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婁恩

婁恩

「我不管她們是不是——」索恩沒法再往更壞的方向想了。兩個人又沉默了。
路很窄,拐彎很急,但婁恩總算控制著奧茲莫比爾車下了土路,駛上柏油路,沒有把標牌徹底撞倒。早些時候,她在開車來的路上,由於天黑又只有一盞前燈,難以保證保險杠不受刮擦,而此刻離開女修道院,卻見立柱歪斜著,上面的招牌——「早熟的甜瓜」——也搖搖欲墜。「放不出個響屁。」她咕噥著。極可能是個紙里包著的玩意兒。那兒不是什麼學校了。不過「早熟」還是沒錯的,而且不僅是幾個字而已。七月還沒過完,女修道院菜圃里的甜瓜已經熟透了,可以摘了。就像她們的頭。外表光滑,內里甜美,可是主啊,但願它們是飽滿的。她們沒一個肯聽。推說康妮忙,拒絕叫她,而且對婁恩的話一字不信。在半夜驅車趕來告訴她們,警告她們之後,她無可奈何地、氣惱地看著她們打哈欠,還笑嘻嘻的。現在她得思考一下還能做些什麼,不然的話,要裂開的瓜就是她們的光頭。
婁恩終於從溝中出來之後,自然想找個杜波列斯家的人做伴。她是這家人救下來撫養大的,後來又受家中的一個女兒的教導。不僅如此,她還深知他們的稟性。派阿斯·杜波列斯是布克·杜波列斯的兒子和著名的賈弗納爾·杜波列斯的侄子,成了她的第一選擇。他們和摩根及布萊克霍斯兩家一樣,很以是政府中任過職的人的後代為榮,但不同的是,他們更為其先人自豪:手藝人、槍械工、女縫工、花邊工、鞋匠、五金商、泥瓦匠,他們正兒八經的營生被白人移民偷偷學去。他們深沉的崇敬獻給曾經看到自己的工鋪被焚、設備被拋入水中的幾代人。因為白人移民不能相信公平競爭或從中取勝,這些黑人竟遭到逮捕,受到威脅,並從熟練工匠的隊伍中被清理和驅逐出去。但那些家族堅持著他們從一七五五年就獲得的東西,當年,第一代杜波列斯人在他的胳膊上纏上一條毛巾,衣袋裡裝著一本祈禱書。使他們變得堅定的信仰並沒有使他們那麼嚴厲無情。美德,出乎意料的善行,使他們笑容滿面。他們的正直是審慎的,對於提高他們的心氣非其他所能比。他們並不總是很清楚那是什麼,但花費了很多時間去努力找出來。早在賈弗納爾被選進政府機構之前,在杜波列斯家的一張餐桌上進行的晚飯談話集中於討論每個人都有的問題:大家如何能夠把握或者給出幫助。而且總是要轉到行為的倫理基礎、動機的清晰上,討論一個舉止是否給他增了光並保持了他的信任。現在杜波列斯家的人沒有一個喜歡或認可女修道院的那些女人,但那並不是問題的關鍵。布魯德和阿波羅的做法侮辱了他們;威斯頓·普爾是他們兒媳的兄弟,在他參加的一個旨在傷害女人——無論出於什麼理由——的小組中,他們很快就會看到妖魔的活計。他們果然看到了。當婁恩告訴他們她聽到和知道的一切時,派阿斯沒浪費一點時間。他吩咐他妻子米琳達趕緊到比徹姆家去,告訴雷和路德跟他會合。他和婁恩將到狄德·桑茲和阿倫·普爾那兒去。米琳達說他們應該通知多薇,但他們沒有取得一致意見:如果斯圖亞特在那兒該怎麼辦?婁恩不知道那些人是不是已經向女修道院進發了,還是會等到太陽出來再說,但她說應該有人冒險去通知多薇,而如果多薇願意,就能讓索恩知道出了什麼事。
「她們是女人,多薇。只是女人啊。」
男人還在吵吵鬧鬧。有的高聲叫罵,有的——就算是聲音低沉吧——沉悶辯解,其中有不停的追問和不祥的預言,這樣過了差不多半個小時,才有人想到問起其餘的女人怎麼樣了。派阿斯問過之後,薩金特甩頭示意「跑出去了」。
康瑟蕾塔眯起眼睛對著陽光,然後又抬起目光,彷彿是被那幾個男人頭頂高高的什麼東西吸引了過去。「你回來了。」她笑了笑,說。
「主啊,怎麼這麼亂糟糟的?他們準備在深更半夜嚇唬她們嗎?」
「多薇,你現在別再哭了。我要的是個能動腦子的女人。進來,弄點水。想法讓屋裡那姑娘喝點水。」她拖著她到廚房去,索恩正待在廚房裡。
「不過,人們一直對她們說長道短。比如說她們是……污穢的人。」
姐妹倆用被單蓋上了康瑟蕾塔。
索恩也不知道自己想說的是什麼,只想找一片肥皂,儘力把任何微小的污漬洗掉。但正是這次交談不可挽回地改變了她們的關係。
「這是斯圖亞特說的,要是他信以為真——」
索恩關掉了雨刷。現在用不著了。「不會,」她回答道,「只是嚇唬嚇唬她們。我是說,把她們嚇走。」
「兩英寸粗的。」
「你住在這兒放棄了什麼?」他問,把「棄」強調得如同女高音,「你住在這兒,在上帝的美好之中,在他的恩惠之中,在他的和平之中,你都犧牲了什麼?」
「他們不會傷害她們吧,嗯?」
斯圖亞特一巴掌打在他嘴上,要不是有西蒙·加里,就會再次發生屠殺。「冷靜點!」加里牧師叫著,並且指著K.D.,「你惹麻煩了,孩子。」
「睡著呢。」
「照你這麼說,彷彿都怪他。」
多薇在尖叫。索恩瞪著眼。
