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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維-瑪麗

薩維-瑪麗

「好了,」瑪維斯說,「橘子汁,雙份粗燕麥粉和兩個別太嫩的雞蛋。」
「我不知道,但肯定不是阿涅特的。」
「我要和比利談談,還要告訴弗蘭基我愛他。」
「媽。你把頭髮剪掉了。」那種抓不住的感覺又來了,「不過看著還挺好。你覺得我的髮式怎麼樣?」
「是的。剛吃的。現在是午餐休息時間。我上班——」
「我得和你談談,牧師。」
「不,我一點都不知情。」
「挺討人喜歡的。」
傑克腳踩著油門,眼望著後視鏡,說:「那是誰啊?」
「不,親愛的。我一點都不知道。」
「誰的嬰兒在那裡邊呢?那張小床挺新的。」
那個九月的清晨,他洗澡之後,仔細地穿戴整齊,卻無法讓自己往腳上穿東西。他把深色的短襪和鋥亮的黑皮鞋擺弄了好長時間,隨後便把鞋襪扔在一邊。
他又說了一遍「對」,但疑慮仍然未解,隨後又說:「我不喜歡神秘的事。」
變化最大的是迪肯·摩根。他彷彿在他兄弟的臉上看到了自己,而且不再喜歡自己了。令大家都奇怪的是,他和斯圖亞特以外的人交上了朋友(怎麼說呢,有那麼一種關係吧),其原因、理由和基礎則是個謎。理查德·米斯納沒說什麼,因此,大家知道並確定無疑的,便是他在大庭廣眾之下光腳走路。
後來,曼雷坐上大汽車,一路回想著見到女兒的每個細節。她的軍帽和勞動褲——迷彩色。沉重的軍靴,黑色的汗衫。此時他想起這一切,便敢說她一定打點起了行裝。他向湖面看去,那裡正在更美麗的落日下變暗。
話說得很快,因為她覺得她得抓緊。要是她打算說什麼,就得趕快。「我始終都挺害怕,媽。始終。甚至在那對雙胞胎出事之前。在你走後,情況就更糟了。你不知道。我指的是我害怕睡著。」
「對。」米斯納說,但語氣中流露著些許不信。
「跟我擁抱一下吧,寶貝。」
她沒想到會這麼幸福。回到魯比之後,他們並沒有鄭重宣布希么,而是理清看似一個城鎮的徹底坍塌。
那女孩擦著西尼卡的雙手,不時抬起頭來向吉恩皺眉。「有什麼玻璃碴扎進去了嗎?」她問西尼卡。
迪肯沒有回答。他的手指在襯衫領子內側捋著,然後又講起了另一個故事。他的祖父撒迦利亞,似乎容易受到他人奚落,受到描述他在辦公室胡作非為的報刊文章的攻訐。對黑人來說,他是種尷尬,對白人而言,則既是威脅又是玩笑。無論黑人還是白人,沒有一個人能夠或者願意幫他另找工作。他甚至被迫放棄了在一個窮縣的小學中的教職。處於可以幫助的境地的黑人很少(一八七三年的蕭條是嚴重的),而且他們還將撒迦利亞的自尊自重視為冷漠,把他深思熟慮的講話看作傲慢、嘲弄或二者兼而有之。他失去了美好的家宅,全家九口人擠住在一個姐妹家中。他妻子明迪找了個可以在家中做縫紉活的工作,孩子們則幹些零活。很少人知道,而記得的人更少,撒迦利亞還有一個雙胞胎兄弟。在他改名之前,他們倆分別叫科菲和提。科菲得到政府職務之時,提好像和別人一樣高高興興。而在他兄弟被逐出辦公室后,他也同樣受到了羞辱。幾年之後的一天,當他們兄弟倆走過一家酒館時,一些白人看到一模一樣的兩張面孔很開心,便慫恿哥倆跳舞。由於這種慫恿是用槍逼著的,提相當理智地遷就了白人,儘管他是個成年人,比那些白人還大。科菲卻在腳上挨了一槍。從那時起他們就不再是兄弟了。科菲開始到別處謀求新的生活。他聯繫別的人,別的同樣不幸的原立法機構成員——賈弗納爾·杜波列斯和德拉姆·布萊克霍斯。他們三個形成了老一輩的核心。不消說,科菲沒有要提參与他們遷往俄克拉荷馬的行程。
「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牧師。」
迪肯垂下頭長時間地看著他的腳。理查德不吭聲地陪著他。最後,他抬起頭來說:
「在伍德勞恩。」
西尼卡撫摸著手掌,先是一隻,又是一隻。「不。我覺得沒有。」
「這該是很難受的。」理查德說。
「等等,等一等。」他在高喊,「你們是不是認為這個短暫又可憐的生命因為不能和你們自己的生命相提並論就缺乏價值?讓我來告訴你們一些事情。她得到的愛是廣泛和深刻的,給予她的關懷是柔和的、無盡的。這樣的愛和關懷如此完整地包裹著她,她有過的夢幻,她所走的路程,使她的生命和我們任何人的生命一樣美好,一樣豐富,一樣有價值,或許還會更有福氣。如果在我們漫長的生命中,我們不懂得她在短短的生命中每天都懂得的事情,那便是我們的不幸:儘管生命中的生命是有限的,但生命之後的生命卻是永恆的。在生命中,在生命之後,尤其在其間,他等在那兒讓我們去認識其光輝,他永遠都和我們在一起。」他住了口,對自己剛才說的內容和方式感到不安。隨後,彷彿向那個小姑娘道歉,他輕聲地直接對她講話。
「你沒事吧?」
薩莉很快地喝了一大口。「爸爸——該死,我不知道你當初怎麼容忍的。他常喝醉酒,還想招惹我,媽。」
「我還沒有住址呢。」吉姬摘下帽子又戴上。
「噢,寶貝。」
