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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畫像

一、畫像

「她知道我不吃蝦。」
「有名字嗎?」
「我想可以。從這兒上樓,然後再上一段樓梯。一直到最頂層。」她指了指爐旁壁櫥邊的一段樓梯。朱妮爾站了起來。
「沒什麼,維達。你說得對,他是個聖徒。」
「就算信里說了也證明不了什麼。我保證我是。您雇了我就會知道。如果我不夠好的話——」朱妮爾攤開雙手。
朱妮爾轉過身,咧嘴笑了,一臉尷尬和困惑的神情。「哦,不是,太太。對不起。我該問問的。我太緊張了。」
「沒有。」
她向他道了謝,不過他又在背後喊起來時,她沒有回頭。他大聲說:「也像監獄。」
「柯西家的女人們,」他說,「你要找的是她們住的地方。很久之前就不是一號了。不過不能告訴她們。啥都不能告訴她們。我覺得不是一四一○號就是一四○一號。」
「我們介紹你過去是因為你得找個活干,羅門。你在這兒住了四個月了,該承擔點兒責任。」
「今天。」
「天哪。」
「不知道就別亂插嘴。」
「哪天的?」
「您是H.柯西太太嗎?」
他正把鹽屑從手上擦掉,他照顧的這兩個人就一起回來了,其中一個嚷著:「嗨!幸好你撒過防凍劑!不然我脖子都要跌斷了。」另外一個說:「姥姥你說什麼呢,下了公共汽車我就一直扶著你啊。」
「薇薇安,」朱妮爾說,「有個e的。」
「那你吃吧。」留心回道。
「朱妮爾。您可以叫我朱。」
「你覺得她是柯西家的侄女?」維達問。
「維達。」
維達站起來,走到冰箱前。「他是被人殺死的,這事就像我坐在這兒一樣,確定無疑。他可什麼壞事都沒幹過。」飯後甜點是用冰激凌杯裝的罐頭菠蘿。維達在每人面前放了一杯。桑德勒靠在椅子上,一副不感興趣的樣子。維達看到了他的眼神,不過決定忽略。她每天去上班,而他就拿著警衛那點可憐的退休金。他把家務打理得還湊合,但每天都得盼她回家做一頓完美的晚餐。
「我幹活。您付錢。現在開始還是明天?」
女人走回窗前,無精打采地看著女孩,顯得很不高興,然後把目光從女孩年輕的面孔和懇求的微笑移到那張紙上。她眯著眼看看紙片,又看看那張臉,然後再看看那張紙。接著她指了下門口,便從窗邊走開,女孩捕捉到一絲惶恐在她眼中閃了一下,又熄滅了。
「你能保守秘密嗎?」她屏住呼吸。
「我叫克里斯廷。要是你得到了那份『絕對保密』的工作,就需要知道我的名字了。」
「確定什麼?」羅門問道。
「幹嗎的?」門只開了一條小縫,剛好能露出一隻灰色的眼睛。
「有。叫朱妮爾。」
留心摸了摸嘴角;她的手像小孩的一樣小,又像翅膀一樣彎曲。這個無精打采地坐在面前的叫作朱妮爾—不過—您可以—叫我—朱的人,她一見面就不喜歡,她覺得那毫不客氣的說話方式就算不是裝腔作勢,也是刻意為之。她接著琢磨,這態度會不會持久?她想找的人要麼是容易被收買的,要麼是懷著一種饑渴的。事態有點緊迫。克里斯廷這個婊子,不但戴著鑽石在真正的主人面前炫耀,還偷偷摸摸地用家裡的錢請律師。
「那我怎麼知道你是誠實的,不會泄密?」
