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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天羅地網(一)

第八章 天羅地網(一)

李玉山把隊伍帶上山。他朝西瞭望,只見遠處的山頭上燒起一堆堆的營火,這是敵人宿營了。
有些隊員也不仔細看,卧倒就打,輕機槍、步槍、衝鋒槍一哇聲地響起來。李玉山喊也喊不住。他躁氣啦,把小隊長推了一把,說:"屁也看不清,瞎糟蹋子彈!"他回頭又喊:
他望著周大勇,急切地等他回答。
天黑地暗。突然,閃起電,打起雪,大雨嘩嘩地倒下來。
李振德說:"日夜不停點,毛驢也給累壞啦!"
"前頭是延川縣曲寺郊。你們縱隊的一個團,剛才在那裡打了一仗。真利落,三錘兩棒子就消滅了敵人一個營,二十來輛汽車,還有六輛坦克車!汽車和坦克一把火燒掉了,煙火衝天哪!"
敵人射擊得更猛烈了。幾顆照明彈掛在天空,遠近的山頭上亮堂堂的。
一心要共產。
李振德老人的眉毛全白了,眼窩更深了,方臉上的顴骨也更高了。打仗打了半年,可是好像過了半輩子似的,他老人家完全衰老了!他親熱地拉住周大勇的手,說:"我又支援前線來啦!你沒想到吧!咱們滿滿可好?"
敵人好幾萬人進入岔口村一帶,我軍鐵桶似的包圍了敵人。
秋風起秋風涼,為什麼賣命跟老蔣。
敵人抬動腳步都怕碰到地雷;生怕踏中地雷就偏偏踏中地雷。而且,只要有一個人踏上地雷,這消息就像一股風似的傳到每一個敵人的耳朵里。
周大勇笑了。他問:"老媽媽總惦記我們。她老人家可好?
李玉山說:"李老四,你們咋著這會兒才回來?我只說你跟牛犢落到敵人手裡啦!"
周大勇說:"是呀,這是敵人萬萬沒想到的。"
周大勇問:"老伯伯,從哪裡馱來這麼些糧食?"
清朗朗的流水綠漾漾的山,
李玉山說:"來啦,他老人家勁頭大得很!"
周大勇說:"不用提,這年月誰還能鬆快!玉山,我在九里山看見你們全家的人咯!你們可真--"李玉山急忙就問家裡的情形,問老人們可好,問自己的老婆、孩子可好。還特別問起孩子瘦了沒有……他問了好一陣,才說:"老弟,我有兩個來月沒見他們的面啦!唉,他們一定擔驚受怕,受盡了艱難!"他摸著下巴,盤算了一陣又說:
李玉山喊:"這裏又不吃油炸糕,你們擁到這裏幹什麼嘛?"
牛犢進了窯門,一蹦就跳到炕上,肩膀一搖一搖地唱:
這工夫,上來一個敵人搜索連長,說:"拉過來,先別宰他,還有用處!"牛犢說:"你拿槍嚇唬人,我們邊區人民不吃那一套;你要是好說好來,那還可以商量著辦!"
周大勇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他想起那身體瘦弱的老媽媽。啊,老媽媽一生一世,也許不忍心殺死一隻雞。凶暴的猛魯,看看她善良的面容也會掉頭走開;鐵石心腸的人,聽見她的哭聲也會下淚!可是那些美國走狗,竟能……一股火從心裏衝上來,血往頭上涌;悲哀、痛苦、忿怒的感情把他吞沒了,他恨不得立刻去把那幫殺人的兇手們殺盡斬絕。
這是最後解決敵人的時候了。
連坐汽車的敵人也走不贏咱們噢!"