薩莉·阿爾布賴特向北走在卡路美特路上,突然站在了詹妮鄉村旅店的厚玻璃窗前。她可以肯定,幾乎可以肯定,在一張四人桌旁獨自坐著的那婦女是她母親。薩莉向前湊了湊,從那女人草帽的下面窺視。她看不到她的整張臉,但那指甲,那雙拿著菜單的手是確定無疑的。她走進了餐廳。收款台旁的一位女士說:「需要幫忙嗎?」現在薩莉所到之處,人們都會停住。全都因為她頭髮的顏色。「不用啦,」她對那女士說,「我在找一位——噢,她就在那兒。」同時,她裝出一副把握十足的樣子,踱到那張四人桌跟前。如果她認錯了人,就會說聲「抱歉,我還以為是另一個人呢」。她溜進一把椅子,緊盯著那女人的臉。
薩莉拿起一把叉子,叉進她母親的盤子里,舀起一些帶黃油的燕麥粉。叉子進她嘴的時候,母女倆的視線相遇了。薩莉一時覺得這是最美好的事情了。一種又長又深、又慢又亮的事情。
「值得的時候就不了。」
「噢,我不知道。」
「吉恩!」
「唔,唔,」瑪維斯說,「現在一切都過去了。」
「當然有把握。你弄錯了,丫頭。」
女服務員走開了。瑪維斯擺好桌墊和餐具。「我就喜歡這地方的這一點。他們讓你挑。澆在上面還是放在一旁,是吧?」
「一個我以為我以前認識的女孩。當時我住在伍德勞恩的那些公寓里。那兒有貧民區。」
「我知道。你吃過了嗎?」
大多數人理解她為什麼如此小題大做(悲哀加上抱怨釀造出醉意),但帕特·貝斯特相信,斯維蒂的固執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拒絕摩根家的好意,對他們的正直表示懷疑,這可能會從摩根家的口袋裡擠出點好處來。而如果帕特的八層石頭理論是正確的,斯維蒂的懲罰則把八層石頭置於尷尬的境地:不得不決定要不要在一個充滿永生的鎮子上舉行一次真正的、正規的儀式。自七月份以來,發生了一些令人震驚的事件。所以他們才在一個溫和的十一月的日子里,在顯得滑膩的天空下,聚集在距魯比邊界最後一棟房子還有一英里的地方,這裏不消說仍是摩根家的土地,不過沒人有這份心思告訴斯維蒂。帕特站在圍著喪家弗利特伍德的人群中,情緒已經恢復到算是九九藏書穩定了。在早些時候的葬禮上,因為缺了一段頌詞,她哭了。此刻她又成了那個她所熟悉的心平氣和的開心的自我。至少,她希望自己心平氣和,而且希望她正感受到的是開心。她明知道還有別的觀點可以解釋她的態度,其中一些理查德·米斯納已經說過了(「悲哀,悲哀又冷漠。」),但她是學者,不是個浪漫的人,因此便不去注意米斯納的墓前講話而去觀察送葬者。
他曾經向她求過婚。「你願意嫁給我嗎,安娜?」
帕特觀察著鎮上的人,心想也許他們對這地方的一貫做法是對的。也許魯比是幸運的。不,她糾正了自己。儘管襲擊的證據看不到,其後果可是明擺著的。看看傑夫吧,摟著他妻子,兩個人看上去哀傷適度也不乏威嚴,因為傑夫現在成了他父親的傢具及用品商店的唯一東家了。阿諾德一下子蒼老了,還時常頭痛,而且由於阿涅特已經搬走,他很願意獨處卧室,他現在站在那裡垂著頭,眼睛轉來轉去,就是不敢去看棺材。薩金特·波森看上去和以往一樣精幹:沒有了地產主等著收地租,而除非等到縣審計官對不言不語、敬畏上帝的黑人的一間小茅屋感興趣,他的這點便宜是要繼續佔下去的。毫無悔色的哈珀·朱里穿著一身藏青色的西裝,頭上的傷如同一枚勳章,讓人把他當成對抗邪惡流了血而不低頭的勇士。米努斯是最不幸的。他在安娜店裡的生意不再有顧客了,一方面是因為他的肩膀毀了,沒法熟練使用理髮工具,另一方面是因為他的酒癮擴大到了一周好幾天,他的自暴自棄很快就到了終點。威斯頓·普爾有了最難對付的事。七十名家族成員認為他要對中傷他們祖先的名譽負責任(他們對他兄弟布魯德和阿波羅也一樣看待),日日譴責他,讓他不得安寧,直到他面對聖救世主的全體教眾跪下哭求。經過一番發誓聲明和悔過自新,他才開始嘗試著同布魯德和阿波羅談話。阿涅特和K.D.正在斯圖亞特的土地上蓋一棟新居。她又懷孕了,夫妻倆希望獲得一種地位,讓普爾、杜波列斯、桑茲和比徹姆幾家人,尤其是那個時時伺機侮辱K.D.的盧瑟,不能痛快過日子。最有趣的變化發生在摩根兄弟身上。他們鶴立雞群的地位在銷蝕:煙草的選擇(他們不再吸雪茄,同時改為嚼煙),鞋子、衣服、髮式。帕特覺得他們可能比出生時更像了。但內在的差別之深,是任何人都不會看不出來的。斯圖亞特目空一切,從不認錯,把K.D.置於自己的卵翼之下,集中精力使這個外甥和只有十六個月大的外孫富有(所以才有了新居),把K.D.安排進銀行,同時等待多薇回來。表面上她倒是這麼做了,因為在她和索恩之間有一種明顯的冷漠。姐妹倆對女修道院發生的事,看法不一致。多薇看到康瑟蕾塔倒了下去,但堅持說沒看見誰放的槍。索恩知道,而且需要知道一件事:反正不是她丈夫。她當時看見他的手向斯圖亞特移去,做出的姿勢是謹慎的,以示制止的。她這麼眼見的,也是這樣對任何想聽的人一遍遍地講述的。
「沒什麼。側脅有點疼,就是這麼回事。」
「請再說一遍,你是誰?」
「這個女人是誰?」理查德問他。
