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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 十二月五日 星期日

第三天 十二月五日 星期日

拉米斯的性格逐漸形成的那幾年,老拉米斯在維爾紐斯的立陶宛黨中央委員會主持工作,這個沒有母親的孩子是由祖母拉扯大的。四年的戰爭蹂躪使這種現象在蘇聯司空見慣。老拉米斯是她的獨子,早年就離家參加了列寧的近衛軍。他不在的時候,老人仍然信守原來的生活方式:每天去教堂做彌撒,一直堅持到一九四〇年。她從來沒有忘記上代傳下來的宗教教育。拉米斯清楚地記得,祖母是個滿頭銀髮的老人,善於在床頭講些神奇故事和宗教傳說。儘管宗教信仰始終沒被取締,但在當時的情況下,她帶馬爾科去參加宗教儀式仍是十分危險的。在老拉米斯把兒子送到她身邊后不久,她就設法給他施了洗禮,使他成為羅馬天主教徒。不過考慮到風險太大,所以她從來沒有和馬爾科說起過這件事。當時,宗教在波羅的海國家裡被殘酷鎮壓,羅馬天主教也不例外。
「我準備在軍官會議室里召開高級軍官會。現在就派你當值更官。這是你首次遠航。伊萬諾夫,你喜歡嗎?」
反正有很不對頭的地方——但是到底在哪裡?他決心找到答案,做個有獨立見解的人。就這樣,他不知不覺地犯下觸犯共產主義信條的大罪。表面上,他是黨員孩子的樣板,處處謹慎,奉公守法。他為黨的各級組織努力工作,而且總是第一個志願去干別的孩子所瞧不起的活,這種事經常分派給迫切要求入黨的孩子。他知道,生活在蘇聯,要功成名就或者過得舒服,就非走這條路不可。他的體育很不錯,可是對團體項目沒有興趣。他喜歡田徑運動,因為在田徑運動中他才能用個人身份去參加競爭和衡量別人的水平。多年來,他在工作中盡量遵循這條原則。他用一種沉著自若、不偏不倚的態度去觀察、判斷老百姓和軍人的表現。他用一張面無表情的臉掩蓋著自己對問題的各種看法。
「當然嘍,」拉米斯笑了,「但是他們並不知道去哪裡找。到知道的時候,也已經晚了。同志們,我們的任務是不要被人發現。一定要做到這一點。」
在伏龍芝任教結束后,他真的當上了潛艇試航員。馬爾科·拉米斯現在已經是上校了。他負責各種級別潛艇的試航任務,了解它們的優缺點,編寫各種手冊、操作程序和訓練指南。他先後在「A」級、「D」級和「颱風」級潛艇上當過首航試航員。除了在「A」級潛艇上執行任務時發生過一起事故外,他的事業一直一帆風順。
「伊萬諾夫上尉!」他向值班的下級軍官厲聲喊道。
「我們將來會怎麼樣?」導彈軍官低聲問。
拉米斯有同美國人、英國人較量的能力。他沒有任何不切實際的幻想。他知道,美國人的海戰經驗非常豐富。他們海軍史上的一流人物瓊斯,曾經在俄國海軍為卡特琳娜女皇服務過。美國潛艇歷來詭計多端,神乎其神。拉米斯發現自己是和身經百戰的美國軍人對壘。他們飽嘗了潛艇戰不寒而慄的恐懼,而且用自己的智慧打敗了一支強大的現代海軍。要和這些人捉迷藏實在不容易。早在蘇聯潛艇問世之前,美國人就已經在海里悄悄「恭候」多年了。現在要和它作對,難度可想而知。不過獲勝的次數也不在少數。
拉米斯心裏明白需要物色哪些人在他手下工作。那些人都是「維爾紐斯海軍學院」號的畢業生,其中許多是馬爾科和娜塔利亞的「兒子」。他們感激拉米斯的栽培,咒罵國家沒有能力生產可以發揮他們聰明才幹的潛艇;而且,他們都奉命加入了共產黨。當他們知道升官發財就得出賣靈魂、當穿藍制服的應聲蟲時——那些人在每次黨會上的喋喋陳詞都是對他們自我抑制力的難耐的磨練——這些年輕人對國家的現狀就更加不滿了。這種自甘墮落其實對他們絕大多數人來說都沒什麼結果。蘇聯海軍低級軍官的晉陞渠道有三條:當政治副艇長,被同輩人看不起:當航海長,將來提升艇長;從事某個專業,向技術領域發展,但是沒有指揮權。蘇聯艦上輪機長的軍銜可以超過艦長,但仍受艦長領導。
