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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大沙漠(二)

第四章 大沙漠(二)

周大勇被興奮和吃驚的感情,同時抓住。他急迫地問:
寧二子把臉靠近寧金山的肩膀,呼哧呼哧地出氣,叫:
西北野戰軍又要出動了。部隊到哪裡去呢?戰士們猜想,是順長城東去,朝七八百里以外的黃河沿前進。
老鄉們圍在部隊周圍,給自己的子弟兵送行。有的老鄉硬給戰士們手裡塞饅頭、煙葉。有的老鄉給戰士們叮嚀:保重身體,走路、打仗要多檢點。孩子們抱住戰士們的腿,不讓他們走。戰士們給難離難捨的孩子擦鼻涕。一個老太太把臉挨著周大勇的胸脯哭了:"孩兒,多會兒再能見面呢?"
李江國喊:"滾遠!滾遠!"
趙勁說:"也說不定。或許是陳賡兵團將有什麼行動。總之,一定有什麼出敵意料的……"他手在空中畫了個大圈子。
李江國繃著臉,背著手,擺得滿像個老資格的樣子問"你的手藝怎麼樣?可不能在我的頭上瞎舞。"
三岔灣是榆林城南二十里的一個主要據點,是榆林城的門戶。這個村子四面都是沙漠。敵人一個團,固守三岔灣。早晨,三岔灣槍聲炮聲響成一片。蔣匪的美國造飛機也急急忙忙地趕來轟炸。
周大勇停住腳步,聽到他們說話中不斷地提到衛剛。他就跑過去問:"衛剛怎樣?"
戰士們又走了一夜,天明,下了一條溝。這一條溝東西三百多里,直通綏德城,頂到黃河岸。
李江國很不放心地洗了頭,坐在凳子上。
李誠口氣枯燥地問:"劉元興負傷了,你也負傷了!營里的工作……"他想算著,頭微微偏著,眼睛盯著牆根。
李江國走到第一連駐的院牆外面,人沒進去,聲音就進去了,眨眼,四處都是他扯起嗓子的喊聲,隔千兒八百里也能聽見。他碰見小衛生員三牛。
大夥走下了沙梁。擔任主攻任務的一營傷亡大些。因此,李誠沒有和趙勁一塊回團部,他一直向一營走去。李誠到第一營營部駐的院子里,碰見團政治處組織股長。組織股長說:"二連指導員掛花了,我和張培商量:先讓組織股幹事劉雲,暫時代理二連指導員。行嗎?"
他討厭馬長勝,喜歡王老虎。為什麼討厭馬長勝?有一次,他不小心打破了老鄉一個碗,馬長勝好心好意地批評他,他覺得馬長勝是"克"他。他跟王老虎最合得來,因為王老虎只要有空,就給他講打仗的故事,又不發脾氣。說到連隊上其他的人,小成都喜歡也都不喜歡。比方老孫活著的時候,小成喜歡他,但是又覺得他不和他玩,而且總是勸他學習。提起學習他就頭脹。同志們都說他"人小鬼大",這句話並不算錯。因為誰也說不清他那小小的心眼裡,一天閃過多少想法。小成什麼也想沾一手,可是幹什麼也是干三天兩後晌就覺著沒味道了。有時候,他正正經經地跟上三牛學字。有時候,又胡跳亂蹦地跟上司號員學吹號。有時候,他好半天呆迷迷傻呵呵地看樹上的小鳥吱吱叫,他也想和小鳥一樣的在天空飛翔。有一次他看見炊事員切菜,勁頭來了,熱心地擺弄菜刀,結果把手指頭切去了一塊肉。一天下晚,三牛跟他很嚴肅地談了一次話,批評他的缺點,說:"這還成呀?你是通訊員,就要懂得自己的職責,不要三心二意地亂鬧騰!"小成下了決心不幹別的事了。但是,有一天他看見連隊的理髮員理髮,手又癢起來了,又學習理髮。這小鬼,怪精靈,膽也大,他剛學了幾天就自告奮勇給人家剃頭。
李誠跟楊主任說話的工夫,張培一直靜靜地站在旁邊,不說話也不吭聲。
二子有一搭沒一搭地說:"入黨的事提過了,兩個黨員同志也跟我談過了。他們說,俺經過兩個戰役的考驗,表現好。黨小組討論那陣,俺也參加了!"
周大勇走出團部。他記不清自己怎樣把材料交給參謀長的。他眼前只有衛參謀長那忙碌的形樣和衛剛那氣剛剛的臉膛!
哥:今天你批評我,說我的情緒不對頭。道理我清楚,但是我心裏難受。美國走狗佔了我們的延安,他們這一群惡狗賣國賊,想打擊我們黨中央,想征服我們,想使我們世世代代當亡國奴。想起這,我真想立刻去和敵人拚。你聽到我軍從延安撤退的消息,也很難過,但是你不像我,我壓不住自己的感情。哥,我有你那份修養就好了。我知道自己的缺點,我知道你對我的愛護。我對不起黨,也對不起你,因為我做的事太少。哥,我雖然倒下去了,但是,我永遠相信延安一定會收復,竄到陝甘寧邊區的敵人一定會消滅,美帝國主義的走狗一定會打倒,人民解放的事業一定會勝利,新社會一定會建立,共產主義一定會實現。哥,我有許許多多的話要說,但是沒法子說清楚。我想去找你,可是我看見你,又什麼都講不出來。哥,你要愛護身體,多多為勞動人民做事。我不願意你看到這封信,你要看到這封信,那我們就永別了,哥!
