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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朋友

二、朋友

這座濱海的房子有些地方總是很冷,暖氣怎麼都不管用。有些地方又總是很熱。他把恆溫器、地下室的暖氣設備和過濾網之類的修來修去,也只能是小修小補。他的房子和左鄰右舍的一樣,都是為了做出一種姿態才蓋的:本該用四英寸長的釘子,結果只用了兩英寸的;輕飄飄的屋頂只能用十年而不是三十年;玻璃是單層的,風一吹就晃個不停。一年年過去,桑德勒越來越喜歡他和維達之前住的房子。在乾旱和接踵而至的洪水到來之前從上灘搬走,她無疑是做了正確的決定,之後也沒有再想過那裡。不像他,幾乎每天都會像現在一樣懷念過去。在這個寒冷的夜裡,他懷念在寒酸的大肚火爐里噼啪作響的火焰,面前飄來乾淨的浮木燃燒的味道。他忘不了月光讓上灘小屋變成怎樣的一幅圖畫。而在這兒,這些政府批准改造的住宅區有太多的人造燈光,讓月光黯然失色。規劃者覺得如果路燈比別處多一倍,黑人就可以少做點黑事。只有在高檔社區或者鄉下,他們才能放心地讓黑人住在暗處。因此即使月亮又圓又亮,桑德勒也覺得那不過像搜捕逃犯的人遠遠拿著的電筒;哪像那曾經的月光,金子般灑在他和他童年的破房子上,讓我們看清這世界的騙局——騙我們相信它屬於我們。他想讓他的月亮再一次伸出金手指,越過大海,直指著他。無論他站在海灘的什麼地方,月亮都知道。那金手指像母親的觸摸一般堅定而親切,能夠找到他,認出他。儘管他知道那不過來自一塊冷冰冰的石頭,冷到連冷漠都不會,但他知道那月光的手指只是指著他,不是別人。就像那個被風吹來的女孩,恰恰選中了他。她衝出晚風,站在車庫的燈光與落日之間,逆光中的她,將所有光亮匯聚一身的她,只是看著他。
「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
桑德勒從地下室走上了樓。他被迫提前退休,似乎也是個好事。半夜散散步,讓大腦休息休息,卻依然可以保持敏銳。他想自己會不會受了什麼未曾預料的腦損傷,因為他越來越多地想著過去,而不是他生活的現在。進廚房時,維達正一邊疊衣服,一邊跟著收音機裡布魯斯風格的鄉村音樂哼唱著。或許是想到了那破碎玻璃般的眼睛而不是畫像中的那一雙,他抓住她的雙肩,讓她轉過身來,緊緊地摟著她跳起了舞。
「什麼?你給客人用鉛筆?」
「那您為什麼不笑?」
「是嗎?」
「嗯。」
桑德勒每天都和魚打交道,沒法把捕魚和消遣聯繫起來。他寧願去打獵而不是釣魚。不過他是沒法拒絕的。維達肯定不希望他拒絕。況且他也聽說柯西的遊艇很不錯。
維達支起熨衣板。醫院為什麼不再給「重要員工」——醫生、護士、化驗員——之外的人提供洗衣服務了呢,她也搞不清。現在門衛、廚師還有像她這樣的助理都得自己洗熨工作服。這讓她想到從前在罐頭廠的時候。後來是比爾·柯西雇傭了她,給了她第一份需要穿長襪的工作。她在醫院也穿襪子,不過是厚厚的白襪,不像在柯西的酒店前台,穿的是充滿女人味的絲|襪。裙子也特別好,簡直可以穿去教堂。比爾·柯西出錢又給她買了兩套,這樣她可以換著穿,也不會被客人們當成工作服。維達以為這錢會從工資里扣,但柯西沒有扣。他就喜歡讓別人高興。「這是最美好的時光。」他曾說。這是酒店的口號,也是他對客人的承諾:「這是法律允許範圍內最美好的時光。」維達在那裡工作的記憶又融進了童年時對酒店的印象,那時很多名人都會前來。儘管服務偶爾會有瑕疵,也曾經有人淹死,但他們還是會多住幾天,第二年也會再來。都是因為容光煥發的比爾·柯西,還有酒店出了名的殷勤好客。