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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沙家店(一)

第六章 沙家店(一)

"假設有這樣的情況吧!"彭總把蠟燭放在一旁,望著地圖,扳著指頭計算什麼,過了半分鐘的樣子,說:"從河北推進的敵人至少有一千幾百人,我們一打,敵人向河邊一靠,河南岸的敵人一定支援。這樣,我們即使殲滅了敵人,捉上七八百俘虜,我們也要傷亡二三百。另外一個可能是:我們一打,敵人往後一縮,我們什麼也撈不到,反而對我們是一個暴露。"他側轉著身子,看著陳興允,說:"我們暴露了以後,南邊敵人主力七個多旅向北一靠。敵人擠在一塊不動,我們想啃也啃不動,目前又缺糧食吃。更重要的是全國戰爭形勢向我們提出了重大的要求。……這樣看來,我們即使有打的可能,這一仗還是不打好。"
陳興允看看表,就立刻覺得心焦的像油煎:已經兩點鐘了,如果打,趕五點鐘部隊就要進入戰鬥,但是還要調動部隊,部署……他彷彿覺得,左腕上的手錶,"宗!宗!宗!"的聲音特別響,而且是,每響一下,都像誰用拳頭擊著他的心臟。他真想把時間抓住讓它暫時停留一下。但是彭總嚴肅、慎重、冷靜的神情,彷彿向他表明:現在,衝鋒陷陣容易,忍耐卻更艱難,但是必須忍耐,不要著急。
彭總躺在窯後邊地上鋪的乾草上,蓋著一件破舊的大衣。
有時,彭總也盯住某一個正在發言的幹部,說:"不會這樣簡單吧,要講具體一點!"在這樣的場合,彭總偶爾也有趣地插一兩句什麼話,接著會場中就是輕鬆的笑聲。
彭總帶著深思的神情,聽完陳興允的報告。又盯著地圖,專註地思索著。
那青年軍人親切地望著彭總,說:"是適可而止呀!"
白天,敵人飛機在米脂縣以北葭縣以南,黃河和無定河當間的地區,反覆地偵察,但是他們在這一片波濤起伏似的黃土山地里,是看不出什麼名堂的。不要說集結在這裏的各路大軍,就是連一個老鄉、一頭毛驢也看不到。山坡上或者川道里的一個又一個村莊,也都不見炊煙,像是遠古洪荒的地域。可是晚上呀,這一片山地里就變得熱鬧了。老鄉們,男女老少彷彿從地底下鑽出來似的活動開了:有的幫部隊碾打糧食;有的幫部隊燒火做飯;有的幫戰士們縫補衣服;有的扛著槍四處巡邏;有的扛著擔架,急急地奔走……成千上萬的人民解放軍,也在緊張地運動。山頭上山溝里,到處都是步兵、炮兵、騎兵。步兵在山溝行進,腳步聲沙沙地響;戰士們緊張、低聲地轉述命令:"跟上!""不要跑,邁大步跟上!"炮兵部隊上山的時候,馱炮騾子哼哧哼哧喘氣;炮兵戰士們,用手推著炮筒,給牲口使勁。一隊隊的騎兵偵察員和三五成群的騎兵通信員,從部隊行列邊的河槽里跑過去,馬蹄嗒嗒嗒地響著。馬蹄下濺出的火星,吸引住步兵戰士們的注意力。
"我們能把敵人拉到這裏,就是勝利。這一點我們早就知道,可是……"陳興允、楊克文一邊這樣想,一邊又覺得司令員的話裡有話,可是司令員既然不說明,那就是不便說明。他倆按壓住想要探問的心情,可是,不由得又想:也許陳賡兵團從風陵渡渡過黃河向西安……或許劉鄧大軍又有什麼出敵意料的……
陳興允緩緩地騎上馬,讓馬信步順河槽走去,他沉入深思中了。參謀幾次小聲問他:"七○一,這一仗不打嗎?"陳興允根本沒有聽見。
步兵戰士們悄悄議論:
陳興允覺得,彭總周圍的人都是準確而從容不迫地工作著。因此,他產生了這樣一種印象:這圍繞著彭總的首腦機關,是有力的,寧靜的,兢兢業業的,工作效率很高的。
彭總把牆邊的那個文件箱子搬過來,坐在桌子跟前,把擺在桌子上的材料、敵情報告、電報,一份一份翻著看。有些材料的字很小看不清,他就湊到燈前眯縫著眼睛看。
一個參謀在黑暗中答話了:"周大勇?來,來!"
鍾松站起來剔了剔牙縫的飯渣,說:"榆林的酒,味道還好,但是並不有名!"
八月十五日夜裡十二點鐘前後,在鎮川堡北邊一條山溝中的窯洞里,一位縱隊司令員照著蠟燭注視著作戰地圖。他清楚:我軍在西北戰場上立刻要從防禦轉入反攻了,可是在這邁進反攻的第一步的時候,西北戰局演變得格外複雜和艱險。
"好的,彭總!"
司令員心情沉重。他看看他倆那剛毅而焦急的臉色,說:
陳興允舉手敬禮以後,就急切地望著彭總的面容。
司令員問:"部隊宿營咯?"
確實的情況證實了彭總剛才對敵情的分析判斷分毫不差。但是彭總臉上沒有絲毫驚奇的神色,他反倒更加深沉地思索起來。
彭總思索了一陣兒,說:"不過,也有可能。鍾松這傢伙很驕傲,他不服劉戡的指揮。"他望著陳興允又補充了一句:
那個青年軍人敬了禮,出去了。
河北河南有兩個村子,村名字的聲音相同,所以當敵人到了河南岸那個村子的時候,他們縱隊的偵察員以為敵人到了河北岸的那個村子。這完全是誤會。"
陳興允看看彭總,心裏猛地豁亮起來了。彭總那絲毫不露形跡的鎮靜、樂觀情緒傳到他身上了。
鍾松說:"明天渡無定河,鎮川堡唾手可得。我軍一進入鎮川堡,就立刻經沙家店、烏龍堡東進,和劉軍長率領的隊伍會合,最後撲滅共軍!這樣猛進,看來危險,實際上是安全的。因為,共軍已摸到我軍行動規律:遲緩。而我們行動迅速,就會出敵意料。"他得意而自信地重複:"出敵意料!"