本來不用那麼久,但是熱騰騰的家常菜的味道分了她的神,讓她忘記去注意她了。在第二份食物快吃完時她才開始留意表情背後的那張面孔,話語之外的那些含義。是留心拿叉子的樣子讓她不再一心想著吃。留心用拇指和手掌握著叉子,把波士頓萵苣裹上油和醋,刺穿橄欖,叉起洋蔥圈,又不停地掉下來。她一直在說話,什麼都沒吃。朱妮爾盯著的是拿叉子的手,而不是它在做的事。那隻手小小的,除了一小處傷疤之外,和嬰兒的手一樣光滑,手指微微彎曲、彼此分開,像魚鰭一樣。是關節炎嗎?她想。是因為這個她才沒法自己寫書嗎?還是其他什麼老太太們會得的病?也許是健忘症。飯送來之前,她就聽出留心的語氣變了,就像走出了教室來到更衣櫃前,又像走出校長室進了附近的酒吧。
「他要為很多事付出代價,維達。」
「你們倆有完沒完啊?我想說點正事兒呢。」
「說不定有個你不知道的女兒。」羅門只是想加入談話,不過像往常一樣,他們看著他,好像他沒拉褲鏈似的。
「你是來應聘的?」她的眼神掃過朱妮爾的臉,又看了看她的衣服。她知道這個人在房子里待了很久,九_九_藏_書然後才聽出那腳步聲既不是克里斯廷的也不是羅門的。她立即到窗前擺出姿勢,想給對方留下某種印象。但其實用不著這麼麻煩。女孩和她預料的完全不同。不光是那亂蓬蓬的頭髮和俗里俗氣的衣服,她的舉止中還有種毫不遮掩的懶散——她的說話方式,比如她回答留心時所說的「嗯」。
「有個e?你是本地人嗎?」
「叫你去幹活?」桑德勒抓了抓大拇指。
「明天吧。」留心說。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喊叫般的急迫感。
女人驚訝地轉過身。這女孩還沒和她打招呼就先指出她在撒謊。
「你說她要幹嗎?」維達皺著眉問道。火腿片重新熱過之後變得很硬。
「好啦,桑德勒。別管他了。」維達說。
「請問我能和她說話嗎?」
「在。」
「你連工錢是多少都不知道。」
「維達。」
「還記得夏天的暴風雨吧?」桑德勒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那空氣真是——」
她很快就睡著了,只有在夢中才有一種奇怪而新鮮的感覺:她是被保護的。那是一絲遙遠的安慰,就像剛進少管所時一樣。那些恐怖的夜裡,長著小腳的蛇直立地埋伏著,伸出綠色的舌頭渴求她下樹來。有時樹下會有一個人站在蛇旁邊,看不清是誰,但她知道是來救她的。她於是忍受著噩夢,甚至主動走進噩夢裡,只為了看一眼那個陌生人的臉。她終究沒有看見;他和直立的蛇一同消失了。但此時此刻,在這裏,在夢的深處,她似乎不用再找尋。一定是因為她的新老闆床頭掛著的那張面孔。英俊的男人,大兵式的下巴,堅定的微笑讓你相信永遠會有熱氣騰騰的可口飯食,慈愛的眼睛承諾把女孩穩穩地扛在肩上,讓她從最高的樹枝上摘蘋果。
「比您認識的任何人都能。」
「很奇怪吧?我們這兒從來不下雪的。從來不下。」
「那是哪兒的?」
「哦,薇薇安家不是這兒的。最早不是。」
「我在寫書。」留心說,臉上閃耀著滿足的微笑。一提起寫書的事,她剛剛擺出的面試姿態便不見了。「是關於我的家庭的。柯西家。我丈夫家。」
