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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天羅地網(二)

第八章 天羅地網(二)

文化部1963年9月2日〈63〉文出密字第1394號通知: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小說《保衛延安》(杜鵬程著)應立即停售和停止借閱。……立即遵照執行……
司令員稱讚地說:"看,周大勇多威武啊!"
戰士們舉起槍呼喊:
幼年,不知幸福為何物,後來又度過抗日戰爭的艱苦年代,所以到了部隊上,並不覺得特別苦,更不需要什麼"適應過程"。相反的,戰鬥的生活每時每刻都在我眼前展示出一片新的天地,給我帶來說不盡的歡樂和內心的充實。戰爭年代,幹部和群眾中的精華,大都集中在部隊里;在你的前後左右,儘是出類拔萃的人。你和這些人戰鬥在一起,豈非人生一大幸事?你和這些人生活在一起,心裏不就充滿著崇敬和熱愛之情嗎?總之,我的經歷使我很容易與部隊的指揮員、戰士們生活在一起,容易在思想感情上產生強烈的共鳴。也就是說,只要老老實實和他們一道前進,全心全意地跟他們學習,是很容易理解他們的。從而在寫作中刻畫指戰員的形象時,困難也就少些。
像過去常有的情形一樣,陳旅長一看見戰士們,他就覺著渾身洶湧著不能遏止的力量。他覺著每一個戰士都是頂天立地的人,都是翻天覆地的英雄。他在戰士們身上能看到有些人看不出的出奇的力量。
戰士們臉上興奮地閃光,心裏涌動著戰鬥的歡欣。有的往前擠著,有的站在倒在地下的樹榦上。
陳旅長望著延安上空的黑雲彩;伸長耳朵,彷彿想要聽一聽那延安城郊的猛烈的炮火聲。他轉過頭,望望周大勇又望望趙勁和李誠,說:"你們要狠狠地打擊敵人,拿下勞山。
杜鵬程
這本書,一九五四年夏季出版,那是小三十二開的豎排本。印數較多。這是第一個本子。到了一九五六年,我進行過一次較大的修改,刪去數千字,增添了兩三萬字。這是大三十二開的豎排本,算是第二個本子。到了一九五八年,我又在這個基礎上把這本書作了一些修改,以大三十二開的橫排本出版,這算是第三個本子。最後這個本子,比起前幾個本子,充實得多了。可惜,出版不久即被"燒毀",因此看到過這個本子的讀者比較少。
但並不是拿下勞山就萬事大吉。你們還要告訴戰士們,收復民主聖地延安的日子到了,解放大西北向帕米爾高原進軍的日子到了!你們要告訴戰士們,前去的路子還長,越接近勝利,鬥爭越艱苦,要讓戰士們永遠記住,共產黨教養的戰士是永遠無敵的!"他轉向周大勇,又說:"去!我相信你們一定會打出威風來的。去,昂首前進!"
毛主席、周副主席、朱總司令,以及包括彭總在內的為人民所敬佩、所愛戴的老帥們,……這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數十年如一日,為中國人民解放事業,無私無畏、捨身奮鬥,同人民息息相關,和群眾生死與共。這種崇高品格,整個中華民族都引以為榮地傳誦著。當年,部隊的幹部、戰士和人民群眾中,流傳著關於彭總的許多熱愛黨、熱愛革命事業、痛恨階級敵人,剛正無私、艱苦樸素的事情,這一切都使我深為所動。我是帶著廣大指戰員強烈的崇敬心情來描繪彭德懷將軍的形象的。他是來自現實鬥爭生活,也是來自廣大指戰員的心裏。
是的,我們被折磨得內外是傷,但依然昂首挺立,而且滿懷著激|情和熱愛,注視著這個遼闊廣大的國家,注視著這塊用我們的血汗和眼淚浸透過的土地,注視著這英勇頑強而多災多難的人民呵!
彭總把眼光從周大勇身上移到縱隊司令員和幹部們身上,再沒有說什麼。但是大家從他嚴肅剛正的臉色和那鋒利深沉的眼光中,覺得他彷彿在說:"同志們!我們要學習勞動人民的正氣、堅決勇敢和自我犧牲的精神。"
司令員問陳旅長:"下邊溝里正過的部隊,是你們旅的哪一團?"
周大勇下了山,趕到第一營的隊列旁邊。他騎的那匹漆黑髮光的高頭大馬,口裡吐白沫,抖擻著披散的鬃毛,像頭兇猛的獅子。它豎起耳朵,頭高高地朝天揚起,短促而尖銳地叫了幾聲;接著,又提起兩條前腿直站起來。周大勇兜轉馬頭,扯緊嚼口的一邊。馬在地上轉圈子,他趨勢跳下馬,把它交給飼養員。他走到第一連隊列當中,跟戰士們拉話。
戰士們呼喊:
衛剛對王成德說:"揍那些狗操的!一定拿下勞山!要是今天連勞山都拿不下來,明天誰還會把奪取延安的任務交給你呀!"他扭頭又對周大勇說:"你說話呀,讓我帶突擊隊嗎?"
歡呼聲、口號聲,讓這荒山梢林里充滿了生氣。
"×團。你看,那不是李誠?"
陳旅長對趙勁和李誠說:"你們為什麼不給我拿點棒子啃呀!"
作者一九五八年九月于西安
我想,塑造為人民造福、使大地生輝的一代英雄的形象,不正是革命文藝工作者的起碼的職責嗎?作者在這方面作各種嘗試和探索,有什麼不好呢?難道像"四人幫"之流那樣把戰士們流的血當作污水來看待,是公平的嗎?難道把中國人民精神上優美的東西摧殘殆盡,才甘心嗎?