另一個軍官附和:"鍾師長高超的指揮和鐵的決心,是這次進軍成功的關鍵。"
"不,問題不在這裏。"司令員指著地圖,說,"剛才,據偵察員報告:鍾松率三十六師師部又兩個營從無定河北岸向鎮川堡推進,兩個團在河南岸掩護。這情況是不是可靠,還不一定。我已經再次派人去偵察了,不過,你先去向彭總請示,也許彭總那裡還有新情況。"他看了一下地圖,又說:
"啊!一切都在彭總的意料中。"陳興允興奮、激動。這不光是因為他具體感覺到未來勝利的巨大規模,而是他深切體驗了,毛澤東的軍事思想被生動運用而產生了戰爭的轉折點--從防禦進入反攻。這戰爭的轉折點,是非常複雜奇妙而又驚心動魄的。敵人聲勢浩大,步步進迫,高喊一戰全殲我軍,結束陝北戰爭。我軍處境萬分艱險,稍一不慎,就可能全軍覆滅。可是突然戰爭的車輪要扭轉了;敵人就要像攝氏寒暑表上的水銀柱,突然從一百度降到零度似地垮下去。不錯,按某種理由說,勝利在戰鬥打響以前就確定了。
彭總把蠟燭放在桌子上,背著手來回慢慢地走了幾步,說:"也許你們還會這樣想:敵人到了眼前為什麼不打?"他走近地圖,用手指在無定河跟黃河當間,畫了一個圓圈。說:
鍾松說:"我只對胡先生負責。我拒絕了劉軍長的命令,因為他這沒有遠見而膽怯的作法可能貽誤軍機。我不僅拒絕了他的命令,我還要劉子奇率我師一二三旅先火速向烏龍堡推進。我要向胡先生證明:劉軍長率他的二十九軍全部人馬還不能達到烏龍堡的時候,我師的一個旅便提前趕到了。"
"我們司令員讓我報告情況以後,向彭總請示;如果彭總決定打的話,就讓我接受任務:把河北敵人的師部和兩個營敲掉,搞得好或許還可以捉住鍾松。"
司令員說:"電話架起來了。彭總在電話中,已經仔細地給我講過了。"
彭總把看過的材料,一疊一疊整齊地放好。他站起來來回踱了幾步,說:"敵人,尤其是鍾松,因增援榆林自認為是有功之臣,驕傲狂妄,輕視我軍,因而也就易受片面和虛假情況的引誘,相信自己的主觀臆斷,分兵妄動。這樣的人指揮軍隊,九-九-藏-書沒有不打敗仗的。"他輕蔑地笑了笑,又望著陳興允和那個青年軍人,說,"任何地方,我們都可以學到東西。敵人的錯誤,我們也要引以為戒。"
陳興允說:"我們司令員,要我來報告情況,接受任務。"
那個矮個子軍官大吃一驚,說:"師長!我記得方才會議上你似乎沒有明確地提到這一點呀!子奇兄率一二三旅首先東進,似乎有分兵推進之--"話不投機,鍾松作了個截止對方談話的手勢,又指著自己的鼻子,說:"各位相信我好了。行兵貴乎神速。神速!這是成功的要法!"他走到地圖下。親自端著蠟燭,在黃河跟無定河之間畫了個大圈子,說:"看,諸位!我雲集在北線的十萬大軍分路合圍,全部消滅共軍,指日可待。諸位,我師將士雖然備嘗苦辛,但是我們將在中國軍事界獲得光輝的地位。這是現在即可預加論斷的。作戰如下棋,預測不出幾著還和敵人交手,豈不可笑!"他迅速地轉過身來,又說,"兩三天以後,陝北戰場將會出現怎樣的奇迹啊!現在能理解這一重大事件意義的,只有蔣主席和胡先生。"
夜裡四點鐘,陳光允那個旅的部隊,在一條偏僻的山溝里宿營了。
那個矮個子軍官說:"是啊!鍾師長雄才大略,雄才大略!"
掛在牆上的地圖下,丟了一二十個紙煙頭。地圖旁邊的窗台上,丟著三四個燒得不能再點的蠟燭頭。大約,司令員在地圖下消磨了一個通宵。
周大勇不樂意地說:"我們執行罷任務剛回來,怎麼會知道口令?"
那個青年軍人,還拿著小本子,當彭總眼光落到他身上時,他又繼續報告:"除了空中偵察,敵人獲得我軍情況的另一個辦法是,查問我們最近釋放的俘虜,特別是我們有意釋放的敵人軍官。"他把小本子急急地翻了幾頁,"我們昨天晚上,又把四個俘虜軍官,帶到適當的地方釋放了,而且給他們暗示:我軍已有一部分過了黃河。"
彭總思索了一陣,把眼光從地圖上移到陳興允臉上,堅毅地說:"敵人來勢洶洶,初看起來蠻厲害,其實這恰恰表示了蔣介石統治機構沒有前途。他們是背著棺材來打仗的。他們倒霉起來,就會一敗塗地,不可收拾的。"
"嗬!這一仗不打?"陳興允想著,感到震驚。
這時,從西北戰場的全局來看:敵人主力第一軍、二十九軍等部七個多旅六七萬人,從南向北,沿咸榆公路遮天蓋地的撲上來,準備配合從榆林南下的整編三十六師,把西北野戰軍壓縮在米脂以北的葭縣地區,一舉圍殲。這就是說敵人十多萬,向西北野戰軍縮小包圍圈,而西北野戰軍兵力很少,十分疲勞,又沒有糧食吃。敵情是嚴重的,緊張的。戰局發展到非常艱險的階段--雖然陳興允還不知道,兩三天以後西北戰場的形勢會變成這樣:敵人控制了陝甘寧邊區的所有縣城和絕大部分地方;只有在米脂縣以北,長城以南,黃河以西,無定河以東的地區中間約有南北三四十里,東西五六十里的一塊地方,是全部西北野戰軍能夠自由活動的地區。中國共產黨中央機關、毛主席和周副主席也在這個地區當中。陳興允放鬆馬的嚼口,讓馬踏小步走去。他想:"情況相當不妙吶!"可是當他想到敵人圍殲我軍的狂妄計劃時,心頭湧上了憤恨和輕蔑敵人的感情。他自言自語地說:"算盤打得挺不錯,哼,活見了鬼!"他的聲音這樣高,連跟隨他的參謀也奇怪地問:"七○一,你說什麼?"陳興允說:"見鬼!"參謀摸不著頭腦地又問了一聲。陳興允說:"說什麼?說敵人占不到我們的便宜,他們一定要倒霉!一定要倒霉!"
無定河兩岸,聽不見往日上燈時光的牛羊叫喚,聽不見孩子們的吵鬧聲,也聽不見成年人高唱"信天游"小調;倒是,吧叭吧叭的槍聲響了個不歇氣!
