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六章 沙家店(二)

第六章 沙家店(二)

沒有任務,有任務也不給他!是么?"
趙勁說:"我一個人這樣想有好大用處?戰士們都這樣想啊!"
電光猛一閃,通信班長看見張培躺在泥水中,眼閉著,下巴顫動,雨水從他臉上往下流。
一個人比比他們,就覺得自己貢獻太少,就覺得自己站在任何崗位上都不應該有什麼不滿意。"他站在那裡不動,停了很久,又說,"人面對他們,還有什麼個人打算,那會羞愧而死!"
團參謀長衛毅從二營指揮所里出來,邁著大步,順一條山樑向北走去。他滿身是泥,濕漉漉的衣服貼在身上,鞋子被泥拔掉了,光著腳板,左褲筒從膝蓋以下被圪棘刺撕得吊下了。他彎下腰把那膝蓋以下的破褲筒狠狠地撕下來,用破布擦擦頭上往下流的雨水。他走了五十多公尺,迎面就碰見趙勁。
楊政委聽說戰士們在窯外邊,就急急地走出去了。
衛毅返回來,喊:"張培,讓通信員把你背到團指揮所去。
"暴雨把一切都攪亂了!下一步怎麼辦呢?"這個問題絞著趙勁和衛毅的心。因為,我軍前邊是黃河,後邊是無定河,身邊是優勢的敵人,這一仗只能打好不能打壞啊!因為,集結在晉西南、後天就要突破黃河天險的陳賡兵團,等待著沙家店的捷音。因為,西北這一仗,是全國大反攻的一個組成部分,人們把一切希望都放在這一仗的勝利上。可是暴風雨把戰士們用生命、血汗交織起來的希望,變成了痛苦的激憤!衛毅和趙勁分手后,向第一營陣地走去。
陳興允坐在馬褡子上不吭聲,他回想起了八月十五日夜裡會見彭總的情景。現在彭總大概正在端著蠟燭,查看地圖。
營部通信班長連忙扶住張培,喊:"小山子,快去報告四一號或四二號,就說教導員不行了!"
楊政委說:"老陳,敵人真是瞎子摸魚,他要去的地方鬼都沒有一個!"
幹部們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著旅政治委員,往前擁擠著。他們那破舊軍衣下面的心,都興奮得嘟嘟跳著。他們期待這一天,期待了多少日日夜夜啊!"大反攻"的路,是他們血一滴汗一滴走出來的。
戰場上湊巧的事可就不少啊!西北戰場上,每次打仗必定下雨。有些地方,旱的一年四季不見雨水,可是部隊一去,正要開始打仗,馬上就大雨瓢潑。戰士們笑著說:"咱們是龍王爺噢!"
風還刮,雨還下,電還閃,雷還響……
陳旅長和楊政委坐在一棵沙果樹下。他們旁邊站著旅司令部的一科長和幾個參謀。
腳踏著祖國的大地,
四科長遲遲疑疑地看了看旅長,又看自己的胸脯,狠了狠心,說:"好!"
陳興允把命令湊到楊克文眼前,高興地說:"彭副總司令說,敵人要分三路來,敵人就分三路來了。敵人執行彭總命令的準確性比我們也不差。"
周大勇說:"我們全連戰士給首長們送來點肉。喂,大個子!首長們要問起你,你一口咬定說是炊事員同志送來的。你要說破真情,我可要揍你。"
陳旅長知道四科長的心情。這位經過長征、遍體傷痕的紅軍老戰士--四科長,為了讓同志們多吃一口飯,他常常是當著同志們把飯舀到碗里,又背著同志們把飯倒在鍋里。司令部有很多人變成夜盲眼,他就是一個。今天司令部的同志們宰的那匹老馬,就是他的乘馬。
通信班長說:"教導員,你的身體真是不行了!"
衛毅像每次戰鬥前一樣,覺得自己渾身洶湧著狂潮一般的力量。他想:"多好的戰士哇!帶上這樣的戰士,還有不打勝仗的道理嗎!"
我們是一支不可戰勝的力量。
"病,決不會把我摔倒的!我們立刻就要進行戰鬥。暴雨是下一陣子,它馬上就會停止的!"
山洪暴發了,響聲就像黃河決了堤。
這時候,是幹部們用自己的熱情鼓舞戰士們呢,還是戰士們用自己的信心鼓舞幹部們呢?這是誰也說不清的。因為講話、舉槍歡呼、表決心、喊口號已擰成一股巨大的吼聲,激蕩著黃河和萬里長城身旁的千山萬壑!
楊政委說:"你讓他回到團里去休息,可是部隊馬上就出發。說老實話,他們回到團里,要餓肚子走路;可是去掩護搞糧食,雖然走幾步路,"他指著肚子,"這問題可解決了!"五
"同志們,戰爭才不過打了一年多,美國杜魯門政府支持的蔣介石就垮下去了。同志們,劉鄧大軍勢如破竹;陳粟大軍正在魯西南激戰;陳賡兵團就要渡過黃河,挺進豫西;胡宗南的老巢--西安也將迅速變為前線。兩三天以後,蔣介石和胡宗南就會知道什麼叫厲害。同志們,現在你們可以看出:黨中央、毛主席和周副主席命令彭副總司令把胡宗南的主力部隊,從延安調到這長城邊的戰略意義咯!同志們,我們不僅把敵人拖到這裏,還要打一個勝仗。如果我們在陝北把這一仗打好的話,第一,可以扭轉西北戰局,轉入反攻。第二,有力地配合了其他戰場,首先是有力地配合了劉、鄧大軍和後天強渡黃河的陳賡兵團。同志們,毛主席、周副主席和彭副總司令親自指揮下的西北野戰軍,立刻就要創造出偉大的戰績。同志們,你們去告訴英雄的戰士們:要不怕艱苦,不怕犧牲,猛衝!猛打!為西北解放,為全國反攻打一個漂亮的殲滅戰!你們要告訴戰士們:他們英雄的功勛會被寫到中國人民鬥爭的歷史上去的!"
