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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陌生人

三、陌生人

安居村的人不鼓勵女孩上學,不過朱妮爾那幾個舅舅、表兄弟還有同母異父的哥哥都在十區待過。朱妮爾和他們不同,她很少逃學。待在家裡要麼沒有人管,要麼隨便找個人管,她覺得自己和安居村的狗差不多。這裡有五十多隻狗,有時被短鏈子拴著,有時沒拴,四處遊盪。不打架也不吃東西的時候,它們就被綁在樹上,或者蜷在門口睡大覺。它們隨意交配,獵犬會和牧羊犬交配,柯利犬會和拉布拉多犬交配。到了一九七五年,朱妮爾出生的時候,它們已經發展成了一種古怪而漂亮的新品種,一眼就能看出是安居村的狗,它們會熟練地趕走生人,但最擅長的還是打獵。
馬切奧走進來準備接手。教堂里做完禮拜的人馬上就要過來排隊了。西奧正在收銀台後對著空氣模擬著帶球的動作。好像他剛剛被奧蘭多魔術隊簽了下來,又拿到惠特麥片的代言合同一樣。這樣就能洗清恥辱,也挺好。至少挺快。有些人需要花一生的時間。
「哦,那是桑德勒家的男孩。他給我跑跑腿,收拾收拾院子。是個好孩子。」
年輕時經歷過大蕭條的老人們現在仍然把那裡叫作安居村。如果有人問起,他們就會描述一下那裡居民的歷史。不過既然很少有人問及,安居村村民就由著外人隨心所欲地將他們描畫為一群未開化的人,被辱罵,但也被容忍,被忽略,被恐懼。那裡基本保持著一九一二年的樣子。那時候制麻廠被廢棄,能走的人都走了,不能走的人(黑人是因為失去希望,白人是因為沒有前途)就留了下來,找個村裡人結婚——就算是結婚吧,想辦法一天天活下來。他們用別人家的廢料蓋房子,或者改造一下制麻廠留下的工棚,給在山坡上搖晃或在谷底盤踞的兩室一廚的小破房這邊加個棚子,那邊蓋座屋子。他們接雨水泉水,喝牛奶或者家釀的酒,吃打來的獵物、吃雞蛋、吃家裡種的菜。如果出去打工,給別人種田或者做飯,掙來的錢就買糖、買鹽、買油、買汽水、買玉米片、買麵粉、買干豆子,還買米。如果掙不到錢,他們就偷。
「她有點像樓下那個人,克里斯廷。」朱妮爾指著照片說。
他三天都沒給我打電話,我打給他的時候,他又想馬上見面。看到了吧?如果他不想和你在一起,肯定不會那樣的。唉,好啦。見面之後我們聊了好久,他頭一次真的在聽我說話。當然了,有什麼難的?只要等你閉嘴,他就可以說他的了。他不是在和那誰誰約會嗎?才不是呢,早分手了。他想讓我搬過去住。先把該簽字的簽了,親愛的。我誰都不要,就要他。這樣啊?呃,不要用一個銀行賬戶,聽見了沒?你想不想吃鯛魚?
