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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特麗莎

帕特麗莎

「婦女們真的嘗試過了,媽媽。她們當真試過了。凱特的母親凱瑟琳·朱里,你記得她的,還有費爾里·杜波列斯(她去世了),以及婁恩、多薇·摩根和查理蒂·弗拉德。但當年她們誰也不會開車。你大概相信,她們內心深處是恨你的,不過並非所有人都這樣,說不定沒有一個人呢,因為她們請求男人們到女修道院去求助。我聽說過她們所做的。多薇·摩根邊哭邊出去找人,挨家挨戶地找:凱瑟琳的丈夫哈珀·朱里,查理蒂的丈夫愛斯·弗拉德,薩金特·波森(那個無知的黑人怎麼會不知道他的姓是皮爾森呢)。所有的借口都是正當的、合理的。哪怕他們的妻子請求他們,他們也會找到借口,因為他們看不起你,媽媽,我知道。而且他們也鄙視爸爸娶了個沒有姓的妻子,沒有親人的妻子,長著陽光般膚色的妻子,有損種族的妻子。兩個接生婆都遇到了麻煩(事情發生得太快了,孩子的腿朝下呢),而她們只想在女修道院找到一個修女。費爾里小姐說,她們當中有個人曾經在醫院工作過。凱瑟琳·朱里到索恩家去看迪克在不在。他不在家,倒是多薇在。是多薇去了西賴特家,又到了弗利特伍德家。去了步行可到的每一家。摩斯·杜波列斯住得很遠。內森(他會跨上「硬貨」,飛馳到耶穌那兒去求救的)也是。斯圖亞特、普爾、桑茲和別的人家也是。最後他們得到了普立安牧師的同意。但在他把鞋帶系好時,已經太遲了。費爾里小姐從你的床邊跑到普立安家,隔著門大聲叫嚷——她累得敲不動門,氣得不想進屋——並且說:『你可以把鞋再脫掉,牧師!還可以把你的佈道袍備好,這樣你就來得及赴葬禮了!』說罷她就從那兒走了。
「是的,女士,貝斯特小姐。我一定。」
她擦了擦眼睛,從托盤上拿起茶杯。茶葉在杯中聚攏。更多的開水,稍稍泡一泡,黑色的茶葉就會沏得更透了。更透。更透。直到。噢,現在。你知道什麼?本是和水一樣清澈的。一代代的人不僅要在種族上不受玷污,而且要保持貞潔。「上帝保佑的是純凈和聖潔的」,真的。那就是他們的純凈。那就是他們的聖潔。那就是撒迦利亞在他的喃喃祈禱中許下的密約。要怕的不是上帝的皺眉,而是他自己的,他們自己的。是不是因此,「是他皺起的眉毛」的說法才讓他們發瘋呢?但既然現在只有七家了,那契約就該打破或改變了。由誰呢?大概是摩根家吧。他們什麼都管,他們控制著一切。這對雙胞胎又會訂什麼新契約呢?他們當真相信魯比沒人死嗎?突然之間,帕特對一切都恍然大悟了。純粹又貞潔的八層石頭只要在魯比住下去就會把持著魔法。這就是他們的秘方。這就是他們的密約。為了不朽。
「你走得太早了,」他說,「我們還唱了些聖歌呢。」
「我們生活在地球上,帕特。整個地球。分離我們,孤立我們——這始終是他們的武器。孤立殺害了幾代人。那是沒有前途的。」
當帕特詢問斯圖亞特他祖父從哪兒得到的姓氏,他哼唧了半天才說,他覺得本來該是摩伊涅,不是摩根。或者是萊莫恩什麼的,不過,「一些鄉親叫他黑科菲。我們叫他老爺爺,管我爹叫老爹」,說到這兒算完了。有點像受到了侮辱,因為他本人既不是爺爺也不是爹爹,不管加不加什麼老字。因為摩根家族衰微了。撒迦利亞(老爺爺)的一個兒子,列克特,和他妻子貝克生了七個孩子,但只有四個成活了:埃爾德、雙胞胎迪肯和斯圖亞特,還有K.D.的母親魯比。埃爾德身後留給他妻子蘇珊娜(史密斯)·摩根六個孩子——全都搬出黑文到北方的州去了。撒迦利亞不會滿意這種做法的。搬走對他而言就意味著「分裂」。他的想法沒錯。十分肯定的是,從那時起家族的人丁就不再興旺了,儘管生育補助金成倍地增長。錢越多,孩子反倒越少;孩子越少,能分配到的錢就越多。假設你以此積聚了足夠多的錢財,就可以理解最富有的迪克和斯圖亞特對K.D.的婚姻如此熱衷的原因。反正帕特是這麼看的。
「是膚色造成的,是吧?」
「別忘了,假期一過,你和我有化妝課呢。一月六號,聽見了嗎?」
「我沒說是小事。可是你難道不能想象一下,有一個真正的家是什麼感覺嗎?我指的不是天堂。我指的是一個真正的地面上的家。不是你買下和建成的堡壘,把人鎖在裏面或外面。一個真正的家。不是你去哪裡侵略和屠戮而奪得的某個地方。不是你因為有槍便攫獲的某個地方。不是你從當地人的手裡偷取的某個地方,而是你自己的家,如果你回到那兒,就會經過你的曾曾祖父母,經過他們的曾曾祖父母和他們的他們的曾曾祖父母,經過整個西方歷史,經過系統知識的起點,經過金字塔和毒弓。你會到達雨還是新的時代,到達植物忘記它們能唱歌,鳥兒認為自己是魚之前的時代,到達上帝說『好!好!』的時代——那兒,就在那兒,你知道你的自己人在那兒誕生、生活和死去。想象一下吧,帕特。那處地方。上帝要是不跟住在我家的我的家人說話,又跟誰說話呢?」
撒迦利亞·摩根(又名老爺爺,即科菲)娶明迪·弗拉德(注:安娜·弗拉德的姑奶奶)為妻
「對不起?」
「沒關係。說吧。」她以為他要請她捐助,因為他在籌錢的問題上一直有困難(就他希望的數量而言)。他想集資支援在諾曼被捕的四名少年的法律辯護,那幾個十多歲的孩子被控犯有私藏毒品、拒捕、縱火、擾亂治安、煽動等一系列罪行,這些指控可能超出法律範疇而達到針對說「不」或想這麼說的黑孩子的地步。理查德·米斯納告訴過他的教眾,他們在監獄里關了快兩年了。在傳訊的時候,他們就已經坐了二十個月的牢了。審判日就要確定,而需要付給律師的服務費雖然已有著落,但還要再努把力。到目前為止,理查德只收到了婦女們的捐助。婦女們想得更多的是那些少年的母親的痛苦,而不是她們兒子處境的不公。然而,男人們,如弗利特伍德、普立安、薩金特·波森和摩根兄弟,都始終堅決拒絕。顯然,理查德沒有足夠審慎地闡明他的請求。他應該設立一個浪子兒孫基金,而不應僅限於政治目的。那樣的話,他站在卡爾瓦里山教堂門外繼續請求時,也就不會從那些一輩子擺弄槍支的男人嘴裏聽到「我不贊成暴力」或者「不守法的小黑鬼拿著槍又沒有家教,理應關進監獄」。這話當然是斯圖亞特說的。不論理查德如何一再解釋他們沒有槍,他們的遊行也並不違法,那些男人的錢袋依然不肯打開。帕特已經想好,要是牧師直接請求,她就傾力捐助。想到他需要她的慷慨,她還是很高興,因此當聽到理查德·米斯納腦子裡想的滿不是那麼回事時,她不禁有些厭煩了。
「我五歲的時候,」他說,「我們離開了路易斯安那;我六十五歲的時候,跳進了卡車,離開黑文來到這個新地方。我知道,要是摩絲還健在或是我們的四個孩子有一個還活著,我就不會那麼做的。你們都認識我的孩子們,他們——一個不剩地——在一九二二年被龍捲風奪走了。我和摩絲在一塊陌生人的小麥地里找到了他們。但我從來沒後悔來到這兒。從來沒有。這片土地上的蜜比我知道的任何地方的都甜。我在一些地方砍過甘蔗,地里土的味道就像甘蔗,這種土還真不少。不,我從來沒後悔過一分鐘。但現在我心裏有傷心事,也許在我主誕生的這個季節,我會弄明白那是什麼。我嗓子眼裡的乾渴,眼睛里存著的淚水。我知道我見識的歲月超過了上帝通常應允一個人的年限,可這種嗓子眼裡的乾渴是新鮮的。眼裡的淚水也是。我把這情況想了一遍,我能想出來的只有我不久前做過的一個夢。」
「凱特負責那一切。還有內森。我指的是挑選孩子。大概他們湊不成原來的規模吧。」
