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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十五

第二部

十五

「那好,咱們走!來啊!」他抓住她的手臂,拉她出了屋,跳進汽車。他一路唱著:「所羅門和萊娜、比拉利、沙魯特……」
「你從哪兒學來的這支歌?」她問他,「這是我們小時候玩的遊戲。」
「你要我嗎?嗯?你想要我的命?」
「派拉特!」他叫道,「派拉特!他的意思不是那個。派拉特!他不是那意思。他說的不是山洞里的那個人。派拉特!他說的是他自己。他自己的父親飛走了。他才是那具『屍體』。那具你不該自己飛走而扔下不管的屍體。派拉特!派拉特!來啊。聽我告訴你,你父親講的是什麼意思。派拉特,他甚至也沒讓你唱歌,派拉特。他在呼喚他的妻子——你的母親。派拉特!把我從這兒放出去!」
他把她放到地面上。「你們都在附近游泳嗎?」
或許,人類關係的全部內容歸結起來就是:你會救我一命呢,還是要取我一命?
「派拉特?」
「去他媽的。下來游吧。快來嘛!」
她轉過身來。奶娃大張著手臂,準備把她全身親熱地擁抱起來。「來啊,親愛的。」他笑著說。她過來了,在他的頭上砸破了一個濕漉漉的綠瓶子。
她下完了台階,他看著她的眼睛和一動不動的嘴巴,「派拉特,你父親的屍體從你們埋他的墳里漂出來了。一個月之後就漂出來了。巴特拉家的人,或許是別的人,把他的屍體放到了山洞里。狼並沒有把那白人拖到洞口,拋到一塊石頭上。你找到的是你父親。你一直攜著你父親的屍骨——這麼多年。」
奶娃在座位上轉動了一下身體並試著舒展一下兩腿。已經是上午了。他已換過三次公共汽車,如今正快馬加鞭趕完最後一段路程快回家。他朝窗外望去。遠離弗吉尼亞,時近初秋。俄亥俄、印第安納、密歇根已經如同印第安武士一樣披上了色彩斑斕的外裝,這些州名不就都是印第安武士的名字嘛。血紅色和黃色,赭石色和冰藍色。
「在山那邊有一片水。挺深;也挺大。」
「哦,他呀。」她笑道,「你是那個黑鬼家族的人嗎?」她還以為他喝醉了呢。
「當然你玩過啦。大家都玩過。大家,除去我。不過現在我也會玩了。現在這是我的遊戲了。」
「爸爸?」她又問了一遍。
奶娃不會唱什麼歌,也沒有動聽的歌喉,但他不能不顧她聲音中的那種急切渴望。他為這位女士用沒有絲毫旋律的調子說著歌詞。「售糖女不要把我丟在這裏/棉花球鈴會把我窒息/售糖女不要把我丟在這裏/巴克拉的胳膊會把我扼起。」血已經不再一股股地往外冒了,她嘴裏有一種黑色的冒泡的東西。然後她動了動頭,想盯著他肩后的什麼東西,他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她已死了。即使這時,他仍無法遏止那老掉牙的詞句從他嘴裏流出,而且越說越響,似乎光靠音量就能將她喚醒。他喚醒的只是一群鳥,撲騰起翅膀飛到空中。奶娃把她的頭放到石頭上。有兩隻鳥繞著他們盤旋。其中一隻一頭扎進新墳,喙上叼起一個亮閃閃的東西,然後飛走了。
「爸爸?」她小聲問。
