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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為己所用

15、為己所用

一聲尖叫從外面傳進來,他的神經頓時緊張起來。又一腳踢在他的胸部,接著他看到他們的靴子收了回去,他們的臉色變了,目光一起轉向門口,去尋找那聲音的來源。他們最後吼叫了一聲,便很快離開了房間。聲音變了,是……一個白人的聲音。他怎麼會知道?兩隻有力的手把他拉了起來,讓他靠著牆坐在地上。他看見了那人的臉。是格里沙諾夫。
美國人聳了聳肩膀,感到一股暖流經過心頭。「我幾乎什麼飛機都飛過,我也很想念F-94和F-89。就我所知,我沒飛過的飛機很少。F-104很討人喜歡,像一輛跑車,只是沒有腿。啊,不,F-86H可能是我最喜歡的,很容易操縱。」
俄國人嘿嘿笑道:「就像你的第一個情人,對吧!當你還是孩子時看見的第一個女孩,也是使你第一次像男人一樣思考的女孩,對吧!但是作為第一架飛機,對我們這種人來說則更好些。儘管它不像女人那麼溫暖,但操縱起來也沒有那麼複雜。」羅賓想笑,但被嗆了一下。格里沙諾夫讓他又喝了一口酒。「別急,朋友,告訴我,你最喜歡哪種飛機?」
扎卡賴亞斯仰起頭,靠在牆上,兩眼緊閉,回想起飛行的感覺。「是的,柯里亞,我希望再次飛行。」
「你在找什麼,叫花子?」那男孩高傲地問道。「嗨,你身上怎麼這樣臭?難道你媽媽沒有教你洗臉嗎?」
「我說過請,是吧?」
「太可怕了,老兄。」阿爾奇態度軟了下來,知道再反抗下去就意味著死亡。
「什麼幫助?」阿爾奇問道。
凱利把槍口稍微偏了一下,對準賈格赫德的腦袋開了兩槍,那傢伙身體一陣痙攣,鮮血噴了出來,不過這次沒有濺到凱利身上,相反卻濺了阿爾奇一臉。凱利看到阿爾奇兩眼圓睜,充滿恐懼和驚慌,在黑暗中像兩隻電燈泡一樣。阿爾奇沒想到會這樣。賈格赫德似乎不太會說話,這兩槍確實發揮了作用。
「你是警察?」賈格赫德問道。這問題提得實在愚蠢。
他這次開車進城,心裏感到一種莫名的緊張。到達目的地后他便平靜了下來。但在開車進城的過程中,他覺得就像乘坐一架休伊眼鏡蛇攻擊直升機進行一次滲入襲擊一樣,一路上都在考慮著那未知但即將會發生的事情。他必須告訴自己要冷靜謹慎,要使自己的臉色保持鎮定,而他的雙手在手套內已經在出汗。他遵守每一項交通規則,注意紅綠燈,不去計較那些超速行駛的車輛。他感到二十分鐘的路程似乎永遠沒有盡頭一樣。他這次採取的路線稍有不同。頭一天夜裡他已偵察好了一個停車地點,距目標大約兩個街區。他心裏想,在目前的戰術環境中,一個街區相當於叢林中的一公里。這種比較使他自己也覺得好笑。他把車停在一輛一九五七年出產的黑色雪佛蘭後面。像上次一樣,他迅速離開自己的汽車,鑽進一個黑暗的巷子,把自己隱蔽起來,進行一番偽裝。很快地,他又變成了一個步履踉蹌的醉鬼。
「不要喝得太多,羅賓。」格里沙諾夫把杯子拿開,接著開始查看他的傷口。他叉開兩腿,用一塊濕布擦美國人的臉。
「我必須這樣,」扎卡賴亞斯喘著氣說。
扎卡賴亞斯又喝了一口,仍然麻木,不清醒,甚至更加迷惑不清。
「喂,老兄,給我喝點,」那年輕人說,伸手去抓那酒瓶。
「我的教名是尼古拉,朋友叫我柯里亞知道嗎?」
「柯里亞?」
羅賓咳嗽了幾聲。「如果說它在低空飛行速度不快的話,我可以拿整個猶他州同你打賭:我曾經用超過紅線一百二十節的速度飛行過。」
很奇怪,離開公寓大樓竟成了他這種行動中最困難的一部分。凱利先把屋內的燈關掉,然後看了看窗外,看到外面確實沒有人時,才敢走出門外。走出大門后他又停下來,聽一聽,看一看,然後徑直朝自己的大眾汽車走去。他打開車門,坐在駕駛座上,立即戴上工作手套,關上車門,隨後馬上將車發動。兩分鐘后,他駛過停放自己的斯柯達的地方,覺得那輛車現在是多麼孤獨啊!凱利選調了一個廣播電台,該台專門播送當代音樂:輕搖滾樂和鄉村音樂。他一面聽著這些熟悉的樂曲,一面向南朝著市區駛去。