四科長急得前言不搭后語地說:"七○一,不是我……你看……晚上煮肉,炊事員肚子餓得咕咕叫,可是他們連一口也捨不得吃!我看--"陳旅長嚴厲的眼光,直逼得四科長想鑽到地縫去,不容分辯地命令:"開飯!立刻!"
陳旅長剛毅的眼睛,注視著戰士們的臉,足有兩三分鐘。
像發了山洪一樣向前流去。
戰士們有的扛著迫擊炮筒,有的背著炮盤,有的抬著重機槍,有的扛著子彈箱。……
楊政委揉揉膝蓋,說:"我的關節又疼起來了,不是好兆頭,很可能下雨!"
嘿!三個熟土豆,周大勇像看見酸杏子一樣,幾天來第一次感覺到口裡有了唾沫。
衛毅說:"暴雨,你看這暴雨……團長!政委呢?"
楊政委說:"哼,整編三十六師,是胡宗南最能打的主力師。它在我們西北戰場上還沒有碰過大釘子。這一次我倒要瞧瞧它的狂妄驕橫!"
楊政委笑了,說:"老陳,這小夥子聽見任務就沒命咯!
周大勇向前走了兩步,說:"有什麼任務一定交給我們。"
周大勇走過去一問,知道這裡是旅司令部駐地。閃亮的窯洞里住的旅首長。他問清https://read.99csw.com了去他們團的路線,正要轉身走,又聽見旅政治委員在窯洞中喊:"外邊是周大勇?進來!"他扭頭向陳興允說:"老陳,湊巧!我們不是要派點子部隊去掩護運糧?周大勇他們也許可以去。"
向前向前向前!
"問我幹什麼?我又不是司令員。"
他說:"同志們,你們是為了勞動人民利益敢於上刀山的英雄!"他低沉的聲音充滿感情;緊咬著牙,鐵一樣的下巴微微抖動。"你們回來咯。並不是你們連隊所有的人都回來了!親愛的同志們,多少年來,我們歷盡人間艱苦,犧牲了許多同志。我們走著一條血的道路。中國人民的苦難,都集中地表現在人民戰士身上咯。可是不論怎樣流血犧牲,忍飢受俄,我們總是勇往直前,相信勝利,相信我們事業的正義性。親愛的同志們,不論在任何艱難困苦的情況下,黨、毛主席和周副主席,總是滿懷信心地告訴我們:我們要勝利,舊社會一定要打碎,新社會一定要在我們手裡建設起來!因此,我們的軍隊就有許許多多排除萬難、為了全體而自我犧牲的偉大戰士。"他的每句話都充滿著鼓舞戰士們的熱情。他把那奔流在自己血管里的力量,通過語言注入在每個戰士的心裏。
陳旅長用左胳膊攬著周大勇的肩膀。這,讓周大勇挺不自在。他剛參加部隊還是個不懂事的孩子時,旅長這樣規勸過他。他在二萬五千里長征中走不動的時候,旅長這樣鼓勵過他。他過雪山草地餓肚子哭鼻子的時候,旅長這樣安慰過他。可是自從他下連隊當了戰士以後,多數場合旅長對他是蠻嚴厲的,有時候簡直嚴厲得不近情理,叫人受不了。因此,周大勇常想看見陳旅長,可又躲著他。
張培說:"哪,哪裡!病沒有犯,只是,只是身上有些冷。"
"發什麼火!你吃了火藥啦?"
陳旅長和楊政委站在地圖下。陳旅長查看敵人進攻的路線;楊政委念著命令上寫的一大篇敵軍番號。陳旅長把前兩天敵人主力集中的咸榆公路上的綏德縣城,用紅藍鉛筆劃了一個大藍圈,然後再從大藍圈開始,在黃河以西無定河以東劃了三個向東北展伸的藍線。他說:"老楊,胡宗南的算盤打得挺不錯吧!"
衛毅說:"反正我要派一參謀來臨時代替你工作,你到團指揮所去休息一下。"
歡呼聲四起:
閃電撕破昏暗的天,炸雷當頭劈下來,彷彿地球爆裂了。
陳旅長和旅政治委員互相望了望,默默不語。
陳旅長看了看命令,瞌睡、疲勞一掃而光。他臉上顯出異樣的光彩,拍著膝蓋,喊:"老楊,起來!妙,妙透咯!"
陳旅長和楊政委回頭一看,周大勇氣昂昂地站在他們身後。
作戰地圖鋪在地上。陳旅長趴在地圖上,用手量距離,用紅藍鉛筆輕輕地划著敵人的態勢和我軍的部署。
天傍黑,我軍把敵人一部擊潰了!
米脂以北的鎮川堡到烏龍堡,是正東正西七十來里。敵人整編三十六師擺成一字長蛇陣,由鎮川堡出發東進,準備和他們進到黃河邊上的主力隊伍會合。現在三十六師的先頭部隊一二三旅已經到了烏龍堡。三十六師師部率一六五旅等部,還在離烏龍堡三四十里的沙家店一線。
四科長陳德讓旅司令部的劉副官掌勺子給戰士們分飯。
他看見陳旅長和旅政治委員並肩站在河邊的高地上,就躲躲閃閃溜進旅首長住的窯洞。他把肉放在灶火台上,樂的正要往外蹦,有人一聲喊住他:
陳旅長大聲喊:"什麼?真是要不得!"