「聽著,」安娜告訴他,「她們當中的一個或者幾個並沒死。實際上誰也沒看到——他們只是猜測。隨後,在人們離開和羅傑到來之間的這段時間里,她們就逃走了,還帶走了被殺死的人。就這麼簡單,對吧?」
「不是瞎說吧?」薩莉笑了笑,「在哪兒?」
「唉,你從來就沒有好胃口。」
「信仰是神秘的;忠於信仰是神秘的。不過上帝並不神秘。我們倒是。」
「你從來不想我們嗎?」
「你有把握嗎?」
「我也是。」
「我挺好的,薩爾。」
「沒問題。你呢?」她轉過臉對著薩莉。
「你是個牧師。你終生的信仰就是神秘。」
「沒有?唉,嗯,你給我寫信,好嗎?探監。我明天把你填在名單上。我一個月可以有兩次——」
「把你的住址給我,乖孩子。我要寫信告訴你一切。有你媽的消息嗎?她老爸還活著嗎?」他說得倉促,午飯的哨音隨時都會響起。
比莉·狄利亞緩緩地從別的送葬人身邊走開。她剛才和她母親及外祖父站在一起,而且對阿涅特鼓勵地微笑著,但現在她想單獨待一會兒。這是她第一次參加葬禮,由此聯想到這種儀式有多麼盛大,使她外祖父有了用武之地。她想得更多的是她喜歡的那些並不在場的婦女。她們待她那麼好,沒表示同情使她難堪,只是給予她陽光般的好心善意。看著她淤青的面孔和腫脹的眼睛,她們讓她先喝上一杯葡萄酒,再切了黃瓜片貼到她的眼皮上。沒有人堅持要聽她講怎麼會被逼到那裡的,但她看得出,如果她想說,她們會聽的。叫作瑪維斯的那個人是最好心的,而最有趣的則是吉姬。比莉·狄利亞大概是鎮上唯一不困惑于那些婦女在哪裡,或者關心她們是怎麼消失的人。她想的是另一個問題:她們什麼時候會回來?她們什麼時候會再出現,依舊眼睛閃亮、濃妝艷抹、揮著大手,摧毀和踩倒這座自稱為鎮子的監獄呢?這座鎮子曾想毀掉她的外祖父,又成功地吞噬了她母親,並幾乎把她本人打倒。這個無比落後的地方由一夥男人統治著,他們控制的權力已經失控,而且竟厚顏無恥地說誰能住、誰不能住和到哪兒去住;他們在自由活潑、手無寸鐵的女性中看出了反叛,便就此解決了她們。她真心實意地希望那些女人還在那裡:養精蓄銳,等待時機,武裝指甲,銼尖門牙——還在那裡。就是說,她巴望著一個奇迹。這並非不理智的期望,既然小小的奇迹已然出現:布魯德和阿波羅已經和解,同意等候她打定主意。她和他們一樣清楚,這是她絕不可能做到的,而這種三人關係只有在他們能夠做到時才會結束。女修道院的女人會對此怒吼的。她能夠看到她們的尖利牙齒。
「當然。」
「你會做到的,」理查德·米斯納說,「毫無疑問。」
「哎喲。」瑪維斯笑著說。
「再見。」
「別了,還是我去吧。」他說著把手帕放到雞蛋上。
「噢。為什麼?」
理查德向她走來。「這個夠大嗎?」他抖開了他的手帕。
他回來后,兩人站在那把椅子旁邊,她雙手捧著白布手帕和棕色雞蛋,他攏著手指,攥著長長的胡椒枝——綠的、紅的和紫黑的,他們看到了,或者確切地說,是感覺到了,因為那兒什麼也看不到。她後來說,有一道門。「不,是一扇窗,」他笑著說,「這就是我們兩人的區別。你看見的是門,我看見的是窗。」
「你還記得我嗎?」
「怎麼?」
「什麼貧民區?」
吉姬笑了:「就算是吧。」
哨音響起。「兩次,」曼雷重複了一遍,隨後又說,「我說,我給你的那個項鏈小盒還在吧?」
「你會的?」
「培根呢?」女服務員問。
「我得走啊,薩爾。」
「在伍德勞恩。我們曾經住在那裡的那些公寓中。」
「沒有言語,」理查德說,「沒有原諒。沒有愛。失去一個兄弟是件難事。有意地失去一個兄弟,唉,那比原先的恥辱還要糟,你說是不是?」
「多數是在學校。我太害怕了,不敢走過家門。」
「我對一切都厭惡了,媽。我整天都提心弔膽的。」
「西尼卡!」她高叫著,向她跑去。在她跑近時,卻被另一個女孩搶先了,那女孩拿著一九九藏書個啤酒瓶和一塊布,動手擦掉血跡。
薩莉看著她母親消失在人群中。她用手指揉著鼻子下邊,然後又捧著被親過的面頰。她給她住址了嗎?她到哪裡去?她們付款了嗎?她們什麼時候付的款?薩莉摸了下眼皮。剛才她們還在一起喝肉汁,隨後便在街上親吻了。
「唉,聽我說,我沒法出去,可我也不會服刑太久的。」曼雷轉臉去看別人是不是注意到了他們。「你把聲音放低點,」他悄聲說,「你在這兒幹嗎呢?」他這才第一次注意到她的衣服,「你在軍隊里?」
「可能夠吧。來,拿著雞蛋,我去看看那邊是不是還有胡椒。」
他的這番話使他有些尷尬,但是在那一天,沒有比這更清晰的了。
西尼卡和吉恩相互看著。她的手乾淨了,沒有血了。只有幾條也許會留下傷疤的口子。
「棒極了!」
「噢,薩維-瑪麗,你的名字聽起來永遠都像『救救我』。『救救我』。在你的名字里還隱藏著別的信息嗎?我知道一個閃亮得人人都可看見的信息:你絕不會得不到拯救,瑪麗。阿門。」
「可我搬出來了。我和查爾曼一起在奧布那邊找了個地方。她是個——」
「但願我可以提出那些並不重要的問題。或者可以說,那是些令人苦惱而不智慧的問題。上帝卻是智慧的、慷慨的,給予了我們頭腦去領會他的睿智。領會他的優雅。他的純凈。領會『你所種的,若不死就不能生』那句話。」