不過,這九個完整家庭的姓氏後面,她都記下了自己挑選的小記號:8-R。這是煤礦最深層八層石頭的簡略名稱。這些黑人膚色藍黑,身材高大而優雅,他們清澈的眼睛毫不流露對那些不像他們這些八層石頭的人的真正看法。就是那些曾經住在路易斯安那的人的後裔,那塊土地開始屬法國,後來屬西班牙,後來又屬法國,後來被賣給傑斐遜,最後在一八一二年成為一個州;他們始終住在那地方,說的是由西班牙語、法語和英語混在一起的他們自己的語言。就是那些在南北戰爭之後,儘管白人想方設法迫使他們留在路易斯安那充當佃農去幹活,卻蔑視和躲避白人的黑人的後裔。就是那些德高望重者的後裔,他們有三個孩子被選進州立法機構和縣辦公室:在未經法律程序也沒有劣跡證據的情況下,他們無緣無故地被逐出政府時,拒不相信他們所猜測的是導致他們找不到別的腦力工作的真正原因。幾乎所有被逐出或請出辦公室(在密西西比、路易斯安那、喬治亞)的黑人在一八七五年的清洗之後,找到了雖然影響較小但還算白領工作的活計。一個來自南卡羅來納的黑人以街道清掃工的職業終其一生。可是他們(撒迦利亞·摩根和賈弗納爾·杜波列斯在路易斯安那,德拉姆·布萊克霍斯在密西西比)卻淪為赤貧階層,成為農工。在重建一個國家的五年輝煌歲月之後,是十五年祈求在棉田、伐木場或稻田干汗流浹背的辛苦活的生涯。他們大概猜疑過但沒敢說出口,他們不幸之不幸就在於他們有別於同種黑人的唯一特徵:八層石頭。在一八九○年,他們已經在這個國家生活了一百二十年了。於是他們便分別背負著那段歷史、那些歲月,以及他們腐蝕不掉的價值,走上了「出逃」的道路。他們從密西西比和路易斯安那走到俄克拉荷馬,來到了他們仔細地疊在鞋裡或塞進帽檐里的廣告上描述的地方,結果卻是被轟走。這一次他們總算徹底清醒了:他們十代以來始終相信,他們力求彌合的分界線處於自由與奴隸之間,富裕與貧窮之間。通常,但並非總是:白人與黑人。如今他們總算看到了一個新的區分:淺膚色和黑膚色。噢,他們原先就知道,在白人的頭腦里有一種區分,但他們以前從未想到,這會在黑人中間產生後果,嚴重的後果。嚴重到他們的女兒在當新娘時會被別人迴避,他們的兒子成了挑剩下的,有色人種被人看見與他們的姐妹交往會感到尷尬。他們視為理所當然的種族純凈的標誌反倒成了污點。那種分裂讓撒迦利亞感到驚悸,是因為他相信那樣會掏空他們,而如今已成為更加危險的邪惡,因為如果他們分裂,並被不是純種的人輕視,那麼,如同死亡一樣確定無疑的是,前十代人定會攪擾他們子孫的安寧,永不停息。
規矩就這麼立下了,並且默默地歷經悸動的生活,因為人們從不提起它,只在撒迦利亞鑄在大爐灶上的詞句中有所暗示。不僅僅是一個規矩,還是一個謎:「當心他皺起的眉毛。」句中的「你」(被視為)這個呼語,不是對信仰者的命令,而是對不承認他們的那些人的威脅。他一定是花費了數月的心思才想出了那句話——不過如此——有著多重含義:顯示嚴厲,敦促遵從上帝,卻狡黠地不明指不言自明的代詞,也不特指皺眉可能會引起什麼後果或者這後果發生在誰身上。因此米斯納組織的那幫十幾歲少年想把它改成「是他皺起的眉毛」,其實比他們更具洞察力。瞧瞧他們對米努斯都做了些什麼吧:強迫他退回或送還他帶回家來結婚的女人,那個從弗吉尼亞來https://read.99csw.com的沙色頭髮的漂亮姑娘。米努斯失去了(或者被迫放棄了)他為她買下的房子,從那時起就再也沒有清醒過來。儘管他們都把他周末酗酒歸咎於他對越南戰場的記憶,儘管在讓他給他們理髮時拿他取笑,但帕特知道絕望中的愛是什麼樣子,這是她親眼看到的。她相信她曾經在米努斯的眼睛里,也在她父親的眼睛里看見過,那被他生意上的冒險可憐地掩蓋著。
「在那次錫安山祈禱野餐活動中爸爸對你講過什麼?就是為駐紮在田納西基地的有色人種士兵舉行的那次。你們倆是怎麼弄明白對方所說的話的?他講路易斯安那話,你說田納西話。音樂完全不同,聲音來自身體的不同部分。準是像聽兩個不同的作曲家記在樂譜上的抒情曲。但當你們做|愛時,他一定說了我愛你而你聽懂了,這也是真的,因為我看到過從那時起他眼中的絕望神色—不管他想出了什麼投資生意。」
唱到第二段時,理查德·米斯納向帕特湊過去問:「我問你一件事沒關係吧?」
「沒有?你成婚時斯圖亞特說的那番話又是怎麼回事呢?」
「我明白,但像這樣的事總會不脛而走,涉及的就不只是一家人了。我剛來這裏的時候,事情很清楚:如果出了什麼問題,就組織一個代表團來處理,使人們不致彼此反目。這都是我親眼所見,而且我也是解決問題的成員之一呢。」
「你明白的。」
「噢,不。唉,可能發生過一點小小的冒犯——很久以前了。但沒什麼嚴重的。」
「我正在設法擺平普爾家的事態,而且我想,如果你不介意,我也要和比莉·狄利亞好好談談。今天晚上她來了嗎?」
「帕特,求你了。不要曲解我的話。我不過是想起來,《聖經》班的年輕人在談起他們的家長時,總是說『他們』。」
「晚上好,帕特。」他邊說邊用手帕擦著脖子上的汗水,「在這外邊感覺好一些。」
「你好,牧師。」帕特沒有回頭看他,只是調整了一下站位,給他在門洞里騰出地方。
十五分鐘之後,帕特站在了花園裡,離狄利亞的墓碑有七十碼遠。晚上轉涼了,但仍未冷到下雪的程度。檸檬香蜂草已經凋零,但薰衣草叢和鼠尾草叢都茂盛而清香。沒什麼風,所以油桶里的火很容易保存。她把硬紙板檔案夾和一頁頁的紙——裝訂的和散頁的——投入火焰中。她不得不把封皮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用棍子斜撐在火上,以免把火壓滅。煙很嗆人。她向後退去,采了一束薰衣草,也扔進了火里。火燒了好一會兒,最終她背對著灰燼,在燃燒過的薰衣草的氣味中走進她的房子。在廚房的水池處,她洗了手,還把水灑到臉上。她覺得清爽些了。或許她因此才笑了起來。開始還是輕聲的,後來就放開了聲,她坐在桌邊,頭向後仰著。他們當真認為他們能這樣下去嗎?數目,血緣延續,誰娶了誰?八層石頭的所有那幾代人始終延續著,最終就是要變得像電纜那樣細嗎?唉,他們大概可以也應該這樣生存下去,因為在魯比沒人死。
茶沏好了,帕特俯身在杯子上方,皺著眉專註于解開這道難題。羅傑都站在門檻處了,她竟然也沒聽到。
她猜透了他的心思?「當然好極了,只是還不夠。世界之大,我們不過是滄海一粟。他們想了解非洲——」
「就請你幫我把這地方弄清楚吧。我知道我是個局外人,但我並不是敵人。」
「噢,求你了,牧師。別讓傷感在我身上蔓延了。」
「你在佈道,牧師。」
孩子們散開圓圈,站成一排鞠躬的時候,響起了最後的掌聲。安娜·弗拉德隨著觀眾站起身,從人群中擠出一條路,生氣勃勃地來到帕特和理查德站的地方,緊緊地盯著他們。兩個女人全都專心致志地思索著,她們哪一個能得到富有朝氣、年輕、溫雅、獨身的牧師的青睞。安娜和帕特是那個年齡段目前僅有的單身女性。除非這新來的牧師喜歡更年輕的,他就得在這兩個裡面選一個。兩年前,安娜贏得了——她對此把握十足——他的垂青。也只此而已。此時,她臉上笑開了花地朝理查德走去,希望把那些看到他在聖誕演出時寧願有帕特而不是她陪伴而胡亂猜測的人的嘴封住。他們的相戀很小心,從不在大庭廣眾之下接觸。她給他做晚飯時,他們一定要讓牧師的住所燈火通明;他在七點三十分開車或步行送她回家時,要讓全魯比的人都看見。不過,他們沒訂過約會,也許是舌頭過於矜持。但是,她腦子裡想的可比表面的舉止要多:理查德的眼睛是亮的。最近在她看來卻是遲鈍的。彷彿他輸掉了一場他以生命系之的戰鬥。
令人驚詫的優雅,那聲音又是多麼甜美。在一陣落下的金色紙星中,神聖家族放下了娃娃和拐杖,站成了一圈。觀眾異口同聲地發出了響亮的聲音:「我一度迷途,但現在有了歸宿。」
「你在說些什麼?」