在以往的歲月里,人們忙於打仗,顧不上寫有關戰爭的規模較大的作品。當時,寫農村生活和土地改革的長篇,還有幾部,寫民兵和游擊隊鬥爭的作品也有一兩部,而寫我人民解放軍作戰的作品,除了個別長篇和中篇小說之外,還有一些短篇小說及報告文學作品。我反覆讀過這些作品,並且從中獲得不少教益和啟示。但是,這些已有的成就和經驗,是不夠的。這就是說,在描寫革命戰爭方面,既要求助我們當前已有的成就,而更多地是求助於以魯迅先生為首的中國新文學,以及我國古典文學作品和蘇聯革命初期的文學名著等。
當時,書是悄悄"銷毀"了,可是並沒有找什麼麻煩。這也算是"寬大"吧!可是,一九六六年以後,那就大禍臨頭了!抄家、批鬥、遊街、示眾、蹲牛棚、勞動改造……專政方式,名目繁多。早年,戴過"八路"和"解放"的臂章的胳膊上,現在換了一塊白布,上寫:"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早年浴血奮戰的地方,現在成了自己被侮辱"示眾"的場所。不明真相的青少年向我們吐唾沫,拋石頭,而我們縱然有多少錯誤與弱點,但確是為了使他們能過人的生活,而含辛茹苦地戰鬥在這個世界上!說我因為寫此書而"發了財",其實《保衛延安》的稿費的百分之九十,交了黨費和捐獻給國家。吃每一頓飯,都要站在毛主席像下"請罪",在惡聲辱罵中,夾著碗,低著頭,念念有詞地背誦著人家規定好的"請罪詞"……在生活的舞台上,我真是扮演了不少角色呵!
重印後記
刪去了數千字,增添了兩三萬字,雖然個別地方改動比較多,但是從總的方面說這些修改都是屬於技術性的。這次重排也在字句方面作了一些改動。
北方,萬里長城的上空,突然衝起了強大的風暴,掣起閃電,發出轟響。風暴夾著雷霆,以猛不可當的氣勢,卷過森林,卷過延安周圍的山崗,卷過中華民族幾千年來征戰過的黃河流域,向遠方奔騰而去。……
趙勁說:"旅長,我們就是來請你呀!你看,上邊那棵大樹下,有棒子啃,還有開水喝。"
"同志們,現在又要打仗了!毛主席、周副主席和彭副總司令命令我們:堅決拿下延安的大門--勞山!"
陳旅長從樹林子里出現了,一股巨大的力量在戰士們身上流動。
陳旅長注視急急行進的戰士們。
話沒落點,周大勇便跳下馬,走到縱隊司令員跟前,一看,彭總在https://read.99csw.com這裏,而且彭總身邊還站著那麼多的首長。他連忙舉手敬禮,心,嘟嘟嘟地直跳。可是他看著彭總那質樸,嚴肅的面容時,敬愛和親密的感情便強烈地控制了他。這種感情,是從許許多多親身經歷的勝利戰鬥中形成的。
是的,有人要怎樣亂干就怎樣亂干,要怎麼胡說就怎麼胡說,但是,這樣干,這樣說,把中國人民置於何地?須知,一切胡作非為的慘痛後果,全都落到人民群眾的頭上--缺吃的,是他們;少穿的,是他們;忍受一切艱難困苦、遭受精神摧殘的,都是他們呵!這難道不是有目共睹的事實嗎?
陳旅長想:"戰爭,使他學會了思索。"他說:"我知道,你會制服敵人的!"
他們鑽過樹林子,正好碰見周大勇。
"拿下勞山!"
"發揚工農紅軍的英勇精神!"
戰士們齊聲呼喊:
彭總走過來,說:"敵人是夠狼狽咯,但是我們還不忙慶祝。現在,最要緊的是:不讓敵人有喘息的機會,不讓它從延安逃掉,--進延安城是他們自己要來的,又不是我們請它來的。……"他凝視著遠方,爽朗地說:"毛主席早就說過,延安會變成胡宗南匪幫沉重的包袱,而且這包袱會把他們壓死。現在敵人也充分地領會了這個道理,可是他們想丟掉這包袱卻來不及咯!"
"消滅蔣匪軍!收復延安!"
我少小出門,現在萬里歸來,幾乎和一個舉目無親,沒有棲居之所的旅人差不多了。因此,埋葬了母親,我便搬到縣人民政府去住。接著,我用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夜以繼日地工作,把這部稿子修改了一遍。在寫作的時候,母親的面容經常出現在我的眼前;那血染的山川河流、戈壁沙漠,也經常出現在我眼前!這粗劣的稿紙上,每一頁都澆灑著我的眼淚!從母親身上,我看到了中國人民悲慘的過去;從我所寫的戰士們身上,我又看到了被壓迫、欺凌了千百年的人民奮起抗爭的那種排山倒海的力量。於是,我覺得:眼前的這部長篇報告文學稿子,雖說也有閃光發亮的片斷,但它遠不能滿足我內心愿望。又何況從整體來看,它又顯得冗長、雜亂而枯燥。我,焦灼不安,苦苦思索,終於下了決心:要在這個基礎上重新搞;一定要寫出一部對得起死者和生者的藝術作品。要在其中記載:戰士們在舊世界的苦難和創立新時代的英雄氣概,以及他們動天地而泣鬼神的豐功偉績。是的,也許寫不出無愧這偉大時代的偉大作品,但是我一定要把那忠誠質樸、視死如歸的人民戰士的令人永遠難忘的精神傳達出來,使同時代人和後來者永遠懷念他們,把他們當作自己作人的楷模。這不僅是創作的需要,也是我內心波濤洶湧般的思想感情的需要。
陳旅長"嗯"了一聲,然後又默然不語。他想起今年三月十九日,自己旅的部隊經過這個鎮子時光,他和團參謀長衛毅,也說過這些話,可是如今衛毅卻長眠在陝北的黃土山上了。一陣悲痛湧上他心頭。陳興允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這裏,沉思著這血浸過的土地!
他繼續講著,當他講到敵人的罪惡和人民的苦難的時候,他胸脯略略向前,咬緊牙關,鐵樣的下巴微微顫動,炯炯的目光直望著戰士們。戰士們的眼睛隨著他的姿態轉動。戰士們的心都隨著他的話語和情緒在跳動。他的每一句話,都是戰士的話。他的話,讓戰士們回想起舊社會的痛苦,讓戰士們心裏復讎的火燒得更大,讓戰士們以更強烈的感情嚮往明天。
一九四七年夏初,敵人大舉進攻延安之後不久,我到了西北野戰軍第二縱隊--即後來的人民解放軍第二軍。跟隨部隊參加了許多次戰鬥,走遍了西北的大部分地方,穿過沙漠、草原、戈壁,越過數不清的高山峻岭和大小河川,直到一九四九年末進軍至帕米爾高原。這一場艱苦卓絕的鬥爭以及無數英雄人物所表現的自我犧牲精神,給予我的教育是永世難忘的。因而,部隊抵達祖國邊陲,還在硝煙瀰漫中繼續追剿殘敵時,我便著手來寫這部作品了。
李誠說:"旅長,我們不光請人吃飯,而且還管飽。"
陳旅長那個旅的戰士們,從梢林中的小路上彙集在山頭上的一塊空地里。部隊補充了大批新兵,全旅又有三千多名戰士了。
陳旅長用肩膀輕輕地把旅政治委員碰了一下,說:"走啊!