突然,濃煙烈火中噴出來一個人。那人一陣旋風似的,彎下腰抱著一包炸藥,貼在敵人碉堡上,拉響雷管,往後一滾,正壓在馬長勝身上。馬長勝一看是李江國。他一轉身抱定李江國--這世上最親的人,正要喊什麼,轟隆一聲巨響,一切都從記憶中消失了……
三牛在一邊瞪起眼憨笑。
衛生隊長說:"怎麼樣?說起來真氣死人!敵人飛機把十來顆大炸彈扔在衛剛周圍。衛剛頭上負傷了。傷並不重,血卻流的不少,最倒楣的是他被沙子埋住了。後來,醫生和衛生員把他從沙子里刨出來,都說他犧牲了。嗨嗨!我偏偏不信他會犧牲。"
他順手翻翻王老虎身邊的信,看見一張女人的照片。照片背後寫著:任冬梅。
第一連的兩個小鬼--衛生員三牛、通訊員小成,整天左右不離。
說也奇怪,來路上,擠滿前進的步兵、騎兵、炮兵和逃難的群眾;敵人飛機掃射,槍聲、火藥味--一切都是戰爭景象。可是戰士們向前望去,前面沒有人擠,沒有馬叫,鴉雀無聲。前面像是發生了什麼不平常的事情。戰士們猜想:
同志們,不要為我難過。為我們的事業而鬥爭是志願,為我們的事業而犧牲也是義務。同志們,我犧牲了,但是革命事業和中國人民卻永遠活著。同志們,勇敢地砍殺美國走狗賣國賊,為中國人民報仇!
寧金山偏頭看,只見二子臉紅脖子脹。他感覺到二子的心嘟嘟地跳,心想,二子一定有了喜事,這喜事跟自己還有關聯。他問:"啥事情嘛?"
小成在羊馬河戰鬥中被解放以後,就補入第一連。這多時,他雖說有進步,但是,這個又瘦小又機靈的孩子,有時候還出點小漏子。全連隊數他難調理,他簡直做夢都在跳蹦呢!戰士們給他取了個外號:"猴子"。
他把盯著他的寧二子撥拉開,說:"二子,你要求入黨?好事,好事!你可向支部提了沒有?"
馬長勝鼓起全身力氣一縱身,向敵人碉堡撲去,他身後的兩個戰士沒上來,--他們永遠上不來了!
"哥,俺,嘿,從哪說呀!這麼的,哥,俺要求入黨了!"
"我們有黨中央和毛主席!"戰士們憑著這個信念,熬過許多艱苦的日子,連續打擊了比我軍多十幾倍的敵人。多少平凡的人,在緊急關頭因為想到黨中央和毛主席,干出了驚天動地的事迹。可是現在黨中央和毛主席就在眼前啊!
&quread.99csw.comot;不行,不行,還得一包炸藥。"馬長勝躺在地上想。他眼裡直冒火星,渾身蓋滿沙土、石塊;煙霧罩著他。是活是死他不管,只固執地想:"一包炸藥,再來一包炸藥!"
周大勇、王成德和第一連的戰士,帶著八九十個俘虜從戰場上走下來。
二子覺得他哥是裝模作樣。他用腳把地踢了個小土坑。猛的,他向前跑了幾步,把一塊拳頭大的石頭,踢了一丈多遠。二子說:"小組沒通過,這用不著誰替俺操心。小組會上,黨員同志們說了,俺再經過一個時期考驗,把階級覺悟再提高點,就可以入黨。俺寧二子好容易才找到這一條道兒。俺就是把命拿出來,也要……反正俺知道路該怎樣走!"他狠狠地把帽子扯下來擦汗。
趙勁說:"不。你知道黨中央就在大理河川駐著。聽說黨中央前幾天召開了個會,毛主席、周恩來同志、任弼時同志、彭總、賀總、習仲勛同志和西北局負責同志都參加了。我看,這次榆林戰役是全國什麼大計劃內的一部分,要不然,就是配合全國……""那該是中原又有什麼大進攻,要不,就是陳賡兵團要從風陵渡渡黃河,向西安突擊?"
這工夫,進來一個參謀。他是從各營了解戰後情況回來的。
敵人放棄了高碉堡,亂得像一窩蜂一樣朝後跑。周大勇知道建制被打亂的敵人,就失去了戰鬥力量。他率領戰士們猛追敵人。……八
"跟我來!"
各兄弟部隊緊密地配合起來把敵人從三岔灣四面的沙樑上,壓縮到三岔灣村裡。我軍四面猛攻三岔灣,不到半小時敵人就被全部消滅。
趙勁背著手站在那裡,什麼也不問,什麼也不說,有一種感情,深深地震動了他。他那冷淡、剛毅、嚴峻的臉上,閃著兇猛的火。他這樣子看了讓人畏縮、害怕。
李江國眼一瞪,說:"什麼場合都開玩笑!"
小成自從碰了這一鼻子灰以後,有一天多情緒都不高。三牛勸他不必灰心,繼續努力掌握理髮技術。接著,小成找來老鄉一個葫蘆,用刀子刮來刮去地練習理髮。偏不湊巧,又遇見了馬長勝。馬長勝挺著脖子,那雙眼瞪得像燈盞一樣,像要把小成吞進去。他說:"你,你就愛犯群眾紀律。為什麼隨便拿老鄉的葫蘆?"
(這是給我哥衛毅的信)
趙勁說:"榆林戰役的意義,恐怕還不光是這些。我覺得賀司令員這次來……"李誠說:"這有什麼奇怪?哪一個重要戰役賀老總都來參加呀!他什麼時候也忘不了咱們!"
寧二子打參加部隊那一天起,他就覺得他心裏發生了不平常的事情。從他出生到世上,別人不把他當人看,往後,他也覺著他是下賤的人。像祖祖輩輩的窮人一樣:受苦、受累,直到多把脊梁骨累斷了,兩腿伸直,那還不是像灰塵一樣沒人注意。可是從他進了第一連那一天起,就感覺到他是個人。這一發現讓他心思滿肚子,渾身是力量。因此,他在"隴東戰役"中,作戰英勇,立了一大功。
三牛說:"得啦,沒有肉豆腐也扳價錢。去,給李江國理理髮。告訴你,老李很不簡單。王老虎常說:他是自小賣蒸饃,百事都經過。旅、團首長,誰不誇獎他能幹!"
我是一個青年的共產黨員,缺乏鍛煉,但是我知道自己的神聖義務。
周大勇急得直跺腳,喊:"老王,老王,真急死人!每一次我們不是在前就是在後,總看不見毛主席和中央的各位首長!"