帕特停下筆,揉著中指上的繭子。由於握筆太緊,她的肩和肘都疼了。她聽得見穿過房門、走道對面她父親的鼾聲。像以往一樣,她希望他能做個高興的夢——能夠緩解白天不快的夢,能夠補足他不快樂的日子的愉快的夢。除去娶了她母親,她想不出他還破壞了什麼規矩,使他得巴結那些不尊重他的人。他有一次曾向她描述從軍隊回來時黑文的那副樣子。他說,他坐在他父親的門廊上咳嗽,這樣別人就不會知道他在為我們哭泣了。他父親福爾頓·貝斯特和他母親奧利夫都在屋裡悲傷之極地讀著他給G.I.比爾基金會填好的申請書。他想接受高等教育,好進醫學院,可他又是父母唯一倖存的孩子,別的全都死於流行性感冒了。他父母無法忍受去設想他再次離家外出,或者待在除去心性各方面全都會永久衰滅的鎮子里。他正在前前後後地看著主街水泥路面上的裂縫時,愛斯·弗拉德和哈珀·朱里朝他走來,說是有個計劃。迪克和斯圖亞特·摩根有個計劃。聽完計劃是怎麼回事之後,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那個在戰爭中懷上他孩子的長著淡褐色眼睛和淡棕色頭髮的姑娘寫了一封信。多虧他沒跟他們說起我們。不然的話,他們會像後來勸阻米努斯那樣不讓他結婚。說不定他知道他們會反對,所以只是捎信給我們。「親愛的狄利亞,快來吧。馬上來。這是匯款單。我會有不少麻煩,讓我無法心安。你們全都到來之前,我會是個瘋漢……」我們到達時,他們的下巴大概都氣掉了,不過除去斯圖亞特,沒人直接說什麼。他們根本用不著說什麼。奧利夫上了床。福爾頓不停地哼哼唧唧,還一個勁兒揉著膝蓋。唯獨斯圖亞特有膽子大聲說出口:「他把我們撇下的破爛撿回來了。」多薇噓住了他。索恩也是。費爾里·杜波列斯則罵著他:「上帝不喜歡醜陋的方式。當心他也會不認可你所愛的呢。」這番話多薇一定想過很多,直到一九六四年那番咒罵變成現實。可惜她們都是些女人,她們的話是很容易被那些勇敢的好男人在上天堂的路上忽略的。他們也去了那裡,最終心滿意足地看著那破爛被埋葬了。反正是大多數吧。也有一些還留存著,用一種他們長輩永遠達不到的智慧教育他們的子孫。
「你當然不是敵人。但在這座鎮子里,局外人和敵人是一碼事。」
「你認為我教他們的東西還不夠好?」
他們走到菲爾立的郊外時,商妥由德拉姆·布萊克霍斯、列克特及其兩個兄弟普萊阿和謝波德宣布他們的到來,而其他人則和撒迦利亞一起等著,因為當時老爺爺已經瘸得不讓人扶著就不能在生人面前挺直站著,而生人的尊重是他的要求,生人的憐憫會讓他癱垮。他的一隻腳被射穿了——是誰和為什麼開的槍,沒人知曉或承認,因為故事的要點似乎是當子彈射到他的腳時,他既沒叫出聲也沒有瘸著走開。正是那腳傷,迫使他留在後面,而由他的朋友和三個兒子替他去搭話。不過,事後證明,那倒是個福分,因為他沒有目睹真正的回絕,也沒聽到和他們只在一個方面不相像的人們口口相傳的不可信的言辭。後來,人就不再是九家,而是更多了。他們成了由遭遇過的種種艱難困苦緊密聯繫在一起的一夥步行者。他們對白人的恐懼雖然強烈,卻是抽象的。他們牢記下對那些百般侮辱他們的人的清晰仇恨,那種侮辱難以形諸言語:先是驅逐他們,然後又在驅逐的過程中只給他們賴以生存的最差的食物。人們想知道的有關黑文或魯比居民的任何事情,都存在於許許多多遭到冷落的事例的細節中。然而,那些細節中的細節則是另一個故事了。
「這裡是他們的家,也是我的家。家可不是小事情。」
「爸爸,拜託。」
他們和帕特說了再見,就留下她在那兒決定是否要和快活的家長們談話、關照一下食物桌,還是離開。她剛決定離開,卡特·西賴特踩到了她的腳。
「你不知道你在什麼地方了,是吧?」
「你是想說『一定』嗎?『我一定到』?」
「嘿,帕特。你怎麼了,理查德?」
帕特爬上樓梯,進了她的房間,決定將晚上餘下的時間用到她的歷史項目上,或者確切地說,曾經是個歷史項目,但現在已經不是那麼回事了。起初這項目是贈給魯比居民的一份禮物——家譜彙集,十五個家族的家譜。像是倒置的樹,樹榦伸向半空,樹枝向四下蔓延。當這些家譜樹完成之後,她開始給支系加上附錄,註明誰與誰的關係種種,比如他們做什麼工作,住在哪裡,屬什麼教派。她還從她學生們的自傳作文中搜集一些更細微的線索。(「托馬斯·布萊克霍斯之妻密西·瑞沃斯出生在密西西比河一帶?她的姓名似乎暗示了……」)再無其他了。家長們抱怨孩子們像長舌婦似的,凈跟人泄露些可以視為隱私甚至秘密的情況。後來,她的大部分筆記來自和人們的談話,以及查看《聖經》和閱讀教堂記事。當她要求看看信件和婚書時,事情就有點失控了。婦女們眯起眼睛,還笑著提出給她再加些咖啡。看不見的門紛紛關閉,談話轉到了天氣上。但她並不想也不需要作進一步的研究了。家譜還需要在細處作些訂正——生死、婚嫁——但她對附錄的興趣隨著筆記的進展而增強了,隨之放棄了自己全部的客觀評述。這個項目除了她自己誰也看不懂。已經寫到了這樣一個地步:一個帶句點的小寫m,即婚配,成了一個玩笑,一個變幻,一次違法,讓她沮喪得直咬拇指指甲。那些像她母親一樣有名無姓的女人是什麼人呢?塞列斯特,奧利夫,索柔,伊芙琳,潘西。那些姓氏很普通的女人呢?布朗,史密斯,瑞沃斯,斯通,瓊斯。一些婦女的身份依託於她們所嫁的男人——如果婚姻有效,就會成為一個摩根,一個弗拉德,一個布萊克霍斯,一個普爾,一個弗利特伍德。多薇曾讓她把摩根家的《聖經》拿去了幾個星期,但她在翻閱了布萊克霍斯家的《聖經》二十分鐘之後,便認定了需要進一步發展新支系,以精確記錄這十五家魯比人之間的親緣關係,他們的先祖來自黑文,再上溯則在密西西比和路易斯安那。本來是閑暇時間的自願行為,變成了深入細緻的工作,而且對鄰家的事情知道得太多時,就會貫穿著一種極壞的感覺,就像花粉沾在皮膚上。在佈道壇上、學校教室里和典禮講話中詳細闡述的鎮子故事的官方版,具有強烈的公共生命力。要添加腳註、指出漏洞和疑問,都需要敏銳的想象力和不懈的思考,往往與口頭流傳的歷史彼此相左。帕特本想在文獻中找到可能的證據來與故事相互印證,或者在證據不足之處加上她個人的詮釋—九-九-藏-書—她認為雖然是自由的但一定要有洞察力,因為只有她才具備所需要的情感距離。只有她才能揣摩出,為什麼從布萊克霍斯家的《聖經》中通過伊坦·布萊克霍斯的名字會拉出一條線,在摩根家書中隱藏在撒迦利亞名字旁邊的濃墨點又是什麼含義。她父親跟她講過一些事情,但又拒絕講另一些事情。像凱特和安娜這樣的女性朋友倒是暢所欲言,不過年長些的婦女,像多薇、索恩和婁恩·杜波列斯,卻講得極少,隱藏得極多。「噢,我想他們兄弟之間有某種不合。」這是索恩在提到她叔祖的名字被勾掉時所說的全部內容。此外再無一言。
「你是這麼想的嗎?」
「問問沒害處嘛,是吧?」他停下來等著回答,見不會有回應,便走了,嘴裏咕噥著爐子的事。
「非洲是我們的老家,帕特,不管你喜歡不喜歡。」
「她不肯聽我的話。一個字也不聽。她在丹比的一家診所工作——我想是當清潔工吧,但她看上去像個助理護士,因為她必須穿制服。我不知道她的日子是怎麼過的。我的意思是說,她說她在一個好人家的房子里有一間屋子,但我不信。反正不是全信。普爾家的一個男孩——也許是他們兩個——去看了她。我知道這個,是因為那家最小的女孩狄娜告訴全班同學,說她哥哥指給她看了一座用聖誕老人和許多聖誕燈綴滿前廊的房子。嗯,那肯定是魯比之外的一處地方。她在說謊,而我寧可讓蛇咬,也不願意有個撒謊的孩子。我不想過分傷害她。我不知道我傷害過她。我只想制止那張撒謊的嘴,別告訴我她什麼都沒幹。我看見他們了。三個孩子全在大爐灶的背後,她就在中間。再有就是我,在附近洗床單。」
「好吧,我來告訴你吧。與這裏大多數鄉親不同的是,我們讀報、讀各色各樣的書。我們堅持下來了。不錯,我們討論過防禦戰略。不是進攻,是防禦。」