後記
一九五四年夏脫稿于北京
陳旅長渾身都是忠誠的烈火。他那一雙頑強的眼中,射出了剛毅不屈的光芒。
"黨中央、毛主席、周副主席和我們一塊克服困難!"
趙勁嚴肅地望著周大勇,說:"是的!"
陳旅長、楊政委站在街道旁邊的台階上,他們旁邊站了十幾個參謀、警衛員、通訊員。
更可悲的是,當年我在的部隊的領導同志和戰友,特別是在邊疆工作的同志,有許多人為此受到衝擊、審查、拷打,沒完沒了。他們流血犧牲為創建這個國家作出了貢獻,因此就"罪該萬死"嗎?有的讀者,和我素不相識,只是由於曾經讚揚過這本書,也受到迫害或者被投到監獄。株連之廣,為害之烈,比起封建社會的殘酷的"文字獄",來,毫不遜色!圍剿的黑文,用的全是林彪、"四人幫"帽子工廠的破爛貨和法西斯棍棒,不顧事實,不講道理。你明明是在歌頌毛主席,他卻硬說你"惡毒攻擊毛主席";你明明是要表現彭德懷將軍如何忠實執行黨的軍事路線,他卻硬說你"為彭德懷篡黨奪權作吹鼓手";你明明是在歌頌人民和人民戰士,他卻硬說你"宣揚資產階級軍事路線,醜化人民軍隊和人民群眾";你明明是歌頌偉大的人民戰爭,他硬要說你"宣揚戰爭恐怖論",等等。這些顛倒是非的污衊,用不著一一批駁,有這部書在,讀者自有明斷。
林彪、"四人幫"的邏輯是:我說你寫的是毒草,就是毒草;我說你是"黑幫",你就是"黑幫"。但是,歷史和客觀現實,是不以任何人的意志為轉移的。誰違犯這鐵的法則,誰就碰得頭破血流,不管他地位多高,權勢多大。
這裏陰森森的。猛的,草叢中,有燈光閃亮。那些逃不動的老年人,端著燈,顫兢兢地從草叢中鑽出來,用燈光照著戰士們,恐怖地看上一陣,說:"啊,咱們的隊伍總算回來了!"接著就是泣不成聲的哭訴--人民戰士聽過千百遍的哭訴:兒子被敵人殺了,媳婦被敵人強|奸后尋死啦,糧食搶光了,房子燒掉了,土地荒蕪了!……
但是,由於我在部隊工作的幾年,時常在基層,因而對高級指揮員,便所知有限。因此,我要塑造彭德懷將軍的形象,可以說是困難重重。當時有不少描寫過我軍指揮員的好作品,但主要是寫營以下幹部的。要寫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還沒有經驗。然而,我當時認定:除了千方百計從各個方面表現黨中央、毛主席的統帥全局、親自指揮西北戰場軍民對敵鬥爭的決定性地位外,要寫出彭德懷將軍這個形象,對體現黨的軍事路線,對表現戰爭的規模,特別是對作品思想和藝術方面,有著非常重大的作用。
1978年12月12日草于西安
彭總反覆地把電報看了幾遍,深思了一會,微微仰面望著萬里晴空,望那在萬里晴空奮飛的雄鷹。然後,他深沉的目光,又凝視那遠處的山頭,那裡有久經考驗的人民戰士在前進。
生命離開了她以後,身軀竟變得這樣瘦小了……我坐在這捆稿子上,伸出雙臂,抱起了永遠不能回答我的呼喊的母親,放聲痛哭!……她自幼便是一個世代受苦難的貧農家裡的童養媳,二十多歲失去了丈夫read•99csw.com,一直守候著我這個獨生子。她這一字不識的農村婦女,受盡了壓迫、凌|辱、飢餓和舊社會帶給勞動人民的一切痛苦與不幸。她的一生是何等悲慘啊!一九四八年,我的家鄉解放了,她經過長期的顛簸流離,從運方回到了家鄉,看到了故土。剛建立起來的人民政府,對這兒子在前線的軍屬,多方照顧。……她終於盼來了新社會。可是,病魔卻奪去了她的生命!
寫著,寫著,有多少次,遇到難以跨越的困難,便不斷地反悔著,埋怨自己不自量力。可是想起了中國人民苦難的過去;想起了我們腳下的土地;想起了那些死去和活著的戰友,撫摸烈士的遺物,便從他們身上汲取了力量,又鼓起勇氣來。……鋼筆把手指磨起硬繭,眼珠上布滿血絲,餓了啃一口冷饅頭,累了頭上敷上塊濕毛巾……寫到那些激動人心的場景時,筆跟不上手,手跟不上心,熱血衝擊胸膛,眼淚滴落在稿紙上……這樣,在工作之餘,一年又一年,把百萬字的報告文學,改為六十多萬字的長篇小說,又把六十多萬字變成十七萬字,又把十七萬字變成四十萬字,再把四十萬字變為三十多萬字……在四年多的漫長歲月里,九易其稿,反覆增添刪削何止數百次。直到一九五三年終,最後完成了這部作品,並在一九五四年夏出版了。那些被我塗抹過的稿紙,可以拉一馬車。才氣橫溢的人,洋洋數十萬言,也許揮灑自如,視若等閑。而我卻是十足的笨人,除了拚命的學習和勞動,別無所長啊!
戰士們整整齊齊地持槍站立,他們的衣服讓雨打濕了。
長夜深思:"焚書"是古已有之的,然而它在我們今天重演,這表明了什麼呢?它表明中國人民災難深重!後來我們大家經歷的事實,不是極其慘痛地證明了這種看法嗎?