彭總安詳、穩實地站在那裡,像在深深地思索著什麼。
陳興允用力扯著馬的嚼口,雙腿磕著馬腹,讓馬猛跑著。
將校官員,"啪"地腳跟一靠,胸脯挺直,兩臂下垂,五指併攏貼住褲縫,彷彿蔣介石和胡宗南,進了窯洞,到了他們面前。……四
彭總微微點頭和他握手。
"彭總把敵人未來的作戰計劃,倒給具體地畫出來了!"陳興允微笑點頭,一股興奮的熱流流遍全身。他深刻地感覺到:
彭總低聲說:"進來!"
西北野戰軍從八月初向榆林前線開進,到今天整整十五晝夜了。戰士們在這十五日十五夜中,不是浴血奮戰就是急行軍轉移。榆林城快要打開了,上級可又決定撤退;現在說是打三十六師,可是屢次不能下手;再加上踏沙窩、冒風雨、飢餓、寒冷、疲勞,因此戰士們急著要打仗,恨不得把敵人抓住撕碎!
陳興允覺得彭總那莊嚴、剛毅的身軀,那鋒利深思的眼睛,大概在敵人看來是非常可怕的。因為他和他的戰友指揮著敵人:讓敵人按照我們指定的路線、時間,走到我們指定的地點,全軍覆沒;因為他率領著戰士們把敵人提在這裏,拉到那裡,直到把敵人拖得七死八活的時候,狠狠地猛撲過去,將敵人一網打盡;因為他按照黨中央的意圖,率領兩萬二千精兵,把幾十萬美國裝備起來的蔣匪軍,打得團團轉。
陳興允一聽到中央機關、毛主席和周副主席就在自己跟前,就在最近這幾天,他屢次經過的梁家岔,心頭湧起一種不能抑制的歡騰情緒。他想起彭總接到的那封電報。他覺著,當彭總和他談話時,毛主席和周副主席就在他們身邊,現在毛主席和周副主席像是又在這縱隊司令部。
戰馬的鐵掌,磕碰著石頭,飛濺出火星!
鍾松說:"他已經是驚弓之鳥了!看,這是胡先生剛發來的電報。他說,蔣主席要我們握緊這千載難逢的機會,最後消滅共軍,結束陝北戰爭。胡先生也電示劉軍長,要他率領隊伍十九日到達烏龍堡與我部會師。"
陳興允指著地圖,說:"據偵察員報告,敵人有兩個團沿無定河南岸推進。河北,靠近我們部隊這邊,鍾松帶他的師部和兩個營,今天夜裡十二時順咸榆公路下來,準備天明進佔鎮川堡……"彭總瞅著蠟燭的火舌,靜靜地聽著。
陳興允出了窯洞,下了山坡,翻身上馬,領上參謀和騎兵通信員興沖沖地出發了。
這時候,如果有人突然用照明彈把這山溝都照亮,那便會看見:這些部隊有南來的北往的,東走的西去的,穿來插去;有些部隊在三岔溝口擁擠著搶路走。哎呀!這該多麼混亂!其實,這一股一股的部隊,都是按統一的號令向自己目的地走著。這真像一盤棋,隨著棋子的走動,棋勢彷彿幻變莫測,其實它是有規律的。
他穩晏晏地坐在那裡,身子一動也不動。
鍾松無意談這些題目。他說:"劉軍長的來電,你們看過了嗎?其中大有文章!哼,哼!……想起來不愉快!在延安開的一次會議中,劉軍長曾當眾譏我長於議論。其實,我是不能不議論的。我以往反對,現在也反對那瀰漫在指揮部的恐懼敵人的情緒。"他自負而又有譏諷地說,"某些靠運氣爬上去的人,沒有四五個旅的兵力,就連三五公里也不敢移動;至於夜間,那就幾乎是帶上六七個旅也不敢行軍,不能作戰!……這也差不多成了恐懼共軍的流行病,真可恥。"他氣憤得臉腮抽|動。
電話接通了,彭總給各個縱隊打電話。他是還像剛才給陳興允講的一樣:具體地,一層一層地分析了敵我情況,然後把分析的各點總括起來說,敵人三十六師師長鍾松,今晚會不會帶兩個營走無定河以北?他肯定地說,他的判斷是,不會的。他又說,假設鍾松帶兩個營走河北,那麼打有什麼不好,不打又有什麼好處;如果不打,下一步又怎麼辦?https://read•99csw.com他又是一層一層地分析了各種可能和對策。他給這一個縱隊講了,又給那一個縱隊講。陳興允覺得:從彭總那耐心、仔細、從容而莊嚴的講話聽來,好像他肩膀上挑的不是西北戰場全盤責任的重擔,倒像是同志們在冬天夜裡,圍著火爐談論工作和學習的心得。
司令員又端起蠟燭,眼睛緊張地在地圖上轉動。
旅長陳興允和旅政治委員楊克文走進來,一聲不吭地站在司令員身後。陳旅長推起帽子,用左手輕輕地搔後腦殼。楊克文盯著窯洞的角落在緊張地思量什麼。他倆,口乾舌燥,又疲勞又焦急。他倆把指戰員激憤和焦灼的情緒全給帶來了。這窯洞剛才還是很清靜的,目下卻充滿著一種捉摸不定的悶氣。原來,胡匪整騙三十六師(軍),順長城增援榆林,很快地進了榆林城,而且又馬不停蹄地從榆林南下,準備打擊我軍。
"今天晚上是非打不可了!"陳興允和楊克文覺著,司令員也在謀慮這個問題。他倆心情緊張,眼裡閃著說不清的躁氣,可是怕打斷司令員的思索,所以不聲不吭地站在那裡。直到楊克文打了個噴嚏,司令員才注意到他們。司令員親熱地跟他們握手,要警衛員給他們搞水喝。
陳興允在河槽里下了馬,把馬交給通信員。那匹久歷沙場的駿馬,抖了抖身上的汗水,又用一個前蹄在地上刨著。他憐惜地摸了摸馬的透濕的鬃毛,便和參謀一道,回答了哨兵的盤問,上到半山坡上的一個破爛的村莊。
"這些老總們真抖哇!像首長一樣,抬腳動步就是馬!"
