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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長城線上(一)

第五章 長城線上(一)

戰士們正集中力量打擊村子東邊撲上來的敵人,另一股敵人突破了村西的圍牆。馬長勝指揮十一個戰士,想斬斷敵人的突破口,但是敵人一個連的兵力拚命地把突破口撕大,突進來了。十來個或是二三十個人組成的步兵群,搶佔一堆堆的廢墟、一堵堵的短牆、一座座的房子。不大一陣工夫,敵人佔領了村子的一半。火焰、黑煙罩住了整個村子。
槍榴彈在天空炸式一團團的黑煙。一眼望去,全是一片煙火。
李江國搶前一步,說:"連長,你們走,我帶兩個班掩護!"
原來敵人一突破我軍陣地,新解放戰士張連中,把槍一扔,向敵人舉起手。李玉明嚴厲地喊:"張連中!"張連中沒有回答,還舉著手。李玉明滿身的火直向頭上沖,他端起槍"叭"的一聲,張連中應聲而倒。
李江國喊:"同志們!手榴彈、刺刀、石頭,有什麼武器用什麼武器。人在陣地在!"
周大勇爬在圍牆上看:敵人大概有兩個團的兵力從東、西、南三面向村子進攻。
一陣愉快、輕鬆的感覺掠過周大勇的心頭。這種感覺使他聯想起政治委員李誠說的話:一個無產階級戰士的意志力量,比敵人一個美械師強有力得多。
他看著自己那些英勇沉著的戰士,簡單有力地鼓勵他們幾句。
馬長勝說:"打,打!你倆是鐵匠出身,光會打!"
周大勇很喜歡戰士們這些豪勇的談話。他覺得,沒有他們,他周大勇是根本算不了什麼的;有了他們,他周大勇就可以移山開路,打遍天下。他雙手撐住土坎,緊張地觀察著。在戰士們看來,連長眼裡射出的那兩道光,就像兩把鋒利的刺刀。敵人要向前撲,那兩把鋒利的刺刀就會戳穿敵人的胸膛。
村子裡頭,有幾十間破房子,門都死死地關著。聽不見狗咬。沒有活氣。其實呢,家家戶戶的老鄉,都吹熄了燈,捂著孩子的嘴,耳朵貼住門縫、窗眼,聽動靜。他們提心弔膽地生活在恐怖里:在這兵荒馬亂的日子里,誰曉得哪一刻有家破人亡的禍事落到誰頭上!
戰士們一直集中注意力向敵人射擊,只有周大勇向李江國喊著說話的時候,他們才注意到連長在自己身邊。戰士們覺得連長站在他們身邊,那就是不可摧毀的靠山。一股力量通過了戰士們周身,他們互相丟著興奮的眼色。
馬長勝聲音濁重地說:"該低就低!"
周大勇率領戰士趕上去,大聲喊:"共產黨員們,革命戰士們,殺呀!"
馬長勝跳起來,撈住一顆手榴彈就扔出去。他又一把掀開正在射擊的彈藥手,撈過機槍,擺動著掃射。他的衣服讓汗濕透了。
為了爭取一間房子、一堵牆、一堆廢墟,戰士都付出了血、汗;發揮了高度的頑強性和無限的忠誠。
敵人不間斷地轟擊,不間斷地反撲,一直鬧騰了六個鐘頭,但是毫無結果。
周大勇想把部隊拖進村子,因為在這大風大雨的深夜裡,很可能摸錯路走進大沙漠,也可能搞錯方向,跟敵人"遭遇"。
李江國臉上很臟,淌著汗水,嘴唇擦破了點,流著血。在這一眨眼工夫就有成十次可能死亡的危險中,他腦子裡激蕩起來:想唱歌,想喊,想大聲咒罵,保持不住情緒的平衡。可是,他一看戰士們,立刻一切個人安危的想法都飛了。"戰士們需要支持,戰士們望著我!"這想法給了他很大力量。他身材顯得格外高大,動作沉著敏快,神情嚴厲。
"誰知道!反正是營首長的命令。"
馬長勝說:"江國,你不咋唬,別人不會拿你當啞巴看。"
三排長說:"對呀,走也要有個走法,打也要有個打法!"
幾匹馬嘩嘩嘩地朝東南奔去。
騎兵通訊員直挺挺地躺在馬頭下,馬韁繩纏在胳膊上,槍扔在一邊。通訊員中流彈犧牲了!周大勇心裏涼冰冰的了!
太陽,像是釘在西邊的天空,根本不動了。每一分鐘似乎都無限地延長了!
周大勇進了村子,立刻和王老虎、李江國查看地形。這是一個有三十來家人的村子。村子周圍有一丈多高的圍牆。村北百十公尺遠,有一條東西橫著的溝。村東是開闊地。村西南五十公尺遠有一個小廟。小廟右側是一條沙梁。周大勇讓李江國帶領一個班配備一挺機槍固守村西南的小廟和沙梁。他跟王老虎帶領多一半戰士們堅守村子。戰士們緊張地掏槍眼,挖單人掩體、戰壕、避彈坑。
跟隨著猛烈的射擊,敵人惡瘋瘋地從西北面壓下來了。周大勇很奇怪:這是哪一部分敵人?這樣瘋狂,進攻這樣積極。
猛地,沙漠里刮來狂風,狂風扯起滿天黑雲彩,砂石打得人臉生痛。不是好兆,風是雨的頭。果真,遠處的天邊打起閃,雷聲轟隆隆價滿天響。開初,大雨點趁著風勁,打著戰士們的臉,過會,大雨嘩嘩嘩地倒下來。風、電、雷、雨,擰成一股勁,吼著、閃著、響著、下著。戰士們讓風雨裹住,邁不動腳。……
李江國說:"罷,罷,罷!不抽了還不行?"
周大勇說:"老王,快到我們撤退的時刻了。這裡有七個傷員,兩挺打壞了的機槍跟一門小炮,你把傷員和壞武器先帶下去追趕部隊。我把犧牲同志的屍體掩埋以後,嘩地就撤下來了。"
周大勇完成掩護任務以後,拖著部隊朝北走了三里多路,到了教導員指定的聯絡地點--一棵大樹跟前。
問死問活他也不吭氣。咦!他像是把舌頭咽到肚裏去了。"
周大勇率領六十多名戰士,且戰且退。……
第一連的部隊撤回進攻出發地。
戰士們喊:
戰士們掩埋了通訊員。
敵人從短牆、土堆和各種隱蔽物後面,突然爬出來,邊往前跑邊射擊,惡瘋瘋地撲上來了,還亂噪噪地尖聲怪叫。……
"同志們,殺呀!"