在"四人幫"一手遮天的時候,我曾痛苦地想過一個問題:一本書,幾年前,報紙上說它如何好,幾年後,還是同樣的報紙,卻又說它如何如何十惡不赦;那麼,後代人看到這些互相矛盾的文字記載,將作何感想呢?這使我感受到:不僅僅是文學作品,就是歷史的以及其它記述人類生活的書籍,在某一時期中,可以用強權和欺詐的手段,在冠冕堂皇的外衣下,塞滿歪曲歷史和生活的骯髒東西,但是人民總是厭棄這類東西的。在他們心裏不容抹煞地存在著另一本書--在那裡歷史和生活保持著它本來面目……這甚至只是一本無文字可考的書,然而,我們要閱讀的,正是這本印在人民心上的書。無數激動人心的事實告訴我們:人民群眾對真理與謊言、正義與邪惡、以及對是非功過的分辨,最有力、最公平、最不可抗拒。人們該怎麼想,還怎麼想;該怎麼說,還怎麼說;該看什麼書,還是照看不誤。因為人民不可能永遠被蒙蔽,而從根本上說,這恰恰使他們的分辨力得到了鍛煉,得到了加強,這也是時代給我們的偉大賜予!也正因為看到了這種"賜予",我們的心才沒有被摧毀呵!
"把敵人埋葬在延安!"
"堅決拿下勞山!"
一營營長周大勇、教導員王成德和副營長衛剛,站在本營戰士的前面。旅政治委員講話的工夫,他們三人定定地望著首長,生怕聽漏了一句話。因為他們營是今天奪取勞山的突擊營。
一會兒,團政治委員李誠隨著通訊員上來了。
我們知道這片遼闊的土地,有無窮無盡的寶藏。但是,我們也知道,在這片富饒的土地上,還有許許多多的人,忍受著貧窮、飢餓、屈辱、痛苦……同志們,我們哪一個人沒有為這些慘情流過眼淚?正因為這樣,我們才拿起武器為自己的階級爭取地位,爭取人的生活。……讓美帝國主義者和他的走狗們記住:偉大民族的偉大子孫,永遠不做奴隸,永遠不屈服!"他講著,他的手心向下壓,像是他要把舊社會的一切不平與罪惡都要壓下去。有時候,他手心向前,用力地往前推,好像他要把前進路上的艱難障礙都推翻。他這些講話中習慣的手勢,好像也顯示出這樣的意思:不管什麼大山大河,都要給我們讓路;誰要阻擋我們前進,我們就要消滅他,踏平他。
炕角放著一個破瓦罐,那裡頭放著我多年來在戎馬倥傯之中,給母親寫來的一封封蓋著"軍郵"戳記的書信。
這個鎮子變了。它經過敵人多次踐踏、燒殺、洗劫,變得荒蕪而悲慘了。街上的房門、窗戶板,都讓敵人燒掉了。街道兩旁的空地里長起半人高的蒿草。
陳旅長瞅著周大勇對李誠和趙勁說:"年青的老革命,是你們團的一員猛將啊!"他爽朗地笑了。
五九月十九日後半夜,部隊經過延安正東八十里的小鎮子甘谷驛。他們是要通過這個鎮子,向南一拐涉過延河,朝延安東南的長滿梢林的山溝前進。
在解放初期,一本書印近百萬冊,比較少見。由此可知,群眾並不厭棄它。可是一九五九年以後,這本書不叫印了。不叫印了就通知一下作者吧,不。作者無權過問,也不敢過問。到了一九六三年後半年,我在鄉村"社教",聽說有人下令叫燒毀這本書。要燒毀,通知一下作者好不好?不通知。不僅當時不通知,就是到目前為止,也沒有人通知我一聲!最近,為了寫這篇"後記",我才費了一番功夫,請別的同志查出這樣兩份文件。現抄錄如下:
我們人民軍隊的戰士,二十年來用自己的兩條腿走遍了中國。
這支強大的力量,這百戰百勝的戰鬥單位,讓周大勇產生了興奮而自豪的感情。
陳旅長擺了一下手,說:"毛主席、周副主席和彭總在等待我們勝利的消息。祝同志們永遠勝利!中國共產黨萬歲!毛主席萬歲!戰士們萬歲!"
司令員說:"要李誠上去!"
走啊!"
午夜,我趕到母親住的房前,立刻就止住腳步,熱淚滾滾而下!門前是平漠漠的雪,積了半尺多厚,連一個腳印也看不見;破門閉著;沒有燈光,不見煙火,像一個多少年都沒有人住過的小廟似的。……看到這一切,什麼都明白了!推門進去,只見土炕上,半邊鋪著一片席子,母親就躺在上面!
啊,第一連又有一百多名戰士了,--除了傷愈歸隊的老戰士以外,大半是新戰士。這幫新戰士,有的是自動參加軍隊的山西的翻身農民;有的是陝甘寧邊區久經鍛煉的民兵;而更多的卻是經過"訴苦"剛入伍的新解放戰士。第一連--
一聲令下,煙火衝天;有的地方還派了保衛工作人員"監燒",直到看到燒為灰燼為止,生怕有"膽大妄為之徒",偷走一本,從而謬種流傳,禍延子孫後代!
儘管陳旅長不一定看見每一個人的臉膛,但是戰士們覺得他看見他們每一個人了。戰士們,尤其是老戰士覺得,他們的要求、希望、脾性、口味,自己的旅長統了解。因為,他和他們一塊享受過戰鬥中的快樂,分擔過受挫后的焦急、憤怒;他和他們一塊露營淋雨、啃包穀棒子、餓肚子、光腳丫子行軍,連續參加戰鬥;他和他們一道冒著濃煙烈火,戰勝了許多次死亡!
他的連鬢鬍子長了一寸多長,鬍子上滴著水滴。乍看,他的臉色是嚴峻的。他沉默了一陣,抬起頭,凝望戰士們。
旅長陳興允、旅政治委員楊克文、團長趙勁和團政治委員李誠,帶著參謀人員上了一個高山頭。他們用望遠鏡望了望營長周大勇率領戰士們進攻的槍炮聲熾烈的山頭,又望北方。
周大勇、王成德、衛剛,像無敵的旗幟一樣,率領著戰士們,從溝里的梢林中鑽過去,向延安的大門--高聳在天空的勞山進攻了。……
《保衛延安》的遭遇說明:不能像"四人幫"那樣因為一時的政治需要,而任意修改歷史,從而株連反映有關歷史的作品和作家。作家應當對什麼負責?他只能對人民群眾負責;對https://read.99csw.com歷史負責;對他所反映的那個時代負責;對共產主義理想負責。這難道不是普通的常識嗎?可是,"四人幫"之流,把普通常識竟搞得如此混亂不堪,使人哭笑不得。
戰士們一邊急急地行進,一邊熱烈地議論著這個鎮子。
一連副連長馬長勝瓮聲瓮氣地說:"我還差八丈遠!"他歪著脖子,固執的眼睛虎彪彪地睜著。他這模樣,周大勇太熟悉咯!