羅賓·扎卡賴亞斯是孤獨的。這兒還有其他人。他看見了,但沒有聯絡。他試過通訊密碼,但沒有任何回答。不管他們在哪裡,都太遠了。或者是這房子的設施使回答傳不進來,再不就是他的聽力出了問題。他不能和任何人交流思想。即使祈禱對他這樣的頭腦也是有一定限制的。他害怕祈禱有人來救自己,他甚至不能承認這種想法,因為一旦承認自己有這種想法,就等於在內心承認自己的信仰動搖了,他不允許有這種情況。但是他仍想知道,是否不去祈禱得救,就等於承認了某種不存在的東西;如果他祈禱了,但過了一段時間,並沒有得救,那他的信仰就可能開始破滅,隨之他的靈魂也將毀滅。對羅賓·扎卡賴亞斯來說,那將是絕望的開始,再也不會去想上帝,而且再也不願意去請求上帝給予任何不可能的東西。
「如果我告訴你……」
「都不準動!」他聲音雖然不高,但在夜深人靜的街上仍清晰可辨。賈格赫德轉過臉來,看見一把槍正對準自己老闆的腦袋,一時驚呆了。手槍、錢和毒品大都在阿爾奇身上。他看見凱利揮手讓他過去,他不知道應該怎麼辦,只好朝前靠近。
「叫我柯里亞,」格里沙諾夫說,「你已經認識我很久了。」
凱利沒有給他九九藏書,因為一個街頭酒鬼是不捨得把酒瓶交給別人的。那小夥子上前一步,用力推了他一把,使他碰倒在左邊的矮牆上。但那年輕人沒有進一步逼他,而是大笑著走回自己的夥伴面前。凱利站起身,繼續走自己的路。
「你最好不要再來這個地方,老兄,」阿爾奇對凱利說,他不知道凱利並非意在搶劫。賈格赫德點著頭,嘴裏嘟噥著什麼。但凱利的回答卻使這兩個人迷惑起來。
「找個人,一個叫比利的人,駕駛一輛紅色越野車。」
他讓自己好好吃了一頓,吃的都是味道淡的東西,既能增加體力,又不使胃感到難受。接著,他又開始運動。他住在底層,可以在自己屋內跑步而不必擔心會打擾鄰居。當然這算不得真正的跑步,但也可以達到同樣的目的。跑完步,他又接著做俯卧撐。最後,他左臂疼痛的現象終於沒有了,肌肉的酸痛也因習慣而沒有感覺了。他的最後一個運動項目是拳擊,除為了實戰需要之外,這運動主要是鍛煉敏捷度和快速反應的能力。
凱利走下樓梯,走出後門。他穿過大街,走進一條與大街平行的巷子,仍然在陰影中行走。腳步仍然蹣跚踉蹌,但比原來更輕。
「朋友,」格里沙諾夫說,「我從沒有對人說過這些。但你是一個勇敢的人,我的朋友,你竟能這樣反抗這些小畜生。」
「不要動,」他低聲對阿爾奇說。那人的頭扭了過來,並沒有感到吃驚而是表現出一種不耐煩的樣子,直到他看見對準他的無聲手槍時,這才嚇了一跳。他用眼色向自己的代理人示意,但賈格赫德眼睛還在看著另外的方向,嘴裏還哼著小曲兒,似乎在等待一個永遠不會來的顧客。凱利趁機上前兩步。
「還有你們和導彈基地作戰的方式,你知道,我從頭到尾都在觀察著。羅賓,我們是敵人,」柯里亞接著說,「但我們又都是飛行員。我看到了你們的勇敢和技術,我從來沒見過像你們這樣的情況。在家裡你一定是個職業賭徒,對吧?」
「賭博?」羅賓搖搖頭,「不,我不能幹那種事。」
「請回答我的問題,」凱利耐心地說。
「那『雷鳴』呢?」格里沙諾夫問道,他使用了F-105雷長式飛機的綽號。
凱利一直向前走,連頭也沒有轉。這不在他的計劃之列。不理他,埋著頭一直走,盡量躲開他。但那男孩已走到他旁邊,保持一定距離,同時算計著如何折磨這位老叫花子。凱利把酒瓶換到另一隻手中。
「是的,上校,我希望……」
扎卡賴亞斯很快地吞了一口,他還沒來得及嘗出伏特加的酸味,那酒已經到了他的肚中。他大吃一驚,舉起手來把酒推開。
「還可以,」阿爾奇小聲回答說。「你想幹什麼?」
「你別給我回來了,老兄!」凱利走到街區的盡頭時聽到那個小夥子說道。他不想節外生枝,這些都是他沒有計劃到的。在其後的十分鐘內,他又碰上兩個這樣的年輕人,大家都嘲弄他一頓了事。他要躲藏的那座房子的後門還半開著。今天晚上很幸運,老鼠沒有出現。凱利停在那裡,聽了一會兒,沒有任何動靜。接著他站直身子,讓自己鬆弛一下。