彭總點頭說:"可以!"他和陳興允親切地握手,又說,"三十六師是逃不過去的,我們很快就要同它交手的。"
更深夜靜,嗒嗒嗒的馬蹄聲,特別響亮,中聽。
拂曉,陳興允回到縱隊司令部,準備向縱隊司令員報告彭總的指示和意圖。
陳興允說:"這些情況我清楚。"
旅政治委員飛快地看了一下,走在地圖邊,指著鎮川堡附近的一個村子說:"老陳,這裡有二百多石糧食。司令員要我們派一個連去掩護群眾把糧食搞出來。看樣子,我們動手遲了,明天中午這些糧食就會落到敵人手裡。"他把電報交給陳旅長,又說:"司令員還說,糧食轉運出來,撥一部分給我們!"
黑夜和戰爭一塊兒來到無定河兩岸!
彭總說:"適可而止。這些作法,有經驗的軍人會識破的。"
彭總銳敏地察覺到陳興允的思想活動了。他打量著這破舊的窯洞,說:"根據黨中央的指示,就在這裏,我們前委的同志們,研究了怎麼才能打好這一仗。不僅研究了怎麼打才能打好,也研究了打不好了下一步怎麼辦?敵我雙方十幾萬軍隊集中在這狹小而貧瘠的地區,沒有糧食,多雨的季節又到了。搞得好,就能轉危為安;搞不好,就得把部隊拖過無定河,向西插去,說不定還得再過草地和沙漠。那當然就有一番更艱苦的周旋了。不過,算不了什麼噢!"他背著手,來回沉穩地走了幾步,又說:"陝甘寧邊區是個窮地方,但它是我們的鐵打江山。這裏的一百五十萬人民,就是一百五十萬戰鬥員,這個兵力優勢,敵人永遠趕不上。人民群眾寧願掉頭,也不給敵人泄漏我軍的任何情況。他們把自己的一切都獻給了革命事業。我們的部隊好,不僅覺悟高、作戰英勇,而且你在指揮上有漏洞,他們就主動積極地彌補了。這種力量是無法估量的。"他停住腳步,凝視著陳興允。"有這麼好的軍隊和群眾,--陳興允同志,--我們怕什麼?"
彭總再一次用商量口氣問:"你看剛才講的這樣打法好不好?"
一個高個子軍官說:"是的,師長。聽說榆林的栽絨毯很出色,我們也沒來得及見識見識!"
……"彭總親切地說話,讓陳興允拘束的感覺消失了。陳興允有時候敬佩地望著這位眼裡閃著威嚴光芒的人民戰士,望著這位艱苦樸素的勞動人民的兒子,望著這位意志和力量鑄成的人。有時,他也看看那映在牆上的雄偉身影。
楊克文氣憤的說:"哼,三十六師這樣驕橫!"
接著,彭總又仔細而深有興緻地問陳興允:跟隨賀龍同志長征中在紅二方面軍當師長和抗日戰爭中在一二○師當團長時的種種情況,以及老婆、孩子是不是還在山西興縣住著……
彭總站在崖邊,他能聽見陳興允往山坡下走的腳步聲和溝里戰馬的嘶鳴聲。背著手,巍然地屹立在那裡,望了望哨兵的身影,又仰面凝視著北國漆黑的夜空;塞外刮來的風,把他的大衣的一角,微微扇了起來。……
沿著大川道,處處都屹立著哨兵。他們不時地發出威嚴的喊聲。露宿的戰士們都抱著槍在河兩岸睡著;炊事員背著鍋,頭垂在胸前拉鼾聲。所有的馱炮牲口,都靜悄悄地站在河灘里,連個響鼻也不打。各級指揮員和政治工作人員,在部隊旁邊來回走動。一切都顯示著隨時準備:走,打!陳興允讓馬沿著小河走去,他可以聽見戰士的鼾聲;說夢話的聲音:"跟上……不……不掉隊!"
陳興允有些發窘。他不安地說:"總部怎麼決定,我們就怎樣執行。不過戰士們早就等著打了,他們恨不得把敵人一口吞下!"
"電台上再沒有收到什麼,我們繼續在收聽。"這位科長說罷話,就退出去了。
警衛員點起了蠟燭,照亮了窯洞。
另外一個軍官問:"不是說,劉軍長派一部分隊伍順咸榆公路北上到鎮川堡與我師會合后,我們進入北線的大軍才分頭向葭縣地區推進嗎?"
陳旅長說:"要趙勁派個連去。電話架通了,讓參謀長告訴他。"
"黨中央要我們部隊集結在這一坨,就是要擺出決心過黃河的樣子給敵人看。我們要迎合敵人的心理,加強敵人的幻想,培養敵人的驕傲,使敵人發生錯覺而後戰勝敵人。"他慈祥地望著陳興允的眼睛。"一個指揮員,尤其是一個高級的指揮員,要養成戰役、戰略觀念和企圖心,不要因為局部利益而操之過急。要看到胡宗南的主力被我們吸引到這裏,成為一步死棋,這對全國戰局是大有用處的。"他看著自己慢慢移動的腳步,像是等待陳興允說話。
他們沿著河槽的小路催馬前進。
陳興允高興地回答:"很好!"可是又想:"彭總怎麼老是問我?……"彭總看破了陳興允的心事,說:"我們的主見,你可以推翻;全部推翻也好,大部推翻也好……"他望著他,像一位循循善誘的教師,又說:"個人,少數人,想到的事情是非常有限的,而且常常是靠不住的。因此,指揮機關提出作戰方案,它就應當先設想各種理由來推翻它,然後請別人來推翻它。……這樣反覆辯證以後,所定出的作戰方案,就是比較正確、比較成熟的作戰方案。但是,實戰還要對它作最後的檢驗。"
過了一陣兒,他凝視著牆上的地圖,用右手把左手拳著的指頭,一個一個地扳起來,又一個一個的壓倒。計算著,思索著。
司令員身邊的一個參謀靠牆站著,頭微微低著睡熟了。
司令員把蠟燭放在身邊的窗台上,來回輕輕地走著、籌思著。他兩天兩夜沒合眼了,眼裡網著紅絲,眼皮有點發皺。他的臉瘦岩岩的越發黃了。
鍾松高高地舉起右臂,環顧周圍的人,興奮地說:"如果達到了這一目的,那就要感謝蔣主席和胡先生對我們的栽培。"
鍾松兩臂交叉起來抱著肩膀,表示有些涼意。隨即有人給他披上一件草綠色絨夾衣。
陳興允讓馬有節奏地踏著小步前進。他覺得自己滿腦子都是印象和心得。因為感情太激動,所以這印象和心得一時又整理不出個頭緒。他只覺得興奮、感動、信心充足,學了很多東西,像是自己忽然聰明了好多。
陳興允愣了https://read.99csw.com一會兒,他想:"九支隊?那不是中央機關的代號?啊,是毛主席和周副主席來的電報?"他覺著一種強烈的激動感情在洶湧,那顆軍人的心在猛烈地跳動著。猛抬頭,只見彭總望著他,就說:"彭總,還有什麼指示,我可以走嗎?"