一連副指導員李江國說:"營長,咱們一連是你帶出來的,你在營里工作,往後突擊任務,多給咱們一連。"
司令員說:"彭總!這就是周大勇同志。"
"同志們,世界上沒有什麼人比我們共產黨人更熱愛自己出生的土地,更熱愛自己的人民。人家說:陝北光禿禿的山有什麼好呀!可是我們為了這裏每一寸土地拚命。人家說沙漠荒涼,可是我們願意在沙漠地里奮戰。我們知道,中國的每一寸土地都是我們英雄的祖先流血流汗,拚命開闢出來的。
"把蔣胡匪軍埋葬在延安!"
總之,我寫《保衛延安》的時候,沒有什麼能耐。我就是忘不了戰士們,忘不了人民群眾,忘不了那一場壯烈的戰爭,忘不了戰鬥生活對自己的教育,忘不了幾千年來中華民族流血鬥爭的歷史。今天看來,它只不過如實地把那場偉大的鬥爭點滴地記錄下來罷了。但就是這樣一部作品,還非得從中國的大地上掃除出去不可!一個時代的文學,是大家創造的;創作經驗,是大家辛勤勞動而積累起來的。如果連這樣一部反映歷史真實的作品也要剷除消滅,那中國文學還有什麼希望呢?《保衛延安》是最先嘗試著塑造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形象的小說之一,一個世紀的四分之一過去了,在長篇小說領域里的這個方面,似乎是停滯不前。這是多麼讓人痛苦和百思莫解的文學狀況啊!後代的人會憤怒地責問我們:
李江國,說正經的,你讓戰士們把咱們一連的旗幟都打起來呀!"
周大勇敬了禮,抹了抹臉上的雨水,筆直地站在一旁。
這一天為了保證戰鬥勝利,各連司務長也特別加了一把勁。他們買了許多包穀棒子,煮熟,分給每人兩個。戰士們利用出發前的幾分鐘,急急忙忙地啃包穀棒子。
躲在戰士們周圍林子里的各種鳥兒忽地飛起了;林子嘩嘩地落下一陣大雨點,像下暴雨一樣。
這部作品,離我自己想象的樣子,差得很遠;離時代的要求,差得更遠。但是,它的每一字每一句,都灌注著我的心血與汗水;它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凝結著我的熱愛與憎恨,悲痛與歡樂,思考與追求,憧憬與理想……
一位軍人遞給彭總一份黨中央、毛主席和周副主席的電報。
一捆捆材料就堆在軍營斗室的地上,要想進去,便必須跳來蹦去地"翻山越嶺"。那個時期,白天騎上馬出去採訪,或者發消息,寫通訊,反映我軍打仗和準備開展生產建設等情況;到晚上,就坐下來寫這部作品。九個多月的時間,居然寫起了近百萬字。全是真人真事,按時間順序把戰爭中所見、所聞、所感記錄下來。稿子都是使用繳獲的國民黨的粗劣報紙和宣傳品的背面來抄寫的。因此初稿抄起來,足有十幾斤。
周大勇望著這些隨風飄動的旗。戰士們也望著這些旗。他們想起了猛烈的戰鬥,英雄的業績,艱苦的行程!新戰士們,也親熱地望著這些旗,從這些旗幟上,認識部隊的英勇事迹,了解革命鬥爭的光輝歷史。
"我們每人分到兩個棒子。為了歡迎你,我們連隊的司務長給你分了三個棒子。"陳旅長接過包穀棒子,說:"告訴你們司務長:每人分兩個棒子,他為什麼給我分三個?太不公平咯!"
周大勇說:"記得,彭總。"怎麼能不記得呢?那是沙家店戰鬥打罷的當天晚上,部隊在山溝行進。同志們那個樂呀,你一句他一句,說到戰鬥中各種有意思的事情,最後還說到倒楣的敵人。這時候,有一位首長和周大勇一道走,靜靜地聽戰士們談話,有時候還插問一兩句話。過了一陣,這位首長說:"敵人當然要打敗仗。不說別的,就說陝甘寧邊區一百五十萬人民和我們的戰士,能發揮多大的力量,這一筆帳,敵人就始終算不清。"過後,周大勇知道說這話的那位首長就是彭總。
這一場戰爭,太偉大太壯烈了。隨便寫一點東西來記述它,我覺得對不起烈士和戰爭中流血流汗的人們。然而要寫一部長篇巨著,並且在我們現有的描寫戰爭作品的水平上有所提高、有所創造,又談何容易!先不說我的閱歷、學歷、對文學的研究、對藝術的理解和寫作技巧的掌握以及其他方面的修養等等,單說當時的客觀條件,就使人望而卻步!那是少數民族聚居的地區,語言不通,風俗迥異,沒有任何圖書資料可供參考;所依靠的是一本油印的毛主席的《中國革命戰爭的戰略問題》;部隊的油印小報,歷次戰役和戰鬥的總結;新華社在各個時期關於戰爭形勢所發表的述評及社論;再就是我在戰爭中所寫的新聞、通訊、散文特寫、報告文學和劇本等。還有在戰爭中所寫的日記,近二百萬字。衷心感謝新華社對我的培養和新聞工作使我得到的鍛煉,因為它要求你努力學習;要求你不僅看到一些具體的戰鬥,以及許多看起來是孤立的事件,而且要求你矚目于西北戰場、矚目于全國各戰場,以至國際形勢的變化和發展。如果沒有這個條件,鑽在遙遠邊疆的剛剛從反動派手中奪取的簡陋營房裡,必然眼光狹小,因而也只能就事論事,要想寫一部較有分量的長篇作品,那是不可能的。
周大勇離開第一連才幾天工夫,同志們就覺得他像是離開了三年五載。戰士們前呼后應地向自己的營長打招呼。尤其是第一連的老戰士,他們都像是有許多話要對自己的營長說。周大勇覺著,回到第一連就像回到家裡一樣。他不由得想起了許多事情:他跟這連隊的老戰士一塊打過多少惡仗,一道沒日沒夜地走過多少路啊!大夥一塊淋過雨,餓過肚子,一個鍋攪稀稠;很多戰士跟他頂著一件棉襖睡過覺。戰場上,自己急了也罵過他們。打了勝仗也高興地誇獎過他們。大夥一塊度過的那些日子里,有過盡情的歡樂,有過慷慨的宣誓,有過英勇的流血,也有過傷心的眼淚!跟他並肩戰鬥的第一連的戰士們當中,有許多人倒下了。那些人,各有各的脾性,各有各的經歷,各有各的想法,如今,他們離開了世界,把自己未完成的志願、理想和事業,統統留給活著的人了。周大勇想起那些歿了的人,他就覺得眼前這些戰士幹部,格外叫人見愛,格外寶貴,格外難得,格外剛強樸實。
陳旅長用手把臉上的雨水擦了擦,又把手上的水擦在身邊的樹榦上。他說:"同志們,衣服濕透了吧!"他思量了一下。"同志們,我們英勇戰鬥。挨餓、受凍、光腳丫子走路……"他的話該讓戰士們回想起多少事啊!他說的事,都是戰士們經過的:在深山森林里,在長城外的沙漠中……困難的路程,英勇的戰鬥!