女服務員來了,利落地擺好了盤子。瑪維斯向粗燕麥粉上撒了鹽,又把小塊黃油轉著塗到上面。她啜飲著橘子汁,說:「唔。挺爽口。」
「我沒把握,帽子什麼的擋著呢,可是老天,瞧,就是你。」
「噢,可別。」
她打開收音機,站起身來,露出一張他走到哪裡都認得出的面孔。他這一輩子都無法不想她這張臉。「吉姬!」他悄聲說。
「就算是?你是說你真的在軍隊里?」
斯維蒂·弗利特伍德不會討論這樣的問題。她的孩子不會躺在斯圖亞特·摩根的土地上安息的。這是個嶄新的問題:二十年來在魯比沒出現過埋葬地點的問題,而當這一任務成為必要時,人們普遍感到既驚訝又傷心。斯維蒂和傑夫最小的孩子薩維-瑪麗死的時候,人們都認為其餘的孩子諾亞、埃斯特和明很快都會相繼死亡。頭一個孩子是個強壯的男孩,起了個有力的名字,而且和他曾祖父的名字一樣。第二個隨曾祖母起名埃斯特,因為老太太對頭一個重孫無私地關愛備至。第三個孩子的名字是傑夫堅持要取的——和那場戰爭有關。這最後一個孩子的名字是個懇求(或者哀悼):薩維-瑪麗,誰又能說這一呼籲沒有得到回應呢?於是有關正式葬禮的緊張討論,不僅出於斯維蒂的願望和對將來會出現葬禮的預料,而且也出於一種感覺:由於複雜的原因,死亡在魯比不再被禁止入內了。理查德·米斯納因此主持了捐地建墓園的事宜並創辦了一個新機構。但是否在斯圖亞特的牧場上——就是魯比·史密斯的安葬之處——舉行這特定的儀式,對斯維蒂而言根本不是問題。受她兄弟的影響,再加上抱怨斯圖亞特給她丈夫和公公惹來了麻煩,她說她寧可做羅傑·貝斯特做過的事(在他自己的地產上挖一座墳),而不去多想那個倉促又沒什麼人參加的後院葬禮以來的二十三個年頭。
薩莉用力抱著母親。
「你該去看看他,媽。和他談談。」
「你都到哪兒去了?」
「我不願意。我只想看看那兒有沒有雞蛋。」安娜進了雞舍,皺起鼻子,走過有半英寸厚的雞屎。她轟開兩隻雞,拿到五顆蛋,她覺得應該是新鮮的。她走出雞舍,兩隻手都佔滿了,便喊道:「理查德?你有什麼東西可以盛這些蛋嗎?」在園子的邊上,倒著一把褪色的紅椅子。再往遠處就是鮮花和枯草了。衰敗的西紅柿與黃花綠葉的繁茂野生植物長在一起;粉紅色的蜀葵長得高大之極,頂部一直歪到一串黃亮的南瓜花上;胡蘿蔔櫻子成了褐色,毫無生氣地依傍著洋蔥挺拔的綠穗。西瓜熟得開裂了,露出了紅色多汁的瓤。安娜對著無人照看之下頑強的生長景象嘆息一聲。五個棕色的雞蛋在她手中溫乎乎的。
「我們有挺好的香腸——小段和小片的。」
沒有什麼可以勝過派達德的歌唱出的這種安慰,儘管歌詞激起的回憶是誰都不曾有過的:在別人的陪伴下走向年老;吃著剛出爐冒著熱氣的麵包,分享著談話;為了駐守在家而回家的鮮明喜悅——為了開始的愛而回歸的輕鬆。
他敲了門,那個比他年輕的人應聲之後,他就摘下了帽子。
「不要啦,謝謝。」
「我會的。」
等了幾年,緩刑令還是下來了。曼雷·吉布森會和一些同他一樣的人一起死在牢房裡,而不是用皮帶捆到一把椅子上,現場連個親人也沒有。這是件好事。一件大事。他可以到外面去了,如今他成了湖濱路上參加勞役的服刑者中的一員。湖水湛藍。肯德基的午飯十分可口。說不定他還能逃跑呢。一句笑話。一個活了五十二歲的人逃跑。往哪兒跑?投奔誰?自從一九六一年以來他就進了監牢,留下了一個不再寫信的十一歲的孩子,而他僅有的一張照片還是她十三歲那年照的。
「請放在一旁吧。」
「你知道在哪裡……」
「出什麼事了?是我!」
西尼卡搖了搖頭。「我住在畢肯。緊挨著遊戲場。」
米斯納牧師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過來之後,又說了幾句話。他的目光集中在那七個該受譴責的人身上,出於自我保護的原始本能他們都聚在一起,似乎遠離其他的送葬人。薩金特、哈珀、米努斯、阿諾德、傑夫、K.D.、斯圖亞特。威斯頓和自己的家人在一起,而迪肯乾脆不在。理查德不能以寬容的態度看待這些人。不管他們是第一個還是最後一個,代表的是最老的還是最新的黑人家庭、最好的還是最可悲的傳統,他們都以徹底背叛而告終。他們自以為比白人更狡猾,可事實上他們在模仿白人。他們自以為在保護妻兒,實際卻在傷害他們。而且當被傷害的孩子請求幫助時,他們卻到別處去找原因。他們誕生於一種古老的仇恨之中,那種仇恨最初產生時,一種黑人鄙視另一種黑人,而後者將仇恨提到新的水平;他們的自私因一時的傲慢、失誤和僵化了的頭腦的無情,毀棄了兩百年的苦難和勝利。在他看來,魯比不受《聖經》的約束,被其自身歷史的吼聲震聾,成了一個不必要的失敗。人們在希求長久的幸福時是多麼優雅,而那些設想在人們儘力實現時又變得多麼單薄。魯比很快就會像別的鄉鎮一樣了;年輕人想去別處,而老年人則充滿懊悔。佈道雖然具有說服力,但注意聆聽或者將其與日常生活相聯繫的人卻會越來越少。他想不通,在這個將未得到拯救的、無價值的和陌生的人統統拒之門外的來之不易的天堂里,人們如何能夠凝聚在一起?誰會保護他們不受領導人獨斷的支配?