他把馬的嚼口用力一拉,馬跑了一陣,他又放鬆了馬的嚼口,那匹棗紅馬又踏著小步走起來。
彭總是嚴肅、冷靜、耿直而剛正的。第一次站在這位偉大軍事家面前的人,都有一些敬畏的感覺。但是,他一開口說話的時候,聲音又那樣平靜、坦率和親切。他說:"鍾松率領三十六師師部和兩個營走河北?這倒是一個新情況。"思索了一下,微微搖頭,說:"不可能吧!"說罷,他又沉入深刻的思索之中了。
參謀們正在旅首長住的窯洞里掛作戰地圖。
陳興允從彭副總司令想到戰士們,又從戰士們想到彭副總司令。他想起彭總說的:敵人可能分三路來,我們要打一次大仗;如果這一仗能打好,我們就能扭轉西北戰局,同全國各戰場一道進入反攻。
西北野戰軍從榆林城郊撤退以後,就準備在榆林城南四十里的歸德堡附近,消滅從榆林南下的三十六師,但是敵人滑得像泥鰍一樣,一溜就鑽入魚河堡,我軍沒有撈住敵人。昨晚間,部隊翻山過嶺又運動了一夜,準備在魚河堡到鎮川堡中間的公路上,消滅西北戰場上驕橫一時的三十六師,可是又沒撈住戰鬥的機會。
彭總側轉身子,問那個青年軍人:"還有什麼新情況?"
陳興允說,"打!要是搞得好,捉住鍾松那才熱鬧!"
鍾松坐在行軍床上,帶著吃飽喝足以後的懶散勁,臉色是沉著而得意的。有幾個軍官坐在小凳子上,其中有一個不停地打飽嗝。地下扔了很多紙煙頭、破紙片和幾個"杜魯門"牌子的空煙盒。看來,他們剛開完一個什麼會議。
"哎,我干過那活計,也不鬆快!""是呀!我們這一陣兒兩隻腿馱著身子走,一宿營可就睡大覺。他們?宿營后還要喂牲口,半斤八兩一個樣!"
哪個幹部提出與彭總的作戰計劃相反的意見時,彭總就精力特別專註地側耳靜聽。這神態彷彿表示出這樣的意思:"一個指揮員,要能聽下級幹部和戰士們的相反的意見。否則,你就拒絕了你的先生。"有時候彭總還說:"大家都以為自己經驗少,據我看,身經百戰的人經驗不能算少了。可是,在座的哪一位僅止身經百戰呢?"有時候他啟發大家:"講啊!同志們!一百條意見中,有一條意見可以用,那也是寶貴的。"
那個四十來歲的軍官,矮個子,滿臉起皺。他看見鍾松滿有興緻地打量窯洞,就很識眼色地說:"師長,像窯洞這樣原始的住宅,也有它別緻的地方,冬暖夏涼啊!"
彭總手指在地圖上畫著,堅定而沉靜地說:"敵人如果很慎重的話,一路從綏德出發,順咸榆公路,經過米脂到鎮川堡與三十六師會合,然後向東經過沙家店、烏龍堡向葭縣地區推進。"他的手指在無定河跟咸榆公路以東挪了點,又說:
陳興允覺得彭總的手是有力的熱情的。彭總的臉色是莊重、樸實、從容的。
彭總背著手,來回踱步,思量著,重複地說:"適可而止!適可而止!"像是這句話含意很深,他很喜歡它。
鍾松坐在行軍床上,手托住下巴思量了一陣,長出了一口氣,說:"咦!我部是以大胆進攻而為友軍所驚服。但是他人驚服之餘,豈知我們花費的心血?我們任何大意疏忽,都可能被敵人利用。這樣沉痛的經驗是很多的。和共軍作戰,要勇猛大胆,也要萬分小心。例如,我軍從魚河堡出發,我主張不順公路南下,而渡過無定河沿河南岸和公路平行推進。諸位曾提出過異議:何必這樣繞圈子?其實,這是以防萬一的,這是不得已的!因為和共軍作戰太不易!共軍,這簡直是世界上最凶頑最狡猾的敵人。有時候,你清清楚楚地看到他被消滅了,可是他突然又撲上來扼住你的脖子。你簡直說不清他們是一種什麼人!"他猛地站起來,說,"有我無敵,我們是和共軍誓不兩立的。為此,我要求我的部下,掃除對共軍的任何恐懼觀念!我也要求我的部下銘記:勇於進攻,膽大心細,使敵人無隙可乘,作戰則百無一失!"
嗒嗒嗒的馬蹄聲,敲破了深夜的寧靜。戰馬的鐵掌磕碰石頭,濺出火星。二
陳興允說:"司令員,你把縱隊警衛連派去,那縱隊直屬隊用什麼掩護?我派一點部隊來好嗎?要嘛,我帶一些部隊去把警衛連換回來。+H,說呀,只要你點頭就行。"
他站起來,緩緩地把大衣披在身上。
司令員向外看,黑暗已經悄悄地從他身邊逝去,黎明爬上了窗子。他吹熄了蠟燭,說:"興允,中央機關、毛主席和周副主席,就在我們駐地以北二十里的梁家岔。我原來想讓你派一個勇敢、機動的團級幹部帶一個營,去給中央機關和毛主席擔任警衛工作。現在不要了。馬上要打仗,抽不出人來,我把縱隊警衛連派去了,要他們去找任弼時同志接頭。我很擔心,因為毛主席知道我們派去了人,他就一定要把戰士們打發回來。毛主席決不讓我們把部隊從戰鬥中拉出來去擔任警衛工作。"
陳興允猜想:"又有什麼重大的事情發生了?"
十五日後半夜,鎮川堡北面十五里--無定河南岸的下鹽灣村一帶,駐滿了敵整編三十六師(軍)的部隊。
彭總挪過來一個文件箱子,坐下來,兩手放在有很大補綻的膝蓋上,望著腳上破爛而有泥巴的陝北老鄉做的布鞋子,邊思量邊說:"如果敵人像我們所判斷的:分三路向前推進,那就有大仗打。而且只要這一仗打得好,我們就可以扭轉陝北戰局,同全國各戰場一道進入反攻。"
那個矮個子軍官試探地問:"劉軍長不是來電說,要我們在鎮川堡暫時休息,充分研究敵情以後再東進?"