他的笑臉,他的擁抱,他對顧客的體貼,彌補了所有的裂隙和失誤,不管是員工間偶爾的爭執,還是蠻橫愚蠢的妻子(蠢得簡直像個白痴),抑或發生扒竊,或者吊扇出了問題。比爾·柯西的人格魅力加上L的廚藝征服了所有人。當環繞舞廳的吊燈在海風中搖曳;當樂隊營造出氣氛,女人們穿著雲紋綢和雪紡衣服,散發著茉莉花香翩然而至;當穿著上好的鞋子和摺痕完美的亞麻褲子的男人為女人們拉出椅子,以便她們在小桌旁促膝而坐,那麼少了一小瓶鹽或是吵架被大家聽到之類的事就顯得微不足道了。舞伴們在星光下搖擺,並不在乎中場休息太久,因為在海風吹拂下他們比手中的雞尾酒還要快樂,還要溫和。再晚些時候,不打牌的人在酒吧里吹著牛,情侶們悄悄潛入黑夜,其餘的人就跳起名字千奇百怪的舞。那些舞名是樂手們編的,用來掌控、迷惑並且刺|激聽眾。
門開了。兩個女孩跑了出來,一個拿著件外套,另一個拿著個包。
「你說得對。我雖然事事想著他,卻從來沒好好了解過他。我以前不明白他為什麼會娶梅那樣的女人。也許他本來是另一種人,我卻把他當成了我的……影子。現在想起來,我誰都不了解。那又怎麼會有人了解我呢?」
「會不會在你外衣口袋裡?」留心看了看客人,露出無奈的微笑,彷彿他們都明白攤上無能的員工有多麻煩。那年維達十七歲,剛做了媽媽。柯西先生給她的這份工作讓她高高地跳出曾經工作的洗魚槽,她希望自己能永遠地離開那個她丈夫依然在工作的地方。留心過來質問她時,九*九*藏*書她嘴裏發乾,手指顫抖。然後眼淚就嘩嘩地流了下來,讓她更加無地自容。這時,救星來了,戴著廚師帽。她手裡拿著鋼筆,放進筆筒,轉身對留心說:「是梅乾的。你也知道。」
柯西做了決定,朝桑德勒轉過臉來。
「您只是孩子。」
「沒錯。」
柯西撅起嘴唇,彷彿在重新考慮要不要邀請他,然後轉過臉去。
「對。每樣東西。除了女人。她們他媽的到處都是。」
過去三天他成了笑話。他輕易得來的友誼——到現在一共四個月——宣告破滅。和他們六人中的任何一個(除了弗雷迪)對視,都是一種冒險,一種挑釁。即使他不回瞪他們,甚至完全不看他們的眼睛,喇叭聲還是在喊著他的名字。他們聚在欄杆邊,沒有他;在派蒂漢堡店,他一坐下,他們就站起來離開。連最騷的女孩也感覺到他不受歡迎了,彷彿他的衣服一下子變得很蠢:T恤太白,褲子太緊,鞋帶也系錯了。
第三天他們把他揍了一頓。六個人一起,包括弗雷迪。他們很聰明,把他全身都揍了個遍,就是沒打臉,以防他告狀,迫不及待地向別人解釋他的嘴怎麼破了,眼睛怎麼腫了,被人問到時娘們兒似的用軟弱的手指著他們。六個人一起。羅門還擊得不錯,打腫了一兩個,用膝蓋狠狠頂了一個的褲襠,撕了一個的衣服,直到他們把他的手反剪在背後,想打斷他的肋骨,清空他的胃。正準備下手時,一輛車開了過來,按了喇叭。他們一鬨而散,包括羅門。他捂著肚子踉蹌地走著。他怕自己會吐一褲子,然後暈倒在地。但他更怕的是被人救起來。他走進派蒂漢堡店后的一片樹林,在一棵合歡樹後面吐了起來。看著外婆做的飯被吐了一地,他開始懷疑自己還能不能活下去。西奧的嘲諷和弗雷迪的厭惡都不奇怪,他跟他們有同感。他不明白那一刻自己為什麼會心軟;當時他的心突然就脹得要炸開,只是因為那個受傷的小動物。就在幾秒前,他還迫不及待地要衝上去啃她。如果是在街頭看見她這副模樣,他也會有同樣的反應。但他可是和那些把她弄成這樣的人一夥的,他就是他們中的一個——媽的!是什麼讓他伸出手給她鬆綁,把她裹住的,上帝啊,把她裹住!把她用衣服裹住!是什麼讓他把她扶起來,送出去的?是她那手套一般的小手嗎?是一個接一個、一個接一個抽|動的男人的光屁股嗎?還是那股蔬菜味,加上門外轟隆隆的貝司聲?摟著她送她出去時他還是勃起的,等到一起走進寒風裡他才平復。究竟是什麼讓他那麼做?或者說,是誰?