部隊*#過延河以後,經過通夜急行軍,控制了延安東南九十多里的南泥灣,接著,又向延安正南五十里的咸榆公路咽喉--勞山插去。
"發揚無產階級的頑強性!"
周大勇沒吭聲。他正回頭看身後的第一連戰士。他看見副指導員李江國,副連長馬長勝,一排長寧金山,二排長李玉明,還有小衛生員三牛等人。他們都氣昂昂的,像是馬上就要去大顯身手,建立奇功。
在這第四個本子印行的時候,我把馮雪峰同志在《文藝報》一九五四年的第十四、十五兩期發表的《論〈保衛延安〉》(發表時的題名為:《〈保衛延安〉的地位和重要性》),放在卷首,以表達對這位文藝界的老前輩的深切悼念。他當初寫評論時,看的是一九五四年的第一版。後來出的九九藏書版本,變動較大,如對彭德懷將軍的描寫,就增添了數千字,比他當初看到的那個本子,可以說,有一定的提高。他如果健在,在有些具體講法上,也一定會根據新的情況,有所補充。但是,總的說,他的文章,高屋建瓴,很有氣魄,他的論斷是獨特的,他的眼光是犀利的,至今讀起來,仍令人激動和敬佩。一九五三年底,總政文化部已經把稿子完全定下來,列為"解放軍文藝叢書"之一,交給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當時的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著名的文藝理論家馮雪峰同志,兼任著人民文學出版社社長,他看到這部作品的打字稿。他和我素不相識,只是閱讀中發現此稿有值得注意的地方,於是約我談過數次,爽直,精闢而懇切地指出這部作品的長處與不足。那關懷與愛護的情景,至今猶歷歷在目。他看過打字稿,看過清樣,書印出來又反覆讀了。他為我國文學中有這樣一部作品,而興奮得夜不能眠。想想這位參加過二萬五千里長征的老戰士,有著光輝革命閱歷的文藝理論家,對我們的文學事業關懷和熱愛,再看看近二十年來他和許多同志曾經為之付出心血的《保衛延安》的遭遇,使人心裏充滿了無法排解的寂寞和悲哀!如今,這位忠誠、倔強而耿直的老前輩,與世長辭了,我的悲痛是無法表達的!然而,為我們的文學事業嘔心瀝血的人,為我國人民革命事業鞠躬盡瘁的人,他們的英名和業績是永存的。
1979年元月底修改於北京
紅一方面軍是一九三四年十月開始戰略性的大轉移,一九三五年十月勝利到達陝北革命根據地。而紅二方面軍是一九三六年初開始作北上的轉移,途中和紅四方面軍會合,同年十一月到達陝北與紅一方面軍勝利會師。由此可知:周大勇一九三六年初加入紅軍,後來又隨紅二方面軍長征,是符合歷史情況的。
一營營長周大勇翻身上馬,雙腿猛磕馬腹,那匹一錠墨似的大黑馬,像箭一樣從部隊行列旁邊穿過去,遠看起來那飛也似的馬像是四蹄騰空。戰士們都用敬佩親切的眼光,望著周大勇英俊的背影。
大家向彭總舉手敬禮,準備走,彭總走過來和每個人握手。
李誠看了看溝里正行進的部隊,說:"現在我們團直屬隊正過;一營是我團的後衛,還沒過來。"
楊政委抓住馬鞍,準備上馬。他說:"這些美國走狗是死亡、災禍、瘟疫……"他的聲音很低,有些顫動。
旅政治委員楊克文,走在戰士們面前。他那敏銳的眼光,掠過戰士們的臉膛。他說:"同志們,要打仗咯!"
楊政委從街道的台階上走下來,喊:"老陳!抗日戰爭時期,我從延安到前方去,後來從前方回到延安學習,來回經過這個鎮子。我想:這個小鎮子至少認識中國革命戰士的一半以上。因為抗日戰爭中,人們從延安去前方或者從前方回延安,大多數都經過這裏。"
陰沉沉的天空,灑下濛濛細雨。遠近山頭上的黑壓壓的梢林,都讓霧氣覆蓋起來了。
旅長渾身淋得透濕,穿著一雙用布條綁在腳上的破鞋子。
有一個戰士,拿了三個包穀棒子送到陳旅長面前,說:
旅長的眼光和很多戰士的眼光遇到一起了。這眼光相遇中,他和戰士們的感情交流起來了。交流的感情閃灼著火花。
"同志們,美帝國主義的走狗--蔣介石這條殘害人民的毒蛇快要死了,但是他臨死之前還要掙扎。我們一定要用大炮、機關槍、刺刀、炸藥,重重地,狠狠地向敵人致命的地方打去,直到把他打死!
追隨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戰鬥過的可以執筆為文的人,留給我們的就是這樣一份貧乏的文學遺產么?
"中國共產黨萬歲!"
