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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長城線上(二)

第五章 長城線上(二)

王老虎說:"你當我是痰把心竅迷啦?我-還-要-往-西-北-方-向-撤!"
"再提防也不能把頭用鐵包住!"
寧二子連忙說:"連長,俘虜是俺哥抓的。"
那人慌了:"不,不,我不張聲!"
周大勇說:"同志們,別瞎扯,聽我說--"話沒落點,尖兵班的代理班長李玉明返回來報告:"發現敵人!"
周大勇微微睜開眼。他的眼光和李江國的眼光遇到一塊了。啊,李江國!世上還有比李江國更親的人嗎?
"今天好危險!"
這樣日月,一輩又一輩是怎樣過下來的呢?周大勇眼前起了一片霧,老鄉們的身子變得模糊了,像風地里的草一樣在那裡晃動。
"不為什麼!"寧金山趴在地下,把臉壓在胳膊上。"我自己不答應我自己入黨。看看,咱們連隊上的共產黨員都是些什麼人啊!他們渾身是膽,在危險面前連眼也不眨。他們都有很高的想法:不光是讓窮苦人有飯吃有二畝地種,還要把窮苦人引到社會主義社會去。我比起他們又算什麼呢?我滿身是毛病!二子,我有信心按黨的路線一直朝前走。可是我的思想不夠作個黨員,我就不入黨,哪怕我心裏很難過!"他擤鼻子。
"危險和勝利總是老朋友!"
李江國望望老鄉們說:"請你們到隔壁房子里坐一陣,我們有事要商量。"老鄉們走後,他說:"怎麼的,你不記得啦?王老虎擔任掩護任務的那會,你指定我代理嘛!"
周大勇說:"李江國,你立刻再派人去找王老虎他們。你動作快點,我簡直要急死咯!"
那位老漢蹲在地上,用旱煙鍋在地下敲磕著說:"快睡上去!你再不要說那叫人爛心的話!解放軍來我們村,也不是頭一回,你何必這麼見外呢!"
"犧牲了!"
"同志們,要告訴每一個共產黨員;緊緊地團結所有的戰士,跟敵人拼!多消滅一個敵人,我們整個階級敵人就少一個。記住這一點就行了。同志們--"周大勇突然扶住牆,李江國連忙抱定他。
周大勇一聽到李玉明說到"敵人"二字,心裏轟地冒起了怒火;胸膛里滾沸著報仇的情緒,身子健壯而有彈性,彷彿從沒有負傷也沒有昏倒過,更沒有連續的苦戰過。往日,戰士們只有在經過"休整"以後,飽蓄精力出發打仗時,才有這種感覺。
周大勇他們摸到村北,聽了聽動靜,躺在地上休息了一陣,又摸到村東北一條凹道邊。這條凹道有六七尺深,中間有條大路一直伸進村子。
"我給人家攬工熬活。昨黑間,聯保主任派的人生拉活扯逮住我,要我支差,給,給隊伍上送糧。"
老鄉說:"啊……啊……成!我,我可沒經過仗火……你當真是解放軍?啊……這麼的,你把我的皮襖穿上,遮掩遮掩!"
"就算黨員們同意我入黨,目下,我也不打算入黨!"
"同志們!共產黨員不是平常的人。中國沒有他們,中國就要滅亡;勞動人民沒有他們,勞動人民就永遠不能翻身。他們活會活得很剛強,死會死得很英勇。因為他們知道,他們對勞動人民負著什麼樣的責任!"他看著每一個人的臉膛。
老鄉說:"可靠啊,都是窮人。有錢人面子大,還能挨打受氣來支差?"
周大勇正在胡亂猜想,李江國進來了。他猛然挺起腰,眼光忽地照射在李江國臉上。他想立刻捕捉住李江國的眼光,從中找到他急切等待的答案。
周大勇帶領戰士們邊走邊射擊。戰士們按口令聲,不斷地投出排子手榴彈。
馬長勝返轉來報告:"連長,前頭路上撒下一堆一堆的小米,還有一頭死毛驢。我猜想,這個村子必定是敵人的糧站。"
周大勇問:"老鄉,你是哪裡人?"
"今天敵人死傷至少在五百以上!"
"冷!哥,冷是小事,俺眼皮拉不起來,瞌睡得要命!"
他要出去親自問問寧金山:王老虎到底是怎樣犧牲的!李江國一把拉住周大勇,說:"連長,你不要動,你……"周大勇推開李江國,說:"我的戰士,一個一個都倒下去了,我還怕什麼?我還--"周大勇扶住牆,走出院子,聽見戰士們在牆內牆外談話的聲音。他們都談到寧金山,想必是寧金山在掩護撤退的作戰中打得很好;想必是他們當中有些人是寧金山帶回來的。可是他覺著,戰士們是圍在王老虎身邊說話哩。王老虎呢,還是笑眯眯地咬著他的小煙鍋,蹲在牆邊人不注意的地方,悄然地回憶那一場惡戰和卑怯的敵人。
周大勇朝前爬了爬,伸長脖子,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凹道里。毛驢一個一個打他眼前閃過。他把頭上的傷口摸了摸,咬緊牙,唿地跳下去,四個戰士也跟著跳下去。
深夜裡,颳起了老北風。萬里長城邊,英雄們戰鬥過的陣地上,只有點點火光和零星的槍聲。六
"哥,你搭個人梯子,讓我過去。"
周大勇問:"現在支部書記是誰?"
周大勇摸摸毛驢馱的口袋,果真是糧食。他思量著老鄉的話跟那說話的口氣。
寧二子聽見他哥哭了。不傷心不落淚,哥心裏該是多難受啊!
李江國把周大勇抱在懷裡,他頭靠著周大勇的肩膀哭了:
轉眼間,五個黨的小組長擁進房子。他們有的呼哧呼哧喘氣,有的擔心地盯著連長的臉。
"二子!擺開打?人家幾十萬,咱們才有多少人?你估摸,這仗給你指揮可該怎麼打?我給你說過多少遍,咱們打的是運動戰,有利就打,沒利就轉個地方;看準了機會就收拾敵人一股子;慢慢地咱們就壯大了,敵人就垮了。不過,這仗要打好,可有一條:就是要多走路多吃苦。"
王老虎射擊了。打了五發子彈,放倒三個敵人。他熱烈地對身邊一個戰士說:"放倒一個敵人就夠本,放倒兩個賺一個,放倒十個,二十個……嗬嗬,這賬就算不來了!"他趁照明彈的光亮,朝左邊看:寧金山用衣袖擦眼睛。
李江國急得用手搓著大腿,說:"連長,你小心傷口。你少說點話好不好?我按你的指示去辦就是了!"