正式提升為第一營營長的周大勇,帶著一些戰士下山溝搬運手榴彈。他們下到山溝里,背起一箱一箱的手榴彈正要上山,一下子擁來幾十個老鄉,從戰士肩上把手榴彈箱接過去,背著上山去了。敵人飛機在山坡上空瘋狂掃射。那些老鄉一會卧倒,一會又向上走,從他們那頑強的身影看,像是什麼力量也阻止不住他們前進。
游擊隊員亂鬨哄地拍巴掌,喊:
一道山來一道道川,
李玉山把子彈放在手心掂了掂,高興地說:"一嶄新!到底是正規軍能耐大。"
司令員說:"現在,西北戰局讓敵人頭痛,全國戰局更讓敵人頭痛。"
夜深了。他帶上隊員們,向西跳過幾架山宿營了。
原來,臨明時光,敵人發現了牛犢。牛犢眼看逃不脫了,就把槍栓卸下來,摔到溝里。然後滿不在乎地背靠土坎,哼山歌。
敵人每天付出很大的代價,才能走十四五里路。他們八月底從無定河開始潰逃,直到九月半才撤退到永坪鎮一帶。永坪鎮子在延安東北百十公里路的地方。岔口村在永坪鎮以南三、四十里的地方。敵人逃回延安必定經過岔口村。
好幾萬敵人全被打亂了。有很多敵人士兵乾脆趴在地上的泥水中,等待人民解放軍收容。周大勇堵住一條小山溝的溝口,那山溝間,擠滿了放下武器的敵人。……
突然陣陣的風,捲來了歌聲。戰士們奇怪地朝四面瞭望,什麼也看不見,可是歌聲越來越近。
敵人連長往出一走,傳令兵跟了兩三個。他走到溝邊。牛犢說:"你看,你看,"指著溝坡。敵read•99csw.com人連長伸長脖子朝山坡看,牛犢猛地抱住他,喊:"老子不活了,你陪我走!"兩個人呼嚕嚕滾下溝。敵人連長連摔帶怕,有八分迷糊;牛犢爬起來用石頭搗碎他的腦袋,把敵人腰裡的"勃朗寧"手槍抽出來往自己腰裡一別,順溝鑽進去,爬上一座高山。
縱隊司令員說:"岔口這一仗,我們差點把胡宗南的命要了。"
一個婦女問:"同志,同志,啥叫機動兵力?"
牛犢說:"這還不算,敵人追,我就跑,敵人不追,我就唱:騎白馬,掛洋槍,三哥哥跟了共產黨,有心回家看姑娘呼兒咳呀,打老蔣就顧不上。"二
牛犢說:"落到敵人手怕什麼?"
正月里來是新年,
周大勇兩隻手像老虎鉗子一樣,掐住這人的肩膀,喊:
一個老太太說:"天老子!他們可再不能糟踐人啦!"
李振德老人用襖袖擦了擦鬍子,說:"是么?後生們,三天不見大變樣!"
周大勇倒抽了一口冷氣,停了好一陣,問:"她老人家,不能吧……"李振德老人,望著地下,掏出腰裡別的旱煙鍋,慢慢地裝煙,好像他不是要抽煙,只是想用這動作散散心:"她歿啦!
李玉山聽罷,兩手一拍,喊:"牛犢,真行!我要把你的英雄事迹報告給邊區政府林主席!"
你不信我指給你看。"
李玉山說:"這裏的游擊隊民兵由我負責;擔架隊由劉區長負責;老鄉們是由我爹負責,可是他搞糧食去了。你看,那些婆姨女子們吵得多厲害。一個婆姨一面鑼,兩個婆姨一台戲,我對誰都有治法,就對她們沒治法!"
周大勇扳住指頭合計:"敵人竄了半個多月丟了一萬來人,才逃跑了二三百里。嘿,他們就像烏龜那樣爬呵!"
"六○炮!朝對面山上扔幾顆炮彈!"
陳旅長說:"是咯,倒楣的暴雨給我們增加了困難,要不然,我們的確會把他們全部收拾光!"
李振德老人把周大勇拉了一把,說:"走,到連里去!我去看看滿滿,和他拉上幾句話就走,還有工作哩!"
一群敵人喊叫、射擊著登上對面山頭;突然,轟轟響了幾聲,震昏了的敵人連忙朝單人掩體里和壠坎下面跳,合算那是個安全地方,不料,正踏在那裡埋的地雷上,又是轟轟幾聲,爆炸的火光,衝破了黑夜,敵人尖聲怪氣地亂叫喚。
東邊山上有人接上唱:
這時候對面山頭上,手電筒閃光,大概是敵人收拾屍體哩!