李江國帶領爆炸小組,跑到離敵人碉堡四五十公尺的地方,他讓敵人的手榴彈震得跌倒在地,昏過去了!一個戰士的炸藥包被子彈擊中爆炸了……其他兩個戰士被敵人的火力按倒在地下,頭也不能抬。
李誠說:"不見得吧!旅黨委會上楊政委不是講得很清楚嗎?我們在隴東、三邊分區把馬鴻逵馬步芳結結實實地敲了一下,現在又去敲榆林的敵人。把胡宗南這些幫凶都敲掉,那往後的事就好辦了。特別重要的是;榆林城,是陝甘寧邊區後門上的反共堡壘。蔣介石、胡宗南一直對它很重視。因此,我們一圍攻榆林城,胡宗南匪徒一定增援。我們只要能把胡宗南的主力部隊拉到長城線上,那就造成我們消滅它的機會。這叫拉長線釣大魚!"
他望著二子說:"你看,他們有著落了。家裡分到了地,這可是咱們祖祖輩輩也沒夢到的事!"
"三牛,我想理髮,但是我回到連上,又要彙報、開會,還要干這干那。三牛!頭髮長啦,熱得我直流鼻血。敬禮!請你幫幫忙,把連部的理髮員叫到咱們門外那小林子邊,讓他給我理髮。你看,那裡不是很僻靜嗎!"
不含糊,能寫這兩下子,那非有一定的政治文化水平不可。我寫完了,他從炕上來把信一看,嘿,躁了,把我罵得好慘喲!我說,好好好,這是背上兒媳婦朝山哩,出了力氣又挨罵!"
突然,戰士們看見前面山頭上,老鄉們擠得黑壓壓的,彷彿那些老鄉們是猛然從地縫裡冒出來的。戰士們真眼紅老鄉們站著的好地方。
寧二子把照片從寧金山手裡拿過去,看來看去,說:"看這女人該有二十幾歲了,怎麼還沒過門?"
馬長勝拿起第一包炸藥,對爆炸組的戰士們說:"同志們,跟我來!"
王成德用手死勁地壓住周大勇的腰,說:"你在正面,我到側翼去。"他彎下腰,像飛一樣跑去。
部隊又進入了一條很窄的川道,川道兩旁是黑烏烏的高山。戰士們抬著頭,天成了一條很窄的長帶子。
寧金山機械地接住信,連看也沒看。他像僵了一樣,前胸搶前,站在那裡。過了好一陣,他像是清醒了,又坐到樹下拆開家信來看。那信上指頭蛋大的字,蹦蹦跳呢。寧金山看了前一行忘了后一行。那一行行的字,也不停地變換位置,正像這幾天演習班進攻的情形一樣:有時候班長帶上大夥一路縱隊向前跑;有時候又急速的各個躍進;有時候,前面橫著一條壠坎,班長手一掄,大夥嗖地趴在壠坎下,拉開相當遠的距離。
馬長勝從地上蹦起來,喊:"前進!"他沒有感到疼痛,只覺得渾身麻木,頭昏眼花。他什麼也聽不見,記不得別的任何東西,只記得"爆破"。他跑著,對身後的戰士喊:"爆破!"
李江國跟小成過去並不親熱。李江國覺得這個小鬼討厭、不懂事。又覺得,自己是個老戰士,處處要給小成作樣子,所以顯出一副愛理不愛理的架勢。
寧二子四處看,不見人。寧金山繞過草堆,只見王老虎蹲在一棵大樹下,靜靜地一動也不動地望著遠方天空飄浮的雲彩,微微地吹著口哨。
李誠說:"行。讓他暫且代理,回頭報告旅黨委。楊主任呢?"
王老虎說:"戰士養的兒女還是戰士。蔣介石最怕這個,所以他用美國的大炮堵住咱們,不準結婚。瞧,多缺德!"他眯縫著眼笑的時候,左右的外眼角邊,擁起了幾條皺紋;那皺紋里也許隱藏著他悲苦的身世、樸素忠貞的愛情和艱難而光輝的戰鬥生涯。
李誠低著頭,邊走邊籌思什麼。他從昨天晚上到現在沒有休息,口乾舌焦,鼻子像要噴出火。
寧二子滿九九藏書臉通紅,他跑到一棵樹下,喊:"哥,快來!"
小成說:"我才不理他呢!"說罷,氣洶洶地走了。
這位參謀以前和衛剛一塊在旅部工作過,兩人交情挺親密。因此,衛剛犧牲,他很難過。他望著周大勇,眼淚滾滾而下!
太陽掛在西邊山線上了。戰士們正累得要命。每個人都想:能休息幾分鐘,那就太美啦!
寧金山說:"班長,這就是大嫂?"
周大勇拉著老太太的手,說:"老媽媽,我下次還要來看你的!"這句話他到處說,所以聽起來很空洞。
戰士們也好,王成德也好,誰也沒聽見周大勇嚷嚷什麼。
李江國走後,三牛對小成說:"不要和他爭長論短,老李是雷聲大雨點小,就是那股脾性。要不信,你就找他談談,保險一口氣吹散滿天雲。"
寧金山思量,王老虎的話聽了叫人喜歡,可是這種感情自己還沒有體驗過。
三牛可跟小成不同。他喜歡學習,並且有自己的努力目標。比方,他很崇拜連長和指導員,時常想:像連長和指導員那樣,打仗指揮百把人,平時背個駁殼槍多威風哪!因此,三牛努力學習連長和指導員的勇敢、機智,學習他們說話的聲調,學習他們走著的人生道路。小成呢?他還是二心不定。你要問他,到底喜歡連隊上的什麼人,討厭什麼人?他會說:
寧金山向二子跟前搶了一步,盯著二子,嘴唇抽|動。寧二子看他哥的臉,又可怕又污眼。他說:"入黨的事,你沒有興頭聽就拉倒。給,這正是家裡來的信。"
槍聲、炮聲和敵人飛機轟炸的聲音匯成了一片巨大的吼聲。風沙煙霧遮得天昏地暗。
二子覺得他哥把他的胳膊扼得生痛。他用了很大的勁,才壓住滿肚子的火氣,說:"沒通過!"