不久,妻子逝世。當時,他沒有外出執行任務,這對導彈潛艇艇長來說,並非很意外的事。他在波利亞爾內村西邊的林區里有自己的別墅、日古利汽車,還有司機和各種家用電器,真是應有盡有。這一切都是他的職務和出身帶來的。他已進入黨的特權階層,所以,當娜塔利亞腹部出現疼痛時,就被送去只給有地位的人看病的衛生部第四醫院——蘇聯有句俗話:地板亮光光,醫生頂呱呱——想不到卻鑄成不可挽回的大錯。他見妻子最後一眼是在她被推入手術室的一剎那,她躺在輪床上對他微笑。
他同意馬爾科和他一起出海,教給他航海的基本要領,就這樣,還不到九歲的孩子就把自己的命運和大海緊密聯繫在一起了。馬爾科在海上能夠享受到陸上永遠享受不到的自由。曾經感動沙夏的那份浪漫情感正在孩子幼小的心靈里萌芽。海上也有風險。但是,沙夏一個夏天通俗、有效的教導,使馬爾科懂得,只要有知識、有準備、有紀律,什麼危險都對付得了。如果遇到危險時處理得當,也就沒有什麼可怕的了。後來,馬爾科經常回憶起那個夏天的巨大收穫。他不知道如果不是被其他事件打斷,沙夏的事業將走向怎樣九*九*藏*書的輝煌。
在高級潛校里度過的那五年是他一生中最發奮的時期。他決心要超過別人,而不是平分秋色,難度也就可想而知。在班裡,他每學年各門課都名列第一。當時,他寫了篇關於蘇聯海軍政治影響的論文,還送到了謝爾蓋·格奧基耶維奇·戈爾什科夫手裡(當時波羅的海艦隊司令),此人顯然將會是蘇聯海軍的一把手。戈爾什科夫已經在一本重要的海軍雜誌《海軍志》里看到了這篇文章。這是一篇反映黨的思想工作的典型文章,其中有六次在不同場合引用了列寧語錄。
蘇聯開始建造第一艘核動力潛艇時,馬爾科在船廠學習設計和建造,不久當了駐廠軍代表,大家都稱他是難對付的質量檢驗員。他明白,他的生命全都操在經常喝得醉醺醺的電焊工和裝配工手裡。此後,他成了核工程專家,當了兩年副艇長,接著,提升為「N」級核攻擊潛艇艇長。當時,蘇聯第一次有這種遠程攻擊能力的艦隻,想靠它威脅西方海軍和海上交通線。時隔不到一個月,在離挪威不遠的水域里,一條姐妹艇上的核反應堆出了嚴重事故。馬爾科第一個奉命趕到現場進行處理,成功地救出了出事的艇員。為了不讓西方海軍發現它的秘密,最後把這艘報廢的艇沉入海底。這兩項工作馬爾科幹得都很出色,夠專家水平。他一直認為,下面人幹得好,應該獎勵,這一點十分重要。當時的艦隊司令也持這種態度。馬爾科很快被提拔了,調到一艘新的「C」級潛艇上任職。
經過十八個月的勤學苦練,馬爾科和他的潛艇準備好開玩追蹤遊戲。他在挪威海與美國的「特里頓」號潛艇不期而遇,毫不留情地跟蹤了它十二個小時。後來,「特里頓」號因為體積太大,對付不了蘇聯的新型潛艇而很快被淘汰了。拉米斯知道了這件事還很遺憾。有時碰到以柴油機為動力的英國和挪威常規潛艇,拉米斯的聲納顯示器總死死咬住不放。甚至它還發現過一艘美國導彈潛艇,而且足足跟蹤了它近兩小時。最後,它像鬼魂一樣在烏黑的水裡消失了。
「是嗎?」彼得洛夫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幾年來,他還是第一次上潛艇。
拉米斯輕快地走向艇尾的醫務室。
年輕人眼睛里閃爍著自豪的光芒。拉米斯心想:將要發生的一切對他真是太糟糕了。拉米斯還是有教官的眼光,一見伊萬諾夫,就覺得他會當個好軍官的。