「什麼包?」
「不上班?」
這是他們頭一次一起釣魚。之後又釣了很多次,也談了很多次。後來柯西終於說服桑德勒辭掉在罐頭廠洗螃蟹的工作。加上小費,在酒店做服務員賺的錢更多。桑德勒幹了幾個月。不過到了一九六六年,所有的大城市都開始暴動,一家罐頭廠的老闆就請他去做監工。這個廠的工人都是黑人,老闆希望這一舉措能夠防止他們受到動蕩的影響。這也確實起了作用。柯西覺得和一個工頭做朋友比和一個自己手下的服務員更舒服。不過桑德勒越和他接觸,就越不了解他。有時同情勝過了失望,有時厭惡勝過了喜歡。比如那次柯西給他講了個故事,說小時候父親讓他在鄰居家院子里玩,好看看有誰從後門出來。每天早上他都去盯著。有一天真有個人溜了出來,柯西就去告訴了父親。那天下午,他親眼看見那個人被一輛四匹馬拉的車拖過大街。
釣到的魚少得可憐,聊天倒是很開心,一直到太陽出來,酒勁上來,談話也變得憂傷起來。柯西看著一條鯰魚肚子里活蹦亂跳的蟲子,說道:「如果你把捕食者都殺了,弱小的動物就會把你活活吃掉。」
「你看了你的包沒有?」
「不上,先生。罐頭廠星期天關門。」
桑德勒端詳著他的側臉,看起來好像是鎳幣上的頭像,只是沒有那種髮型和頭上的羽毛。柯西雖然還很英俊,但已經七十四歲了,桑德勒只有二十二歲。柯西結婚二十多年,桑德勒還不到三年。柯西很有錢,桑德勒每小時只掙一塊七。他想,世界上還能有共同語言更少的兩個人么?
柯西慢慢地眨了眨眼。「你想想,」他說,「一個黑人可以有頭等信用記錄,也有足夠的抵押,但是想從銀行里貸款就他媽的沒有一點希望。你想想。」
柯西嘆了口氣,似乎這回答讓他失望。「我這樣做也不行,那樣做也不對。」他說。然後,像小孩子或是老酒鬼常做的那樣,他突然轉換了話題。
「鋼筆不見了。太太。」
「沒什麼,什麼反應都沒有。」
羅門繼續走。
「那您有什麼反應?」
「他是怎麼死的?」
羅門上前接替西奧的位置。他驚奇地看著自己把手伸向床頭。他一碰,捆著她右手腕的繩子就開了,她的手滑落在床邊。她沒有用這隻手做任何事,沒有打,沒有抓,也沒有理自己的頭髮。羅門把被鞋帶綁著的另一隻手也鬆開了。他用她身下的一攤衣服將她裹住,扶著她坐起來。他撿起她的鞋子,是雙高跟鞋,前面有一個粉紅色的皮十字,除了跳舞和炫耀之外沒有任何用處。開始他聽見大九*九*藏*書笑,後來是嘲弄,之後是憤怒,但他帶著她穿過跳舞的人群走了出去,來到門廊上。她渾身發抖,緊緊抓著他遞給她的鞋子。也許之前他們兩個中有人喝醉了,現在都已經清醒。一陣冷風吹得他們喘不過氣。他記得她叫菲或者菲思。他想說些什麼,但忽然間卻連看都不敢看她。如果她張口道謝,他說不定會掐死她。幸好她什麼都沒說。她瞪大眼睛,一眨不眨,穿上了鞋,拉直了裙子。他們的外套——他的新皮夾克,還有她的什麼衣服,都在房間里。
「找過了,沒有。」
「真厲害。」
「噢,對。」
第二天很悲慘,他更孤獨了。弗雷迪把他丟下的皮夾克帶給他,說:「嘿,夥計,別凍著。」說完就走了。自從看到漂亮菲的朋友——就是跑出來給她送外套和包的那兩個人,隔著校車窗戶向他揮手之後,他就改坐公共汽車了。他寧願費點兒事,來回走上兩英里去車站,也不想碰見漂亮菲。他再也沒見過她。誰都沒有再見過她。