周大勇帶上部隊插到岔口村。他看見到處都擠著潰散的敵人、騾馬;到處都丟棄著武器、彈藥……
槍炮聲,軍號聲,"繳槍不殺"的喊聲,風雨聲,山洪的衝激聲,轟響在陝甘寧邊區的夜空。四
溝渠中,小溪水悄悄地流著;陣陣暖洋洋的風,搖著河槽的楊柳梢。抬頭看,幾天來第一次露臉的太陽把連綿起伏的山頭,染得紅艷艷的。
李玉山說:"撒手,老弟!你不要我活啦?"
周大勇說:"玉山,你們游擊隊可真行呀!"
"我們配合起來打擊敵人!"
溝渠里擠過來二三百頭毛驢。老鄉們有的"得兒得兒"地吆著毛驢;有的喊:"老隊長!前村該是扎的糧站?"
人流向前流去,這小川道像爆發了山洪一樣。人流中的戰馬,高大的馱炮騾子,就像在急流中浮遊似的。
"叭!叭叭!叭叭叭!"機槍像是信號一樣,接著就是稠密的槍炮聲跟爆炸聲。
"你們這一喊,敵人就知道咱們不是正規軍。悄悄的!"
周大勇說:"玉山!敵人真像漏網的魚一樣,直往南竄,只恨他娘少生兩條腿!"
有些游擊隊員不停地從山上下來,報告消息:"我們隊伍又拿下來一個山頭!"群眾們一傳十十傳百……人口快過風。
李振德吶喊:"是呀。你們先走,我就來!"他老人家聲音像敲銅鐘一樣宏亮。
兄弟們……"敵人叭叭地打了幾槍。
太陽上了東邊山線的時光,突然,前面傳來了機槍聲:
天明了,糾纏戰士們的瞌睡勁過去了,部隊行列中,歌聲、笑聲、談話聲又起來了。
游擊隊員趴在山頭的濕地上,伸長耳朵瞪圓眼,等著地雷顯威風。
這幫凶神惡煞,夾起尾巴威風掃地,聽見樹葉響,也當是中了埋伏;聽見風雨聲,就當是機關槍火力突然發射;看見一堆堆的蒿草,也疑心是炮兵陣地。像是陝甘寧邊區的每塊石頭都會飛起來扑打他們,每個山洞都張開九-九-藏-書大口要吃他們;像是陝甘寧邊區的每個山頭都是隨時要爆發的火山;像是人民解放軍,隨時都可能從地縫裡湧出來,收拾他們。
李玉山說:"人家說陝北是地無三尺平。不是誇口,我說陝北倒是鬧革命的好地方。看,四處是山,四處是伏擊的好地方。大勇,我的話在理嗎?"他指著前面五六里的地方又說:
"這是誰呀?"周大勇愣了。他只見跑來的人是:方臉,粗眉,高顴骨,深眼窩,鬍子黑茬茬的。這面貌讓周大勇想起了李振德老人。
周大勇在老鄉們中間擠來擠去,突然聽見有人叫他。他扭轉身,定神一看,拉住一位老人的手,說:"老伯伯,你好哇?又在這裏看見你了!"
周大勇說:"老鄉們真多,可是要好好組織。小心流彈、炮彈和飛機。"
李振德老人把纏在腰裡的包袱解下來,取出一雙鞋,說:
戰士們都伸長耳朵聽。他們想憑經驗判斷髮出槍聲的地方好遠,戰鬥規模好大。
戰士們都讓歌聲吸住了。他們邊走邊喊:"唱得好!再來一個!"