「所以,沒有退路了,」博羅金說。
拉米斯逐漸學會照美國規矩玩這場遊戲,認真訓練他的部隊。他發現艇員的軍事素質都比較差,這也是蘇聯海軍的最大問題。別的指揮官用謾罵去對待下級的過錯,而馬爾科是以理服人。他負責指揮的第一艘「C」級潛艇叫「維爾紐斯海軍學院」號,對他這樣一個有一半立陶宛血統的人,多少有點污辱的意思——雖然他生在列寧格勒的俄羅斯家庭,內部證件上也是這樣寫的——但這主要還是標志著對他成績的認可:他手下的軍官來的時候都是半瓶子醋,走的時候都具有可以提級甚至當指揮官的水平了。在他艇上服役的水兵也這樣。蘇聯軍隊普遍實行體罰,弄得有點人人自危,但是拉米斯不搞那一套。他認為自己是做教育和培養人的工作的,所以,願意再到他手下服役的人最多,其他潛艇艇長都比不上他。參加北方艦隊潛艇部隊第九期准尉班學習的都是拉米斯艇長培養的技術員。兄弟艇的指揮官都願意要拉米斯手下的軍士。他們中間被破格送軍校學習的豈止一個。
現在政治副艇長死了,這項工作就由艇長擔當。但拉米斯懷疑今天會上準備討論的問題是學習制度里找不到的吧!艙室里的每個軍官都是他陰謀集團的成員。拉米斯簡單介紹了他們的計劃——其中有些細微的變動,他事先對誰都沒有透露過。然後,他告訴大家他寫信的事。
「沒有,艇長同志。」伊萬諾夫以標準的立正姿勢站著。
「好。」拉米斯笑了。「帕維爾·伊里奇,你要記住,這是你一生中十分重要的時刻之一。我還記得自己第一次值更的情形。不要忘記你的使命和責任!」
「如果被他們發現怎麼辦?」卡馬洛夫問。
艇長向軍官會議室走去,軍官們正等著他。炊事兵在桌上放了幾壺茶水,還有黑麵包和黃油。拉米斯凝視著桌角:血漬早已擦洗乾淨;但是他仍然清楚地記得當時的情景。他想,這是自己和被害人的不同之處。拉米斯有點局促不安,坐下來之前,轉身先把門鎖上。會議室比較小,尤其放下摺疊長條凳后,連站的地方都沒有了。所以,軍官們只好直挺挺坐著。
馬爾科三十歲那年,第一次擔任指揮工作,而且娶了妻子。娜塔利亞·波格丹諾娃是另一位主席團成員的女兒。她父親的外交生涯使全家有機會週遊世界。娜塔利亞的身體一直不好。婚後,他們沒有孩子。娜塔利亞懷孕三次,每次都流產,最後一次幾乎把自己的命也送了。她是位美麗、纖弱的女子,按蘇聯的標準,可算是見過世面,經常用英美作家的原著去提高丈夫的蹩腳英語。當然,這些書反映的都是西方左派作家的思想,略有文學色彩。作者不外乎是海明威、馬克·吐溫和厄普頓·辛克萊等人。馬爾科除了事業,娜塔利亞便是他生活中惟一的寄託了九*九*藏*書。他們結婚以來,多次長期分居的痛苦和團聚的喜悅使他們比一般人更加珍惜他們的愛情。
馬爾科·拉米斯望著棺材在陰沉的古典哀樂聲中緩緩推入火化間。他希望能為娜塔利亞的靈魂祈禱,希望希爾達祖母說的是對的:在那道鐵門和烈焰之外確實存在著某種東西。然而,馬爾科感到不幸在向他劈頭蓋腦地壓來:國家從他那裡奪走的何止是妻子;還剝奪了用祈禱減輕內心痛苦的權利;奪走了再見她一面的希望——哪怕是夢想呢。除了多年前在波羅的海那個夏天外,溫柔、善良的妻子就是他幸福的惟一寄託。如今幸福永逝。幾個月來,他對娜塔利亞的懷念使他無限痛苦。在摩爾曼斯克的大街上和商店裡,某種髮型、某種步姿、某種笑聲都使他以為娜塔利亞又回來了。每當想到失去的一切,他就不像個職業海軍軍官。