老早以前,他也曾考慮過被俘的事情。當你聽到那可怕的、絕望的無線電緊急信號,看到那些降落傘時,你不可避免地要想到這些事情,并力圖組織一次空中救援行動,希望那種大型的綠巨人直升機會突然從寮國的基地飛來,或者一架海軍的營救飛機突然從海上飛來。扎卡賴亞斯曾經看到過這種情形,但多數是失敗的。他聽到過飛行人員在被俘前發出的那種驚恐的、悲慘的和沒有氣概的叫聲:「快救我出去!」一位少校就這樣絕望地喊叫過,但接著無線電中會傳來另一個聲音,說了一些誰也聽不懂的話,但是他們畢竟理解了其中的意思,他們心中充滿痛苦和極大的憤怒。直升機和海軍的同伴盡了最大的努力,儘管扎卡賴亞斯是一個摩門教徒,一生中滴酒不沾,他還是為那些直升機的機組人員買了足夠的酒,對他們的勇敢表示感謝和尊重。結果那些陸戰隊的人員都醉了,這是戰士在彼此間表示敬意的方法。
前一天夜裡他又繼續進行了自己的偵察工作。他在街上行走時,沒有任何人多看他一眼,似乎在路人的眼裡,他只是一個又臟又臭的酒鬼,根本無人理會。這樣,他可以完全不用擔心會被人看出他的真面目。他又在自己的隱蔽處觀察了五個小時,躲在那座空房子二樓的凸窗后注視著下面的街道。警察照常出來巡視了一番,路上車輛的聲音比他原先估計的正常了許多。
沒關係。幾秒鐘后,他便失去了任何的活動能力,他癱倒在粗糙的水泥地面上,覺得落在身上的拳打腳踢就像加在賬單上的數字一樣。他的肌肉由於疼痛而變得麻木,四肢幾乎不能移動。他希望這種拷打能夠停止,但知道這種希望很渺茫。現在他聽到了他們的獰笑,他們像禽獸和魔鬼一樣在折磨他,因為他們知道他是一個正義的人,但現在落在了他們的手中。這種折磨和拷打一直在繼續著,繼續著……
格里沙諾夫心裏想了一下,又在杯子里倒滿了酒,以進行他的下一步計劃。他考慮了幾個月了,但他最後發現有些辦法是可行的。可惜的是那些蠻橫的北越兵智力太低,不知道傷害一個人反而會使他的勇氣增長。儘管他們相當傲慢,但他們看待世界的眼光就和他們的身材一樣渺小短淺。他們似乎不會學習,也不知道接受教訓。格里沙諾夫懂得這些教訓。最奇九*九*藏*書怪的是,這位俄國人是從納粹德國空軍中的一個法西斯軍官那兒學來的。同樣令人遺憾的是,那些越南人只讓他一個人進行這種特別審訊,而不要其他人參加。他很快就要寫信向莫斯科報告這種情況。施加一定的壓力,他們便可以真正利用這個戰俘營。這些野蠻人竟然會聰明地建立起這個戰俘營,但他們卻不知道如何使用它,這實在令人失望。他感到非常不愉快,自己竟不得不生活在這個炎熱、潮濕、到處都是害蟲的國家,周圍都是些傲慢的小人物,他們狹隘、高傲,心胸卻如毒蛇一樣險惡。但是他需要在這裏弄到他所需要的情報。儘管目前的工作非常艱苦,但他已在自己讀過的一本當代美國小說中找到了一個適合它的短語。那也是一個非常美國化的短語。他現在所做的「只是一種買賣」。這是他很容易理解的一種看待世界的方法。傾聽著一個野鼬機駕駛員對生活的看法,柯里亞心裏想,很遺憾他旁邊的這位美國人不能理解這種方法。
「比利,駕駛一輛紅色普利茅斯越野車,喜歡招搖過市。他是一個供貨者。我要知道他在什麼地方活動,」凱利輕聲說道。
一切順利。
前一天白天,他曾離開住所,冒著被人看到他那一副邋遢樣子的危險去了一家慈善商店,看到一件綠色茄克衫,可以穿在其他衣服外面。那件外衣特別肥大,而且開了線,店家沒收費白送給了他。凱利發現要掩蓋他的大個子和強壯的身體狀況是困難的,而這件肥大蹩腳的衣服可以滿足這種需要。他還趁此機會把自己和商店的其他顧客比較了一番,發現自己的化裝相當有效。儘管他看上去算不得最典型的街頭流浪漢,但肯定屬於下層社會。那位店員之所以不要錢把那件衣件交給他,可能是同情他的生活狀況,同時也有想儘快把他打發走的意思。這難道不是一種改進和進步嗎?在越南時,他不是也常常化裝使別人把他當成村民等待那些壞蛋上當嗎?