就像A校區的那些男生投籃一樣。我們隔著鐵絲網看,挑釁他們。他們也沖我們看過來,給我們希望。
「她們告訴你的?」
朱妮爾離開窗邊,走到矮櫃前跪下,注視著那張照片。是一場婚禮。五個人。他,新郎,看著右邊的一個女人,那女人手裡拿著一枝玫瑰,對著相機鏡頭僵硬地微笑。
他不會喜歡我這身老女人的衣服。
她的眼睛一直沒從菜上離開,一直沒遇到西奧那憤恨的眼神。直到他在收銀台找錢給她。然後她看著他,說:「我知道你為什麼得靠一幫狐朋狗友。你下面那玩意兒一對一就不靈了吧?」
朱妮爾繞著她的禮物轉。她看著他手裡的鏟子,然後看看他的褲襠,又看看他的臉。「有很多房間她們從來都不進去。沙發之類的什麼都有。」
無論是被卡車顛簸一路,被扔到薇薇安床上,還是被灌下威士忌,被熏了樟腦,她都沒有醒來,直到疼痛變得實在難以忍受。朱妮爾睜開眼,感到自己在發燒,痛苦讓她無法呼吸,只能一絲絲地喘著氣。她一天天躺在那裡,不在薇薇安面前哭,也不和她說話,開始是不能,後來是不願。薇薇安不停地告訴她,她應該多麼感激舅舅們,是他們發現她躺在路邊,她的寶貝女兒朱妮爾被車撞倒了,一定是鎮上的哪個雜種乾的,那麼蠻橫,軋了一個小女孩之後都不停下來看看她死了沒有,也不捎她一程。
「在這兒!找到了。」她拿著一張裝在銀相框里的照片,「我把貴重東西鎖在各種地方。有時候就忘了在哪兒了。」
她肯定是給自己和另一個朋友點的,因為克里斯廷回家時已經成了一流的廚師,而留心不吃飯。總之女孩點了三份小吃、兩份肉、一個米粉布丁,還有一個巧克力蛋糕。馬切奧的那個兒子,他們喊他西奧,今天老是陰笑著。他從牆邊走過來盛菜。他把燉西紅柿撒了出來,弄得土豆沙拉一片紅,又把烤肉堆在滷汁雞上面。看著西奧這麼作踐食物,我很惱火,手裡的麵包都掉進了湯里,像read.99csw•com沙子一樣散開。
「羅門。他外公是我丈夫的朋友。他們一起釣魚。『爸爸』有兩條船,一條是用他第一個妻子的名字命名的,還有一條是用我的名字……」
他叫彼得·保羅·弗塔斯,十一年來一直被叫作尿尿,這讓他養成了對公眾的看法傲慢而不屈的態度。彼得·保羅和朱妮爾對彼此的身體並不感興趣。朱妮爾想知道整缸的可樂原料和裝瓶蓋的機器是什麼樣的。彼得·保羅想知道山上是不是真有棕熊,引來蛇的是小牛還是牛奶的味道。他們交換著信息,就像出售賽馬情報的販子,省略基本情況,直接跳到關鍵部分。不過有一次他問她是不是「有色人種」,朱妮爾說她不知道,可以問一下再告訴他。他說不用了,反正他也不能請外邦人去他家。他不想傷害她的感情。她點了點頭,很高興他用這個正式而美麗的詞稱呼她。
「樓下那個孩子。」
朱妮爾喜歡他這個樣子。忽然,和A校區的男生們一樣,他垂下頭,一副冷淡的樣子,等著被拒絕,然後一躍而起。朱妮爾沒給他時間多考慮。
在少管所里學的東西有一些是書本知識,更多的則不是。無論哪一種,都練就了她的狡猾;想在莫納克街的大房子里立足,這種狡猾是必需的。這裏沒有穿制服的女人在半暗的走廊里走動,不知什麼時候就開門檢查;也沒有挨得過近的熟睡的身體吸走空氣。這才是她應該待的地方,他就在這裏,用各種方法告訴她,他一直在等著她。她看到那張陌生畫像的一瞬就知道,她回家了。第一天夜裡她就夢見了他,騎在他肩上走過了一片果園,青蘋果茂密地掛在枝頭。
「誰?」