時光流逝,拉米斯成了許多年輕軍官的良師益友。每當在課堂上給那麼多好學上進的年輕人解釋複雜的潛艇操作規程時,他經常不由自主地問自己:沙夏將會怎麼想?學生中間有不少人已經是艇長了,但更多的人並沒有當上。無論成績好壞,拉米斯總一視同仁。他沒有當上將軍的另一個原因是,他不願意提拔業務上一知半解、有官高權重的父親當後台的軍官。馬爾科在工作上從不搞任人唯親。雖然這些有後台的年輕軍官在每周黨的生活會上表現積極,但是仍有六名高級官員的兒子得不到好的鑒定,很多人就此改行當了政治副艇長。拉米斯的這種作風贏得了艦隊司令部的信任。每有棘手問題要處理,總先想到他。
「到了,醫生同志。但是我不準備讓你參加。我想叫你辦一件事。艇上的高級軍官在開會的時候,我打算安排三個年輕人在操縱室和輪機艙值更。」
拉米斯笑了。「同志,別那麼緊張嘛。我從會議室到操縱室只需要二十秒鐘。你也知道,梅列金同志也能夠用同樣的速度趕回他那座很貴重的反應堆。我們的年輕軍官遲早應該學會獨立工作。我倒喜歡讓他們儘早學會,所以想叫你去他們那邊看著點。我知道,他們都有這方面的知識,但是,我想知道他們有沒有做這種工作的氣質。如果博羅金和我去那兒一站,他們就會不自然。無論如何,這也是一種醫學判斷,對吧?」
從表面上看,馬爾科是模範的蘇維埃兒童;但是,內心裡他卻不明白,為什麼父親和學校的教導同他小時候受的其他教育相矛盾?為什麼有的家長不讓他們的孩子和他一起玩?為什麼他在同學面前走過的時候,他們都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叫他「什圖卡爾」——這是挖苦告密者的代名詞?父親和黨都教導說,告發是愛國的舉動。可是,他只幹了一回,就已經抬不起頭來了。他討厭別的孩子嘲笑和辱罵他;不過,從來沒有向父親抱怨過。因為他知道,這樣做是有罪的。
拉米斯還沒有上學,就已經從別的孩子嘴裏聽說父親亞歷山大先後在一九四〇年和一九四四年(從德國人手裡解放以後)在立陶宛幹了些什麼。他們的父母也不止一次竊竊私語過。有個小女孩告訴了馬爾科一件事,他又講給了亞歷山大聽。結果小女孩的父親從此就失蹤了,致使馬爾科產生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感。馬爾科本來是無意的,卻被打上「密探」的烙印。他背了這口黑鍋——政府卻根本不認為這是犯罪——這種滔天罪行一刻不停地在揪著他的良心。從此以後,他再也不多嘴了。
就這樣,在他身邊聚集了一群年輕軍官;事實上,他和娜塔利亞待他們如子,這也填補了馬爾科和妻子沒有孩子的缺憾。像拉米斯一樣,這些年輕人身上有一種長期受壓抑、對國家領導層有懷疑的情緒。拉米斯性格爽朗,只要你實事求是,就很容易相處。他經常勸說在政治上持懷疑態度、心懷不滿的人要「爭取入黨」。這些人當然都已經是共青團員。馬爾科要求他們儘快邁出下一步——這是海上工作應該付出的代價。由於渴望冒險,大多數軍官入了黨。拉米斯靠父親的關係,十八歲就入了黨。這是黨章規定的最低年齡。他在每周的組織生活會上發言不多,一旦發言,總不折不扣地照搬黨的思想和路線。拉米斯總耐心地告訴年輕軍官:「這不難做到。你要做的不外乎是重複一下黨說的話,只要把字眼變一下就行了。這可比學習操艇容易多了——只要看看政治副艇長是怎麼做的就明白了。」拉米斯艇長訓練他的軍官既要精通業務,又要在政治上順從。他成了蘇聯海軍里出色的入黨介紹人。
「要在沒有高級軍官在場造成壓力的情況下進行,」拉米斯語氣肯定。「應該給年輕人發展的空間,當然不要過多。如果你發現問題,馬上告訴我。應該不會出什麼事的。我們在公海里,周圍沒有什麼船隻經過,反應堆也只是在輕載的狀態下工作。年輕人第一次受考驗,應該從容易的開始。你找點借口來回跑,看著點這幫孩子們,多問問他們在做什麼。」