「我指的是一切。你怎麼樣?一向可好?」
「噢,我是吉恩。」
吉姬脫下了她的衣服。夜間的陰冷降低了湖水的溫度,這樣太陽就難於在次日白天使它暖和起來了。在湖的這一帶,裸泳是沒問題的。這是個湖泊地帶:翠綠的水,挺拔的樹,以及—在沒有船隻或漁人來的地方—read•99csw.com—連王公貴族都會羡慕的隱匿之處。她拿起一條毛巾,擦乾了頭髮。長出的頭髮還不及一英寸,但她喜歡風、水、指、趾穿過頭髮的那種感覺。她打開一瓶蘆薈霜,塗到皮膚上。隨後,她把毛巾拽直放在身邊,便看著湖面,她的同伴正在上岸。
那姑娘向他這裏看過來。曼雷控制著情緒,悄悄溜到樹邊,希望警衛以為他是要小便。
「唔,」西尼卡對她朋友說,「這兒燒得慌。」她舉起雙手揮舞著。
「不過你要設法和比利·詹姆斯談一談,行嗎?而弗蘭基也會高興的。你想要我的住址嗎?」
理查德·米斯納突然明白了他要留下來。不僅僅因為安娜想留下來,或者因為迪克·摩根挑中他作了一次懺悔式的談話,而是既然沒有更好的戰鬥可參加,沒有更好的地方可住,倒不如待在這些美麗非凡、缺點明顯和驕傲自豪的人中間。何況,死亡對他們可能是新鮮的,而出生卻不是。未來在門口喘息。羅傑·貝斯特將得到他的加油站,連接的道路亦將鋪建。外來人將來來往往,有些人會想吃個三明治、喝罐啤酒。所以嘛,誰又說得准呢,也許會來一頓正餐。K.D.和斯圖亞特就要商討電視的問題。在葬禮上是不宜笑容滿面的,於是米斯納想象著那個小姑娘,他曾經被許可握著她那雙被毀的手。這一下幫他恢復了思路。對出席葬禮的人提的問題他終究需要回答。
「你的熱情太吝嗇。」
瑪維斯哈哈大笑。「她幹得好。」
「總的說還行。弗蘭基挺棒的。分數全是A。可比利·詹姆斯就不那麼好了。」
第十五幅畫和第一幅一樣,還需要補充更多東西。迪·迪在第一次儘力回憶那個下巴時感到很灰心,但當她決定先不勾下巴的輪廓線而只是把她女兒面部下面的陰影畫出時,卻發現眼睛全畫錯了。第十五號油畫把握得較好,但仍有些東西沒表現出來。頭部很好,但刻板而無趣的軀體,似乎需要換成另一種姿態——在臀部和肘部。她從來沒有經歷過非感官的衝動,便不知該如何運用隨時應|召而至的精力去更新或重畫那個軀體。那雙眼睛時時送來責難,皮膚的色調則逃避著她,而頭髮上總是雷打不動地有一頂帽子。
「女士,你老公在叫你。」那個女朋友擰乾那塊布,把剩下的啤酒倒在西尼卡的手上。
迪 ·迪坐到地板上,一邊在指間轉動著畫筆,一邊審視著她完成的作品。她喘了一口長氣,站起身,走進了客廳。就在她剛喝下第一口瑪格麗塔酒的時候,看到她穿過院子走來,胸口上還系著一個背包似的東西。可是她沒有頭髮。一點頭髮都沒有,而且一個嬰兒的頭顱就在她的下巴下。隨著她越走越近,迪·迪看到了兩條胖腿,圓滾滾的像是炸面圈,從那個背包似的東西里伸出來抵著他母親的胸口。她放下葡萄酒,把臉貼到彩繪的窗戶上。沒錯。就是帕拉斯。一隻手放在背包的底部,另一隻手拿著一柄劍。一柄劍?帕拉斯臉上的笑容是天使般的。她的衣裙——上面有紅色和赭色的玫瑰花——隨著腳步在她的踝部旋抖。迪·迪揮手叫著她的名字,或者說想叫來著。她在腦子裡想著拼出「帕拉斯」的音的時候,嘴裏發出的卻是不同的聲音,像是「呃格」,然後是「哪哪」。她的舌頭出毛病了。帕拉斯走得很快,卻沒有朝前門過來。她從一旁走過了房子。迪·迪驚慌失措,跑進畫室,抓起第十五幅畫,沖向院子,高舉著畫喊著「呃格,呃格,吶」。帕拉斯轉過身來,眯起眼睛站在那裡,像是要確定喊聲來自何方,然後,由於沒有判斷出來,就又繼續走她的路了。迪·迪站住腳,心想也許是別人。但不管有沒有頭髮,那張面孔就是她的,對吧?在所有人當中她總認得出她女兒的面孔,不是嗎?就像她熟悉自己的長相一樣。
「這就是我們在這裏的原因:在這個傷心欲絕的特殊時刻——在反思一個孩子的短暫生命及其無法接受的、難以理解的夭折中——我們堅定了、延宕了或者失去了我們的信仰。在這時鐘滴答響著的時刻里,在這處地方,我們的所有問題,我們的一切畏懼,我們的勇氣、困惑和凄涼,似乎都結合起來,搶走了我們腳下的土地,使我們覺得在跌落。我們可以在這裏說,是停下來的時候了,並且應該延續這一時刻,拒斥關於在他的注視下麻雀跌落,關於英年早逝(這個孩子還沒來得及選擇成為英才)或者關於死亡是唯一民主的這類陳詞濫調。這個時刻應該提出真正存在於我們頭腦中的問題。誰能夠對一個孩子下此毒手?誰能夠允許對一個孩子這麼做?還有,為什麼?」
瑪維斯抬起頭來。「噢,天哪,」她笑容可掬地說,「瞧你。」
「我很難過,」瑪維斯說,「我不知道還能做些什麼。你一向比我堅強。」
理查德和安娜對那些遭難的人這麼輕易地集體消失感到可疑,他們一回來,馬上就親自去尋找。除去一間門上貼著「迪萬」字樣的卧室中一張亮閃閃的小白床和糧食之外,這地方沒有最近有人住過的跡象。雞都四處亂跑,或者被四腳的食肉動物吃掉了。胡椒叢盛開著花朵,可園中其餘的東西都荒蕪了。薩金特的玉米地是唯一有人照看的地方。理查德只是草草看了看地下室的地板,而安娜卻就她的油燈光亮所及盡量察看了那裡。她看到了K.D.所說的一片狼藉,不過倒不像他眼見的那般色情,也算不上撒旦的隨意塗抹。她看見的是女性壓制想捕獲她們的惡魔時留下的混亂,她們並沒有受到蹂躪。