"咱們隊伍不打榆林啦?"
周大勇帶上戰士們,摸摸索索向前走去。天黑地暗。戰士們為了不掉隊,或者三五個人拉著一條綁帶走,或者把自己的白色手巾挽在身後的背包上,作為記號,使後邊的人可以跟上走。他們好容易走了六七里路,淋得渾身透濕,跌得滿身泥巴。再艱難,也得鼓起全身力氣朝前走。
他喊:"李江國,老蹲在這裏還行?向敵人舉行短促的反衝鋒呀!"
"扯淡,泥水裡多睡會兒也好哇。誰在咋唬?"
周大勇說:"老虎,你操心幫助李玉明那個小青年。"
周大勇把那位老鄉詢問了一陣,搞清了主力部隊行動的方向,就向同志們喊:"站起來!"
周大勇因狂暴的憤怒而發火:"兵來將擋!他媽的,就算敵人滿身是嘴,又能吃幾個人!"三
但是,周大勇跟他的戰士,終究讓敵人壓縮到村南段的四座院落中了。
李江國正要跳出掩體,周大勇已經搶先跳起來,用盡平生力量喊:"英雄們,沖呀!"他這喊聲像晴天炸雷一樣,嚇破了敵人的膽,激起了戰士們的威風。周大勇向前撲去,李江國也帶領著戰士跳出工事,向敵人撲去。煙霧、灰塵、喊聲、閃著寒光的刺刀……人民戰士的力量是這樣猛,這樣不可抗拒,好像,這不是一二十個人民戰士的衝擊力量,而是成千成萬人民戰士的力量統統集中到這小小的戰場上來了。敵人慌亂了,扭頭逃跑……敵人督戰隊用機槍掃射他們潰逃的士兵。但是,連死亡也堵不住那像九*九*藏*書潮水一樣倒流的人群。……
情況愈來愈緊,院落的牆壁、房屋已被敵人炮火摧垮了。敵人用大批燃燒彈向人民戰士堅守的院子投擲,平地起火,天空的空氣也像是燃燒起來了。戰士們在大火中奮戰,周大勇覺得頭昏眼花,但是他看到馬長勝帶的戰士和敵人扭打在一起:有的抱住敵人的頭,有的掐住敵人的脖子,有的把敵人按倒在地……他的心顫動了,身上又升騰起火一般的力量。
張培輕輕地把周大勇的脊背壓了壓,說:"不要急,部隊是要全部撤走。--瞧這討厭的照明彈!要趕緊設法把傷員救護下來。--敵人從西面來的援兵整編三十六師,沿長城兩側向榆林城急進,現在已經進到離城二三十里的地方了。我們撤走,馬上就撤走!"
有的戰士在議論:
這裏,有的戰士被震得七竅出血,昏過去了,可是當他清醒了以後,又爬起來戰鬥。有的同志犧牲了,犧牲者的位置上又出現了一個人在那裡射擊。有的人滿身是血,不承認自己負傷。有的人負重傷,不能戰鬥,但是他有一張嘴,他喊著,鼓勵奮戰中的戰友。有的戰士把機槍打紅了,他就躺在地下,側轉身子給機槍上撒泡尿,機槍支支冒熱氣,接著又射擊。有的戰士撈住敵人的機槍,扭轉就向敵人射擊。到處都是尋找敵人弱點,打擊敵人的英雄行為;到處都是猛撲、衝殺、肉搏、吶喊聲。……
一個偵察員問周大勇:"你們是哪個單位?英雄部?好,那你趕快向南,朝我們邊區走。快!敵人擁上來了。再有個把鐘頭天就大亮了。同志!我們有任務,先走了。"
周大勇仔細觀察了一下,現在敵我只隔幾堵牆;院子里到處是死角,子彈、炮彈的威脅並不大。可是敵人扔來的手榴彈像下雹子一般,猛烈的爆炸聲像狂風一樣吼。
寧金山的臉擦傷了,他提著手榴彈跟同志們從工事中跳出來。周大勇看他蠟黃的臉上還有血,就說:"寧金山,不要去,休息一下!"
周大勇鼓起全身力氣,讓自己說話聲音堅定:"我們部隊作戰原則,同志們又不是不了解。上級說,我們部隊轉移是為了更有力地打擊敵人。我們要相信上級說的話。我們走,去趕主力部隊。興許,我們很快地趕上部隊;興許,要費一番周折才能趕上部隊。反正不能盡揀好的想,我們要多從不利的方面去划算。同志們,說長道短吧,千斤擔子是擱到我們肩上了。"他籌思一下,又故意說:"我們脫離開主力部隊,就會有人害怕敵人?反正天塌地陷我也不怕。"
不用問,部隊從榆林城下撤退,他也窩了滿肚子火!"
太陽快出的時光,敵人三架美國造飛機趕來了。敵機怪叫著俯衝掃射、投彈。敵機這樣瘋狂:俯衝下來時,擦著樹梢把地上的濕沙子都扇起來了。敵人把鋼鐵拚命地往周大勇他們頭上傾倒。各種重炮彈撕扯空氣,發出怪嘯聲,爆炸了,塵土、石頭、彈片四外飛濺,黑煙柱頂住了天。飛在高空的子彈"日日"地怪叫,打在身邊的子彈噗--噗地鑽到土裡,土地被子彈打得冒起一朵朵的土花。戰士們周圍的土地像一鍋開水在滾。大地在戰士們肚皮下,猛烈抽縮、抖動。他們趴在地上,就像趴在大浪中的破船上一樣。
馬長勝說:"連長,--"他眼睛翻了一下,感覺到敵人又撲來了。他剛直起腰,就傳來喊聲:"殺呀!"