要是還有時間加速,現在正是時候,但小汽車的狀況不允許。一九六五年時,雨刷、空調、收音機都能用。如今只有強力的加熱器這個部件還能讓人想到這輛奧茲莫比爾車當年的動力。在一九六八年,這輛車經過迪克和索恩·摩根兩易其主后,索恩問她用不用。婁恩當時高興得叫了起來。最後,她在七十九歲高齡,雖無駕駛執照卻活躍好動,開始學開車,而且還有了自己的車。再不需要搭別人的車了,再也沒有在她院子里響個不停的剎車聲召她去看急診,若是不去或坐視不管就會釀成大禍。她可以按照自己的思路,在願意時檢查那些孕婦,在她自己的車裡帶著工具上門去。而更重要的是,可以在想走的時候馬上離開。可惜這件禮物來得太遲。就在她能夠得心應手地開車的時候,沒人再需要她的醫術了。在激怒了有蹄子的、嚇壞了長爪子的動物之後,在連續幾周拖拉機的軌跡上上下下騰起股股紅塵之後,她已經無處可去了。她的病人讓她探視,但臨到生產,都要走上幾小時(如果她們能堅持下來的話)到丹比的醫院去,接受白種男人冷冰冰的手的處置。如今在八十六歲高齡,儘管她有從未失手的聲名(她從未讓一名產婦死去,像費爾里有一次那樣),她們都拒絕她處置她們的大肚子、她們的厲聲尖叫和攥緊的雙手。笑話她乾淨的腹帶,她準備的母親的尿滴。把她的胡椒茶倒進馬桶。在過去的二十五年和之前在黑文的五十年間,她曾經蜷曲在她們的沙發上,搖晃著哭鬧的孩子,給她們的女兒梳完辮子之後在廚房裡打盹,在她們的園子里種藥草,給她們很好的安慰,這一切都算不了什麼了。無論她曾經如何教她們按摩乳|房讓奶水流出,產後該注意什麼,席被下的刀子該朝著什麼方向。無論她如何走遍全縣去弄她們想吃的那種土,無論她曾經如何躺在她們的床上,用她的腳掌擠壓她們的腳心,幫助她們推,用勁推,或者接連幾小時用香甜的油膏按摩她們的腹部。這一切全都不算數了。她曾經憑本事幫她們來到這世上。當她和費爾里應|召到魯比這個新地方繼續以往的營生時,母親們向後靠坐在椅子上,劈開膝蓋,放心地舒著氣。如今費爾里已經故去,就剩下她一個僅存的接生婆,而這裏的人口由大得像社區一樣的家庭組成,不但需要也以有這樣一個人而自豪,孕婦們要靠她來生育。但婁恩相信,比起產房那時髦玩意兒,這還有更多的含義。她曾經為弗利特伍德家接生過,可是每個嬰兒的缺陷卻玷污了她的名聲,彷彿她不僅接生了嬰兒,還造就了嬰兒。對她是厄運的懷疑再加上丹比醫院的舒適,剝奪了她訓練有素的工作。有一位母親就告訴過她,她沒法不喜歡那一周的休息,那服務車,那溫度計,那測量血壓https://read.99csw.com的辦法;更對白天的瞌睡和止痛片歡喜若狂;但最主要的,她說是喜愛人們不停地詢問她的感覺如何。若是她在家裡生育,這一切就都不會有。在家裡,她生完孩子的第二或第三天就要給全家做早飯,還要擔心牛奶和她自己奶水的質量。別人應當有同感——充分的睡眠和遠離家務,新生嬰兒每晚都抱走由別人去照顧。而做父親的——嘿,婁恩懷疑他們也同樣樂意產婦被關在門裡,自己守在走廊里,產婦自有別的男人負責,用不著一個沒牙的老太婆磨著牙床來保持牙床有力。「別誤會那些做父親的感激之情,」費爾里曾經警告過她,「男人都害怕我們,總會這樣的。在他們看來,我們是死神的貼身侍女,擋在他們和他們的妻子懷著的孩子之間。」費爾里還說,在那年月,接生婆是障礙物,她發號施令,都仰仗她的秘密技巧,而這種仰仗卻激怒了他們。尤其在這種地方,他們來到這兒平和地繁衍生息。費爾里像往常一樣正確,但婁恩卻別有一種責任。據說她能看透別人的心思,這種本領別管從哪兒來的,反正不是上帝賦予的,而且早在她兩歲時就用過了,當時她藏身在院子里被人發現了,而她母親則死在床上。婁恩不承認她獨具稟賦,她相信每個人都知道別人在想些什麼。他們不過是迴避顯而易見的事情罷了。不過她也確實更深刻地了解一些情況,勝過摩根的記憶力或帕特·貝斯特的歷史書。她知道記憶力說不出、歷史上沒記載的一些事情:生活的「訣竅」和「道理」。
「我猜不會出什麼事的。阿倫和派阿斯會制止他們的。還有比徹姆他們。連斯圖亞特都不會和盧瑟攪到一起的。」
「我們在浪費時間。蘇特在哪兒?」
就在婁恩·杜波列斯正在設法避開「早熟的甜瓜」的牌子時,那伙男人正在喝著咖啡,有些人喝著烈酒,完成一些細節的商討。除去米努斯,沒一個是酒鬼,但都不反對今晚除去咖啡再加些烈酒。在薩金特那座穀倉式的房子背後是他做生意的地方,在他原先養過馬的圍場外面有一個棚子。他在裡邊幹些修修補補的活兒—如今已成為一種嗜好,不再是用來掙錢的營生了——冥思苦想和躲避家中的女人們。這是一處|男性的安樂窩,裏面備有一個小爐灶、一台冰箱、一張工作台和幾把椅子,全都放在不會損毀的地板上。開始下雨時,這群男人正要吹他們的熱咖啡。喝下幾口之後,他們便到院子里和薩金特一起移動袋子並用帆布蓋上設備。他們濕淋淋地回到棚子里,發現自己神清氣爽,可突然感到了腹中飢餓。薩金特建議吃牛排,便進屋去拿東西給這夥人吃。他的妻子普立西拉聽到了他的聲音,便主動幫忙,但他堅決地把她打發回去睡覺了。帶有氣味的雨滴滴答答地落著。棚子里的氣氛友好又躍躍欲試,這時男人們吃著按老式風格用滾燙的煎鍋炸的厚實的牛排。
「唉,她的頭上中了槍,索恩。」
他們開心地笑著,聲音十分響亮,還搖頭晃腦。
在廚房裡做飯的三個女人聽到了一聲槍響。一陣停頓。又一聲槍響。她們小心地透過彈簧門向外望去。從歪斜的門透進的光線中,全副武裝的男人們的身影隱隱進入了門道。女人們奔進遊戲室,關上了門,那些人接著就站到了過道里。他們聽到了跑過去的腳步聲,進入了她們剛剛離開的廚房。遊戲室里沒有窗戶——女人們困在了裏面而且知道這一點。幾分鐘過去了。阿諾德和傑夫·弗利特伍德離開廚房,注意到了空氣中鹿蹄草油的氣味。他們推開了遊戲室的門。一個雪花石膏煙灰缸砸進了阿諾德的太陽穴,振奮了那個揮舞它的女人。她繼續砸,直到他趴倒在地。這時,沒有警惕性的傑夫才拿起槍瞄準,可是已經晚了一步。一根檯球棒擊中他的手腕,槍從他手中飛出,搖晃著撞上他的下巴。他抬起胳膊,先是為了保護自己,然後便抓住了檯球棒的尖端,這時裝有錫耶納的凱瑟琳畫像的鏡框在他頭上砸破了。