彭總看著地圖,又扳著指頭計算了一陣。然後眯縫著眼,望著搖晃的蠟燭火舌,說:"蔣介石因進佔延安而在戰略上所犯的重大錯誤,現在到自食其果的時候了。你看是不是呀?
"鍾松和他的頂頭上司劉戡鬧獨立性啊!"他爽朗地笑了。彭總叫來司令部的一位科長,問:"還收到敵人的什麼消息?"
那個低個子滿臉起皺的軍官,避開談胡宗南的指揮部和兵團指揮官劉戡等人的題目,從正面提起了話頭:"我們一個師越過沙漠地帶,增援榆林,使共軍措手不及而土崩瓦解。這簡直是剿共戰爭的創舉,範例!"
鍾松說:"的確,增援榆林之捷,會給那些葬送胡先生事業的人一些教益。同時,這也給全國剿匪戰爭提供了新方法。同事們常說,共軍行動迅速,飄忽不定,難以捉摸。這種說法是有誇大成分在內的。其實,用兵貴乎神速,這是軍事常識。但是,我軍能做到這一點的人卻寥寥無幾。我們此次增援榆林,可謂神速,惟其神速,才使以行動神速著稱的共軍措手不及,狼狽周章。"他翻起眼望著窯頂,"聽說,蔣主席明天要飛到延安,和胡先生一起指揮此次的大戰;因為此次大戰中,我軍如能打擊或消滅共黨中央和他的軍隊,那全國戰局將會有多麼重大的變化呢?諸位,好好乾!我們大大地出人頭地之日來了。"
陳興允知道敵人雖然是愚蠢的,但也是兇惡的。
陳興允一面回答彭總的詢問,一面在興奮而激動地思索著……
進來的同志,是個精明而有膽識的青年軍人。他像是從很遠的地方趕來的。雖然進來的時候,他擦去了臉上的汗,可是他滿臉通紅,呼吸緊迫,衣服上還有點點的濕泥巴。他向彭總報告說:"情況完全證實了。彭總的判九_九_藏_書斷是準確的。敵人害怕我們截擊,所以今天經過魚河堡以後繞無定河右岸(南岸)推進,現在進至鎮川堡十五里以上的黨家岔、下鹽灣一線。看來,敵人準備天明渡過無定河侵佔鎮川堡。"他指著陳興允,又說,"這位同志帶來的情況不確實。不確實的原因是:
陳興允咬牙切齒,說:"它驕橫?我們偏要摸摸老虎屁股!"
楊政委說:"不給一粒糧食,咱們也要干。老陳,從哪個團抽一個連去執行這任務呢?"
哨兵問:"你是誰?哪一個單位的?"
高個子軍官說:"胡先生剛才來的電報中,就說得很清楚:
你這裏長了一個猴子。"他右手伸出來,指著自己眼角下說,"我這裏也長了一個。你把它拔掉,它又頑強地長出來了,亂彈琴!"
陳旅長在政治委員面前來回走動,有時候用左手搔著後腦殼。
陳旅長把電報看了看,說:"不要說給我們一部分糧食,給一斗糧食我們也干!"
"戰爭主動權"原來是這樣具體生動的東西。他想,哪怕在某些情況中,猛看起來你是站在絕路上,但是你能很快地恢復主動地位,能緊緊地抓住戰爭的主動權,那麼,勝利確定是你的。相反的,你站在被動地位,縱使你手中有百萬大軍,縱使世界非常廣大,那你也會被擊潰被消滅,在戰爭的決鬥中輸得乾乾淨淨。目前,彭總就緊緊地抓住了這個法寶。
四點半鍾了,蠟燭快燒完了,火舌搖晃著。一陣陣的清風,帶來了山間野草野花的香味。夜晚是深遠的,寧靜的。窯洞門外喊了一聲:"報告!"進來了一個做機要工作的幹部,送給彭總一份電報。彭總讓他把電報放在桌子上,可是那個同志說:"三號,這電報也是九支隊發來的。"
那個青年軍人掏出小本子,看著,說:"老鄉們給我們抓來五個敵人的諜報人員,經過審問,又一次證實:敵人根據他們空軍的偵察報告,把我們在葭縣附近正在渡黃河的地方機關幹部、家屬、學生,當成我軍主力部隊。"
鍾松走到地圖下,漫不經心地瞅瞅那些個參謀人員,來回踱著。他左手伸在空中,指頭彈動,像敲什麼鼓點子。他像是滿意自己,滿意那作戰地圖和參謀人員,就連這石窯洞他也覺得住上很舒適。
彭總端著蠟燭站在地圖下,回頭望著陳興允,問:"情況怎樣?"
陳興允想起了部隊這幾天夜裡不斷地行軍轉移,迅速秘密地,變換位置,封鎖消息,欺騙迷惑敵人等等。這一切慣常的作法,在目前也像有特別不同的重大意義。他明確地意識到彭總在謀慮一個什麼更大規模的戰鬥哩。這更大的戰鬥,還是一個極其複雜的戰略計劃的一部分。陳興允想在今天拂曉作戰的心情完全消失了。接著,他想起了一連串的事情:過去每一次戰役前,彭總定要召集旅以上幹部來開會,討論作戰計劃。會議中,彭總指著地圖,提出好幾個作戰方案,說明每一個方案的優點和缺點,有利和不利的地方。他說話總是簡單、有力、準確的。說完以後,讓大家盡量發表意見。他呢,一動也不動地坐在人們不注意的地方,聽取、思索大家的意見。他正直質樸篤誠謙遜的性格,使人覺得:他有一種不願被人注意、不願顯出自己的崇高願望。其實,這一仗怎樣打,他心裏早就有了底,但是他還是讓大家討論,爭辯。討論、爭辯中,哪個幹部發表了切實可行的意見時,彭總的眼光就落到了那個幹部身上。那眼光是那樣可敬可親。彷彿,那些有益的意見,彭總都毫不遺漏地吸收了,化為他的智慧了。
陳興允說:"宿什麼營啊!部隊統統在下邊溝里擺著,準備繼續走!"
"很惱火?要不得,同志,我們能把敵人拖到這無定河邊,就是很大的勝利。從全國範圍看,我們吃點子苦把敵人背上,是很有意義的。何況我們還在想辦法整治它哇!"
宿營后,旅首長住在半山坡上的窯洞里。這窯洞,想必是遠年住過人。如今沒有門窗,牆角掛著蜘蛛網。可是住在這裏比露營就舒服得多啦!