趙勁摸著劉元興的手,手是冰冷的。
組織股長說:"看,他不是正和張培談什麼?"
張培一面讓通訊員通知營黨委會的各委員來開會,一面找來周大勇,要他把第一連繳獲到敵人的那些重要文件、電稿,親自送到團司令部去。
戰士們在風沙煙霧中忽隱忽現,勇猛衝鋒。
"一營劉營長!"
他看看王老虎旁邊放的衣服、鞋子。是的,王老虎縫補過的這些東西,都是第一班戰士們的。寧金山想起了:就在昨天晚上,他睡了一覺起來解手的時候,看見王老虎藉著燈光在縫補一件襯衣。那個襯衣是戰士林子德的。老虎把襯衣上撕破的口子,密密實實地縫起來。縫完,又把襯衣整整齊齊折起來,放在林子德身邊。寧金山覺得,王老虎這些人活在這世上就是為了關心別人。
前晌,戰鬥一陣比一陣激烈,送彈藥的運輸員和擔架員朝前邊奔跑。電話員們滿頭大汗地來回跑著拉電線、查電線。一條東西的沙樑上有好幾個大碉堡,趙勁那個團的戰士正在向敵人攻擊。忽然,狂風卷著黃沙直向我攻擊部隊迎面衝來。
周大勇和王成德儘力向正前方和左右翼看。左邊兄弟部隊正攻敵人碉堡;右邊百十公尺的地方是一條溝,溝那面,有軍號聲,有自己部隊衝鋒的喊聲。
三牛一聽笑得直擰腸子。李江國擠眉弄眼很秘密地說:
寧金山勉強地看了幾遍,總算看懂了。信上說,父親前年就領上一家人過了黃河,到了解放區。如今分到了地,脫離苦海。父親在"鄉農會"當主席,母親也捎帶著做點婦女工作。前些日子,父親碰到一個退伍的榮譽軍人。這人原來在西北野戰軍"英雄部"一營當文書。他說,寧金山、寧二子兄弟倆在第一連工作,家裡人聽了很高興;母親哭了。再嘛,希望火速給家裡打封信。寧金山自從讓國民黨軍隊繩捆索綁拉了兵,到如今有好幾年了。這幾年,他沒日沒夜地想念自己的家,想念自己骨肉相連的親人。現在接到了家信,可是快活的心情和他早先設想的差多了。
"哥,前天指導員傳達:大反攻開始了,劉鄧大軍過黃河了。爹的信上說,他們正忙著支援前線,我捉摸就是支援劉鄧大軍過黃河吧!"
小成說:"我站在這裏礙了誰的事!哼,你凶煞煞的要吃人?我是來革命的,又不是來裝窩囊氣的!"
張培望著政治委員。他的眼總是那樣溫和、謙遜。他一隻腳在地下慢悠悠地前後移動,說:"他負傷了,工作擔子我們就統統挑起來!該怎麼干還怎麼干。說到我的傷,全不礙事啊!"他微微一笑,像是安慰政治委員,可是他手上傷口裂痛的感覺,又不自覺地爬上眉尖。他擺過頭去。
團部駐的院子好紅火:擠著清點武器的人,這裏喊,那裡叫,人人都緊張得快丟了魂。俘虜們,坐滿了一院子,臉都灰溜溜地吊著。
三牛問:"李江國,你忙得真像個大首長!"
戰士們用全身力氣唱:"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歌聲在山峰間回蕩,招起了轟轟的響聲。
周大勇望著衛毅那樸實穩厚的臉膛,想著衛毅那無窮無盡的工作精力和熱情;心裏沉甸甸的。他想:"我一生一世都要把參謀長這樣人,記在心裏。"
忽然,有一股很大的力量,像電流一樣,通過部隊行列,通過每一個人的心。疲勞被趕跑了,戰士們的面孔生動了,緊張了,也格外嚴肅了。每個戰士都挺起胸膛,放大了腳步,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前方。
"三營有我負責。另外,旅政治部李科長還帶四個幹部在三營幫助工作。"說罷,楊主任一擺手就走開了。
王成德指揮兩挺機槍向敵人射擊,吸引住了敵人的注意力跟火力。
二子這陣子心裏也挺難受,剛才,自己誤會了哥的意思。哥,多活了幾歲,多背了點包袱,自己沒有很好地幫助他,反倒冷言冷語刺他的心,這哪裡像個共產黨員!他覺得,他已經是個黨員了。
周大勇猛地回過頭來,正要喊第二爆炸組上去,馬長勝一步搶前,喊:"連長!"他那執拗的臉上,出現了嚴肅果斷的神情。這神情是那準備以生命去換取勝利的神情。
趙勁和李誠,騎著馬走在本團部隊前邊。他倆馬頭並著馬頭。有時候,他倆扭轉頭,看看身後熱烈談話的戰士們。顯然,他倆也是長久地談過賀龍將軍的。因為遠在洪湖蘇區時代,趙勁就給賀老總當警衛員;抗日戰爭開始,李誠這些青年學生參加了部隊,於是他們都成了賀老總的部下。賀老總多麼喜歡有知識的人啊!當他發現李誠作戰勇敢、工作很有創造性,便把李誠從連隊的文書,提升為指導員,並對當時擔任營長的趙勁說:"我交給你一個墨水罐子,你要打破了,我可要找你算帳!"
團部離一營營部只有五十來公尺,周大勇三蹺兩步就走到團部了。
小成聽說有人請他理髮,這還是第一回,一顆小小的心高興得直衝到喉嚨里。但是他還裝得蠻神氣,兩隻手插在褲兜兒里,聳聳肩膀,很不耐煩地問:"三牛,給誰理髮?我可忙得很啊!"
"那麼衛剛還活著?是嗎?是嗎?"
他在危險包圍中,安上炸藥,拉響雷管,往後滾了兩滾;一片飛紅的火光一閃,轟隆一聲,煙霧衝天,碉堡垮下了一大片。
希望黨把我的信轉給我哥衛毅。
周大勇說:"拿下那個碉堡,李江國、馬長勝可真是加了一把勁https://read•99csw.com啊!"