老鄉思量了一陣,說:"呀!想不到你就是解放軍。"
"老總!紅口白牙還能胡說?老天在上,我要有半句假話,就不得好死!"
李江國說:"早派人去了嘛,早派人去了嘛!"
這會兒,周大勇腦子完全亮堂了,閃上來的第一念頭是:
因為,只有他知道敵人想夾住我軍的鐵鉗,在怎樣急急地合攏著。他對副排長說明了撤退路線,又叮嚀:"不走大路走小路,哪裡難走就偏走哪裡。記住!"
周大勇搖頭,拒絕人家抬他。
要打仗的消息,立刻順著部隊行列傳下去了。這不是誰說啦,而是戰士們感覺到了。戰士們,有的綁鞋帶,有的收拾掛包、皮帶。看來,一股戰鬥的火勁,按也按壓不住了!戰士們按壓不住的戰鬥熱情,全部流到周大勇心裏了。戰鬥前的緊張,打擊敵人的興奮,成功的希望,英雄的業績,這一切想法和情緒都在鼓動他。但是指揮員的責任感跟那想立刻去殺敵人的情緒在衝突;慎重和冒險在衝突。這種衝突,忽而倒向這邊,忽而倒向那邊,一直讓周大勇煩亂,發躁。
"我們晚上行動,要多提防點!"
周大勇跟他的英雄戰士,殺開了一條血路,從濃烈的煙火中突出去了。密集的子彈從他前後左右掠過。敵人https://read.99csw.com不斷地反撲。
周大勇的心撲嗵撲嗵跳起來,因為在那樣多的聲音中,他沒有聽見王老虎那不慌不忙的聲音。他從戰士們那快活的聲調猜想,大概王老虎沒有什麼問題。他立刻又反駁自己;"不一定,因為沒有什麼悲痛能夠壓倒戰士們。"
李玉明說:"摸不清底,只見七八個影子在村邊晃游,像是巡查哨。"
周大勇扶住牆正要站起來,李江國說:"連長,你躺下!"
"胡說!"
李江國跟老鄉們扶住周大勇的身子,要把他抬上炕去。周大勇搖頭,說:"不,我坐在這裏蠻好。"
"你看我是什麼人?"
王老虎用手背擦擦前額上的汗,爽朗地說:"當兵的還能擠鼻流水?你不流眼淚這陣地都夠潮的了!不怕,有我就有你。金山,來,跟我趴在一塊。"他一邊說,一邊在擰住一個問題想:"要擺脫敵人!"他思量眼前的形勢,回想過去的經驗,頭腦中閃過了各種各樣準備撤退的辦法。
寧金山爬到王老虎跟前,說:"排長,排長!"
"連長!你可不能有個三長兩短……"周大勇睜開眼,小組長們都走了。他問:"我的話還沒說完呀。"扭頭看著李江國,又說:"你抱我幹什麼?我又不是小孩子。你去找王老虎!你去,你馬上去!"
黑天半夜看不清眉眼。……"周大勇口裡像噴發鉛塊:"什麼?什麼?他的屍體會認不出來?王老虎要是犧牲了,過上一千年,人也能認出他的骨頭。"他呼吸緊迫。
不用問,李江國想遮掩那撕裂人心的壞消息,可是他那不能自制的喪氣樣子,把什麼都說清了。周大勇心裏冰涼透冷,全身的血都凝結住了。王老虎犧牲啦?不能,萬萬不能。周大勇想問個明白,又不敢問,可是不能不問個水落石出:"老虎呢?"
戰士們看慣了生命突然離開時,他們再沒有悲痛了!
寧金山說:"排長,那我們就是泡上干啦!那我們就是……永遠……永遠回不去了!"
不管老漢怎樣制止,老大娘還是抽抽噎噎向周大勇訴說他們的不幸和痛苦。這些哭訴是周大勇聽過千百遍的:地租,捐稅,支差,搶劫;疾病,沒吃沒穿;兒子被拉兵,媳婦被強|奸死;一生辛勤勞動換來的家業,轉眼就被國民黨匪徒搶光、燒光……說不盡的艱難,流不完的血淚!
重傷員趙萬勝說:"連長,你們快走,我不拖累同志們。我……我……我來掩護!"
周大勇問:"嗨!怎麼逮了個半死不活的傢伙?"
李江國搓搓手,摸摸|胸脯,說:"反正……反正這一陣我也說不清,我……"還說什麼呢?王老虎犧牲,他並不比連長少難過些。
周大勇說:"你給我把支部委員們找來!"
"二子,把這傢伙嘴裏塞的東西掏出來!"
周大勇問:"馬全有、馬長勝他們?"
周大勇忙問:"好多?"
周大勇問:"屍體呢?"
人常說飽肚子不知道飢肚子難,咱們是打上鍋沒米下的窮漢,曉得人在難中的苦情!快,快到炕上睡!"
周大勇凄然地淌下眼淚!這個房子就是個慘情的世界。目下,自己的傷也好,戰士們經過的殘酷戰鬥也好,比起這老鄉的飢餓窮困的苦情來,根本算不了什麼!
周大勇命令戰士們掩埋了自己戰友的屍體,又把犧牲了的同志的槍架起來,跟繳到的敵人的武器一塊燒掉。
他像一陣旋風似的,一口氣捅死了兩個敵人。突然,他像受到什麼打擊,倒在地上。他知道自己是負傷了,但是哪裡負了傷,現在還感覺不出來,也不願意去想它。他爬起來,跪在地上扔出最後四顆手榴彈。他鼓起全身力氣,端著刺刀,趁著煙霧,左沖右殺。英雄的神勇嚇昏了貪生怕死的敵人。趁著不斷升起的照明彈的光亮,王老虎撲到一挺吐著火舌的機關槍跟前,兩個敵人機槍射手扔下機槍正要扭頭逃走,他一腳踢開機槍反手刺死一個敵人,用槍托又打倒另一個敵人。敵人指揮官用槍逼著正在亂跑的士兵包圍過來。王老虎獨自個被十幾個敵人裹住了。他的手榴彈和子彈都打完了,敵人十幾把刺刀對準他,圍成一個圈子。王老虎端著刺刀左右旋轉。全身的仇恨全身的緊張,都集中在刺刀尖上。敵人恐怖地盯著他。他們有的是刺刀、手榴彈、子彈,但不能施展:
老鄉牙關於圪嘣嘣響,說:"榆,榆,榆林城……城邊的。"
副排長爬到王老虎跟前,說:"為什麼讓我們先走?死,咱們也死到一塊!"