理查德專註地聽著,只打斷過他一次,給他倒了杯涼水。雖然他不理解迪肯說的都是些什麼,但能夠看出這男人的生活是空泛的。迪肯開始說起他曾有過的一個女人;他如何對她嗤之以鼻,因為她那種漫不經心的態度許可他輕視和拋棄她。在他陷於私情的那個短暫時期(很短),他時時懊悔自己成了老一輩詛咒的那種人:抬高自己,去評判、打擊甚至毀滅貧窮者、弱者和異見者。
「你還回來嗎?」
「只要你願意。」他說。
他和安娜是女修道院遭襲事件發生兩天後回來的,他又花了四天時間聽取事情的始末。帕特給了他兩種公開的說法:一種是,九個男人去和女修道院的女人談話,勸說她們離開或者改過自新;發生了毆鬥;那些女人變化身形便消失在空氣中了。第二種是(弗利特伍德—朱里的說法),五個男人去驅逐那些女人,另外四個——這種說法的提出者——去阻攔或制止他們;這四個人受到那些女人的攻擊,但成功地把她們趕走了,她們是開著那輛凱迪拉克走的;但不幸的是,那五個男人中有人昏了頭,殺死了那個老婦人。帕特讓理查德自己去選擇傾向於哪種說法。她沒有對他講的是她自己的想法:九個八層石頭謀殺了五個無辜的女人,(一)因為那些女人不純(不是八層石頭);(二)因為那些女人不聖潔(至少是私通者,最甚是為人墮胎);(三)因為他們能夠那麼做——這是作為八層石頭意味的權利,而且也是「交易」所要求的。
「噢,曼爸,誰都能買這些東西。」吉姬笑出了聲。
「哦,乖寶貝,噢,乖寶貝,我的小丫頭。」他伸手想摸她,但中途停住了,說,「我得走了。他們要找我的碴兒了。來探監,聽見了嗎?一月兩次。」他退步走去,依舊看著她,「我會收到你的信嗎?」
「現在讓你知道不合適。爸娶了個女人,要是他read.99csw.com做得不合適,沒把院子收拾乾淨,她就踹他屁股。她還有一把槍呢。」
「你指的是通緝令那玩意兒?」
「跟一些地道的小流氓瞎混。」
「曼爸嗎?」至少她見到他還高興。
「誰啊?」
她們站在門外了。就餐的人群加上購物的人和他們的孩子,讓裡邊更擠了。
「當然有。澆在上面,還是放在一旁?」
「一些玻璃,」第二個女孩說,「她摔倒在玻璃上了。我在照料她。」
「果然是你!老天,我知道的。你在這兒幹嗎?你知道我被判緩刑了嗎?」
「媽!我不想談吃的。」薩莉覺得她母親在迴避問題,似乎她們母女相會並不重要。
「我說的是,他再不和他講一個字,而且不準別人叫他的名字。」
之後,她在商場里,在排隊買戲票時,在公共汽車裡,都感到意外的心慌意亂。一九六八年,她認定在小理查德的音樂會上看到了她,但擁擠的人群讓她沒法靠近去看。吉恩對這種顛覆性的搜尋是謹慎的。傑克不知道她原先有個孩子(在十四歲的時候)。是在結婚以後她有了他的孩子的時候,她開始搜尋那雙眼睛的。那景象在那些古怪的時刻,在那些陌生的地方出現——有一次她相信從一輛敞篷小貨車後面爬出來的姑娘就是她的女兒——當她在一九七六年終於撞見她時,她真想叫一輛救護車。當時吉恩和傑克在晃眼的弧光燈下穿過體育場的停車場。一個姑娘正站在一輛車的前面,血從手上向下淌著。吉恩先看到了血,隨後才看到那雙巧克力色的大眼睛。
「是的,我肯定。」
「你確定不需要什麼嗎?真的挺好吃的,薩爾。」
吉姬把帽子戴正。「你會的,曼爸。你會的。」
「我什麼都不想吃。」
「吉恩!快來!」傑克隔著幾輛汽車喊道,「你到底跑哪兒去了?」
西尼卡抬起頭,明晃晃的燈光讓她看不清。「記得你?你從哪兒來?」
「在伍德勞恩從來沒有什麼貧民區。」傑克說,「那是畢肯。現在也拆了,不過從來不在伍德勞恩。畢肯才是那地方。緊挨著遊戲場。」
在大海的寧靜中,一個像炭一般黑的女人在歌唱。她身邊是個年齡比她小的女人,把頭枕在唱歌女人的膝頭上。傷殘的手指捋過茶褐色的頭髮。所有海貝的色彩——小麥色、玫瑰色、珍珠色——全都融進了那年齡小些的女人的面孔里。她祖母綠的眼睛仰慕著鑲在碧藍中的黑面孔。在她們周圍的海灘上,海中的廢物泛著亮光。在一隻破涼鞋的附近,丟棄的瓶蓋閃爍著。一台沒電的小型收音機和平靜的海浪嬉戲著。
迪·迪又一次看見了帕拉斯。在客人卧室里(卡洛斯——那個該死的——曾經睡過的),帕拉斯在找著床下的什麼東西。迪·迪盯著看,但不敢說話,生怕從嘴裏發出那汩汩的聲音。帕拉斯站了起來。她滿意地哼了一聲,高高舉起她上一次也是第一次來時落下的一雙鞋。那是一雙平底涼鞋,卻是昂貴的皮製品,不是那種塑料或草編的東西。帕拉斯沒有轉身,從玻璃推門走了出去。迪·迪跟了出去,看到她進了路上的一輛舊車。車裡還有別人,但太陽在下落,因此迪·迪說不準是男的還是女的。他們的車駛進一株紫羅蘭,速度之快讓她心碎。
幾年前,她曾經考察過養育院,看到了那位母親——一個孩子們都喜歡的快快活活的嚴肅女人。所以嘛,還不錯。就是這樣。挺好的。她可以就這樣過下去。也確實這樣活著了。直到一九六六年,她的目光被吸引到那些長著巧克力色大眼睛的姑娘們身上。西尼卡現在大了,十三歲了,但她向格利阿太太打聽,看看是不是和她保持著聯繫。
「我想我弄錯了,」吉恩說,「我以為你是我在伍德勞恩認識的一個人呢。」