克里斯廷轉過身。她本該說「不,是三樓」,但卻沒說。她只是看了看電飯鍋上的保溫指示燈。她把蝦殼收攏起來扔進滾水,調了一下火。然後回到桌前,抓起一頭蒜,一如既往地欣賞了一下自己俗麗的手,接著剝下兩瓣。她把蒜切成小丁留在砧板上。老的飛歌冰箱發出一聲響,晃了一下。克里斯廷拍了下冰箱,給它鼓鼓勁,然後彎腰去開一個矮碗櫥,心想,她現在怎麼樣了?肯定很害怕,也許已經決定採取行動。她到底想玩什麼花樣?她是怎麼瞞過我在報紙上登廣告的?她挑了一個銀湯碗,還有一個配套的玻璃碗,看著蓋子上刻著「C」的地方裂了口,留下一塊洗不掉的污漬,她嘆了口氣。和家裡所有刻字的家什一樣,上面原本華麗的兩個「C」已經模糊不清了。就連她圍裙口袋裡的勺子,柄上的兩個字母曾經生死相連,如今也已不見蹤影。勺子很小,是個咖啡勺,但是克里斯廷每頓飯都用它吃,只是為了緊緊抓住擁有勺子的那個小孩,也為了抓住勺子所喚起的那些畫面。她用這把勺子從自家做的冰激凌里舀起桃片,心中快樂無比,毫不介意落在甜點上的沙子——那次野外午餐的所有食物都如此。
「說吧。」朱妮爾脫下外套,廉價的皮夾克發出貓叫般的聲音。裏面的T恤並沒有撐起胸,不過留心看得出它們不需要支撐:乳|頭高聳著,咄咄逼人。脫下皮夾克之後,她的頭髮似乎一下子躍入眼中。一層層呈螺旋狀,從中間分開,在燈光下猶如閃亮的黑色大理石。
「懷念什麼?泔水桶?蛇?」
「不錯,不過有推薦信嗎?有沒有?有什麼聯繫人?」
「您是說不能讓克里斯廷知道?」
「我告訴你啊,」他說,突然間有些不悅——是風,他想,吹得他眼睛生痛,「朝那兒一直走。肯定能看到的。大得像教堂。」
「我猜她要找柯西家的女人。她拿的地址就是他家的。不過還是老地址。這兒只有他們一家時候的地址。」
那天她走在絲克鎮的街上,狂風吹得氣溫很低,太陽也沒法讓室外的溫度計往冰點之上升高一點。海邊結起一塊塊冰;岸上,莫納克街擠擠攘攘的房子發出小狗一般的嗚咽聲。結冰的地面閃著光,那光隨後消失在傍晚的陰影中。她走在人行道上,敏捷的腳步尚且行走艱難,更不用說微跛的人了。在這刺骨寒風中,她本該低著頭閉著眼,然而這裏對她是陌生的,她於是睜大眼看著每一座房子,找著廣告上的地址。莫納克街一號。最後她走進一條私人車道里,桑德勒·吉本斯正站在車庫前拆一包防凍劑。他記得她走近時鞋跟敲擊水泥地的聲音,還有她站在那九九藏書裡時臀部的角度,她身後是圓滾滾的太陽,她臉上是車庫的燈光。他記得她問他那房子怎麼走時聲音中的快樂。那房子里住著他認識了一輩子的女人們。
留心哈哈笑起來,接著說:「不好意思,你肯定不知道我在說什麼了。一想到寫書我就激動。」她用拇指整了整家居服的領子,重新回到面試中,「不過我想了解一下你,『朱妮爾』,是嗎?」
「我就是說說嘛,姥爺。我怎麼知道?」
「我從來沒有在別的地方見過那樣的月光,」桑德勒的聲音是低沉的,「讓人想——」他鎮定了一下,「我不是說我想搬回去。」
「他給我們的工資很高,桑德勒。他還教我們很多東西,如果我一直待在沼澤上的高腳屋,永遠也不會懂那些的。你知道我媽的手是什麼樣子。多虧比爾·柯西,我們再也不用干那種活了。」
「是的。太太。」
「請問H.柯西太太在嗎?」
她把廣告還給她。「嗯,那你坐下吧。」尖銳的聲音緩和了下來。
「願意的話您可以叫我朱。」
女孩突然笑起來,那聲音好像猛地搖了下鈴鐺。
女孩進門后,女人既沒招呼她,也沒讓她坐,只是拿過那張廣告看了看。這條幾行字的招聘廣告被鉛筆從其他啟事中圈了出來。
朱妮爾·薇薇安聳了聳肩,伸手去拿桌上的淘米籮,她的皮夾克發出咕嚕的一聲。「在北邊。我能幫您弄嗎,太太?」她問道,「我做飯還不錯。」