王老虎沉著堅定,動作利索。他不大喊也不亂叫,只三言兩語地下達命令。
後半夜,天氣挺冷,風在槍梢上呼嘯。天像一片大冰凌一樣,綴著很稠的星星。星星閃著清冷的光。
馬全有抓了把土在手裡搓著,連長這股磨蹭勁,讓他急躁。馬長勝知道連長在思量事情,就不吱聲地又向前摸去,想再找點別的"徵候",他這人表面上看是個粗人,可是素來心細。他摸到一塊石頭一根柴棒,腦子也要擰住它轉幾個圈。周大勇籌思:這季節,牲口都吃的青草拉的稀糞。這稀糞定是今天下午拉的。天氣挺熱,要是牲口在中午拉的糞,早就干咯。下午打這裏過去了很多牛、毛驢、駱駝。這是老鄉運貨的牲口?兵荒馬亂的,老鄉們會吃好多牲口趕路?也許,敵人強迫老鄉們運糧;也許,前頭這村子就是敵人的糧站?"是糧站就收拾它!"他心裏這樣說。打擊敵人的想法,強有力地吸引他,使他興奮、激動。可是他心裏有一種很小的聲音在說:"就算這裡是敵人的糧站,就算這裏敵人不多,你還是繞過這個村子快走吧,戰士們太疲勞啦!"心裏另外一種聲音又說:"這種想法是可恥的,難道我們能放過打擊敵人的機會?難道我們是抱住腦袋逃命的人?這不是給王老虎、趙萬勝報仇的時候嗎?打吧,打吧!多消滅一個敵人,世界上就少一個禍害!"
寧金山順壠坎爬過來,把王老虎拉了一把,說:"連長帶上部隊朝東南撤去了,你怎麼把我們朝西北帶?"他聲音抖動:
周大勇說:"我說不上去,就是不上去。老人家,不要難過……你們的一片好心我知道……窮苦人的一床被子,就是一家人的命!"
周大勇腦筋一轉,心裏閃亮。他讓馬長勝、馬全有再往前摸,看是不是還有屎。
"哥,聽黨員們說話的口氣,大伙兒都同意你入黨。"
周大勇腦子閃過一個主意:毛驢可能是老鄉們吆著;跳到牲口行列中去,跟上他們摸進村子行嗎?他腦子飛轉,前思後想,左右為難:牲口行列當間有沒有敵人?跳下凹道和敵人幹起來怎麼辦?自己去執行這任務嗎?頭昏腦暈,雙腿酥軟,再說,還要指揮部隊呀!那麼,讓戰士們去叫李江國或是馬全有來嗎?不行,等到他們來,飯冷了菜也涼了!派兩個戰士跳下去么?不行,手邊這幾個戰士經驗差;事情太重大,成敗就看這一著,打草驚蛇就糟透咯!
老鄉和李江國把炕上那個女人的屍體抬到地上。老大娘打掃炕、鋪被子。他們準備把周大勇移到炕上去。
戰鬥進行到半夜時分,王老虎率領戰士們擊退了敵人一次比一次凶的攻擊,他手下只有九個戰士、五個傷員了。敵人又以小股部隊,不斷地攻擊,--說是攻擊,不如說吸引我軍注意力。王老虎腦子一轉:"敵人在搞什麼鬼點子吧?"他用心觀察:除了敵人的機關槍吐出火九_九_藏_書舌以外,一片黑暗罩住陣地。怪呀,敵人不打照明彈,也不打信號彈了;再說,敵人陣地上也沒有先前那種瘋狂、混亂的喊聲了。他們聚集更大的力量,用老一套的辦法舉行更猛的正面攻擊嗎?
"掛包里裝了個磁碗,跟手榴彈磕打著響。"
王老虎嗖地跳起來,抓住副排長背上的衣服,說:"我把戰士和傷員們的命都交給你了。你要丟掉他們當中任何一個人,我就槍斃你。去!"他毫不留情,說得嚴厲、可怕而急迫。
眨眼工夫,寧金山和寧二子回來了。
當天夜裡三點半鍾光景,周大勇帶領戰士們向東南方走去。戰士們用粗樹枝扎了一副擔架,要抬他走。周大勇堅決反對。開初,他扶著一根棍子走,走了十來里路連棍子也扔了。
他兄弟倆爬到村子的圍牆邊了。
他清查了一下人數:除了七個傷員以外,現在能戰鬥的只有四十五個人了。
小組長們還是不眨眼地瞧周大勇的臉,只見他鼻尖和上嘴唇的汗珠潑拉拉地往下滾。
周大勇估划:一打響,村西敵人會增援。不,夜裡敵人一時鬧不清情況,不敢亂動。他又思量夜戰的特點……敵人最怕迂迴、包圍……他計算了自己手裡的力量:一共只有三十八個人。
在這四、五分鐘當中,王老虎左腿弓起,右腿蹬直,兩手緊握住槍,胳肢窩緊緊地鉗著槍托,像一個鐵鑄的人。一閃一閃的光亮,照著他鐵一樣沉著的臉相和炯炯的眼睛。在這四、五分鐘當中,王老虎的生命力量發揮到最高度。他心頭閃了一種向來沒有察覺到的感情:蔑視一切的驕傲。在前,自個兒沒有當英雄的時候,口裡不說,心裏在鼓勁,還常常把想當英雄的想法帶到夢裡。待當了英雄,滿身都是榮譽,可是跟別的英雄一比,自己簡直算不了什麼;在那偉大的集體行列中,自己也只是一小點,不比誰高一頭也不比誰寬一膀。可是,目下,敵人和他面對面,用十幾把刺刀對準他的胸脯時,過去那一件件的立功事迹都變成了最了不得的事。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個英雄是條好漢,像是比周圍的敵人高大十倍。
戰士們緊緊地靠著,沉默不語。他們每個人都口乾舌燥,耳朵轟轟響;機械地作著自己應該作的事。
周大勇從連隊行列邊往前走,聽見戰士們低聲地談著各人在這時光的想法。有的戰士說,他餓得肚皮貼住脊梁骨了,特別想吃東西;有的說,他想睡一分鐘;有的說,他瞌睡得扯不起眼皮想找人抬杠。
周大勇猛跺腳,命令戰士們投出一排子手榴彈。他嘴巴一錯,從牙縫裡狠狠地擠出了話:"跟我來!"