戰士們在馬長勝兩側拚命地投彈。馬長勝一會用機槍掃,一會用衝鋒槍掃,一會端起步槍打遠處的敵人指揮官。敵人衝到跟前,他撈到六○炮彈扔出去……機槍打壞了,刺刀戳彎了,手榴彈打光了,馬長勝赤手空拳跳過短牆。一個敵人用槍托照他腦袋打來,他閃了一下,躲過敵人的槍托,又搶前一步,用蒜缽子似的拳頭,照敵人臉上猛擊。那個敵人跌倒在地。其他的敵人一驚,朝後一退,可是轉眼又擁上來。馬長勝急了,撈起一根碗口粗細一丈多長的木材,在敵群中扑打。……
周大勇把勇敢和鎮靜交給了戰士們。
"你還迷離馬虎,連長講話啦!"
周大勇帶上部隊,踏著泥水,順長城邊的一條小路走去。
這工夫,王老虎爬在村東靠左面的短牆邊,指揮七八名戰士朝敵人射擊。
王老虎接受命令后,左腿跪在地上,左手抓緊步槍,身子往後一仰,右手向前一揮,一聲不吭地帶領戰士們,向身後的敵人猛撲!
這是短促反衝鋒的好時機。可是爬起來衝鋒並不是容易的事;端上刺刀眼對眼戳穿敵人的胸膛,更不是容易的事。
晚上,我軍又向榆林城發動了攻擊,槍炮聲像狂風一樣裹住了榆林城。敵人在城牆上驚慌地吼喊,還把棉花、羊毛、被子蘸上油,點著,扔在城牆外,火光包圍著榆林城。
轟隆隆地響了幾聲雷,雨又下得上勁了。雨呀,披頭蓋腦地澆下來,順脖子灌進去;濕衣服貼在身上。周大勇趁著打閃,看見戰士抱著槍三個一堆,五個一塊,背靠背,坐在泥水裡。他們睡得很香甜。班排幹部,有的在隊伍旁邊來回走動,有的脊樑貼牆站著打呼嚕。
敵人吃了虧,變得更滑頭了,不再瞎撲亂闖地衝鋒了。他們發動第七次攻擊以前,先用迫擊炮、九二式步兵炮摧毀小廟子。小廟的房頂被炮彈掀去了。敵人又用平射炮炮彈一層一層地摧毀廟牆。小廟牆壁被炮彈打成鋸齒形。碎磚塊、彈片陣雨似地落下來。
周大勇滾下土丘,穿過煙霧,跳到工事里,喊:"同志們,準備手榴彈,敵人要反撲咯!"
他們走了五六里路,就聽見槍聲。眨眼,又聽見有幾匹馬狂奔著跑來了。周大勇讓戰士們截住那幾匹馬,一問,原來他們是我軍"勇敢部"的騎兵偵察員。
周大勇說:"反正我們人少,坐無形走無蹤,要打就打,要走就走,利索得很。可是老虎也說的對:不能蠻幹。蠻幹,我們的鼻子和眼睛就要調換位置。江國和全有說的話,有一點是正確的:不管情況怎麼嚴重,不論什麼打熬壓到我們頭上,我們都經得起。同志們,我們要向戰士們說清:我們主力部隊撤退,是有道理的。我們打仗,就要在我們想打的地方打,就要對我們有利才打;要是對我們沒有利的話,我們寧願意和敵人轉山頭繞圈子,也不打!"
周大勇爬在泥水裡,炮彈在他周圍爆炸,泥土、樹枝、石塊,唰唰地落在他的背上。他恨恨地咬緊牙,血在全身涌流,胸膛里像有什麼東西要炸裂。他想:"撤退!搞什麼名堂嘛!"
周大勇站在陣地前沿跟戰士們並肩射擊。他身上湧起狂潮般的力量,臉像鍋底一樣黑,眼睛噴火,滿身泥土。槍彈在他頭上嗖嗖地飛過,他連頭也不低。他的耳朵讓炮彈震得轟響,聽不清子彈叫。猛的,五六顆重炮彈落在圍牆邊爆炸了,牆被打倒,氣浪把周大勇掀在一邊。他被深深地埋在土中,可是他從土中鑽出來一躍而起,喊:"同志們,共產黨員們,堅決打呀!"
戰士們沒有子彈了。一個戰士建議:"李排長,我去連長那裡領子彈!"
周大勇率領第一連戰士,抬上雲梯,向榆林城西門攻擊。他們攻擊到離城牆百十來公尺遠的地方,突然,從泥水裡滾過來一個營部的通訊員,拉住周大勇的衣服,說:"營首長命令:你連撤回進攻出發地。"
"多大的一個煙頭呀!一人抽一口,不準搶!&quread.99csw•comot;
敵人反撲的兵力並不多,因此很快就被擊退。
他帶領戰士們用破磚把牆壘起來。……敵人炮火摧毀了牆壁,他們又壘起來,摧毀了,壘起來,……炮彈打得磚塊揚起,有三四個戰士的頭被磚塊碰破。李江國被炮彈掀起的氣浪摔倒了好幾次。小廟的木料也燒起來了,站在濃煙烈火中的人民戰士,猛烈地奮戰。
"開飯了,好幾個菜,誰起來遲了可沒份兒!"
王成德撤退下去二十來分鐘之後,周大勇又擊退了敵人一次反撲。
周大勇指揮戰士們和敵人爭奪一尺一寸的土地。
周大勇命令:"就地射擊!"各種思想像閃電一樣閃過周大勇的腦子。他看了一下戰士們。這時,要是有一個人驚叫、亂跑,那麼這一個人的動搖便會出賣勝利,出賣所有的同志。但是,沒有一個這樣動搖的人。戰士們都沉著地趴下射擊。周大勇又一次感覺到:掌握在自己手裡的這一支力量是強大的,不可摧毀的。
"連長,我們會結結實實地整治敵人!"
李江國指揮十二名戰士,打退了二百多敵人的六次進攻。
周大勇對馬長勝這戇直、固執的牛性子脾氣,有說不盡的喜愛。他接過煙,點著,--這時他才感覺到自己因呼吸緊迫手在發抖。--猛吸了一口,又遞給馬長勝。
李江國奉命撤回村子。
周大勇問:"怎麼樣?"