陳興允抿住嘴,不讓自己笑出聲音來。
他立刻就要看見西北戰場的統帥了。他壓不住自己心裏的興奮,感到精神很緊張。
那個四十來歲的矮個子軍官哈著腰,說:"師長的英斷,本人十分敬服。我們即將完成的豐功偉業,不僅會使全國戰局改觀,而且會被寫入戰史,成為兵家的美談!"
機要員送來一份電報。
陳興允望著彭總臉孔的側面,但覺得彭總比四五個月以前蒼老了。彭總鬢角的黑頭髮中,像是有一些白髮,眼角的皺紋也增多了。
陳興允望著牆上的地圖,他覺得彭總在那幅普通的自己每天與之打交道的軍用地圖上,也看出了自己所不知道的好多東西。他腦子閃過了一個想法:彭總的頭腦中,該藏有多少戰勝敵人的智慧啊!他熟悉敵人,像熟悉他自己的十個手指一樣。這位嚴謹莊重的將軍,是怎樣巧妙地摸熟自己部隊和敵人部隊的脾氣呢?他又是怎樣巧妙地摸熟自己部隊和敵人的情況,而從中找出它們的規律呢?那嚴肅深沉的眼光,怎樣撥開事物千變萬化的現象而攫住它最單純的本質呢?……
他在多次的體驗中,深切地感覺到:彭總善於在艱難困苦的關頭,扭轉一切危機的局面。彭總能預見由於艱難困苦而產生的那種新的力量;那種新的力量是很厲害的致勝武器。陳興允讓參謀留在窯洞外面,他隨著一位野戰軍司令部的參謀走進彭總住的窯洞。
窯洞門外有人喊:"報告!"
夜裡四點鐘的光景,周大勇帶領戰士們,順一條山溝向前走去。在前溝里,他就聽見兄弟部隊的同志說,自己團的隊伍駐地離這兒不遠,可是走了十多里路還沒走到,真是心急鍋不滾!
陳興允覺著奇怪、驚訝。東是黃河西是無定河,南北是遮天蓋地撲來的十多萬敵人。目前形勢是複雜嚴重而又緊急的。膽小的人會張皇失措,就連自己這在戰鬥生活中過了整二十年的人,也感到心情沉重。可是這裏的氣氛又是這樣寧靜!
鍾松說:"老頭子和胡先生對本人是非常器重的。不過,本人除了雄心勃勃的勁頭以外,別的方面談不到。……"那個矮個子軍官,兩隻手搓著,來回走動,彷彿鍾松的話,使他大受感動。他說:"鍾師長功在黨國,有目共睹,有目共睹!"他慎重而嚴肅地思索了一陣,又說:"本人不止一次說過,我師偉大的戰功,不在以往而在未來。這未來即近在咫尺。"他以很小的步法,迅速地走到地圖下,指著圖上葭縣一帶的地區說,"師長!按第一個情報,共黨中央在葭縣附近。共軍主力未能攻克榆林,缺乏糧食又極度疲勞,現在已將山炮及笨重武器埋藏山間,有渡河東竄的徵候……第二個情報:共軍未能攻克榆林,傷亡慘重,其所謂主力已渡過黃河,王震率其殘部三千人在米脂縣以北地區活動……師長--"鍾松沒有扭轉身子,手在身後向那地圖邊正在講話的軍官擺著,表示:這些他都熟知。
少數放警戒的部隊上了山,其他的戰士們都在山溝里的路兩旁睡著。戰士們有的枕著背包抱著槍,一個緊挨一個睡;有的蹲著背靠背睡;有的因為冷蜷縮著睡。他們有的人睡得很實在,像是大炮也震不醒;有的拉鼾聲;有的牙齒咬得嘣嘣響;有的含糊地說夢話;有的因為腳痛有病,在夢裡輕輕地呻喚。河槽里炊事員們有的抬水,撿柴,有的在油布上給病號擀高粱面。火苗舔著大行軍鍋的鍋底,從鍋的周圍升騰起來。指揮員和政治工作幹部,有的站著靠樹榦睡那麼三五分鐘;有的把駁殼槍木套栽在地下,坐在槍套上,雙肘支住膝蓋,雙手托住下巴閉閉眼;有的在戰士們旁邊來回走動,哪個戰士低聲呻喚,他便跑過去,摸摸那個戰士的頭,很久很久地蹲在那個戰士身邊,聽那不均勻的呼吸聲。沒有睡的人,都不停地仰起頭望著夜空。天氣陰沉沉的,現在,怕的就是下雨!
九九藏書"如果偵察員報告的情況是確實的,如果彭總決定打,那我們趕拂曉就在鎮川堡以北,截擊鐘松的師部和他的兩個營。可是,還有問題:假使這一仗可以打,打起來對我們有多大的好處?……"他來回輕輕地走著,思量了很久,又說:"總之,你給彭總把情況報告一下。總部怎麼決定,我們就怎樣執行。"
他想到彭總接到九支隊的那封電報。那是黨中央、毛主席和周副主席的來電嗎?一定是的;勝利的全部思想,都在那電報中,怪不得,彭總心裏那麼穩,那麼有把握。……他覺得渾身都是熱烘烘的力量,一夜沒合眼,可是一點也不瞌睡。
這裏多寧靜啊,連針掉在地下都能聽到!
遠處有狗咬聲、雞叫聲。陳興允想:"天快明咯!"
陳興允仔細思量,他覺得戰勝敵人的勇氣、信心自己是很充足的。不過目前怎樣扭轉這艱險的戰局,他還說不出具體的辦法來。於是他把一切希望都放在這一點上:"看今天拂曉這一仗吧!把鍾松這傢伙撈住再說。"
彭總打完電話,站起來,要陳興允把蠟燭遞給他。彭總接蠟燭的時候,看見陳興允手上長了一個疣子。彭總說:"啊!
陳興允想:"多麼緊張啊!戰士們夠累了!可是只要一聲命令,這些忠心赤膽的戰士,就會一躍而起,撲向敵人!"
司令員打開白銅煙盒,陳興允、楊克文各取了一支煙,他也取出一支。他把煙的一頭在煙盒上用力磕著,說:"是的,不但準備走,如果偵察員剛才報告的情況確實的話,我們還要準備打。"他對楊克文說:"你回去掌握部隊。要是情況確實,要是彭總命令打,部隊就立刻出發。趕拂曉也許會幹起來。"又對陳興允說:"野戰軍司令部就挨著你們後衛部隊駐,彭總在那裡。你去彙報情況,接受任務。情況是這樣的:今天,我們準備在鎮川堡和魚河堡之間消滅敵人,可是敵人不是一直順咸榆公路直撲鎮川堡,而是繞了一個圈子--從魚河堡渡無定河,沿河南岸的黨家岔下來。看樣子,敵人或許是明天拂曉再渡無定河,佔領鎮川堡。"
楊克文說:"我想,要是偵察員搞的情況確實,這仗就一定要打。因為再撈不住這個戰機,敵人趕天明溜進鎮川堡,那就麻煩咯!"
