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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瑟蕾塔

康瑟蕾塔

「他沒有掉轉車頭。他在向北開。所以我才以為是你。」
「那是種什麼感覺?」
「你老婆呢?」
剛剛這次電話,就是她跟康妮提到的,和最初的那次沒什麼太大的不同。只是更短些。但造成的沮喪卻和去年夏天跟她父親的那場談話完全一樣。
「那他怎麼知道我是來找你的?」
「別以為我是好騙的,注意啦。」
「怎麼沒有?」
「去哪兒?」
「有我們倆是他的福分。」
「為我們倆都幫了忙。」
在乾淨的地下室那種美好的黑暗中,康瑟蕾塔醒來后,與沒有在前一天夜裡死去的懊悔心情爭鬥著。每天早晨,她的希望都要湧現;她躺在地下的一張小床上,被螻蟻式的偷生攪擾著,每一小時都要靠從那名字好聽的黑瓶子中啜飲來勉強度過。每個夜晚她躺下入睡時,都認定這是最後一夜,並且希望會有一隻盤旋的巨足降下來,把她像園中害蟲似的踩死。
康瑟蕾塔心想,這樣倒也好。切跟著那樣的母親,生活會像地獄一樣。如今這裏又有一個人尖叫著「沒有」!彷彿非這樣不可似的。可憐。
帕拉斯用手掌根部擦著眼睛,隨後又擤擤鼻子。現在又能怎樣?
在康瑟蕾塔的眼裡,她的樣子沒變,只是一九五四年時由於悲痛而黏在一起的長發如今剪短了。她把提著的籃子放到桌上。「我會永遠為你祈福的。」
她像一個其可疑的詩句過於靈活、過於驚人而難以發表的詩人似的墮落了。這讓她激動。也讓她安定了。深入到衣服下面的內在生命,這使得她的眼睛乾涸了,催生了一種只有哭泣的女人才能動搖的安寧。那種哭泣會觸發一種痛楚,力道之勁,她寧肯做一切事來消除它。在她十歲那年,還沒有划人行便道的時候,肯尼迪遇刺了,全世界都公開哭泣。在她十五歲那年,春天裡馬丁·路德·金被謀殺,夏季時另一個肯尼迪也死了。她每次都打電話請病假不去做照看小孩的工作,待在屋裡,把大街小巷劃在胳膊上。她這件流血的工作很容易遮掩。就像艾迪·特托爾,她的大部分男朋友都在夜裡干那件事。對那些堅持要問個究竟的人,她就想出一種病來。立刻會引來同情,因為那些疤痕看著真像是外科手術留下的。
「噓,噓,噓。噓,噓,噓,」瑪麗·瑪格納說,「別再提他了。」
回來的路上,他們又不說話了。他們做|愛時發出的聲音像是語言,表示出其語源,可實際上是無法記憶、無法控制也無法翻譯的。在天亮之前,他們互相推開,猶如被捕之後,分別面臨著沒有假釋的監禁判決。在她打開車門下車時,他說:「星期五。中午。」康瑟蕾塔站在那兒,他把車倒出去。整整一夜,她都沒有片刻機會把他看清。但是星期五。中午。他們將在光天化日之下幹事、幹事、幹事。她雙臂摟在胸前,屈膝蹲下,彎著腰。她在愉悅的包裹中搖晃著,額頭都觸到地上了。
「星期二,怎麼了?」
「噢,這東西很好的。」
「我有個雙胞胎兄弟。」
「也許吧。」
「聖馬太日。」
「你們那個破爛小鎮關我什麼事?出去。走你的。我還有事要做呢。」
「一如既往。節食。」
瑪麗·瑪格納無言以對。康瑟蕾塔聆聽著拒不作答的寂靜,此時的天空披上了綵衣,蒼綠中泛著金色,如同對愛的回報在地平線上高視闊步,這景色攪擾著她,但得不到瑪麗·瑪格納的回答更讓她費解。她害怕孤凄地死去,在不聖潔的土地上沒有墓地,但她也深知,擺在她前面的恰恰是這種結局。她是多麼巴望好好死去啊。「我會思念你的,」她告訴他,「我當真會的。」天空中光芒波動著。
她們極度苦惱地蠕動著,但誰也不肯走出她們選擇的輪廓。有好多次她們都覺得再也無法容忍下一秒了,但沒人願意在那雙暗淡眼睛的注視下第一個認輸。康瑟蕾塔首先開口了。
桌子已經擺好,食物也擺上了。康瑟蕾塔摘下了圍裙。她以貴族式的茫然凝視,掠過幾個女人的臉,並且說:「我管自己叫康瑟蕾塔·索薩。如果你們想待在這裏,就照我說的去做。我怎麼說就怎麼吃。在我說睡覺時就去睡。我要告訴你們,你們渴求的東西是什麼。」
那是一個晴朗的夏日,她正在花園裡與州里來的兩個陰沉著臉的看護人跪著鋤草,一個男人的聲音在她背後響起:
她的名字叫索恩,後來和康瑟蕾塔成了摯友。索恩告訴她,她並沒有那麼想。是她心中的邪惡造成的。她說,是自以為是的傲慢自大。她裝出犧牲的樣子,並沒打算教訓她不要對上帝玩弄花招。她作為交易提供的生命,在她的兩腿間流成了一攤血水,變成被風吹起的床單。她們倆的友情在過了些時日之後誕生了。而在那女人走後,康瑟蕾塔把一布袋硬幣扔給潘妮和克拉麗莎,叫著:「滾開,別讓我看見你們!」
「哎,怎麼回事?雞蛋呢?」
「什麼?」
康瑟蕾塔去夠一個瓶子,發現是空的。她嘆息一聲,向後靠到椅子上。她知道,沒有酒,她的思緒將會令人無法忍受:自暴自棄、自我憐憫、無聲的憤怒、厭惡和羞慚會像燃盡的火堆中的餘燼一般閃亮。在她起身想斟滿自己的墮落之杯時,一陣極度的睏乏襲來,強使她坐回椅子上,把下巴垂到胸前。她進入了冷靜的睡眠。由於急欲上廁所,她醒來了,覺得頭痛口乾。在二樓,她能聽見一道門后的抽咽聲和另一道門后的歌聲。回到樓梯上,她決定透透氣,便拖著腳走進廚房,再到門外。太陽已經西下,餘下了一道更友好的光亮。康瑟蕾塔察看著寒冬荒廢的菜園,西紅柿的莖蔓無力地垂在落地后在土裡發黑腐爛的果實上。芥末由於無人照看而發霉,變成了黃白色。一整片甜瓜在土褐色的菊花頭邊擠作一團。幾根雞毛粘在保護菜園不受外來侵擾的低矮鐵絲柵欄上。缺乏打理的園子里,金花鼠的洞穴、白蟻的城堡、野兔劫掠和烏鴉騷擾的痕迹隨處可見。在滿目荒涼之外,是收割一凈的土地中孑遺的玉米。胡椒叢由胡椒乾癟的細枝支撐著,在凜冽的空氣中挺立著。康瑟蕾塔不顧土粒被風吹著打她的雙腿,坐到了褪色的紅椅里。
「我沒法幫你這個忙!你是怎麼了?」
「我正在看著哪。」
「不。鑽進他的身體里,把他弄醒。」
「你懂。用你的腦子好好想想,運用上帝賦予你的腦子。」
「我本來不知道他是你兒子。」
「是誰?」她問。
那個習慣,始於待在一個養育孤兒的家庭里時,開頭是偶然的。在她一個收養的哥哥—格里亞媽媽家收養的另一個孩子——第一次把她的內褲扒下來之前,有一根別針系住她牛仔褲的褲腰,原先那裡是一個金屬扣。在哈里猛拉她的褲子時褲扣處裂開了,別針刮破了她的肚皮。牛仔褲一被脫掉,他就去拽她的內褲,那一道鮮血反倒更刺|激了他。她沒有哭。那樣並不痛。格里亞媽媽給她洗澡時驚叫道:「可憐的寶貝,你幹嗎不告訴我?」說著她把紅藥水塗到那V形的傷口上。她想不好該說什麼:別針的刮擦還是哈里的行為。於是她故意用別針刮自己,指給格里亞媽媽看。因為她得到的同情太少,她就告訴了她哈里的事。「別再說了,聽見沒有?你聽見了嗎?這裏不能發生這樣的事。」她吃了一頓最愛吃的東西之後,就被安置到另一個家庭。幾年之間沒有出過什麼事。直到上初中,隨後是十一年級。那時候她已經懂了,在她身體里有某種東西使男孩們想得到她,使男人們想盯著她。如果她和五個女孩一起在廉價店鋪的櫃檯旁喝可樂,一定是她的乳|頭被一個受到朋友竊笑的男孩大胆地捏上一下。四個或者一個女孩在街上走過那個抱著女嬰坐在公園長椅上的男人身邊時,只有當她也走過,他才會把他豎起的陰|莖掏出來,嘴裏做出咂咂的親嘴聲。找男朋友來庇護也沒什麼用。他們把她的獻身視作當然,但如果她向他們抱怨她曾被朋友或陌生人愛撫過,他們就會沖她大發脾氣。於是她明白了,問題就在於內在的某些東西。
「我才十六歲!」
「我想他要我別理你。」
瑪麗·瑪格納和羅伯塔修女在九月間外出辦事去了,瑪麗·伊麗莎白修女和如今僅有的三個無精打採的學生繼續打點、清理、學習和祈禱。其中兩個學生,克拉麗莎和潘妮,看到康瑟蕾塔時開始竊笑。她們都是十四歲的小骨架的姑娘,長得一雙善解人意的明眸,能夠突然變得茫然起來。她們在這裏住著就為了擺脫這地方,由於臨近結業,她們的情緒都相當興奮。近來,她們開始把康瑟蕾塔看作南方邦聯的一員,而不把她視為要毀掉她們生命的敵人。她們用修女們禁止使用的語言相互耳語,她們頂替了康瑟蕾塔的職責,負責收集雞蛋。她們還除草和洗刷。有時候,她們從教室的窗戶探出頭來,目光炯炯地看著那個她們認為年齡大得足以當她們祖母的女人,不論什麼天氣她都要站在那裡等待那輛雪佛蘭卡車。
九月份過去了,一切都塗上了一層油彩:幾英畝幾英畝的豆蔻黃、焦橙,幾英里幾英里的赭黃,時而天藍時而烏黑的鐵線蓮,襯著令人傷感的紫色天空。十月來臨,原先長著小蘿蔔的地方,葫蘆在膨脹。瑪麗·瑪格納和羅伯塔修女回來了,被那些教士、律師、職員和牧師氣得要命。她們帶來的消息根本不是新聞。除去她自己之外,大家的命運全在聖皮爾那裡決定了。那個決議會遲些送到。瑪麗·瑪格納已是七十二歲高齡,本在考慮的問題之列,但她拒不肯換到一處寧靜的家園。還有這處房產的維修問題。所有權在女資助人基金會的手裡(如今落到其主席手中),因此這處房產並非歸教會所有,故此,爭論就在於是否要繳納當前和追溯的稅款。其實,對納稅人而言真正的問題是:在一個新教的州里,為什麼要由一夥沒有男性控制的外來天主教婦女掌權並享受特殊待遇。不知是有幸還是不幸,這片土地上尚未發現有什麼自然資源,這使得基金會不可能卸掉這個負擔。她們不可能說走就走,對吧?瑪麗·瑪格納把大家召集到一起來解釋。又有一個姑娘跑了,但最後的兩個,潘妮和克拉麗莎,全神貫注地聆聽著,因為她們的前途——至少是未來的四年——呈現在她們眼前:那是在某個穿西服套裝的老頭子的手中成形的。她們垂下了漂亮的頭,莊嚴地默許了;可以肯定,她們逃出這些修女的手心所需的助力已經到來了。
康瑟蕾塔受到了質問。她拒不回答,讓問詢變成了哀傷。「當這一切都結束的時候,我會出什麼事呢?沒人說過我會出什麼事。」
在他考慮的時候,她的腦子裡掠過各種計劃:把迷迭香塞進枕套,把亞麻布泡在熱的香料水裡。她告訴他,他們可以用窖藏的葡萄酒來解渴。他滿意地低聲笑著。她咬著他的嘴唇,回想起來,那是她的一大錯誤。
「你們如果理該待在某個地方,」她繼續說,「有愛你們的人在那裡等著,那就走吧。不然就待在這兒跟著我。可能有人想見你們。」
「沒什麼大驚小怪的。」他答道。
沒人離去。一些神經質的問題,因嚇壞了而爆出的傻笑,撅嘴和假裝的生氣,但不久她們就漸漸看出,她們離不開這個隨時都可離開的地方。
「難道你對我的了解不比這多嗎?」那人問道,「我不想見你的姑娘們。我想見的是你。」
「真幸運啊。」她說,在泡泡糖周圍泛起笑容。
「得了,丫頭,你認識我。」他俯身向前,她看到他戴著墨鏡——那種反光的鏡面墨鏡。
她想尖叫,想躍身出去跳到路上。要是他碰她一下,她會跟他動手的。她來不及想到其他,因為他們已經駛近通往女修道院的土路。她剛要把門打開,那陌生人卻剎了車,慢慢把車停住了。他探身過來,手臂擦著了她的乳|房,抬起了車門把手。她快步下車,轉過身來看。
「噢,我忘了籃子了。」
三個婦女整個冬天都在等待,後來由於有了退休或「家」的變化,便不再等待了。慈善機構設想的獨立,開始讓人感到似是一種遺棄。與此同時,她們採取措施維持這處產業,避免出現基金會無法償還的債務。薩金特·波森同意從她們手中租借土地種植粗玉米和苜蓿。她們自己製作調料汁、果子凍和歐式麵包,出售雞蛋、胡椒、辣味美食和濃汁烤肉調料。她們在一塊方紙板上打出廣告,釘在褪色的藍底白字的學校名牌上。在一九五五年,她們的大多數顧客是來往于阿肯色和得克薩斯兩州之間的卡車司機。魯比的居民很少停下來買胡椒以外的東西,因為他們都是烹飪高手,而且自己種植或製作需要的東西。只是在六十年代,日子過得寬裕了,他們才加入卡車司機的行列,把他們口中所說女修道院養的雞看得比自養的品種優越得多,願意走上這麼一段路程。後來,他們也嘗試了一種玉米做的小食品。四十年代栽種的美洲山核桃樹苗在一九六○年已經長得粗壯了。女修道院出售山核桃,而在收穫季節製作的山核桃餡餅,一貼出廣告就銷售一空。她們做的大黃餡餅十分可口,在顧客中口碑很好,而以極品胡椒為基礎製作的烤肉調料汁更是贏得了美譽。
那姑娘開了門。
他說了什麼?跟我來吧?他們怎麼叫你的?半配克多少錢?或者,他第二天是不是又露面了,想再買些黑胡椒?她是不是朝他走去想看得更清楚些?或者,是他朝她走來?無論是哪種情況,反正他稍帶驚奇地說:「你的眼睛像薄荷葉。」她是不是吐出了「你的眼睛像是世界的初始」這句話,還是這句話只封存在她的頭腦里?她是不是真的跪下來抱住了他的腿,還是她僅僅想這麼做?