午飯時間很特別。他們坐在湖邊,滿眼都是警衛,不過總算是靠近水了。曼雷用小小的餐巾紙擦著手。在他的左邊,兩棵樹近旁,一個年輕女子在草地上攤開兩張毯子,中間放上一台收音機。曼雷回頭去看那伙人怎麼看待這件事:一個平民(而且還是個女的)就在他們中間。持槍的警衛在他們前方的道路上巡邏。但他們好像都沒看到她。
「可你的名字叫西尼卡,對吧?」
迪肯·摩根從沒和任何男人商量過或交談過他的心事。他全部的私密話,都是和他兄弟之間的無言對話或對他朋友們的炫耀。他和妻子交流用的是他認為合適的晦澀方式。以上這些都不需要他把素材譯成語言,現在他卻要向米斯納牧師親口說出來了。他說出的話如同由鐵匠徒弟從火中取出的鐵塊一般——火紅、無形,只在其亮光中初現雛形。他說起義大利拉文納的一堵牆,在黃昏的日照下白花花的,邊上則印上酒色的陰影。說起一處海灘上的兩個孩子給了他一個S形的貝殼——他們的面孔有多開朗,鈴聲又是多麼響亮。說起在一艘軍艦上鹹水刺疼他的臉。說起一些身穿便褲的有色人種姑娘在一家罐頭廠的門口招手。隨後他告訴他,他的祖父光腳走了兩百英里路,那可不是跳舞。
「噢,理查德。」她說,彷彿嫌他說得太多了。
「嘗嘗這個,寶貝。」瑪維斯給了她那杯橘子汁。
「咱們走吧。」
「我先吃完午飯好嗎?」瑪維斯放聲笑著,摘下了帽子。
「不,不是這麼回事。原以為我喜歡金黃色的發尖,可我現在已經厭煩這種式樣了。也許我也該把頭髮剪了。」
「噢,天哪。我就知道。上帝,媽,可有……年頭了!」
「還在。」
「進來吧。」
「整天都想。我溜回去偷著看過你們。」
「噢,別這樣,」瑪維斯說,「吃點什麼吧。我請客。」
安娜也笑了。他們就這個話題擴展開:一道門是什麼意思?一扇窗呢?他們把討論的焦點集中在那跡象上而不是事件本身;就好比令人激動的是邀請而不是聚會。他們知道它就在那兒,知道得一清二楚,所以在那裡待了好長時間后才退出來,跑到車上。雞蛋和胡椒放在車後座上,冷氣吹起了她的衣領。他們在開車時笑了又笑,互相取笑著誰是悲觀主義者,誰是樂觀主義者。誰看見了一道關著的門,誰看見了一扇掀起的窗,有沒有什麼東西可以避免再次戰慄,或者說出他們覺得莫名其妙的東西。是穿過一道需要開啟的門呢,還是一扇已經掀起的具誘惑力的窗戶?如果進去又會發生什麼事呢?那一側會是什麼呢?那到底是什麼呢?到底是什麼?
「呃,她在這兒才待了很短一段時間——當真只有幾個月。」
「唉,我不能回來,對嗎?」
「我沒弄錯吧?是你嗎?」
「吉恩!就要堵車了,寶貝。」
「為什麼不知道?」
「你肯定?」
理查德不相信任何一種說法可以立即作為真相,便去找西蒙·加里牧師和普立安牧師,他們澄清了故事的其餘部分。但由於他們誰也沒有確定結局的意義,因此也就不能形成一個可信的頭頭是道的結論,從而無法讓理查德滿意。倒是婁恩為他提供了生動的細節,但很快好幾個人認為不足信,他們說婁恩是靠不住的。除去她之外,沒人在一旁聽到那些男人在大爐灶處說的話,誰又知道他們到底說了些什麼?和其他證人一樣,她也是在槍響以後到達的;何況,宅子里的兩個女人是死還是傷,她和多薇可能弄錯了;最後,她沒看到宅子外面有人,無論死活。
女服務員舉起了她的點菜單。「你們都點好了嗎?」
「我們要不要把那些雞帶走?反正它們終歸是要統統被吃掉的。」
至於https://read.99csw.com婁恩本人,她被這種複述故事的方式攪得方寸已亂;人們怎麼會改變事實把自己裝扮成一副好人的樣子呢?除去一語不發的迪肯·摩根,每個參与襲擊的男人都有不同的說法,他們的家人和朋友(根本不在女修道院附近)卻支持他們,加油添醋,改頭換面,胡編亂造一些錯誤的內容。儘管杜波列斯、比徹姆、桑茲和普爾幾家人給她的說法撐腰,但連他們講究精確和正直的聲名都無法防止被篡改的事實在別處紮根。假如沒有冤死的人,這個犯罪故事對任何人的舌頭來說就是戲說。因此,婁恩就閉口不談,把她認為確定無疑的實情收藏在腦子裡:上帝給了魯比第二次機會。他顯身得如此清晰可見且毋庸置疑,連趾高氣揚 (像斯圖亞特)和愚不可及 (如他撒謊的外甥)的人都該看得見了。他其實在光天化日之下清理和接收了他的信徒,看在老天的分上!就在他們自己的眼前,看在耶穌的分上!既然他們責罵她說謊,她便決定保持沉默,看著上帝之手整治那些不信神的和作假證的人。他們會不會知道他已經跟他們講過話?還有,他們會不會進一步脫離他的軌道?有一件事是肯定的:他們看得見大爐灶;他們不可能誤讀或誤說那個,因此他們最好抓緊,趁還來得及的時候裝好滑門——也許已經辦好了,因為年輕人又把那詞句改了。他們不再稱自己「是他皺起的眉毛」。大爐灶罩子上面刻的字現在成了「我們是他皺起的眉毛」。
「等著再見你,我還有機會嗎?」
「你打算還走嗎,媽?」
「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我的,可我始終愛你,始終,甚至在那時候。」
「是啊。」
他們走出了宅子,站在院子里。
「就來了。只要一分鐘,好嗎?」
瑪維斯笑出了聲。
「現在已經過去幾個星期了,並沒人來這裏詢問。她們準是還沒有上報,我們又何必那樣做呢?」