歌聲給了戰士們力量,他們反覆地唱著。
當他看到敵人完全按照他老早就下了的判斷向前推進時,他,一定還是毫不驚奇的,或者又更加深沉地思索起來了。
陳旅長和楊政委走到牆壁上掛的地圖邊。陳旅長看了看地圖,說:"派人去掩護運糧的任務,決不能讓周大勇他們去執行!"
旅政治委員那銳利的眼,一直望著周大勇和戰士們。是的,他們都是些普通的人,但是他們都經過戰火的燒煉;在他們那樸實的外表下隱藏著多麼深刻的思想和感情!他們曾經是被人踏在腳下的人,可是如今,他們能撕破昏暗的天,讓太陽的光輝普照大地。那一個個平凡的臉膛,也都是一部人民鬥爭的活歷史。中國革命最偉大的成就,不就是培養出了這些人么?
衛毅把他的警衛員披的一條麻布口袋,拿來給張培披上,就頂著風雨,踏著泥水向左翼走去。他邊走邊喊:"準備好,同志們!雨不會下得太久,過一會再跟他拼!"
周大勇找來馬全有、李江國、馬長勝等人,把任務告訴了他們,大夥就分頭給戰士們傳達。濛濛雨又下起了。村子里的雞叫了。河岸上有軍人和擔架隊的老鄉在過來過去地步。緊張的生活隨著緊張的日子又開始了。
楊政委激動地說:"同志們,我們盼望的日子來到了。明年初,劉鄧大軍帶頭進入反攻;現在,我們全面的大反攻就要展開了!"
"外邊!"給首長說話就是這樣坐著?周大勇正要站起來。陳旅長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和他肩並肩坐下。警衛員端來一碗水,旅長接過來遞給周大勇。
陳旅長沒有回答,他的眼皮已經拉不起來了。
一個知識分子出身的幹部,這樣忠誠樸實,這樣勇敢無私,真是難得的很哪!"
沙家店東北的小山溝中,步兵、炮兵、騎兵、擔架隊,……
"走咯?半小時也不給睡?"
八月十七日後半夜,部隊經過五十里急行軍以後宿營了。
周大勇說:"七○一,要有任務。就交給我們,我們打得苦,可誰又打得不苦?"周大勇眼光轉向旅政治委員,請求著。陳旅長說:"任務!任務!任務有,但是不能交給你們。你不要看楊政委。他不是說他不支持你的要求嗎?"
天明了。部隊向野戰軍司令部指定的位置前進。
眨眼工夫,幹部們紛紛跑步趕來了。
陳旅長趕到窯洞門口,把手放在四科長脊背上,邊走邊說:"不要小氣,賀老總給我們從河東運送的小米,馬上就可以到。明天嘛,這樣,你再想點辦法?"
陳旅長走過來插問:"衛毅呢?"
"中國共產黨萬歲!"
四科長嘆了一口氣,說:"我的心都快勞幹了,也把咒念完了!"
指導員王成德喊:"同志們!站起來,面向連長,這樣就背著風雨啊!好,唱一個歌!"
像是他跟前沒有站著什麼人,只是獨自個兒說這些話似的!一大行軍鍋的稀飯--糠、土豆、南瓜和各種各樣的野菜攪起來煮成的飯。飯鍋旁邊放九九藏書了一筐子馬肉。肉和飯的那股香味呀,直往人鼻子里沖。哪怕你離它一百公尺遠,也能聞到噴香味。
衛毅聽見張培聲音有些發抖。他問:"打擺子病又犯了么?"
"全國大反攻萬歲!"
楊政委看看表,躺下去。他悠悠忽忽地說:"老陳,抓緊時間,還有半小時的好覺睡喲!"
周大勇喊:"同志們,誰說夢話驚動了大家?"
四科長筆直地站在那裡,興沖沖地說:"老鄉們給我們搞來一筐子土豆,四個南瓜,一斗谷糠。另外,旅黨委有通知,十分沒得辦法,可以宰殺牲口充饑。--到今天為止,除了馱炮騾子,全旅的牲口已經宰殺了很多。騎兵通信員差不多都變成步兵通信員了!--我們司令部的同志們總算湊合著宰了一匹老馬,已經煮熟了。七○一,你放心,今天保證同志們吃上一頓飯。當然,吃飽吃不飽,那可不敢誇口噢。"
他直挺梆硬地站在首長們面前,微微抖動嘴唇,想說什麼,可是那乾燥發腫的嘴唇不聽使喚。
周大勇說:"那你這傢伙是成心要跟我搗蛋咯!"
張培說:"哄你幹什麼!"他走上去,用全身力氣握了握衛毅的手,說:"看!我的力量還足嗎?"
陳旅長站起來,擺手要參謀們收拾地圖。他擦著頭上的汗,用帽子扇風,說:"好啊,讓胡宗南的王牌--三十六師嘗點苦頭!"他看看天空,又說:"這樣悶熱!可不敢下雨,老天!"
趙勁用手擦擦頭上的雨水,說:"敵人的側翼部隊是被擊潰了,可是我們沒日沒夜等待的戰鬥就是這樣!……狗娘養的,碰到什麼鬼呀!碰到什麼鬼呀!"