「水,可以嗎?」
「我不能要這個孩子。」
吉姬不是愛哭的女孩;即使現在,當她意識到她在很長、很長的時間里無法對自己滿意,她的眼窩裡仍像沙漠一樣乾燥。
一月份寒冷的夜晚,康瑟蕾塔在燭光下一遍遍清洗著兩隻剛宰的母雞。兩隻雞都不大,層層幼羽雖然稀疏,卻很難摘凈。心、脖、胗、肝在開水裡慢慢變著顏色。她掀起雞皮,伸手到裡邊,盡量往深處摳摸,在胸脯底下尋找嗉囊。隨後,她左手握著雞胸,右手手指沿著背部的皮,輕輕向里探著脊椎。在雞皮和保護肉的膜被分開的地方,她伸進手去撕下雞油。厚厚的。白白的。滑滑的。
「我不知道。」
康瑟蕾塔從籃子里抖掉碎渣,把餐巾疊得整整齊齊的,放進裏面。後來連續許多年,那隻籃子都來來回回地帶著東西。
過了一會兒,瑪麗·瑪格納才引起了藥房老闆的注意。最後,他離開人群,領她們走回他的住所,前廊上一處封閉的部分權充店鋪。他打開了屏風門,禮貌地躬身引著瑪麗·瑪格納進去。就在台階上等候的時候,康瑟蕾塔第一次看見了他。沙,沙,沙。沙,沙,沙。一個瘦高的青年跨著一匹馬,牽著另一匹。他的卡其布襯衫汗濕了,他時不時摘下寬檐帽,抹去額上的汗水。他的臀部在馬鞍里前前後後地晃動。沙九-九-藏-書,沙,沙。沙,沙,沙。康瑟蕾塔看著他的側影,胃裡似乎有一隻禽鳥在撲騰著翅膀。他騎馬經過她身邊,消失在牲畜圍欄里。瑪麗·瑪格納拿著買好的物品出了店門,嘴裏抱怨著這個那個——價格啦,質量啦,匆匆走向汽車。康瑟蕾塔拿著藍色包裝的藥棉卷,緊跟在後面。就在她打開右前方車門時,他又過來了。他這次沒有騎馬,而是輕快地跑著,急於回到路遠端歡慶的人群中。他不經意地向她這邊看了一眼。康瑟蕾塔回望著他,覺得在他的眼神中而不是步伐上看出了踟躕。她迅速鑽進被太陽曬得發燙的汽車,裏面的熱氣似乎解釋了她呼吸的困難。她有兩個月沒有再見到他,如同一隻鳥兒掙扎著要展開翅膀那樣不安。那是狂熱祈禱和干更多雜活的兩個月,也是緊張的兩個月,因為學校已經受命關閉了。雖說創辦和資助學校的有錢婦女的捐贈,使學校挺過了三十年代,但到了五十年代就已經用光了。那些親切可愛的印第安姑娘早已離開——被她們的母親或哥哥接走,或者畢了業開始了虔誠的生活。迄今三年來,學校一直請求州里監護:粗魯無禮的姑娘們顯然認為這裏的修女在大部分時間里尋歡作樂,其餘時間則陰險邪惡。有兩個已經跑走了,只剩下了四個。除非修女們能夠說服州里給她們派來(並且付薪)更多惡毒、不如意的印第安姑娘,否則學校就準備關門和改行了。州里當然不乏不如意的姑娘,因為所謂不如意可以指從尿床到逃學到上課時說話結巴,但當局寧可把她們送進新教的學校里去,她們在那樣的學校里即使不理解教師的宗教行為,也總能懂得穿衣服的道理。天主教堂和學校在俄克拉荷馬少得可憐,這正是那些女贊助人要買下這棟巨宅的首要原因。藉此機會可以深入問題的核心:把上帝和英語灌輸給被認為兩方面都缺失的本地土著;改變他們的飲食、服裝和頭腦;促使他們蔑視曾經使他們活得有價值的一切,併為他們提供了解唯一的上帝從而有機會贖罪的優先條件。瑪麗·瑪格納寫了一封又一封信,還跑到俄克拉荷馬城和更遠的地方,希望能夠挽救這所學校。在那種心煩意亂的氣氛下,康瑟蕾塔笨手笨腳、丟三落四、沒有計劃地匆忙進出祈禱室,這雖然對修女們來說有些討厭,但與她們自己的舉止相比也沒什麼大驚小怪的。她們問起她是怎麼回事或對一些難以容忍的失誤要加以處罰時,她就找些託辭或表示慍怒。她每天都要重振那種倉促的虔誠心,混亂的頭腦中隱現的是唯恐被派出女修道院,再次到鎮上購物的擔憂。故此,每天天一亮她就做院子里的雜活,白天其餘時間則待在屋內瞎忙一氣。這一切都毫無助益。終於有一天,他來到了她跟前。
「全都一團糟。」
「別犯傻了。上帝不會犯錯誤的。現在要是鄙棄他的饋贈,那就是錯誤了。你難道說是他犯傻嗎?」
他們沒想出有效的辦法來。最後,她說她每逢星期五還是要等,但只等一小時。他說,我要是沒準時來,就根本不會來了。
對康瑟蕾塔來說,這樣的生活很不錯了。由於瑪麗·瑪格納多年來都教導她,耐心是第一條生意經,她的生活更是錦上添花。她在安排完堅信禮之後,就會把年輕的康瑟蕾塔帶到一邊,她們會一起熬咖啡或者默默坐在菜圃邊上。她說,上帝的大度在耐心的賞賜中看得最清楚不過了。這樣的教喻很好地控制住了康瑟蕾塔,她幾乎注意不到她正在失去的東西。最早丟掉的是她的第一語言的基本內容。她不時發現自己說的和想的都處於兩者之間,處於第一語言的規則和第二語言的詞彙之間的谷地之中。第二件消失的東西是尷尬。最後她失去了忍受光的能力。到瑪維斯到來時,羅伯塔已經去了一家小型療養院,康瑟蕾塔除去照顧瑪麗·瑪格納,腦子裡已經什麼都不想了。
她們趕到時,伊斯塔和朱利已經把斯考特從駕駛室里拖了出來,正俯在他毫無知覺的身體上號哭。婁恩轉臉對康瑟蕾塔說:「我現在太老了,再也做不成了,可是你能。」
「你走吧。你來這兒不是為的那個。你來是要告訴我,讓我看看,你是什麼樣的人。你還以為,我知道了你情願要做的事情后就會罷休。哼,我不會的。」
一個男人走近了。他中等身材,邁著輕快的步伐,沿車道徑直前來。他頭戴牛仔帽,帽子遮住了臉孔,不過康瑟蕾塔反正看不清。他坐到廚房的台階上,恰好鑲在門框中,一個三角形的陰影模糊了他的面孔,但他的衣服都在陰影之外:白襯衫外罩著綠背心,紅色的吊褲帶低垂到棕黃色褲子的兩側,腳上是一雙鋥亮的黑色工作鞋。
婁恩在她的袋子里掏摸著。「我要給你熬點東西幫幫你。」
西尼卡又劃了一條街道。實際上是一個十字路口,因為它穿過了不久前她剛划的一條街。
「不知道。」
「你打算怎麼辦?」
「我沒有。」
他放聲大笑,遵從牛仔的要求,把她拉開,跨過頹牆的瓦礫,回到那條溝里。在兩棵無花果樹的撐持下,他們擁抱在一起,辦完了事。
要是他們當著卡洛斯的面背後笑話她,要是他們拿她開玩笑,她聽到之後也無動於衷:無非是在她進入學校大廳時中斷的手勢;在她從存物箱前走開時滑動的眼波;在她坐到人群中吃午飯時不自然的微笑。她從來沒有真正引人注目過,但她的談吐和她父親的金錢隱藏了這一事實。如今她成了公開的笑柄(帕拉斯和一個看——門——的跑了,你難道不愛聽這條新聞嗎),誰都不遮遮掩掩的了。她回到了最後的戰事發起的地方,高中安排有序的戰壕,在這裏,羞恥不過是走到大廳換盤子所需的時間,失敗不過是開啟暗碼鎖的摸索,而厭惡不過是阻滯射|精的薄薄的避孕套。在這裏,除去交換衣服和玩具,沒有什麼好意可言。在這裏,孤芳自賞居統治地位,判決是暫時的,開除才是永久的。而成年人對此一無所知。只有監獄才可能是惹眼和可怕的,因為在戒律和儀式之下蟄伏著折磨人的暴力。來自井然有序的寧靜家庭的那些人,在關進大門后,當即就被降臨到他們頭上的殘酷壓倒了。那種殘酷是以年輕人歡欣的形式表現出來的。
「我是怎麼了?」康瑟蕾塔朝房子看著。
他把車開到一塊休耕地高崗上的一間燒毀的農舍跟前。車子碾過須芒草和繁縷,在一個破煙囪的黑洞口后停了下來。他們倆手挽手在荊棘叢中踩出一條路,來到一處淺溝。康瑟蕾塔馬上瞧見了他想讓她看的東西:兩棵合抱生長的無花果樹。當他們能夠說出完整的句子時,他盯視著她,說:
但在此之前,在那個穿著系帶涼鞋、蓬頭垢面的女人在菜圃邊大聲叫喊之前,在瑪麗·瑪格納卧病在床之前,那個躲在一間滿是燒成灰的死人的房子後面溪谷的夏天已經過去十年,康瑟蕾塔仍處於一種奉獻的境界和不能見光的狀態,她被賦予起死回生的才能。
「你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一隻雄鵝在院子里高叫,把鵝群從眼前趕散了。
星期五。中午。太陽把所有的人都逼回石牆後去透透氣。所有的人,除去康瑟蕾塔,還有她希望見到的那個活生生的男人。她別無選擇,只有忍著酷暑,只用一頂草帽保護自己不致被太陽當作鐵砧。她站在車道的小彎處,大宅子盡收眼底。這片土地像屋頂一樣平坦,像嬰兒的嘴一樣張開著。是個暴露無遺的地方。要是羅伯塔修女或瑪麗·瑪格納叫她或者要她解釋,她就編些話——要麼就什麼也不說。她還沒看見他的卡車來了但先聽到了,車到了跟前又開了過去。他沒有回頭,但做出了信號。他的手指離開方向盤,指向前邊的遠處。康瑟蕾塔向右轉,隨著車輪的響聲向前走,後來,卡車駛上柏油路,車輪聲便不響了。他在路邊等她。
「打擾了,小姐。」
康瑟蕾塔感覺自己無力站起來,於是把頭靠到椅背上,要些水喝。
「你有天賦。我從一開始就知道這一點。」
熱水從壺嘴濺到托盤上。康瑟蕾塔放下壺,用一條毛巾吸干水。她從未見過這女人——實際上是個不滿二十歲的姑娘——但是從她邁進屋裡的那一刻起,對於她是什麼人就一清二楚。她的周身都是他的氣味,或者說,他的周身都是她的氣味。他們在一起生活,接觸親密,時間長久,共同吸著福祿考、佳美牌香皂和煙草的氣味,醒來時又呼出這些氣味。除此之外還有其他:小孩的氣味,食用油的香甜,嬰兒爽身粉和素食菜肴的氣味。這是一位母親,卻說著不像母親的殘忍的話,那如同叉尖般刺向康瑟蕾塔。她避開了叉尖,但後面的毒素仍以她雖知道卻難以想象的程度使她震驚:她在和他的妻子分享他。此時她看到了能夠準確代表「分享」這個詞的含義的畫面。
毒素在擴展。康瑟蕾塔已經失去了他。完完全全地。永遠地。他的妻子也許還不知道,但康瑟蕾塔記得他的面孔。不是當她咬著他的嘴唇的時候,而是當她哼唧著舔掉他嘴唇上的血的時候。他大口吞吸著空氣,說:「再也別這樣了。」可是他的眼睛先是吃驚,隨後是反抗,道出了餘下的話,她當時就明白了。三葉草、香樟、柔軟的舊亞麻布——誰肯冒險同一個俯身像吃肉似的咬他的女人嘗試梨子和一牆的窖藏酒呢?