「帕特,」他帶著略略吃驚的口氣說,「你鄙視非洲。」
四月份結婚的阿涅特和K.D.期待著第二年三月能夠有個小孩。或者是婁恩·杜波列斯這麼說的,她是應該知道的。婁恩是偷來的嬰兒之一。當年費爾里·杜波列斯發現她像塊石頭似的安靜地坐在一間茅屋門外。這個穿得髒兮兮的默不作聲的孩子坐著的景象,本可以作為他們沿途所見的又一個孤獨的畫面而保留,只是那地方的與世隔絕令人難忘。費爾里當年十五歲,有些死心眼。她和密西·瑞沃斯走過去想弄清情況。屋裡是死去的母親,看不見一塊麵包。密西嘆息了一聲就吐了口唾沫。費爾里說了句「遭天譴的。原諒我,主」,並把嬰兒抱了起來。當她們告訴別人見到的情景時,七個男人便去取鐵杴了:德拉姆·布萊克霍斯及其兩個兒子托馬斯和彼得、列克特·摩根、阿奇爾·弗拉德、布魯德·普爾和內森·杜波列斯的父親賈弗納爾。他們挖墳的時候,費爾里給那嬰兒喂水泡的糕。普蕾斯·康普頓把她的襯裙扯開,裹起嬰兒。福爾頓·貝斯特做了個結實的十字架。撒迦利亞由他的兩個兒子謝波德和普萊阿一左一右攙扶著,讓那隻傷腳靠腳跟撐著,做了一次殯葬禱告。他女兒拉芙英、埃拉和塞拉妮為墳墓採集了一些粉色的歐蓍花。人們認真討論了該如何安排那孩子——把她安置在哪裡——因為男人們似乎堅決不肯在他們自己吃不飽的孩子中間再加上一個餓得要死的嬰兒。費爾里與他們力爭才把他們說服,而後又為起名字的事與比蒂·卡托爭論起來,她再次獲勝,命名嬰兒為婁恩,因為他們發現她時她無依無靠。而婁恩至今依舊孑然一身,因為她從未結婚。當把她帶大並教會她如何做接生婆的費爾里去世時,婁恩自然而然地接替了她,給大家接生,只有眼下阿涅特堅持要到丹比的醫院去臨產。這件事深深刺痛了婁恩(她仍然相信,正經女人都是在家中生產的,只有酒館的女人才在醫院生產),但她知道,弗利特伍德家的人依舊認定她對斯維蒂和傑夫的孩子們負有部分責任,儘管自從弗利特伍德家最後一個殘疾嬰兒出生以來,她已經為順利分娩的母親們接生了三十二個健康的嬰兒。因此,除去阿涅特的預產期在一九七五年三月之外,她別的話一句也不說了。
「他們懂得其中的區別嗎?」
共有九個完整的大家族經歷了最初的行程,他們都是從俄克拉荷馬的菲爾立被驅逐和拋棄,出走之後在黑文創建鎮子的。他們的姓氏都有傳奇色彩:布萊克霍斯、摩根、普爾、弗利特伍德、比徹姆、卡托、弗拉德和兩家杜波列斯。連同他們的兄弟姐妹、妻子兒女,總共是七十九或八十一個人(取決於那兩個偷得的孩子算不算在內)。與他們一起來的是一些其他家庭的零散人員:一個姐妹和一個兄弟;四個堂表兄弟姐妹;一串姑姑姨媽和姑奶奶姨姥姥,照看著她們死去的兄弟姐妹、侄甥女、侄子外甥的孩子。這些零散人員又共有五十多個,他們的故事在帕特學生們的作文中,在野餐、教堂正餐時的閑聊和往事回憶中,在婦女干雜活和準備做頭髮時的談話中,浮現了出來。老奶奶坐在地板上讓孫女搔著頭皮的時候,喜歡出聲地回憶往事。每逢這種時刻,一段段故事就會源源道出,如同點點星火照亮了他們童年時代盤旋著的缺憾和他們成人後的陰影。奇聞軼事標出了他們圍坐在篝火旁的空間。趣談勾起了人們的回憶——一枚戒指,一塊懷錶,他們睡覺時曾攥在手裡——還有對穿戴的描述:原本屬於哥哥的太大的鞋子,姨奶奶的圍巾,妹妹的緞檐女帽。他們談論那些孤兒,有男有女,年齡在十二到十六歲之間。孩子們看到了這支跋涉的隊伍,就要求參加進來。有兩個蹣跚行走的孩子,他們乾脆收養了,因為孩子被發現時的那種狀況使他們別無選擇。又多了八個人,所以總共大約有一百五十八個人走完那段路程。
帕特麗莎注意到那種礦石氣味整整一天了,這時她給紙花分完類,裝飾好,便抬頭觀看歌舞|女郎般的天空反覆變化。後來變化停止了,只有晚霞后丁香花形的淡紫色餘暉。
她的這些話早已寫滿了那頁紙的背面,於是就換了張新紙,繼續寫下去:
與近年來不同,一九七四年的十二月份溫暖而多風。天空如同歌舞|女郎般色彩繽紛:從單調的灰白色晨光變成絢麗的晚霞。空氣中有一股礦石氣味,是從天地初創時爆發的火山和不停地經受風吹而迅速冷卻的熔岩上飄蕩而來的。風吹刷著冰冷的石頭,然後又刻蝕著,最後將其粉碎成獵犬鍾愛的石塊。同樣的風曾吹起沙伊安和阿拉巴霍部落印第安人的綹綹頭髮,也把束束長毛從美洲野牛的肩上拂開,告訴每頭牛另一個同類就在近旁。
「也沒吃到一些挺好的蛋糕。」他打了個哈欠,「事後為婁恩收集了好多善款呢。天哪,那可是個瘋女人。」羅傑已經累得笑不出聲了,只是搖著頭,臉上露出笑容,「但是她在這一天真是挺棒的。」他轉身要走,說道,「好吧,晚安,寶貝。我明天一早還要出車呢。」
「你肯定?」
「我也是。從這兒可以看清一切,而不必抻著脖子從兩頂帽子中間去窺視。」
她沒有抬頭。「只是……談談。」
她又一次猜想,魯比·摩根嫁的那個小夥子是誰呢?據說,是她哥哥們的一個戰友。可是他是哪裡人?他的名字「科菲」和撒迦利亞為競選副州長而改名之前的名字是一樣的,而他的姓又是隨處可見再普通不過的了。他死在歐洲戰場,所以人們對他所知甚少,連他妻子都對他了解不多。從他的照片可以看出,他兒子絲毫不像列兵史密斯。K.D.是布萊克霍斯和摩根血統的一個翻版。
有人關掉了天花板上的燈。黑暗中全是輕輕的咳嗽聲。大幕通過潤滑充分的滑輪徐徐拉開。在側燈的照明中,四個戴氈帽、穿著極肥大西裝的身形站在桌邊,點著特大張的鈔票,身後拖著巨大的黑影。每張面孔都遮著黃白相間的面具,上面畫著閃亮的眼睛和咆哮的大嘴,紅得像是剛剛割破的傷口。那張桌子的前臉上貼著一個招牌,上面寫著「小旅店」。他們在招牌上方不停地數著錢,弄出噼噼啪啪的響聲。這時,衣裝破爛的神聖家族排成一行走了上來,緩緩地邁著兩步一併的台步走向他們。七對孩子在錢桌前面站成一排。男孩手持拐杖,女孩懷抱娃娃。
「我不知道該怎麼想。」
「我們的孩子快要渴死了!」波尤爾·加里舉起一個娃娃。
戴面具的人搖著頭,吼叫著。
「你錯了,如果那是你的土地,你根本沒法耕種。奴隸制是我們的過去。什麼也改變不了那一點,當然非洲也不成。」
「是嗎?噢,很好啊。」帕特擠出一絲微笑。
「悲哀,」他說,「悲哀又冷漠。」理查德·米斯納轉過身去了。
用紅、綠兩色美術紙剪出來的鈴鐺和松樹,整齊地堆放在餐室的桌上。全都做完了。只剩下小飾物有待調整。去年她犯了個錯誤,讓小孩子們做這件事。給他們洗凈手指和手肘上的膠水、從他們的頭髮和臉蛋上摘掉銀屑之後,她還得把大多數飾物從頭做起。這一次,她要在交出鈴鐺和松樹的同時,檢查自己身上的每個膠水污跡。為了學校的聖誕節舞台劇演出,全鎮的人都參与或幫忙了:年紀大些的男人修理舞台和安裝欄杆;小夥子們則塑造新的店主形象,並給其面具塗上新漆。婦女們做玩具娃娃,孩子們則繪製彩色的聖誕晚餐,主要是甜食——糕、餅、糖果條、水果——的圖片,因為烤火雞對小小的手指來說畫著太難了。小傢伙們把鈴鐺和松樹塗成銀色之後,帕特麗莎本人就要在圖畫頂上的環里穿線了。東方之星是歸哈珀負責的。他每年都要檢查和修正,確保星星的角都是尖尖的,而且要在深色幕布做成的天空中亮得恰到好處。帕特麗莎設想著老內森·杜波列斯會再次發表開場白。他是個和藹親切的人,可是講話往往不得要領。教堂的節目要更正式些——佈道,合唱和兒童唱詩,以及為那些沒有結巴、沒有哭泣、沒有僵住地背詩的孩子發獎——但以耶穌誕生為主題的學校演出是全鎮都要投入的,是早在教堂建成之前就有的保留節目。
帕特在最後幾個字下面畫了線,然後便寫下了她母親的名字,也在下面畫了線,並用一個心形圈起來,繼續寫道:
「爸爸回來前,大家都一籌莫展,不知如何是好,不知屍體能存放多久,而不管有沒有父親、有沒有丈夫,你們倆都得下葬。但爸爸第二天回來了。來不及像樣地守靈了。於是你就成了他的第一件工作,而且也是他做得很出色的工作。你很漂亮。臂彎里抱著嬰兒。你準是挺為他驕傲的。
他們生了十四個孩子,九個長大成人。帕特的手指劃過他們的姓名:普萊阿·摩根、列克特·摩根、謝波德·摩根、埃拉·摩根、拉芙英·摩根、塞拉妮·摩根、伽瓦納·摩根、奎恩·摩根和斯考特·摩根。沿著用Skip黑色墨水畫出的頁邊向上看去,她早期的一條註釋寫道:「經過七次生育,他們終於給一個女孩起了一個有掌管一切意義的響亮名字,我敢說他們叫她奎恩妮。」從撒迦利亞的名字下引出並用箭頭指出的另一條評論一直延續到那頁紙的背面:「他給自己重新起了名九*九*藏*書。科菲是他的乳名——大概是柯菲的誤寫。而由於路易斯安那沒有一家姓摩根的人或姓摩根的黑文人曾經為白人工作過,他為自己選擇的姓大概和他的名字一樣,源自他喜歡的某種東西或某處地方。撒迦利亞一名源自施洗者約翰的父親嗎?或者是有過幻象的撒迦利亞?就是那個看到過寫滿一卷書的詛咒和坐在籃子里的女人的人,那個看到過約書亞的臟衣變成華服的人,那個看到過不聽話的後果的人?對不發慈悲或不懂同情的人的懲罰,是把他們分散到所有的民族中,而讓樂土無人居住。這一切都極其符合撒迦利亞·摩根:詛咒,被塞進籃子蓋上鉛蓋、藏到房子里的婦女,尤其是分散。分散可能使他備感恐懼。一群人、一個部族或者幾個家庭形成的聯合體的四分五裂,或者在科菲的實例中,早在居於邦克山之前就相互依存或近為鄰居的幾家人結成的夥伴關係的分裂。他不難想象他熟悉的人們一旦分裂、被拋到異國他鄉的不同地方,彼此如同陌客的可怕後果。他一定是深怕認不出標志著這家人特徵的下巴輪廓,那家人特有的眼神或步態。他唯恐在第三代或第四代子孫中看不出自己的影子,唯恐不知道他的祖輩葬於何地或者如果不知道該如何與他們聯繫。這就是科菲為自己選了撒迦利亞這個名字的原因。如果他曾聽過某個了不起的教士講過約書亞加冕的故事,這就是對他最具吸引力之處。他不會給自己起當了國王的約書亞的名字,但在上帝和天使們對那個見證者講了一些合乎常理的事情之後,科菲明白了一些道理。」
「你比別人都清楚,這些年輕人有多精明強幹。比誰都清楚……」他的話音在《寂靜之夜》的樂聲中裊繞著。
「元素周期表和化合價。」
「軍事性質,也許吧。不是軍隊性質。」
帕特把兩手疊在腦後,靠到椅子上,心裏琢磨著,當更多的人像內森或婁恩一樣老的時候,會發生什麼事。到那時,她父親的手藝會不會派上用場?或者,他們會不會做他們走出路易斯安那后在路上做的事?一倒下便就地埋了。也許他們是對的?死神是不是被拒於魯比之外呢?帕特麗莎此時已經累了,想要睡覺,但她一時還不能不去想狄利亞的事。
在K.D.和阿涅特的條目下沒有多少空餘地方,但帕特認為他們可能不需要更多的空白了。如果他們期待的孩子活了下來,肯定是個獨生子。阿涅特的母親只有兩個孩子,其中一個成了父親,他的孩子都有缺陷。何況,摩根家的這些後人也不像前輩那樣人丁興旺了。他們不像——
「沒事,卡特,不過請你鎮靜一點。」
在倒數第二排,婁恩·杜波列斯挨著理查德·米斯納坐著,米斯納的另一邊是安娜。她前傾著身子瞥了一眼安娜,想看明白她是不是也走了神。安娜莞爾一笑,但沒有轉頭看她,於是她便靠回去,忍受著老內森又一個支離破碎的夢境。
他用不著當即作答了,因為掌聲和歡呼聲已經響起,而且一直延續到兒童唱詩班的最後一個人消失在幕布後面。
「親愛的上帝,」她囁嚅著,「親愛的、親愛的上帝。我把文件燒了。」
「我會到吧,貝斯特小姐。」
內森離開講台後,在一片如果不是感激也是善意的唧咕聲中,理查德·米斯納趁機對安娜耳語了一些話,便離開了座位。他希望緩解一下剛湧起的幽閉恐懼症,自從他和三十八個人一起被關進阿拉巴馬的小地牢以來還沒出現過這種癥狀呢。當年他本人甚是狼狽,又是出汗又是噁心,那模樣把他的獄友都嚇壞了。那是一次無情的教訓:不管他冒著什麼樣的風險,多麼急切地期待著危險的對抗,一間擁擠不堪的地牢還是能夠在十多歲的少年面前毫無憐憫心地羞辱他。此刻,在這間坐得滿滿的校舍里感受到窒息的圍攻,他就來到了帕特·貝斯特的身邊,站在過道里,從門洞看著裏面的演出和觀眾。在她身後,沿牆擺著的一張長桌子上堆放著糕點和混合甜飲料。
「為什麼不呢?在奴隸制以前有一種完整的生活。我們理應了解其情況。如果我們要擺脫奴隸心理,那就要這樣。」
「如果你把自己從根上砍下,你會枯萎的。」
帕特手托著臂肘,轉過臉來看著他。「沒法幫你,牧師。」
羅傑·貝斯特娶狄利亞為妻
他們從觀眾的頭上看過去,這時,用高級棉布做的大幕——洗得乾乾淨淨且仔細熨過——抖動起來。一群穿著白色長袍的兒童從兩頁拉開的大幕之間魚貫而出,他們一本正經的面孔和光亮無瑕的頭髮構成了一幅完美的畫面,只是偶爾齊膝的襪子滑落到腳踝或蝴蝶領結歪到右邊,造成了點小破壞。他們向凱特·戈萊特利看了一眼,一齊吸了口氣之後,便開始唱起:「噢,神聖之夜,明星閃爍……」
「如果我是這個意思,你會不會要我解釋一些事情?」
帕特放下筆,不寫了,並且用一隻手捂住眼睛,把她眼見的和她怕見的隔開。床單和那事又有什麼關係呢?是不是在不該有血的地方有了血,或者在該有血的地方沒有血呢?那是一年多以前,她覺得一切都在她的記憶中被淡忘了。在一九七三年的十月間發生了打架的事件。事後,比莉·狄利亞跑掉了,在女修道院里待了兩周零一天。她在上午課間回來了,當時帕特正在教十二歲以下的孩子,她沒待一會兒就要走。母女倆說了些憤恨的醜話,可誰都不敢離對方太近,以免像以前那樣由動口而動手。她和普爾家的一個男孩走了便一去不回,直到今年年初才說及她的工作,寫下她的地址。從那時起,帕特見過她兩次:一次在三月份,另一次在阿涅特的婚禮上,那天她既是伴娘又是女儐相,因為阿涅特沒有別人可找了,而且別的姑娘也不想得到和比莉·狄利亞一起走過通道的榮幸。或者只是帕特這麼想。她只出席了婚禮,沒去招待會,但她在大爐灶處看到了那些從女修道院來的姑娘,目睹了全過程,什麼也沒漏過她的眼睛。她看到了她們。她看到了普爾家的那些男孩,也看到了比莉·狄利亞坐下來和其中一個姑娘像老朋友似的聊天。她看到了普立安牧師、斯圖亞特·摩根和那幾個姑娘爭論著。等她們開車走了之後,她還看到了比莉·狄利亞把她的花束扔進安娜的垃圾桶里並走開了,阿波羅和布魯德·普爾緊隨其後。
「她的名字被提到了一兩次。可是威斯頓·普爾不肯再跟我繼續說什麼了。有些事情把那個家拆散了。」
米斯納摸著上嘴唇,發出一聲長嘆。「我認為他們到死都愛孩子。」
帕特吹著杯中的茶。
「跟我這樣說可不好,理查德。」
內森·杜波列斯,魯比公認最老的男性,對聽眾表示了歡迎。他跟堂弟摩斯爭論了一番每年選一個德高望重的人一事,然後說西蒙·加里牧師是個更恰當的人選。但他最終還是被鎮上的人說服了,因為加里牧師講話太長,何況又不屬於魯比初創家庭,他搬來這裏不是與第二次世界大戰而是與朝鮮戰爭有關。內森高大結實,和藹可親,連斯圖亞特·摩根都佩服他。他娶了埃爾德·摩根的女兒摩絲為妻。由於他們的孩子都死了,他特別愛惜別人的孩子:主持一年一度的兒童節野餐,精心指導節目排練的時候兜里揣著咳嗽糖和提神丸來救急。
帕特走到窗前,抬起了窗子。她母親的墓就在院子邊上。風颳得颼颼的,似是要從黑暗的天穹上吹下亮晶晶的星星。百合花叢在屋宅旁窸窣作響。礦石的殘味被空氣中晚飯的氣味蓋住了。帕特關上窗戶,回到桌邊,為她的記錄準備另一個條目。