周大勇知道,這是自己縱隊在前邊伏擊的部隊又撈住敵人了。他回頭看看戰士們,他們像他一樣,臉上有快進入戰鬥前的緊張、興奮勁兒。
李老四把嘴邊唾沫點子擦了擦,說:"地雷剛埋好,敵人就到跟前了。我跟牛犢朝北跑,過了一架山,我捉了一個敵人的士兵。那傢伙磕頭像搗蒜一樣央告:我是好人呀,老天有眼!我發話啦:你站起來,我要問話。他說什麼也不站起來,還說:我是人家拉來當兵的。我是樹葉落下來怕打破頭的人,多會兒也沒幹過越轍事!我一聽他是拉來的兵,心就軟啦!誰知道那傢伙趁我不注意,往外一竄,大叫了一聲,眨眼工夫,竄來一大幫敵人,把我和牛犢包圍定了。我緊走慢跑,一不小心呼嚕嚕地滾到溝里了。牛犢呢,就叫人家逮住了!看看,多玄乎!"
周大勇說:"就是在咱陝北到處胡亂竄的那些胡匪軍嘛!"
敵人不聲不吭地聽著,大概在思量李玉山的話哩。
婦女們,羞搭搭地向戰士們喊:"你們穿上了鞋嗎?吃到了糧食嗎?那都是我們動員的。看,看,就是揚起頭一股勁走,也不說一句感謝的話!"年青的游擊隊員們七嘴八舌地向戰士們喊:"笑什麼?小瞧我們嗎?我們繳獲了很多大炮、水機關。大炮的筒筒有碗口粗!"
李振德老人,長出了一口氣,艱難地搖著頭,說:"家裡其他的人都好,就是玉山他媽--我那老伴歿啦!"他嚴峻的臉上,露出永遠不能消磨掉的痛苦。緩緩地低下頭,獨自重複:"我的老伴……我的老伴……"他蒼白的鬍子抖動,閃著銀色的光輝;眼淚一滴一滴從他滿是悲傷的臉上淌下來!
李玉山狠狠地在周大勇背上拍了一巴掌,說:"行還是不行,反正夠敵人吃喝。"他又在周大勇耳邊悄悄地說:"昨晚間,我在岔口川里見彭副總司令來。彭總問我有什麼困難,要不要槍支、彈藥。我說,這一陣什麼也不缺。彭副總司令,讓我派了幾十名隊員給咱們隊伍帶路。大勇,我看,我們隊伍要在岔口地區大大地打一下!"
在這搖天動地的歡樂的喊聲中,一個人,豁開擁擠的游擊隊員,邊跑邊招手喊:"周大勇,你朝哪裡看呀!周大勇!"
李玉山說:"哎呀,美扎啦!把敵人全給擰住啦。"
猛烈的戰鬥展開了。我軍各部從各個山頭上向岔口地區猛攻。攻擊部隊後面的各個山溝里,擠滿了成千上萬的游擊隊,自衛軍,擔架隊,還有很多老鄉。人山人海,像是全陝甘寧邊區的群眾都來這裏幫助自己的軍隊了,比趕廟會還熱鬧。
他帶上隊伍上橫山,
山腰裡走下來輕傷員,立刻就有很多老鄉跑上去迎接他們。擔架隊從山上抬下來重傷員,立刻就有許多人擠到傷員跟前;老太太們,婦女們,連忙給傷員喂水,說些熨貼人心的話。
胡匪軍到處找不見一個老百姓,找不到一粒糧食,找不到一口鍋一把草,連一個小盆一雙筷子也找不到。敵人除了燒那窯洞的門窗,就再沒有辦法了。
李玉山發火啦,他指揮三門六○炮,不歇氣地朝敵人陣地上發射了二十來發炮彈。敵人老實點了。
窯門外一片聲音:"回來啦!嗨嗨,隊長還當你們鑽進了老牛屁股啦!"
后帶百萬兵。
"李玉山嘛!嘿,看這副樣子!滿臉都長起鬍子了,為什麼不用火燎一下?"