「把這孩子淹死吧,維達。他可真夠不識好歹的。」
「嗯,我就是這麼覺得的。勢利眼,自以為了不起,不把別人當回事,明明是壺還看不起鍋。」
朱妮爾走到這個矮小的女人身邊,從窗戶往外望去,一片雪花都沒看到。那女人看起來起碼有六十多歲,髮際厚厚的一圈銀絲讓其他頭髮看起來出奇的黑,可是她有一股小女孩的味道:黃油朗姆糖,麥草汁,還有毛皮。
「我沒看,老太婆。就看到她核對了一下。一小片紙,像是從報紙上剪下來的。」
「我叫留心·柯西。你呢?」
「我聽到了。你這是什麼意思?」
成熟職業女性尋女伴兼秘書。工作輕鬆,但要求絕對保密。請聯繫H.柯西太太。絲克鎮莫納克街一號。
「那都是謠言。」
「嗯,沒錯。不好意思。」
「比爾·柯西,」桑德勒答道,「他以前有一家酒店,還有其他很多財產,包括蓋我們房子的這塊地。」
「嘖。」
「我還沒吃完呢,姥姥。」
朱妮爾笑了。那女人把「簡歷」發成了兩個音節。「我今年十八歲,您想讓我做什麼我都能做。什麼都可以。」
朱妮爾躺在留心給她安排的床上,裹著毯子,打著哈欠,努力不讓自己睡著,她細細回憶著剛才給人留下的印象。她知道自己吃得太多太快了,就像在少管所的頭幾天,她把什麼都吃得一乾二淨。和在少管所差不多,她也很快就餓了。胃口大並沒有令她太驚訝——她的胃口一直都很好——她只是沒想到會那麼誇張。之前看著灰眼睛的克里斯廷剝蝦時,她控制住了食慾,而且她明白,手上戴著十二個鑽戒做飯的傭人是喜歡——也許甚至是需要——別人奉承的。儘管朱妮爾也看得出另外那個女人裝模作樣的姿態,知道她戴著獄卒般道貌岸然的面具,希望用直率的頂撞來擊破它,不過靠翻垃圾和小偷小摸過了那麼多天之後,終於能夠對著真正的食物狼吞虎咽,這讓她放下了觸角。現在睡意——終於是一個人,安安靜靜,在全然的黑暗中——壓過了戒心,真讓人快樂。睡覺的房間里沒有馬桶已經夠她興奮的。她一心盼望的洗澡還得等些時候。聽到留心說,天氣這麼糟糕,公共汽車站又那麼遠,不如今晚先住在這兒,明天再回去拿東西,朱妮爾立刻想到的就是一個人躺在真正的浴缸里,旁邊還有塊彩色香皂。但是樓上管子里的水流,讓二樓浴缸的龍頭只剩一聲嘆息了。沒有辦法,朱妮爾只好在壁櫥里翻了一會兒,找到一個頭盔、兩袋石頭一樣硬的糖、一罐番茄醬、一瓶護手霜、一個沙丁魚罐頭、一個裝滿鑰匙的牛奶瓶,還有兩隻鎖著的箱子。她放棄了撬鎖的念頭,脫下衣服,揉了揉腳之後,帶著兩天沒洗澡的臟污鑽進被子里。
維達瞪了他一眼。「別信那一套。只要付錢給你就行了。」
「維達,別在孩子面前損我好吧。」
沒人回應,於是她回到窗前,左手的指甲敲read.99csw.com著窗玻璃,右手把從報紙上剪下的那一小片貼到窗戶上。
她看了女孩一眼。「如果我是,就會知道那紙片上的東西了,對吧?」
「呸。」維達把勺子重重地扔在杯子里,這叮噹聲正是她想要的。
「你對我齜牙咧嘴的是吧?」
「你在哪裡看到這個的?」女人說話的口氣好像在審訊。
「從沒聽說這兒有誰姓薇薇安的,有e沒e的都沒有。」
羅門在熱水裡滴了幾滴液體皂。他的手在水裡攪得很舒服,儘管關節會被刺得生痛。站在水池邊,身體一側感到更痛,不過聽著外公外婆在為一些陳年舊事爭吵,他倒感覺好了點兒。不那麼害怕了。
她的靴子在樓梯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我不想你吃她做的東西。」