激烈的戰鬥,反映在周大勇臉上。他的臉色一陣通紅一陣發黑,一陣暴躁一陣發凶。他總不能相信,他這身經百戰的人和他的戰士,經歷了很多英勇的搏鬥以後,就能犧牲在這村子里。他想起他曾經遇到過比現在危險十倍的情況,那時候眼看走到絕路上了,可是總殺出去了。目前的危險,又算得什麼?真靈驗,這想法,使他對面臨的嚴重情況又全不在意了。他全部力量又都集中在最緊要的問題上:堅持到天黑。
"對。這麼辦,部隊撤起來利索。"
周大勇派通訊員到處尋覓跟他們聯絡的人,不見蹤影。猛然,他聽見戰馬顫抖的嘶叫聲。
正是晌午,黃慘慘的太陽掛在頭頂。天空朵朵雲彩飛馳,地下霧騰騰的熱氣上升。
"啊喲,睡的多死啊,再不起來就泡成酸菜啦!"
張培跟周大勇並排爬著。
"連長,沒有金剛鑽,就不能攬這磁器擔。我敢擔起這個擔子,就有把握擔出個名堂!"
拂曉,周大勇率領戰士們,剛擊退了追擊他們的敵人先頭部隊,突然身後打響了。他扭頭朝後看,千百顆發光子彈,正迎面射來。敵人從他們身後一百公尺的地方橫著往過插,敵人的身影可以清楚地看見。
這時村西南小廟邊的戰士也在猛烈戰鬥,刺刀在陽光下閃光,戰士們的身影在炮火中閃動。……
戰士直起身子投彈,有的跳出工事端著輕機槍向敵人掃射。
周大勇,從這座短牆邊跳到那座短牆邊。他想,在這緊急的時刻,應該讓戰士們覺得:連長和我們在一塊!
李江國睜著圓彪彪的眼,盯著正前方,頭也不回地說:
戰士們是英勇的,可是在這緊急的情況下,他們非常需要指揮員鎮靜的命令聲和響亮堅定的鼓勵聲。
馬長勝用手背慢慢地擦著頭上的汗,頭也不回地說:"就這樣。"
"倒楣的地方!泥水簡直把腸肚泡成了漿糊!大勇,我們野戰軍全部要拉走!"
把敵人打下去了,這一回合我們總是勝利了,戰士們高興地向連長打招呼。
這時候,周大勇聽見爬在他後邊的擔架隊員--老鄉們,在嘰哩咕嚕地議論:
開罷會,周大勇他們朝村子里走去。
周大勇回到本連陣地上,跟王成德咬了一陣耳朵,就召集幹部布置掩護主力部隊撤退的事情。
"好危險!"
李江國說:"是呀!這也不打那也不打,一股勁地步,走,走!"
周大勇擰了擰褲腿上的水,又擰帽子上的水。他懶得說話,一肚子的火氣跟不滿意。他想不透,部隊打了幾天幾夜,榆林城外圍據點都肅清了,眼看城也快攻破啦,可是來了一道命令讓撤退。這是幹什麼嘛?說是援兵來了,援兵來了就打援兵吧!"圍城打援"的辦法,不是常使用嗎?偏偏要撤退!
"起床了,你們還磨蹭什麼?"
周大勇讓戰士們蹲到野外,他帶了幾個幹部到村邊偵察。
李江國說:"連長!這些作戰的道理誰不懂呢?可是碰到實際問題人心裏就過不去,腦子裡就轉不過彎--"馬全有打斷李江國的話說:"拉倒!提個頭就行,看把嘴唇磨薄了。"
戰士們聽到連長的聲音又得到新的力量支援,很快就把敵人壓下去了。
往常,周大勇打仗的時候,一遇到攻擊受挫或是部隊傷亡大了,他就冒火,壓不住自己的感情。因此,有時候他就不顧死活地跟敵人硬拚。目下,他渾身的血向頭上沖,可是他按住了心頭的三丈火,使儘力氣保持冷靜。這麼,情況越來越危急,他反倒越來越精明、清醒。
過了幾分鐘,敵人又開炮轟擊了。炮彈爆炸聲,樹枝斷折聲。幾塊大石頭被炸成了碎片;一棵碗粗的樹被炮彈連根拔起,摔在一旁。泥土、彈片、石片,像暴雨一樣落在戰士們頭上。
周大勇說:"不,邊走邊吃。"
猛烈的戰鬥是不間斷的。敵人督戰隊逼迫著士兵又向李江國陣地的右翼攻擊。那裡,兩個戰鬥小組支架著百十名敵人的攻擊。
王老虎不慌不忙地射擊著,槍不虛發,槍響敵人倒。他看見一個敵人軍官,在一個短牆背後時不時地伸出頭,觀察我軍陣地,說:"要瞧就瞧瞧吧,還能這麼偷偷摸摸的瞧!"便"叭"的一槍,把那個敵人軍官放倒了。他一邊打還一邊數:
周大勇說:"同志們,你們坐在泥水裡,苦不苦呢?苦。但是我們再苦也不能驚動老鄉們。同志們,我們現在就走。誰肚子餓,就把自己面袋裡的麵粉掏出來生吃上幾把;要喝水,路邊有的是雨水。"
王老虎說:"煙葉?腸肚都讓雨水泡成了豆腐腦!"
"連長!我是來打仗,不是來休息!"
三排長問:"李玉明?就是那個陝甘寧邊區的子弟兵吧。
趙萬勝用頭把周大勇頂開,說:"連長,你指揮吧!不要管我。我放倒了不少的敵人,死也夠本!"
他讓通訊員照著電筒,找尋前去的部隊用石灰撒下的路標。毫無希望--收容隊早把路標都擦了。有的戰士爬在地上,用鼻子聞著,因為大部隊過去就有騾馬的糞尿味,可是一切努力全是白費力氣!
三排長說:"算啦,你們總是有勁爭吵,聽連長說吧!"
人剛走到危險邊沿的時候心臟猛烈跳動,可是當危險包圍了他的時候,他反倒思想單純意志集中,對本身生死問題全不在意。周大勇跟他的戰士們,現在的心情正是這樣。周大勇喊:"同志們,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用刺刀殺出個威風來!"
寧金山在一旁說:"玉明!難過什麼?經不起打熬的人,遲早總是要和我們分路的!"
周大勇彎下腰忽地縱到馬長勝跟前,問:"怎麼樣?"