他把目光從她的肚臍眼移到她的眼睛,笑著說道:「沒有人比我老。」
她本想要西尼卡與她一起走的。這次是一去不復返了。回來會關係緊張的。在某種程度上,在某些方面。她母親不知在哪裡,她父親是死囚。只有一個外祖父,住在密西西比州阿爾肯的一輛漂亮拖車裡。她先前沒把這事想周全,可現在真不知道她為什麼要離開了。就是因為這種緊張關係。倒不是那個流血的男孩或是米基關於沙漠上那對情侶的戲言或是小個子男人有關清水和扭結的雙樹的忠告。在米基之前,一切全都消失在消遣和冒險之中了。激憤的遊行、傳單、爭吵、警察、靜坐者、領導人和談話、談話、無休止的談話。沒有一個是認真的。吉姬抬起滿是皂液的手,把頭上的發箍重新扣緊。沒有一個高中生或大學生,沒有一個,哪怕是別的姑娘,認真對待她的認真態度。要不是她會印東西,誰都會當作沒有看見她。除去米基。「壞蛋。」她說出了聲。隨後,由於說不準究竟是哪個壞蛋最惹她動怒,她用力拍打著那缸令人不快的浴水,每拍一下就從齒縫裡擠出一聲「狗屎」。這樣發泄了一會兒后,她平靜了,便向後靠到浴缸上,用滴水的濕手掌遮著臉,悄聲自語:「不,你這蠢而又蠢的壞女人。因為你不夠剛強。不夠機靈。就像跟所有別的該死的東西在一起一樣,你沒本事堅持下去。你以為那會很好玩,而且能有點用。也就是在一兩個季節之內。你以為我們是熔岩,可是當他們把我們砸成沙粒的時候,你卻跑了。」
「我當不起你到我舍下來。」她悄聲說,「不過請告訴我,你許諾的剩餘的歲月、百里香的畦陌、婆婆納的芳香都在哪裡?你說我已贏得的牛奶和蜂蜜又在哪裡?隨著做好的雜活、恬靜的職責而賜予我們的幸福,因出色的工作而獲得的福祉在哪裡?我出於愛你而做的一切難道就如此可怕嗎?」
康瑟蕾塔知道,也許以為知道,但還是問了:「你想要什麼呢?」
「他做了好事。」
「你需要我們都需要的一切:土地、空氣和水。不要把上帝和他的元素分開。他創造了這一切。你總是要把他和他的創造物分開。不要把他的世界攪亂了。」
「聽著,」她悄聲說,「地下室里有一間小屋。不,等等,先聽我說。我會把那兒收拾一下,布置得漂漂亮亮的。用蠟燭。那兒夏天涼爽黑暗,冬天又暖得像咖啡。我們會有一盞燈,可以互相看見,但沒人能看見我們。我們可以盡情大聲叫喊,沒人聽得見。那裡面存放著梨和滿牆的酒。整瓶的酒都躺著沉睡,每一瓶都有名字,像『凱歌』、『梅多克』;還有年頭:一九一五,一九二六,如同等著獲釋的囚犯。就這樣吧,」她催促著他,「請來吧。到我的房子里來。」
三十年來,康瑟蕾塔不斷努力,成為並始終作為瑪麗·瑪格納的驕傲,是她終生教育、培養和照顧孩子的一個卓越成就。她任教的地點,是她父母聞所未聞、在他們女兒發出那地名的音之前念都念不出的。康瑟蕾塔崇拜她。當她被偷走並被帶到醫院的時候,他們在她的胳膊上扎針,說是以防得病。隨後的那場大病,在她的記憶中倒是愉快的,因為她躺在兒童病房裡的時候,有一張用頭巾圍著的漂亮的臉蛋盯著她看。那張臉上的湖藍色眼睛,堅定、清澈,但在深處暗示著驚慌,那種擔憂的眼神是康瑟蕾塔從來沒見過的。在一個大人的眼睛中看到那麼善良的關切,值得那麼一病,甚至死了都不虧。那個圍著頭巾只露出臉蛋的女人不時地俯身過來,用指關節輕觸康瑟蕾塔的前額,或者捋順她打結的濕漉漉的頭髮。從她腰際或指間垂下的玻璃念珠閃爍著。康瑟蕾塔喜愛那雙手:平直的指甲,光滑又堅實的手掌皮膚。她還喜愛那張不露笑容的嘴,它從不需要露出牙齒顯示高興或歡迎。康瑟蕾塔能夠從她的長袍和罩頭巾下看到一股清涼的藍光溫柔地射出。她覺得,那是來自她的心房的。
「是啊。我知道。」
「這我也知道。」
康瑟蕾塔掀起餐巾,圓圓的白糖小糕餅在蠟紙隔層中碼放著。「母親會喜歡在喝茶的時候吃這個的。」她說,隨後抬頭看著索恩,「和咖啡一起吃也挺好的。」
「邁步進去。就這樣踩上去。幫幫他吧,姑娘!」
「你的幫助。」她的聲音很柔和,但語氣不明朗。既不是判斷,也不是請求。
「沒有。」
喧囂的夢就此開始了。故事就此在那地方揭幕。半截的故事和從未夢到的事情從她們的嘴唇中飛出,高翔于搖曳的燭光之上,把塵埃從箱匣瓶罐上扇起。至於誰講了那些夢或者它們有無含義,並不重要。儘管身體疼痛,或者正因如此,她們都輕而易舉地邁進了做夢人的故事之中。她們進入了凱迪拉克的熱氣中,感到了一團混亂中冷空氣的滋味。她們知道,她們的網球鞋沒有系帶,胸罩弔帶每次從肩頭滑落都很煩人。盔甲牌食品包是濕黏的。她們吸入睡熟嬰兒的香氣並感受到了做母親的愜意,儘管她們注意到一個嬰兒的頭彆扭地轉了過去。她們調整好熟睡嬰兒的頭部,然後拒絕,斷然拒絕她們之所知,開車回家了。她們抱著肉腸、嬰兒和錢夾,跨上前廊的台階,說著:「他們看來不想醒來,薩爾。薩爾?瞧啊。他們看來不想。」她們在水下踢腿,但不很用力,生怕驚動了也在水下的魚鰭和魚鱗。男人的聲音在說呀說呀說個不停,他們自己都被壓到喉嚨下面去了。說呀說的,直到沒人有力氣尖叫或反駁。每個人都在催淚瓦斯中眨著眼、倒著氣,將手緩緩地移動到擦傷的皮膚上和撕裂的韌帶處。白天在各個過道里跑來跑去,夜裡亮著燈睡在一隻球里。把五百美元的鈔票疊放在她的襪底。因陌生人的陰|莖和母親的抗爭而發出的痛苦叫喊——像可卡九九藏書因一樣引起幻覺和具有腐蝕性。
幾個星期之後,婁恩又來了,讓她對那男孩死而復生的事放寬心。
「是,修女。對不起,修女。」
「走這一路可不近啊,」她說,「請讓我坐下吧。」
「不。噢,不,不過。」
康瑟蕾塔穿著一件潔凈的齊踝的褐色衣裙,在修女們的陪伴下,從醫院直接登上了一艘叫阿田納斯號的船。在巴拿馬短暫停留後,她們在新奧爾良上岸,從那裡乘汽車、火車、長途汽車,又是汽車,一路旅行。從醫院打針開始奇妙的事接二連三:用乾淨得可以飲用的水沖刷的馬桶,包裝紙里已經切成片的又軟又白的麵包,盛在玻璃瓶里的牛奶,還有每天都要說個不停的動人的語言,尤其是在對上帝說話的時候。「為我等罪人……我等望爾名見聖……爾旨承行於地,如於天焉……乃救我兇惡、兇惡、兇惡。」只是在她們到學校的時候,那種奇妙才放慢腳步。雖說那片土地沒什麼可誇耀的,但那棟宅子卻像一座城堡,裏面滿是瑪麗·瑪格納說的應該立即去掉的漂亮裝飾。康瑟蕾塔的第一項任務就是砸碎那些冒犯性的大理石雕像並照看幾個焚書的火堆,當赤身裸體的情侶躥出火堆時要趕緊再投回去,做這些時,她在胸前畫著十字。康瑟蕾塔睡在食品間,擦洗瓷磚、餵雞、祈禱、削果皮、照看花園、儲存食物、洗衣是她白天的工作。正是她而不是別人,發現了野生的灌木叢中有不少極辣的胡椒並加以培育。她跟羅伯塔修女學會了基礎的烹飪技術,後來練得相當嫻熟,把廚房的活計和花園的工作一併接了手。她和那些印第安姑娘一起上課,但不和她們有任何來往。
「什麼都沒做。連我到哪兒去都沒問。只是開車把我送了回來。」
「不,他會的。」
帕拉斯覺得不舒服。她無論吃什麼東西,哪怕吐掉大半,體重還是會增加一磅。感恩節那天她獨自一人過的,吃的都是普羅維登斯準備好的。聖誕節那天她請求放她出去。彌爾頓說不行。你就待在這兒。就去芝加哥,她說,去看望他的姐妹。他最終同意了,並由他的行政秘書做了安排。帕拉斯在她姑媽那兒待到十二月三十日才離開(留下了一張無疑有誤導之嫌的字條)。在塔爾薩機場,她花了兩個半小時租了一輛小汽車,司機把她一路送到了女修道院。她說,只是拜訪一下。只想看看大家都怎麼樣了,她說。除去她自己,她還能騙誰呢?顯然誰都騙不了。康妮當即瞥了一眼。現在又能怎樣?