「我做。」
「哦,天哪。」留心說。她眨了眨眼,彷彿有人把紅酒潑在了白色天鵝絨上:這個說對不起,那個說沒關係,不過還是很難洗掉。她小心翼翼地從窗邊走開,因為房間里滿是傢具。一把躺椅,兩個衣櫥,兩張寫字檯,幾張小桌,幾把高背的矮椅子。它們環繞著一張床,床后一個男人的畫像隱約可見。然後留心在一張桌前坐下。她把手放在大腿上,點頭示意女孩坐到對面的椅子上。
兩個人都坐了下來。女人繼續抽蝦腸。她手上戴著十二枚戒指,每隻手的三根手指上各戴了兩枚,映著天花板上的光,似乎讓她手中的活計由苦役變成了魔法。
「別,」女人伸手按住淘米籮,「這得有節奏。」
桑德勒·吉本斯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那麼說。也許是因為想起了妻子。她現在應該下公共汽車了,估計正小心翼翼地從濕滑的人行道上往自家的車道走。走進車道就不會滑倒了,因為他一向有遠見有常識,已經做好了應對冰凍的準備,儘管這裏從未有過這種天氣。不過「監獄」這個詞意味著他想到的其實是他的外孫羅門,他一個半小時前就該放學回家了。十四歲的他個子太高,肌肉也長了出來。他那種鬼鬼祟祟的勁兒讓桑德勒·吉本斯每每見到都會摩挲大拇指。女兒和女婿參軍之後,他和維達·吉本斯都很樂意把他接來撫養。羅門的母親進了陸軍,父親進了商船隊。除此之外他們別無選擇,因為罐頭廠關門之後就只剩下臨時工可以干(女人在港口做清潔工,男人在街上拖垃圾)。「父母閑,兒女晃。」桑德勒·吉本斯的母親曾經這麼說。他們讓羅門在院子里幫忙,不過這並不能拴住他,讓他不去引那些無所事事、虎視眈眈的警察們注意。桑德勒·吉本斯小時候怕的是民防團,而民防團現在已經被穿深藍色制服的人取代了。三十年前警察局只有一名治安官,一名秘書,現在有了四輛巡邏車和八名拿著對講機的警官負責維護治安。
「樹。」
克里斯廷端著一個托盤走進來,沒有敲門,進來之後也沒有說話。她把托盤放在留心和朱妮爾之間的桌上,誰都沒看一眼就走了。
「從前是。後來去別的地方了。」
「就知道氣我。」她說。
現在輪到她有點懷疑他到底確不確定了。
「你確定?」當她說出地址時他問道。她從上衣口袋掏出一片紙,用沒戴手套的手拿著,確認了一下,點了點頭。桑德勒·吉本斯掃了一眼她的腿,心想她露在短裙外的大腿和膝蓋一定被冷風吹得很痛。他又驚嘆地看著她靴子的高跟,還有她短皮夾克的剪裁。開始他以為她戴著帽子,大大絨絨的,讓耳朵和脖子暖和一點。之後他才發現那是頭髮——被風往前吹,讓他看不清她的臉。她看起來像一個甜甜的小孩,骨骼纖細,似乎是個被溫柔地養大但卻迷失了的孩子。
「好,朱妮爾,你說我讓你做什麼你都能做,那你之前應該干過別的工作。如果讓你協助我寫書的話,我得了解一下——」
克里斯廷張開手指,鑽石帶給她熟悉的震顫。然後她把米、蝦和醬汁精心而巧妙地一層層鋪在烤盤裡。她拌一道清淡的沙拉時這飯還不會變涼。接下來她將把它們都擺在一個銀托盤裡,端上三層樓,希望能噎死那個東海岸最刻薄的東西。
「克里斯廷家已經沒剩什麼人了。」
「報紙上。」
女人抬起頭來。「你爸爸起的?」
「我看到有人在撒防凍劑,」朱妮爾說,「他既然有這種東西,肯定是預先想到會用得著。」