「我們從來都不看別人一眼。不過經營酒店就沒那麼順利了。所有事情都得我管。誰都沒法指望。誰都不能……」
「才不是呢。我在這兒幹活。」
安居村這個名字聽上去很安寧,實際上這裏卻充斥著忠誠與放縱,唯一的罪惡就是離開。曾有一個腳趾並在一起的女孩背叛了這裏,她叫朱妮爾。她的母親薇薇安本想在孩子落地時就給她起好名字。但她的生產很艱難,三天後才能清醒得稍久一點。那三天內,新生兒的父親已經給她起名叫「朱妮爾」,要麼是源於他自己的名字——他叫小伊坦·潘恩,要麼是出於他的希望,因為薇薇安雖然已經生了四個兒子,卻沒有一個是伊坦的。後來薇薇安終於給嬰兒另起了名字,伊坦搬回父親家之後她也還用過一兩次。但「朱妮爾」這個名字保留了下來。小時候有這麼個名字就夠了,可後來孩子去十區上學,得有個姓。「朱妮爾·薇薇安」,她嘀咕著。老師捂著嘴笑了起來。她撓著胳膊,才想到她可以只說「朱」的。
穿著留心的紅套裙,朱妮爾感覺很怪。她站在窗前,又看了看下面的那個男孩。留心正翻著床邊的矮櫃。之前朱妮爾看見克里斯廷跑過車道,留下那個男孩拿著桶在院子里發抖。現在她看著他用手背擦了擦鼻子,然後把鼻涕抹在牛仔褲上。朱妮爾笑了。留心叫她的時候她還在笑。
他們變著法兒威脅她,如果她不把蛇拿回來,他們就「把你漂亮的小屁股打得稀巴爛」,還要「把你送給沃什」。第二句話她以前聽過很多遍,當她覺得自己真的會被送給那個住在山谷里、喜歡抓著私處走來走去、邊走邊唱讚美詩的老頭時,便立刻從地上跳起來,甩開伸過來抓她的手,衝出門去。舅舅們追著她跑,但她跑得很快。被拴著的狗咆哮著,沒被拴住的則跟她一起跑。半路上她看見薇薇安從茅廁回來。
朱妮爾默默地看著自己的腳趾腫起來,變紅,變青,再變黑,變硬,最後並在一起。蠟筆不見了,拿蠟筆的手如今拿著一把刀,防備著沃什和舅舅們,還有任何阻止她犯安居村之罪——離開,逃跑——的人。徹底遠離那些追她,撞她,軋了她的腳,然後撒謊說她很幸運的人。那些寧願要一條蛇也不讓一個小女孩待在身邊的人。一年之後她走了。兩年之後,她已經被餵飽,洗凈,穿上衣服,在學習,在成長。在鐵窗后。
朱妮爾是十一歲那年逃跑的。她流浪了好幾個星期都沒有被發現。有一天別人突然注意到她,是因為她從一家一美元店裡偷了個玩具大兵。她不肯交還,於是被拘留了,之後又咬了想從她手裡拽走玩具的女人,結果被送進收容所,她除了說自己叫朱妮爾之外,什麼信息都不肯透露,因而被關進了少管所。他們只好寫上「朱妮爾·史密斯」,於是在被釋放之前她就一直叫「朱妮爾·史密斯」。獲釋后她改回了原來的姓,加上了一個e,顯得獨特一點。九*九*藏*書
那些還記得我的真名的人要麼死了,要麼走了。現在也沒有人再問我。就連有無窮多的時間可以揮霍的孩子們,也當我已經死了,不再過問我。有人覺得我叫路易絲或者露西爾,因為他們看過我拿引座員的鉛筆在奉獻袋上籤了「L」。其他人聽人說起過我,或者聽到有人喊我,就覺得我叫埃爾,是埃莉諾或者埃爾韋拉的昵稱。他們都錯了。總之他們不再猜下去。就像他們不再把馬切奧餐館叫作馬切奧餐館,也不再補上缺少的那幾個字母一樣。現在大家就把這裏叫作「灣口小館」,而我就像被便利的交通方式慣壞的人一樣,還在那裡滑著輪椅。
「比如哪種?」
一年又一年,朱妮爾渴望見到父親,她不停地請求媽媽帶自己去看他。