……夜不成眠,食不甘味,時序更替,似乎和我無關。調我到大城市學習,我就把稿子帶到大城市;讓我到草原上工作,我就把稿子馱到馬背上;外出開會,或者去看非看不可的電影,便把稿子抱在懷裡,生怕把它燒毀在經常失火的邊疆城市。
現在出的這是第四個本子。出版前,我雖然以一九五八年第三個本子為基礎作了校訂,但是按照許多讀者的意見,基本上沒有動,為的是讓沒有閱讀過此書的讀者看一看,被"四人幫"潑了那麼多污水的書,到底是什麼樣子。
司令員說:"一營部隊過來的時候,讓周大勇上來。"
縱覽我們剛剛經歷過的這一段歷史,使人不能不這樣想:
李誠派通訊員下去喊周大勇。轉眼間,周大勇就打著馬順山坡向上飛馳。
"困難嚇不倒我們!"
周大勇站得溜直,緊閉著嘴,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著旅長,說:"首長們放心,我們一定拿下勞山!"說罷,他思量著捉摸什麼。
轉眼間,陳旅長了解了:剛才給他送包穀棒子的戰士是代表了三個戰士來的。他們每人少吃一個棒子,省出的三個,派人送給陳旅長。陳旅長到處找那三個戰士,要把包穀棒子還給他們。可是他哪裡找的到呀!
"同志們,聽說蔣介石昨天又急急慌慌地飛到延安,可是他看到延安太危險,當天又坐上飛機飛回南京。同志們,現在,不要說蔣介石,就是杜魯門飛到延安,也救不了胡宗南的命!"
司令員問:"你們團的第一營已經過去了嗎?"
"同志們,我們主力部隊,把潰亂的敵人從岔口地區追擊到延安城郊……收復了延安城郊的很多據點。同志們,一個月以前,胡匪軍北上米脂地區圍殲我軍時,有近十萬人,現在逃回延安的敵人還不到一半。"
"知道。我們還談過幾次話哩。"彭總緊緊地握著周大勇的手,嚴肅、親切地望著周大勇的眼,望了好一陣。他仔細地問到周大勇身體狀況、工作情形跟戰士們的情緒。然後,他一邊摸著周大勇那匹馬的鬃毛,一邊說:"周大勇同志!你二十四歲就能指揮一個營作戰了。現在指揮一個營,比過去複雜多咯!你記得我們在行軍中的那次談話嗎?"
一九五○年底,初稿剛完成,就接到母親病危的電報。當時,從冰天雪地的邊疆回到黃河岸邊的故鄉,騎馬、坐汽車,至少也得三個月甚至半年。我五內俱焚地拿著電報去找我們的兵團司令--西北戰場一位威名遠震的英雄。他,深表同情,讓我搭乘當時在西北似乎是絕無僅有的一架軍用飛機,趕到西安。然後就穿過我們當年在渭河北岸的作過戰的許多地方,在嚴寒和風雪中步行數日,終於回到了家鄉。十七歲離開這度過我苦難童年的地方,現在歸來了。也許有人以為我背著一大捆東西,一定是給母親帶來的貴重禮物,其實它就是這部稿子;再加上腰裡的手槍,這就是我所有的一切了。
但是,這還只是在一個城市或一個省的範圍里鬧騰。緊接著,當時由"四人幫"控制的輿論陣地《人民日報》,於一九六七年十二月十九日,不惜花費一個整版的篇幅刊出了那篇大作--《〈保衛延安〉--利用小說反黨的活標本》。一支毒箭便是號令,接著就萬箭齊發。對這部作品長達數年之久的全國範圍的大規模殘酷圍剿開始了。
戰士們把那七八面寫著"堅定忠誠"、"機智頑強"、"攻如猛虎,守如泰山"等等字樣的小旗打起來了。一面面的小旗,經過多次的雨淋日晒火烤煙熏,變了顏色;有些旗幟上還有一片一片的黑色血跡。該有多少次,戰士們冒著敵人炮火把這些旗幟插上敵人工事。該有多少次,第一個人拿上這許多旗中的一面旗,突到敵人陣地跟前倒了,第二人從自己同志的屍體上跳過去抓起旗……第三……第四個……
半年中,一次一次的戰鬥,從陳興允腦子裡閃過……是啊,在這半年征戰中,人民戰士該付出了多少血汗,忍受了多少艱難困苦啊!
他注視著這個鎮子read•99csw.com,注視著這個鎮子以西的天空。不錯,順著這一條大路向西八十里就是延安,--我們黨中央和毛主席曾經住過十多年的延安。他聽著從這小鎮子旁邊嘩嘩向東流去的延河。他想:這條河是從延安流來的,從延安黨中央、毛主席和周副主席住過的那些窯洞的山根下邊流來的,從王家坪朱總司令住過的那個窯洞的山根下邊流來的。
他們從山頭上往下看,白雲彩在山腰飛滾。腳下是厚厚的黃葉,而樹梢卻掛滿了紅葉。陣陣秋風吹來,身上寒森森的。
文化部〈64〉文群密字291號補充通知:……關於《保衛延安》一書……就地銷毀,……不必封存。……立即遵照辦理。
陳旅長說:"周大勇同志!今天你們主攻勞山,可要打出個名堂!"
一九四九年冬草于帕米爾高原之側的喀什噶爾城
隔了不久,又急忙發出另一通知:
當時清醒地估量了自己面臨的困難。於是決定先寫一部長篇的報告文學作品,從延安撤退寫起,直到進軍帕米爾高原為止,記述西北解放戰爭的整個過程。
十多年來,我們看到林彪、"四人幫"從頭至尾的一場大表演。雖然我遭受了迫害,但也受到了很大的鍛煉:經見豐富得多了,頭腦清醒得多了。我還活著,還在執筆為文,然而許多貢獻很大、被人民所珍視的作家,卻滿懷遺恨過早地離開了我們!現在黨中央給我們創造了很好的條件,正帶領我們在實現四個現代化的新的長征路上奮勇前進。我們老老少少,都應該奮發起來,努力向前!