維達一邊用熨斗尖繞開紐扣熨衣服,一邊惱火地想,哪個蠢男人出的餿主意,以為在熨斗下面開個槽就能解決問題。也就是這種蠢男人才會覺得三盎司的熨斗比沉的更好用。輕是輕了,但是什麼都熨不了,除了用溫熱的手就能抹平的東西:T恤、毛巾、低檔枕套之類的。可是像這樣好的棉製服有十二個扣子、兩處袖口、四個口袋,還有正經八百的領子,不像翻領那麼隨隨便便,這種衣服是沒法熨的。她現在怎麼到了這種地步?維達知道自己能有醫院的這份工作已經很幸運了。工資雖然微不足道,但是能讓家裡響起各種溫馨而有用的鈴聲:微波爐停了,洗衣機好了,烘乾機時間到了;提醒哪兒冒煙了,電話忘掛了。指示燈亮了:咖啡煮好了,吐司烤好了,熨斗已經熱了。可是,儘管現在的工作很不錯,她卻始終更喜歡很久以前的那一份,收入雖然沒有現在多,心裏卻更滿足。柯西度假酒店不僅是個遊樂場,在那裡,人們也談論著城市裡死去的人,談論著密西西比州的謀殺,談論著除了悲傷和看著孩子之外,他們還能做些什麼。然後音樂響起,讓他們相信這一切終究是可以解決的。
桑德勒抬起頭來,心想,這是什麼意思?他笑了。「不會吧。」
「唉,確實是這樣。」
「我兒子,比利,也和你差不多大。我是說他死的時候。」
「不壞。不壞。那很好。很好。」
地下室里唯一的一盞燈亮著,桑德勒在燈下低聲輕笑。維達真厲害。他確實被女孩的腿震撼了。在刺骨寒風中沒有起一點雞皮疙瘩,光滑緊緻的皮膚覆蓋著結實的肌肉。那是舞蹈家的腿:修長,不願停歇,渴望著抬起,伸開,纏在你身上。他應該感到羞愧,他想著,輕聲的偷笑已經變成壓抑的大笑:一個五十多歲的當外公的人,對妻子忠誠專一,現在卻在地下室鍋爐溫度計前笑成這副模樣,樂於被偶然看到的一雙年輕的大腿所誘惑。他知道,自己對女孩說話粗聲大氣,是因為被她攪亂了心緒,他相信她也知道。
「回來!他欺負你了?哦,那是誰啊?誰啊?看看你的頭髮!來,把衣服穿上。漂亮菲!說話啊,姑娘!」
「那也不算太壞。」桑德勒說。
留心努力了。這一點算她不錯,但僅此而已。對被洪水沖得無家可歸的人,她一分錢都不願給,只送了點兒破毛巾、破床單。柯西死前的好幾年,年事已高,除了喜歡納特·科爾和野火雞威士忌之外,對別的東西都失去了興趣。留心四處巡視,像妄自尊大的郝思嘉——不聽勸告,開除好夥計,雇傭小人,和唯一能挫傷她銳氣的梅吵架。她沒法炒掉她這個兒媳,因為柯西還活著,儘管他白天都在釣魚,晚上就跟一幫朋友喝得醉醺醺的。結果就到了這種地步:一個英俊威嚴的男人任由一群鬥來鬥去的女人們擺布,讓她們把自己苦心經營的一切都毀掉。她們怎麼能那麼做,維達想,怎麼能讓那些流氓、臨時工、罐頭廠的人渣和領日薪的外地工人進來呢?搞得警察也像尾巴一樣跟過來了。維達想怪在梅頭上,因為她有偷竊癖,所以來的客人也越來越雜——天知道那些臨時工都偷走了什麼東西——但其實在維達去那兒工作前,早在客人的素質還沒有下降的時候,梅就開始偷竊了。她上班的第二天,就站在前台後見識了梅的惡習。從俄亥俄州來的一家四口辦理入住手續。維達打開登記簿。左邊整整齊齊地印著日期、姓氏和房號,右邊留給客人簽名。維達向大理石筆筒伸過手去,卻發現筆不在裏面,旁邊也沒有。慌亂中她打開抽屜翻起來。她正準備遞給那家的https://read.99csw.com父親一支鉛筆,留心走了過來。
「鰹魚會游回這裏,」柯西說,「我猜它們在這裏歇腳。」他的臉放出光芒。他拿出一個裝著咖啡的保溫瓶。不過桑德勒發現,裏面加的酒太多了,所以只是看起來像咖啡,喝起來已經沒什麼咖啡的味道了。酒果然管用。不一會兒他們就聊起了拳王阿里,而不再爭論麥格·艾維斯