拉米斯看了一下軍官的履歷表。雖然他們都是黨員,業務也不錯,但是大多數人仍然沒有機會在read.99csw•com事業上得到發展。其中有兩個人就因為年少時犯的小錯誤——一個人是在八歲時犯的小錯——從此再也沒有得到組織信任。有個導彈軍官的雙親一貫熱愛共產黨,只因為他們是猶太人,所以兒子只配當艇上的部門長;這兩代人也因此從來沒有得到過信任。另外有個軍官,因為哥哥反對蘇聯一九六八年入侵捷克斯洛伐克,結果全家遭殃。輪機長梅列金和拉米斯的軍階一樣,可是從來不讓他接觸指揮工作,因為上級只想讓他成為工程師。準備當艇長的博羅金由於揭發一個政治副艇長搞同性戀而被取消提升資格,因為那個人是北方艦隊政委的兒子。叛逆的原因是多種多樣的。
彼得洛夫笑了起來。「哈!艇長同志,你要我也學點東西?他們曾經把你在北莫爾斯克的情況告訴過我。好!照你的辦。不過,今天的政治學習可是我多年來第一次缺席。」
追悼會上氣氛恰如其分地肅穆,拉米斯痛苦地記得。拉米斯的部下和他幾年來結識的一百多位海軍好友參加了追悼儀式。前來悼念的還有娜塔利亞家的親人和地方黨組織的代表。馬爾科的父親去世時,他正在海上執行任務。他早就知道亞歷山大生前作惡多端,所以並不怎麼傷心。然而,妻子的逝世對他卻是致命打擊。婚後不久,娜塔利亞曾經開玩笑說,每個水兵都要有家可歸,每個女人都要有人可盼。他們幸福地結合了十五年,十分了解彼此的個性和長處。時光流逝,兩人感情越來越深。這一切看來很簡單,意義卻深不可測。
「我們大家一致同意行動路線。現在,只有執行。」大家對這席話的反應,正如他預料的那樣,冷靜而沉著。也許確實如此。他們都是單身漢,沒有妻子、兒女。他們又都是夠格的共產黨員,把這一年的黨費都提前交了。黨證也都按規定放好——緊貼著他們的心臟。人人都對蘇聯政府有根深蒂固的不滿情緒,有的甚至是仇恨。
八歲那年夏天,他的人生道路發生了決定性變化。那時,沒有人願意和這個小「什圖卡爾」玩耍,他就獨自去一個小村的漁碼頭閑逛,這是他祖母以前安家的地方。每天早晨,破爛不堪的木質舊魚船總跟著國家安全部的人(現在叫克格勃)駕駛的巡邏艇去芬蘭灣捕魚。儘管收穫有限,捕來的魚蝦卻可以彌補當地飲食的蛋白質的不足,併為漁民增加點微不足道的收入。老沙夏是一艘船的船長,當過沙皇時代的海軍軍官。他和「阿芙樂爾」號巡洋艦的艦員一起起義,觸發了後來改變世界面貌的一系列事件。多年以後馬爾科才知道,「阿芙樂爾」號上的艦員和列寧分道揚鑣,被近衛軍殘酷鎮壓。沙夏因為參加了集體的不軌行動,被關在古拉格集中營里達二十年之久,直到衛國戰爭開始才被釋放。當時,盟國正在向摩爾曼斯克和阿爾漢格爾港運送現代化部隊的軍需品。「祖國」急需有經驗的水兵為進港船隻領航。沙夏記住了在古拉格的教訓,只埋頭幹活,而且從來不計報酬。由於他工作勤懇,戰後獲得某種程度的自由。然而,他始終得不到信任,只許他從事些勞動強度極大的工作。

「紅十月」號

十三歲那年,馬爾科來到列寧格勒進入納希莫夫海軍學校。就在那裡,他決心成為職業海軍軍官。幾世紀以來,冒險精神把年輕人帶向大海,馬爾科也要這樣。納希莫夫學校是三年制的特別預科學校,招生對象是選擇以海為家的年輕人。當時,蘇聯海軍不過是一支力量有限的近海防禦部隊,但是,馬爾科渴望成為其中一員。他父親勸他做黨務工作,不但提升快,而且能夠一輩子榮華富貴。然而,馬爾科想靠自己的能力獲得想要的一切,不願當立陶宛「救世主」的附屬品。大海能使生活充滿激|情和浪漫色彩,甚至還能為國家干點他可以忍受的事情。蘇聯海軍談不上有什麼傳統。馬爾科覺得在這裏才有發展的空間,還看到有許多跟他一樣熱情奔放的海軍學員。就算他們不都是有異心的人,在一個控制如此森嚴的社會裡,也會使別人變得同他一樣的。這位年輕人第一次懂得什麼叫志同道合。他開始成熟了。