衛毅說:"倒楣的雨!……"接著,他像安慰自己似地又說,"團長,反正雨對我們不利,對敵人更不利,因為我們事先布置好敲他;敵人呢?在山上行軍,突然大雨來了,又遇到我們突然攻擊,非常狼狽。"
張培說:"不,不要緊。戰,戰,戰士們情緒挺高。"
旅政治委員講了一段話。陳旅長又講話了。
陳旅長說:"老楊,這可不行!"
部隊集合在溝槽中,準備出動。各級政治工作幹部,利用出發前的時間,向戰士們講今晚行軍應注意的事項。
周大勇心虛口松地說:"我不餓!"
楊政委一躍而起,說:"老陳,利用五分鐘時間,召集團一級幹部傳達這消息!"
楊政委望著周大勇那急迫的神氣,突然變了口氣,說:
彭副總司令指揮敵人的事,你和我並不是第一次才體驗啊!"
周大勇睡得正香。他夢見他率領戰士猛烈地向敵人衝鋒,突然一顆炮彈轟的一炸,炮彈掀起的土把他埋住了。他一驚,醒來了。睜開眼一看,首長們站在地圖下。在首長面前就呼呼地睡大覺!他怪不好意思地站起來。也正在這一刻,他聽見陳旅長和楊政委的話尾:不派周大勇而派別的部隊去執行什麼任務。
警衛員擠眉弄眼像是抓住誰的短頭了,問:"你幹啥?"
陳旅長念著敵人的番號,在地圖上輕輕划著記號。他覺得這次戰鬥是很有把握的。楊政委站在旅長身後,彎下腰,雙手撐住膝蓋,從旅長肩頭望下去,盯著地圖。
戰士們奔跑著,當他們經過衛毅跟前的時候,都嚴肅興奮而激動地用眼睛向他打招呼。他們像是對衛毅表示:"參謀長!要大反攻呀!"
雨乘著風,威風勁更大。噴得人連氣都喘不上來,一股一股的冷氣,鑽到肚子里,傳到周身去。狂風吹,大雨澆,戰士們的破單衣貼在身上凍得打哆嗦!
陳旅長想著沙家店以北地區我軍集結的位置,說:"這簡直是送上門來了,敵人的側翼完全暴露在我們的面前。你想想看,我們一伸手就能全部撈住三十六師呀!"
可是周大勇一進來,陳旅長的心猛烈地抽|動了一下,一切興緻都跑得精光。
李誠說:"給團直屬隊同志們講話哪。他不會讓自己沒事幹。"
團參謀長衛毅急急地向前跑去。他想:"狂風暴雨要來了!"
濛濛雨變成了吊線雨。雲彩纏在山腰。
寧金山邊揉前額邊說:"誰,誰?我夢見了打仗--他媽的,我頭上碰了個大疙瘩。--睡,睡,咱們再睡。"
陳旅長雙手塞在褲兜里,來回穩實地走著。楊政委還站在原地,輕輕地呼吸,生怕驚醒周大勇。讓他多睡一分鐘,只有軍人才知道這一分鐘的睡覺多美,多難得啊!
楊政委走進來,輕輕地走到陳旅長跟前。兩人不吱聲地望著周大勇。有時交換著感動的眼色。
張培說:"別聽通信員們瞎扯!沒有那麼嚴重。"
陳旅長問:"你說得多輕鬆!--你看我吧,不要老看著牆壁--你們從榆林城郊撤退時,敵人一定反撲了。路上也許和南下的三十六師猛幹了幾場!"
陳旅長睡了沒有十分鐘,一位參謀送來一份縱隊司令部的作戰命令。他坐起來使勁地張起眼皮,伸手接住命令。他正要借參謀手裡的燈看命令時,聽見旅政治委員含含糊糊地說:"不會便宜它,我們……揍它……"陳旅長輕輕地叫:"老楊,老楊。嗬!做夢也是緊張的!"
我軍總的部署是:彭總命令一個縱隊和地方部隊的兩個團插到烏龍堡與沙家店之間的當川寺,準備斬斷一二三旅與三十六師主力部隊的聯繫。我主力部隊部署在沙家店以東地區,只要三十六師師部及一六五旅等部,由沙家店東進一步,就鑽進了"彭總的口袋陣"。
電一閃,又顯出了那站在急雨泥漿中唱歌的戰士們,顯出了那站在戰士們面前的周大勇和王成德。張培覺得,周大勇和王成德那雄赳赳的姿勢對戰士們就是最有力的號召。張培雖然渾身發冷,牙關子直打架,可是,他一次又一次地想:
"什麼?什麼?上級命令收兵,那就是有收兵的道理嘛!
三四天以前,陳旅長在電話上聽到團長趙勁向他報告:周大勇和他的連隊下落不明。當時陳旅長愣了一下,便喊:"派人,立刻派人去找。你一定要把我的戰士們找回來!"這幾天,他常常一言不發,獨自苦思,就算周大勇完了,可是要把那形樣從心裏挖去是不可能的。有時候,他又連連向旅政治委員說:"周大勇很機靈,保管出不了什麼漏子。"旅政治委員從話音中聽出,陳旅長說這些話只是為了安慰他自己。現在,周大勇在外頭說話的聲音,給陳旅長帶來很大的高興。陳旅長為了表示自己的樂和心情,正九九藏書在盤算用些什麼嚴厲的話來"w"周大勇。
戰士們的頭髮都很長。他們多半是二十來歲的小夥子,可是鬍子卻長得黑茬茬的。衣服都稀爛,十個人就有九個人是光腳丫。但是他們那一雙雙鷹一樣的眼,都閃著渴望戰鬥的光。
陳旅長的心劇烈地動了一下,再沒有問什麼。他一邊朝灶火台跟前走,一邊說:"你看,三十六師多積極,現在進到米脂城以北三十里的鎮川堡了。"他從灶火台上端起一個碗,走到周大勇跟前。
你肩上只挑著司令部人員的吃飯的擔子。而那些旅團幹部呢?