「那怎麼會盡人皆知呢?」
「變了,我琢磨。這是你的墨鏡,可惜彎了。」
「沒有?」
「我說的是今天星期幾。」
「四十九。就快五十了。」
談話。當然要談。帕拉斯沒給任何人打電話——警察,迪·迪,或者他——直到八月份。他氣壞了,不過還是照樣把她的路費電匯給她了。
康瑟蕾塔看著那軀體,毫不猶豫地摘下墨鏡,盯著染了他頭髮的紅色細流。她邁步走了進去,看到了他夢想過要穿越的延伸的路,感到了翻車、頭痛、胸悶、不想喘氣。她還聽到像是遠處傳來的伊斯塔和朱利踢著卡車和悲吟的聲音。在那軀體內,她看到針尖似的光點在退去。她提起感覺上像是畏懼的精神,瞪著那光點擴大。越來越大,起初空氣能夠一點點地吸進來,隨後便一股股地衝進來。雖然看著那兒如同被魔鬼刺痛,她還是集中注意力,彷彿那處於險境的肺臟就是她自己的。
「我當然知道。不光是出汗的事。你還有別的感覺,是吧?」
「他是怎麼想的?」
她溜進廚房,在羅伯塔修女面前裝作剛才在雞舍的樣子。
「是,修女。」
「我想保持現狀。」
他當然是一語不發。但和星期五中午接她上車時的沉默不同。那種沉默不語充滿了許諾。輕鬆。不言自明。這種沉默不語卻是枯燥的,是一種酸澀的啞口無言。隨後她注意到了那種氣味。雖然一點都不令人不快,但不是他身上的味道。康瑟蕾塔僵住了。後來,由於不敢看他的臉,她便斜眼瞅著他的腳。他穿的不是黑色的高幫鞋,而是牛仔靴,這使她相信了,坐在方向盤後面的是個陌生人,有著和他一樣的身體,卻不是他。
「你是來找我的嗎?你為什麼要找我?」
在那一帶,星期六是個忙碌的日子。每周一次的長途車響著喇叭,把走在縣級公路中間的她轟開了。康瑟蕾塔跳到路邊,繼續前行,她沒編辮子,散發在汽車尾氣的吹拂中飄起。幾分鐘后,一輛油車駛過她身邊,司機隔著車窗叫著什麼。半小時之後,遠處有亮光閃爍。一輛轎車?一輛卡車?還是他?她的心跳動著,開始把血液汩汩地送回她的賽璐珞血管。她不敢讓嘴角泛起的笑容擴展到臉上,也不敢迎著慢慢駛進視線的車輛停住腳步。是啊,親愛的上帝,一輛卡車。而且只有方向盤後面的一個人,我的耶穌。車子現在慢下來了。康瑟蕾塔轉過臉來,看著車子停下,欣賞著那個活生生的男人的面孔。
年輕女子坐到了潘妮騰出的椅子上。
耶穌基督,你到底在哪裡?我們覺得你死了。謝天謝地。他們找到了那輛汽車,一側被撞得一塌糊塗,而且還被人拆卸過了。你沒事吧?噢,寶貝。爸爸。他在哪兒——天哪,他滾過去了?告訴我出了什麼事。你那見鬼的母親像以往一樣沒頭沒腦。他傷害你了嗎?爸爸,沒有。唉,什麼?他是一個人嗎?我們正在起訴學校,寶貝。抓住他們的把柄了。不是他。有些男孩子追我。什麼?在他們的卡車裡。他們撞了我的車,還把我逼出公路。我跑了,後來——他們強|奸了你?爸爸!別掛,寶貝。喬·安妮幫我找了那個偵探。告訴他我找到帕拉斯了。不,她沒事,一定要找到他,行嗎?接著說,寶貝。我在說。你在哪兒?你能過來接我嗎,爸爸?我當然要去。馬上。你需要錢嗎?你能到機場,到火車站嗎?你只要告訴我你要到哪兒就行了。等等。也許你該叫警察。我指的是當地的警察。他們可以把你送到機場。讓他們給我打電話。不。你從車站給我打電話。你在哪兒?帕拉斯?你在哪兒打電話?帕拉斯,你還在嗎?明尼蘇達。明尼蘇達?天哪。我原以為你在新墨西哥城呢。那兒到底怎麼樣?布魯明頓?不,聖保羅。你是在聖保羅附近嗎,寶貝?我不在任何地方附近,爸爸。這兒像是農村。叫警察,帕拉斯。讓他們過來接你,你聽見了嗎?好吧,爸爸。到時候從車站給我打電話。好吧。你聽明白了吧?你沒受傷或什麼的嗎?沒有,爸爸。好的。現在,好啦。我會在這裏,萬一我出去了,喬·安妮會在的。天哪,你好讓我受了一場驚。不過現在一切總算沒事了。等你回來,我們再談那個渾蛋的事。好了,先這樣了?給我打電話。我們得談談。愛你,寶貝。
他輕輕地吻了她,然後撐起胳膊。「我旅行過。全去過。我從來沒見過像你這樣的。什麼東西會拼湊成像你這樣的人呢?你知道你有多漂亮嗎?你看過你自己嗎?」
瑪麗·瑪格納花費了超出支付能力的錢,帶大家到米德爾頓去了一趟。除去康瑟蕾塔比較特殊之外,每個人都做了懺悔,出席了彌撒。克拉麗莎和潘妮是一對懺悔的模範,她們催促著去參觀一下沿途廣告上推介的印第安和西部博物館,但沒有成功。瑪麗·伊麗莎白修女說,把懺悔后的時間如此花費掉不是明智之舉。乘車返回的長途旅行中,大家都沉默不語,只有翻看彌撒書頁的沙沙聲和學校最後一位委託人偶爾發出的哼哼聲。
開始時最重要的事情是模框。她們先刮擦地下室的地面,直到那些石板乾淨得和海邊的石頭一樣。然後她們用蠟燭把那塊地方圈起來。康瑟蕾塔讓她們都把衣服脫|光,躺下去。在喜人的燭光中,在康瑟蕾塔柔和的眼光下,她們照她說的做了。我們該怎麼躺?覺得怎樣好就怎樣躺吧。她們試著把胳膊放在兩側,伸在頭上,抱在胸前或腹上。西尼卡起初是趴著,隨後改成仰卧,雙手鉤住雙肩。帕拉斯側卧著,把膝蓋收起。吉姬劈開雙腿,張開雙臂,而瑪維斯則擺出漂流者的姿勢,胳膊彎著,雙膝向內。每個人找好位置后,都能夠忍受冰冷、不容情的地面。康瑟蕾塔圍著她們走,勾出軀體的輪廓。輪廓畫好之後,她又要大家都在原地保持原來的姿態。不說話。在燭光中赤|裸著。
康瑟蕾塔說到做到,而且還有所豐富。地下室那個房間里有荷蘭進口的可點八支蠟燭的枝形燭台照耀,還瀰漫著古老的香草氣味。多汁的甜梨裝滿了一個白色大碗。這一切都沒能取悅他,因為他從未來過。從未感受過舊亞麻布在肌膚上滑動,也從未從她的頭髮中摘下香樟細枝。她從填著草的柳條箱里拯救出來並擦得鋥亮的酒杯,接收著塵埃,後來到了十一月,就在感恩節前,一隻勤勞的蜘蛛搬進杯里住下了。
「我不管那個。你把他還給我了。」
啊,好吧。這是新的一年,她想。一九七五年。既然舊的計劃全都成了垃圾,就該制訂新的。她最終從浴室瓷磚中拿出那個盒子時,看到裏面滿是證件,不由得歡呼起來。銀行官員也喜得手癢難耐,給了她二十五美元,因為他很高興把它們鑲在鏡框里或者放進展櫃,讓他的顧客們開心。這種西部最大騙局之一的文件彙集,你可不是每天都能看得到。她堅持要五十美元,踩著爵士舞步走出銀行,吩咐瑪維斯乾脆開車就走,請吧。
「邁步進去」除了對瑪麗·瑪格納,別無用處。根本就派不上用場。康瑟蕾塔本來是忍受不了光線接近自己的眼睛的,但是當母親病倒時,她為了她而強忍著。起初,她因悉心照料卻收效甚微而驚慌失措,便試了一下——反正看來沒辦法緩解她的病痛了——後來于無奈之中憤憤然地採取了孤注一擲的態度。邁步進去找到那針眼般的光線。操縱它,擴大它,加強它。讓她一點點地康復,甚至能夠起身。那種「邁步進去」十分強烈,瑪麗·瑪格納的生命像燈似的閃爍著,直到在康瑟蕾塔的懷裡咽下最後一口氣。如此說來,她是實踐過了。儘管是為了她愛戴的女人,她深知這是要遭譴的。瑪麗·瑪格納若是知曉她的生命是靠邪法來延長的,一定會厭惡又氣憤地迴避這種治療。最終進入天堂的祝福也會被應該更清楚這件事的人有意地推遲。因此康瑟蕾塔始終沒告訴她。然而,無論多麼矛盾,這種天賦並沒有消失。她雖然感到困擾,把驕傲的罪孽與巫術聯繫起來,但還是漸漸地在某種意義上認可了,當然她還要勸告自己不要褻瀆他或將自己的靈魂置於危險境地。這是個語言的問題。婁恩管它叫「邁步進去」,康瑟蕾塔則稱之為「進去看」。因此這種天賦就叫作「內視」。這是上帝賦予想開拓這種本領的人的自由。這事有點離經叛道,但解決了她本人和婁恩間的爭論,使她有可能接受婁恩包治百病的療法,並在這種「內視」的功力發揮之時在別人身上實驗。看得見的世界越昏暗,她的「內視」功力就變得越炫目。
他們倆因為斯考特活了過來而鬆了口氣,不過,他們說,別,女士,杜波列斯小姐,我們得回家。「咱們看看車子是否還能用。」伊斯塔說。他們把卡車扶好,發現還能開。婁恩和他們走了,剩下康瑟蕾塔對她剛才的作為既興奮又慚愧。這就是練習了。
「他做什麼了?」
「我沒法幫你。」
「我不需要知道,孩子。」
她因為思念孩子而備覺孤苦,便在一九七○年回過一次馬里蘭州。她在薩爾、弗蘭基和比利·詹姆斯註冊的學校看著課間休息的學生,心中一驚,突然意識到薩爾現在該上初中了,比利·詹姆斯在三年級,而弗蘭基在五年級。不過,她覺得不成問題,一定會認出他們,儘管她沒把握他們能辨認出自己。可能是由於她的手指摳進了操場的圍欄或是臉上扭曲的樣子,不管是什麼原因吧,反正學生們嚇壞了,一個男人過來盤問起她—沒有一個問題她答得出。她連忙跑開,想躲起來偷著看。她想藏到佩格的房子那兒,但不能讓弗蘭克或隔壁的鄰居看見。她找到那裡時——戴帽子的女孩還在趕鴨子——卻流下了淚。原先長得茁壯、繁茂又漂亮的莎倫玫瑰,如今全被砍光了。要不是擔心被人認出,她就要沿街跑掉了。她當即清醒地意識到,無論在這兒還是別的地方,只要沒有莫爾和珀爾,她就不安全。這都發生在她和勃迪通電話並獲悉她被通緝之前。
「我知道你結婚了。」
他二十九歲。她三十九歲。她失去了理智。完全失去了。
「我知道。」
「你告訴我吧。有些女人忍受不了。另一些人說,這讓她們想到了——唉,你知道的。」
「不要茶?你似乎凍壞了。」
康瑟蕾塔撅起嘴,裝作憂心忡忡而且顯得不可靠的樣子。她得到的保證越多,就越要堅持離開,如她所說「自己一個人過」。這種急切大多在星期五催促著她。在中午前後。
他只想要一些黑胡椒。
「你跟他談起過我嗎?」她問。
「他說了『想搭車嗎』,後來又說了『隨時』。像是他還要再用車送我似的。我看得出來他並不喜歡我。」
「是我,帕拉斯。我又給我父親打電話了。這,你是知道的。他準備在塔爾薩和我見面。我來是和你告別的。」
「我指的不是那個。我說的是胎兒。你懷孕了。」
「你告訴過別人嗎?」
她們逐漸迷失了日子。
「只要喊一聲嘛,」康瑟蕾塔說,「姑娘們就能給你弄點喝的來。」她覺得輕鬆,沒了重量,好像只要她願意,就可以不必站起身也能夠移動。
在喧囂的夢中,獨白與尖叫毫無二致;指向死者和早已離去的人的譴責被喃喃的愛取代。於是,她們都累巴巴、氣哼哼地起身到各自的床上去了,發誓再也不屈從於這套把戲,但心中卻深知她們還會的。事實上她們就是照做了。
康瑟蕾塔撇了撇嘴,在胸前畫著十字,喃喃默誦著「聖母瑪利亞,發發慈悲吧」。那種興奮勁兒不見了,那件事似乎讓她噁心。像是魔法。像是巫術。她有一種受辱的感覺要向瑪麗·瑪格納、耶穌或聖母瑪利亞訴說。她不知道她當時在做些什麼,她是受到咒語的驅使。婁恩用了咒語,要她那麼做。