敵人炮兵拚命轟擊的時候,我軍戰士們抬不起頭,敵人步兵趁這機會向前爬;當敵人炮火一停止,二三百匪徒便向李江國據守的陣地中間撲read•99csw•com上來了。等到敵人爬到我軍陣地前邊三四十公尺,李江國喊了聲:"打!"戰士們投出了排子手榴彈。煙霧騰起了,炸彈的破片在空中呼嘯。敵人有的連滾帶爬地往回退,有的死死地貼在地上連頭也不敢抬。
李江國狠狠地把帽子扯下來,擦滿臉的汗水,說:"抓住機會就揍他!"
周大勇腦子飛快地轉動了一下:"敵人插到我們後邊了!"
戰士們從泥水裡站起來。
周大勇合計:自己心裏窩火,幹部們又這樣發躁,那戰士們又會怎麼想呢?領導工作者的責任感,壓住了他翻騰的感情。他說:"同志們,不用著急!"
"可是沒有子彈……""沒有子彈也要打仗!"
周大勇跑到左邊一座院子里。這裡是馬長勝跟四個戰士堅守著。他們把敵人屍體壘起來,當工事利用。
"一個,一對,一對半,兩對,……半打兒……"他在一個地方打三四槍,立刻轉移到另一個地方射擊。靠近王老虎的戰士,只見王老虎邊放槍嘴裏邊嘟噥,也聽不清他說些什麼話。可是戰士們的心,在王老虎手下跳得非常平穩。他們都照著王老虎的樣兒射擊。……
"同志們,有朝一日我當了紙煙公司經理,大夥都來抽煙,不要錢還管飽!"
周大勇牙齒咬得吱吱響,說:"我們攻了幾天幾夜,部隊也有傷亡,莫非就能白白地便宜了敵人?"
馬長勝口裡像噴鐵塊:"再凶,也沒把他狗操的放在眼裡!"
戰士們信心十足。他們只有一個念頭:抬起頭就射擊。周大勇從戰士們打穿的牆壁中,跑到了馬全有他們堅守著的這座院子。
周大勇望著戰士們,只見他們渾身是土,臉上漆黑。有些戰士肩上、背上都是混合著泥土的血,但是他們還趴在卧射工事中射擊。
周大勇被戰爭的火焰和狂烈的感情裹著。他不停地朝戰士們前面撲,戰士們不停地用身體遮攔他。周大勇、馬長勝、戰士們,抓起子彈箱、石頭、打壞了的槍……撈起什麼就用什麼打擊敵人。猛然,一顆手榴彈在周大勇腳邊嘟轆轆地打轉轉,眼看要爆炸,周大勇眼快手疾地把快要爆炸的手榴彈踢到一丈多遠的地方,爆炸了。可是一連又有三四顆手榴彈丟到他跟前,這時光,周大勇旁邊一個身上三處負傷的戰士趙萬勝,他看那正在地下打轉的手榴彈快要爆炸,就鼓起全身力量撲到周大勇跟前。他把周大勇推開,拾起手榴彈正要給敵人送回去,手榴彈在趙萬勝手裡爆炸了。他滿臉是血,跌倒在地。周大勇撲過去,準備把趙萬勝抱到短牆右邊。
周大勇跟他的戰士雖說跳出了敵人的包圍圈,可是失去了時間,他們沒有在天明以前遠遠地擺脫敵人。敵人緊緊地追趕著他們,用炮火封鎖他們撤退的道路。
李玉明望著周大勇,重複地說:"連長,我槍斃了他!連長,我心裏……"周大勇雙手像老虎鉗子似的,抓住李玉明的肩胛,盯住他的眼,說:"對,你作得對。無情地對付叛徒!無情地對付叛徒!"
戰士們坐在台階上,他們把面袋取下來,一把一把地把生麵粉往口裡填;嘴邊、胸腔的衣服上都是白撲撲的麵粉。有的人還苦中作樂:"多擦點粉,去扭秧歌!"
周大勇順著戰壕向傷員跟前走去。
周大勇心靈眼明地率領戰士們,搶先佔領了一個村子。他想:有一個村子作依託,便可以爭取時間,堅持到天晚。
李江國馳溜站起來,說:"誰又怕呢?我們多會也沒有把國民黨那些個灰鬼放在眼裡!就說一時趕不上主力部隊吧,天底下有的是路,咱們走,碰巧了就揍他。讓蔣介石翻翻他們的家譜,看他們是什麼種,看他們是不是我們的對手。"
"殺呀!用手榴彈擂敵人!"
李玉明報告說:"連長,我槍斃了張連中!"
李江國說:"連長,你在這裏指揮,我帶一個班去增援!"
周大勇卧倒,兩隻手扶在地上,抬起頭觀察了一下李江國左右翼的陣地:左翼馬全有帶領一個班守在一個小廟邊;右翼剛指定的代理班長李玉明,帶領兩個戰鬥小組佔領著一塊墳地。周大勇看了這陣勢,想:"李江國是一個好樣的指揮員!"
李江國兇狠狠地喊:"連長又不會生子彈!"
"夠他吃喝!打退兩次進攻了。"
周大勇清楚:在任何危險的情況下,你的全部忠誠,能讓你不想到個人而想到事業、任務和戰士們,那麼你便能保持沉著、冷靜和頭腦清醒;你便能勇往直前,以無限的勇氣壓倒敵人,成為出眾的英雄。他把帽子推在腦後,敞著衣服,提著駁殼槍,眼裡射出了嚴厲兇猛的光芒。他剛勇得像一尊鐵像。
電光一閃,戰士看見前面閃來一片黑烏烏的東西,像樹林子一樣。嘿!他們可樂啦,大約前面有人煙,村莊。走近一瞧,果真是座小村莊。二
第三天拂曉,主攻部隊撤退的時候,周大勇率領的第一連被留下來,協同兄弟部隊,堅守榆林城西郊的陣地。
周大勇迅速地指揮戰士們佔領了幾塊高地,就地抵抗。他向戰士們喊:"我在這裏!"指著腳下的土地,像是表示決心似的。"同志們,立功的時候到了!"這斬釘截鐵的聲音把戰士們一切軍事教養、紀律觀念、階級仇恨更充分地發動起來了。"射擊!向敵人射擊!"戰士們這壓倒一切威力的喊聲,又有力地鼓舞了周大勇。周大勇分明地感覺到戰士們所有的力量都傳到自己身上,使自己變得非常高大、有力。
馬全有說:"江國,沒煙抽能死人的事,我還沒見過。你將就點吧,別來那麼多的窮講究!"