周大勇走到一間房子里,只見團參謀長衛毅盤腿坐在炕上,衣袖揎在肘子以上,一邊寫戰鬥報告,一邊指揮院子里的人。有時候,衛毅還把頭從窗口伸出去,大聲地給參謀們吩咐事情。身邊的電話鈴,不停地響,他也不停地拿起耳機,簡單地講幾句話,滿頭是汗,但是毫不忙亂。他沉著緊張精力飽滿的神氣,顯出他樸實穩厚的性子和充沛的工作熱情。一個參謀扒在窗口報告:"參謀長,俘虜來的團長帶到了,你是不是要審問他?"那個參謀大聲報告了三次,衛毅才聽懂,就說:"停會再說,現在顧不上。"埋下頭又唰唰地寫起報告了。周大勇想把材料交給衛毅,可是插不上手。
王老虎笑了:"還沒過門,就叫大嫂?"
李江國抓住二十五斤重的炸藥包,向他身後的戰士們喊:
參謀報告:"參謀長,營級幹部陣亡二名,負傷一名,連級--"衛毅擺了擺手,說:"停會再講,你去先清理武器。"
王老虎他們三個人在這邊談得正熱乎;可是,在他們左邊的樹林里,有三個人吵得正上勁兒。
寧金山問:"為啥?為啥?"
周大勇率領他的戰士,配合兄弟部隊攻下了四個碉堡。但是當他們進攻到離"五號大碉"一百五十公尺的時候,被敵人火力按倒在平漠漠的沙灘上。
部隊向前流去,川道漸漸的寬了,山也漸漸的低了,村莊也越來越多了。
"三營呢?"
站在一旁的馬長勝一心一意地抽著個煙頭。李江國筋疲力竭,滿臉沙土,可是他還在咕咕地笑著。
周大勇舉起駁殼槍,身子往後一仰,伸展左臂用力向前一揮,喊:"上呀!"他跳起來,飛一樣地率領戰士們撲上去。……
寧金山把糞擔放下,沉下臉,說:"忙啥!"但是他心裏實在高興。他覺著,二子現在看來才像個青年人。他像是看見了他弟弟七八年以前的樣子。那陣,二子是十二三歲的孩子--他忠厚、老實,可也像一般孩子一樣:好奇、好動、好熱鬧。
太陽讓沙漠吞沒了,一陣陣涼風吹來。老鄉們的煙囪里冒出淡淡的青煙。女人們把洗鍋水往豬食槽子里倒。有些個老鄉,坐在樹下抽旱煙,消散整一天辛勤勞動帶來的熬累。戰士們,有的坐在老鄉大門外的石床上擦槍,有的把紙壓在膝蓋上寫信,有的把破衣服撕成條條打草鞋,有的幫老鄉打水、碾場、挑糞。到處都是歌聲和快活的笑談聲。
參謀說:"六連的……六連副指導員衛剛同志犧牲!……"周大勇忙問:"衛剛?不能吧?"
王老虎笑嘻嘻地說:"你兄弟倆談得可夠熱鬧啊!"他左邊放兩件衣服、兩雙舊鞋、麻繩跟針線;右邊放兩封信。他膝蓋上放兩片紙,像是縫補罷衣服、鞋子又在寫什麼。
李江國做群眾工作是一把好手。比方,部隊駐在某一個村子,他立刻就和老頭兒、老太太、小孩子們建立起親密的關係,特別是那些農村的青年小夥子,一見他就跟他粘到一塊了。
這天,吃罷晚飯,李江國給老鄉們作宣傳回來,一面走一面唱,還不停地踢著路上的石頭塊;看見個小孩,他也做個鬼臉。
團營黨委的同志們:
前後望去,都是望不見頭尾的人流,這個巨大的人流,是一個整體。這整體的感覺是銳敏的。它感覺到前面是寧靜的、嚴肅的。每個戰士都盯著前方,豎起耳朵在聽什麼;就連後邊幾十里路上的戰士們,也是這樣。還在老後邊的戰士們,真是想到前邊要發生什麼事情嗎?不,這隻是一種軍隊行列中特有的情緒的感染。
李誠,是因為焦急還是因為疲乏,總歸,他像猛烈戰鬥罷的每一個人一樣:脾氣很兇、面容枯燥,不願意說話。他瞅著張培那青癯的臉膛,頭用力地點了一下,說:"部隊馬上要出發,你立刻召開營黨委會。一刻鐘以後,我來參加。"
衛生隊長說:"死活還不一定,不過目前還不能把他放在陣亡人員名單中,最少我希望如此!"
賀龍將軍在陝甘寧邊區戰爭時期,是西北軍區司令員。戰爭中,有時候他和彭副總司令一塊指揮西北野戰軍打仗,有時候指揮地方兵團對敵鬥爭;還不斷地組織晉綏陝甘寧五省的人力物力,支持西北解放戰爭。西北野戰軍,大部分是賀龍同志當年領導的紅二方面軍--抗日戰爭年代的一二○師。幾個月前,才歸彭總指揮。但是彭總指揮起來得心應手。這裏頭,包含著黨、賀老總和他的戰友的幾十年辛勤培養的心血啊!賀老總的名言是:"我們任何人帶領的部隊,都是黨的軍隊,調到哪裡,歸誰指揮,都積極自動,毫無問題。作不到這一點,就不配作共產黨領導下的革命軍人。"這洪鐘似的聲音,至今仍在這征途中行進的勇士們耳邊轟響。
寧二子看看他哥,只見他眼裡高興地閃光。他說:"哥,指導員說,劉鄧大軍反攻了;陳賡兵團在山西又打得很急;蔣介石要調援兵,可是我們把胡宗南吸住,他想抽兵又抽不動。這俺才知道三邊戰役的勝利意義。哥,實在說,過沙漠的工夫我還沒想到這些個。"
李江國再也忍不住了,他把小成推開,大聲吼喊:"你拿我的頭學手藝哩!倒楣也不挑好日子!"