毛澤東來勢力眾,
過去,游擊隊是晚上襲擊敵人。一支三五十個人的游擊隊,每次戰鬥打死或俘虜十來個敵人,也就是不小的勝利。這幾天呀,他們大白天也從這個山頭跳到那個山頭,襲擾、打擊敵人read.99csw•com;一次戰鬥中俘虜百十個敵人,也是很平常的事。
敵人前後左右的大溝小岔里,到處都有人打冷槍,到處都有成千上萬的婦女、小孩、老頭,拿上钁頭、鐵杴、鐮刀、剪子、菜刀、棍棒,向敵人討血債。
周大勇他們的縱隊,就是要插到延安城南掐斷這條公路,不讓敵人從延安逃跑。他們從岔口地區出發以急行軍速度南下。山溝里,部隊、游擊隊、擔架隊和跟隨部隊搬運彈藥的老鄉們,浩浩蕩蕩向前流去。
夜裡下著#*#饔輟G古諫徽蟊紉徽蠹ち搖*戰鬥的第三天傍黑,趙勁那個團投入戰鬥。周大勇帶第一營攻擊最後一個山堡。
不過,盒子槍子彈還弄不到手;要買,一塊銀洋兩顆!"
家裡人都好?"
有一群人圍住周大勇問:"咱們包圍多少敵人?"
戰鬥從白天打到黑夜。
第二天早晨,游擊隊員們嘁嘁喳喳擠到李玉山住的窯洞里。窯門外還有人放開嗓子唱:"青草開花一寸寸高,唱上個小曲解心焦!……"有的人編一些沒邊沒沿的笑話逗大伙兒樂。
晌午,部隊又拐入永坪鎮以東的小山溝前進。這些山溝可真偏僻,連一個老百姓的影兒也瞧不見。這山溝也挺安靜:
李玉山趁照明彈的光亮,看清有一夥子敵人摸上來了。他一邊指派幾個隊員到處埋地雷,一邊帶上隊伍往後面一架山上退。到了後山上,他一清查人數,埋地雷的李老四和牛犢沒回來。他氣得把那爆炸組長訓了一頓:"不曉得你的地雷能起多大作用,先把兩個人給丟啦!"
秋風起秋風涼,衣衫單薄受凄惶。
李玉山帶的一支游擊隊,有三百來人。
這時光,彭德懷將軍站在山頭上。他穿一身很舊的灰色士兵衣服,膝蓋上有兩塊大補釘,腳穿粗布鞋。他背著手,嚴肅沉靜地望著英雄的戰士們,從勝利走向勝利。有時候他來回踱著,手放在背後,反覆地掐著指頭計算什麼。
李玉山把喊話筒捂在嘴上,扯開嗓子給敵人講了一篇全國戰爭形勢。末了,他講:"當官的發財,你們當兵的賣命為什麼來?你們在山頭上餓肚子淋雨怪可憐的。過來吧,兄弟們!過來放你們回家!"
二月里來刮春風。
周大勇想起這十來天兜擊、阻擊、襲擊、伏擊的作用;想起,部隊見河涉水見山開路日夜行軍的意義。他說:"玉山,這十幾天,我們沿路打擊敵人,一來是要消耗敵人,擋住敵人,配合渡過黃河挺進豫西的陳賡兵團作戰;二來是要爭取時間,讓我們主力部隊插到敵人前頭,擺好架勢跟敵人算總賬!"三
周大勇看見溝渠里,有一頭毛驢卧下,老鄉打死打活它也不起來,一個老鄉提著毛驢尾巴,一個拉著韁繩,直把毛驢提起來。
黑洞洞的夜裡,下著濛濛雨。冷清清的秋風,絲絲地吹著。
李老四說:"人興了時扁擔開花,人倒了楣生薑不辣。這多時,我就不走好運。前兩天,我回了一趟家,我那老婆失失慌慌把油倒啦。我說,看,看,不出三天我定倒楣!比太陽從東面出來還准,今晚間埋地雷的工夫就碰了一頭子。"
"……有心回家看姑娘呼兒咳呀,打敵人就顧不上……"李老四進來往灶火檯子上一蹲,勞累得半口價送氣。他到底是上了年紀的人啦!
周大勇一轉身跟李玉山碰了個對面。他說:"玉山,看,打得多熱鬧!"
逃跑,逃跑,不管逃到哪裡,能逃掉就好。逃跑,逃跑,哪怕心臟爆裂了。
"誰這樣高興?"戰士們正驚奇地張望,興奮地議論著,兩邊山上的人又一哇聲地唱起來:
李振德說:"我常划算,我要有福氣,能活到咱們勝利那一天,我就要到全中國游一轉。我說我是陝北人,那就處處有親人。"
他跟周大勇手拉手,邊笑邊走邊說:"大勇,這幾十天,可真夠人受!看,連你頭上也帶傷了!"