阿倫·普爾看著K.D.,而K.D.則提出了質疑:「你們來到這宅子里,就沒擔心她們會打你們嗎?」他眼睛里的輕蔑顯而易見,但不像盧瑟的眼神那麼冷酷。
多薇坐在樓梯上哭泣。
「我不知道,不過,哪怕這是她最後的話,也是很美好的想法。」
那伙人離開薩金特的地方不久,魯比的居民就到了大爐灶。雨慢了下來。垃圾桶隨著瓦礫旋轉。溪水漲滿了,但沒有溢出兩岸,而是滲進了地下。從大爐灶頂部衝下的雨水與從磚上沖刷下來的灰泥攪在一起。大爐灶稍稍向一側歪斜,下面的地基鬆動了。居民們乘著卡車和轎車去會那些男人。
「我就來告訴你們。」加里牧師竊笑著。
「你認為她看到什麼了?」
「未必。」
「他們?他們是誰?」
「理查德·米斯納在哪兒?」婁恩連聲問候都顧不上說。她才敲響米斯納的房門,跟著就進了他的家,卻發現裏面黑洞洞的空無一人。這時她叫醒了他的近鄰弗朗西絲·普爾·杜波列斯。弗朗西絲咕噥著。
「叫醒他。」
「我不打算驚擾他,只是為了什麼瘋——」
「我懷疑她們不知道。要不是有婁恩,我們會知道嗎?」
婁恩想道,這麼看來,禍害在別的地方。不安定因素全在遠處一所滿是婦女的宅子里。不是什麼遠離男人安全地禁錮著的女人,而是更糟,是自願聚集在一起的女人,就是說不是女修道院而是女巫團體。婁恩搖搖頭,嚼了一下口香糖。她只是漫不經心地聽著他們的話,儘力猜測言辭背後的心思。有些話她當即弄懂了。她知道,薩金特會點頭同意任何捕風捉影的謠言,咀嚼真實情況的殘塊,並且說不明白由有責任心的人掌管的這座從容又美麗的鎮子何以不能保持原狀:穩定、繁榮,沒有背後胡說的年輕人。他們為什麼要離開這裏到別處安家立業?他會想到,如果他擁有了女修道院的土地,他的支出要少多少,而如果那些女人離開那兒,他就會處於更有利的位置來擁有那片土地。人人都知道,他已經拜訪過女修道院——去「提醒」她們,就是說,他提出要買下那塊地,而當反應是難以理解的瞪眼時,他告訴那老婦人要「仔細想一想」,「會出現別的事情把價錢降低」。威斯頓·普爾在找理由解釋為什麼他再也控制不了他的弟弟妹妹了。解釋原先崇拜他、聽從他的人現在怎麼會變得偏偏要走自己的路。去年布魯德和阿波羅因為比莉·狄利亞開了槍,這使他有足夠的理由去尋歡作樂,並且只要高興就把一些女人拋在路上。比莉·狄利亞與那些女人交情很好,曾經讓他的一個弟弟開車把她送到那兒,正是在那之後,阿波羅和布魯德之間的麻煩變得危險了。他們倆誰也沒有服從威斯頓的命令不再看那女孩或和她說話。結果就像《聖經》故事一樣——一個人躺下來等著他的兄弟殺害。至於弗利特伍德家,阿諾德和傑夫,嘿,他們長期以來一直想著要埋怨別人,就因為斯維蒂的孩子們。也許是接生婆的錯,也許是政府的錯,不過接生婆不請就是了,政府也不會擔這種責任。雖說婁恩是在第一個女人到達女修道院很久以前接生的傑夫的一些病孩子,他們不會讓那樣一樁小事阻止他們到自己的血統之外找碴兒的。還有斯維蒂的血統。米努斯嘛,他是隨時都願意襲擊那地方的。他在那兒待了好幾個星期戒酒,你以為他會感激不盡嗎?那些女人準是目睹過一些事情,他可不想讓這些事在什麼人的腦子裡轉悠,一不小心被張揚出來。或許只是為了洗刷掉他感受到的恥辱,因為哈珀和別人說服他別娶他帶回來的女人。他們告訴他,那個漂亮的赤犬似的姑娘配不上他,說她更像個盪|婦而不像新娘。據他說,他喝酒是因為在越南受到的刺|激,但婁恩認為那個漂亮的赤犬姑娘的消失才是真正的原因。他沒有勇氣一走了之和她到別處過日子,而是選擇了向他父親的規矩低頭,併為此付出了相read.99csw.com當大的代價:不聲不響地接受了自己要遭受的折磨。擺脫一些為他洗洗刷刷、清除他的嘔吐物、聆聽他的咒罵和他的抽泣,與他沒有任何牽連的女人,可能在一時間使他堅信,他當真是個未受他母親弱點熏染的男人,值得他父親付出耐心,而他讓那漂亮的赤犬姑娘走也是對的。婁恩數不清她有多少次坐在新錫安山教堂里聽到他父親哈珀的話,以表明和檢討自己的罪孽開始,卻以不停地聲討一些浪盪|女人結束,那樣的女人可以讓你不知道你的孩子是誰、是什麼樣子、待在哪裡。他後來娶了布萊克霍斯家的一個女孩凱瑟琳,攪得她害了神經質的胃病,直鬧得精神失常,弄不清她在做什麼、看見了誰,也不知道是不是調|教好了他們的女兒凱特。凱特儘快地嫁了人,就是為了逃離他的手心。他的頭一個妻子瑪莎,就是米努斯的母親,大概讓他過的日子不安生,以致他絕不讓他們的獨子哀悼。接下來是K.D.,有家室的男人。說起來女修道院的一個姑娘可真夠怪的,他一看到她下了長途車,怎麼就會馬上知道的。啊哈。他現在是個四個月的男孩的爸爸了,孩子不缺胳膊斷腿,誰知道呢,也許還有個健全的頭腦。丹比的醫生居然會心甘情願地優待黑人。所以他和阿涅特兩口子才對婁恩嗤之以鼻,不管阿涅特如今該有多麼幸福並把她當年的「錯誤」歸咎於女修道院女人的欺騙。K.D.自有他個人的怨恨。如今被他詆毀名聲的那個姑娘,曾經和他在一起多年,最後把他趕出了門外。養下一堆健康的嬰兒會讓他忘記那段事。但他畢竟是摩根家的人,這家人從來沒有忘記一七五五年以來的任何一件事。