步步進逼,敵人快撲到村子的東圍牆邊了。
王老虎說:"反正我們要加緊做工作。前幾天補到咱們連隊的新戰士李玉明,哭鼻子了。是害怕呢,還是有別的原因?
周大勇渾身是泥,口乾舌燥,心火挺盛,直想揍通訊員兩拳頭。他嗓子沙啞地問:"為什麼?"
李江國跑來報告:"連長!有辦法,有辦法,我請來一位老鄉。他給我們主力部隊去作嚮導,剛返回來。"
他從牆邊的土坎上拿起半截紙煙頭,挨周大勇蹲下。他說:"連長,你抽一口煙提提神。"停了一陣又說:"連長,只要有二斤煙葉,我就能在這裏堅守一星期。"他把這開心的話,也說得沒味道。
周大勇率領戰士們突圍以後,他看到,在這平漠漠的地方,白天要擺脫敵人是不容易的。
戰士們挖了一條不很深的戰壕。周大勇順戰壕跑去。多怪!有的戰士吹大話,有的說些沒頭沒尾的笑話,有的戰士把自己被子彈打穿的學習本拿出來整理。有一個戰士在謹慎小心地修理他的壞鋼筆。他一面修理一面向身邊的戰友誇獎他的手藝,講述他這支鋼筆的來歷。有的戰士在爭奪那寶貴的紙煙頭。
西北野戰軍八月五日進到榆林前線,六日拂曉打響,東起禿尾河邊上的神木、府谷縣,西到長城跟無定河相交處的波羅堡,全線向敵人進攻。經過日夜的猛烈戰鬥,消滅敵人兩個團、兩個營和四個縣的反動地方武裝以後,西北野戰軍各部,紛紛向榆林城下挺進。接著,對它舉行了兩個通夜的read.99csw.com圍攻。
周大勇把陣地左右翼的戰士,都收攏在李江國守著的陣地中間的高地上。他喊:"同志們,背著傷員的同志走前邊,共產黨員走後邊,一口氣衝出去,不準掉隊!"
馬長勝的神氣、聲調,讓周大勇心裏產生了一種愉快而嚴肅的情感。周大勇又一次想:敵人能把這樣的戰士消滅?碰他媽的鬼!
趙萬勝的衣服變成了濕漉漉的血衣,煙熏血洗,看不清眉目。在昏迷中,還不斷地喊:"打呀!打到底!"
"連長,為什麼撤退?我們非打上去不可,非剝掉這幫賣國賊的皮不可!"馬全有的聲音。
周大勇喊:"姿勢低些!"
黑夜緩緩地來了!
周大勇緊緊地握著李江國的手,說:"千斤擔子統放在你肩上了!"
戰士們緊張地在戰壕里活動起來。
榆林城牆上明晃晃的火光還能看見。敵人還加緊射擊著,流彈在頭上嘯叫。
"老虎嘴上拔毛,有他好受的!"
周大勇問:"敵人撲得蠻凶?"
可是一股敵人追近了他們,展開兵力包圍他們。敵人像野獸一樣嗥叫,手榴彈也投過來了。……
不大一陣工夫,除了少數掩護部隊,西北野戰軍的全部人馬便無影無蹤了,他們像乘著沙漠里刮來的風飛掉了,也像是突然入了地。
戰士們到處找水喝。可是哪裡有一點水呢?敵人經過這個村子,把水喝光,把水缸打破。找水窖吧,國民黨匪軍把他們死去的十多個傷兵都丟到水窖里。戰士們從拂曉到現在整整戰鬥了九個小時,米面屑沒進口,肚子餓得發燒,渴得喉嚨直冒火。
周大勇用拳頭在地下一捶,說:"你們擠到這裏想挨炮彈?命令撤退就撤退!去,掌握部隊去!"
"我們是黨中央的警衛軍!"
連長,他是大夥的指望。
周大勇帶領戰士跑到右翼陣地的時候,敵人已經突破我軍陣地。李玉明正率領戰士們和敵人肉搏,六七把刺刀在敵人群中左沖右殺。……
周大勇爬在一個土丘上,觀察了一下周圍的情景。黃沙丘上,到處都是發黑的彈坑;許多工事和交通壕,都被炸垮了。他身邊一排柳樹上的枝葉,都讓子彈打光了,晚上棲居在樹上的小鳥都被子彈打死,掉在樹下。周圍有幾棵大樹,讓炮彈連根掘起摜在一旁。晚上戰鬥原來這樣激烈!
村子里到處都是子彈箱、國民黨士兵的爛鞋子、破軍衣、亂七八糟的棉花、衣服、雞毛、打死的牲口。燒起來的房子,冒煙吐火……老鄉們跑光了。
周大勇說:"好。你支持十幾分鐘,就順著我們走的路線往下撤!"
這時候,百十個敵人衝到小廟門口。戰士們瞟了李江國一眼,李江國感覺到這眼光了。他喊:"不怕死的,來!"他帶著一股熱風率領戰士們沖入敵群,左沖右殺把百十個敵人攪得亂成一片,槍托、刺刀,猛擊猛打。敵人各自逃命,慌亂得互相亂撞。李江國生擒了一個敵人,拖進廟子,從敵人身上解下子彈,又繼續射擊。
哪裡還不是一樣打仗?
他號召:"同志們,這是考驗我們骨頭的時候了!"
周大勇問:"教導員,部隊撤下來了。是不是馬上還攻擊?"
周大勇倒抽了一口冷氣,腰往起一弓,像是要蹦起來,急問:"全部撤走?"
生死的鬥爭,壓倒了人的一切日常情緒。目下,周大勇的一切想法都變得非常簡單:堅決而巧妙地打開一條生路。
周大勇把張培在撤退時光對他講的話,又從頭到尾想了一遍,還是想不出頭緒。他說:"同志們,看來,我們部隊並沒有去打敵人援兵。"
"寸步不退!殺死敵人!"周大勇的一切情緒、想法,都緊緊地凝結在這一點上,危險的感覺,完全消失了。
周大勇跑到陣地中間最突出的一塊高地上。李江國在這裏指揮、射擊、吶喊。李江國這個身材高大的勇士,站在這裏像一堵鐵牆一樣。他的棉衣敞開,露出那又黑又髒的白襯衣。滿臉通紅,汗水直流。他這種英勇的姿態讓周大勇產生了一種堅定、自豪的感覺。他想,敵人面對著李江國這樣的人,還能佔到便宜嗎?他從心底里產生了一種蔑視敵人的感情。
"刀快不怕他脖子粗!"