從近處看,那兩個傢伙完全變成另外一種人,幾乎很有人情味。阿爾奇正靠在紅磚牆上抽煙,賈格赫德坐在一輛車的保險杠上,也在抽著煙,同時注視著街道上的情況。每隔十秒鐘,他們的香煙閃亮一次,這都會刺|激他們的眼睛,降低他們的視力。凱利可以看清他們的面目,但他們看不見凱利,儘管他們相距只有十英尺。
他不可能知道以後的情況。他的伙食很糟,與世隔絕的生活使他這樣一個有思想的人感到非常痛苦,還有那令人難以忍受的肉體疼痛,因為信仰並不能解除疼痛,所有人都害怕疼痛。那猶如負載一件重負,不管一個人多麼健壯,他的力量總是有限的,而重力是無限的。身體的力量很容易理解,但在來自他的信仰的自尊和正直當中,他卻沒有考慮到身體的作用是取決於心理的狀況,就像重力一樣,而且要隱蔽得多。他把精神的疲憊解釋為一種賦予某種不會崩潰的東西的弱點,他為自己只是「人類」而責怪自己。和另外一位長老商量一下也許會搞清楚所有的問題,但那是不可能的,再說,克制自己不逃跑,承認自己人性脆弱,這就使扎卡賴亞斯越來越深地陷入了自己製造的陷阱之中,無形中幫助和支持了那些想從肉體和靈魂上消滅他的敵人。
鏡子中的面貌變成了另一個人。這很好。真奇怪,習慣竟有如此強大的力量。他已經在洗臉池中加入了熱水,手上已經擦了香皂,這時他忽然想到自己不應該洗臉刮鬍子。凱利刷了牙。他不能忍受體垢那黏乎乎的感覺,這部分的偽裝是他用那瓶酒完成的。那是多麼髒的東西!凱利想道,抹在臉上,令人難受。凱利不是一個品酒家,但他知道餐桌上的酒顏色不會像尿一樣。他必須離開盥洗間,他不能忍受在鏡中看自己看得過久。
「什麼?你想害死我!」阿爾奇不高興地說。
「蛇向芝加哥呼叫,」他自言自語地說,想起了自己過去的代號。「滲透成功,進入觀察點。」凱利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爬上那搖晃的樓梯,找到自己東南角落裡的老地方,坐下來,向外觀察著。
「羅賓,這是葯。現在不是在喝酒作樂。你的宗教對葯沒有約束力。我的朋友,你需要吃藥,我只能幫你這點忙。」格里沙諾夫的聲音因沮喪而顫抖。「你一定要喝下去,羅賓。」
「沒有多少區別,我想,」柯里亞說,坐在美國人身邊,像兄弟一樣用手臂摟住他傷痛的肩頭,他知道這是這個人近一年來第一次感覺到人的溫暖。「我最喜歡米格-17,雖然現在已經過時了,但是,上帝,飛行是多麼愉快啊!只要用手指按一下操縱鈕,你只需用腦子一想,飛機就會按照你的意志行動。」
阿爾奇盡量裝出平靜的樣子,但不很成功。他在尋求那剩下的一線希望,「聽我說,老兄,我不能……」
「實際上,我需要你們的幫助。」
「嘿,哥兒們!」一個年輕的聲音喊道。三個十七八歲的小夥子正坐在一堵舊牆上喝啤酒。凱利想走到巷子的另一邊,以擴大同他們之間的距離,但是不可能,那三個人當中的一個從牆上跳下,朝他走來。
「聽說那不是一種真正的戰鬥機,實際上是一種轟炸機。」格里沙諾夫曾苦心研究過美國飛行員的俚語。
「F-86也是這樣,」扎卡賴亞斯回答說,「它們也都過時了。」
「你覺得呢?」凱利笑著反問道。