周大勇渾身是勁,他早就想去跟敵人拼啦。可是敵人巡查哨為什麼只注意東邊?周圍是不是還駐著敵人?村子里有多少敵人?情形怎麼樣?這數不清的問題,暫時壓住了他那青年的英氣。
周大勇長嘆了一聲,猛一跺腳,頭靠在涼冰冰的牆上,心裏火燎滾油澆:"老虎!你當真離開我們啦?"他感覺到一種肢體被割裂的痛苦。滾熱的眼淚呼撒撒地從失血過多的臉上淌下來,淌在滿是血污的手上,滴在被子彈打破的軍衣上,滴在多災多難的土地上!
李江國知道連長的脾氣,他連忙撒手站在一旁。可是老漢跟老大娘不撒手,硬要把周大勇抬上炕去睡。老漢說:"唉!
王老虎率領四名戰士,順著副排長他們撤退的方向,繞來繞去向前走。走了一陣,又順著一個渠道溜到一條幹涸的河槽里。啊呀,河槽里擠滿敵人,黑壓壓的,分不清有多少;端著槍,擠來擠去,想必是要從我軍陣地側后插上去,消滅我軍。讓這些笨蛋去撲空吧。
寧金山說:"二子,你身上什麼東西叮噹叮噹響哩。"
王老虎鬆了一口氣,只覺得渾身麻木得不由自己支配,腦子昏昏迷迷的。可是他立即想到,他是趕上來援救寧金山的。寧金山可安全?他叫:"寧金山?"
不。敵人一定是改變了進攻方式--要舉行大規模的包圍哩。撤退,要戰士們趕快撤退!且慢。要是判斷錯了呢?要是我們一離開自己的有利陣地,敵人乘機直壓過來,那不是上當了嗎?他正二心不定,猛然看見左邊很遠的地方有手電筒閃光。無疑,敵人正在我軍側翼運動哩。
王老虎把寧金山拉了一把正要說話,突然聽到腳步聲,就喊:"敵人!"
寧二子倒抽了一口冷氣,問:"為什麼?為什麼嘛?哥,說呀!"
周大勇用手扶牆站起來。他覺得頭有斗大,兩腿酥軟;眼前旋轉起一塊塊的黑霧。但是,他一看黨的小組長們,就感覺到一種力量在自己胸膛里躍動。他說:"你們告訴戰士們,我沒有掛什麼花。頭上擦破了點,也不礙事。同志們!我們今天打得很慘。不瞞你們,王老虎他們還沒有回來。情況還挺危險。興許,前頭還有更大的戰鬥。你們都是班排幹部的代理人;要是他們當中有誰犧牲或負傷,你們就自動代理。"
"世上當真就有這一號人!"老鄉們望著周大勇。他們也感激,也奇怪。他們祖祖輩輩遇到的就是:欺詐、壓迫、飢餓,痛苦,看不見頭看不見尾的窮日月!如今,周大勇這些人,跟他們一不沾親二不帶故,又素不相識,可是,願意為受煎熬的窮苦人拿出自己的命來。
"唉呀!唉呀!不要打死我……"地下有個東西在哼唧。
周大勇抽出十幾個戰士背上傷員,準備走。
王老虎說:"你走吧。連長。敵人有兩條腿,我們也有兩條腿;敵人手裡是槍,我們拿的也不是打狗棍。放心,有什麼兇險我們也挺得住!"他表示了平時難以想到的慷慨!周大勇給王老虎仔細交代了會合地點,他帶上戰士們撤退了。
周大勇他們爬回村北部隊隱蔽的地方。他召集了班排幹部,把偵察到的情況分析了一番,大伙兒覺得這仗可以打。李江國不停地鼓動:"連長,干吧!打夜戰,拼刺刀,敵人最頭痛!"
寧金山說:"別提啦!我要知道那回開小差會給我帶來這麼多的難過,就吃屎喝尿也不幹那虧人敗興的事情!人要是能用血洗去自己的過錯,我願意去死!"
馬全有說:"那才不一定!興許敵人糧站還在這個村子前頭的什麼地方呢!"
副排長把臉捂在胳膊上。王老虎給他說話,他也不搭理。
馬全有說:"嗨呀呀,這才是!要再摸兩手稀屎,才算倒了八輩子楣!"
周大勇說:"只要判斷不錯,咱們就端掉這村子里的敵人!"
緩歇了一陣,周大勇慢慢地醒了。他覺得天也轉地也動,眼發黑心發燒,七竅像是冒火生煙。一陣兒,他又感到透進骨頭的濕冷,全身發抖,活像打擺子。腦子裡亂滋滋的:各種奇怪的形樣,片斷的回想,互相矛盾而又不分明的感覺。老鄉們急急忙忙地幫助李江國把周大勇臉上的血洗了一洗,又給周大勇灌了幾口開水。
老大娘善良的聲音,跟那自己在苦難中還憐惜別人的心腸,使周大勇深深地感動了,但是他仍然拒絕上炕去睡。他望著老鄉們那慈善的面容,說:"我,我躺到炕上會把你們的被子染上血的!"他又瞅著李江國那不耐煩的臉色,說:"不能給老鄉的被子上染上血!……"李江國著急得眼裡直冒火,說:"連長,上山打柴,過河脫鞋,到哪裡說哪裡的話。你看,現在情況這樣緊張,你又成了這個樣子……我簡直想不通,你--"周大勇打斷他的話,艱難地說:"你呀,……同志,這裡是敵占區。這裏的群眾,是從我們身上來看我們黨和毛主席的。你這人……"他咬住牙,定定神,又說:"你發什麼急喲!……你皺眉眼幹什麼……"他鼻樑動了幾下,嘴邊冒出很多汗珠。他閉住眼,頭靠著牆,呼吸短促而急九九藏書迫。他自己的話使自己感情激動。
戰士們看慣了流血時,血再不能感動人了!