很快地,李江國也帶領戰士們跟上來了。
走!跟敵人粘住就糟糕了!他急忙率領戰士跑步向東南插去。
馬長勝偎到周大勇跟前。他看旁邊有幾個敵人屍體,橫三豎四怪礙眼的。他把敵人屍體一個一個抓起來扔過短牆,毫不費力,像扔很輕的東西似的。
張培說:"怎麼白白地便宜了他?我們從榆林城郊撤退是為了更好地打擊敵人呀。"
馬長勝把機槍交給彈藥手,說:"瞄準,他一露頭你就打。點發!"他的聲調又緩慢又執拗,像生鐵塊似的有分量。那個戰士接過機槍,說:"行。來一個撂倒一個,來兩個撂倒一對!"
敵人盲目地射擊后,便舉行攻擊。敵人的兩次攻擊,都讓周大勇指揮的英雄們打垮了。接著敵人便一連十多次,用機關槍趕著士兵們整營整連輪番不息地向上擁。
敵人四面發動總攻擊了。戰士們在煙火中奮戰;嘴唇焦了,耳朵震聾了,眼睛熬紅了!每一個人那滾燙的心都在猛烈地跳動。他們都在呼喊、互相鼓舞:"為勞動人民戰鬥到底!"
他的左手纏著繃帶,不能匍匐運動。彎下腰,冒著密密麻麻的子彈,像飛的一樣,向後跑了幾十步,縱過水渠,跳下壠坎,爬到一塊凹地里。他的動作那樣迅速輕巧,連周大勇都驚服了。
周大勇攔住他,說:"我去!"他不容李江國分辯,就對身後的十多個戰士喊:"跟我來!"
仇恨敵人的情緒控制了周大勇和戰士們。目下大夥只想一件事:向敵人射擊。
戰士們也像英雄的李江國一樣:什麼日常的情緒,什麼個人安危,都讓尖銳的生死鬥爭擠掉了。現在他們除了痛恨敵人、殺死敵人以外,沒有別的任何想法。
一個戰士問:"現在就吃點東西嗎?"
"連長,我們死也死到榆林城頭上!"李江國滿肚子的怒氣。
一溜一行的戰士,從周大勇他們的身邊往後走。他們有的抬著重機槍,有的背著小炮。後邊有馱炮騾子的叫喚聲,大約,炮兵們正從泥水裡把那些大炮往後拉哩。
周大勇一條腿跪在地上;趁著火光,他看見離自己頭半尺高的短牆頭上,敵人子彈打起的石塊亂飛;可是馬長勝半截身子露在短牆上,用肩胛抵住機槍把子在射擊。他不停地吐著口裡的土,吼喊著。
火光映著馬長勝的臉。那又臟又舊的單軍衣,緊緊繃在他結實、寬闊的背上。他抱一挺機槍射擊,旁邊有個戰士幫他壓子彈,他的動作不快,像是在通常情形下固守陣地一樣。除了手裡的機槍不算,他跟前放著衝鋒槍、帶刺刀的步槍、槍榴彈、手榴彈、帶"引信"的美國造六○炮彈。
周大勇又派小成告訴李江國:"要他再堅持一小時!"
通訊員小成從李江國堅持的地方跑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報告:"連長,敵人突破小廟那裡的陣地……陣地……李排長說……說……"周大勇忽地轉身,一把扼住小成的胳膊,很兇地問:"你慌什麼?李江國說什麼?要增援https://read.99csw.com嗎?"
周大勇帶上戰士們向西南撤。被王老虎攔腰斬斷的敵人正從兩頭猛攻,企圖堵死王老虎他們打開的缺口。……很快,兩頭猛攻的敵人就會合了。王老虎打開的缺口被敵人堵住了。周大勇看得分明,他趁敵人還沒有站穩腳,就冒著左右的側射火力,率領戰士們端著刺刀向敵人猛衝。殺聲、喊聲、排子手榴彈爆炸聲……敵人慌亂了,各自尋找有利地形。一個又粗又高的敵人軍官,光著腦袋,穿一件黃單衣,一手提槍,一手提大刀,像個黑夜攔路殺人的惡魔一樣,在煙霧中呼喊,想讓他的士兵像他一樣,挺起胸膛,阻擋我軍。周大勇一槍撂倒了這個敵人,帶領戰士們,踏著趴在地上的敵人衝出去了!
這一陣不是周大勇在指揮,也不是馬長勝在指揮,每一個還有一口氣的人,都在自動地戰鬥。
這才是真正讓人吃驚的消息。馬全有蹭地打石供桌上跳下來。李江國咚地蹲在地上。連那沉著出名的王老虎,也朝連長跟前挪近了半步。每個人心裏墜上了一塊大石頭!沒人說話沒人吭聲,像是大伙兒都緊閉著呼吸。雨唰唰地下著,風嗚兒嗚兒地怪叫。黑夜把世界裹得嚴嚴的!
幾個黑影蹭蹭蹭地爬到周大勇身邊。
張培說:"團長命令:主力部隊撤退的時候,我們營擔任掩護。我們營撤退的時候,你們連擔任掩護。你們連完成任務撤退後,往北走三幾里地就是長城。團長說,派個騎兵通訊員,在長城邊那棵大樹下跟你們聯絡。記住,撤退的時候要沉著機動!"