司令員大聲笑了,他說:"有什麼關係?難道敵人敢啃我們直屬隊?對咯,你想去看望咱們毛主席和周副主席?興允,這幾天有的是機會噢!"三
彭總左手端著蠟燭,右手放在背後,還是靜靜地聽著,一句話也不插問,什麼也不表示。他巨大的身影映到拱形的窯洞頂上,一動也不動。灼|熱的蠟油,一滴一滴地落在他手上,可是他像是絲毫沒有感覺到似的。
"一路由綏德出發向東北經吉鎮店,向葭縣地區推進;另一路由綏德向東經過義合鎮,然後順黃河向北直撲葭縣;敵人以為這樣分路合擊,就可以在葭縣地區一舉殲滅我軍。可是,敵人分兵妄動,我們則集結隱蔽,瞅准機會殲滅其一路。你看,這樣打法好不好?"
猛乍,周大勇看見,溝渠右邊半山坡的一個窯洞里吐出燈光。他樂了,向燈光跑去。可是哨兵問口令的喊聲擋住了他。
陳興允和楊克文互相望望,臉上閃著按壓不住的興奮,像在沙漠行軍中,猛然發現草地跟流水似的。
彭總凝視著陳興允的臉,問:"外面很冷吧?"他倒了一茶缸開水,遞給陳興允,又看著他一口一口喝完,然後接過茶缸,低聲而緩慢地問:"有什麼事?"
周大勇說:"我是英雄部第一連連長周大勇。"
彭總走近電話機,把蠟燭遞給陳興允。他搖電話,要陳興允那個縱隊的司令員講話,可是野戰軍司令部和這個縱隊的電話,因路途遙遠還沒有架通。彭總又要管電話總機的人,給他接另外兩個縱隊的電話,然後他把電話耳機輕輕地放下。
鍾松旁邊坐的人,都尊敬而有趣地望著他。他們知道鍾松是朝劉戡、董釗那般兵團指揮官放箭,但是有的人唯唯諾諾,有的人只用熱烈的眼光表示欽佩鍾松的意見。
兩個情報有其抵觸之處。但是,共軍未能攻克榆林,傷亡慘重所剩無幾,陷於被動地位,這是確實無疑的。假如敵人已開始渡河,我軍即可半渡而擊;如未渡河,我迫敵背水一戰。如此,我師將會創造震驚全國的戰績。"
河水嘩啦啦地順山溝流去,忽而在左,忽而在右。後半夜天氣有些冷,但空氣卻挺清新。山間野草野花散放著更濃的香味。
那高個子軍官說:"蔣主席要來?太好了!師長,我們全靠你提攜。……說來真叫人佩服:我師在鍾師長指揮下,屢次受到胡先生稱讚。此次我師增援榆林,使陝北戰局改觀之後,蔣主席還傳令嘉獎。如果我們三二日以內,能肅清陝北之共軍,那麼,鍾師長將成為怎樣偉大的人物呢!"
彭總具體而扼要地分析了敵我情況以後,最後把分析的各點加以總括。他說:"敵人的陰謀是顯然的:企圖在無定河與黃河之間的狹小地區圍殲我軍。"他指著地圖,又說,"你看!敵人三十六師天明以後,進入鎮川堡;一軍、二十九軍今日已進至綏德城。如果我們現在不打,南邊北上的敵人主力,一定分三路推進。"他講的,顯然是他和這西北野戰軍首腦機關的人,分析過很多確實可靠的材料,經過多次思考和反覆討論得出的結論。可是,他還邊講邊衡量著每句話每個字的輕重和準確性。
他回頭向參謀和通信員喊:"跟上!"雙腿猛磕馬肚子,馬跑開了。
離下鹽灣不遠有個小村,村當中有一座院落。進了院子大門,迎面是齊整整的五孔石窯洞。這是當年地主的住宅,後來分給農民。如今,三十六師師長鍾松和師司令部的一些重要頭目住在這裏。
"一口吞下?從來沒有這樣的事噢!"彭總微微搖頭說,"我說嗎?不--打,不打。"他說頭一個"不打"是拉長聲音的,緩緩的,商量的;說第二個"不打"是肯定的,堅毅的,大山一樣不能搖動的。
旅政治委員楊克文坐在馬褡子上,他雙手撐住膝蓋,頭微微偏著,眼睛盯著牆角,像要看清那牆角有什麼東西在活動。
彭總接過電報仔細看了一陣,臉上顯出思索的光彩。他望著窯洞牆壁,彷彿眼光通過牆壁看到很遠的地方。這是今晚九支隊來的第五封電報。
現在是一點半,三四個鐘頭以後就要進入戰鬥了!陳興允耳邊響著他臨出發的時候,司令員叮嚀的聲音:"時間緊迫!"一想到這裏,心裏又焦灼起來了。
司令員看了一下表,說:"現在已經是一點鐘了。興允,時間急迫,立刻去。對咯,你帶上一個參謀。如果情況確實,如果彭總決定打,那麼,彭總講的部署情形,你就讓參謀繪成圖,立刻帶回來,我們就布置!"
窯洞空曠曠的。它讓成年累月的炊煙,熏得烏黑。牆上掛滿作戰地圖。靠窗子跟前,放著張破舊的桌子。桌子上堆著一疊疊的文件材料。窗台上放著些老鄉們日常用的瓶、罐,還有揉捲起角的小學課本。窯洞靠後的左角里,放著窯主的粗磁瓮、破谷囤跟一些農具。
正中一孔石窯洞里,牆上掛滿了作戰地圖。有幾個參謀人員站在地圖邊,念著西北野戰軍的部隊番號,並在圖上查看位置。有時,他們低聲交談著,從那樂觀的聲調聽來,他們對這正在查對的情況是摸熟識透的。現在還要來查對一番,只不過是為了完成例行差事罷了。
彭總親切地注視了陳興允好一陣,問:"你說這一仗打不打?"
陳興允走出窯洞門,彭總送他出來,和他肩並肩,邊走邊叮嚀:"請你告訴戰士們,胡宗南看我們部隊還不很充實,給我們送兵和武器來咯!"
司令員端著蠟燭,看了一看牆上的地圖,又一口一口地吸著煙,顯然心情很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