「我始終認為科菲——老爺爺——是錯的,」迪肯·摩根說,「在他對他兄弟的做法上錯了。提畢竟是他的雙胞胎兄弟嘛。如今我不那麼肯定了。我在想,科菲是對的,因為他看到了提身上的一些東西,那不僅僅是和喝醉的白小子湊熱鬧的問題。他看到了一些讓他感到恥辱的東西,就是他兄弟看待事情的方式,以及遇事時他作出的選擇。科菲接受不了。倒不光是因為他為他的雙胞胎兄弟感到恥辱,而是因為那種恥辱就在他自己身上,把他嚇住了。因此他就走開了,而且再不和他兄弟說話了。一個字都不說。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當時已經是九月,但仍很熱,這時迪肯·摩根向中央大街走去。從他那棟堂皇的白色住宅延伸出來一條磚砌小路,右邊是菊花,左邊也是菊花。他戴著帽子,穿著生意人的三件套西裝和潔凈的白襯衫。沒有穿鞋。也沒有穿襪子。他進了聖約翰街,二十年前他曾在那條街上每隔五十英尺種一棵樹,當時他就是這麼樂觀。他向右轉,走上中央大街。他的鞋底,更不消說他的光腳,至少有十年沒踏上那條水泥大道了。剛剛走過阿諾德·弗利特伍德的住宅,就在聖路加街的拐角處,一對青年對他說:「早上好,迪克。」他舉起一隻手致意,眼睛仍直視前方。莉莉·加里從聖馬可路口附近她家的前廊向他打招呼,但他頭也沒回。「車子壞了?」她問,兩眼盯著他的兩隻腳。在位於中央大街和聖馬太路口的哈珀·朱里的藥房門口,他感到而不是看到了那些凝視的目光掠過他的全身。在走近聖彼得路時,他既沒有回頭去看,也沒有透過窗戶看摩根銀行的裡邊。在聖彼得路口,他穿過馬路,向理查德·米斯納的住所走去。上一次他去那裡,還是六年前,當時他很生氣,雖然懷疑但仍確信他和他兄弟會成功。而現在他卻對作為雙胞胎之一的身份感到陌生——一種不完整感,一種壓抑的孤獨感,讓他食無味、寢無眠、聽無聲。自從七月以來,別人在他眼裡都在竊竊自語,或在遠處高喊。索恩老盯著他,所幸她沒有引發危險的談話。彷彿她懂得,若是她這麼做了,他對她說的話就會抽走他們生活的生機。他可能告訴她:鮮綠的春日時光已被消磨殆盡;在那損失之外,她棒極了,比他相信的還美;她那張平滑的臉龐周圍不馴服的頭髮根根分明,他真想去觸摸;她說話之後的笑容使太陽相形見絀。他可能告訴妻子,他起初以為她在對他講話——「你回來了」——但現在知道了不是那麼回事。他當時渴望知道她看到了什麼,但什麼也沒看到或看到了一切的斯圖亞特制止了他們兩個,以免他們知道另一個領域。
「不用啦,謝謝。你們有肉汁軟餅嗎?」
有關事實真相的分歧無論多大,帕特知道大家一致同意的一件大事是:去過那裡的人都肯定地假設過執法人員會高高興興地擁進全鎮(他們畢竟殺了一個白種女人),動真格地逮捕魯比所有的商人。當他們聽說沒有死人事件需要上報,沒有屍體需要轉移或埋葬,便大大地鬆了一口氣,開始忘掉他們實際做過或看到的事情。若不是盧瑟·比徹姆——他講了大部分該詛咒的故事,以及派阿斯、狄德·桑茲、阿倫——他們證實了婁恩說法的關鍵點,整個事情可能就被抹殺得不復存在了。然而連他們都不能讓自己去報告一個沒有屍體留下的宅子中的非自然死亡事件,那樣就可能導致一輛裝滿屍體的汽車裡的自然死亡事件被發現。雖然帕特並不打聽別人的私密事,但從和她父親、和凱特的談話中,以及從四個月後人們仍然在嚼那件事的舌頭時故意流露的片言隻語中,她仍能湊起一些情況。如果他們錯了,他們會請求上帝的指引:是否與他們知道和相信的一切相反,白人的法律可以獲准處理此前由他們自己處置的問題。這些難題煩擾和糾纏著每一個人:推諉指責,祈求理解和原諒,自以為是地辯護,冠冕堂皇地撒謊,以及理查德·米斯納不停地追問一大堆問題卻又得不到回答。因此,葬禮的到來只是一次中斷而不是終結。
「只要咖啡。」
風刮起來了,但尚不足以使誰不舒服。米斯納正在失去他們。他們站在敞開的墓穴前,除去他們自己的沉思,對一切都是封閉的。葬禮上的思緒夾雜著對感恩節的計劃,對鄰居的評價和對日常生活的嘀嘀咕咕。米斯納嘆了一口氣,然後以祈禱結束了講話。但當他低下頭凝視著棺蓋時,他看到了那個園子中的窗戶,覺得它在朝另一處地方召喚——既不是生也不是死——但是就在那裡,在遠處,他不知道他先前已形成了一些想法。
「不過,我跟他打。告訴他下次再醉倒,我就切開他的喉嚨。也是不得已。」
薩莉用雙手摟住她母親的腰,哭了起來。
「西尼卡?」吉恩越過第二個女孩的頭頂喊道。
「我知道,薩爾。無論如何現在也知道了。」瑪維斯把一綹黑黃相間的頭髮掠到女兒的耳後,親了她的面頰,「想著我,薩爾。」
「她的表姐,吉恩。」
「好的,再見。」
西尼卡笑了。「沒關係。誰都會出錯的。」
那朋友說:「現在好了,瞧。」
「媽?」
「再見,薩爾。再見。」
當大海洶湧著將一浪又一浪的海水送上岸時,派達德看著到底來了什麼。或許是另一艘船,但是不同的船,正在駛向港灣;船員和乘客,罹難的和獲救的,都顫抖著,因為他們都有一段時間鬱悶不樂。如今他們要歇息一下再去肩負他們生來就要去做的無休止的工作,在這裏,在天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