沿線作短期的休息、整訓。旅司令部召開了營以上幹部會議,布置休息、整訓期間的練兵工作。會議一直開到晚上九點鐘才結束。
陳旅長意味深長地說:"這說read.99csw.com明任何一點道理要真正變成自己的,確實是很不容易。不要說你沒有體驗過的事情,就是你拿全部心血體驗過的事情,也要反覆多少次,那你才真正算在鬥爭生活中,學習了一點東西。也許經驗主義還在我腦子裡作怪,我總覺得人是按照自己的經歷走路的。"
"亂彈琴,睡得咕咕的,還說不瞌睡!"
陳旅長問:"怎麼,劉鄧大軍進入反攻的消息,你們還沒傳達?"
三十七年前他出生在湖南瀏陽縣一個僱農的家裡。他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就給人家做工,擔起成年人勞動的擔子。
老孫把三牛推過去,叫不醒,拉一把還不醒;抱在懷裡,睡得更實在了。小成呢,老孫叫一聲,他哼一聲,叫得緊了,他腳亂蹬手亂掄,口裡瞎嘟噥。……
戰士們都睡了,炊事班長孫全厚還在燒水。他燒好最後一鍋開水,就把戰士們的水葫蘆收集起來,一個個地灌滿水。過後,他又舀了兩碗水,給周連長跟王指導員送去。連長跟指導員,趴在灶火台上頭頂頭睡著了。看樣子,大約他們是正在商量事情中間睡去的。他們頭邊放著一盞小小的麻油燈。
下晚剛一宿營,團參謀長衛毅就緊急地派出二十多個騎兵偵察員,到方圓二十里去找水。
那個炊事員站起來,說:"連長!老孫,老孫不行啦!"
周大勇說:"先說你吧,老孫。我看你的病不輕!"
趙勁嘿嘿嘿地笑了。
他上了一個土堆,兩條胳膊向前平伸,讓風吹進袖筒。回頭望望周大勇,笑了笑,像是說:"這樣挺舒坦,你也試試!"
夜裡三點鐘部隊出發了。騎兵、炮兵,縱橫交錯的步兵行列,遠處手電筒的閃光,深夜戰馬的嘶叫聲。……
趙勁沒有回答。
老孫啊,老孫!同志們走路你走路,同志們睡覺你作飯。為了同志們能吃飽,你三番五次勒褲帶。你背上一面行軍鍋,走在部隊行列里,風裡來雨里去,日日夜夜,三年五載。你什麼也不埋怨,什麼也不計較;悄悄地活著,悄悄地死去。你呀,你為災難深重的中國人民獻出了自己的一切啊!
周大勇猛一睜眼,只見自己口邊有一碗水。他嘴唇都幹得浮腫起來了,真想把這碗水一下倒在口裡。
老孫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說:"啊,連長,你要好好睡一覺,你和指導員總是勞累的!!忙,忙,叫人心疼!
團首長們住在長城邊一家老鄉的上房裡。傍黑,趙勁從連隊里回來。他的褲子扯開了幾綻,綁帶上還沾著沙土。大概,他和戰士們一塊練習戰術動作了。李誠背朝門坐在桌子跟前,正看二營的一個工作報告。他看了一陣,把報告輕輕地往旁邊一堆,說:"毫無頭緒,簡直連問題的性質還沒鬧清!"從本子上撕下一頁紙,低下頭唰唰地寫著什麼。
團長趙勁準備派三百個戰士,再去搞些水回來,可是第二批找水的人員還沒動身,就來了出發的命令。命令上寫著:
戰士們忽地散開,卧倒。只有周大勇直挺地站在那裡,氣洶洶地掏出手槍,準備朝飛機打。王成德跳起來把他按倒,說:
趙勁轉過身,坐在床邊,迅速地解下綁帶,又使勁地纏著,纏得非常整齊。他的帽子、綁帶、皮帶,都整齊而有次序地放在枕頭左邊。他到現在還保持著這樣習慣:晚上睡覺的時候,數著身上脫下的東西,而且記著數目。比方說,解下來的東西是七件,晚上如果有事,他一爬起來,把七件東西數著帶上,頭也不回就走出去了,准不會丟東拉西。
孫全厚坐在火爐跟前,抱住膝蓋睡定了。火光把他油漬漬的灰軍服,照得發亮。他一陣一陣打冷顫,輕聲慢氣的在夢中呻喚。
周大勇覺著,張培這樣謙遜、沉靜、誠摯的性情挺好,連最毛躁的人見了他也會心平氣和。張培打完仗,到什麼學校當個教員,真是太好啦!