話是這麼說,但是,他也掩藏不住自己心裏的高興,"老陳,你看,彭總多麼巧妙地避免在不利情況下和敵人作戰。他會把我們軍隊的各種條件和力量充分地利用,充分地發揮,而善於避免敵人的長處利用敵人的弱點打擊敵人。老陳,我們把敵人拉到我們想要進行戰鬥的地方了。要狠狠地敲他一下,讓胡宗南知道自己姓什麼!"
狂風暴雨中,西北戰場決定性的戰鬥展開了……
黑暗罩著世界,濕潤的空氣在夜空流動。河邊一堆堆黃蒿、苦艾和馬蘭草微微搖擺著。戰士們有的背靠背擠在一塊兒睡著;有的就躺在那全是鵝卵石的河邊拉鼾聲,螢火蟲在戰士們頭邊飛竄。周大勇摸摸一個戰士的衣服,衣服是潮濕的。他想叫起幹部和支部委員們,可是又想讓他們多睡一會。他在心裏說,我在河邊來回走一百步,再叫醒他們。可是走完一百多步,他決定再走一百步。……
陳旅長說:"果真是這樣?那就好辦。明天,啊!今天,今天司令部人員的吃飯問題怎麼解決?"
楊政委頭猛一擺,說:"走,走!回頭再說吧!先把部隊拖上去。"
趙勁說:"放心,彭總計劃好了,那我們就不顧一切地打出個名堂。"
萬一沒辦法,就讓司令部的同志們把皮帶勒緊點。餓肚子,對我們並不是新鮮玩藝,同志們不會有怨言的。想想吧,第一連的戰士們,苦熬苦戰了幾天幾夜,馬上又要去執行任務。陳德,他們才真正叫苦啊!你、我和司令部的同志們,那算是最安逸最享福的咯!"他望著天空,任雨往臉上淋。他的聲音充滿感情:"我們的戰士,把自己的全部生命、青春、血汗,都交給了人民事業。他們即使去赴湯蹈火粉身碎骨,也積極自動毫無怨言。一個人,望著他們就不知道什麼叫艱難畏懼。
戰士們唱:
旅首長正要吃飯,旅部機要科長送來一份電報。他們擠在一塊,急切地看著。
周大勇頭上纏著繃帶,臉又黑又瘦,兩腮陷落,眼窩、鼻眼裡儘是沙土,讓火燎過的黑眉毛變成黃的了,眼睛倒是顯得更大了。他身上的衣服花里胡哨的,有泥巴有血跡,有火燒的洞,有子彈穿的孔。衣袖打肘子往下都被火燒去了;褲子從膝蓋以下撕破幾綻。那光腳丫子有血有泥又腫,看起來格外厚、大。
猛地,一陣從萬里長城刮來的大黃風,狂吼著滾過山頭,風沙打得戰士們的眼睛都睜不開,衣服被風吹得扇起來;迎風前進的戰士們,都彎下腰往前鑽。
楊政委說:"戰士們想打仗這是好的。部隊什麼時候都要保持一股想打仗的勁頭。可是你們要向那些對行軍不耐煩的人進行解釋:運動戰就是要運動嘛!再說,撈住一個如意的戰機,並不是那麼容易的。"
騎兵通信員們在山坡上,在溝槽里到處飛跑,傳送消息、命令。他們把馬打得這樣快,當他們上山的時候,人們覺得他們是馬蹄騰空飛上去的;當他們在溝里跑的時候,近處看,馬的肚皮貼住了地;遠處看,人和馬成了一條線,像一支出弓的箭一樣。這時,每一個幹部戰士的心情,都像那騎兵通信員們一樣的緊張和昂奮。
我們的隊伍向太陽。
周大勇端著水,手直打顫。嗬!那手腫的像發麵餅子,有干血巴有泥巴。
周大勇喝了一碗稀飯,分到了四兩來肉。肉,他一口也吃不下去。昨天晚上,他吃了首長們半個土豆(他把兩個半分給幾個戰士了)。誰知道首長們有多少個鐘點米面屑沒沾口啦?他想找塊紙把肉包起來給首長們送去,可是衣服透濕,哪裡會有塊完整的紙!低頭一看,破襯衣吊下來一片,他哧的一撕,用布包著肉。
陳旅長指著土豆,說:"來!你三口就會把三個土豆吞下去的,不過要慢慢嚼。你幾口吞下去,連它的味道也嘗不出來,那多可惜!"
聽這口氣,喊叫的人定是位首長。周大勇的心嘟嘟跳,腦子還沒有轉過彎,就迅速地扭轉身,立正站直了。嘿!仔細一看,原來是陳旅長的大個子警衛員,坐在灶火角,滿不在乎地摸著下巴。
楊克文敏捷地爬起來,以為來了提前出發的命令,說:
兩隻手好像變成多餘的東西了,放在哪一塊也不合適。他毫無目的摸著衣角,說:"沒有什麼,完成了掩護任務,我就把戰士們帶上趕主力部隊。路上,敵人戳打了我們幾下,我們也戳打了他們幾下!"