陝北有數不清的米糧川喲!
敵人連長樂了:"好好,你給我們帶路,不虧你,帶路給錢。喂,你知道哪裡有糧食?"
寒煞煞的秋風,從長城外刮來。它卷著黃沙和樹葉枯草,漫過萬千山崗,像是急急地追趕什麼。
旅政治委員楊克文說:"反正我們把胡宗南在西北戰場的全部機動兵力,打成一堆破銅爛鐵了!"
周大勇率領第一營的戰士們,拿下最後一個山堡,又往溝里壓下去。他聽見四面都是自己部隊的號聲和喊聲。嘿!敵人好幾萬人,全部讓我軍窩到岔口村裡了。
這人把手搭在周大勇肩上,說:"大勇,咋著,正規軍看不起游擊隊?這思想可要整治!"
陝甘寧邊區無窮無盡的山統統燃燒起來了!
李玉山說:"敵人逃了二三百里,可就盤算遠遠離開了我們主力部隊。他哪裡會曉得在前頭的曲寺郊又中了埋伏read•99csw•com。"
李玉山沒搭理他們。他心裏有事:兩個隊員沒回來,大概叫敵人捉走啦!他喊:"丁虎子,叫你派人找李老四跟牛犢,你還沒動彈?"
"咦!如今曉得他們的下落就算不賴!大勇,我見了你沒有旁的話,再給一板盒子槍子彈。"
敵人用槍逼著他問:"為什麼把槍栓扔了?"
一個俘虜怯生生地喊:"我叫李占彪。解放軍寬待俘虜!
從延安到西安的唯一大路,就是咸榆公路--從延安一直向南,通過勞山、甘泉、洛川等縣直達西安。
敵人三五架運輸機,冒著惡劣的氣候,給他們的軍隊投擲大餅。這也成為敵軍各部分之間衝突的焦點。有的敵人看見運送給養的飛機來了,就用機關槍控制住投擲地區,每次為那一袋一袋發霉的臭餅子,他們都要進行一次兇殘的戰鬥;有很多士兵,為那巴掌大的一塊餅子,永遠趴在山頭上啃黃土了。
山連山來川連川喲!
陝北出了個劉志丹。
無窮無盡的山崗上,大大小小溝渠里,到處都是慌亂的人流,到處都是美帝國主義訓練的強盜。
"隊部倒不能來啦!"
江西上來毛澤東。
陳旅長說:"蔣介石匪徒侵佔延安的時候,他們曾在蔣管區各地開什麼慶祝會,好像他們垂死的狗命從此得身了起死回生的靈藥妙丹一樣。……可是現在呢?呵呵,胡宗南蠻大的威風只使了六個月就使光了!"
突然,河槽里有人亂跑。人們圍住個什麼,人越來越多,圈子越圍越大,真是內三層外三層,圍得不透風雨。
牛犢上了山,歇了歇,只覺得各節骨都痛,可是他還站起來向對面山上的敵人喊:"繳槍不殺,不繳槍叫你回老家!"
周大勇他們那個縱隊,從九里山出發以後的第二個通夜行軍完了。命令一道一道地傳下來:"再向敵人前面插!"
我軍在九里山的抗擊部隊一撤退,敵人就像抽開閘門的大水一樣,從九里山北面順咸榆公路向南流去。他們不久以前還是有組織的軍、旅、團、營,如今差不多是烏合之眾。他們沒命地呼吼著亂竄,人踏人馬踏馬,互相衝撞,互相射擊,咒罵,廝打,搶劫……有人跌倒了,呼喊救命,但是無數的腳踩過跌倒的人,直到踩成肉醬。有時候,人員騾馬在山溝里擁擠得不透風,就有一幫人用衝鋒槍掃射給自己開闢逃跑道路。步兵把炮兵馱炮的牲口推到溝里,奪路而走。有些軍官騎著馬橫衝直撞,掄起手槍,想維持秩序,但是像洪水一樣的人群把那些軍官裹起來,向前流去。
李振德說:"這糧食,都是山西翻身農民接濟的。他們把糧食送到黃河沿上,我們又從河沿上轉運到這裏!一來回好幾百里的路程噢!"