女孩們很喜歡這裏。她們喝著丁香冰茶,向朋友訴說著他說了什麼,描述著他做了什麼,猜測著他是什麼意思。比如:
「你是她們的親戚?」
整天和狗還有母親待在一起終於讓朱妮爾感到無聊了。她比哥哥們更機靈也更狡黠,她怕舅舅們,又不喜歡舅母們,因此很願意去十區上學。起初她只是想遠離安居村,後來她喜歡上了學校。她是第一個在課堂上發言和交作業的鄉下人。班上的女生離她遠遠的,有幾個想要對她拋出橄欖枝,但馬上就被迫做出選擇,要麼和這個髒兮兮的只有一件衣服的鄉下人做朋友,要麼像其他女孩一樣捉弄她。每一次輸的都是朱妮爾,但看她的樣子,彷彿對她的拒絕倒是她的勝利,見到那個和她維持了一段課間友情的女生回到原來的圈子裡,朱妮爾會露出微笑。最後成功地和她做了朋友的是一個男生。老師們覺得那是因為午飯時他把自己餐盒裡的奶油蛋糕卷和核桃雪球餅給她吃,而朱妮爾的午餐常常只是塞在她那過大的毛衣口袋裡的一個蘋果或者一塊蛋黃醬三明治。其他學生則覺得是因為他放學后在溝里和她干見不得人的事——他們當面這樣告訴他。但他是個驕傲的男孩,是灌裝廠經理的兒子,他老爸可以炒他們爸媽的魷魚——他這樣回敬他們。
「是嗎?」
「伴郎。當時很出名的一個樂手。你太年輕了,不會認得的。」
「他什麼時候回來?」
但是水蝮蛇畢竟是條蛇。這蛇把他們害慘了。
安居村離莫納克街十萬八千里。自從一戰以後,擁擠雜亂的房屋便逐漸佔據了山坡和山谷。誰也用不著這個地名,包括郵局和人口普查局。警察倒是很熟悉那個地方,以前在救濟辦工作的幾個人也聽說過那裡,不過縣福利處的新員工都沒聽過。十區的老師班上偶爾會有那裡來的學生,但他們也不用安居村這個名字。那些古怪的沒法教的學生被稱為「鄉下人」。儘管這讓從正經農村家庭出來的學生很生氣,但老師得挑一個社會上能接受的詞來稱呼那些孩子,還不能惹火他們的父母,他們遲早會有所耳聞的。「鄉下人」的稱呼似乎還過得去,儘管從來沒有安居村的哪家父母來要求、批准、評論、詢問或是抱怨。通知單或者表格交到這些孩子髒兮兮的手裡就再也不會返回,也沒有任何答覆。鄉下人在教室里坐上幾個月,跟別人合看課本,向別人借紙借筆,但是故意一言不發,彷彿他們來不是學習知識的而是檢查教學的,不是回答問題的而是旁觀他人的。他們在班上不說話,只和自己人來往,一方面是他們自己的選擇,另一方面別人也小心地躲著他們。鄉下人會忽然打起架來,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大家都知道,五十年代末有個校長設法找到了一個叫奧蒂斯·里克的鄉下人的家,進行了一次家訪。奧蒂斯差點把一個同學的眼睛打瞎,而且既不明白也不遵守貼在他衣服口袋上的開除通知。他每天照常來學校,袖子上還沾著受害者幹了的血跡。這趟家訪本是想正式通知奧蒂斯已被開除,具體過程大家不甚清楚,只聽說了一個生動的細節。校長離開里克家時是跑出山谷的,因為他既沒有時間也沒有機會回到他的車裡去。那輛迪索托最後被警察拖了回來,因為車主寧死也不願再回去取車了。
「別告訴我你也和這些老女人上床。」
「放了她,你們這些混賬東西!」薇薇安尖叫著。她跑了幾步就累得跑不動了,只好向弟弟們背後徒勞地扔著石頭。「放了她啊!回來!你們這些混蛋!聽到沒有!」