剛過六點鐘,汽車就陸續到達,這個時間對一個軍事基地來說並不是開展任何活動的合適時刻。這些車九九藏書輛大都年久失修,共十五輛,車齡至少都在三年以上,而且所有的車都出過交通事故,是作為舊貨被賣掉的。唯一不同尋常的地方是:儘管這些車輛不能再駕駛,但從外觀看來,似乎都還可以使用。工作隊由海軍陸戰隊士兵組成,由一位炮兵上士領導。他並不知道也無需知道這項工作的目的。這些汽車被隨意停放在預先安排的地方,並沒有排列成整齊的軍事隊形,而更像是現實生活中人們停放的車輛一樣。這件工作共花了九十分鐘。工作結束后,工作隊便離開了。第二天早晨八點鐘,另一個工作隊又來了,他們帶來許多服裝模型。這些模型大小不一,都穿著舊衣服。小孩的模型被放在鞦韆上和沙箱內,成人模型用鐵棍支撐著立在那裡。工作結束之後,他們也離去了,但在其後的日子里,他們每天來兩次,按照某位無所事事的白痴軍官所擬定的一套指示和說明,把這些模型擺成各種形式。
但是,他也像軍隊中所有其他人一樣,從未真正想到自己也會被俘。死亡,他倒是想過這種可能性。扎卡賴亞斯曾有過「野鼬之王」的美譽。他曾經協助創建了這門專業兵科。他用自己的智慧和高超的飛行技術創造了自己的理論並在實戰中加以運用,他曾經駕駛自己的F-105闖入最密集的防空網,向世界上最危險的武器挑戰,並用自己的技術和智慧和它們較量,以戰術對戰術,技術對技術,嘲弄敵人,蔑視敵人,引誘敵人和他進行一場空前且最激動人心的比賽,一場以他和他駕駛的雙座戰鬥轟炸機為一方,以俄國製造的雷達和導彈為另一方,在三維空間用超過或低於一個馬赫數的速度所進行的象棋比賽。像獴和眼鏡蛇一樣,他們因私人的世仇,每日為爭個輸贏高低而爭鬥不休。扎卡賴亞斯憑藉自信和技術認為自己一定會贏,或者做最壞的打算,以一股黃煙結束自己的生命,那也是一個飛行員正當的歸宿。
地獄般的生活上午十一點就開始了,不過扎卡賴亞斯上校無法知道正確的時間。熱帶的太陽似乎永遠在頭頂照耀,把它的炎熱無情地灑向大地,即使在這個無窗的地窖里也無法躲開,就像他無法躲開因炎熱潮濕而滋生的那些蟲子一樣。他搞不清為什麼在這種情況下有些東西還能滋生繁殖,而且這裏的一切彷彿都與他為敵一樣。他覺得這大概就是他年輕時在教堂里聽到的地獄的情況吧。扎卡賴亞斯曾經受過應付可能的被俘情況的訓練。他曾在飛行員求生學校里上過生存、迴避、反抗和逃跑方面的課程。如果你以飛行為生,就必須學會這些技能。這是軍隊中有意設置但卻最令人討厭的課程,因為在這期間,那些嬌生慣養的空軍和海軍軍官要忍受難以想象的折磨訓練,經常受到那些陸戰隊訓練教官的呵斥和責罵。如果是在其他情況下,這些事情會訴諸軍事法庭,也許會在利文沃思或朴次茅斯坐上很長一段時間的監獄。扎卡賴亞斯的經歷與大多數軍官一樣,是他從不願向人提起的。但是他目前的處境可不是出自他個人的意願。他正在複習在求生學校所經歷的一切。

這兒的情況卻完全不同。扎卡賴亞斯聽到一個小聲音這樣說,他盡量不去理睬它,不去相信它。因為相信它與自己的信仰是矛盾的,他的思想不允許有這樣的矛盾。約瑟夫·史密斯已經為他的信仰死去,在伊利諾伊州慘遭殺害。其他人也有著同樣的經歷。猶太教和基督教的歷史充滿了殉道者的名字,他們都是羅賓·扎卡賴亞斯心目中的英雄,因為那也是他這行所使用的口號。這些殉道者曾經忍受了羅馬人和其他人的折磨,口裡念著上帝的名字而死去。
「但是就轟炸來說,那要看飛行員的技術如何。你對這個倒霉地區的投彈是第一流的。」
「我也可以去問別人。」凱利停了片刻。「你懂得我剛才的話的意思嗎?」