轉眼間,很多人從兩邊山坡上跑著,跳著,唱著,吼喊著,打著唿哨下來了。他們擁擠在行進著的大隊人馬兩旁。戰士們這才看清:他們是游擊隊隊員。這些隊員,有老漢,有婦女,可是多半是二十來歲的精壯小夥子。年青的婦女們,腰裡別著手榴彈,手裡拿著帶有紅綢子的大馬刀。那些年青的小夥子們,頭上包著"羊肚毛巾",腰裡纏著子彈帶。他們有的背著繳獲國民黨匪軍的"中正式"步槍,有的還背著美國造的衝鋒槍。那些年老的人,腰裡掛著盒子槍,看樣子都是游擊隊的負責人。興許,他們在年青的時候,都是劉志丹同志領導下的身經百戰的紅軍戰士呢!
"大勇,你還記得?在九里山咱們見了面。你臨走的時光,滿滿他媽--我那老伴,給你一雙鞋。你這人呀,哎,臨走的工夫,就悄悄把鞋壓到乾草底下。過後,滿滿他媽想起這宗事,就怨你!這一回,我來支援前線的時光,又把這雙鞋帶上。我謀划:興許還能碰上你。給,大勇,拿去作個紀念!"
正規軍總是翻山過嶺抄小路飛行,趕到敵人前頭兜擊敵人。李玉山呢,奉上級命令,帶領他的隊員們從九里山以南地區開始尾追敵人,襲擾敵人。有時候,他們白天還繞到敵人必須經過的路上埋地雷,晚上側襲敵人。
李振德老人哈哈哈大笑,笑得淚花子直從眼裡跳出來。這是周大勇認識李振德老人以來,第一次看見他這麼開懷暢笑。
孩兒,她歿啦!敵人從九里山退下去了,在溝里捉住她,向她要糧食。大勇,她可哪裡來的糧食呢?敵人太殘忍,不是人!他們把她頭髮用火燒起……她死的苦情!大勇,這一回鄉親們來支援前線,政府里的同志死活不讓我來,說我上了年紀,手腳不靈便。大勇,我一定要來,我一定要眼看敵人死絕!"
趙勁那個團是旅的預備隊,沒有投入戰鬥。他們在北山樑後邊的山頭上一面放戰鬥警戒,一面幫前邊攻擊的部隊做些事情:對空射擊啦,接收俘虜啦,等等。
李玉山讓剛才捉到的俘虜喊話。
"看,隊長眉頭子擰起,該是https://read•99csw•com喝了黃連水!"
游擊隊員們拍手,打唿哨,喊叫著。李玉山跺腳,喊:
敵人一邊射擊一邊追趕,牛犢放開腿猛跑。牛犢在高山峻岭上行走如飛。敵人氣得肚子咕咕叫,乾瞪眼沒奈何。
彭總左邊二十步遠的地方,站著周大勇他們縱隊的司令員,旅長陳興允、旅政治委員楊克文和別的十來個幹部。
西邊山上有人拉開嗓子唱:
"岔口會戰"結束以後,彭副總司令一面命令西北野戰軍的主力部隊,向延安城邊追擊潰散的敵人;一面命令周大勇他們的縱隊,插到延安以南打擊敵人,--即使敵人插上翅膀也不能讓它從延安城逃走。
劉志丹來是清官,
李玉山帶著隊員們,向敵人燒起的火光接近。他們翻過一個山頭,突然,聽見敵人說話聲。李玉山想:這一定是敵人的警戒部隊。他指揮隊員們投出了一排子手榴彈,一陣爆炸的火光中,敵人滾下了溝;六個沒跑脫的敵人當了俘虜;對面山上的敵人立刻撲滅火堆,射擊起來。
周大勇過去一看,原來老鄉們擠著看俘虜--一個上校團長和五六百士兵。
敵人連長一聽,挺高興,拍拍他的肩膀,說:"你知道游擊隊埋雷的地方有什麼記號?"