婁恩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這一切,但她已知的也就足夠了,何況手電筒的光亮還照出了他們的裝備:鋥亮的手銬和盤成卷的繩子,還有別的什麼她也就不用去猜了。她輕手輕腳地沿著溪畔來到她的汽車跟前。「你可以的。你可以的。」她悄聲自語,確信自己聽到和推測的絕不是等閑之事。這些男人到這兒來可不是排戲的。他們就像徵召中心集訓的新兵,像準備屠殺的侵略者,在這裏集合起來狂呼亂叫,以便讓他們熱血沸騰或冷酷無情,更好地執行使命。尤其有一件事讓她恍然大悟:唯一沒有唱歌的是那個指揮這場合唱的人。
「你們殺了那些女人?為什麼?」
「現在就說吧。」
他們笑聲如吼。
「多薇!」
「你覺得梅布爾知道嗎?還有普立西拉呢?」多薇問。
康瑟蕾塔醒了。她覺得她剛剛聽到了下樓的腳步聲。她估摸著是帕拉斯下來喂睡在她身邊的嬰兒。她摸了摸尿布,看看要不要換一條。有情況。出事了。康瑟蕾塔一陣發冷。她打開門聽到了來來去去的腳步聲,其沉重和雜亂不像是一個女人的。她想了想要不要驚動嬰兒的睡眠。隨後,她迅速穿上一件衣裙,就是那件帶白領的藍色衣裙,決定讓孩子待在小床里。她爬上樓梯,當即看見了門廳處躺著一個人。她跑過去,把那女人摟在懷裡,抹著她的臉頰和沾血的衣裙的左側。頸部的脈搏還有,但很微弱;呼吸也很淺。康瑟蕾塔揉搓著那女人的頭髮,開始邁步進去,向深處、更深處,去找針眼似的光亮。隔壁響起了槍聲。男人們隔著窗戶向跑過三葉草和金雀花的三個女人射擊,康瑟蕾塔走進去,大吼一聲:「不要!」
「如今我們要受白人的法律整治了,還要被罰入地獄!」
「他們還帶著繩子呢,弗蘭妮。」
河床是乾涸的,即將降下的雨會療治乾旱,甚至會把像雙腿一樣的曼德拉草根變軟。她聽到了從大爐灶處傳來的輕聲歡笑和收音機播放的音樂。年輕的戀人在求愛。她想,他們至少還在露天里,沒有爬到乾草樓上或鑽到卡車後部的毯子下面。後來,笑聲和音樂聲停了下來。深沉的男性嗓音下達著命令,手電筒在人們的身體上、面孔上、手上和他們拿著的東西上照出一道道亮光。那些戀人一聲不吭地離開了,但是男人們都沒走。他們靠在大爐灶的壁上或蹲在一邊,在黑暗中聚集著。婁恩用圍裙裹著自己的手電筒,本想悄悄地移到聖救世主教堂的背後,因為她的車就停在那裡,但她忽然記起了別的她忽略或誤解的事件:大齋節兀鷹,阿波羅的新手槍。她一下子縮回到漆黑之中,坐到缺乏水分的草上。她只好停下來不再抱怨鎮上人拒絕她提供服務的事,停止悄悄進行的睚眥之報,不能因此而無視當前發生的事而讓邪惡橫行。裝聾作啞是逃避上帝話語的行為。他既沒有聲如響雷地發號施令,也沒有悄聲耳語傳遞信息。噢,沒有。他是個解救眾生的上帝,一個教導你如何學著自己觀察的師長。他的信號是明晰的,絕對如此,只要你停止在虛榮的酸汁中下滑並關注他的世界就成。他想要她聆聽聚在大爐灶處的男人們如何決定和策劃把女修道院的女人們趕跑。如果他要她目睹這事,他就一定也想要她對此做出些舉動。開頭她並不知道要出什麼事,或者該做什麼。但如同以往感到困惑時那樣,她閉目默念:「你可以的。你可以的。」這時那些人說話的聲音便升高了,而且她就像站在他們中間似的,把他們彼此說的話和話中的意思聽得一清二楚。他們說了什麼和沒說什麼。
「我這就去。」
派阿斯一拳捶在牆上。「你已經騙了我們。現在你還要毀了我們嗎?你中了什麼邪了?」他之前一直盯著斯圖亞特,但現在把嚴肅的目光移到威斯頓、薩金特和其他兩個人身上了。
「警察。」
索恩在責備自己沒有和迪克談話,只是談一談。告訴他她知道康妮的事;他們第三個孩子的夭折是對她——而不是對他的懲罰。在康妮救了斯考特一命之後,索恩對她的積怨早已煙消雲散,而且,因為她們倆成了密友,她相信康妮同樣原諒了迪克。此時她不清楚,她懼怕空氣過於稀薄而難以呼吸、她無法走出失子之痛並拒不閱讀他們的最後來信以保持痛苦,是不是不經意間懲罰了他。不管是什麼情況,有一點她是肯定的:擊垮女修道院的女人這事與他們的婚姻有關。如果迪克和斯圖亞特沒有認可和操縱他們,哈珀、薩金特,當然還有阿諾德,是會放那些女人一馬的。要是她在二十二年前曾經談過話,只是談一談。
他卻沒有事情可做。當羅傑·貝斯特回到魯比的時候,他甚至沒換衣服。他加大那輛救護車兼靈柩車的油門,飛馳到女修道院。有人告訴他,三個女人藏在草里。一個在廚房裡。另一個橫在過道里。他到處都找了。每一英寸草地。每一片金雀花叢。雞舍。菜園。外邊玉米地里的每一壟土地。然後是每個房間:祈禱室、教室。遊戲室是空的,廚房也是空的——桌子上的一條單子和一件疊著的雨衣是曾經躺過一具屍體的唯一跡象。他在樓上看了兩個洗手間,全部的八個卧室,又看了廚房、食品間。隨後他走到地下室,還看過地板上的繪畫。他打開一道門,裏面是煤箱。另一道門后,有一張小床,梳妝台上還有一雙鋥亮的鞋子。沒有屍體。連那輛凱迪拉克都不見了。
但是在這裏卻沒有憐憫可言。在這裏,當人們談及降臨到他們頭上的禍害時——魯比如何正在以不可容忍的方式發生變化——他們並沒有想到以夥伴之情或仁愛之心伸出手來加以整頓,而是紙上談兵並依其所需磨礪證據,直到每個零件都適合了已經拋光的槽溝。少數幾個人說了大部分的話,一些人說得極少,有兩個人根本沒開口。他們雖然保持沉默,婁恩卻知道這對雙胞胎正是領導者。
「你到底是怎麼了,婁恩?」