「我……今天是什麼日子?」
他觸了下他的帽檐,笑著說:「隨時。隨時都可以效勞。」
一位路過的顧客注意不到什麼變化。可能只是奇怪,菜圃怎麼會還沒有耕耘,或者誰在凱迪拉克的車廂上畫上了「哀傷」二字。也許還會不解,那個應門出來的老婦人何以不用墨鏡遮掩她可怕的眼睛;或者那些年輕婦女到底把她們的頭髮弄成什麼樣子了。如果是鄰居,會注意得更多——放縱的情緒;宅子的緊張氣氛、陌生的感覺,住客眼中明顯不同的神色——她們和人談話時友善、開朗,其餘時間則安靜、審慎。但是如果一個朋友走來,看到那幾個年輕女人時最初顯出驚詫,隨後可能會被她們的成熟姿態安撫得說不出話來。她們看上去都多麼平靜啊。而康妮,腰板那麼筆直,樣子那麼漂亮瀟洒。那身熟悉的衣裙讓她變得多麼優雅,她溜進司機的座位,身邊放著一個籃子,上面還九*九*藏*書有一個包袱,起初因為說不準還缺什麼很有些心煩。在她駛近家門,開過中央大街時,她的目光可能落在斯維蒂·弗利特伍德的住宅、帕特·貝斯特的房子上,或者她可能注意到一個閑逛的男孩或去愛斯店的米努斯。隨後她便會意識到缺了什麼:與魯比的一些人不同的是,女修道院的婦女不再經常出沒了。也許她還會補充一條,不再被追逐了。但在這一點上,她很可能弄錯了。
隨後,她以比她的開場白(她們誰都不明白)更清晰的語言告訴她們一處地方,在那裡,白色的便道和大海相接。五彩繽紛的魚兒和孩子並游。她講到了品嘗起來像藍寶石似的果實和用紅寶石當骰子的男孩。講到了純金建造的芳香的大教堂,男女天神和會眾一起坐在靠背長椅上。講到了和樹一樣高的康乃馨。講到了長著鑽石牙齒的魔法小矮人。講到了蛇隨著詩和鈴聲起舞。後來她還給她們講了一個叫派達德的女人,她只唱歌,從來不說一個字。
那是很抑鬱的年月。她雖然苦修苦行,卻還沒有完全枯萎,還有時間和頭腦去考慮日常事務。康瑟蕾塔學會了不用在紙上書寫計算來管理一切:她完善了烤肉調料汁,讓牧民們趨之若鶩;和小雞爭吵;給可恨的鵝築窩;還照看菜圃。她和羅伯塔修女一致同意再試著養一頭奶牛。康瑟蕾塔站在園中,想不好該把奶牛圈在哪裡,這時她的脖頸和髮根流出汗來。連她戴的墨鏡都蒙上了一層水霧。她摘下墨鏡,擦去眼周的汗水。透過那帶鹹味的汗水,她看到一個身影向她走來。走到近處才看出來,原來是個小個子女人。康瑟蕾塔感到頭暈目眩,想扶著一根豆架桿,卻沒抓住,便癱倒在地上了。她醒來時已經坐在紅木椅中,那小個子女人一邊擦著她的前額,嘴裏還一邊哼唧著。
「是,修女。」
「愛斯基摩人?」她問道,從脖子上把頭髮理到一邊,「愛斯基摩人是什麼樣的?」
「噢,噢,」婁恩說,「你已經喝得太多了。你多大歲數了?」
這時,索恩來了,說道:「婁恩·杜波列斯告訴了我你做的事。我來對你表示衷心的感謝。」
「我想,就在附近。」
「聽著,」他說,蹲下身子扔著石子,「我們得有個信號。我沒法每星期五都露面。咱們想個招兒,讓你能知道。」
康瑟蕾塔翻看著抽屜,田鼠曾在裏面咬嚙過丙烷氣的發票。她看到了風是如何把燒成炭的傢具弄成絲織物狀態。幽靈佔據了人們逃跑出去的空間。一種燒成灰的人物的造型。一個八英尺高的男人,在壁爐附近盤桓。他生著牛仔那樣強健的雙腿和下巴,能夠面對他們及時回答地產方面的問題。他抬著黑色的長手臂,手指向左指著天空——那兒有一處牆坍塌了,要求他們趕緊離開他的領地。離這個伸著手指的男人不遠,淡淡地刻在牆上的是一個長著三英尺長的蝴蝶翅膀的姑娘。對面牆上刻著的人在康瑟蕾塔看來是漁民,但那個活生生的男人說不是,那更像愛斯基摩人的眼睛。
她已經身處一處狹小得僅可放下一口棺材的空間,已經獻身於黑暗,早已失去了食慾,只求忘卻一切,便竭力想弄明白這種拖沓。「為的是什麼呢?」她自問,而她的聲音卻淹沒在從屋檐到地板充斥著的許多聲響之中。一星期之中有好幾次,在夜間或光線黯淡的白天,她都到地面上去。那種時候,她都要站在菜圃里,四下走一走,仰望著天空,看看那裡她能承受的僅有的光線。有一個女人,通常是瑪維斯,總要堅持陪伴她。說呀,說呀,說個不停。或者另有幾個女人會來。從名字好聽——嘉納克、梅多克、奧比昂和聖艾米隆——落滿灰塵的瓶子里嘬吮著,便可聽到她們說話,有時還可應答一聲。瑪維斯是在那裡時間最長的,除她之外,越來越難以分辨其他人了。她對她們的了解幾乎都已忘卻,而記起其中的什麼事似乎越來越無所謂,因為她們每個人的聲音都在訴說著同一個故事:混亂失序,欺詐矇騙,以及羅伯塔修女警告那些印第安姑娘要防範的放任自流。這三點為通向永滅的地獄鋪平了道路,其中尤以放任自流為甚。
康瑟蕾塔坐起了身。「你們是兩個?」
「難以置信。你在誇張。」
她想,他準是死了,而且沒人告訴她這消息。她一整夜都輾轉難眠—躺在食品間她的小床上,或在黑暗中趴在廚房的桌子上。早晨她眼看著活生生的世界隨著他的不在而消散了。她胸口堵得厲害,心臟無力地跳動著。她的血管好像變成了起皺的賽璐珞管子。她胸中的沉悶迅速加重,讓她無法順暢地呼吸。最後她決定弄個明白或者找到他。
瑪麗·瑪格納去世時,五十四歲的康瑟蕾塔在某種意義上淪入孤兒的境地了,雖然不再是街上的棄嬰,也不再當女僕。教堂精心反對過度的人性之愛是有其道理的。瑪麗·瑪格納離開她以後,康瑟蕾塔便接受了她的兩個朋友的同情,接受了瑪維斯的幫助和婆婆媽媽,接受了格蕾絲逼她開心的努力,但連接她和世界的繩索從她指間滑脫了。她沒有身份證,沒有保險,沒有家庭,沒有工作。她面對著消亡,等待著被逐,生怕得罪上帝。她覺得自己像是一捲紙——上面什麼都沒寫——被扔在一個空櫥櫃的角落裡。她們曾經許諾總會照顧她,但並沒有告訴她「總會」並非在各方面,也並非永遠。窖藏的酒起初還能幫她,後來就沒用了,她也發現自己內心充滿酒鬼式怨恨,恨不得自己有力氣把那些在房子里白住的女人打得靈魂出竅。「上帝不會犯錯誤的。」婁恩曾經對她高叫。但是他有時也過於大度了,竟然將魔力賦予一個醉酒不醒、無知又沒錢的女人,一個生活在黑暗之中、不能從床上起來做些有用的事的女人,或者不如乾脆死在床上、讓世間擺脫她的惡臭的女人。她頭髮灰白,眼睛已經失去了功能,她想象著自己在人前是副什麼模樣。她那毫無光彩的眼睛什麼都看不清,倒是能洞察別人心中所想。這情形與那個盲目的季節恰恰相反,當年她與那個活生生的男人尋歡作樂時,第一次看到了她那麼努力去看的東西。但是人家對她半是詛咒,半是祝福。他把綠色燒光了,並用純粹的視力取而代之,她要是利用了那種視力可真該遭天譴了。
隨著時光變幻和一日三餐的輪換,之後的幾天是漫長的哀傷期,康瑟蕾塔在急速燃燒的愛情的碎片中拾揀著。浪漫延伸到破裂點就破裂了,破裂的結果是簡單愚蠢的轉換。從五體投地膜拜上帝、吸納關於他的血肉的概念,轉向一個活生生的男人。羞恥。無怨的羞恥。康瑟蕾塔手腳並用地爬回到祈禱室(熱切地巴望著他能在那裡,在昏暗中發出紅光)。像婦女們通常做的那樣,她匆匆投入自己知道在哪裡的那個軀體的懷抱,如同肌肉痙攣一般對其畏縮沒有任何感知。沒有請求式的祈禱。沒有說「主啊,我當不起你到我舍下來」。她只是跪了下去,以一向的幸福感開口說道:「親愛的主,我沒想吃他。我只想回家。」
「你怎麼看呢?」
「傻瓜。」婁恩說。她提起她的袋子,沿車道走去,在太陽地里等著搭車。
在康妮的宅子里得到的安全感,在帕拉斯到來之後,不如先前那樣完整無缺了。她花費了很多時間哄她高興、喂她吃飯,因為帕拉斯不吃的時候就哭或者忍著不哭。那姑娘八月份走後降臨的輕鬆感,在她十月份返回時——更漂亮,更豐腴,還裝作只是路過這兒看一看——消失了。在一輛豪華轎車裡,差不多吧。帶著三個箱子。現在是一月份了,她在夜間的抽泣,傳遍了整個宅子。
她說,她名叫婁恩·杜波列斯;她說,要不是她來買胡椒,誰知道康瑟蕾塔會在菜豆中躺多久呢。
「小時候,我的身體是受傷和臟污的,後來投入了一個女人的懷抱,她教導我說,我的身體什麼都不是而我的精神則是一切。我同意了她的觀點,直到我遇到了另一個身體。我的肉體渴望著,便吃了他。當他離開時,那個女人再次將我從我的身體中拯救出來。她兩次救了我的身體。當她的身體患病時,我盡我血肉之軀所能,照看她的身體。我把她的身體摟進我的雙臂雙腿之中,擦洗它,搖晃它,還進入它讓它保持呼吸。在她去世之後,我無法擺脫那一切。我的骨頭疊在她的骨頭上,那是唯一的好事。不是精神。是骨頭。與男人沒有區別。我的骨頭疊在他的骨頭上,那是唯一的真實。因此我想不通精神在這件事里失落到哪裡去了?它確實和骨頭一樣真實。和骨頭一樣好。一個甜美,一個苦澀。失落到哪裡去了呢?聽我說,聽著。絕不要把骨頭和精神分開。千萬別把一個放到另一個上面。夏娃是瑪利亞的母親。瑪利亞是夏娃的女兒。」
康瑟蕾塔抓起籃子,跑出了廚房。
康瑟蕾塔點點頭。那女子用手指捂住嘴。
那是在十月底,他把燒毀的房子的一部分用一條馬鞍毯圍起來,他們倆躺在一條軍用墊被上。頭頂蒼白的天空正被接近的黑暗包圍著,這景色他們即使觀看也是看不見的。因此,當落雪讓她的頭髮發亮、使他的濕背發涼時,他們才吃了一驚。後來他們談起他們的處境。囿於天氣和環境,他們主要談的是地點問題。他提到向北九十英里的一座鎮子,但又立刻改了口,因為沒有一家汽車旅館或別的旅館肯接待他們。她建議就在女修道院,因為到處都可以藏身。他哼著鼻子表示不快。
最他媽好的進展就看怎麼計價了,瑪維斯希望技|師對這輛十歲的凱迪拉克的鍾愛能讓他在收費時給她打個折扣。她始終不會知道他到底打沒打折,但在修車鋪下班之前,他把活兒幹完了,收費是工錢五十、零件三十二、潤滑油和汽油十三,差不多把玉米地的租金花光了。要等波森先生下次交租金還得三個月。不過,餘下的錢還足夠日常購物,加上康妮想塗的漆(她猜是給那把紅椅子塗;但還有白漆呢,大概也要塗雞舍),以及冰淇淋。那對雙胞胎喜歡冰淇淋,見到就吃。可是聖誕節玩具卻沒人動,所以瑪維斯花了五小時等待翻新和修理,用一輛玩具卡車換了一輛玩具汽車,用一個玩具娃娃換了一個會說話的娃娃。珀爾很快就會長大到可以玩芭比娃娃了。他們的成長和變化令人吃驚。他們夭折時,頭還抬不直,但一次在大宅裡頭聽到他們時,已經是蹣跚學步的兩歲嬰兒了。根據他們的笑聲,她能夠一絲不差地分辨出來。而根據他們和別的那些在各個房間里跑來跑去的孩子的融洽相處,她知道他們成長得怎麼樣。現在他們都到了上學的年齡:六歲半,瑪維斯該考慮適合他們年齡的生日禮物和聖誕禮物了。