戰士們高興地喊:"祝你們勝利!陝甘寧邊區人民萬歲!"
李玉山說:"你老哥多+夠岵拍芨牡裟闋燜櫚拿。磕閫*正點上撥。你們咋著往敵人手裡鑽?"
大雨澆起來了。敵人翻大溝爬大山,雨淋路滑,走一步跌一跤,不時地有人滾下深溝。
李玉山說:"好傢夥!你溜脫了,把牛犢給送啦!"
周大勇說:"你看,那些趕毛驢的人才辛苦哩!老伯伯,他們是誰也忘不了的人。全中國有幾年革命歷史的人,誰沒有吃過他們生產出來的小米呢?誰沒有使用過他們的毛驢馱鋪蓋卷呢?"
這人個子挺高,頭上勒塊白"羊肚毛巾",上身穿件黑棉襖,下身穿條繳來敵人的黃呢子馬褲。他向前跑的時候,右手按住腰裡的皮掛包,左手按住盒子槍。
"主力軍萬歲!"
天上黑烏烏的雲彩,越來越堆的厚了。遠處有轟轟的雷聲。雷聲、炮聲擰在一塊,像發了洪水似地轟響。
"你問李玉明?他好,進步也快,現在他當副排長了。"
李玉山在周大勇肩上拍了一下,說:"大勇,不要把去年的曆書當經念!這一陣漫說步槍,就是美式衝鋒槍也不稀罕。
陝甘寧邊區的每一寸土地對敵人都變成危險而可怕的了!
周大勇說:"兩個軍部兩個師部還有五個來旅,胡宗南的兩員大將--劉戡、董釗那兩名大賊,也叫咱們圍在岔口村了。一句話,我們把敵人陝北戰場的全部機動兵力都包圍住咯!"
牛犢愛理不愛理她說:"我心疼它?它是杜魯門送來的,又不是我掏錢買來的。"一個敵人用槍托照他背上猛戳猛打。
牛犢說:"你把我送啦,我把敵人也送啦!"
周大勇把掛在身後皮帶上的子彈夾往前一挪,揀好子彈給了他兩板。
我軍在岔口地區的千山萬壑里,又擺下天羅地網。
李玉山連忙組織隊員,在山頭上唱起來:
周大勇忙問:"你爹也來了?"
周大勇說:"玉山,咱們陝北的公路都是繞川道、河槽修的。公路繞來繞去繞得很遠,敵人順公路逃,咱們是見山就翻,見河就過,抄近路走。這一來,咱們總在敵人前頭,--
河槽里有很多老鄉幫部隊上的炊事員們燒鍋,有的來回背糧食。他們熙熙攘攘地笑著、喊著。
周大勇他們的那個旅有兩個團從北向南朝岔口村猛攻。
敵人炮兵把馱炮的騾子宰掉填肚子,步兵就襲擊炮兵,搶奪肉食。
李玉山說:"灰孫子們,鬼哭狼嗥的;有人放個屁,他們也當是響大炮;聽見有響動,魂就出了竅。如今,他們除了命,什麼也不要了!哼,這些狗雜種也有今日!"
有些隊員唱,有些隊員還吹起笛子。冷絲絲的秋風夾著濛濛雨,帶著這凄涼的聲音,吹過了敵人陣地。對面山上,敵人的指揮官吼喊、咒罵士兵,要他們放槍。
李玉山又講到剛才他們在前邊幫助部隊打仗的事情。
大約過了半點鐘,前邊又傳來劇烈的爆炸聲;過一會,又傳來戰鬥結束以後常有的那稀稀疏疏的槍聲。
牛犢說:"有記號,我記不得了,可是能認出來。"
李玉山想:"行,有作用!"
他坐上飛機在空中,
周大勇說:"咋著,你們現在的槍支、彈藥,還不夠使用?"
敵人連長的傳令兵,朝溝里啪啦啪啦的一陣好打。
他被擊倒在地,可是這個十八歲的孩子只倔強地爬起來,攥緊拳頭,圓睜虎眼,像要是打架。
牛犢說:"外頭溝邊靠左首往右拐,埋了兩石來的糧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