伏龍芝軍事學院的海軍系主任稱讚拉米斯是「我們潛艇部隊最出色的試航員」。任教不久,拉米斯很快成了系裡的紅人。他的海軍歷史和海上戰略的講座還吸引了其他系的許多學生。周末,他在政府為其父提供的朱可娃一村的郊外別墅里編寫潛艇操作規則、士兵訓練條令和最佳攻擊潛艇技術規範,等等。拉米斯的有些想法在海軍內部爭論很大,連他以前的保護人,現在是整個蘇聯海軍總司令的戈爾什科夫也感到有些驚訝。但是,老元帥並不完全持否定態度。
他長大成人後,形成了一種與政府格格不入的是非觀。他把這作為衡量自己和別人行動的準則。對此,馬爾科一直不敢輕易顯露,因為這是他靈魂的依託。這個依託像鐵錨一樣,已經深深扎在遠離水面的海底了。
「比我想象的更有趣,艇長同志,」他回答得比實際感受更有信心。
拉米斯建議,潛艇部隊的軍官應該固定在同一級潛艇上工作,最好在一條艇上服役多年,這樣才有助於他們熟悉裝備和提高業務。他還建議,不要為了職務提升而將經驗豐富的艇九_九_藏_書長調離原來的指揮單位。他喜歡當時紅軍的做法,只要自己樂意,軍官就可以一直留任。拉米斯特意在這個問題上使自己的觀點和帝國主義國家的海軍形成鮮明對照。他強調要加強艦艇部隊訓練、延長士兵服役年限和改善艇上生活條件。他的部分觀點得到海軍最高指揮部的同情,但有的並沒有被賞識。他意識到,命里註定這輩子他當不上將軍了。但是,他並不在乎。拉米斯酷愛潛艇,所以他壓根兒沒有想過要離開它去中隊甚至艦隊司令部工作。
臨畢業時,拉米斯的年級接觸到蘇聯海軍的各種技術裝備。他很快愛上了潛艇。那時候的潛艇噸位比較小,衛生條件也不好,敞開的底艙被船員當作廁所,臭味熏天,但卻是海軍當時惟一的進攻手段。一開始,馬爾科就想試一下。他已經聽了不少有關海軍的歷史,所以他知道,潛艇有兩次幾乎葬送了英國的海上帝國,而且成功地打擊了日本的經濟,這使他萬分高興。馬爾科的一個教官險些死在日本海軍手裡。當他聽說美國人把日本海軍摧毀后,大為歡欣鼓舞。
喝得醉醺醺的外科醫生接到通知后趕到醫院。在簡單的闌尾炎切除手術之前,為了儘快清醒大腦,他長時間地拚命呼吸純氧。正當他在牽拉組織尋找闌尾的時候,發腫的闌尾突然破裂而引起腹膜炎。隨後又因為醫生笨手笨腳地急於彌補過錯而造成腸穿孔使病情更加惡化。
星期日曆來是進行海上政治思想教育的日子。以前,普京總是乾巴巴地主持會議:先念上幾篇《真理報》社論,接著讀幾條列寧語錄,然後是對所學的內容討論一番。這種形式和教堂做禮拜沒有多少區別。
「這就好,上尉同志。讓下級軍官儘可能多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這是我的一貫做法。每星期高級軍官參加政治學習時,這條艇就由你負責指揮。潛艇和全體艇員的安全就操在你一個人手裡嘍!你要學的也都已經學了。我的各種命令都在這本命令手冊里。如果發現其他潛艇或水面艦艇,馬上向我報告,還要立刻想辦法避開。有問題嗎?」
「啊,你要我在他們值更時去觀察他們的反應?」
馬爾科以全班第一的優異成績告別了納希莫夫海軍學校。畢業時,由於航海理論課成績出色,獲得一個鍍金的六分儀。因為是班長,所以有資格挑選深造的學校。他選中了高級海軍潛艇學校——至今它在蘇聯還舉足輕重。
「早上好,艇長同志。開會的時間到了嗎?」彼得洛夫正在翻閱一本新的潛艇x射線機手冊。