周大勇突圍的時候,一顆重炮彈在他身邊爆炸,他被埋在炸起的土裡,頭上擦傷,昏暈過去。李江國讓戰士們把他背上走。
炕邊上坐一位老漢和一位老大娘。他們旁邊坐著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抱個吃奶的孩子。炕角還爬著一個小孩。炕當間放一片門板,門板上躺著一個死去了的女人,臉上蓋著紙,旁邊點一盞燈。那要滅不明的燈光照著老大娘淚汪汪的眼。李江國布置了警戒以後,把周大勇背到老鄉的房子里。周大勇靠牆坐在老鄉炕下邊的地上,流血和過度疲勞,使他昏迷不醒,臉色煞白。
周大勇說:"支部委員抽不出來,你把幾個黨小組的組長找來!快,利索點!"
於是他讓馬全有帶一個班消滅敵人的巡查哨並擔任戰鬥警戒;又組織了向村子里突擊的力量。他想:只要能插|進村,勝利是拿定了的。但是他還二心不定:打響容易可是收場難啊!他決定親自到村邊再"摸情況"。他給李江國吩咐了幾句話,就帶了五個戰士向前爬去。
刺刀不敢逼近,打槍又怕打中他們的人。王老虎刀尖指向哪裡,哪裡敵人便慌忙往後躲閃。敵人的指揮官喊叫著,朝天空放槍,威脅士兵,但是不生效。王老虎一直這樣和敵人堅持了四、五分鐘。
寧金山帶著他的弟弟寧二子,朝村子跟前爬去。
"不光能成,還要保管百無一失,出了漏子,你們也要受拖累!"
"敵人!"周大勇渾身緊張了。他習慣地摸住冰涼的駁殼槍把子,緊緊地盯著凹道。凹道里過著一連串牲口,前邊是一隊駱駝,駱駝上騎著些背著槍的敵人,一搖一晃像是瞌睡了。駱駝後邊是一長列毛驢。
周大勇問:"後邊趕毛驢的老鄉可靠嗎?"
"我不能躺下。沒有什麼,走開!"
周大勇一把抓住一個趕毛驢的人,低聲威脅:"不準喊!"
寧二子說:"哥,俺們部隊像颳風一樣,忽兒這裏忽兒那裡,俺們為啥不擺開和敵人干呢?國民黨的隊伍都是草包,俺們和他擺開打,三天兩後晌就把他收拾光啦!"
"我要起來!我要起來!"王老虎呼喚自己的力量。渾身酥軟,眼裡冒火星。他緊咬牙,正往起爬,突然從壠坎上跳下一個敵人。這個敵人不偏不歪地跳在王老虎身上。王老虎鼓起全身氣力一翻身,用膝蓋頂住那傢伙的胸脯,騰出手來,狠狠地把兩個指頭戳進敵人的眼睛,那敵人像被殺的豬一樣尖叫。王老虎死死地用雙手掐住敵人的脖子,一直把那傢伙掐得冰冷死硬。
周大勇說:"老鄉!咱們隊伍開來一個師,打這個村裡的敵人。你放靈動點,帶我進村,成嗎?"
王老虎想:"拚,不是魚死就是網破!"他端著刺刀率領戰士們向迎面衝來的敵人撲去。白刃格鬥展開了!
李江國說:"馬長勝和馬全有帶領戰士放警戒去了,三排長在院子里招呼傷員!"
周大勇跟上送糧的毛驢走近村邊,聽見村東打響了。嗨!大概是馬全有跟敵人巡查哨接火了。
"大約是就地掩埋了!"
周大勇扭過頭,背轉燈光,說:"江國,讓戰士們來看看這家老鄉的光景……讓我們記住這痛苦!"
李江國壓住他的肩膀,說:"你,--"周大勇發火啦:"怎麼?我負了一點輕傷就哼哼唧唧地躺下?你走開,我要站起來,我要站起來!"
周大勇繞到村南的路上去摸,路上沒有遺撒下糧食,只有很少的騾馬糞。
王老虎說:"死?你活夠啦?我們剛學會打仗,我們的事業剛開始,我們活得正有味哩。不要蘑菇,趕快走!"
寧金山說:"二子,你不要操心。咱們部隊打仗門道多,你看,連咱們都找不見主力部隊,那敵人就更摸不清邊兒。我敢保險,不出十來八天,准要打大勝仗。這經驗我可多啦!"
周大勇緊緊地跟寧金山和寧二子握了手,就盤問俘虜。原來,敵人增援榆林的整編三十六師進了榆林城沒久停,又順咸榆公路南下,說是去追趕我軍。這個村子里扎敵人一個大糧站,還駐一個營,--兩個連押運糧食去了,現在村子里只有營部和一個連。一個敵人副團長在指揮。村子周圍有不高的土圍子,南北都有出口。村西五里路有個村子,駐紮敵人一個團,是今天下晚宿營的。俘虜還說,我軍從榆林城郊撤退以後,多一半潰散了,少一半跑到黃河邊上,準備逃過黃河,所以,這個村子里駐的敵人浪吃浪喝,很大意。
李江國剛走出門,擔任掩護的戰士們就回來了。
"我算弄清了一個大道理:你越軟弱敵人就越欺侮你,你越厲害敵人就越怕你!"
"儘力量辦!"老鄉向後跑去。
馬全有蹲在地下,低聲罵:"哼,好臭!這些婊子養的國民黨隊伍,就在陽關大道上拉屎!"
戰士們只有一個念頭:前進!戰鬥!報仇!
馬長勝在馬全有脊背上搗了一拳,瓮音瓮氣地說:"摸!連長心裏有譜兒。"
周大勇把他渾身上下搜了一番。這人頭上綁塊手巾,穿著光板老羊皮襖,腰帶上還別著旱煙鍋。無疑,是個老鄉,周大勇鬆了口氣。
李江國急躁地說:"只要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眼前,只要你好好的,那天塌下來也不怕了。可是你總不顧自己--"周大勇冒火了:"想自己?值不得。……你……"他咬緊牙,擺過頭去,像是對李江國生氣,像是滿肚子的話無從說起,也像咬牙忍受傷口的刺痛!