吉他站在另一塊平頂岩石的邊上,只有夜幕做他的隱蔽,他在他的槍筒上方微笑著。「我的夥計,」他自言自語地說,「我的老夥計。」他把槍放到地上站了起來。
「你在說誰呀?」甜美側身躺著,一隻手撐著下頦。
命,命,命,命。
「如果我埋葬爸爸,我琢磨我也要把這個埋掉——找個地方。」她回過頭來望著奶娃。
「我們要不要在上面放一塊石頭或者十字架呢?」奶娃問。
「沒濕。」他說著,捧了一捧水放到她頭頂正中。她揉著眼睛,噴九-九-藏-書著水,轉身水出去,一路尖叫不停。「好啦,好啦,」他吼著,「別管我了。讓我一個人留在這兒好了。我不在乎。我要玩水蛇。」他說著便縱情高喊,扎進水裡,濺起水花,轉身游開。「他能飛!你聽見了嗎?我的曾祖父能飛!媽的!」他用拳頭鞭打著水,然後筆直地跳起來,似乎他也能飛起來,他仰面跌進水中,直沉下去,眼睛和嘴裏都灌滿了水。他又浮起。再擊水,躍起,入水。「那婊子養的能飛!你聽見了嗎,甜美?那個操娘的能飛!能飛!他根本用不著乘飛機。根本用不著那兩個翅膀、一個身子、裝上引擎的玩意兒。他能自己飛!」
他迫不及待地要回家。去告訴他父親,告訴派拉特;而且他也樂於再見見庫柏牧師和他的朋友們。「你們認為麥肯·戴德是個人物嗎?嗯。聽我講講他爹的事吧。你們還從沒聽說過呢。」
「或許我也該到那邊去。」麥肯說。
奶娃不再揮手,而是眯起眼睛看著。他勉強在黑暗中依稀辨出吉他的頭部和肩部。「你想要我的命嗎?」奶娃這時已經不喊了。「你要嗎?拿去吧。」他沒有抹掉淚水,沒有作一次深呼吸,甚至都沒有彎一下膝蓋——就這樣跳了出去。他像北極星那樣明亮、那樣輕快地朝吉他盤旋過去,他們兩人誰的魂靈會在自己兄弟的懷抱中被殺死是無所謂的。因為如今他悟出了沙理瑪所懂得的道理:如果你把自己交給空氣,你就能駕馭它。
她不肯乘飛機,便由他來開汽車。她現在看上去高興了。她的嘴唇又動了起來。在麥肯那輛「別克」車裡,她坐在他旁邊,身穿那件舊的黑衣裙,肩上圍著麗巴贏來的一條貂皮披肩。前額上扣著那頂編織的帽子,腳上的鞋子仍然沒有鞋帶。她不時回過頭去看看後座上放的口袋。她神情莊重而寧靜。
「剛才有人要見你。」
「吉他!」他喊著。
「他去哪兒啦,麥肯?」
「回非洲啦。告訴吉他,他回非洲啦。」
「我是先回家呢,還是先去見派拉特?」奶娃走到街上,獨自思忖著。時近子夜,從大湖吹來的秋風帶來陣陣寒氣。他一心要把自己的所見所聞告訴派拉特,急切地想見見她聽他講述時的面部表情,於是他決定先去見她。以後他在自家待的時間有的是。他叫了一輛計程車到寶貝街,付過錢之後便步上台階。他推開門;瞅見她正站在一個水盆跟前,漂洗著她盛酒的綠瓶子。
「哦,是嗎?那一定是吉他·貝恩斯先生。」
派拉特搖了搖頭。她伸手把耳墜往下猛地一扯,連耳垂也撕裂了。然後她在墳上用手掏了一個小洞,把興的鼻煙盒和吉克一生中寫過的唯一一個字一起放進墳中。她站直身子,奶娃這時似乎聽到隨著她倒地而傳來的一聲槍響。他跪下去用臂彎攏住她靠上來的頭,沖她大聲喊道:「你受傷了嗎?你受傷了嗎,派拉特?」
「他丟下了誰?」
「他沒說他的名字。」
「別,」他說,「別埋了。把它留給我吧。」
「所有的親人!他把全家都丟在了地上,像只黑鷹似的乘風飛去了。『哦、哦、哦、哦、哦、哦,所羅門飛嘍,所羅門走嘍,所羅門橫越長空,所羅門回家嘍!』」