他立刻看到阿爾奇和賈格赫德仍在自己的老地方,只有一個街區的距離。他看見他們在和一個開車的人談話。此時是夜晚十點十二分,凱利吃了一塊點心,喝了一口水,然後靠在牆角,觀察著他們的活動有什麼變化。但觀察了半個小時,他並沒有發現任何不同的地方。大個兒鮑勃和他的代理人也站在原來的位置。現在凱利把他的代理人叫做小個兒鮑勃。查理·布朗今夜也在街上進行交易,仍然是單獨一人,達格伍德也來了,他的代理人凱利沒有給他起名字。但這晚上卻沒有看見維扎德。最後證明他來得很晚,十一點之後才到,也帶了代理人,凱利把他叫做托托,因為他像一條那種蹲在邪惡女巫腳踏車後座籃筐中的小狗一樣在那兒晃來晃去。「連你的小狗也……」凱利覺得很有意思,自言自語地說道。
「當然是這樣,」格里沙諾夫說,一面像對孩子一樣輕輕擦乾那人的臉。「我也會這樣的。」他停了一會兒,又說,「天哪,真想再飛!」
第一夜的那個謎今天看來並不難解開。阿爾奇和賈格赫德幾秒鐘之後便消失不見了,但這次他的視線卻一直沒有離開他們。他們並沒有開車走遠,而且走路也不可能走出這街區。凱利頭一天夜裡就想到了這一點。這一長排房子修建得很巧妙。在許多連在一起的房子的中段都建有一個拱形通道,人們可以很容易地從那兒進入巷子,這樣就為阿爾奇和賈格赫德提供了很好的逃走路線。每次成交那種買賣時,他們都離這種通道不遠,從不超過二十英尺,但他們似乎從來都不露聲色,不去九九藏書看那拱形通道。
「你將得到一位新的供貨人,那就是我,」凱利說。「如果你告訴比利說我來過這裏,你就會去見你的這位朋友。」他指了指癱靠在阿爾奇身側的賈格赫德的屍體,補充說道。他必須給對面這個人一線希望,哪怕是一點欺騙的希望。凱利接著說:「你懂得我的話嗎?比利和他的夥伴與一些壞人攪在一起,我要把事情弄清楚。對你的朋友的死,我很抱歉,但我這樣做是要向你說明,我是認真的。」
扎卡賴亞斯從未認為自己是一個特別勇敢的人。他有自己的信仰,如果他一定要死在空中,他將有希望面對面地看到上帝,謙卑地站在那裡,併為自己的一生感到自豪。因為扎卡賴亞斯是一個正直的人,幾乎從來沒有偏離過道德的規範。對自己的士兵來說,他是一位忠實的朋友,一個關心下屬的好長官,作為一個正直的有家室的人,他有著身體健壯、聰明自信的子女。更重要的是,他是自己教會的一位長老,他把自己薪資的十分之一奉獻給教會,因為他在摩門教教會裡的地位要求這樣做。由於這些原因,他從未畏懼過死。他充滿信心看待死後的一切。生活才是不確定的東西,而他的現實生活是其中最不確定的部分。儘管他有堅強的信念,但信念本身也有局限,那是包含著信念的身體強加給它的。這樣一個事實他既不能充分理解,也不完全相信。上校對自己說,他的信仰應能使他度過一切困難和災厄。這一點他在孩提時期就從自己的老師那兒了解到了。但是那些課程是在面對瓦薩契山脈的舒適的課堂中學到的,教師身穿白色潔凈的襯衫,系著領帶,手裡拿著課本,娓娓動聽地講授著,聽起來對教會的歷史及全體教友充滿了信心。
「老天爺!」俄國人說道,他白色的雙頰因憤怒變得通紅。他轉過身去用一種奇怪的越南語喊叫了幾聲。很快地,一個水罐拿了進來,他把水潑在美國人的臉上。接著他又叫了幾聲,扎卡賴亞斯聽見門被關上的聲音。
「野蠻人!」俄國人罵道。「血腥的野蠻人。我一定要教訓一下永少校,我要掐斷他那瘦猴一樣的脖子。」俄國上校挨著他的美國同行坐在地板上,向他說著心裡話:「羅賓,我們是敵人,但我們也是人。就是戰爭也有一定的規矩。你為你的國家服務,我為我的國家服務。這些……這些人不懂得沒有榮譽感便沒有真正的軍人這個道理,那只是一群野蠻人。」他再次舉起杯子。「在這裏,我找不到別的治疼痛的葯,對不起,朋友,但我沒有辦法。」