康瑟蕾塔不理睬她們。「別糾纏我了。」
那次事件並沒有阻止無花果樹下的約會。下一個星期五他來了,穿著原來的鞋子,發散著正常的氣味。他們爭論了幾句。
她們的聲音像唱歌般柔滑。她們把頭髮一甩,用處於危險中的姑娘的閃亮眼睛看著她。
「這太棒了。我得去。唉,自從我上次見到他,時間好像過去了不止一輩子。」
廚房門上的敲擊聲並不響亮,但那種私密勁兒是不會弄錯的。敲了三下。再沒有了。那兩個女孩手握著頭髮僵住了。康瑟蕾塔從椅子上站起身,彷彿是被法官或天使召喚似的。從某種意義上說,既是法官又是天使,呈現出年輕女子的外形,疲憊不堪、氣喘吁吁,但身板筆直。
他們坐在他的卡車裡,駛出礫石車道、狹窄的土路,然後在一條較寬的柏油路上加速,兩人始終沒有說話。他似乎是為了機器高興才駕駛的:引擎的吼叫被封閉在鋼鐵之中;汽車偷偷摸摸地分開了近處的黑暗,又跳進了遠方的黑暗——一直伸展到無法預見的地方。在康瑟蕾塔的感覺中,他開車走了好幾個小時,兩人仍然沒交換一句話。危險,再加上必須集中注意力,他們反倒平靜了。她不曉得也不在意他把車駛向哪裡,或者到達之後會發生什麼事情。朝著不可預見的目標疾馳,坐在比把他們分開的黑夜還黑的他的身邊,康瑟蕾塔讓翅膀舒展開,並從石頭般冰冷的子宮壁上脫離。在風對向日葵既不是幫助也不是威脅的地方,在月亮並非時間、天氣、播種或收穫的語言,而是一種為他們倆設計的初始世界的特色的地方。
「鑽進去?怎麼鑽?」
一次,在這樣的購物旅程中,康瑟蕾塔陪著瑪麗·瑪格納乘著學校的福特水星客貨兩用車,她們還沒來到新開闢的路上,就發現顯然是出了什麼事。驕陽之下,某樁令人興奮的事情正在進行當中。她們能夠聽到高聲歡呼,她們看到的場景不是那三十多人默默從事著建鎮的工作,而是幾匹馬奔進院子,跑下大路,人們則大叫大笑。頭髮上戴著紅花、紫花的小姑娘跳上跳下。一個緊緊趴在馬頸上沒有摔下來的男孩被人舉下馬,並被宣布為勝利者。青少年男子揮著帽子、揉著眼角,追逐著馬匹。康瑟蕾塔看著人們縱情玩樂,聽到了一種輕微但持續的沙沙聲。沙,沙,沙。當時她就想起曾見過就是這種膚色的人,就是這種男人在街上與婦女們伴隨著如狂亂心跳般節奏的音樂跳著舞。他們軀幹不動,臀部則在腿上方轉著小圈,其速度之快,你根本無法解釋怎麼可能有這樣的放鬆流暢。不過,這裏的這些男人並沒有跳舞,他們笑著,跑著,互相叫著,也呼喚著更加歡天喜地的婦女。他們雖然在這裏住著茅屋,不是身處擠滿皮膚閃亮的黑人的鬧市,康瑟蕾塔知道她認識他們。
帕拉斯試過了。但那種羞辱讓她抬不起頭來。彌爾頓曾向她打探她母親的情況。曾經有人警告他要當心與他圈子之外的人結婚的後果,而且每次警告都不幸成為現實:迪·迪是不負責、不道德的;如果情況屬實,她還是個盪|婦。帕拉斯的回答含糊其辭,模稜兩可。他還在謀求起訴學校,理由是它的鬆懈和造成危險的環境,更不消說有犯罪傾向的職員了。可是受「誘拐」的「犧牲品」卻是心甘情願走的,而那次「跨州」行程的終點恰恰是「犧牲品」的母親。這怎麼能稱得上是犯罪呢?她父親家是不是有什麼事情他們得了解一下?是不是出了什麼事使女兒想要、急著要逃到她母親那兒去呢?進一步說,校園內並沒有發生什麼討厭的事——除了「犧牲品」的汽車被修理了一下,並且她被平安護送到家。何況,「誘拐」發生在學校停課的假期。尤其是,「犧牲品」不僅心甘情願地去了,還連欺帶哄地自願陪伴一個男人(甚至可以稱作是藝術家),他並沒有前科,而且在高中的表現和工作都堪稱楷模。她被他性侵犯了嗎?「犧牲品」說沒有,沒有,沒有,沒有。他是不是讓她吸毒,給了她非法的東西吸呢?帕拉斯搖著頭否認,只記得她母親那樣做過。撞她車的人是誰呢?我不知道。我根本沒看到他們的臉。我離開了那地方。到哪裡去呢?我揮手攔車,有人讓我上了車。誰?一些人。在一個教堂似的地方。在明尼蘇達?不,在俄克拉荷馬。地址是什麼,電話多少?爸爸,算了吧。我現在不是到家了嗎?是啊,我可不想讓你操心了。不用了。不用了。
「不過什麼?」
九-九-藏-書「想搭車嗎?」
「怎麼?」
在車裡,他們相互凝視了許久,認真又仔細,隨後兩人都笑了。
康瑟蕾塔哈哈笑了。「你戴著墨鏡比我看你清楚得多。」
「你從鎮上來嗎?」
「我想喝杯咖啡。太想喝了。」
「他跟你說什麼了?」
「你還知道什麼?」他把他的食指放進她的肚臍眼裡。
康瑟蕾塔心不在焉地聽著。她的好奇是溫和的,她的宗教習慣是牢固的。她的安全不牽繫於一把笤帚倒下或一隻郊狼的糞便。她幸福的增減不在於看到一隻畸形的動物。她不幻想和水交談。她也不相信普通人能夠或者應該干涉自然結果。然而,來自丹比的路像鋸條一樣筆直,一個十幾歲的少年第一次在這條路上開車,不僅相信能夠矇著眼睛開,而且相信能夠睡著覺開,當初斯考特·摩根就是這樣做的。一天黃昏,他曾在女修道院門前的馬路上來回開過車。他當年只有十五歲,開的是他最好朋友的父親的卡車(他叔叔教他駕駛的小迪爾車與之相比,根本算不上什麼),車裡邊,他哥哥伊斯塔睡在車廂里,他的好朋友睡在他旁邊。他們偷偷到了紅叉河去看黑人競技表演——這是他們的父親禁止的,還高高興興地喝了福斯塔夫啤酒。斯考特坐在方向盤後面打盹,一次卡車歪出路面,本來可能不會造成嚴重損壞,可是路側堆著電線杆,等著電線工一接到命令就立刻豎起來。卡車撞上了那堆電線杆,便飛了起來。朱利·波森和伊斯塔被拋了出去。斯考特則被卡在車裡,他黑黑的太陽穴上開了一個紅亮的彎彎的口子。
「康妮?」
「沒有!」
「什麼事那麼可笑?」
「可是他,可是他——」沙,沙,沙。沙,沙,沙,她想說的意思是,他和我一樣。
不久之後,只有母親和羅伯塔修女留下了。瑪麗·伊麗莎白修女在印第安納接受了一個教職。潘妮和克拉麗莎被帶到了東部,後來聽說一天夜裡在阿肯色州的費耶特維爾,她們倆從長途車上逃跑了。除去寄給康瑟蕾塔的一張匯款單上籤著一本故事書里的名字之外,再沒聽到她們的消息了。
「從來沒跟他談起你。」
「噢。」康瑟蕾塔說,看著月亮般的頭在一根脊椎骨上飄動,看著四個小小的附肢——爪或手或蹄或足。在這個階段還難以分辨。帕拉斯懷著的可能是羊羔、嬰兒、美洲虎。「可憐。」在帕拉斯跑出房間時,她說。當她想象著孩子將來與這個愚蠢的年輕母親可能過著什麼樣的日子時,她又說了聲「可憐」。她想起了另一個女孩,年齡相仿,是幾年前來的——來時是很糟糕的季節。接連十七天,康瑟蕾塔一直獨自待在宅子里,守著瑪麗·瑪格納進氣出氣,幽藍色的光跳動著,直到瑪麗·瑪格納請求讓她走,雖然她連最後那莊嚴的誓言都說不出來了。第二個姑娘格蕾絲來得及時,中止了在屍體移走後降臨的那種可怕的孤寂,讓康瑟蕾塔得以入睡。瑪維斯剛帶著藥水和非法的鎮痛劑回來。康瑟蕾塔歡迎這兩個做伴的人,讓她不致一味地陷入有關被逐、飢餓和無悔的死亡的自憐念頭。削減文書或贊助人於她成了不敢去想的事情,猶如她九歲那年緊拉著瑪麗·瑪格納的手走在阿田納斯號的欄杆處一樣。無論婁恩·杜波列斯或索恩可能提供什麼,也不會包括住處。在那座鎮子上是不可能的。
「你要是這麼想,就不該到這兒來。你想看看我是什麼樣子,我是不是懷孕了。」
「嘿,那不重要。我路過這裏。」他們之間有十碼的距離,但他的話直衝到她的面頰上。
她把頭髮束進一個墨綠色的發箍,買了一副廉價的墨鏡,乘上長途車先到華盛頓,再前往芝加哥。她在那兒替康妮買了給母親的東西,換了一輛又一輛長途車,到達了米德爾頓的長途汽車站,她的凱迪拉克就存在那兒的停車場。她急急忙忙地買好給康妮的用品,在她的雙胞胎孩子的陪伴下一路加速行駛。瑪維斯緊張得透不過氣來,在車道上踩下剎車,把車停在已經在這裏住了下來的赤身裸體的吉姬旁邊。三年來,她們吵嘴,動手,勉強相處,只是由於康妮的緣故才不致互相謀殺。瑪維斯相信,是因為吉姬被那個從魯比來的男人攪得心神煩亂,她們才沒拔刀相向。瑪維斯是寧可這麼做的,和任何人拼打到底,當然也包括那個在街上混出來的渾女人,因為那女人曾經威脅說要用刀結果她,讓她的孩子們沒人保護。因此她在可愛的西尼卡到來時,由衷地甚至過分地歡迎她。吉姬也全心全意地歡迎西尼卡的到來,把那個叫K.D.的人像葡萄籽一樣吐掉了。在這一新的組合中,瑪維斯的崇高地位穩固了。連那個長著漂亮臉蛋卻有著受傷害表情的哀凄的富家小姑娘,也沒有動搖她的地位。雙胞胎很高興,瑪維斯依舊比別人更親近康妮。正因為她們如此接近,如此相互理解,瑪維斯才開始擔憂。倒不是因為康妮的夜間習慣,或是她喝不喝酒,而是這種親密的情感近來實際上已經消失了。還有別的。康妮點頭的樣子像是在聽旁邊的什麼人講話;她總是嗯啊的,而如果你說什麼,她就答非所問。還有,她不僅不再戴墨鏡,而且每天要打扮那麼一下,穿上一件索恩·摩根在這兒時給她的衣裙。她腳上穿的則是原先放在她梳妝台上的那雙閃亮的修女鞋。隨著她自己耳朵中響著的開心笑聲,以及冰淇淋在嚴冬中融化,她無法判斷這類事情。康妮從來沒詰問過雙胞胎的真實情況,而瑪維斯本不打算解釋或辯護她知道的是真的,對她而言接受才是主要的。夜間的來訪者越來越少露面了,她除去操心這個,便全神貫注于莫爾和珀爾長得有多快,以及她能不能堅持下去。
「好吧,那就動動吧。」
「你不相信嗎?」
「嗯,嗯。我從遠處的鄉村來。有什麼可喝的嗎?」
「你要是經歷過就知道了。」
「我們幫助過你,康瑟蕾塔。現在你該幫我們了。這不是偷——我們在這兒工作很努力。行嗎?想想我們幹得多麼賣力吧。」
女人們互相看著,隨後又一齊看著一個她們認不出來的人。她長著親愛的康妮的容貌,但有點像雕出來的——顴骨更高,下巴更堅毅。她的眉毛總是那麼粗,牙齒總像珍珠那麼白嗎?她的頭髮不見一點灰白。她的皮膚像桃子一般光潔。她幹嗎這樣說話?她說的又是什麼意思?她們全都覺得莫名其妙。這位親切平和的老女士似乎對她們每一個都最愛;從來不指責,有什麼都與她們分享,卻不大需要照顧;不要求感情投入;傾聽;從不鎖門,不管是誰都肯接納。這位理想的長輩、朋友、同伴,有她在她們就平安,她在說些什麼呢?這個完美的房東,不收房錢卻歡迎任何人;這個「鵝奶奶」,可以和她說私房話或者不搭理她,可以對她撒謊或者發假誓;這個玩伴似的母親,隨孩子的意願,可以擁抱她也可以扶著她出去散步,她在想些什麼呢?