桑德勒不願去想。他結婚沒多久,女兒也剛出生。維達就是他唯一的「頭等」,多莉就是他全部的「希望」。
「每樣東西都有自己的位置,柯西先生。」桑德勒答道。
「在床上,」柯西接著說,「在廚房裡,院子里,飯桌前,腳下,背上。」
「您幫著抓住了一個小偷,一個殺人犯?」桑德勒崇拜地問道。
「是啊,」他說,臉上露出微笑,「一個漂亮女人來了,烏雲一下就散了。」
比爾·柯西轉過臉來看著桑德勒。因為喝了酒的緣故,他的眼裡放著光,可是卻像裂了的玻璃一般映出痛苦。「他們都是怎麼說我的?」他一邊問一邊端起保溫瓶喝著。
「我是說有種東西。」
「你們這些人。你明白的。在我背後。」
「大家都非常尊敬您,柯西先生。」
「最離譜的原因。叫什麼隱性肺炎。什麼癥狀都沒有。咳嗽了兩聲,然後就不行了。」他狠狠盯著大海,似乎奧秘就漂浮在海上,「我迷茫了好一陣子。過了很久才走出來。」
她也沒想到自己會在飯桌上提起當年關於柯西之死的傳聞。她很討厭忌妒的人編造出的流言,而寧願相信醫生說的,他是死於心臟病突發。抑或L說的,死於心痛。甚至梅說的,死於反對校車種族隔離制的運動。反正肯定不是他的敵人們宣稱的死於梅毒。桑德勒說,活了八十一歲也夠了,比爾·柯西真的累了。然而維達親眼看見他喝的水很是渾濁,說他心臟病突發,但他捂著的明明不是胸,而是胃。不過那些巴不得他死的人——克里斯廷,一兩個女人的丈夫,還有幾個做生意的白人——並不在他身邊。只有維達、L,還有一個服務生。上帝啊,真混亂。死之前他最後掙扎了一下。然後就聽到留心發瘋一般地尖叫。梅跑進莫納克街的那座房子,把自己鎖在壁櫥里。如果不是L,這位本鎮的模範根本沒法有他應得的體面的葬禮。克里斯廷和留心最後差點把葬禮毀掉,又是L走到兩條冥頑不化的蛇中間,讓她們把舌頭縮回去。據說她們現在仍然爭鬥不休,等著彼此死掉。那麼向桑德勒問路的女孩一定是留心的親戚了。只有她的家人還活著。她有五個兄弟、三個姐妹,那該有五十個侄女了。或許她根本不是什麼親戚。維達決定讓羅門去弄清楚。可以的話就悄悄打聽,不行就直接問。儘管她知道很難從他那裡得到什麼可靠的答案。這孩子這些天總是心不在焉,喜怒無常。他爸媽最好能有一個趕緊休假回來,別讓他闖什麼大禍,到時候桑德勒夫婦倆誰都收拾不了。他的手不會是因為幹活才搞成那樣的。他肯定是打人了。打得還不輕。
「我們有過很多開心的時光。很開心。更像哥們兒,不像父子。他走的時候……就像是有人從墳墓里爬出來,滿懷怨恨地把他抓過去。」
桑德勒笑了。
「那麼……」可是桑德勒一時間想不起什麼方面的法律來,除了謀殺,那也沒法說明問題。誰都知道什麼人會坐牢,什麼人不會。黑人殺了人就是殺人犯,白人殺了人只是因為他不快樂。桑德勒覺得大多數法律都是關於錢而非關於種族的,所以他才那麼說。
從那時起,維達就明白了,光學會登記和收錢是不夠的。和所有的職場一樣,這裡會有拉幫結派,會有明爭暗鬥和可悲的勝利。柯西先生是國王;L,那個戴廚師帽的女人,是神甫。其他的人——留心、維達、梅、服務生、清潔工——是王宮裡的群臣,為了博得國王一笑而互相爭鬥。