女人們睡了,懷著鸚鵡、晶瑩的貝殼和一個從不說話只是唱歌的女人的意象醒了又睡。清晨四點鐘,她們起身為一天的生活做準備。一個人和著麵糰,另一個點著爐灶。其餘的為午飯採摘蔬菜,然後擺read.99csw.com出早點。捏成小丘狀的麵包放在烤箱里烘烤。
「這也說明不了什麼問題。我看見我兄弟從來都是槍不離身的,除去進教堂,即使那會兒,槍也就在他車裡。」
「叫醒他,弗蘭妮。我可不是瘋女人,你知道的。」
婁恩嘆了口氣。「唉,死者不會移動的。羅傑有很多事要做。」車開走的時候,婁恩回頭看著這棟宅子,「很多事呢。」
「邪惡就在這棟房子里。」斯圖亞特說,「到那個地下室去,親眼看看吧。」
「你怎麼想?」多薇打破了沉寂。
「他們為什麼這麼干?」
「好,牧師。」
「那又是什麼意思?你想說的是什麼?」
眾人的笑聲向四下散去。
婁恩了解那些私密的想法,以及斯圖亞特和迪肯可能有些什麼動機:他們都不能容忍自己控制不住的事情。但她想象不出斯圖亞特的積怨——想到他外甥孫 (可能吧?)確實在那地方受到了傷害或者毀掉了,就要暴跳如雷。那是他血液中流動的一個皰,既沒有縮小也不會長成膿頭。婁恩也想象不出,他兄弟與索恩的婚姻多麼臨近破裂,這記憶是多麼深入他的腦葉。當迪克看著那些毒劑和那雙有毒的眼睛時,曾經滑出軌道有多遠。在幾個月的時間里,他們倆秘密約會;在幾個月的時間里,迪克都心煩意亂,屢犯錯誤,總猜想那盪|婦是不是懷孕了。生個混血孩子?斯圖亞特一想到這種對老一輩許下的承諾的公然背叛就怒火中燒。對老一輩延續的繁衍規則的不忠,被對他和他兄弟所持觀點的持久威脅所壓倒。女修道院的女人們對他而言,是對他和他兄弟早年記憶和理解中的十九位黑人女士誇張而拙劣的模仿。她們是他們分享陽光般的膚色和馬鞭草的那一片刻的退化。她們,連同她們沒頭腦的傻笑,傷害了那十九位女士爽朗喜人的笑聲中銀鈴般悅耳的音調,那些女士本來永遠生活在色調陰暗的夢中,如今卻由於這一新的可憎的女性族類而註定要滅絕了。他不能容忍她們以街頭妓|女的服裝和娼婦的口味玷污他的個人歷史,嘲弄和褻瀆支撐著他和他兄弟經歷戰爭、維持婚姻和增強他們建設一個得以發揚理想的鎮子的力量的夢幻。他永遠都不會原諒她們,也不會容忍這種博愛的缺乏。
「電視。」
「你怎麼看?」
記得她們是怎樣玷污那次婚禮的嗎?你說什麼?嗯,就在那同一天,我看到她們在那輛破爛的凱迪拉克後面互相親吻。要是這樣還不足以討魔鬼的歡心,就在那同一天,還有兩個在地上打鬥。就在地上打的。主啊,我痛恨讓人噁心的女人。斯維蒂說,她們曾竭力毒害她。我也聽說了。她在路上被暴風雪困住,在她們那兒借宿。應該知道得更清楚。是啊,你們都了解斯維蒂。不管怎麼說,她聽到從那棟宅子的某處地方傳來聲響。在她聽來像是小嬰兒在哭。以上帝的名義,小嬰兒在那地方做什麼?你問我?不管是怎麼回事,反正不正常。喂,那兒曾經拘禁過小姑娘,是吧?對,我記得。據說那兒是一所學校。教什麼的學校?她們在那兒教些什麼?薩金特,你不是在你的苜蓿地里發現種有大麻嗎?沒錯,肯定有這麼回事。這一點都不讓我驚奇。我所知道的一切,就是阿涅特到那兒去與她們對質,她們對她撒謊,還把她揍了一頓。她認為她們養著她的孩子,她們卻告訴她那是個死胎。我老婆說她們給她流了產。你相信嗎?我不知道,可我不會放過她們的。我確切知道的就是她的臉給弄得怎麼一團糟。唔,夥計,我們不能容忍這種事。羅傑告訴我,那位母親——你們都認識那個原先有時候到這兒來買東西的白人老太婆吧?嘿,他說她死的時候還不到五十磅重,卻像硫磺一樣閃光。天哪!他說他撂到那兒的那姑娘公然向他擠眉弄眼。就是整天半裸著的那個吧?從她下長途車那會兒起,我就知道她有毛病。她到底是怎麼乘上長途車到這兒來的呢?你們幹嗎不猜猜呢?你們以為她們有權勢嗎?我知道她們有。問題是誰的權勢更大。她們幹嗎不走出來,離開那兒?呸!要是你有一棟老式的大房子住著還用不著幹活,你願意走嗎?那地方正乾著什麼事,我是一點都不喜歡。沒人會喜歡的。她們自己親嘴。藏著嬰兒。天哪!更甭提別的了。看看比莉·狄利亞自從在那兒逛悠以來有了什麼變化吧。把她媽媽從樓梯上打下來便去了那地方,就像豬崽找奶頭。我聽說她們還像開宴會那樣喝酒。我看見那老婦人時她總是醉醺醺的。還記得她們來參加婚禮時嘴裏說的頭一句話嗎?有什麼喝的嗎?她們想要喝的,她們拿到一杯檸檬水時,那副做派就像是讓人啐了一口唾沫,緊接著就走出大門了。我可記著哪。這群婊子。更像是巫婆。可是聽我說,兄弟,骨頭的事最能說明問題。我沒法相信整整一家人死在那兒卻沒人知道。他們離那兒並不遠,明白我說的話嗎?沒人能告訴我嗎,他們離開了大路消失在一塊地里,而距那兒不到兩英里的地方有一棟老式大房子?他們應該看得見。沒法看不見。那男人應該走出了車子,走向那棟宅子,明白我的意思了嗎?他可以想得到嘛,是不是,就算他想不到,還是能看見嘛。在這片平得像指甲蓋的地面上,你怎麼會看不見那麼大的房子呢?你們說她們與這有關係?聽著,這一帶從來沒發生過像現在出的這種事。在那些俊妞兒來到鎮上之前,這裡是個平靜的王國。在她們之前的那些人至少還信教。可那兒的那些騷|貨就是自己抱團,從來沒進過教堂。我拿一美元跟你的五美分打賭,她們連想都沒想過一種宗教。她們不需要男人,也不需要上帝。不能說她們沒受過警告。先要求后警告。要是她們就自己待著,也就算了。可是她們不。她們攪亂。把人拉到那兒,像是蒼蠅尋找糞便;凡是走近她們的人總要受點傷,而那種臟污正在滲入我們的屋裡,我們的家裡。我們容不得這個,你們都不能。一點都容不得。