「那是什麼氣味?」來者問,「鼠尾草嗎?」
浴缸里的水微溫,淺得僅及吉姬的腰際。她喜歡又多又熱、滿是泡沫的水。大宅里的管道破裂了:流出的水帶著顏色,一股股地向外冒,有時還輸送不到二樓。井水流過一個燒柴的鍋爐,那是除去她誰都沒興趣保留的。她是個習慣於惹麻煩的人,總想在冬天比往常更糟的老舊的管道系統中積存好幾加侖熱水。西尼卡當然幫了不少忙,把一桶桶冒著氣的熱水從廚房的爐子邊提到浴室。為了弄出肥皂泡,她倒進不少象牙雪牌洗浴劑,盡其所能把水攪拌起來,可惜只得到了令人失望的軟泥般的東西。她曾經邀請西尼卡到浴缸里和她共浴,但又像以往一樣遭到了拒絕。雖然吉姬清楚為什麼她的朋友不願意讓人看到赤身裸體,但偶爾仍禁不住要逗她洗浴。她曾經看到過血跡斑斑的衛生紙,但西尼卡皮膚的隆起部分只是在衣服下才能摸到。儘管吉姬莽撞得不怕討人厭,她仍然沒能向她問及那些隆起。答案可能會太接近那個黑人男孩流血的場面了。
「你不知道。」康瑟蕾塔說。
「是誰?」
「呃,我已經過七十了,我知道我的體格。你照我說的去做,變化就會容易些和短促些。」
「我看沒有。」
她退著走開,緊盯著他那張臉。她雖然不想看,但還是緊盯著他的眼睛,一雙純潔但充滿仇恨的大睜著的眼睛。
他們在那裡約會的整個期間,樹上始終沒有出現無花果,但他們對蒙土的葉子的陰涼和飽經風霜的樹榦的護衛還是感激不盡。他帶來的毯子,他們盡量躺在上面。後來,他們彼此看到了乾燥的地面在身上造成的傷口和青紫。
她伸展開雙腿,露出水面,抬起腳來欣賞。以前在K.D.光著膀子背對著她坐著的時候,她常常躺在那兒用雙腳蹭著他的脊樑。他糊裡糊塗奉獻,充滿了激|情、傷害和嚮往,以及許多許多的屈服。是啊,她曾經糾纏過他一陣。她欣賞他對她的崇拜和追隨,因為她自己沒有崇拜和追隨別人的經歷。米基。沒有誰能管那叫愛。可是K.D.的方式沒有讓她長時間感到開心。她後來就時常欺騙他、侮辱他、拒絕他,而他在宅子周圍追逐她、抓住她、拍打她。瑪維斯和西尼卡曾經把他拉開,用廚房裡的炊具揍他,把他趕走——對他的咒罵她們三個用更難聽的罵聲作答。
潘妮和克拉麗莎已經洗好頭髮,坐在爐邊,用手指捋順著頭髮,好讓它干透。她們倆總有一個時不時地湊近爐子,晃著一綹閃亮的黑髮烤著。她們輕聲唱著被禁止的印第安阿爾貢金民謠,像往常一樣看著康瑟蕾塔:她充滿激|情、精力充沛的日子;她在心煩意亂之中慢慢變得總是咬指甲。她們喜歡她,因為她和她們一樣是偷來的,也從心裏可憐她。她們把她的舉止看作是有關愛的局限和可能、有關禁錮的嚴肅教誨,從中吸取教訓,以平衡她們自己的生活。然而,要優先考慮的是當前的出路。包裹已經打好,計劃也安排好了,她們需要的只是錢。
康瑟蕾塔把小母雞歪過來,看著銀白色中帶玫色的腹腔。她用鹽把雞塗滿,並把它的表面用肉桂和黃油揉搓了一遍,再把洋蔥加在用雞脖子、雞心和雞胗煮的湯里。母雞一烤到外焦里嫩,就被她放到一邊,去吸足湯汁。
「聽我說。他不能荒廢掉他正做的事情。我們倆都不能。我們正在做一些事情。」
「像什麼?」
康瑟蕾塔哈哈笑。
「不必了。那些修女。我的意思是,她們不會喜歡的。她們不會讓你這樣走進去,動手鼓搗爐子的。」
「我當時不由自主地做了。我的意思是,不是由我控制的。可以這麼說。」
「我比你歲數大。」
「還能找誰呢?」那女人問道,口氣清晰、毫不含糊。
「是啊。不過先來點水吧。然後再來茶。」
「我會還給你籃子,不過還的時候可能晚了。打擾你沒事吧?」
「你把錢放在哪兒了,康瑟蕾塔?請告訴我們吧,康瑟蕾塔。星期三他們就要把我們送到教養院去了。只要一點,康瑟蕾塔。在食品間,是嗎?唉,那倒是在哪兒?從星期一以來就只有一美元二十美分了。」
「只是?」
「你想要什麼樣的幫助?」
康瑟蕾塔像個新的、改造過的母親,她負責供應她們無血的食物和白開水以解饑渴,她們因此都變了。她們得經過提醒才移動她們外在的身體,內在活生生的精神倒是極具誘惑力。
突然,他沒有移動就已經湊到她身邊——滿臉笑容,像是他正在享受(或者期待)這樣美好的時光。康瑟蕾塔又笑了。他一下子就從台階飛到她身邊,還這樣看著她——充滿秘密歡愉的調情—看起來這麼可笑,真像是喜劇。他離她的臉不足六英寸的距離,摘下了他的高帽子。清爽的茶色頭髮披落下去,瀑布般地散在他的肩頭和後背。他隨後摘下了墨鏡,擠了擠眼,一邊的眼皮挑逗地慢慢眨了眨。她看到他的眼睛像新蘋果似的又圓又綠。
「有人看見我們了嗎?」
「我知道了。」
真實而緊張的生活落實到那裡,便處於有限的光亮,以及煤油燈和蠟燭的煙氣中。輪廓像磁石似的吸引著她們。帕拉斯堅持要去買油彩管和彩筆棒。在較薄的麂皮料子上繪畫。她們理解了,便開始著手。先畫身體器官:乳|房和陰|部,趾頭、耳朵和頭髮。西尼卡在一個知更鳥的蛋上用藍色複製了她的一處相當精緻的傷疤,在蛋的尖頭還畫了一滴紅色。後來,當她又渴望在大腿內側划道時,她沒有動手,而是選擇畫了躺在地下室地面上的一個裸體。她們互相說著夢見了什麼和畫出了什麼。你肯定她是你的姐妹嗎?說不定她是你母親呢。為什麼?因為只有母親才可能而姐妹不會做這樣一件事。西尼卡給油彩管擰上蓋。吉姬在她的喉嚨周圍畫了一個心形的小盒,瑪維斯問起她時,她說那是她父親給她的一件禮物,被她扔進墨西哥灣了。裏面有畫像嗎?問問帕拉斯。有。兩幅。誰的?吉姬沒有回答,她只是又加了一些點,代表心形盒的鏈子。帕拉斯在畫在地板上那輪廓的肚皮上加了個嬰兒。當問起誰是父親時,她什麼也沒說,只是在嬰兒旁邊畫了一個長著長睫毛和撅著毛茸茸嘴唇的母親的面孔。她們逼著她問,不過很輕柔,既沒開玩笑也沒嘲諷。卡洛斯嗎?那些把她趕到水裡的男孩嗎?帕拉斯給那張撅著的嘴加了兩顆大虎牙。
「當然不是你。」他說,「最後一次是什麼時候?」
確實如此。婁恩給了康瑟蕾塔一杯熱飲,味道有點像純鹽水。當她向瑪麗·瑪格納描述她那陣暈眩和婁恩的偏方時,瑪麗笑了,說:「好啊,作為教師,我想的是『胡扯』;作為女人,我想的是有幫助,有幫助的任何事。但要十分小心。」瑪麗·瑪格納放低了聲音,「我想她在練習。」
「沒什麼可解釋的。」
在進口路旁的一個藍底白字招牌上,寫著「基督王學校,為本地姑娘設」。可能大家都真的想這麼叫,但在康瑟蕾塔現有的記憶里,只有修女們才使用這一正式名稱——大多是在祈禱的時候。雖說沒有任何道理,學生、州里的官員和她們在鎮上遇見的人,都叫它女修道院。
她們是在過去的八年中陸續到來的。第一個來的瑪維斯是在母親長期卧病期間抵達的;第二個在她剛死之後。然後又來了兩個。這兩個都請求逗留幾天,但實際上再也沒走。不時會有這個那個打起個寒酸的小包,和大家告別,似乎就此消失了一段時間——不過僅僅是一段時間而已。她們總會再回來待下去,在一座連收稅員都不想來的房子里,與一個愛戀墓地的女人一起像耗子似的生活著。康瑟蕾塔透過她各式各樣古銅色、灰色或藍色的墨鏡看著她們,看到的是些心碎的姑娘、受驚嚇的姑娘、孱弱的姑娘和撒謊的姑娘。她啜飲著聖艾米隆或有煙熏味的嘉納克時,還能容忍她們,但卻越來越想咬她們的脖子。想做點什麼事來制止糟糕、難以消化的食物的製作,瘋狂的打擊音樂,打架,沙啞空洞的笑聲,以及種種要求。尤其是那种放任自流。羅伯塔修女要是知道了,會砸爛她們的手。她們不僅如非必要絕不做任何事,而且沒有計劃做任何事。她們雖然沒有計劃,卻有著巴望——小女孩那種愚蠢的巴望。瑪九-九-藏-書維斯沒完沒了地講著可靠的賺大錢的投資:蜂箱,叫作「供應住宿加早餐處」的什麼東西,包辦伙食和娛樂的公司,孤兒院。有一個想的是她發現了一個裝著錢、珠寶或別的東西的珍寶櫃,想以其內藏東西欺騙別人。另一個悄悄地割自己的大腿、手臂,巴望成為傷疤女王。她用隨手拿到的任何東西,刀片、別針、削皮刀,在皮膚上劃出細細的紅口子。還有一個似乎渴望著過夜總會生活,在擁擠的人群中閉起眼睛唱著滿懷憂傷的歌曲。康瑟蕾塔以一種浸透了葡萄酒的虛飾的沉迷聆聽著這些小女孩式的夢想,因為它們激怒她的程度遠遠比不上她們低聲悄語的愛情——在那些女人離開之後,那聲音還要延續很長時間。她們總是手裡拿著煤油燈或蠟燭,一個接一個地滑下樓梯,像進入殿堂或地下室的侍女似的,坐在地板上,談論著愛情,彷彿她們對愛情無所不知。她們談到在睡夢中到來撫愛她們的男人,在沙漠里或冷水裡等候她們的男人,一度發狂地愛著她們的男人,或者本應愛戀她們、可能愛上她們或有機會愛上她們的男人。
「不是,他沒有。他只是……」
「我想在生活中向前走。許多人依靠我呢。」
康瑟蕾塔從一個大水罐里倒了水,再彎腰去查看爐火。
一月份過去了。二月份也過去了。到了三月份,日夜不分,因為她們忙於精細刻畫身體部位和紀念物。黃色的發卡,紅色的牡丹,一片白色地面上的綠色十字架。一根被小愛神丘比特的弓箭射穿的雄起的陰|莖。莎倫玫瑰花瓣,洛娜·杜恩。在孩子氣的太陽下,一對亮橘色的情侶不停地做|愛。
「他覺得他自己救了自己。」
「不是。」他閉上眼睛,再次睜開眼時,卻看著別處,「只有我一個。」
「這麼久了?」
婁恩坐在康瑟蕾塔的桌旁,與其說聽到不如說感覺到那次事故:朱利和伊斯塔的叫喊聲不可能傳得這麼遠。她站起身,緊抓住康瑟蕾塔的胳膊。
「絕不,」康瑟蕾塔說,「在我的信念中,信仰就是我需要的一切。」
康瑟蕾塔給褐色的小土豆削皮、切塊。她在水裡加了熬好的調料汁、月桂葉和鼠尾草,燉上土豆,然後再倒進長柄平底鍋焯湯,直到土豆變成暗金色。她把紅胡椒粉和黑胡椒籽撒到上面。「噢,對了,」她說著,「噢,對了。」
康瑟蕾塔把白糖小糕餅放在一個大盤子里。「婁恩以為——」