大風不但帶來了黑壓壓的雲彩,而且把黑雲彩吹到一塊,一下子就天昏地暗了。真像有誰猛地用一片黑色大布,把天遮蓋起來了。
周大勇那勇敢自豪的眼,變得純真,羞怯,還帶點稚氣。
陳旅長稱讚地說:"他應該提起來作我們旅的副參謀長。
不管黃風怎樣吼,天氣怎樣暗,步兵、炮兵還是一溜一行的由北向南,朝沙家店以東的常高山一帶急急地運動。……
"搞什麼鬼?回來!"
周大勇接受了任務,樂的不行。他走到河槽,想找支部委員和幹部們,把上級的決定告訴他們。
早飯時光,部隊宿營。
戰士們習慣成自然地抓起槍,一骨碌爬起來,互相問:
楊政委冷笑,說:"什麼挺不錯,完全是按我們指定的路線走啊!"
周大勇計算了一下,今天是八月十七日,他要完成了搶運糧食的任務,在今晚和明天早晨趕回來的話,還可以參加一二日之內就要進行的大戰。
周大勇拿起一個土豆剛咬了一口,幾個戰士的影子閃在他眼前:他們就是那昨天說"連長,餓啊,走不動了!"的人。周大勇當時對他們說:"走啊,同志們,我知道你們,你們走得動!"
鍾松從山坡上的指揮所走下來,渾身濕透了,褲腿、衣袖上粘滿泥巴,這位中將整編師(軍)長,沒有少跌跤。昨天到今天,他像被心火燒焦了似的,臉上起了很多皺紋。那一條條的皺紋從眼角拉到臉腮,像是用鋼筆畫上去的很多粗線條。網著血絲的眼睛噴著怒火。
張培說:"什麼叫不行?你們怎麼只看見我?戰士們那麼艱苦,你們為什麼看不見呢?戰鬥下來,我要結結實實跟你們算賬,糊塗透啦!去,告訴各連連長:好好掌握部隊,今晚還要繼續干;雨,毀不了我們的戰鬥!"七
陳旅長處理了一https://read•99csw•com些必須馬上處理的事情以後,躺在馬褡子上打算合合眼。
李誠說:"你不是說,你和楊政委在縱隊黨委已經提過了么?為什麼現在還不見分曉?"
騎兵通信員縱身上馬,飛出去傳達命令。旅參謀長情緒高昂地喊著參謀們,要他們通知附近的幹部們。
"不要,參謀長,不要派一參謀來。"
大雨從天上傾倒下來,霎時,滿山遍野,變成白茫茫的一片。
警衛員問:"揍幾下?"
楊克文背著手,眼裡閃著機敏清澈的光。他看著幹部們,最後,眼光落到身材高大的團參謀長衛毅的臉上。衛毅樂呵呵地微微聳了一下肩膀。楊克文想:這衛毅不管從哪方面看,都像個勇敢、誠樸和勤奮的工農幹部噢!幹部們臉上都有特別急切的興奮的氣色。
"把敵人撈住了?"
楊政委說:"離天明還有半個鐘點,你們在這裏吃了飯再回去。不在這裏爭取吃飯,那你會後悔的。"
正說著,團參謀長衛毅噗嚓噗嚓踏著泥水走過來了。他問:"張培,怎麼樣,雨淋得夠嗆吧?"
陳旅長不看周大勇,來回走動著說:"看得出來,打得很苦!打得很苦啊!戰士們呢?"
楊政委低聲說:"給累壞咯!我剛才和戰士們談過,他們很慘烈地打了幾天幾夜。還帶回來一些傷員和俘虜。我讓政治部和衛生部馬上派人來安頓!"
縱隊司令員呢?彭副總司令呢?毛主席和周副主席呢?他們挑著什麼樣的擔子呢?人常常覺得自己遇到的困難是世界上最大的困難,這都是由於缺乏鍛煉。好咯,你去儘力想辦法。
旅長和旅政治委員走到趙勁那個團的隊伍旁邊,看見了團長趙勁。
變了!大變了!可是周大勇那雙眼睛還閃著無窮無盡的頑強的光。它像是在說,殘酷的戰鬥並沒有熄滅青年的英氣;也像在說,艱難和痛苦並不能折服為理想而鬥爭的人。
電報上的大意是:八月十一日劉鄧大軍,躍進千里,向大別山地區挺進,威震長江南北;後天(八月二十日)陳賡兵團準備在洛陽、陝縣之間南渡黃河,挺進豫西;我陳粟大軍也轉入外線作戰,徹底粉碎了敵人在華東戰場的重點進攻,出師魯西南,有力地配合了劉鄧大軍的作戰,……我人民解放軍在黃河以南,長江以北,東起蘇北,西至漢水的廣大原野上,將要全面地轉入大反攻……
楊克文揉揉眼睛,仔細地看著命令,說:"這有什麼奇怪!
陳旅長說:"吃吧!多妙啊,三個土豆!"
周大勇問:"任務呢?"
"把你的鼻子揍歪!"
他帶上戰士們急急地出發了。六
陳旅長說:"噓--不要擺出這副沒奈何的樣子。你難?
"要得。我們另派別的部隊去。"
"揍哪裡?"
"老陳,不。我支持周大勇。不畏懼艱難困苦的人,是不會為疲勞制服的。好在路不遠,來回五、六十里,任務也不大。"
你怨天怨地幹什麼?你急,誰又不急呢?"張培又聽見周大勇對什麼人吼喊著講話。
陳旅長手一揮,說:"馬上開飯!飯可不是給司令部的人員吃,是給河灘坐的第一連的戰士們吃。"
李誠說:"戰士們想打仗簡直想的快得病啦!請戰書送來好幾百件。不過,有些人也產生了不耐煩的情緒!"