王老虎點了點頭。大火照著他們的臉膛。周大勇和王老虎眼對眼看了幾秒鐘。周大勇有一種強烈的想法:想對王老虎說許多熱烈而豪勇的話,但是說不出來;想表示他的感謝,可是他不知道該怎樣感謝王老虎,因為王老虎根本不把危險和死亡放在眼裡。
他頭不動,眼睛左右一掃,想:"老子再放倒他兩個!"胳膊上用足力氣,握緊槍,用力撥過一個敵人的刀鋒,反手一刺,刺中了那個敵人的咽喉;別的敵人一愣,他又回手刺倒另一個;第三個敵人招架了幾下,也叫他一刀戳死在地上。他朝前蹦了幾步,對準另一個敵人刺去,那敵人往後一退,仰面朝天跌倒在地,王老虎雙手攥緊槍,刀尖朝下,猛紮下去,刺刀穿過敵人的肚子深深地插到地裏面去了。他搶前一步,一隻腳踏在敵人胸膛上,用力拔刺刀,不湊巧,刺刀脫離了槍!猛不防,他身後又撲上來一個身材高大的敵人,端著刺刀照他后心刺來。王老虎連忙側身一躲,敵人撲了空。他著了急,把槍倒過來,右手抓住槍梢用力掄起槍,朝敵人腦袋上猛擊,打得敵人的腦漿四濺。他連忙從地下摸起掉了的刺刀安在槍上。這時光迎面撲來一幫敵人;一個敵人端著刺刀,跑在前頭。王老虎猛地撲過去,迅速地向為首的敵人胸脯虛刺一刀,閃得敵人空撥了一下,不等敵人收槍,他猛地一個突刺,刺進敵人肚子。另一個敵人剛斜轉身子,王老虎鮮紅的刺刀又刺進那個敵人的左臂。其他的敵人慌亂地跑散了。
寧金山率領幾個戰士,轉身向敵人衝去。
他們向前摸去,通向村子的路上都是牛、毛驢和駱駝拉的糞。
副排長帶上四個戰士和五個傷員下去以後,王老虎、寧金山和其他三個戰士,射擊了一陣,便悄然離開陣地,迅速地隱沒在黑暗中。
寧金山把背著的沉重東西,咚地往周大勇腳邊一摜,說:
他想:"完成掩護任務算不了什麼,還要把戰士們帶回去!"一種強大的責任感,控制了王老虎。
周大勇給王老虎交代了任務,又緊緊地抱住他的肩胛,說:"老虎!目前這種情況下的英雄可難當https://read.99csw•com啊!"
他們遠遠地擺脫了敵人,因為王老虎把敵人背到相反的方向去了。
李江國說:"連長!不用讓戰士們來這家看,家家都跟他們一樣!"他轉過身臉朝門站著,眼淚湧出來了。
王老虎沒回來,李江國想瞎編幾句話,安慰連長。可是他這號人沒說過虛,如今剛想到說虛,滿臉飛紅,像喝了二斤燒酒。平素說話一套一套的,如今連一句也編不圓,他對自個兒生氣。好吧,反正自己總要喜喜歡歡的才是,連長的心已經夠重了!
"看那狗操的怎樣給杜魯門報賬!"
周大勇看得分明:毛驢還在過;不能猶疑,立刻動手。他要身邊的一個戰士火速返回去告訴李江國怎樣插|進村子,又給身邊四個戰士叮嚀了一番。
周大勇雙手撐著地,指甲鑽到地里去了。他眼前冒起一團團黑霧,銳利的思想閃過腦子:"我怎麼坐在這裏?……我的戰士多需要我呀……"旺盛的生命力量在他全身燃燒。他睜開眼,直挺挺地靠牆坐著。他覺著,現在最重要的是:直起腰坐正。
"黑天半夜你吃上牲口亂跑什麼?"
周大勇背靠牆坐著,眼睛盯著老鄉的炕沿。啊,這不是老虎嗎?老虎負傷了,躺在一片門板上,滿身是混合著沙土的血漿,昏迷不醒……突然,眼前的景象全消失了。周大勇心頭湧起毛辣火熱的悲痛:"我,我不能把黨交給我的戰士都帶回去!"
"嘿,爛麻擰成繩,力量大千斤,不要說我們還是人民戰士!"
他們經過一個個的村子,都不見人影。戰爭的恐怖不知道把老鄉們趕到哪裡去了!經過整整一天一夜的激烈戰鬥,戰士們筋疲力竭,兩條腿發腫發脹,像有千萬條小蟲在裡邊蠕動。口渴、飢餓、疲勞和寒冷糾纏著戰士們。眼前,每一個人只想一件事:不管是田野路旁或是泥水中,只要能躺下來睡那麼三五分鐘,就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
周大勇眉眼一皺,傷口越痛心裏越躁,他說:"你,你哪裡像個支部書記?你像個石人一樣站在這裏,生怕我死咯!部隊傷亡挺大,你還不趕緊讓黨員們積極行動起來,想必是你有別的好辦法!你,你不行,你在情況緊的時候,弄不清自己該幹什麼!"
他拉響了懷中抱著的幾顆手榴彈,隨著爆炸的閃光,趙萬勝和五六個敵人一塊倒下了。其他敵人,有的跌在火堆里;有的被硝煙熏得睜不開眼,就縮到那黑暗的角落裡;有的東跑西竄,互相衝撞。
"命令"二字真靈驗,它把二子湧起的感情一下子便壓下去了。
李江國要周大勇躺下。周大勇眉頭擰成一股繩,表示拒絕。
敵人步步進逼,王老虎帶上戰士們邊打邊朝西北方向撤退。
周大勇又興奮又擔心,他急需要知道戰士們作戰的情形。他高聲喊叫王老虎,可是院子里一片嚷嚷聲,淹沒了他的喊聲。
周大勇把和王老虎一塊作過戰的戰士都找來,一個一個仔細問過。他發現他們任何人都不能確切地說出王老虎是怎樣犧牲的。戰士們帶回來犧牲了的同志的遺物中,沒有一件是王老虎的。周大勇像作戰時分析情況那樣,思索了一切細節。一個令人興奮的判斷,投射出一線希望:"老虎可能還活著!"但是又有很小的聲音向他說:"王老虎多半是犧牲了!"
他到村子周圍看看,這村裡的敵人,不像是今天行軍后宿營的;也沒有電話線從村子里伸出向四下里連接。看來,這個村子是糧站;村子里駐守的敵人是保護糧站的。保護糧食,目前在敵人在我們都是頭等重要的事情。
寧金山說:"還能說行不行?你需要個俘虜,就該摸個俘虜來。"
沉默,長久的沉默。可是在這沉默中包含著多少翻騰的感情和心緒啊!
一個腳印一身汗,一片土地一片血。殘酷猛烈的戰鬥進行到夜裡十點鐘。
周大勇躺在路邊的壠坎下,一聲不吭。他折了一根小草用牙齒嚼著,仔細盤算。
你放心。"
"你,你呀……排長,排長!你把方向搞錯了!"