她父親早就上床了,他在晚餐桌上大談了一通他計劃中的加油站,最後說累了。鷹牌石油公司鼓勵了他——和大型石油公司談話是沒用的。迪克和斯圖亞特對提供貸款表現出興趣,條件是他要說服別人把地賣給他。這樣問題就在於選址了。在安娜店鋪的對面嗎?地點很好,可是聖救世主教堂也許不這麼想。那就再往北?挨著薩金特食品和種子店?那裡會有很多顧客——人們不用再為了加油跑上九十英里或者在住處存上幾箱汽油。道路呢?從魯比鋪的街道向南北兩邊延伸與縣級公路相接的兩條土路,這方面是可以做些文章。不過,爭取當地居民同意申請修路時可能會有問題——老年人會大動干戈的。他們喜歡遠離縣級公路,只讓迷路的人和有見識的人接近。「不過,好好想想吧,帕特麗莎,要好好想想。我能修汽車、發動機,出售輪胎、電池、風扇皮帶,還可以賣蘇打汽水。安娜不經營的東西。沒理由惹她生氣的。」
「怎麼了?」他即使聽出來了,也沒有流露。
「怎麼了?」
她剛走到他跟前,人群就湧出來,擠向了擺著食物的桌子,還邊說邊笑。
關鍵是什麼呢?理查德自問。只管觀賞表演吧,別去管帕特了。他想的是討論,不是爭論。起初他溫情脈脈地看著孩子們的動作,後來興趣就越來越大了。他原以為演出是為了讓儘可能多的孩子高興,才安排了四個店主、七個瑪利亞和七個約瑟夫。也許這裏還另有道理。七個神聖家族?理查德拍了一下帕特的肩頭。「誰把這些湊到一塊兒的?我想你告訴過我最初是九家。另外那兩家呢?為什麼只有一個智者了?他為什麼把禮物又收回到袋子里了?」
帕特在翻過K.D.的那些頁之前,在頁邊空白處草草寫下:「有人打了阿涅特。據鄉親們說,是女修道院的女人吧?要不,就像人們緘口不語所表明的,是K.D.打的?」隨後,她拿起了記載羅傑·貝斯特情況的檔案。內封上的標註是:
比莉·狄利亞第二天就開著她自己的車走了,沒和她提一句婚禮、招待會、女修道院姑娘的事或別的什麼。帕特竭力想記起,那熨斗是怎麼到了她手裡的,又是什麼話使得她抓著一個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通用公司生產的叫作「皇室悠閑」的電熨斗,跑上樓去,砰地打到了她女兒的頭上。她這個最重溫情的母親,只差幾英寸就把女兒殺死了。她這個人寵愛孩子,不僅要保護他們不彼此傷害,還要保護他們不受那些背後中傷她女兒的太心狠的家長們的傷害。她這個人曾經要求自己要理智,要態度溫和,要有判斷力和自尊心,這次卻從樓梯上摔下來,磕得周身青腫,只得停了兩天的課。她上過學,也自修過,心裏很清楚人人都知道那個長著淺色皮膚、沒有姓氏的女人的雜種女兒不僅可愛,而且十分有用,價值不可估量。她在努力弄清自己怎麼會抄起熨斗的過程中,才明白過來,還早在比莉·狄利亞是嬰兒的時候,她就多少把她當成一種責任了。她基本上不可能成為帕特麗莎·卡托那樣的淑女了。是因為當街脫掉短褲那件事嗎?比莉·狄利亞當時才三歲嘛。帕特深知,她女兒若是個八層石頭,他們也不會抓住那件事來對付她。他們也就是看到什麼是什麼——無非是個不懂事的小孩做了件傻事。我是不是漏掉了什麼?是不是還有別的情況?但這個沉寂的夜晚,她要考慮的問題在於,她是保護了比莉·狄利亞還是犧牲了她。她是不是還在繼續犧牲她呢?她手中提著電熨斗跑上樓梯去揍的,是活在八層石頭心目中的小姑娘,而不是她女兒。
「《聖經》班?更像戰爭班。從我聽到的來看,有種軍事性質。」
「不。我不明白。」
「他們比他們想的要好。」他告訴她,「他們為什麼總是不能滿意呢?」
「我指的是周期表,不是你。把你的忠誠局限於分子,彷彿——」
帕特舔著牙,把貝斯特的資料放到一邊。她挑了一個筆記本,既沒做標記又沒寫引言,九_九_藏_書繼續寫下去。
戴面具的人面面相對,然後背對著請求者,再彼此背對著,之後他們像怒獅般搖著頭,吼叫著:「從這兒走開趕你們的路吧!走吧!這兒沒你們的地方!」
「這鎮上選人和分等級的方式。」
此刻,還帶著剛跨下來的馬的氣味,他爬上講台,環視著聽眾。他清了清喉嚨,卻大吃一驚:原先準備好要說的話全都想不起來了,而脫口說出的似乎適合別的場合。
「爸爸。」帕特對著他的背影說。
「他沒有埋怨別人,只是責怪自己,為的是出席殯葬學習畢業典禮一事。我們曾經爭論過,他不同意我的觀點:那些八層石頭不願意帶個白人進鎮子,也不肯開車出鎮到一個白人家裡求援;可以說,他們對你的白皮膚恨之入骨,想出了各種不能去的理由。爸爸說了很多,說不只是一個婦女死於生產。我說,誰呢?那位母親不是一個人死的,還有一個嬰兒:要是女孩,你們打算給她取名弗斯汀;要是男孩,就按爸爸大哥的名字叫理查德。嬰兒也死了。那是個女孩,媽媽。弗斯汀。我的小妹妹。我們本該一起長大的。帕特麗莎和弗斯汀。也許膚色太淺了,但我們倆在一起,也就不在乎了。我們會結伴。我沒有姑姑或叔叔,記得吧,因為爸爸的兄弟姐妹全都死於他們所說的支原體肺炎,但實際上那應該是一九一九年的流行性感冒。所以,我嫁給比利·卡托,一方面因為他長得漂亮,另一方面也因為他使我開心,還(主要地?)因為他有卡托家和布萊克霍斯家黑夜一般的皮膚,以及布萊克霍斯家筆直的頭髮。就像索恩和多薇的頭髮一樣,還像伊斯特和斯考特的一樣。可惜他死了,比利死了,我便帶上我的淺膚色但不是白膚色的嬰兒,搬回到你的漂亮小房子,房后就是殯儀館和你的墓碑。從那時起我就一直這麼教著孩子,他們跟別人一樣,用爸爸的姓氏稱呼我為貝斯特小姐,我叫帕特·卡托的短短日子就此結束了。」
戴面具的角色當真抽搐著癱倒在地,這時那七家人也轉身走了。「我心裏有什麼東西把痛苦消除;我心裏有什麼東西無法解釋。」他們微弱的聲音由觀眾中一些強有力的聲音伴隨著,唱到最後,許多人在抹眼睛。神聖家族的人像圍著篝火似的聚在舞台右側。女孩們搖晃著娃娃。在遠處的馬槽里,沒有放置他的頭部的地方。從側幕處慢慢走上來一個男孩。他頭戴一頂寬大的帽子,手提一個皮製的袋子。神聖家族的人在他身後圍成半圈。戴大帽子的男孩跪下去,從袋子里掏出瓶子和包裹,一一放在地板上。小小的主耶穌將他可愛的頭躺卧下去。
羅傑見她低頭不語,就換了一個稍微輕鬆的話題。
內森用手指捋著頭,閉著眼,彷彿想把細節理順。
「在他選定的時刻打擊你。」
「成為塵埃!」這是婁恩·杜波列斯的聲音。
讓理查德離開座位的那種噁心,現在被苦澀取代了。他想,今後的二三十年裡,所有的人都將在人權運動中要求關鍵性、控制性、確定性的地位。少數人的要求會被證明是正當的,大多數人則會是欺詐者。那些不會被否定,但不見於報紙和他給學生購買的書里的,是普通人。拉下電閘使警察看不見的工友們,照看嬰兒讓母親可以去遊行的老奶奶們,一隻手拿著乾淨毛巾、另一隻手拿著滑膛槍的邊遠地區的婦女們,把電池和食物送到秘密會場的小孩子們,讓全教堂被追捕的示威者平靜等待外援的牧師們,把年輕人破碎的屍體收集在一起的老人們,大張手臂保護老年人不挨難以避開的警棍的青年們,從孩子們的臉上抹去口水和淚水的父母們——他們說:「沒關係,親愛的。別放在心上。你不是,也絕不會是一個黑鬼、一頭黑熊、一個黑小丑、一隻林中黑兔,也不是白人教他們孩子說的別的東西。你是屬於上帝的。」是啊,今後的二三十年,那些人會死去或被人忘記,他們微不足道的故事既沒有正式的錄音,甚至也沒有腳註,雖然他們是電視節目中那些人的依託。如今,那個人遭到謀殺的七年之後,他要高高興興地替代他,拿起短劍。他放牧的一群羊不僅相信它們創建了放牧它們的牧場,而且相信來自別處的草是有毒的。在他們看來,每次都是布克·T.華盛頓的辦法勝過了杜波伊斯的問題。他想,不管他們是誰,也不管他們自以為多麼特殊,一個沒有政治的居民區是註定要像喬治亞的法特伍德一樣爆裂的。瞎眼今得看見。
「那齣劇。神聖家族怎麼會越來越少呢?」