他從家裡偷東西送給她,一支圓珠筆芯、一雙襪子,還有一個黃色的髮夾,可以夾在她用手梳的頭髮上。到了聖誕節,她送九九藏書給他一條蜷在瓶子里的小水蝮蛇,他送給她一大盒蠟筆。很難說誰比誰更開心。
拿玫瑰的女人挽著他的手臂。他看著她,另一隻手臂卻摟著他的小新娘裸|露的肩膀。留心簡直要被那件尺碼太大、滑下肩頭的婚紗淹沒了,她手裡橙色的花顯得垂頭喪氣。留心左邊是個油光滿面的英俊男人,正對著他左邊的女人笑,那女人緊握拳頭,突顯了手裡沒有花束的事實。
「您想寫的就是這些人嗎?」
「他住在附近嗎?」
朱妮爾還在睡覺。她的頭枕在一個寫著「耶穌拯救世人」的髒兮兮的枕頭上,身上裹著的毯子同時也做床墊用。那枕頭是一個舅母從以前僱主家的垃圾桶里撿的,給她做聖誕禮物。睡在上面,朱妮爾常常好夢連連。她把蠟筆抱在胸前,讓夢更美了。夢境實在五彩繽紛,一個舅舅用靴子踢了她屁股好多下她才醒來。他們又盤問起蛇的事情。蠟筆色的夢漸漸消散。朱妮爾試著弄明白他們想幹什麼。根本用不著想他們做任何事情的原因。他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不拆掉車座而要放火燒掉它,或者為什麼一條蛇對他們那麼重要。他們想讓水蝮蛇回到原來的地方。
一通飛奔之後,朱妮爾停下腳步,眼前是一片陽光照耀的竹林。五葉地錦纏繞著竹子,簡直像要扼死它們。號叫聲聽不見了。她等了一會兒,然後爬上一棵蘋果樹,望了望山腰,又望了望山谷。已經看不見舅舅們了。只看見小溪從樹林里流過。小溪旁邊就是公路。
也。
「他叫什麼?」
外面的牌子寫著「馬切奧……館」,但這小館其實是屬於我的。看起來也許不像,其實是的。比爾·柯西死的時候,我已經給他做了快五十年的飯。他葬禮上的花還沒凋謝,我就轉身離開了他家的女人們。我能做的都做了。是該離開的時候了。我不想餓肚子,於是幫人洗衣服。但是家裡總有顧客進進出出太麻煩,我終於還是答應了馬切奧的懇求。他家的煎魚不錯(外面又焦又脆,裏面又嫩又軟),但小吃總是很讓人失望。我做的羊角豆、紅薯、豌豆炒飯或者隨便什麼東西都讓如今這些靠外賣食品持家的妻子無地自容,倘若她們還有什麼羞恥心的話——自然已經沒有了。曾經每家都有個好廚師,用烤箱而不是什麼鋁盒做吐司,用勺子而不是什麼機器打麵糊,並且知道做肉桂麵包的秘訣。現在呢,唉,都沒有了。人們只有到了聖誕節或者感恩節才會認認真真下一次廚房。其他時候他們就來馬切奧餐館,祈禱我不要哪天一頭栽倒在爐子旁死掉。我從前是走路上班的,後來腳腫了,就只好辭職。我在家待了幾個星期,養養身體,一天到晚看電視,然後馬切奧來敲門了,說他實在受不了餐館里一個顧客都沒有。他說他願意每天開車接送我上下班,從上灘到絲克,只要我肯再救他一次。我說我不僅不能走路,連站也站不住。不過他已經想好了辦法。他給我準備了一把帶輪子的高腳椅,這樣我就可以在爐子、水池還有菜板之間往返。後來我的腳好了,但是我已經習慣用輪子滑來滑去,沒法放棄了。
「各種活。」
是她。
真蠢。不過她們給午餐時間增添了點滋味,讓旁邊偷聽的心碎的男人們振作了一些。
「我記得住。」