羅門試著把話題轉回他僱主的而不是他自己的弱點上。「克里斯廷小姐總是給我做好吃的。」
「起來,羅門,」維達拍了拍男孩的肩膀,「幫我洗盤子。」
「希望能。很高興見到您,克里斯廷。真的。您剛才說在二樓對吧?」
「女孩?」羅門做了個鬼臉read.99csw.com
「都是老黃曆啦。」他外公說。
維達打了他的手一下。「是一片種植園。比爾·柯西把我們從那兒領了出來。」
「說說看你以前都做過什麼。廣告里沒說要看簡歷,不過我得知道你之前的工作情況。」
「我知道。什麼報紙?《港口日報》?」
朱妮爾看了看那幅畫像。「是他?」
女孩捶門叫道:「上面說的就是莫納克街一號!就是這裏啊!」
「也沒那麼糟糕吧。我有時還挺懷念的。」
克里斯廷把蒜丁和融化的黃油在平底鍋里攪拌,準備做牛奶麵糊。過了一會兒,她又撒上麵粉,看著麵糊顏色變深,再加進湯汁和稀,揉松,攪勻。
「她們現在就穿到這兒,姥姥。」羅門的手消失在桌子下面。
「你忘了?」維達驚訝地抬起眉毛。
「說話注意點。」他的外公說道。
「當然嘍,寶貝。」維達·吉本斯笑了,希望能讓丈夫別批評她外孫。
留心舒了一口氣。「因為這份工作是私密的,誰都不能知道。誰都不能。」
「就是他。那是按著照片畫出來的,所以和他一模一樣。他是個非常好的人,」留心嘆了口氣,「現在材料都有了,就是得核對一下。日期、拼寫之類的。我把酒店裡所有的簽名簿都找來了——只缺兩三本——有些人,不算多但是有那麼幾個,字寫得太爛了。真爛。但是大多數人字寫得都不錯,嗯,因為我們就是這麼學的。不過『爸爸』不讓他們像現在的人一樣在簽名旁邊用印刷體再寫一遍。而且也不需要,因為他誰都認識,就算簽成鬼畫符也都認得——當然肯定不會有簽成鬼畫符的人來的。我們這裏的客人大多數字寫得都很漂亮。我悄悄告訴你,因為來這裏的人光識字是不夠的,得有些地位、有些成就,你懂吧?字寫不好的人什麼都成就不了。現在的人,字都像是用腳寫出來的。」
「可能。只是看起來不像。除了個頭以外,倒是挺像克里斯廷家的人。」桑德勒伸手去拿辣椒。
「呃,就是把我介紹過去。」
「這謠言傳得也太遠了。另外那個人我也不相信。她能幹什麼我清楚得很。」
一縷蒸氣從爐子上的滾水中飄出來。桌後有一排櫥櫃,表面被磨得顏色很淡,好像發酵的麵糰。兩個人之間鋪開的寂靜繃緊了一些。朱妮爾·薇薇安有點坐立不安,她的皮夾克在剝蝦殼的聲音中咯吱作響。
那女孩邊說「我做飯還不錯」,邊用臟手去抓裝乾淨蝦的碗,還說自己「從前」是本地人,卻不知道坐在面前的是這一帶最有名的女人,認得從黑石到蘇克灣、從上灘到絲克鎮所有的黑人,也認得港口一半的黑人,因為她在這裏度過了(或者說荒廢了)自己的大半生。朱妮爾·薇薇安。有個e。聽起來像是什麼棒球卡片上的名字。為什麼心會跳?她是不是因為害怕突然被認出來而臉紅,所以必須把聲音磨得刀一般鋒利,切斷一切可能?離家出走的人流浪街頭的生活太容易露出痕迹了:用汽車站的肥皂,吃別人剩下的三明治,頭髮沒洗,穿著衣服睡覺,不帶包,用口香糖而不是牙膏清潔口腔。留心招人是想幹什麼?在報紙上登廣告怎麼不留電話?吉本斯家的男孩肯定幫她了——在院子里幹完活之後又給她跑了幾趟腿。如今這是一條穿高跟鞋的蛇設下的陷阱。想要奪走她的未來,正如奪走她的過去。
「不跟你吵。」
「我不願意。你爸給你姓了沒?姓普羅姆?還是姓奎爾?