娜塔利亞·波格丹諾娃—拉米斯毀在接到出診電話時正在喝酒的醫生手裡。雖然他已夠得上觸犯海軍刑法,但是馬爾科不能把他送法庭處理。因為那位外科醫生是高幹子弟,他的保護人庇護著他。如果用藥得當,娜塔利亞有可能得救,可是當時進口葯缺貨,國內的葯又不可靠。這不該怪醫生,也不該責備藥廠工人。這一切在他的腦海里翻騰,他越想越憤慨。最後認定要把賬算在國家頭上。
「他們會來找我們的,」博羅金說。
他花了幾星期搞了個方案。這也是他平時從事專業訓練和制定應急計劃的經驗總結。「紅十月」號潛艇的建造工作中斷兩年之後再度開始時,拉米斯知道,建成後會讓他負責指揮的。他參加設計艇上的迴轉式傳動系統,看過這種模型的運行情況。後來,它曾在黑海秘密試航多年。為了集中精力參加「紅十月」號的建造和安裝,他要求解除自己的領導職務,同時他也能事先挑選和訓練他的軍官,使導彈潛艇儘快投入使用。馬爾科的要求得到了紅旗北方艦隊司令的批准。艦隊司令是個多情善感的男人,他在娜塔利亞的追悼會上也流了淚。
「早上好,醫生同志。」
在「紅十月」號上晝夜不分。對它來說,既沒有日出,也沒有日落,星期幾也同樣毫無意義。不像水面艦艇,每到一地通常改用當地時間。潛艇往往只有一個時間基準。美國潛艇以零時或格林威治標準時間為據,「紅十月」號則以莫斯科標準時間為準。這個時間按標準推算正好比格林威治時間早一小時,從而為國家節省了消耗。
希爾達祖母在床頭總是給馬爾科講聖經里的故事,內容既有經驗、教訓,也有美德、回報。對孩子來說,這是很引人入勝的。但是,他從來不把這些故事講給父親聽,那時候他已經懂得:亞歷山大會反對的。直到老拉米斯重新管起兒子的生活以後,這種宗教教育在他的腦海里仍時隱時現,既沒有完全忘卻,也沒有全盤記住。
上午,拉米斯進入操縱室。現在,潛艇航向2-5-0,在巴倫支海西邊距海底三十米處以十三節航速前進。幾小時后,海底就會是深不可測的大平原了,這樣,他們就能潛得更深。拉米斯首先查看了海圖,接著又檢查了固定在艙壁四周的各種儀錶,最後在命令手冊上做了些記號。
馬爾科見到他時,沙夏已經是六十開外的老頭了,頭髮幾乎全部脫落,肌肉強健。但是他那雙老水兵特有的眼睛仍顯得炯炯有神。他有講故事的天才,經常使孩子們聽得目瞪口呆。一九〇六年,在阿瑟港,他是當時傑出的海軍上將馬卡洛夫手下的海軍軍校學員。馬卡洛夫也許是俄國歷史上最出色的海軍將領,又是熱愛祖國、有創新精神的海軍戰士,名https://read.99csw.com聲一直很好。為了這個原因,蘇聯共產黨政府最後決定紀念他,以他的名字命名了一艘導彈巡洋艦。最初沙夏對馬爾科的不好名聲有所警戒,但他看到了旁人沒有發現的馬爾科身上的某些東西。沒有朋友的孩子和沒有家庭的水兵成了同志。沙夏曾在海軍上將的旗艦「彼得羅巴甫洛夫斯克」號上服過役,參加過俄國打敗可惡的日本人的那場海戰——只是在返港途中旗艦觸雷被炸沉,上將也犧牲了。這一仗之後,沙夏就調往海軍步兵部隊服役。他率領手下在火線上英勇善戰,先後獲三枚勳章。他花好幾個小時反覆給馬爾科講著這些故事。正是這些經歷——他對馬爾科嚴肅地來回擺動手指——使他認識到沙皇統治的腐敗,決心加入剛成立的蘇維埃海軍。當然,這樣做要冒在沙皇秘密警察手裡送命的危險。他以目擊者的身份講述了另一個關於十月革命的驚心動魄的版本。但沙夏很小心,從不講革命成功以後的事。
拉米斯在妻子娜塔利亞死後不久,就著手策劃這件事。他心裏埋了一輩子的那股誰也不知道的怒火像一匹快要脫韁的野馬,他努力克制著。他克制了一生,所以才能夠不露聲色地當了一輩子海軍,能夠選一條最有意義的道路。
「首先,要把手頭工作做好。看得太遠會被自己的靴子絆倒的。」