有許多讀者來信問我:"紅軍一九三五年底就經過二萬五千里長徵到達陝北,而書中寫著周大勇一九三六年參加紅軍還長征過,這有點說不通!"我們通常說"紅軍長征"多半是指黨中央直接率領的紅一方面軍而言,--也就是我們通常說的"中央紅軍"。其實中國工農紅軍是分為好幾路長征的。
決心既定,我便背起這包稿子,在母親的新墳之前默然站立了片刻,望了望這黃土覆蓋的高原山川,然後又奔向萬里迢迢的祖國邊疆……
戰士們嘩嘩嘩地鼓起掌了。掌聲、口號聲,震蕩山谷。
前行者,一個個倒下了,放下了他們的工作擔子。我們活著的人,不管怎樣渺小,還是要挑起這擔子,奮然前行。人民群眾迫切需要的四個現代化,在向我們召喚。只要一息尚存,就要繼續用血汗和生命來書寫新的歷史篇章。
楊克文動情地敘說他過去在延安學習、整風和參加大生產運動的種種事情。陳旅長沒吱聲。他望著延安的天空,心情變得痛苦而憤怒了。延安還躺在敵人的腳下,現在連這清朗朗的延河,也還流著陝甘寧邊區人民的血!
衛剛說:"營長--狂風暴雨快來了;要打就趕緊動手。--你盡看第一連幹什麼?嗨,注意,旅長來了!"
"同志們,我們劉鄧大軍挺進到大別山地區,解放了許多縣城。我們陳賡兵團解放了潼關到洛陽中間的五百多里鐵路線上的十幾座縣城。胡宗南想從陝北逃跑,去保守西安,增援中原。同志們,上級給我們的任務是:奪取勞山,斬斷敵人逃跑的道路。同志們,一九三五年底,劉志丹同志和他的戰友率領陝北無敵的工農紅軍,就在勞山消滅過國民黨匪徒的一個師,過去我們工農紅軍在這裏顯過威風,今天我們還要在這裏顯威風!同志們,我們要拿下勞山,我們要把蔣胡匪軍的殘兵敗將埋葬在延安!"
陳旅長看著從他面前閃過去的步兵、炮兵、彈藥馱子;聽著腳步聲、兵器撞擊聲、馬蹄的響聲。他想:"今天夜裡部隊經過這個鎮子,指戰員們怕都有說不完的心思!"今天是九月十九日,半年前的今天延安被敵人侵佔,半年以前的今天他跟上縱隊司令員率領自己旅的戰士經過這個鎮子。就在這鎮子旁邊的小山溝里,戰士們聽到我軍退出延安的消息時哭喊著宣誓:"保衛黨中央,保衛毛主席,保衛延安,保衛陝甘寧邊區!"而那些宣過誓的人們當中,已經有很多人為了實現自己的誓言付出了生命。
《保衛延安》以前,在行軍途中或群眾和部隊舉行的會上,當然不止一次見過彭總,但是坐到一塊兒談話,卻只有一次。一九四八年秋末,在黃龍山的一個窯洞里,彭總給全體前線記者談話,談了三四個小時,參加的有一二十人,這些人現在活著的還有十幾個。當時,彭總根本認不得我這個普通幹部,怎麼能授意我為他寫什麼書--"樹碑立傳"呢?這是活著的人可以作證的。只是在戰爭年代,我作為部隊的一員,深深地感到:在那與人民群眾和包括我在內的每一個革命戰士都是生死攸關的嚴重的歷史關頭,他臨危不懼,按照黨的意志,忠誠地執行毛主席軍事路線,帶領我們在那樣困苦的條件下,以少勝多,連打勝仗,最後解放了全西北。而且,他忠心耿耿,時時把人民群眾和戰士們放在心上,覺得他自己就是比群眾和戰士多吃一口青菜,也是深為慚愧的!"先天下之憂而優,後天下之樂而樂",就是他的寫照。這一切,在我心裏產生的不是抽象的意念,而是激動人心的巨大的形象。偉大的中國革命,造就了許多光輝燦爛的巨人--
戰士們高喊:
陳旅長向前走了兩步,他那身軀--那充滿頑強力量的鋼骨鐵架似的身軀,立刻使戰士更加振奮了,生動了。
當初,這本書從看初稿、定稿、審查、出版,全是由人民解放軍總政治部文化部負責的。總政文化部費了很多精力,設法把我從新疆的工作崗位上借調出來,因而,從一九五三年春到五四年春,我有整整一年時間住在北京,這使我能集中全力,對作品反覆推敲修改。總之,沒有他們的關懷和幫助,這本書根本不可能和讀者見面。《解放軍文藝》在此書尚未出版時,就在一九五四年一、二月分別選發了"蟠龍鎮"和"沙家店"兩章。那種對我國文學事業的熱情的關懷和扶植,是令人難以忘懷的。戰爭中,我在部隊上得到鍛煉,寫作中又得到部隊領導機關的幫助。時至今日,如果說我還能作一點工作的話,那完全是黨、人民軍隊和人民群眾培養的結果呵!而且不管怎樣折騰,總是活下來,總是不讓那些禍國殃民的惡魔把自己的信念摧毀,那力量也是從這兒來的。
周大勇說:"嘿,要我講點私人感情?真是說話不怕腰痛!
《保衛延安》出版,二十五年了。關於它,我從未為報刊寫過一個字。倒是用了好多年的時間,在侮辱和踐踏中寫了許多材料,"交代"自己因為寫了它而犯下的"滔天罪行"。在那些年月里,我曾千百次在心裏問自己:難道一個人少年投身革命,在艱苦環境中出生入死,為的是和廣大群眾一道來爭取這樣一種"命運"嗎?
"解放全中國!"
"解放大西北!"
周大勇喊:"同志們,再過幾天王老虎跟馬全有回來,就更好咯。王老虎回來當指導員,馬全有當連長。老虎、全有、江國、長勝,四個人擰到一塊搞第一連的工作,那是再美氣也沒有的咯!"
我始終忘不了彭德懷將軍在戰爭年代說過的一句話:"我這個人沒有什麼,要說有一點長處的話,那就是不忘本。"照我的理解,這個"本",就是革命事業,這個"本",就是人民群眾的利益。是的,如果忘了這個本,我們活到世界上幹什麼?如果忘了這個本,地位再高,權勢再大,與人民何益?與糞土何異?
從那時起,我的處境空前惡劣起來了,加在我身上的各種折磨手段也升級了。在長時期的摧殘下,我的身心幾乎到了被摧毀的程度……
一九五六年初,這本書重排的時候,我曾經修改過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