朱妮爾用叉子叉起一隻蝦放進嘴裏,哼著說:「哦,她真會做飯。」
「柯西太太說那裡是天堂。」羅門用手抓起一小塊菠蘿。
羅門咽了下口水。現在輪到她跟他過不去了。「既然她們那麼壞,你們為什麼還叫我去給她們幹活?」
「那個老不正經的做什麼事你都能原諒。」
「不行。」
「希望不是,」維達重重地刮著盤子,「回去你就只有魚鰓吃了。」
「寫在她拿的紙上?」她在肉上澆了一些葡萄乾醬。
「您看,柯西太太,我能讀能寫,怎麼樣?我也很聰明。您要我寫字打字,我都行。您要弄頭髮,我就幫您弄頭髮。您要洗澡,我就幫您洗澡。我就是需要一份工作,一個住的地方。我很能幹的,柯西太太。真的很能幹。」她眨了眨眼,忽然就讓留心回憶起某種失落的東西,如同被海浪捲走的貝殼。也許是那一瞬間的憂鬱尖銳地刺痛了她,她靠近女孩,輕聲說:
「看起來很好吃啊。」朱妮爾說。
「到哪兒?」維達朝旁邊探過身去。
「是的,太太。」
「我只是說裙子很短。」九_九_藏_書
羅門從嘴裏吐出一口氣,把椅子往後一推,站起身來。他想和外公交換一個眼色,不過老人的眼神正若有所思。
「她們對我還不錯啊,」羅門說,「至少瘦的那個是。」
維達搖了搖頭。「他死的那天我見過他。早上還精神得很,吃午飯的時候就死了。」
女孩找到了那座房子,拿著防凍劑的人沒說錯:房子很優雅,很壯觀,三層樓尖尖的樓頂看著也確實像教堂。通到門廊的台階歪歪扭扭的,上面結的冰還閃著光,讓人不由小心起來,因為旁邊沒有欄杆。不過女孩噼里啪啦地走了過去,毫不猶豫地上了台階。她沒看到有門鈴,便敲了敲門,發現門廊下面右手處有一道光時猶豫了一下。她又回身下了台階,順著半露半掩的石板走下被窗戶透出的燈光照亮的一段鐵樓梯。窗戶旁邊有扇門,那裡沒有風夾擊她。這塊地方看起來像有些人說的那種花園房,不過也有人說那叫地下室。她在門前停了下來,透過門上的窗戶看到裏面有個女人坐著。她面前的桌上放著一個淘米籮,一些報紙,還有一個和面用的大碗。女孩敲了敲窗戶,看見那女人抬起頭來,便笑了笑。女人慢慢起身,快步走向門口。
「喏,你告訴我的頭一件事就是她的裙子。我不過是順著你的先後次序罷了。」
和樓下的廚房一樣,這個房間太亮了,像百貨商場。每盞燈——六盞?十盞?——都亮著,簡直可以和枝形吊燈媲美。朱妮爾一邊爬著沒有燈的樓梯一邊回頭看,不由得猜想別的房間里是什麼樣。她覺得這兩個女人各自生活在聚光燈下,被她們之間的黑暗分開,抑或相連。她坦然地盯著桌面上的東西,等著這個矮小的女人打破沉寂。
「嗯。」
「我來告訴你這份工作的內容。也就是你的職責。」
羅門用手捂著嘴,閉上了眼睛。
「你是說『是的』?」
緩慢而有節奏的腳步聲正從走廊傳來。