「迪斯科。」
「電影,骯髒的音樂。」他用左手的指頭繼續數說著,「街上的邪惡,夜間的盜竊,清晨的謀殺,午飯飲酒,晚飯吸毒。這些都是你們已經放棄的。」
在魯比以北,雨的香氣要更強烈,尤其在女修道院那裡。除去園子里,到處都有移植來的粗壯的白色三葉草和金雀花。瑪維斯和帕拉斯從夢中被這股香氣驚醒,趕緊跑去告訴康瑟蕾塔、格蕾絲和西尼卡:盼望已久的雨水終於來了。她們聚在廚房門口,先是盯著看,後來又伸出手去接。雨水落在手指上像是洗滌液,她們於是走進雨中,讓雨點像香膏似的灑在她們剃過的頭和仰起的臉上。康瑟蕾塔帶頭,其餘的人隨即也學她的樣。世界上有許多大河,在河岸和海邊,孩子都因水而激動。在雨水稀少的地方,這種激動甚至引起性衝動。但這些婦女的神聖感受屈服於她們在香熱的雨水中手舞足蹈的狂喜。若不是深深陶醉其中,她們一定會放聲大笑的。即使她們還會想起近來的警告或危難的暗示,這不可抗拒的雨也將其沖刷乾淨了。西尼卡擁抱著並最終放走了這莊嚴建築中陰暗的凌晨。格蕾絲目睹了一件本來永遠不會沾上污漬的白襯衣被沖洗得乾乾淨淨。瑪維斯走進莎倫玫瑰顫抖的花瓣當中,直刺得她皮膚發癢。剛生下一個小男孩的帕拉斯把他緊抱在懷裡,這時大雨沖走了自動扶梯上那個可怕的婦女,以及對黑水的一切恐懼。完全被園中以她為伴的天神攫住的康瑟蕾塔是個更狂暴的舞者。瑪維斯跳得最優雅。西尼卡和格蕾絲先是共舞,後來又各自跳過剛形成的泥窪。帕拉斯一邊從她嬰兒的頭上抹著雨滴,一邊像棕櫚葉般搖晃。
多薇走進來說:「她走了。」
「有人去叫羅傑了嗎?」她叫道。
陽光渴望著華彩時,那伙男人到達了。天空中水洗石般的青藍尚未打破,直到男人們把車停在大橡樹背後,向女修道院走去時,太陽才破雲而出。天空一片湛藍。夜間的積水從水窪和路肩的縫隙中蒸騰成霧氣。他們走近女修道院時,九*九*藏*書為了不讓腳下的碎石發出響聲,便跨過高高的草和水珠上偶然閃現的彩虹,來到前門。魔爪大概把斯圖亞特抓出了這個世界。他們站到了台階的兩側,淋了雨水的衣服斑駁閃亮。他仰起下巴從中間踏上台階,然後舉起步槍,把從來不鎖的門一槍打開。門扇吊著合頁向裏面閃去。陽光隨著他射了進去,灑到前廳的牆上,透過薄薄的塗漆,露出了男女嬰孩相互嬉戲的畫面。突然出現了一個有著同樣白皮膚的女人,斯圖亞特一看到她一雙撩人的美目,便又扣動了扳機。其餘的人一驚,但毫不遲疑地跨過了她的身體。他們擺弄著手中的武器,一下子覺得自己年輕又強大,才想起槍不光是擺設,不是用來嚇唬人或者讓自己舒服的。槍就是槍。
蘇特不認為按婁恩的要求趕緊去制止他們是必要的,但他確實同意一早去和普立安牧師及加里牧師談一談。婁恩說早晨可能就太遲了,便怒氣沖沖地走了,她要找個和她談話時不把她當作一個難以從噩夢中醒來的孩子的人。安娜·弗拉德走了;因為迪克的緣故,不能去找索恩;而由於K.D.和阿涅特住進了米努斯原先擁有的房子,多薇·摩根也不會在鎮上的。她想到了凱特,但清楚她不會起來反對她父親的。她考慮過潘尼洛普但又排除了她,因為她不光嫁給了威斯頓,還是薩金特的女兒。婁恩意識到她得到牧場和農場去,找她最信得過又不會被家庭關係的陰雲蒙蔽頭腦的人。指望雨刷動起來是不可能了,因此,婁恩在嘴裏把口香糖嚼來嚼去,全神貫注于加倍小心上。她駛過荒無一人的大爐灶時,暗自慶幸及時弄到了八角蓮。她注意到安娜的住處沒有燈光,再往回一點看,迪克·摩根家也是黑暗一片。婁恩眯著眼開過魯比和縣城之間那幾英里的土路。這條路寸步難行,因為此時土壤已經吸收了雨水,把干透的植物根部泡脹,到處都形成了水窪溪流。她開得很慢,心裏揣摩著這次使命是不是上帝的意旨,但無論什麼事也阻止不了她。在去阿倫·普爾家的中途,奧茲莫比爾車在路邊的溝里拋了錨。
「你自己去看嘛。」
那幾個男人轉過身來。
「她們跑掉了。從草叢裡。」
與此同時,索恩和婁恩·杜波列斯合上了那雙矇著白翳的眼睛,但對其間的第三隻眼,那隻濕潤又沒有眼皮的眼睛,卻無能為力了。
女人們在夜裡跳舞跳累了,但是很高興地回到了宅子里。她們擦乾了身子,一邊往頭上抹鹿蹄草油,一邊要康瑟蕾塔再給她們講一遍派達德的事。
剛才,迪肯·摩根把康瑟蕾塔抱進了廚房,他抱著她等著女人們把桌子擦乾淨。他小心地放下她,彷彿任何生硬的動作都會傷害她。直到康瑟蕾塔躺舒服之後——索恩的雨衣疊好墊在了她頭下——他的雙手才顫抖起來。隨後他便離開了,去幫助護理受傷的男人。米努斯肩頭的刀一時拔不出來,他正在痛苦地低聲哼哼。哈珀的頭腫了起來,阿諾德·弗利特伍德看起來還昏迷不醒。傑夫被打破的下巴和開了口子的手腕需要看護。魯比其餘的人被第一撥人驚動之後,也已到來,把這地方的混亂和嘈雜增加了兩倍。普立安牧師把刀子從米努斯的肩頭拔了出來,費了好大勁兒說服朱里家和弗利特伍德家的男人同意去丹比的醫院。狄德·桑茲的兒子送來口信說,羅傑今天上午從米德爾頓回來,他一到,他女兒就會讓他來這裏。普立安最後總算勸說成功,開車把傷號送走了。