「亞金尼·康斯坦丁諾維奇,從你的檔案看,你簡直可以給中央政治局上黨課去了。」拉米斯心想,檔案里很難找到關於他醫務能力的材料。
在波羅的海漫長的夏季行將結束的時候,馬爾科向父親介紹了沙夏的情況,還帶他去和老水兵見了一面。沙夏以及他為孩子所做的一切給老拉米斯留下了深刻印象。所以,老拉米斯給沙夏換了一條較新、較大的船,還把他的名字在住房申請單上往前提了提。可惜老沙夏當年冬天就去世了,好事也就此結束。隔了多年之後,馬爾科才發現,他連朋友姓什麼都說不上來。雖然沙夏給「祖國」兢兢業業幹了好幾年,他還是被祖國所遺忘。
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他就對他的國家產生了最初的疑問並與之進行著鬥爭,但是沒有人察覺。像別的蘇聯兒童一樣,拉米斯加入十月兒童,後來加入了少年先鋒隊。想當初,他的脖子上系著鮮艷的紅領巾,腳上穿著烏黑髮亮的靴子,胸前緊貼著一支老掉牙的PPSh衝鋒槍,面對不滅的熊熊烈火,嚴肅筆直地站在革命烈士墓前,為犧牲的無名戰士站崗。執行這種莊嚴任務是不允許出半點差錯的。作為孩子,馬爾科已經感到這項任務的嚴肅性了。他在當地電影院里看過無數戰爭片,這些烈士和片中塑造的形象一樣,都具有大無畏的英雄氣概。為了保衛後方成千上萬的兒童、婦女和老人,他們同該死的德國人鬥爭。像出身在早期俄國貴族家庭里的孩子一樣,馬爾科因為自己是黨的高級幹部的兒子而有一種特殊的榮譽感。不滿五歲的時候,他就成百次聽人講過:黨是人民的靈魂,黨、人民、民族的團結是蘇聯神聖的三位一體,儘管黨要比其他兩者重要許多。馬爾科的父親酷似電影里塑造的黨務工作幹部,嚴厲而正直。他是有家不歸、粗魯而又慈祥的父親。他常給孩子捎回禮物,而且很注意馬爾科是否享受到一個黨的書記的兒子應有的優待。
娜塔利亞得接受抗菌治療,可是又沒有葯。第四醫院用的外國葯通常從法國進口,由於當時缺貨,不得已改用國家「計劃」生產的抗菌素。蘇聯工業部門普遍實行超產獎,而且忽視質量檢查。不幸的是,給娜塔利亞注射的針劑恰巧沒有經過檢查和試驗。藥瓶里灌的是蒸餾水而不是抗菌素。馬爾科第二天才得知真相,但娜塔利亞已處於重度昏迷狀態。由於搶救無效,她就這樣死了。
就在這時候,馬爾科的父親已經是蘇共主席團(即當時的政治局)的候補委員了。他也為有這樣的兒子而感到十分自豪。老拉米斯並不傻,他後來認識到,紅色海軍像含苞待放的花朵,有朝一日,他的兒子會在那裡撈到重要職務的。父親的影響為兒子的迅速提拔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是,艇長同志!」伊萬諾夫是艇上資歷最淺的軍官,剛從列寧格勒的列寧共青團學校畢業。他身子瘦弱,臉色有些蒼白,但很想把工作干好。
拉米斯參軍的頭幾年裡,正趕上蘇聯海軍迅速擴編。由於當時急需水平高的海軍軍官,所以他沒有機會去伏龍芝軍事學院進修。伏龍芝軍事學院距莫斯科的諾沃傑維奇修道院不遠,是以十月革命英雄伏龍芝命名的一所高等軍事學府,去這兒進修是蘇聯各種部隊中升遷的必由之路,對於那些立志當高級指揮官的人來說很是重要。儘管拉米斯沒有機會在那裡學習,他傑出的軍事才能卻使他在伏龍芝當上了教官。這全憑他自己的本領,和職位顯要的父親沒有任何聯繫。這對拉米斯十分重要。
「我想,用『凱特皮勒』的時候,連美國人都找不到我們。我敢肯定,我們自己的潛艇是找不到我們的。同志們,別忘了,這條艇是我參与設計的,」拉米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