寧金山偎在王老虎跟前說:"我跟二子說話,你統聽到了?班長!我剛到部隊的工夫,聽見李江國從天南說到海北,很奇怪也也很煩膩。那時光,我成天想自己鼻子下邊那一擰擰事,覺著啥也沒味道,如今可不同,老覺乎著--"王老虎從衣服兜里掏出小煙鍋,一邊往煙鍋里裝煙一邊說:"老覺乎著心眼裡挺痛快,是嘛?好戰士他總是痛快樂和的。相比說,東北打了勝仗,他就覺著像咱們西北打了勝仗一樣;山東有個戰士當了英雄,也就像他自己當了英雄一樣;指導員講話說,蘇聯又蓋了多少新工廠,他心裏也樂得不行;實在說,就是天邊上發生了什麼事情,也就像他家裡發生了什麼事情一樣,他統關心。你捉摸捉摸,看我說的對不對。"
一股冰冷的感覺,一直透進周大勇的心臟。他很想把自己的全部力量,都添給爬在敵人火力下的爆破手們。
趙勁問:"抬的誰?"
馬長勝帶領第二爆炸組的四個戰士,一口氣跑到李江國跟前。李江國在地下一動也不動。馬長勝像每個在激烈戰鬥中的人一樣,這一刻沒有一點心疼李江國的情緒。他向前跑去。前邊是火,是煙,是下雹子一樣的手榴彈,是打飛了的鐵絲網……爆炸手們跑到離敵人工事的外壕三十公尺的地方,突然,馬長勝被爆炸了的地雷震得摜倒在地。
衛毅看了看衛剛的信。他微微聳動肩膀,臉抽|動了一下,一陣劇烈的震動通過全身。他左手按住那封信,右手扼著那管筆,兩手冰冷。他睜大眼睛,凝視那封信,但是什麼也看不清。他覺著頭上像是箍了一道鐵環,那鐵環不停地縮小。有什麼霧騰騰的東西在眼前旋轉,耳朵里塞滿了雜噪的響聲。有一眨眼工夫,他覺著胸口悶氣的像要爆裂,心劇烈地絞痛,思想混亂。他問自己:"誰犧牲了?"想來想去還是想不清。過了一會,他鼻孔微微張動了一下,仰起頭,臉像青銅刻的一樣,沒九*九*藏*書有表情。停了一陣,他那獃滯的眼光,落到那個參謀臉上(他始終沒有看見周大勇站在他面前),嘴唇機械地動了一下,像是說:"他完了?不會!"他的心顫動了一下,又埋下頭去寫報告。寫了一陣,一看,歪歪扭扭不成話,他用鋼筆嚓嚓拉去了兩行。眼睛死死地盯著牆角,衛剛冒騰騰的樣子顯在眼前。他覺得,說衛剛犧牲,完全是胡扯,根本沒有這回事。他又埋下頭去寫報告。當他寫了四五分鐘,再抬頭看時,那個參謀還站在原地。他直想發火;一邊寫一邊眼不離紙地說:"去,該幹什麼還幹什麼。打擊,我們能經受得起!
寧金山穿著襯衣、褲衩,正幫老鄉挑糞。他近來有了戰士們那種毫無掛牽的樂和勁了。他覺得胸懷寬暢,生活中那些黑影子不見了,四處都是明亮歡樂的。他有一種心愿,一天比一天強烈,那就是想多做點事情。
寧金山擺過頭去,長出了一口氣,像是他有一種心痛症。
衛剛三月二十日于延安東川山溝
衛毅沒有聽清參謀的報告,也沒注意參謀還在那裡站著。他還是邊寫報告,邊向窗子外面的人吩咐事情。那位參謀把一片血跡斑斑的紙,放在衛毅面前。
川道里的大路上擠滿了向東去的隊伍。路兩旁的小山岔里,走出來許多逃難的群眾。
按壓不住的激動,在部隊行列里膨脹著。歡呼聲立刻就要爆發,可是現在正是緊張的戰爭時期,為了保守秘密,戰士們不能喊:"毛主席萬歲!"但是他們舉起拳頭,搖天動地的呼喊:"萬歲……萬歲……"巨大的興奮激蕩著天空,無數火熱的眼盯著前方;無數的臂膀搖動,像風吹動大森林一樣。
張培左手纏著繃帶,因為左手五個指頭被炸去了三個。他眉頭子有時候動一下,嘴邊和鼻尖上就冒出一串串的汗珠。俗話說,"十指連心",也許他手上的傷痛得厲害!
劉元興臉色蠟黃,半閉著眼,不能說話。
寧二子說:"哥,家裡分到了地,這自然是好事情。可是這土地是有了共產黨的領導,才分給咱們的。這一件重要事,你倒不提!"
趙勁跟李誠從沙樑上往下走。趙勁手裡提著皮帶,一邊走一邊用皮帶打著身上的沙土。李誠走在趙勁後邊,不停地吶喊,向打掃戰場的人員吩咐什麼。
寧二子不看他哥哥那副架勢。他覺得,他哥給他熱烘烘的心裏,潑了一瓢冰水。他哥剛才用手撥拉開他的時候,他腳下的土地就自動地移開了。他跟他哥當間的距離越來越遠了。
二子一下跳到寧金山對面,臉差點挨上寧金山的臉,說:
戰士們又踏上了艱難的征途。……
趙勁說:"老李,這次進行榆林戰役傳達也傳達了,動員也動員了,可是我總覺得上級有點什麼沒有告訴我們。"
趙勁騎著馬,走在本團部隊的前面。他像任何指揮員一樣:不管走在什麼地方,總是用考察的眼光注意各種地形。突然,趙勁看見右前方的山頭上,有幾個軍人模樣的人,慢慢地走動,而且,那些人還不時地用望遠鏡觀察著什麼。
周大勇腦子急速地轉圈;汗水把臉上的沙土劃成一道一道的渠渠。他像那些有膽量有經驗的指揮員一樣,雖然焦急可是頭腦卻很清醒。他非常精明地找尋敵人弱點。猛然,腦子裡閃出一個計劃。他說:"老王,派一個班拖兩挺機槍到右邊去佯攻,吸引住敵人火力,正面就好進行爆破:讓敵人坐飛機升天。好,這裏交給你,我到右前方去了。"
兄弟倆靠一棵大樹,肩靠肩站著。
"毛主席!"