姐妹兩個都用不著勸說,因為她們已經知道了正在發生可怕的事。多薇要索恩開車。兩個人都不吱一聲,心裏卻是七上八下。多薇三十年來一直看著她丈夫摧毀了他內心的一些東西。他獲得的越多,就變得越不像原先的他了。如今他可能毀掉一切。是不是二十年的成功發展讓他昏了頭呢?他是不是以為遠離白人的法律,法律就對他們鞭長莫及了呢?當然,作為丈夫他很疼愛人,而且只要她不去理睬那些她不能理解的事情,他們的婚姻似乎是完滿的。不過,她懷念她的朋友拜訪過的取消了贖回權的小小房子。自從K.D.接管了那裡之後,他只來看過她一次,而且還是在夢裡。他從她身邊走開了。她叫他,他轉過身來。她知道下一件事是,她給他洗了頭。她醒來時十分困惑,倒是很高興地看到她的手被皂液弄得濕漉漉的。
「這人要拖一陣才會死。」婁恩給這個白人婦女的傷口止血時急於想嚼口香糖。她和雷把她抬到遊戲室的沙發上。婁恩聽不到一聲心跳,儘管頸部脈搏還有。這個手腕細得和孩子似的女人出血可是太多了。
威斯頓·普爾和薩金特·波森從二樓下來沒看見人。他們走進了教室,那裡有陽光從窗戶射進來。他們搜尋著推到牆根的書桌,儘管那裡顯然沒有人,哪怕是小孩也藏不進去。
婁恩說過她要守著屍體直到羅傑到來。米琳達問她:「你怎麼回去呢?你的車還在我們家外邊呢。」
「告訴我們,牧師。說出來。」
「繩子?」
「我走到她身邊的時候。就在斯圖亞特剛剛……我捧著她的頭,她說了聲『神賜的』,隨後又說了些『他是神賜的,他是睡著了的神賜的』之類的話。我猜是夢囈。」
「她們不過是與眾不同罷了。」
「你肯定嗎?」婁恩問。
「我們都有,不過是斯圖亞特舅舅——」
「他會的。」
「娼妓,就是啦,還古怪。」
「婁恩說K.D.在那兒。」
男人們分散開。
起初她以為薩金特該了解這一切的。他在那片地里種玉米。但他臉上的驚詫以及別人在聽說之後露出的驚恐都是不容置疑的。問題在於要不要通知警方。大家決定,不。甚至掩埋了那個家庭,也就是承認了他們與此無關。當一些男人去看時,他們的大部分注意力沒有集中在現場,而是被引向西邊,在他們視線中看不清的女修道院。她當時本該知道的。若是她把注意力先集中到兀鷹上,再集中到男人們的心思上,就不會用光她的全部潤滑劑和汽油去辦一件她希望是她最後一次使命的事了。視力太弱了,關節也太僵硬了——這不是一個天才接生婆該乾的差事。但上帝給了她這件任務,祝福他的聖心。在一個炎熱的七月夜晚,她以每小時三十英里的速度行駛,知道她是在他的時限里趕路,而不是置身其外。是他把她安放到那裡,鼓勵她去尋找最好在夜間採摘的藥材。
「跑走了?到縣執法官那兒去了?」
「讓我進去。」婁恩說著就越過弗朗西絲進了起居室。
在二十一年中,這對雙胞胎第一次彼此怒目相對。
迪克下達了命令。
「米斯納牧師和安娜。有會議。這大半夜的你找他幹嗎?」
「什麼,夥計?」
夜間的空氣很熱,她嗅到雨雖然還遠,但仍在逼近,這是她兩個小時之前就想過的,當時她想趁著曼德拉草還干就收割下來,便在大爐灶近旁的溪岸周圍輕輕地走著。若不是她到了那兒,絕不會聽到男人們的議論,也不會發現他們策劃的邪惡行徑。
「去了。」有人高叫著回答。
「我們沒來這兒殺人。瞧瞧她們對米努斯和弗利特下的手。這是自衛!」
「我兄弟在撒謊。這事是我們乾的。沒別人的事。我們承擔責任。」
姐妹倆隨後便笑了,那是抱有一線希望的笑,讓她們平靜了些,安心疾駛過清晨明亮的空氣。
加里牧師直直地舉起右手,伸向空中,然後把手攥成了拳頭。接著他一次伸出一根指頭,開始曆數教眾們從自己身上剝奪了的事物。
「我愛她。上帝作證,我愛她,可惜沒人真正了解她。」
樓下,在百得牌手電筒緩緩移動的長長光柱中,斯圖亞特、迪克和K.D.觀察著意想不到的污損、暴力和墮落。石頭地板上畫著骯髒的圖案。K.D.的手指九_九_藏_書觸摸著棕櫚葉十字架。迪克摸了摸夾著墨鏡的襯衫口袋。他原以為墨鏡能派上別的用場,但現在不知道要不要戴上墨鏡遮著目光不去看腳下引人注目的墮落景象。誰都不敢踏上去。這遠不止證實了他們的預料,他們轉身上了樓梯。教室的門大開著,薩金特和威斯頓招手讓他們進去。他們聚在窗邊,五個人全都明白了,女人們沒有藏起來。她們逃掉了。
「她說了『神賜的』。」索恩低語。
婁恩也不知道迪肯·摩根如同冰川的驕傲。它那隱藏不見的體積,它那增長和不可移動性。她知道他多年以前和康瑟蕾塔的那段關係。但她不可能探測他個人的恥辱,也不可能理解抹掉那個恥辱和他相信是恥辱來源的那個女人對他是何等重要。一個難以駕馭、就為了舔流出的血而咬他嘴唇的咬人的女人;一個想要誘陷男人,把他關在地下室里用酒軟化他,以便能在黑暗中行苟且之事和違背自然之事的漂亮的、金黃色皮膚的、長著苔綠色眼睛的外來女人;一個他若不及時逃脫就會把他的頭盛在餐盤中的莎樂美。那個性|飢|渴到大胆妄為的女人沒有離開他的生活,反倒鬼鬼祟祟地溜進了索恩的感情世界。他懷疑,那女人還強迫她喝了邪惡的藥水,讓她不如以前可愛。使她態度冰冷的並不是失去二子的永久悲痛,而是她仍在吞食的那種葯。對於給她葯的女人,她把她的名字時時掛在嘴邊,還把她視作女性楷模來效仿。
他們一共九個人。有的吸煙,有的嘆氣,與此同時,一個接一個地開始說話了。他們說的許多事都是婁恩以前聽過的,只是那些言辭在穿過夜間空氣蜿蜒前行時如何膨脹卻無法測量。話題並不新穎,但毫無佈道壇上對同一話題作演講時的那種愉悅。加里牧師在一次佈道中把這個話題說得娓娓動聽,大受歡迎,後來每個禮拜日他都要採用這種方式。
「來不及了。聽著。」婁恩把集會的事講了一遍,又說,「整整一群男人計劃著針對女修道院的行動。摩根兄弟、弗利特伍德父子和威斯頓都在那兒。他們要對那兒的女人下手。」