這時,更糟的情況出現了。囚禁他的地窖的門開了,兩個穿咔嘰軍服的越南人看了他一眼,彷彿他是他們國家領空中的一個污點似的。扎卡賴亞斯知道他們來這兒幹什麼。他盡量勇敢地面對他們。他們把他拉起來,一邊一個人抓住他的胳膊,第三個人拿著槍跟在後面,把他押進一個較大的房間。但是,還沒等他走到門口,後面的槍口便用力地戳在他的背上那個一直在疼痛的地方。自從跳傘以來,已經整整九個月了。他痛得叫了一聲。對他的痛苦,那些越南人甚至沒有表示任何的快樂。他們也沒有問任何問題。他們的刑罰並沒有什麼計劃,只是五個人一窩蜂地拳打腳踢。扎卡賴亞斯知道,反抗就意味著死亡。儘管他希望自己的囚禁生活早點結束,但以這種方式去死實際上等於自殺。他不能那樣做。
「喝吧,羅賓,喝一點。」他把一個小的金屬杯子遞到美國人的嘴唇邊。
不出所料,星期天的夜市比頭兩夜進行得要久些。阿爾奇和賈格赫德似乎比別人更忙些,這也許是因為他們的顧客層次比別人略高一些。雖然這些毒販的服務對象既有本地人也有外來人,但阿爾奇和賈格赫德往往吸引一些乘坐大型轎車的顧客。那些車很乾凈,擦得很亮,凱利覺得它們不是這一帶的。這種估計儘管沒有什麼根據,但對他的任務也沒多大關係。真正重要的事情他在頭一天晚上進入這一區域時已經觀察清楚,今天晚上也得到了證實。現在他正等待機會的到來。
「你們倆一直很合作。」
「今晚生意不錯,是嗎?」凱利問道。
「不是,我來這兒並不是要抓什麼人。」凱利用手指了指,接著說,「走進通道,臉朝下,快!」他讓他們走進通道十英尺左右,街道上已看不見他們,外面的燈光也照不到他們。他首先搜出他們身上的武器,只有阿爾奇帶有一支生鏽的點三二口徑的左輪手槍。凱利把它裝進自己的衣袋中,接著他拿出腰間的電線把他們二人的手捆住,然後把他們拉轉身來,說道:
在射擊練習之後,他把手槍拆卸開清洗乾淨。自他從新奧爾良飛回來之後,一直沒有使用它。他同時也把消音器拆卸擦洗了一遍。洗凈上油之後,他又將二者安裝好,同時檢查了一下各個部件是否活動自如。他做了一點小變動:他在消音器頂端的下方漆了一條很細的白線,作為夜間射擊時的標記。這對遠距離射擊沒有多大作用,但他並不准備作遠距離射擊。檢查完畢之後,他在槍膛里壓上一發子彈,又小心將保險上好,然後啪的一聲將彈夾裝進槍柄的底部。他還從一家舊貨商店買到一把海軍陸戰隊卡巴戰刀。在他前天夜裡觀察街道的時候,他將這把七英寸長的獵刀型戰刀在磨刀石上磨了很久。有的人對刀比對子彈還害怕。這東西看上去很笨,但很有用。他將手槍和戰刀插在腰的背面,藏在寬鬆的黑襯衫和茄克裏面。他在外衣口袋中裝有一個盛read.99csw.com滿自來水的瓶子,另一隻口袋中裝上四個點心。腰間纏有電線,褲袋中藏有一副橡膠手套,手套是土黃色的,這個顏色不是很理想,容易被發現,但是他找不到其它的了。把它戴在手上不會留下指紋,又不會影響手的觸感和靈活性,所以他決定把手套也帶上。汽車中已有一副棉布工作手套,那是他用來開車的。他買下這輛車后,里裡外外都清洗了一遍,把玻璃、金屬和塑膠表面都擦得亮晶晶的,希望能去掉一切指紋痕迹。凱利回想了他看過的各種警匪片,暗暗祈禱自己在各方面都做好了充分準備。
「可以這樣說。它可以很快地使你脫離危險。你肯定不會希望駕駛這種飛機時陷入纏鬥。第一次攻擊最好能夠順利一些。」
「我們在試驗,柯里亞,我們一定要試驗,」扎卡賴亞斯說道,他的聲音急促而含混。俄國人驚奇地發現酒這麼快就發揮了作用。在二十分鐘以前,這個人一生中從未喝過酒。一個人願意一生中不喝酒,多麼了不起啊!