斷黑,部隊一片一片地集合在長城外的草地上。大伙兒坐在那裡,有的擦著火柴吸煙,有的低聲交談,有的在隊前清查人數。還有三三兩兩的人從村子走出來,那是去檢查"群眾紀律"或者向群眾告別的同志。
今天聽到敵人侵佔延安的消息,我哭了,夜裡睡不著。我誓以流鮮血、拚性命的決心,保衛黨中央和毛主席,消滅美國走狗蔣匪軍,使中國人民永遠幸福。我希望黨時時刻刻審查我的行動:看我在鬥爭中,像不像個共產主義戰士,夠不夠個黨中央和毛主席忠實的警衛員。假如,我犧牲了,假如,黨審查我生前的一舉一動,像個共產主義戰士,夠個黨中央和毛主席忠實的警衛員,那麼,我這一生便沒有虛度;雖死也身心愉快。
馬長勝是越急越說不出話的人。他跺著腳,說:"李江國,你--"周大勇喊:"不準爭奪!李江國帶第一組去!"他的聲音這樣嚴厲,連脾氣執拗的馬長勝也不敢吭氣。
"毛主席!"這三個字像閃電快的從一個口裡傳到另一個口裡,從一個心裏傳到另一個心裏;眨眼,就傳到後邊幾十里路上的部隊行列里了。
寧二子喊:"動作快點,看你磨磨蹭蹭的!"
敬致布禮共產黨員、第六連副指導員衛剛寫於我軍退出延安的第二天深夜
"哥,哥!"
李誠擺了一下手,三牛就領上擔架朝臨時手術站急急走去。
寧金山的臉色唰地煞白。他說:"二子,連你也不曉得我的難過?二子,我比你受的苦多,我比你走的彎路多!我難受,二子,我不成器!爹和媽屎一把尿一把地把我拉扯大,他們指望我走正路,……我,我誰也對不起!"他蹲在地下,雙手抱著頭哭了,哭得肩膀抖動。
李江國說:"買眼鏡要對眼嘛!有人偏找我寫信。好比說,今天石二拴叫我給他老婆寫封信。我說:你也能扛起竹竿,手也沒壞呀。他說:我身體不美氣嘛。他躺在炕沿上,離我有一丈遠瞅著我寫。我寫著,寫著,就在紙上畫起人人、馬馬、雞鴨……石二拴問我:寫信為什麼老畫圈圈?我看你在瞎折騰吧!我說,你懂得什麼!寫一句就要畫一個標點符號。石二拴說:你在搗鬼啦,誰畫標點符號還像你一樣,畫那樣大的圈子?我說啦,把圈圈畫大一點,你老婆一見信就高興地說:哎呀,我家石二拴畫了這麼大的圈,力氣一定大了,身體一定結實了。石二拴說:哼,道理都是你的。我說:
"嗯,準是。"寧金山想起劉鄧大軍渡過黃河這件事,心裏就樂了。他說:"二子,你看咱們全國各戰場配合的多好,就像是一個人的胳膊腿兒一樣。我們在這裏吃點苦,猛一想心裏挺不痛快,要往全國一看呢?心裏可樂開了。原來我們翻山過嶺一步一步踏沙窩都是有大作用的。懂得這個,人干起工作來就特別有心勁。我過去不懂得這些,常把自己看成一個普通當兵的,真是!"
衛生員三牛像是給首長們寬心,說:"衛生隊隊長說,子彈穿過肺,生命不一定有啥危險!"
這時周大勇指揮正面的戰士們,正在炮彈爆炸的火光中,在風沙中,準備爆炸敵人的高碉堡。
寧金山看寧二子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當是他闖下什麼亂子了。
這一下,可把小成氣炸了。他不敢當面頂馬長勝,可是馬長勝走了以後,就受屈地說:"都瞅定我的鉚口了。哼,人倒了楣,放個屁也碰腳後跟!"六
三牛說:"你吹牛。咱們連隊上文化高的人有的是,誰要你寫信!"
三牛說:"剃壞你的腦袋,賠個新的還不行!"
周大勇跟他的戰士,看不見毛主席,原來毛主席和中央機關插到他們團的行列前面https://read•99csw.com走去。
趙勁坐在馬上,身子挺得筆直。有時候他稍微勒住馬韁,扭轉身子往後看:戰士們唱歌,講故事,談笑話;望不見頭頭尾的部隊行列,數不清的面孔,熱烈的情緒,滿眼的力量。
八月一日,西北野戰軍從綏德城西的大理河川出發,過了無定河,不分日夜一直北上,向長城身邊的榆林前線挺進。行軍中,戰士們都興奮地談著賀龍將軍。因為,今天出發以前,西北野戰軍的指戰員,在大理河川開了個大會,紀念了"八一"建軍節,在這會上賀龍將軍講了話。
趙勁正回頭望那個碉堡,衛生員三牛帶領一副擔架走過來。
寧金山一把抓住二子的胳膊,問:"小組可通過啦?"
三牛說:"別裝神賣鬼!我好說歹說,才給你把他請來,還不承情!"
三牛說:"理髮員正幫炊事員擀麵哩,顧不上。我給你叫小成來,他現在理髮可是一把好手。"
部隊經過三個通夜行軍,通過了沙漠。戰士們看見東去的地勢慢慢地高起來了。又走了五六十里,他們前面突然騰起的大山遮住了半面天。好像,只要戰士們登上前面的高山,便可以用刺刀輕輕地劃破廣闊的藍天。
掩護周大勇他們的炮火還繼續發射,但是炮手、重機槍手,讓大風吹得睜不開眼。重機槍有的還在發射,有的被沙子堵住打不響了!
周大勇一骨碌滾到王成德跟前,兩人眼對眼看了幾秒鐘。
李誠走到楊主任跟前,說:"部隊一個鐘頭以後就出發,連續作戰。政治處的幹部要火速分配到各連隊,幫助整頓組織。"
小成冒充內行,說:"哼,沒見貨色就問價錢,剃一顆頭是好複雜的問題!"