寧金山跑過來抱住周大勇的腰,哭喊:"連長!……"周大勇身上抖了一下,像是誰在他心頭撕去一片血淋淋的肉。他嘴唇抖動,低聲叫:"趙萬勝!"
"他們都在放警戒。連長,情況很緊,幹部們抽不出來!"
周大勇讓李江國指揮戰士們順一條壠坎隱蔽下來。他坐下休息了一陣,就帶領馬長勝,馬全有到前邊去"摸情況"。
"為什麼?為什麼?"
周大勇不停地咬牙,頭上流冷汗。他使盡全部力氣忍受著身上的疼痛。
寧金山拉了二子一把,貼住耳朵命令:"我是班長,聽我的命令!"
"王老虎回來了嗎?"他問李江國。李江國說已經派人去聯絡了。
李江國側轉臉,避開連長的眼光,好像怕那灼|熱的眼光把他燒傷似的。
老鄉說:"這能成,這能成。"
他們朝東南方跑了十多里,看見一個小村子。戰士們進村以前,李江國摸進村偵察了一下。村子里沒有動靜,連一隻狗也看不見。他覺得身上寒森森地發毛。猛然,他看見一家院子里的窗子透出微弱的燈光。李江國輕手輕腳地摸進院子,趴到窗戶上,用舌尖把窗格的紙戳了一個小洞,便看見:
"槍?"
周大勇率領戰士們衝出敵人包圍圈以後,一直朝東南方向插去。
一長溜黑影,沙沙沙地前進。他們帶著戰鬥的創傷,抬著負傷的戰友,有時踏著流沙,有時踩著泥水。他們苦戰以後,餓著肚子,摸著黑路,頂著星星,披著寒風,艱難地行進,隨時準備廝殺。
這工夫,後邊一個戰士上來報告:後邊趕毛驢的都是老鄉,每一個老鄉吃四五頭毛驢;最後還有一隊駱駝和一些押運糧食的敵人。周大勇給那戰士安頓了幾句話,又問趕毛驢的老鄉:"押送糧食的隊伍多嗎?"
王老虎和他的戰友,從敵群中擠過去,在一個小渠里蹲了一陣,又爬上了一丈來高的土崖。上去一看,原來有一片開闊地。左後方,王老虎他們剛才堅守過的陣地附近,敵人還在射擊,可是這裏除了頭頂上的流彈嘯叫以外,無聲無息。同志們都鬆了一口氣,繼續往前摸。猛不防,有幾十個敵人跑步過來了。
周大勇累得手腳都麻木了,頭上的傷口痛得像刀子割。他趴在凹道邊,把頭壓在手背上尋思:部隊順凹道接近村子是隱蔽些,可是對這樣的交通要道敵人定會特別注意。他正籌思,彷彿聽到遠處有什麼聲音。他把耳朵貼在地下聽。地很濕,傳音不快,聽不出什麼名堂。他閉住氣,伸長耳朵聽:當真有聲音,而且越來越近。過了十來分鐘,一長溜牲口走近了。周大勇和戰士們連忙躲進高粱地。他心裏正犯疑,又聽到有人說話:
"二子,可不能打盹。你不是要求入黨嗎?我把你帶出來,就有點私心:想叫你立一功。"
王老虎的決心馬上變成命令:"撤退!我帶四個戰士掩護,副排長帶上傷員和其他戰士先走!"
"我是解放軍!"
寧金山說:"咳!你收拾精幹點!我看你幹什麼都心眼死得厲害。打起仗,我老是替你操心。處處要留神。你從開闊地往前跑的時光,就要先看看前面有啥地形地物可以利用。你呀,打仗還缺一個心眼!"他摸摸二子的背,又問:"冷么?"
他倆都在努力,不使眼光相遇。很長時間沒人說話。沉重的空氣在他們四周流動。蠶豆大的燈焰,撲晃撲晃地閃著。
王老虎平時粘糊糊穩堰堰的,看來不靈巧,可是現在他的任何一個動作都是敏捷而利索的。
他們,順一條端南正北的大路朝南摸去。邊走邊爬,生怕弄出響聲。突然,啪嚓一聲,馬全有摔了一跤。
九九藏書王老虎聽到西面有喊聲,他便飛身向西跑,趁著敵人照明彈的光亮,他看見寧金山王和敵人拚刺刀。寧金山大概精疲力盡了,眼看撐不住了。王老虎不顧自己身後撲來的敵人,猛力地,向正要刺倒寧金山的那個敵人背部刺去。那敵人尖叫了一聲,在地下亂滾。這時候王老虎身後撲來五六個敵人。他扭轉身子,一個敵人端著刺刀,兇狠狠地向他刺來。王老虎撥過敵人的刺刀,向那個送命鬼猛猛地刺去。不料,那個敵人頭一縮,把王老虎閃得跌在旁邊的壠坎下邊去了,槍也跌壞了。這時候壠坎上面跳下一個敵人,用刺刀向他胸部刺來。英雄的意志給了人無限的力量,王老虎鼓起力氣,使出最後的一把勁,用雙手抓住敵人照他猛刺的刺刀,敵人猛往回一拉,王老虎兩個手心裂開兩條血口子。那個敵人正要回手刺王老虎第二刺刀時,寧金山和其他三個戰士撲上來,結果了那個敵人。
"哥,歸根結底咱們是為自個兒打仗,苦死苦活也能撐住!
周大勇率領戰士們跑了半里多路,佔領了有利的地形。他一面讓手邊的戰士們頂住敵人,一面派人收攏跑亂了的戰士們。然後,他跳下了一個壠坎,眼光四處搜索,像找什麼人,也像盤算什麼重大而迫切的事情。猛的,趁著火光,他看見王老虎順土坎走過來。瞧,王老虎邁著穩穩實實的步子,一步一步走來,像是生怕把地球踏翻了。他那不著忙的樣子,使周大勇起了火,喊:"姿勢放低!"王老虎沒聽見。他還邊走邊拔了把草,擦手上的泥。他走到周大勇跟前,感覺到腳下有個什麼東西,就扔掉手裡的草,彎下腰,撿起一板子彈。把子彈在衣服上擦了十來下,裝在衣服口袋裡。
躺到地下還行?你看,被子都給你鋪好啦。"
二子後悔他又摸了他哥的傷疤。他掉轉話頭,說:"哥,俺們多咱能趕上主力部隊--"寧金山把二子戳了一下,他倆爬到了一個壠坎下邊,蹲下,緩了一口氣。
周大勇嘴貼在寧金山的耳朵上,說:"你帶個戰士去,摸個敵人來,我要查問情況。俘虜要捉來,可是不準打槍,也不準弄出聲音來。行嗎?"