在她最糟糕的日子里,當她內心的壓抑臟污了潔凈的黑暗時,她真想把她們全都殺死。說不定這正是她這種螻蟻式生活被拖延著的原因呢。除此之外的原因便是上帝以冷漠的安詳表現出來的憤怒。沒有他的原宥就死,對她的靈魂是一種譴責。沒有瑪麗·瑪格納的寬恕就死,則違背了「唯一天主,永生永王」的誡律。若是康瑟蕾塔及時向那位老婦人訴說,在她的頭腦還沒有衰竭到只是單調地咕噥之前就對她坦白,或許她就會隨便地給出真諦了。在那最後一天,康瑟蕾塔爬上她身後的床,把枕頭扔到地板上,將那輕如羽毛的軀體抬起來,用她的雙臂和雙腿擁著。那顆小小的白髮頭顱靠在康瑟蕾塔的胸間,於是老婦人便在她誘拐來的孩子長成的女人的搖晃和祈禱之下,如同出生般進入了死亡。她實際上誘拐了三個孩子,在一九二五年那是再輕易不過的事情了。瑪麗·瑪格納當時還是個修女,不是嬤嬤,公然拒絕把兩個孩子丟在她們坐著的街道的垃圾堆上面。她乾脆把她們撿起來,帶到她上班的醫院,接連用歐多諾小蘇打、格拉芙疥癬藥水、肥皂、酒精、水銀藍油膏、肥皂、酒精給她們清洗身子,然後又把碘酒仔細塗到她們的痛處。她給她們穿戴起來,和其他修女一起帶她們上了船。她們是六名美國修女,要返回被更古舊、更嚴厲的葡萄牙法律控制了十二年之久的幾個州去。沒有人質疑這些要獻身於印第安人和黑人的修女為三個非白種的小頑童付減價客票。此時已有三個孩子,康瑟蕾塔是最後一刻才定下來的,因為她已經九歲了。在任何人看來,這樣的劫持都是救援,因為不管這個固執的修女把她們拖進什麼樣的生活,也比她們在那座城市屎尿遍地的小巷中過日子強。她們抵達利蒙港的時候,瑪麗·瑪格納修女把兩個孩子安置在一家孤兒院,因為這時她已經喜歡上了康瑟蕾塔。是因為綠眼睛嗎?茶色的頭髮?也許是她馴順的性格?也許是她如日暮般煙色的皮膚?她一路監護著她到達一處被指定的困難修女接收站——一所設在北美洲西部一個不毛之地、專收印第安女孩的救濟院兼寄宿學校。
「別要我解釋。我解釋不了。」
「可能是吧。他幹嗎要喜歡你呢?你想讓他喜歡你?」
「我們需要你的智慧。不是混亂。」
「不,修女。沒什麼。只是……」
「他大概不知道。說不定他根本不認為你那樣子是要進鎮子。」
「我能為你弄點什麼嗎?」康瑟蕾塔問。
那是在一九五四年。人們都在基督王學校以南十七英里的地方造房、圍籬和耕地。他們還開辦了一家食品店、一家雜貨店和一家藥房,讓瑪麗·瑪格納高興的是,不必再遠到九十英里之外去買葯了。她可以就近買到女孩例假期間用的防腐棉布、精緻的針和六十磅重的線——這樣就可以讓她們縫補不停了,還有莉迪亞·平克漢姆牌藥物、斯坦貝克牌爽身粉和她用作除臭劑的氯化鋁。
「我在兩年間有了兩個孩子。要是我再有第三個……」
不過,康瑟蕾塔對瑪麗·瑪格納的話有些漫不經心。反正她哪兒也不去。如果有必要,她可以住在野地里,或者更好些,住進那座已經成為她心目中的家的燒毀的房子里。如今她已隨他去過那裡三次,在翹起的地板上搖搖晃晃地走過,鼻子里嗅的是十二年前的煙味。那周圍甚至看不到一排樹,感覺那房子似乎建在撒哈拉沙丘上,沒遮沒擋的,當年它就這樣在風的肆虐中,把自身盡情燒掉了。火是不是在半夜起的,孩子們還睡在裏面嗎?要不就是火苗初升時,屋裡沒人?是在做丈夫的遠在六十英畝之外的地方捆柴、燒荒、清理、播種的時候嗎?是在做妻子的正在院里彎腰洗著盆里的衣物,綹綹垂髮搔著她前額的時候嗎?要是那樣,她大概要潑出一兩桶水,呼叫著孩子,衝進屋裡盡量搶出些東西,把她夠得到、抓得著的一切都堆到院里。他們肯定有一個鈴鐺、一副生鏽的三角鐵——一件可以敲響的東西,以警告別人這逼近的危險。丈夫到來時,煙會嗆得他流淚。但只是煙嗆的,因為他們不是會哭泣的人。他一定是首先顧及血脈,領孩子們到安全地帶或放他們自己跑走,這時才記起他沒有上財產保險。除去攤在院里的東西,全都燒光了。連房子西北角處,靠近廚房的向日葵也化作了灰燼,原先,妻子在廚房裡攪拌玉米粥時是抬眼就能看到那些向日葵的。
「會過去的。謝謝你。」她慢慢地喝光了那杯水。
三十年來,她把全身心都獻給了聖子和聖母,其虔敬程度不亞於一個修女。對她而言,是流血的心和無底的愛。對她而言,是主佑瑪利亞。對她而言,路雖狹窄卻充滿了百里香的芬芳。對他而言,其慈愛隨處可見,足以使智者和罪人都驚得目瞪口呆。他已經變成了人,所以我們能夠以最微小的方式認識他,觸摸他,看見他。因為他變成了人,他的遭遇就會映照出我們的不幸,他的死才是痛苦;他的疑慮、絕望,他的失敗,才會為我們代言,並會自始至終吸收我們難以對付的事物。但當她遇到那個活生生的男人時,三十年中對活生生的上帝的膜拜臣服便像小母雞的蛋似的破裂了。
他終於放慢了車速,拐進一條勉強可以通過的小路,那兒的郊狼草刮擦著籬笆。他在路中央剎住車,準備把她抱在懷裡,其實她已經投入他的懷抱了。
「噢,是啊。」
康瑟蕾塔坐直了身子,緊盯著燒毀的房子後面。有一個棕色的毛茸茸的東西迅速鑽進了燒成炭的裝雨水的桶中。
「這麼說,你就全部屬於我了。」
小街都又窄又直,可她一劃出這些小街,就都流血了。有時候她拿著衛生紙來接血,但她也情願讓血就這麼流。訣竅是切開的深度恰到好處。不能太淺,否則切口只是一道很淡的紅線。也不能太深,否則血會升起來並迅速沖涌而出,就看不見街道了。雖然她已經把地圖從胳膊挪到大腿,她還是能高興地認出舊街故道,連諾曼的痕迹都被排除了。有時候幾個月劃一次就夠了。後來有時候她一天划兩次,經常是一條街還來不及封口,她又劃開了另一條。但她並不草率。她的工具是乾淨的,她的碘化物(強於紅藥水)很充足。何況她還向她的工具袋裡加了蘆薈滋潤霜呢。
「這我知道。」
先是腳步聲,然後是敲門聲打斷了她那傷心又沒出路的思緒。
「這氣味讓你難受嗎?」
婁恩不常來造訪,但來的時候就會帶來令康瑟蕾塔不安的消息。康瑟蕾塔抱怨說她不信魔法,教會和一切神聖的事物都禁止知曉和練習魔法。婁恩並不咄咄逼人,她只是說:「有時候人們需要得更多。」
他從窗口探出身來,滿臉微笑。
「別傻了。你知道我們都會照顧你。一直都會。」
「他大概是對的。」
「沒什麼,修女。」
她不一定這麼快就同意了,但是當瑪麗·瑪格納帶她走出祈禱室進入教室時,一道陽光刺傷了她的右眼,宣布她開始有蝙蝠一樣的夜視能力,從此她在黑暗中就有了最好的視力。康瑟蕾塔的這種奇能一直被人們稱道。
她不記得回答過什麼沒有,但她的面容肯定告訴了他需要知道的東西,因為當晚他來到那兒,她也在那兒,他拿起她的手放在他的手裡。眼前沒有半配克容量的籃子。沙,沙,沙。
「噢,算了吧。」他說,彷彿就這麼說定了,他寧肯渴著。
「你的話我一點都不懂。」康瑟蕾塔對她說。
斯考特睜開眼睛,呻|吟著坐起了身。兩個女人吩咐沒受傷的孩子把他抬回女修道院。他們交換著目光,遲疑著。婁恩叫道:「你們到底是怎麼了?」
潘妮和克拉麗莎像煙一般消失了。
後來,魯比的姑娘來了。她眼睛里藏著兩汪淚水,而且還有別的。她並不像人們想象的那樣憂心忡忡,而是因子宮的動蕩變得反叛。那種變化之劇,竟使身心分離,把孕育血肉之軀的肉體看成了外在的、反叛的、非自然的、有病的。康瑟蕾塔揣摩不出是什麼造成了這種不相容,但它確實存在,而現在又一次出現在另一個人的「沒有」的叫聲中:一種無法調和的恐懼。康瑟蕾塔照著她所知道的瑪麗·瑪格納會採取的辦法安置了第一個人:讓那姑娘安靜下來,並勸她等著那一刻的到來。告訴她,如果她願意,歡迎她在這裏臨產。瑪維斯興高采烈。格蕾絲也十分欣喜。她們拿上土地租金開車去商店為新生嬰兒購物,買回來的毛線鞋、尿布和玩具,足夠開一個幼兒園了。那姑娘堅決拒絕由接生人員來照顧她,安靜而陰鬱地等了一星期左右。也可能是康瑟蕾塔這麼感覺的。而開始忙活之前她一直不知道的是,那個年輕的母親始終在無情地打自己的肚子。若是康瑟蕾塔的視力好一些,而那姑娘的膚色不是黑得如海上之夜,她本來早就可以看到那一道道淤傷。可惜,她只看得見寬寬的腫處,那裡的皮膚透出的是紫色而不是銀色。但是真正的傷害是墩布把硬捅進下身造成的——毫不留情、反覆不停。以一個狂暴男性強|奸時的那種興緻和意圖,她使勁把那個生命從自己的生命中鼓搗出去。她在某種意義上是成功了,勝利了。那個五六個月的嬰兒反抗了。小傢伙不甘寂寞、不肯忍耐、拚命掙扎,竭力要逃過陣陣炮轟和中了炮彈的乘船。對柔弱的小腦瓜和屁股蛋的打擊只收到部分功效。脊椎骨也只是受到了振動。否則就沒指望了。若是小傢伙不曾努力挽救自己,就會破成碎塊或者淹沒在母親吃下去的食物中。於是他就降生了,怎麼說呢,可能是由於逃跑而出生得太早太弱了。總算還喘著氣。瑪維斯抱了過去。格蕾絲在床邊問候。康瑟蕾塔和瑪維斯給他擦凈眼睛,把手指伸進他喉嚨里清理一下,讓他透氣,並且試著喂他。這些努力管用了幾天,隨後他就同莫爾和珀爾做伴去了。這時候,那個年輕母親已經離去,竟然沒摸他一下,沒看他一眼,沒詢問他的情況或給他起個名字。格蕾絲管他叫切,而康瑟蕾塔至今都不知道把他埋在了哪裡。她只是俯身在那個三磅重的勇士,那個被擊敗的生命上面,念頌著「上帝的羔羊,你洗卻世上的罪:憐憫我們吧」,後來瑪維斯就笑眯眯地咕噥著,把孩子抱走了。
康瑟蕾塔不是處|女。她當年如此感激不盡地接受了瑪麗·瑪格納像鴿翼般伸向垃圾堆的援手,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她在小小九歲的年齡就不得不屈從於骯髒的猥褻。但是在那隻白手握住她自己的臟手之後,她再也沒有結識過任何一個男性,也沒有產生過那種願望,這樣的狀況可能正是經過三十年獨身的日子之後,她會受到這種愛的衝擊的原因。
六個黃蘋果存了一冬都乾癟了,掏過核之後漂在了水上。葡萄乾在一口深平底鍋中的酒里加熱。康瑟蕾塔在每個掏空的蘋果里填上由蛋黃、蜂蜜、山核桃和黃油混合而成的濃汁,再一個個地加進被酒泡脹的葡萄乾。她把香醇的葡萄酒倒進一口平底鍋,再把填好餡的蘋果放進去。溫甜的液體流動著。
「把他抬起來?」
「沒有,修女。我不會的。」
「不,」她說,「我不確定我認識你。」
「在你出生之前。」
瑪麗·瑪格納走進祈禱室,跑到康瑟蕾塔身邊,伸出一隻手臂摟著她的肩頭,說了聲「終於」。
她是一路走回家的嗎?或者,連那也是一句謊話?她的汽車是不是就停在附近什麼地方?要不,她當真是走來的,沒人搭載她嗎?她是因為這個才流產了嗎?
「有誰知道嗎?」康瑟蕾塔的拇指指甲圍著那活生生的男人的乳|頭轉圈。
康瑟蕾塔跑著穿過馬路,繞過車頭,轉到右側車門處。她一到那裡,車門就打開了。她爬進車,並且出於某種原因——一個女性要申斥和發泄二十四小時絕望的慾望,或至少裝出樣子,讓他為自己對她造成的痛苦道歉、解釋,以贏得她的原諒——這樣的本能阻止了她,使她沒有聽憑她的手伸進他的腿襠。
「來!」
「你自己進屋去找吧。」康瑟蕾塔開始隨著他的語言習慣講話,就像蜂蜜從蜂房中湧出來。
「要是你願意就有辦法。」
「我的喉嚨發乾。」康瑟蕾塔說。
他們倆有規律的約會,在他的雙胞胎兄弟露面之前,曾經把她的饑渴磨鈍了。而如今約會變得沒有了規律,那種饑渴又鋒利了。即使如此,又有兩次他把她帶到了無花果樹堅持生長著的地方。她當時並不知道,那第二次便是最後一次。
在十月中,他有一周沒有來。一個星期五到了,康瑟蕾塔在土路和柏油路連接處等候了兩個半小時。她本來要繼續等下去的,但潘妮和克拉麗莎過來把她領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