「我不如你對她這麼了解。」多薇說。
「他們?你指的是『他』吧,對嗎?斯圖亞特殺了她。不是迪克。」
「女人,聽我說。那伙男人帶著槍,拿她們當目標呢。」
最初的幾滴雨溫暖而飽滿,帶來西部和北部地區白瘋草和仙人掌的氣味。雨滴灑落在龍膽、沙漠喇叭草上,從菊苣的葉子上淌下。雨滴圓鼓鼓、滑溜溜的,如同水銀珠般滾過園中畦壟的裂隙。婁恩、弗朗西絲和蘇特坐在廚房的燈光中,能夠看到甚至嗅到這場雨,但他們聽不到,因為雨滴是那麼柔軟,像是長著茸毛。
無論如何,婁恩的生計斷了(在最近的八年裡,她只被召請過兩次),她只有靠教眾和鄰里的慷慨捐贈度日。她把時間花費在採集藥草、奔波于各教堂間籌集捐贈上,還在野地里巡視,那種地方之所以吸引她,不僅因為空曠,還因為充滿秘密。比如她幾個月前找到的一車骷髏。若是她稍微思考一下而不是喋喋饒舌,大齋節兀鷹一出現她就會弄得一清二楚了—那還是兩年前一九七四年三月陽春時節融雪時的事呢。但是因為恰好在摩根和弗利特伍德兩家宣布結親的時候看到了那些鳥,人們就鬧不清究竟是這樁婚事召來了兀鷹呢,還是要保護鎮子不受其害。現在大家都知道它們被一場盛宴所吸引,這家人在暴風雪中迷了路。阿肯色州的盤子。哈珀·朱里店裡的標籤在一種咳嗽藥上掛著。他們彼此熱愛,那個家庭確實如此。即使受到猛禽的騷擾,你仍可以看出他們在那嚴寒中彼此擁抱著越睡越沉。
「什麼?」婁恩正想弄一條床單蓋上那屍體。
「他們去馬斯科吉了。怎麼了?」
「我沒法想。」
「告訴我米斯納在哪兒?」
房間外面的喧囂聲讓她頭疼,特別渴望嘴裏能嚼點東西。婁恩離開了那個女人,出去看看有什麼措施能用來搶救一兩條性命。
「誰有槍?」盧瑟問。
「到廚房來吧。」弗朗西絲說。
「我不是這意思。」
「我們坐在海濱步行道上。她把我放進祖母綠的水中洗澡。她的嗓音使街上那些驕傲的女人哭泣。硬幣從藝術家和警察的指間落下,這個國家最傑出的大廚請我們吃他們的飯菜。派達德唱的歌能讓海浪靜止,能讓波浪湧起時停在半空、聆聽自大海形成以來從未聽過的語言。從山上下來、肩上棲著五彩繽紛的小鳥的牧羊人在她的歌聲中回憶起他們的生活。在她歌唱的時候,旅人駐足,不願登上返家的船隻。夜間,她把群星從她的頭髮中取出,把我裹進它的柔軟裏面。她的呼吸中散發著菠蘿和檟如的清香……」
浮雲把夜空最好的珠寶遮蔽了,但去魯比的路熟悉得像是收集捐贈的盤子。然而,她還是眯著眼睛看,以免有什麼東西或什麼人突然在前面蹦出來——在奧茲莫比爾單個前燈照不到的地方。那有可能是負鼠、浣熊、白尾鹿,甚至會是個氣瘋的女人,因為這條路就是女人走的。只有女人。男人從來不走。二十多年來,婁恩都親眼所見。來來往往,往往來來,走著的是哭泣的女人,瞪著眼的女人,愁眉苦臉、咬著嘴唇的女人,或者顯然是迷途的女人。在這一帶紅金兩色的土地上,不時有黑岩石或綠土塊橫在路上;在這一帶繁星密布的天空下,土地是不光彩的;在這風像男人似的擺布你的地方,女人們拖著她們的悲苦來往于魯比和女修道院之間的道路上。她們是唯一的行人。斯維蒂·弗利特伍德走過,比莉·狄利亞也走過。還有那個叫西尼卡的姑娘。另一個叫瑪維斯。阿涅特也走過不止一次。而且不僅是這些日子。她們從一開始就走著這條路。比如說,索恩·摩根有一次走過,那時她很年輕,康妮也還年輕。婁恩曾經目睹過許多人走這條路,其餘人她也聽說過。但男人從不走這條路,他們在這條路上開車,雖說有時候他們的目的地和女人的一樣:薩金特、K.D.、羅傑、米努斯,還有那個好人迪肯二三十年前也親自走過。唉,她要是不找個人裝好風扇皮帶並修好油槽,也得用腳走這條路,除非還有什麼其他地方值得一去。
迪肯·摩根需要墨鏡了,可是墨鏡還放在襯衣口袋裡。他瞧著康瑟蕾塔,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從中流露出來的,也從他自己的眼睛里流露出來的東西。他舉起一隻手止住了他兄弟,卻發現在他們兩人之間,這個兄弟才是更強的男人。子彈射進了她的前額。
「我知道,但原來也一直這樣嘛。」
女人們跑進過道,看到兩個身影從祈禱室出來便僵住了。她們又跑向廚房,哈珀和米努斯緊跟在後面。哈珀抓住了一個女人的腰和手臂。她瘦得可以一把抓住,所以他沒看見長柄平底鍋向他頭上揮來。他倒下了,槍也脫了手。米努斯拚命攥住另一個女人的兩隻手腕,在他父親倒地時轉過身來。潑到他臉上的東西燙得他沒有叫出聲。他單膝跪下,一個女人的手去夠在地上轉著的槍。他給燙傷了,眼睛幾乎睜不開,但猛拽她的左腳踝。她用右腳朝他頭上一個勁兒踢。他身後的一個女人舉起一把屠宰刀深深地插|進他的肩骨,一時竟拔不出來再砍第二刀。她索性撇下刀和另兩個同伴一起逃進院子,把院里的家禽都驚散了。
迷惑、氣惱、傷心、恐懼的人們擠進了汽車,取道返回他們的孩子、家畜、土地、家務和惴惴不安所在的地方。他們曾經為了這塊土地多麼努力地工作,他們曾經離剛剛目睹的可怕景象多麼遠啊。如此乾淨和得到祝福的使命怎麼能吞沒了自身並成了他們逃離的世界呢?
每一項都引起哀嘆和悲吟。教眾中的每一個人都心存對拒絕和逃脫了污穢、殘忍、瀆神,一切以快樂為偽裝的新潮邪惡的感激,都能感到自己的心充滿著對那些與這種「犧牲」奮爭的人的憐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