周大勇高聲大喊:"大約!大約!昏頭昏腦的!"
老大娘沒奈何地說:"看你血河撈人的,唉!快上去睡。
寧金山說:"不先給他幾下,咋能掐住他?問吧,連長,他的嘴還作用。"他趕緊又補充了一句:"連長,這俘虜是二子親手摸來的!"
王老虎率領著十四個戰士,抵擋住撲到當面的上千名敵人。他們打退敵人三次輪番衝鋒以後,敵人向他們堅守的陣地摔了成千發迫擊炮彈、重炮彈。王老虎他們堅守的陣地燒起了一片火!
王老虎望著連長撤走的方向慢騰騰地說:"為什麼?我們把敵人背上走,我們連長就能安全突圍。"他還想說:"必要的時候,就用生命換取時間唄!"但是話到口邊又咽到肚裏去了。因為,他從寧金山那不均勻的呼吸聲感覺到:寧金山的心在慌亂地跳,臉在緊張的抽|動。一陣不能自制的激動控制了王老虎。他說:"金山,不要難過!目下,我們是很危險,可連長跟同志們就得救啦。不要難過!"
周大勇拍拍寧金山的背,說:"看你的咯!"
"哥,你入黨的事呢?現在班長們裡頭,就數你是非黨群眾啊!"
一個敵人逼近寧金山問:"什麼人?"不等回答,又用手電筒朝寧金山臉上照。寧金山一槍托把這個敵人打倒了。"啊呀!"被打倒的敵人叫了一聲,其他敵人亂了一陣,盲目地射擊起來。轉眼工夫,許多敵人從四面八方圍上來了。照明彈和信號彈接連著升起。手榴彈炸起的煙霧裹著槍聲和亂鬨哄的喊聲。
寧金山撲上前剛抱住趙萬勝的后腰,二十多個敵人從左側打塌了的破房裡衝出來。趙萬勝突然跪起來,腰一直,把寧金山撞倒了。他蹬了寧金山一腳,說:"快走!"寧金山還沒來得及爬起來,趙萬勝倒向敵人爬去了。眨眼工夫,二十多個端著刺刀的敵人撲到趙萬勝跟前。趙萬勝喊了聲:"來!"
"不多,老總。前邊一個班,後邊一個班。"
周大勇說:"你去給後邊的老鄉叮嚀:讓他們把戰士們遮護住!"
風徐徐地刮著。天空飄著一塊塊的黑雲彩。簌簌簌的樹葉,一直在單調而輕微的響著。路邊乾枯的蓬蒿,也在無聲地搖擺。村外高粱地里是一片蛙聲!七
趕毛驢的老鄉發熱發冷似地抖著。他想不透,咋著,猛不防就從天上掉下來個人?這是啥人?他跟上這幫送糧的牲口去幹什麼?教人發懵!
"老總!這,這咱可說不清啊!"
周大勇望著王老虎,立刻把他剛才千頭百緒的想法,變成了這樣一句簡單的話:"老虎,你帶一個排擔任掩護!"
寧金山說:"二子,你蹲下,我踏在你肩膀上,爬過牆去。"
周大勇跺著腳,說:"趙萬勝,你是共產黨員,你沒有權利--"趙萬勝爬在地下,說:"連長,我不行了。我的血快流盡了,你們走!……同志們,我死在你們面前,目下對我說來,沒有比這更好的事情。同志們,我,盡了自己的一點點力量。……去吧,同志們,去戰鬥!……"周大勇不容分說地喊:"寧金山,背上他走!"
馬長勝說:"著啊!夜戰,敵人摸不清虛實,啃他吧!"
周大勇低聲向戰士們喊:"同志們,突圍!走!打!同志們,我們肚子里有一顆勞動人民的心,我們手裡拿著武器,憑著它,我們會壓倒一切敵人!"
李江國恨不得長上十張口,他說:"連長,連長!我怎麼說好呢?我……連長,寧金山說他們撤退的工夫掩埋屍體……
馬全有說:"連長!下決心!下決心!打仗不冒險還行?猛戳進去,准打他個暈頭轉向沒招架。"
"什麼?"王老虎突然抬起頭,凝望著寧金山問。臉色光輝而剛強;那明亮的眼睛,叫人吃驚,好像,他生平第一次用這樣銳利的目光盯著人;好像,那平時被壓在心底里的深厚感情,全部從眼裡噴出來。但是,他立即就把自己翻騰的感情,壓下去了,儘力保持自己平時那種精神狀態。因為,憑多年作戰經驗,他知道,現在,忠誠、勇敢、智慧的全部內容就是:保持頭腦清醒;沉著,把任何危險都不放在眼裡。只有這樣,才能在巨大的危險的陰影里,抓住微小的生還希望。
周大勇把這老鄉的房子掃了一眼,就覺得胸前壓了一塊大石頭。老大娘個子矮矮的,瘦得成了一把骨頭。她左邊的地上躺著那個叫敵人保警隊糟蹋死了的女人。炕上坐著的孩子頭很大,胳膊可只有大拇指頭粗。這孩子看來只有三歲,可是他倒六歲了。炕邊坐著個三十來歲的女人。她穿著稀爛的衣服,遮不住羞恥。眼窩挺深,脖子上長著的癭瓜有碗大。她懷裡還有個孩子吃奶。孩子挺著脖子拚命地咂,咂一口,那女人就牙一咬臉一抽。周大勇的心在顫動,像是他的心讓那孩子咬住了。他想,那孩子一定從媽媽的奶頭裡咂出了血,因為媽媽身上實在沒有養分供給他啊!
老大娘獃獃地望著周大勇,眼淚漣漣的。過了一陣,她坐到炕沿上,用襖襟擦著眼睛,說:"你受了這麼重的傷,還惦念我們,還怕我們受擾害。唉!世上總有好人!從古到今,誰替我們的窮日子下淚呢!"
周大勇腦子還沒轉過圈,就把腰裡的駁殼槍抽出來了。馬長勝踢了馬全有一腳,罵:"熱鬧處賣母豬,盡幹些敗興事!"
"我是老百姓,隊伍上拉我來吃牲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