但他們受的苦沒有你的長久。那個聲音提醒他說。幾個小時。這地獄般的幾分鐘就像忍受火刑一般,再過一天或者兩天,也許會被釘死在十字架上。那是一回事;你可以看見它的結束。如果你知道結束之後的情況,你就可以集中精力去思考它。但是,要想知道死後的情況,你必須先知道死在什麼地方。
還有什麼?他問自己。他沒帶任何身份證明,錢包里有幾塊錢,也是他從那家慈善商店要來的。凱利曾考慮多帶點錢,但那沒有什麼意義。水、食品、武器、繩索,都帶齊了。他今夜不準備再帶雙筒望遠鏡,因為那東西太重,而用處不大。也許他應該搞一個簡易望遠鏡——把這一點記下來。他一切準備就緒之後,打開電視機,想看一下天氣預報,陰天,有陣雨,華氏七十五度左右。他沖了兩杯速溶咖啡喝下,因為咖啡因能夠提神,同時等待著夜晚的降臨。夜晚很快就來到了。
「我不能……」美國人喘著氣。「……不能喝酒,不能……」
一切計劃都安排好,凱利感到很舒適,心情也放鬆下來。他注意地看著下面,仍然十分警覺地觀察著,傾聽著,隨著時間的流逝,注意著來來往往的一切。十二點四十分,一輛警車從一個十字路口駛過,不過是亮了亮燈號而已,也許兩點過幾分后它還會回到這兒來。市內公共汽車也開了過來,發出尖厲的聲響,一定吵得這條路線兩旁的人們無法安睡。凱利從其有毛病的剎車聲認出是一一〇路公車。兩點之後,車輛稀少下來。抽煙的毒販也漸漸多了起來,他們相互交談也多起來。大個兒鮑勃走到街對面對維扎德說了些什麼,他們的關係似乎很親密,這使凱利很吃驚。他過去沒有發現這一點。也許那人是想換張一百元的大鈔。警察巡邏車定時從這兒經過。凱利吃完本晚的第三塊點心,同時收拾起點心的包紙。他檢查了一下周圍,發現沒有留下什麼東西,也沒有什麼地方會留下指紋或其他痕迹。這兒的灰塵很多。他一直很注意沒有去碰那窗玻璃。
凱利弄清楚了這一情況,便靠在一個突出的建筑後面。那地方很大,足以容下一輛T型福特,他找到兩個啤酒罐,用線把它們連接起來,橫置在過道的水泥路面上。這樣一旦有人從後面靠近他,一定會弄出聲響。接著,他輕手輕腳地向前移動,一面用手摸出他那裝有消音器的手槍。通道只有三十五英尺長,但傳聲效果很好。凱利小心翼翼地朝前移動,兩眼注視著前面的每一樣東西,生怕一腳踩在什麼東西上面弄出聲響。他避開地上的舊報紙和碎玻璃,最後接近了通道的末端。
「你給我離開這裏,」阿爾奇惡狠狠地說。

凱利的筆記曾經評論到這樣的情況:大頭針行動最耗精力最耗時間的就是每天必須把目標裝飾起放倒兩三次。他並不是第一個注意到這一問題的人。如果蘇聯偵察衛星發現了這個地方,它們將會看到一些奇怪的、用途不明的建築,還有一個兒童遊樂場,裏面聚集著不少兒童和家長,周圍還停有不少汽車。而所有這些內容每天都在變化。但是,稍微仔細觀察一下就會發現這中間的一個問題:距這一娛樂設施半英里之內沒有一條正規的公路,而且它與其他設施完全隔絕。
凱利迅速搜查了一下阿爾奇的衣包:一大疊現鈔,幾小包毒品。這些東西也裝進了凱利的衣袋。他小心翼翼地從二人的屍體旁離開,朝巷子走去,同時回頭看了一眼,看到自己沒有踩上血跡才放下心來。但不管怎樣,他還是得把這雙鞋扔掉。他把拴罐頭的繩子解開,把罐頭放回原處,然後又裝做醉漢的樣子,繞道走回自己的車子旁,仔細重複了他深思熟慮的每一規定步驟。他向北駛去,心裏想,感謝上帝,今晚可以洗個澡,刮一下臉了。可是那幾包毒品如何處置呢?這個問題只有命運可以回答。
阿爾奇當然懂得,或者以為他自己懂得。他開始按照凱利的要求講出了他知道的情況,但最後仍未逃脫與他的代理人相同的命運。
「那不是賭博。是計算好的冒險。你計劃好了,就知道你可以做什麼,你堅持自己的計劃,就可以感覺到對方在想什麼。」
「但是你在你的『雷鳴』內所做的……」
那也許真是葯。扎卡賴亞斯心裏想。有些藥用酒當保存劑,教會並不反對這一點,是吧?他記不得了。他不知不覺地又喝了一口。他不知道由於被毆打而大量湧入身體的腎上腺素揮發之後,喝點酒可以加速身體的自然鬆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