帕特的微笑是扭曲的。她想,在這種情況下,讓他們煩惱的一切應該都來自婦女。
「我沒有。非洲只是對我毫無意義。」
「我知道。」
米斯納眼睛看著他們,辨別著台上的孩子,卻有了時間從容考慮對帕特問題的回答。四個加里家最小的女孩:霍波、查斯特、拉弗利和波尤爾;狄娜·普爾;還有一個是派阿斯·杜波列斯的女兒琳達。隨後是男孩子,裝模作樣地握著拐杖,兩步一併地走向收款櫃檯。皮斯和索拉萊因·朱里的兩個孫子:安塞爾和叫作福盧特的那個;喬~托馬斯·普爾與他妹妹狄娜配成一對;德魯和哈里特·波森的兒子詹姆斯;佩恩·桑茲的孩子羅卡斯;蒂莫西·西賴特的兩個孫子史蒂芬和邁克爾。戴面具的孩子中有兩個顯然是比徹姆家的羅約爾和迪斯特里——雖說只有十五六歲,可身高已過六英尺了——剩下的兩個米斯納就說不準了。這是他第一次看表演。通常在聖誕節前兩周演出,每年的這時他會回喬治亞探家。今年的行程推遲了,因為全家團聚定在了新年。如果安娜同意,他就帶她回去,讓家裡人看看她,而且照他的設想,也讓她見見他們。他已經向主教暗示,他打算換到一個新教區去。當然不著急。不過他拿不準自己在魯比是不是充分發揮了作用。他曾經考慮過,什麼地方都好,只要那兒有年輕人可教可談,基督就既是法官又是勇士。白人不僅對基督精神沒有專利,反而常常成為障礙。耶穌從白人宗教中獲得了自由,而他想讓這些少年明了,他們不必去祈求尊重,尊重已然在他們身上,他們需要的只是顯示出來。但他在魯比遇到的阻力使他心力交瘁。他越來越多的學生由於他灌輸的信仰而遭到指責。眼下,帕特·貝斯特——他們倆每周四下午共同教授黑人史——正在詆毀他的《聖經》班,她把自我尊重混同於狂妄自大,把作好準備混同於拒不服從。她以為教育只是懂得怎麼找到工作就夠了嗎?她看來和他一樣不再信任魯比這些冥頑不化的人能夠把握未來,但她也不鼓勵變革。黑人史和舊時成就的一覽表對她就足夠了,但對這一代卻還不足。得有人和他們談話,傾聽他們的心聲。否則……
「斯圖亞特?噢,唉,摩根家的人對自己總是很認真。有時候太過認真了。」
「你以為他們不喜愛他們的孩子嗎?」
「難道你敢誤解他。難道你敢。」
「從天上到這裏,媽媽,有很長一段路呢。你和我,媽媽,身處那些瘦得皮包骨、皮膚黑得發藍的人當中,無論他們還是他們的妻子都不看你長長的棕發,你有蜜色亮斑的眼睛。爸爸和你說過沒有,不必擔心你的頭,那沒問題?記得他們怎樣需要你吧,利用你到商店去買日用品或是一聽奶,而他們卻擠在店外牆角處躲著?那是你的膚色唯一可以利用的長處。別的場合都只能惹麻煩。提醒他們黑文何以存在,一座新鎮子何以建起來取代它。白人制定的『一滴血法』,如果沒人告訴你它的存在,你根本不知道如何遵循。我們開車穿過一座鎮子或者有警車在附近時,爸爸就讓我們從座位上下來,趴到車子的地板上,因為對一個陌生人講你是有色人種是沒用的,說你是他太太只能更倒霉。索恩或多薇也是新娘子的時候,跟你有過女人間的談話嗎?你覺得你又懷孕了,她們也懷孕了,你們在一起談過你們都有什麼感覺嗎?煮茶治痔瘡,互相偷偷地給鹽舔、給銅銹吃嗎?我懷比莉·狄利亞的時候特別想吃小蘇打。你懷我的時候也一樣嗎?別的有孩子的年長婦女,比如已經有四個孩子的阿倫的老婆薩莉,給你出過主意嗎?愛麗絲·普立安呢——她丈夫當時還不是牧師,但他已經聽到了召喚,決定做牧師了,因此他們在還算年輕時應該有些慈悲心,有些聖潔的感情。他們是不是當即就歡迎你,還是等到大爐灶被重新安裝好,或在下一年潮流回來時給你洗了禮,以便他們能夠與你直接交談,與你面面對視呢?
帕特舔了舔下嘴唇,嘗到了鹹味,不知那淚水到底是為誰而流。
科菲·史密斯〔又名K.D.(如肯塔基·德比)〕娶阿涅特·弗利特伍德為妻
「仍然是這樣。在遇到危機的時候。不過平時他們就各顧各的了。」
「我真的不感興趣,理查德。你想找些外國黑人來認同,為什麼不找南美洲的?要不德國,也有這樣的情況。他們那兒有些棕膚嬰兒,你可以很高興地和他們聯繫。也許,你找的只是沒有奴隸制的過去時代?」
其實有的。傷害。帕特從勺子中小心地嘬著茶水。問理查德·米斯納。問問他,我到底對他做了什麼。或者,所有別的人都做了什麼。他提問題時,他們不理睬他,而是用顯而易見的事情之外的其他問題糾纏。而在所有的人當中,我是確切知道那種感受的。我還不夠好,沒資格由八歲的兒童代替登台。
「好的,女士。」
戴面具的角色連連低頭鞠躬,到桌子底下舉出一張張的方塊軟紙板,上面畫著食物。「來,拿上這個,離開這兒繼續上路吧。」他們把畫的食物扔到地上,笑著跳來跳去。神聖家族的人退到後面,像是有蛇被扔到了他們跟前。他們用食指指著,揮著拳頭,唱道:「上帝會粉碎你。上帝會粉碎你。」觀眾也哼著附和:「是的,他會的。是的,他會的。」
「我不局限於任何事情。我只是不相信對外國的愚蠢奉獻——而非洲正是外國,事實上是五十個外國—是這些孩子的一種出路。」
羅卡斯·桑茲離開了那群神聖家族的人,對著戴面具的人高聲而嘶啞地喊道:「還有房間嗎?」
「不是黑豹黨的幼苗吧?」
在廚房煮開水沏茶的時候,帕特把碗櫃的門撞得山響,裏面的茶杯嘩啦啦地搖晃起來。說到誰的表現更讓她心煩,是安娜的還是她read.99csw.com自己的,簡直難分上下。至少,她能夠理解安娜:保有她的賭注。可是她為什麼要以自己感覺不到的一種激|情保護那些人、事和觀念呢?觀眾從劇中體會到的深沉得令人流淚的喜悅讓她厭惡。伴隨著她長大的那一切廢話,對她來說就像是一個可恨的理由。理查德問得對:為什麼是七家而不是九家?帕特一生都在看這齣戲,儘管除去唱詩班之外,她從來沒被選中演什麼角色。當時還是索恩在學校教書——甚至在她注意到那數目的奇特之前。是過了些時候之後,她才看到只有八家。到她明白卡托一家的那條線斷了之後,還有一家也被抹掉了。誰家呢?僅有兩家不屬於最初的九家,但到黑文的時間相當早,有了相應的地位:朱里家(雖然他們的孫子哈珀已娶了一個布萊克霍斯血緣的女子為妻—對他太好了)和她父親的父親福爾頓·貝斯特。他們未被計算到最初的人家之內,因此只能是——誰家呢?肯定不是弗拉德家,如果安娜嫁給了理查德·米斯納的話。那不會算數嗎?理查德能挽救弗拉德家族嗎?或者,由於比莉·狄利亞的關係,該是普爾家嗎?不對。那家還有的是男性呢。阿波羅或布魯德的遊手好閒就是明證。但是,如果那是一種威懾因素,摩根家在K.D.娶阿涅特之前就已處於絕後的危險之中了。而如果阿涅特生下的是兒子而不是女兒,他們的地位就會安穩多少啊。弗利特伍德家也一樣。由於傑夫和斯維蒂還沒達到標準,阿涅特對雙方家庭仍是十分關鍵的。
「我還可以告訴你,除去你和K.D.的母親,住在魯比的人都還健在。請注意我說的是住在魯比的人。他們當真驕傲地相信他們有福氣,這全是因為在一九五三年以後,人全都死在歐洲、朝鮮或鎮子以外的什麼地方。連斯維蒂的孩子們也都還活著,而上帝知道,他們本來沒理由活下來的。嘿,這事雖然聽起來荒唐,我卻相信這種永生的要求是這個鎮子與爸爸的殯葬生意格格不入之處。因為他只能幹等著人在戰場上陣亡,或者死在女修道院那邊或在別處發生的事故中,除此之外,他的汽車只能用做急救車而不會充當靈柩車。(比利死的時候,除去『影響』沒什麼可埋葬的,那還包括一枚金戒指,扭曲得無法伸進一根手指。)他們認為爸爸理應遭到非難,因為他率先破壞了血統規矩,而他們若是為了阻止爸爸成功就拒絕死亡,對此我也認為不是不可能。事實上,陣亡事件和發生在其他鎮子的死亡事故(費爾里小姐死於回黑文的路上;愛斯·弗拉德死於丹比的醫院,但葬在黑文)就是爸爸接下的所有的活,可遠遠不夠。急救車的活兒也不多,所以我就努力工作,讓他相信,鎮上為我教書付的錢就是給家裡過日子的,他不必以他的股份向迪克的銀行借款,也應該忘了加油站這一切。」