小成一看李江國的頭,心裏發毛。嘿!黑凶凶的頭髮又硬又厚,看起來,問題怪複雜。小成怕李江國看出自己心虛,要強好勝的心理支持他,便硬著頭皮刮刺刮刺地剃起來。他剃一刀,李江國就一咬牙。小成愈剃心愈慌,愈慌手愈顫。剃了約有五分鐘,李江國頭上就被割開一二十個小口子。血珠從李江國的臉上滴下來。
兩個人你推我拉,誰也不肯讓誰。
趙勁、李誠、周大勇、王成德連忙走近擔架。李誠彎下腰叫:"劉元興!怎麼,不要緊吧?"
周大勇走到河槽里,見團衛生隊長一邊用河水洗手上的血,一邊氣洶洶地批評他身邊的軍醫。軍醫好像很不服氣,和衛生隊長吵起來。
一天學習、練兵、開會……到吃罷晚飯才有點時間,可是我還要去向群眾作宣傳,還要給同志們寫信。三牛,這樣折騰下去,我會累得多吃四個饅頭!"
這當兒,也急壞了第一連的小鬼--三牛、小成。他們人小個子低,向前看是脊背,向後看是胸膛。他倆想閃出隊伍行列,可是前後的人,把他倆擠得架在空中,腳不著地!小鬼們差點急得哭出來!
周大勇說:"電話線打斷了。我派通訊員給營長報告,讓掩護我們的火力往前移,可到現在連回信也沒有。怎麼搞的呀!"
周大勇心裏有說不出來的滋味。他在這裏打過仗,這裏埋葬著戰友的屍體。他在這裏幫老鄉割過麥子打過場。就是這位老媽媽,她也在她的破房子里一邊給周大勇補衣服,一邊訴說她艱難的日月。"多會兒再能見面?"誰又知道?風裡去雨里來的日子還長,現在要緊的是東奔西殺。
就要前仆後繼嘛!他倒下去了--"他用拳頭猛擊桌子,墨水瓶跳起來。"難過什麼?把眼淚擦去,同志,你要--一參謀,俘虜是五百六,還是五百七?捉住的敵人團長是不是叫張效武?嗨!俘虜數目要搞清,旅部又打電話催哪!"他搖了搖電話,講了幾句什麼,接著,又叫人,又忙著吩咐事情。他的聲音是森嚴的,微微顫動的;感情是不平衡的。
他倆不言不語地向連隊走。二子想給他哥寬寬心,就說:
寧金山哭了一陣,心裏清爽了點,他說:"二子,這封信交給指導員,請他在隊前念念,讓同志們也知道,咱們一家人是怎麼活出來的!"
戰士們急得直催前面的人:"快走,不要拉開距離!"其實誰也沒有拉開距離。他們都緊緊擠著,腳尖踮起,儘力伸長脖子朝前邊看,他們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到前面去。
"對嘛,一個戰士要常想到這些個,他就倒在沙窩裡也是心甘情願的!"王老虎的慢悠悠的聲音。
"萬歲……萬歲……"歡呼聲,從部隊前邊流下來,又從後邊湧上去,搖天動地。
"有情況"嗎?不,一來,並沒有傳下"跑步""脫槍衣"的命令;二來,趙團長、李政委並沒有奉到命令到前邊去;再嘛,團首長也沒有讓參謀們把地圖鋪到路旁,研究什麼。反倒是,李政委也伸著脖子往前看,趙團長臉上閃過平時少見的興奮神色。他們也像在猜想著什麼,預感到什麼。
周大勇卧倒在沙窩裡。他雙手撐住地,胸脯略微抬起,臉綳得生緊,眼盯著前方。他要為這次戰鬥的結局負責;要為戰士們的生命負責,因為戰士們躺在敵人火網下。責任的擔子越來越重。
楊主任說:"誰能閑著?真恨不得把一個人分成十個人使用。保衛股的人全部去押俘虜了,民運股的人正打掃戰場,宣教股的人都在二營,組織股的人統到了一營。"
王成德指著後邊沙樑上一個殘破的碉堡,說:"團長!攻那個碉堡可費了點周折!"
他周圍有成百顆手榴彈在爆炸,他的衣服被炸成了絮絮。
李江國撲過去推開他,說:"撒手,撒手!第一包炸藥是我的。"
敵人的飛機,不停地順著山溝俯衝掃射。
李江國說:"箭箭不離屁股,我成天連放屁的空兒都沒有!
"屬於戰略性的……"翻山越嶺經過兩三天的日夜行軍,西北野戰軍一部進到三岔灣附近。
時間走著,危險也增加著。
第一名,第二名,第三名,第四名,幾個矯健的影子,在炮火、煙霧和風沙中前進了!敵人工事中吐著火舌,炮彈爆炸的黑煙柱一直頂住了天,爆炸手們前進的道路又被封鎖得風雨不透。……
王成德指著左側說:"看,二連攻的那個碉堡還沒拿下,敵人側射火力已經把我們跟營指揮所的聯繫截斷了!"
走了十幾里路,戰士們的唱歌聲變成熱烈的議論聲。每個人都覺得:不管自己是不是看見了毛主席和他的戰友,可是今天毛主席和他的戰友跟他們一塊行軍,這在他們一生中也是最光榮、最不能忘記的事情!而且他們都覺得:今天看見毛主席和中央機關從這裏經過,跟將要進行的什麼大戰有關係。想到這裏,他們又起勁地唱起歌了:"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天空,成群的鳥雀,忽上忽下歡樂地飛舞著。陣陣涼風吹來,山溝上溝渠里的高粱、包穀葉子沙沙作響,像是這些莊稼在經過一陣大的激動以後,也親密而急切地議論什麼。七
"胡擺弄一氣,黑饃多包菜,醜人多作怪!我見過多少人,就沒見過你這麼賴皮的人。"李江國越罵越凶,舌頭又尖又辣。小成也火兒啦,蹦地往旁邊一跳,像火星子飛到他臉上,說:"你別吹鬍子瞪眼。雖說你沒有下紅白帖子,反正總是你請我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