張培踏著泥,淋著大雨回到營指揮所。他覺得渾身發冷,頭昏眼花,可是他勉強地支持著。腳下扎了一根刺,很痛。他低下頭拔掉刺,可是一抬頭時,天也轉地也轉,眼發黑;他失去了控制自己的力量,悠悠忽忽,像掉下無底的深溝!……
周大勇走出窯洞。連陰雨越來越大了。他走到河槽里,只見戰士們方方正正地站了一片。
離部隊出發時間只有十分鐘。旅參謀長到趙勁那個團去了。陳旅長打了電話要參謀長馬上回來。接著,電話員便撤機子收電線;警衛員們在收拾旅首長的行李;參謀們在摘牆上掛的作戰地圖。
陳旅長高興地問:"說得好。你一個人這樣想?"
有的人嘟嘟噥噥地咒罵寧金山;有的人咕咕地笑:"寧金山頭上碰的疙瘩,一定比地雷還大!"
陳旅長喊:"進入戰鬥你們可要露一手啊!彭總計劃的再好,我們打不好也是枉然!"
衛毅問:"確實?"
……
大風大雨,天黑地暗。我軍所有的部隊,不但不能對敵人進行什麼攻擊,追擊,而且上不能上,下不能下,都站在山頭上淋雨。
警衛員把左拳往上一舉,腳跟啪地一靠,說:"我向連長同志宣誓:不泄露軍事秘密!喂,喂,還有:誰要再能給首長們送來半斤肉,我給他跪下磕響頭。"
"什麼事情嘛?"
陳旅長抓住周大勇的胳膊,說:"站到這裏幹什麼,還沒累夠!坐下,好好歇歇,坐下!"
父兄對子弟的感情。他不只是親眼看著他從一個討飯的孩子成長為一個英雄,而且是和同志們一道兒把他撫育成人的。陳旅長說:"大勇,告訴我,你們打得苦嗎?一路上的情況怎樣?"
張培猛然心裏又豁亮了,他用顫抖的手推開通信班長,說:"喊什麼?--雨,快過去了!--沉不住氣!小山子,回來!"
窯洞里,除了周大勇那從甜睡中發出的舒暢而均勻的呼吸聲以外,靜得能聽見人們的心臟跳動。
周大勇像一尊鐵像一樣,站在戰士們前面,眼睛一直望著陳旅長。他心裏那滾沸的感情,變成了希望立刻去猛烈戰鬥的烈火。
陳旅長呢,他看見周大勇這副死而復生的樣子,心裏有一種強烈的疼愛和激動。他對周大勇有一種特別的感情--
團參謀長衛毅站在溝岔的河岸上,手撐在腰裡,一手提著駁殼槍,注視著跑步前進的戰士們。
楊政委喊:"李誠!看起來,戰士們一個個都嗷嗷叫。"
陳旅長背著手,站在周大勇跟前。他那炯炯的眼光,長久的停留在周大勇臉上。他像是在周大勇身上發現了某種事物,某種深深地動人的事物。他甚至於驚奇自己以前不曾體會到它。
陳旅長講完話,戰士們立刻把他圍起來。他和戰士們親熱而激昂地談著最近就要展開的一場大戰。這工夫,他像是那許多士兵中一個普通士兵。
楊政委乾脆簡單地講述了全國各戰場的形勢以後,說:
衛毅走後,張培把通信班長叫來,狠狠地"訓"了一頓,說:"誰叫你去告訴參謀長?"
周大勇用衣袖擦著臉上的沙土,拘拘束束,舌頭像短了半截。他說:"和敵人碰打幾下,那是免不了的!再說,九九藏書部隊就是為打仗用的,不打仗還叫什麼部隊!"
周大勇乏的像攤泥。他把土豆拿在手裡,就頭低在胸前睡著了。
旅政治委員左手搭在周大勇肩膀上,叫了聲:"大勇!"他的眼光在他臉上轉動,頭輕輕的左右擺動,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周大勇連忙抓過三個土豆,再沒敢說二話。旅長的眼睛多尖啊,誰還能瞞哄了他!
鍾松進了窯門,他的旅長、參謀長,還有一個團長都在那裡等他。他雙腿叉開,提著兩個拳頭,誰也不看。眼眉像抽風一樣直動彈。
陳旅長和旅政治委員楊克文騎著馬,在部隊行列最前面並排走著。他倆騎的那兩匹棗紅馬,高低大小、毛色都是一樣的。山溝間道路平坦的地方,兩人便縱馬賓士。那兩匹身材不大的戰馬跑起來,尾巴揚起,又快又平又穩。旅長和旅政治委員勒著韁繩,身子略略向後仰著,風把他倆披的棉衣扇起,看來是滿威武的。跑了一陣,他倆又馬頭並著馬頭讓馬踏小步走,好像比賽看誰的馬好。
衛毅揚手高喊:"往下傳,把槍衣脫下!把槍火帽卸掉!"
陳旅長說:"回來咯!我知道你們會回來的。你們團長派了所有的偵察員和十幾個騎兵通信員去找你們。你沒碰到?倒霉的事常是往一塊湊合的。戰士們全都回來啦?當然,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會回來。這是可以想到的!可以想到的啊,同--志!"
陳旅長說:"要得,要得。"
陳旅長把周大勇上下打量了一番又一番,說:"你偷聽我們談話?鬼得很。你睡了一覺?這就是戰士們說的:騎馬坐轎,不如扳倒睡覺。我知道你睡得多舒服!"