聽他講故事時,桑德勒在開始那一瞬間感到的同情漸漸變成了尷尬,他會想柯西當時是不是也在大笑。有時他又很討厭這個人,比如他拒絕把地賣給當地人的時候。人們分成兩派,有人覺得應該怪他,有人覺得怪他老婆,就是她把地賣給從住房與城市發展部的經費中牟利的開發商。本地人靠著賣煎魚、賣麵包、賣舊貨和什一奉獻的錢,已經湊足了首付。他們想搞成一種合作社區:小商戶,優質的幼兒教育,藝術和手工藝文化中心,還有黑人歷史和防身術課程。開始柯西是願意的,不過這筆交易拖了很久,最後是他的遺孀做的決定。他的墓碑還沒立好,她就把地賣了。和其他人一起搬到濱海時,桑德勒對柯西的看法還是很矛盾。認識和觀察他並不足以改變看法;那更像是在受教育。開始他覺得柯西只在乎錢。至少別人都這麼說,而且他花錢的方式的確也證實了這種說法。但是和他一起釣了一兩年魚之後,桑德勒漸漸發現,柯西的財富並不是一個意志堅強的人舉起的鐵鎚,而更像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手中的玩具。有錢人也許會像鯊魚一樣貪婪,但他們的動力只不過如同孩子對糖果的喜愛。那種幼稚的渴望,只有在少九九藏書女夢幻中的草地上才能滿足:被愛慕,被順從,可以從早到晚玩耍。維達以為前台後面掛著的畫像是一位強大又慷慨的朋友正在俯視眾生。那是因為她不知道他在注視著誰。
接到邀請的時候桑德勒有些驚訝,因為通常只有貴賓才能坐上柯西的船,最常坐的是治安官巴迪·絲克,他的家族用自己的姓氏給小鎮命名,並且給這裏的街道起了史詩電影般的名字。桑德勒坐在車裡等維達時,柯西開著車過來。他把淺藍色的英帕拉停在桑德勒的小卡車旁,問他道:「明天忙嗎,桑德勒?」
他們早上四點在碼頭會合,隨即就在沉默中起了錨,不聊天氣,也不打賭會釣到什麼。柯西似乎沒有昨晚那麼熱情了。桑德勒想,大概是因為他需要全神貫注地駕船入海,再開向一個他完全不認識的小海灣;要麼就是因為他們倆單獨待在一起有些奇怪。柯西不會公開和本地人交往,就是說,他會雇傭他們,和他們開玩笑,甚至從困難中解救他們,但是除了教堂組織的野餐以外,他不歡迎他們來酒店吃飯跳舞。四十年代的時候,大多數本地人都負擔不起酒店的費用,但即使一家人攢足了錢想去那裡辦場婚禮,也是會被拒絕的。善意地。遺憾地。堅決地。酒店已經被預訂了。不加掩飾的拒絕有時會引起怨氣,不過在那個年代,大多數人也並不在意,覺得那合情合理。他們既沒有好衣服,也沒有足夠的錢,因此並不想在富有的遊客面前丟臉。桑德勒還小的時候,人們覺得在黑暗中,在深深的黑暗中,在他們住的房子之間,在自家窗檯前的陰影里,看一看那些遊客,羡慕一下他們的車和行李箱,遠遠地聽著音樂跟著跳舞,就足夠了。只要知道比爾·柯西的度假酒店在那裡,就足夠了。沒有它,又怎麼會有本鎮甚至本州其他地方都不會有的享受呢。罐頭廠的工人和捕魚為生的家庭很珍惜它。外地來的女傭、洗衣工、采果工,還有破落學校里的老師也很珍惜它。甚至連巡迴牧師都珍惜它,儘管他們並不贊同以酒助興的聚會和伴舞的音樂。這個美妙而繁華的度假酒店掌握在一位自己人手裡,而他們又住在附近,這讓他們覺得同享榮耀,嚮往轉化成了一種歸屬感。即使當酒店開始靠昔日排斥的那些客人為生,這個童話也一直持續著。
下一個就輪到他了。他已經準備好,儘管他看到她那雙小手,聽到她喉嚨里貓一般的嗚咽。他靠床頭站著。西奧發出驢一樣的叫聲,一下下地往前沖,頭在女孩的臉上方擺動,那張臉對著牆,藏在因為痛苦扭動而散亂的頭髮里。他的皮帶已經解開,他的期待即將成真,他將要成為自己心目中的那個羅門:殘酷的,危險的,放蕩的。他是七個人中的最後一個。三個人完事後就走了,離開房間、回到派對之前還互相擊掌慶賀。弗雷迪和加摩爾坐在地上,已經筋疲力盡,正看著第一個上的西奧再來一次。這次他慢了些,只聽見他輕微的嘶叫,而女孩已不再發出貓一般的聲音了。他起身的時候,房間里散發出蔬菜、爛葡萄和濕土的味道。只有寂靜是清新的。