「請問我現在能見柯西太太嗎?」朱妮爾用手掌托住下巴,微笑著追問道。
「這事誰也不確定。」
「誰啊?」羅門問。
克里斯廷給玻璃碗打上肥皂,沖洗乾淨;她的思緒從海濱野餐跳到銀器擦洗劑,從帶著鹹味的空氣跳到棉簽,一直跳到此刻在東海岸最刻薄女人的卧室里進行的面試。坐在說謊的朱妮爾—不過—您可以—叫我—朱小姐對面時,她拿自己四十年前,甚至三十年前的身材和這女孩比試了一番,她勝出了。女孩的腿還不錯(不過她穿著長筒靴,能看到的也就是膝蓋和大腿),又窄又翹的屁股現在也很流行。但是她和一九四七年的克里斯廷還是不能比。那時海灘有著奶油般的顏色,而且閃著光;海水是那麼藍,藍得讓你不敢去看,生怕刺痛了雙眼。讓人心生妒意的是女孩的那張臉,還有她女戰士一般的頭髮。起先克里斯廷一直盯著她看,後來小心地專註于那張剪報。要不是因為那張紙,她決不會讓一個沒提包的陌生女孩進家門。剝蝦的工作讓她有充足的時間打量這女孩,看她是什麼樣的人(她是誰倒無所謂)。而且她可以一直垂著目光,因為她不喜歡看到女孩的眼睛時心頭的顫動。女孩看起來驚恐不安,像個營養不良的小孩。那種渴望的樣子會讓你想抱抱她,或者打她一巴掌。
「你光顧著看她的腿了吧。那上面什麼都有。」
「你吃完了。起來。」
晚飯的烤土豆溫暖了桑德勒的心緒,於是他又拾起他們三人擺桌子時閑聊的話頭。
「你找錯了。」女人邊說邊重重地把門關上。
「有多短?」維達朝羅門眨了眨眼。
桑德勒張開嘴,本想辯解,不過最後還是咬了辣椒。
「你休想。」她輕輕地說。
「有人替他解決了:沒午飯吃。」
「反正你越說我就越討厭柯西家的女孩。」維達說。
朱妮爾發現二樓全然沒有三樓的那種精緻舒適。這裡有一條走廊,兩間普通的卧室,一個辦公室之類的房間,還有一個和樓上整間卧室差不多大的衛生間。在剛才那間卧室里,朱妮爾花了兩個小時觀察這個如今成為她老闆的女人。
「任何人都不能。」
「把他需要的人。」桑德勒扭頭說。
「我猜,你大概沒興趣知道我叫什麼名字吧?」
「再把那玩意兒給我看看,」女人在洗碗布上擦了擦手,抓過廣告紙,「『絕對保密』,哎喲?」她撅了下嘴,「這個我相信。肯定要保密。」她說著用拇指和食指夾著紙片丟了下來,就像把尿布丟進臟衣桶里似的。她又擦了下手,抓起一隻蝦。就在那裡,在她手指間捏著的蝦肉中,匍匐著一條深色的細線。她把那線抽了出來,靈巧得如珠寶匠一般。
「我來應聘那份工作。」女孩說。門縫裡飄出海的味道。
「上帝啊。下雪了。」她頭也不回,只是把帘子拉得更開一些。「過來看。到處都在下雪。」
留心掀起烤盤蓋,又蓋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