四一號在那裡挖了個小窯洞。你去,營里工作我來暫時代理。"
各級指揮員、政治工作人員,有的掄著拳頭,有的手裡拿著軍帽揮著向戰士們講話。
旅長遞過土豆來,周大勇往起一站,伸手去接。因為起來得太猛,眼前突然一團黑,還啪啪地爆火星子。他連忙用手扶著牆,微微閉了一下眼睛,當他睜開眼的時候,看見陳旅長臉色非常嚴肅,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他。周大勇望著牆壁盤算:首長們大約在地圖邊站了多半夜了,興許米面屑也沒沾口。這三個土豆準是陳旅長、楊政委和參謀長的口糧。
周大勇鬆了口氣,說:"老資格,你這個死傢伙嚇了我一跳!"
"全不礙事!要嘴吃飯,要鼻子扯淡哩!"
第一營教導員張培和戰士們一塊站在山頭上。他的打擺子病又犯了,渾身發抖。他想:"病能摔倒我么?不能。一會兒,雨不下的時候,我們還要繼續戰鬥。"他在泥水中走著,儘力地想著戰士們。電光一閃,他看見第一連的戰士們抱著槍背靠背坐在泥水中。有些戰士光著膀子,他們把衣服脫下來裹在機槍上了,一個戰士坐在泥里抱住槍,用衣服裹著頭,右手打著拍子,口裡唱:"不怕風吹雨打……嗨呼嗨……我們打不散也拖不垮……嗨呼嗨……"張培挺了挺腰,好像他要擺脫那糾纏他的打擺子病。他儘力向遠處看,前邊是黑烏烏霧騰騰的一片。閃光又劃破漆黑的天,雷聲震得人腦子麻木。他趁閃光又看到前面:連長周大勇來回跑著,還興緻勃勃地向戰士們喊:"同志們,風雨、飢餓、敵人,都唬不倒我們!不怕熱、不怕冷,能走、能餓、能打,這是我們的傳統作風!同志們!什麼高山我們沒有上過!什麼大河我們沒有過過!什麼艱難我們沒有經過!同志們!眼前這點困難算不了什麼,完全是小意思。同志們,小心槍口上堵上泥,我們要隨時準備戰鬥。"
突然,有人喊:"沖呀!沖呀!"
"二十四下。"
陳旅長和旅政治委員,從頭到腳打量周大勇,像是第一次看見他。
"三營去咯!"趙團長背風雨站著。他惡狠狠地咒罵天氣。
他倆大聲笑了。更深夜靜,他倆銅鐘似的笑聲,顯得特別響亮和歡樂。
陳旅長嚴厲地瞅了周大勇一眼,沒吭聲。他轉過身去,來回走動。
陳旅長找了旅司令部的四科長來,劈頭就說:"我們有些同志整天喊為共產主義奮鬥,可是遇到具體問題的時候,他常常就缺乏共產主義精神。陳德,你呢?"
閃電!閃電!電光把無邊的黑暗撕破了。雷聲炸,狂風滾,溝里的洪水直吼叫,像天塌地裂一般。雨,雨還是拚命地往下倒,像是猛烈的閃電光,把天給劈開了,天上所有的水都傾瀉下來了!
背負著民族的希望,
從沙家店鎮子往東跳過四五個山頭,半山腰有幾個窯洞,當年住過人,後來老鄉們放柴草用。它如今成了三十六師師長鍾松的避難所。
這時,政治處的組織股長,從三營帶來百十個俘虜往團指揮所走。衛毅插過去簡單地詢問了一下情況,回頭對趙勁說:"團長!百十個俘虜就有五個營九個連的番號,我看,敵人大概混亂得連頭也抓不住了!"
站在山頭上的戰士,就像站在大瀑布下面一樣!有些騾馬滑倒,摔到深溝里去了,飼養員在那裡大聲哭喊。兔子、地老鼠等動物,都被雨水灌得從土洞里蹦出來四處亂竄,撞在戰士們的腳上和腿上。
陳旅長和旅政治委員,站在戰士們前面,看著每一個戰士的臉膛。
警衛員端來幾碗開水,掏出幾個小米攪糠皮做成的窩窩頭。
四科長高大而瘦削。他的一隻眼睛,抗日戰爭被子彈打瞎了。左眼忽眨著,莫名其妙地說:"我?我還感覺不出我哪一塊缺乏共產主義精神?"
通信班長三蹺兩步趕上衛毅,說:"參謀長!張教導員病得厲害,請你想個辦法。他剛才昏倒了。我們要向團首長報告,他把我們克得下不了台!"
像每次戰鬥前的情形一樣:命令、走路、擦槍、開會、講話、炊事員做飯……這一切用兩個字就統統包括了:緊張。陳旅長、旅政治委員、旅參謀長,分頭到各團召集營以上幹部傳達了作戰命令。
他呢,兩隻袖子卷到肘子以上,手裡拿了一把刀子,割起一塊肉就喊:"看司令部炊事員這份手藝啊!吃吧!吃吧!不要錢!"一會又喊:"不偏誰不向誰,是肉是骨頭,各碰各的運氣!嗨,嗨!啃完的骨頭不要亂扔,瘦骨頭也能熬出四兩浮油!"
四科長倒抽了一口冷氣,忽眨著左眼,說:"七○一,分糧食也好,分什麼也好,旅供給部總是先戰士后幹部,先戰鬥部隊后機關。當然,旅黨委會規定的這原則沒錯。可是司令部的同志們也是苦到家了!昨天整天他們是沒有聞過飯的味道。啊!這,你並不是--"陳旅長臉色突然變了。他說:"我了解,因為我也沒得東西吃,同志!"
可是休息了半個鐘頭,又接到命令:三點半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