說得沒錯,桑德勒想。
羅門轉身走開。
「一群孩子追著馬車跑,邊跑邊哭。其中有個小女孩,穿得破破爛爛,跟拉撒路似的。她踩著一坨馬糞滑倒了。大家都笑起來。」
如果換作比爾·柯西,一定會做得更多。他會請她進屋暖和一下,問她去哪兒,是否需要開車送她,而不是衝著她亂吼,認為她搞錯了。柯西也一定會成功的,他幾乎總是成功。和許多人一樣,維達以崇拜的眼光看他,說起他時帶著寬容的微笑。他們為他的能力、他的財富而驕傲,他讓他們相信,只要有耐心、有智慧,他們一樣可以成功。不過桑德勒和他一起釣過魚,因此就算不了解他的心、他的思想,或者他有多少錢,也至少了解他的習慣。
「你怎麼了,姑娘?嘿,站住!你對她做什麼了?」
「我明白。但您還在抱怨。」
「不可能。再找找。」
他們是在背風的小海灣里釣魚的,沒像他想的那樣去深海。
派對后的第一天,他還可以和別人一起打球,但是沒人傳球給他。搶斷之後,不管在什麼位置他都只能扣籃,因為沒人接他的球。他們就站在旁邊看著。如果他搶下籃板,他們就用犯規動作把球從他手裡搶走,然後喇叭聲又響了,他都來不及看是誰吹的。最後他們把他絆倒在地,揚長而去。羅門坐在那裡喘氣。他很想反擊,但他知道,如果他對犯規、絆人和吹喇叭做出反應,就和再次捍衛那個女孩一樣。他不認識她,也不想認識她。如果他反擊,他就不是在為自己,而是在為她,漂亮菲,證明他們之間有關係,錯誤的關係。彷彿他們倆都被拴在床上,雙腿都被扒開。
「不過您還是走出來了。」
「你什麼都不用帶。我全有。」
或許他那女孩般的眼淚比讓他流淚的原因更糟糕。或許眼淚代表了一種軟弱,這在他出手之前就被別人發現並認定了。甚至在他的心融化之前——那時他看到她的手,被雪白的鞋帶綁著垂下來。好像某個盪|婦在晾衣繩上歪歪斜斜掛著的手套,也不在乎鄰居會怎麼說。塗成深紅色、被咬得露出肉的指甲讓那手套一般的小手看起來有種女人味,羅九九藏書門簡直以為她就是那個盪|婦,那個不在乎別人怎麼說的人。
「他們?」
其實他知道是誰。是他內心那個真正的羅門,破壞了這個新來的殘酷而危險的羅門。這個假羅門,這個在陌生人的床上得意揚揚的羅門,被那個真正的羅門打敗了。此刻在他自己的床上,這個真羅門還掌著權,讓他把頭埋在枕頭下面,像小姑娘一樣流著淚。斷斷續續的喇叭聲依然在腦中迴響。
「漂亮菲!怎麼了?」
「了解一個人是很難的。你只能看到他做了什麼。」桑德勒一邊說一邊心想,他是想說自己很孤獨,不被人理解嗎?他還在為死了二十多年的兒子煩惱嗎?這個身邊的朋友比花上的蜜蜂還多的人卻在擔心自己的名聲?女人們為吸引他的注意打得頭破血流,你簡直懷疑他是不是牧師出身,他竟還抱怨這是個負擔?桑德勒斷定,威士忌的後勁快讓柯西進入感傷階段了。一定是那樣,不然他身邊這個人就是白痴。他寧願吞下滾燙的石頭,也不想聽一個有錢人發牢騷。他似乎感到有些被羞辱,於是盯著餌料盒看起來。也許再等一會兒,柯西就會說到別的事情了。果然如此,在唱了幾句五黑寶的歌之後,柯西說:
桑德勒盯著溫度計,心想如果設成八十度,卧室里是不是就能夠達到七十度了;因為現在設的是七十度,但感覺只有六十度。想到這兒,他嘆了口氣:這一帶很少用到暖氣,所以連鍋爐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麼工作了。想起那個衣衫單薄的女孩,他又嘆了口氣:她一定是北方人,三十度也不在乎。他想象不出她能去找柯西家的任何一個女人幹什麼。他可以讓羅門去打聽一下。也許不該這麼做。讓外孫干這種偷偷摸摸的事情會讓他們之間本來就缺乏信任的關係雪上加霜。他想讓羅門成為一個正直的人——而不是以某些輕浮的差事作借口去窺視別的女人。這會損害他的道德威信。不過如果這孩子恰好報告了什麼,他也很樂意聽一聽。柯西家的女人始終是大家熱議的話題。在這一帶——濱海、蘇克灣、上灘、絲克鎮——她們的事情五十年來一直被人們所談論。這也並不奇怪,因為度假酒店影響了每個人的生活。讓大家除了捕魚捕蟹之外也有別的工作可做;而且引得外地人來,他們提供的趣聞和閑話足夠說上很多年。如果不是因為它,這裏根本看不見什麼外人。後來那個階層的遊客不再光臨,對每人都是個打擊,就像退去的潮水留下一片片貝殼和海藻,散落著無從辨認。
盧卡斯·布里恩一個人在球場那頭運球投籃。他是個球技讓人羡慕的白人男孩。羅門走過去想和他一起玩,但是馬上想到喇叭還可以吹出另外一個詞。他從盧卡斯身邊走過,看了他一眼,咕噥了一聲,「嗨。」
維達覺得自己是個實際的女人,理智與情感相當,頭腦清醒,不愛幻想。不過回想起那九年,她的心中只有甜蜜。那是從她生下獨生女多莉后的一九六二年開始的。酒店其實已經在走下坡路,不過表面上還看不出來,直到漸漸露出端倪。然後比爾·柯西就死了,柯西家的女孩們在葬禮上大打出手。像往常一樣,又是L出面恢復了秩序。她沖她們吐出兩個字,她們立刻冷靜了下來。克里斯廷收起彈簧刀,留心撿起她那滑稽的帽子,走到墳墓另一邊。兩人站在比爾·柯西的棺材旁,一個在左,一個在右,她們的面孔雖然像蜂蜜與煤灰一樣有著天壤之別,那一刻看來竟是那麼相似。都是因為仇恨。仇恨燒毀了一切,只剩下仇恨本身,因此無論你有怎樣的委屈,你的臉都和你的敵人一模一樣。從那以後,大家都明白,最美好的時光已經和他一同死去。留心本想把酒店恢復成維達還是個上灘丫頭時的那種樣子,但葬禮當天L就辭職了,讓她的打算化為泡影。L從葬禮的花束中撿起一枝百合,從此再也沒踏進過酒店一步——甚至都沒有去拿自己的東西,包括廚師帽和白色制服。她穿著周日穿的鞋,鞋跟有兩英寸高,從墓地一路走回上灘,要回她母親的小屋,住了進去。留心竭盡自己的努力來維持這個酒店。不過十六歲的DJ用收錄機放點兒音樂,能吸引的只有本地人。有錢人才不會為了聽這種玩意兒跑那麼遠,才不會訂個房間來聽在家也能聽到的曲子,才不會在露天舞場跟著一大堆十幾歲的小孩跳他們既沒聽說過也跳不了的舞。何況飯菜、服務和寢具都只能勉強維持一絲高雅,而新來的顧客對此既不在意也不喜歡。
「有人?」
他聽見她們的尖叫,她們的擔憂,彷彿在敲鈸,非但蓋不住西奧辱罵他的喇叭聲,反而令它尤為刺耳:最最難聽的字眼,回蕩在空中,只有開槍才能終止。否則就不停地響著,永不停息。
「我想去釣釣魚。趁著太陽剛出來。我猜你也願意一起去吧。」
「不忙,先生。」
「你知道這個國家的所有法律都是為了阻礙咱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