朱妮爾有幾個舅舅是遊手好閒的十幾歲少年,被荒涼無望的生活損害了腦子,時而殘酷,時而麻木。他們問她:「拿那個玩意兒幹嗎啊,丫頭?」他們不相信那條裝在瓶子里的蛇像朱妮爾所說,是學校布置的作業。就算她說的是真的,這種行為也深深地冒犯了他們。屬於安居村的東西被弄到了他們經歷過失敗的地方,這失敗太徹底,以至於他們不把它視作失敗,而視作自然之光對教育之暗的勝利。也許因為捉負鼠的季節過了,或者前一晚有人把啤酒獨吞了,反正聖誕節后的早晨,這幾個舅舅清醒得很,開始找起了樂子。
「沒有。不過我打賭她們肯定那麼想。」
我們餐館一直沒有服務員。菜都盛在加熱的盒子里,等你把自己的盤子裝滿,就去收銀台付錢。收錢的是馬切奧,或者他老婆,要麼就是他的哪個靠不住的兒子。然後你就可以坐下來吃,或者帶走。
這個叫朱妮爾的女孩讓我想到我認識的一個本地女人。叫凌霄。她讓我想到她年輕時的樣子。儘管我覺得朱妮爾這種新潮盪|婦沒法跟她的氣質相比。柯西先生也認識她。不過你要是問他,他肯定不承認。在我面前他不會否認。他從來不對我說假話。沒有必要。我比他還了解他的第一個妻子。我知道他很愛她,也知道當她發現他那些錢的來歷之後是怎麼看他的。完全不像他跟別人說的那樣。他誇耀的那個父親其實是靠向政府告密掙錢的。警https://read•99csw.com察通過他來打聽某個黑人男孩躲在哪裡,誰是販酒的,誰覬覦什麼財產,教堂聚會時都說了什麼,誰鼓動大家去投票,誰在籌錢準備辦學校——各種南方警察感興趣的情況。收入頗豐,通風報信,五十五年來都一直受人青睞,丹尼爾·羅伯特·柯西用他那邪惡的灰眼睛盯著每一個人。他只是喜歡手握權力的感覺,大家猜想,因為他一點都不開心,而且他靠著對白人,特別是對白人警察俯首帖耳掙來的錢沒有給他和家人帶來任何享受。白人喊他丹尼仔。但是在黑人中間,他名字的首字母DRC,讓他有了一個眾所周知的稱呼——「老黑頭」(DRC發音近似Dark(黑暗))。他崇拜紙幣和硬幣,不給兒子買像樣的鞋,也不給妻子和女兒買像樣的衣服。死的時候,他留下了十一萬四千塊浸滿怨恨的錢。他兒子決心好好享受自己那一份。他當然也沒有隨意揮霍,而是用在了老黑頭所詛咒的東西上—好時光,好衣服,好食物,好音樂,從早到晚跳舞。於是就有了一座酒店,把這一切盡收其中。父親讓人們恐懼,兒子卻如陽光一般燦爛。父親被警察收買,兒子收買了警察。父親所斥責的,兒子則推崇。父親一毛不拔?兒子出手大方。但是,揮霍也無法融化朱莉亞。她家是農民,總是被白人地主和黑人惡棍欺壓,沒有一塊土地。聽說丈夫的錢沾滿了鮮血時,她如墜冰窖。但她沒有羞愧太久。她生了孩子,等了十二年,看歷史是放過這代人,還是在他兒子身上重演。我不知道她是滿意了,還是不再感興趣了,因為她臨終前的最後一句耳語是:「那是我爸嗎?」
朱妮爾不再聽下去,原因有好幾個。其一,她猜想留心並不是想寫書,只是想找人說話。朱妮爾不明白她幹嗎要花錢僱人陪她說話。其二就是樓下那個發抖的男孩。她模糊地聽見他用鏟子鏟著碎冰、敲著冰面的聲音。
「大家都很愛戴他,他對大家也非常好。當然了,他還是對我最好,雖然有人說,做妻子的不該得到……」
「想要讓她高興點兒吧,我想。他就是那樣的人。」
看守很忌妒,對他們動粗。因為我們一直在看,像球迷一樣貪婪,看著那些衣服濕透的身影高高躍起。
「您的丈夫為什麼看著她而不是您呢?」