李誠喊:"老資格!"
李誠說:"旅長,這簡直是給你潑涼水!"
"首長們哪裡能像咱們,干罷工作就吃飽喝足,扳倒睡覺。他們肩上的擔子重!"
過了一會,敵人三架飛機來襲擊。敵人飛機繞了一個圈子,就怪叫著向戰士們俯衝掃射,千百條火箭從戰士們前後左右穿過,沙子被打得揚起來。
天亮了,太陽好像突然從沙漠中跳出來爬上了天空。
開罷會,王成德困得站下就睡著了。
"那是喜愛他呀!"
衛毅帶來滿房子的工作熱情。
他笑得那樣純真、愉快,簡直像一個毫無掛牽的青年似的。
趙勁兩手鬆開,望著李誠,說:"你怎麼知道是我?"
旅政治委員楊克文躺在地下鋪的馬褡子上,頭邊放著洋磁碗做的燈盞,燈焰一跳一跳地晃著。他藉著燈光,看毛主席寫的書:《中國革命戰爭的戰略問題》。
李誠說:"由你的手勁上我感覺到是你,由你呼吸的聲音我聽到是你。"
趙勁說:"他一定摸得很多魚,可惜我們不知道這個消息!"
警衛員說:"旅首長不在呀!"
周大勇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著張培那因興奮而更加光彩的臉色,身心沉浸在一種莊嚴的嚮往中。
他巡查了一趟哨崗,回來路過伙房,就順便走進去。
楊克文把書放在一邊,平躺著,用手墊著頭。他靜靜地聽著駱駝的鈴鐺聲。過了好一陣,他說:"今天下午我和周大勇談了談。奇怪!我看見他,就想起自己剛參加部隊時候的情形。"
為了不耽誤行程,夜行軍中不少戰士都是把褲子脫下來搭在肩膀上,讓糞便順腿往下流吧,反正連隊里也沒有女同志。周大勇想著老孫這幾天行軍中的艱難,再看看老孫那因睡眠不足而發炎的眼睛和那腫得穿不上鞋的腳,說:"老孫,你是老戰士,有什麼話盡能給我談呀!你有病,可又不吭氣,這還成呀?"
他們談了一陣,李誠說:"下午兩點鐘我們團黨委會要開會,請你和楊政委去參加。"
周大勇跑到老孫跟前,看見一個炊事員抱著老孫。
八點鐘了,熄燈號吹過了。沙漠中刮來的大風,搖著門窗,撞擊著長城。
周大勇說:"上級批准開除他的黨籍了。依我說,早就應當開除了!劉副官這樣人,他就不知道他為什麼活著。一天吃飽喝脹就滿足了,讓他干點子工作,他就佯佯吾吾混日子。胡搞亂來,……還說什麼革命有前途他沒前途!我最恨這種人……一個人沒有思想,怎麼可以活下去呢?一個人逃避生活的擔子,逃避鬥爭的責任,那不就是一塊廢料嗎?"激憤的情緒使得他的臉色更加剛毅。"像我們黨的那些把自己的一切都獻給人民的領導人,像我們的英勇而無私的戰士,像那許許多多為勞動人民做過好事的人,他們硬是把歷史向前推進了。人難道不應該像他們一樣生活嗎?"
那個參謀醒來了。他又疲乏又不好意思地說:"旅長!我不瞌睡,你倒應該睡一陣。"
目下看來,沙漠中的綠洲便是世上最如意的地方。綠茸茸的草地像絨毯子一樣鋪在地上。成熟了的麥子散放著香味。
趙勁把兩個大拇指頭掛在腰間的皮帶上,來回走著,講著第一連練兵的情形。李誠聽著,尋思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