「什麼?」
「這個居民區曾經像蠟一樣緊密。」
「我覺得那戲挺好的,我個人這麼看。我們得對內森做點什麼,當然。他不夠聰明。」說完,他彷彿轉念一想,「米斯納對他自己有什麼可說的嗎?剛才在那兒臉板得可怕。」
「噢,對不起,貝斯特小姐。抱歉。」
帕特麗莎點點頭。她覺得這是個好主意,他的點子一向都不錯。他當獸醫的經歷(是非法的——他沒有執照——可又有誰知道或者願意跑上一百英里路程去幫威斯頓·普爾猛拽卡在母馬腹中的駒子呢?),他的屠宰生意(帶給他一套屠宰的本領——剝皮、宰割、剔骨並冷藏),當然還有急救和殯葬活動。因為他曾想過當一名醫生,而且學習過,他從事的多數行當都與在病者或死者身上開刀有關。開加油站的主意還是她記憶中第一次與開刀無涉的提議(儘管他在談到拆卸引擎時眼睛確實閃著光)。她本希望他是個醫生,上過醫學院。機遇在於她母親要活到今天。也許不成。也許狄利亞去世時他會外出到麥哈里去而不是進殯葬學校。
「爸爸。」他應該聽出了她口氣里的疑惑。
「你不會指的是『我們』吧?『我們各顧各的』?」
帕特翻閱著摩根家的資料,找到其支系,到目前為止只有一項內容:
她寫道:「爸爸,他們不恨我們,因為媽媽是你的第一位顧客。他們恨我們,是因為她的模樣像南方窮白人,而且註定會有像我這樣白人長相的孩子。儘管我嫁給了比利·卡托,一個像你、像他們一樣的八層石頭,我卻把膚色傳給了我的女兒。你和大家都知道會是這樣的。注意看看,許多與西賴特家的男孩結婚的桑茲家的女孩,多麼在意要他們的孩子一定要與別的八層石頭家庭成婚。我們是第一批看得出來的膚色突變的人,但還有與膚色無關的看不出來的東西。我知道所有相戀的男女都願意有教士主持的婚姻,而且許多人辦到了。但也另有許多人採用的是費爾里·杜波列斯所謂的「接收」辦法。一個年輕的寡婦可能接收一個單身漢的住房。一個喪偶的光棍可能詢問一個朋友或遠親,他能不能接收一個沒什麼指望的年輕姑娘。就像比利的家庭。他母親弗恩生於布萊克霍斯家,被他外祖母的叔叔奧古斯特·卡托接收了。或者換句話說,比利的母親成了她自己叔祖父的妻子。或者也可以說:我丈夫的父親奧古斯特·卡托也是他外祖母(比蒂·卡托·布萊克霍斯)的叔叔,因此也就是比利的曾叔祖父。(比蒂·卡托的父親斯特爾·卡托接收了一個叫奧尼斯蒂·瓊斯的女人。應該是她堅持要給她女兒命名為弗倫德希普,聽到那孩子後來一直叫比蒂大概很生氣。)由於比蒂·卡托嫁給了彼得·布萊克霍斯,而她女兒弗恩·布萊克霍斯又成了比蒂叔叔的妻子,而且彼得·布萊克霍斯是比利·卡托的外祖父——唉,你能看出血緣規矩出的問題了。我知道,亂了輩分,何況,奧古斯特·卡托在接收小弗恩·布萊克霍斯時已經是老人了。要是沒有布萊克霍斯家點頭,他是絕對娶不成這門親的。而如果他因為婚外配偶而名聲不佳,或者接收這種方式不僅令人不滿,還可能造成徹底驅逐,讓私通雙方打點行囊離開也是活該的話,他也是絕對得不到點頭的。伊坦·布萊克霍斯——德拉姆最小的弟弟——和一個叫索拉絲的女人的情況大概就是如此(可以通過他的姓氏來解釋家族譜系),而米努斯的母親瑪莎·斯通的案例(儘管哈珀·朱里說不准他認為他妻子跟誰好而背叛了他)則被堅信是如此。所以奧古斯特·卡托不受誘惑或不想在兩家之外去尋親,便向托馬斯和彼得·布萊克霍斯兄弟倆提親,要娶彼得的女兒弗恩。很可能是由於他的高齡,她只有一個孩子,即我的丈夫比利。不過,布萊克霍斯的血統存在著,這就使我女兒比莉·狄利亞成了索恩和多薇的第五代表妹?因為彼得·布萊克霍斯是托馬斯·布萊克霍斯和薩莉·布萊克霍斯的兄弟,而托馬斯·布萊克霍斯正是索恩和多薇的父親。好了,薩莉·布萊克霍斯嫁給了阿倫·普爾,並有了十三個孩子。阿倫本準備給其中一個取名叫迪普,可是薩莉剛好犯了一陣病,於是阿倫就以別人想不到的更可憐的幽默,給他取了迪帕的名字。十三個孩子中另有兩個是比莉·狄利亞所愛戀的,其中的不對勁不僅在於數量和血統規矩,我弄不清是怎麼回事。」
「在豆畦里向我走來的是個印第安人。沙伊安人,我相信。豆蔓嫩綠。開滿了豆花。他看著豆畦,搖起頭,滿臉難過的樣子。然後他對我說糟透了,水不好;還說水多的是,可惜是臭的。我說,瞧瞧這兒,瞧瞧所有這些花,依我看就像是頭等的莊稼。他說,最高的棉株不一定結最好的棉桃;再說,那些花顏色不對頭,是紅的。我看了一眼,確信花在變粉,然後變紅。就像血滴。有點讓我害怕。但我回頭看時,他已經走了。花瓣又成白色的了。我琢磨著那景象就像今晚我們在這兒打算再講一遍的故事。那表現了我們莊稼的力量,要是我們明白的話;但也可能傷了我們,要是我們不明白的話。而且會讓我們沾上血污。願上帝降福給純凈和聖潔,願什麼都不能拆散我們大家、都不能把我們從降福的主那裡帶離。阿門。」
「我敢肯定,不管那兒發生了什麼事,都同比莉·狄利亞無關。何況,她已經不住在這兒了,搬到丹比去了。」她本想就此對他不客氣地閉口,但提到她女兒與普爾家那些男孩的關係,她就控制不住了。
帕特確信,當八層石頭的後代男性恰如撒迦利亞所擔心的,確實分散了,進了軍隊,也就此一了百了了。應該一了百了嘛。他們稱作「不承認」的拒絕,無異於一次灼傷,到一九四九年其疤痕該不痛不癢了吧?噢,不然。那些在那場大戰中倖存的人一回到家鄉,馬上看到了黑文變成的樣子,聽到了其他黑人士兵被割掉睾丸的事件,以及勳章被紅脖們和南部邦聯的子孫們從胸前扯下的例子——認為這就是「不承認」的續篇。簡直就像看到一支遊行隊伍的旗子上寫著:厭戰的士兵們!不歡迎你們回家!於是他們再次行動。恰如當年的跋涉者在第一次遭到冷拒之後絕不再找另一個黑人居住區一樣,這一代人不參加組織,不進行城市戰鬥。他們鞏固了八層石頭的血統,並如以往一般高傲地進一步向西遷徙。新一代的父輩:迪肯·摩根、斯圖亞特·摩根、威廉·卡托、愛斯·弗拉德、阿倫·普爾、內森·杜波列斯、摩斯·杜波列斯、阿諾德·弗利特伍德、奧西·比徹姆、哈珀·朱里、薩金特·波森、約翰·西賴特、愛德華·桑茲和帕特的父親羅傑·貝斯特——他是第一個破壞了血統規矩的人。沒人承認他的存在,是在密西西比那伙人注意並記住「不承認」來自淺色皮膚黑人之時被承認的人。藍眼睛或灰眼睛的黃褐色皮膚的人,穿著優質西裝。不過,如故事所說,他們心地善良。給過他們食物和毯子,為他們湊過錢,但在拒不讓八層石頭再多歇一夜這一點上卻是毫不動搖。故事接著說,撒迦利亞·摩根和德拉姆·布萊克霍斯禁止婦女吃那些食物。朱普·卡托把毯子留在了帳篷里,上面整齊地堆著他們湊下的三美元九美分。但索恩說,她奶奶塞列斯特·布萊克霍斯偷偷溜回去,拿了吃的(但是沒動那錢),又悄悄把吃的傳給她妹妹薩莉·布萊克霍斯、比蒂·卡托和普蕾斯·康普頓,再分給孩子們。
「是嗎?」本來是一句問話,但對帕特倒像是個結論。
「說呀,婁恩。」
「不是,我在跟你說話,帕特。我在跟你說話。」
「他會把你碾成齏粉。」
「根忽略了枝,就會變成白蟻的塵渣。」
「他們比你想的要好。」她說。
「剛才有一陣挺噁心的。」他說,「來,咱們站到外邊,趕在重新開始之前。」
「我可既不悲哀又不冷漠。」
「他們為什麼要更改呢?劇里本來是九家的。後來有多年都是八家。如今成了七家了。」
「什麼又有意義呢,帕特?什麼對你有意義呢?」
「你們倆沒什麼事吧?」
「我們的妻子懷孕啦!」羅卡斯用拐杖指點著。
「他們不喜歡打聽,牧師。這是有關魯比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