我軍總是夜間攻擊;白天主攻部隊撤退,只留少數部隊堅守已經奪取的城郊陣地,監視敵人。
敵人幾十門大小炮,把成噸的鋼鐵向村子里傾倒。蔣賊的美國造飛機也瘋狂地在村子上空投彈掃射。村子里房屋倒塌了,燃燒著。地下的土被炮彈翻起來變成了黑色的。火藥味和灰塵嗆得人出不來氣。
周大勇跟自己的主力部隊在一塊的時候,就是敵人遮天蓋地的撲來,他心也是穩當的:該吃就吃,該睡就睡,滿不在乎。如今,他身上寒森林的,心裏發毛,頭髮一根根地豎立起來!他焦灼地問自己:部隊轉移到哪兒去了呢?天黑地暗,張口看不見牙齒。咦!在這風沙漫天的長城線上,該怎麼辦呢?往哪裡走呢?主力部隊順長城朝東撤退了么?去到那裡幹什麼?部隊順長城往西去了?增援的敵人是從西邊來的,我們主力部隊大約是去打敵人援兵咯。可是張教導員臨撤退前交代任務的時光,沒有半個字說到"打援"的事!周大勇心裏毛熱火辣地發躁。啊,在深不可測的夜裡,隱藏著多少難以料到的艱難和危險呀!
周大勇從這個院子跑到那個院子。哪裡打的激烈,哪裡就能聽到他威嚴、堅定的喊聲。他充滿感情的聲音,像閃電一樣劃過夜空,振奮著戰士們。哪裡打的激烈,哪裡就看到他矯健的身影。有時候他被煙火吞沒了,眨眼,他又出現了,連戰士們也覺得自己的連長有點神奇!
"危險?我們用刺刀把危險送給敵人了!"
"誰說不打啦?你再胡說,我就要抽你的筋!"
周大勇一陣爬在稻田裡,一陣跳到水渠里,一陣在黃沙中匐匍前進,一陣彎下腰躍進。他朝左邊跑了幾十公尺,跟教導員張培碰了個面對面。張培扭轉身,說:"正要找你,來!"
戰鬥中,情況是瞬息萬變的。
周大勇想:幾天以前,李玉明和很多陝北農民一塊參軍的那會兒,還笨手笨腳的。他第一次參加戰鬥時,趴在戰壕中抱住頭,屁股朝天,怕得要死。部隊衝鋒的時候,他沒有揭開手榴彈的保險蓋,就把手榴彈投出去了。可是現在,他變得這樣堅定、沉著。
通訊員跑來了,他滿頭大汗,向周大勇報告:"王老虎說,請連長趕快帶上部隊撤退!"
王老虎持著槍來回移動腳步,有時用腳輕輕踏地下的泥水。他不像李江國那樣慷慨激昂,也不像馬長勝那樣因心急性子倔而臉紅脖子粗。他說:"江國、全有,雨嘩嘩地倒,還熄不了你們滿肚子的火氣?如今,咱們當緊的任務是告訴每一個黨員:團結大伙兒,堅決去趕主力部隊。我們只有走,走,走!要是碰到敵人,能消滅就消滅他;要消滅不了他,拔起腿就走。沉住氣,不能蠻幹。"
這廢院子濃煙瀰漫,房頂都塌下來了。有幾間房子的土牆也被打塌,木料在熊熊大火里燃燒。
"好,說話算話,不能變卦!"
周大勇派出了警戒,把部隊拖進了村子。
代理班長李玉明剛給一個重傷員扎完了繃帶,正在說什麼。
周大勇帶著戰士們順著馬的叫聲跑過去。他用電筒一照:
村子西北角上有個破爛的小廟,周大勇把支部委員王老虎、李江國、馬長勝、馬全有、三排長任世興,召集到小廟裡開會。
他的心緊張地提到喉嚨門口了,臉唰地變得鐵青,眼睛眉毛都立起來,全身的血直往頭上沖,脖子上一根根青筋暴起來。敵人插到他們後邊。敵人想用這突然的動作,猛烈的火力,麻痹他們的思想,打消他們的判斷力,摧毀人民戰士的意志。這時周大勇彷彿聽到團長趙勁站在他身後向他喊:"周大勇,現在,你的聲音,你的動作,你臉上的表情,都是幹部和戰士們最注意的。現在,勇敢、沉著,就是最大的本領,最大的智慧。"
"不,不。李排長說,請連長放心,他會把敵人打下去,他會守住陣地的。他說,有他就有陣地!"
敵人接二連三地打起了照明彈。照明彈像大電燈一樣掛在天空,把城郊我軍陣地照得亮堂堂的。敵人趁著照明彈的光亮,用各種炮火猛烈地射擊。炮彈爆炸的火光像閃電一樣撕扯夜空。
太陽露頭的時光,敵人開始了猛烈的轟擊。炮彈撕扯空氣,發出撕心裂膽的怪嘯聲。炮彈炸處,火光升騰,飛濺的泥土唰唰落下,硝煙熏得人眼睜不開!
馬全有冒火了,說:"榆林城也不打,援兵也不打,這是……嗨!"他直跺腳。
周大勇跑到一棵大樹下,眼睛飛快地向周圍一掃:正前方的敵人有些在射擊,有些在搶佔有利地形,有些正在運動,看來至少一個團;身後的敵人有些平腹端起衝鋒槍掃射,有些抬上重機槍飛跑,有些在做簡單的工事,看來至少有一個營。周大勇掄著駁殼槍,冒著敵人密集的炮火來回跑著。他手裡掌握的一個留作預備隊的排,由馬長勝帶領著。他命令李江國帶領三十多個戰士佔領正前方的高地,寸步不退,向敵人反擊。又命令王老虎帶領兩個班扭回頭反擊身後的敵人,殺開一條出路。
馬全有雙手往腰裡一撐,硬梆梆地站在那裡,接住李江國的話尾說:"敵人又不是三頭六臂!我們肩膀上長著一顆腦袋,有兩條腿一支槍,怕他才有鬼!走!打!"
王老虎持著槍,站在雨地里,輕輕地吹著口哨,像是覺得淋雨是挺痛快的事。馬長勝靠牆蹲在地上不吱聲,牙齒咬得吱吱響。馬全有一蹦坐在供桌上,焦急地用拳頭敲打神像。他滿身是火,他需要的是激烈的戰鬥和緊張的行動。李江國呢,一會把手電筒拿出來玩弄,一會又把帽子摘下來戴上去,像是肚子里有什麼東西憋得他不能安生。他問:"老虎,你總是常有煙葉的,來,捨出來一星半點。我這嗓門呀,哎呀,我的姥姥,癢得就沒法兒說了!"
周大勇很想命令寧金山下去。轉念一想:我們幾十個人能頂一兩千敵人的進攻,莫不就是靠這些英勇不屈的人么?人很少,現在誰又能休息呢?只好讓他去。
堅持到天晚就是勝利。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