那個不|穿內褲的女孩——她說她叫朱妮爾—經常過來。第一次見到她時,我覺得她像是飛車黨里的人。靴子。皮夾克。狂野的頭髮。馬切奧也忍不住一直盯著她——蓋了兩次才把她的咖啡蓋上。第二次見到她是星期天,教堂禮拜快結束的時候。她走過整排裝菜的盒子,看菜時的眼神跟「救救這孩子」廣告里的那種眼神一樣。我正坐在水池邊休息,吹著一杯湯,準備蘸麵包吃。她走路的樣子好像一隻黑豹。蓬鬆的頭髮不見了,編成了無數根長辮,每根發梢上都系著個亮閃閃的東西。她的指甲塗成藍色;嘴唇塗成黑色,宛若黑莓。她還穿著那件皮夾克,下身改穿了長裙,不過幾乎是透明的,靴子上擺動的是一片花哨的空氣。她的私處在紅色大麗花與滿天星之間一覽無遺。
「別吵了行嗎?」薇薇安總是這麼說。直到有一天,她答道:「他去當兵了。我聽人家說的。」
「她確實不大高興。這場婚禮不是很開心。比爾·柯西是個搶手的男人。很多女人都想站在我這個位置上。」
羅門有點窘迫,又有點驕傲。她認定了他很行。他睡過無數女人,肯定能隨便挑,還成對呢,西奧,還成對呢。
到了路邊,太陽已經升得很高。身上被劃破的傷口和纏在頭髮里的樹枝都無關緊要,她只是心疼有七根蠟筆在逃跑的路上斷掉了。她還一根都沒用過。薇薇安沒法保護她遠離沃什或是舅舅們的侵擾,因此她決定去找彼得·保羅的家。她可以在他家旁邊等他,然後怎麼辦?嗯,他總是可以幫助她的。但她永遠都不會向他要回那條小水蝮蛇,永遠永遠都不會。
半小時后,朱妮爾又換回了她的皮夾克。羅門看到她走過車道,一下就知道他外公當時想的是什麼了,於是不禁咧嘴笑了起來。
「……他會請重要人物一起去深海里釣魚。比如治安官,他們喊他絲克警長。他是『爸爸』的朋友。還有著名的歌星和樂隊指揮。不過他也請桑德勒一起去,雖然桑德勒只是個普通的本地人,在罐頭廠上班。『爸爸』會和各種人來往……」
也許是因為我出生在很惡劣的天氣里。一大早,漁民和野鸚鵡就看出了壞兆頭。我母親那時已經軟得像塊破布,等著那早該出世的嬰兒。她說她忽然就振作起來,想去晾衣服。後來她才明白,是暴風雨之前吹來的氧氣讓她醉了。她朝著洗衣籃才走了一半,就看見天色變黑,然後我就劇烈地動起來。她叫來我父親,他們倆讓我在瓢潑大雨中出世。可以說,我就是從羊水直接來到了雨水裡。有件事值得一提,我想,我第一次見到柯西先生https://read.99csw.com時,他正站在海里,懷裡摟著朱莉亞,他的妻子。那年我五歲,他二十四歲,我從沒見過那樣的場景。她的眼睛閉著,她的頭上下晃動,她那淺藍色的泳衣時而鼓起,時而凹陷,隨著海浪與他的力量起伏不定。她抬起一隻手臂,摸了摸他的肩膀。他把她轉向他的胸膛,抱著她上了岸。我想是陽光讓我滿眼是淚——不是看到海里的這般溫柔。九年之後,聽說他家裡需要幫手,我便一路跑到了他家門口。
西奧衝著她後背罵了個難聽的字眼,不過除了我誰都沒聽見。門砰地關上之後好久,他還在念叨著那個詞。年輕人不會說廢話,因為他們知道的詞本來就不多。
她上了公路,還沒走出五十英尺,一輛卡車就載著她的舅舅們追了過來。她自然是跳到左邊而不是右邊,但他們早就料到了。車的前保險杠把她撞倒在人行道上,後輪軋碎了她的腳趾。
「不,那不是她。」留心說。
朱妮爾又仔細看了看照片。「那個男的是誰?」
她走了,但她一直在尋找那個高大、英俊的男人,他用自己的名字給她命名,為了讓她知道他有多在乎她。她必須等他。
第二天早餐吃的是葡萄柚、炒雞蛋、麥片、吐司和火腿。克里斯廷的敵意減少了,不過還是有些防備。朱妮爾想讓她高興,就拿留心開著玩笑。局勢現在還不太明朗,她還沒摸到頭緒。等吃完早飯回到留心的卧室后,她才確定。她的天賦不會出錯。
「幹什麼活?」
「我很幸運,我知道。我媽開始是反對的。因為『爸爸』的年紀之類的。但我爸看得出什麼是真感情。瞧瞧結果怎麼樣,將近三十年的完美幸福……」
這些話或許不算樂觀,但急切而真誠,給了奔跑的女孩一點安慰。朱妮爾赤著腳,手裡抓著一大盒蠟筆,這裏躲躲,那裡藏藏,成功地甩開了號叫著的舅舅們。她發現自己來到了一個讓伐木工垂涎的樹林里。二十年代之後就再也沒見過這麼大的核桃樹了。楓樹伸出六七根和樹榦一樣粗的樹枝。還有槐樹、白胡桃樹、金鐘柏、白蠟樹。有的樹很健康,有的則病歪歪的。有的病樹上好像長著一團團巨大的黑色花椰菜。有的樹看上去挺健康,但風開玩笑似的那麼輕輕一吹,拂過樹冠,樹便一下子裂開,像心臟病患者一樣倒下,從斷裂處湧出古銅和金黃的粉末。
朱妮爾小姐挑食物的時候,馬切奧的一個遊手好閒的兒子正靠著牆邊。他從來都不開口說「下午好」「需要幫助嗎」「您要來點什麼」或者任何招呼顧客的話。我吹著湯,看他們誰先恢復正常。
「媽!」她喊道。
「是的,其中幾個。主要是寫『爸爸』——我丈夫——他們家的人,包括他父親。你想象不出他們有多驕傲,多尊貴。奴隸制還沒廢除的時候就是……」
「你在聽嗎?我在對你說重要的信息。你得把這些都記下來。」
至少有十六歲,可能更大一點。他肯定也打籃球。我知道。
十六歲吧,也許更大一點。脖子很好看。
「我看起來變化不太大吧?」留心問道。
「這是您的伴娘?」朱妮爾問,指著那個緊握拳頭的女人,「她看起來也不大高興。」
「唉,他算什麼啊,寶貝。什麼都不是。走,快去玩吧。」
年輕人,上帝啊。他們還把那稱作「迷戀」嗎?那魔法之斧一下就砍去了整個世界,只剩下那對戀人在那裡顫抖?不管他們叫它什麼,它可以躍過一切,坐上最重要的位置,奪走最核心的部分,從高樓大廈到山野沼澤,途經之處無不臣服,它的自私就是它的美麗。當我還不只是哼唱之前,我見過各種男女。大多是兩夜情,卻想持續一季。有些如激流一般,要求名副其實地佔領一切,儘管醒來時人人都被淹死。缺乏想象力的人就用性來餵養它——性是愛的王冠。他們不懂那真正的、更好的、損失最小的、彼此都受益的方式。那樣的愛需要智慧,輕輕柔柔,無依無傍。然而這世界往往是一出表演,也許正因如此,人們想要戰勝它,他們把全部感情搬上舞台,只為證明他們也可以編造,編出那些美麗而可怖的東西,比如致死的爭鬥,比如通姦,比如一番雲雨。他們自然會失敗。每一次世界都勝過他們。當他們忙著炫耀,忙著挖別人的墳墓,忙著把自己釘上十字架,忙著在街上瘋跑時,櫻桃正靜靜地由青變紅,牡蠣正痛苦地孕育著珍珠,孩子們正張著嘴迎接他們以為是冰的雨滴,然而那雨滴是溫熱的,聞起來就像菠蘿。然後雨滴越來越大,落得也越來越快,已經沒法一次接住一滴了。糟糕的游泳者向岸邊游去,高超的則等待著銀色的閃電。墨綠色的雲席捲而來,把雨吹到岸上,岸上的棕櫚樹裝作被風搖動的樣子。女人們遮著頭髮跑開,男人們彎下腰,把女人的肩膀靠在胸前。最後我也跑了。我說最後,是因為我其實很喜歡暴風雨。我就像氣象頻道里站在風中的那些人旁邊的警察用高音喇叭喊著「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