「這水裡有噬魚蛇,毒著哪。」
「那邊有個採石坑,孩子們有時在那兒游泳。」
光線照到了他的臉上。地窖的門在他頭上打開了。派拉特的腳出現在台階上,後來站住了。
奶娃彎下身湊近她的臉看去,看見他手上沾滿了黑乎乎的東西。不是汗,而是從她脖子上湧出的血流到了他捧著的手上。他用手指用力抵住她的皮膚,似是要強使九-九-藏-書生命從逸出的地方回到她身上。但這隻能使它流得更快。他發狂地想到止血繃帶,甚至還能聽到他自己撕繃帶的聲音。他挪動了一下身體,正要把她放倒來好好包紮一下她的傷口,這時她又說話了。
「山區。山的縣份。飛行的縣份。」
你會救我一命呢,還是要取我一命?吉他與眾不同。他對這兩個問題都可以給予肯定的回答。
她又往下邁了幾步台階。
「所羅門,就是他。」
就在他俯身跪在她身旁時,他知道不會再錯了;他知道在他站起來的瞬間,吉他會開槍打飛他的腦袋。他站起了身子。
天逐漸黑下來了,夜幕漸濃,籠罩在他們周圍。奶娃的手從她胸部滑到腹部,看看她可能受傷的地方。「派拉特?你沒什麼事吧?」他無法讓她睜眼。托著她頭的兩隻手汗如泉涌。「派拉特?」
是啊。連黑人都在其中。除去兩人之外,他親近的人似乎都寧可要他一死。而這兩個例外還都是女人,都是黑人,都上了年紀。他母親和派拉特從一開始就為挽救他的生命奮爭,而他從來連一杯茶都沒給她們倆泡過。
「對。就是那個家族。那個飛行的操娘的家族。哦,夥計!他根本不用飛機。他就這麼拔地起飛了;吃飽了。就那麼一直飛上去了!用不著再種棉花啦!再沒有災禍了!再不用聽命於人了!再沒廢話啦!他飛啦,乖乖。把他那漂亮的屁股抬到天上,就這麼一直飛回家去啦。你能理解嗎?天啊,那樣子一定值得一看。你知道還有什麼?他還想把他的小兒子帶上天。那就是我祖父。呵!呵——呵!吉他!你聽見了嗎?吉他,我的祖爺爺——爺能飛——飛,而這個他媽的全城都姓了他的姓。告訴他吧,甜美。告訴他我祖爺爺能飛。」
他閉上眼睛想著那些住在沙理瑪、羅阿諾克、彼得茲堡、紐波特紐斯、丹維爾和血庫、寶貝街、彈子房、理髮館的黑種男人。想著他們的名字。那些由於懷念、姿態、缺欠、事件、誤會而產生的名字。那些本身就是活見證的名字。麥肯·戴德、興·勃德、克洛威爾·勃德、派拉特、麗巴、哈格爾、瑪格達琳、科林西安絲第一、奶娃、吉他、「鐵道」托米、「醫院」托米、「紐約州」(他就在周圍站著、晃著)、「小男孩」、甜美、瑟絲、穆恩、尼羅、漢普蒂-但普蒂、「藍色男孩」、斯堪的納維亞、嘎嘎、傑里科、蛋奶麵包、冰娃、麵糰肚、洛基河、灰眼、公雞、涼風、渾水、佩金斯、果凍卷、法茲、萊德貝利、布·迪德里、卡特·艾恩、假木腿、兒子、矮子、煙娃、滑稽老頭兒、巴科、粉紅、大駝鹿、波波、牛排、黑佬兒、萊蒙、洗衣板、大嘴、科琳漢德、坦帕·瑞德、朱克、光、斯坦格里、吉姆魔鬼、闖禍胚、黑鬼。
「唱,」她說,「唱點什麼給我聽。」
因此他躺在地窖潮濕冰涼的地板上竭力想弄清楚他都幹了些什麼。派拉特幹嗎要把他砸暈呢?是因為他偷過她那一袋屍骨嗎?不是。她當時馬上就去救他出獄了。那又會是什麼原因呢?他還干過什麼別的事惹得她跟他作對呢?後來他想明白了。是哈格爾。哈格爾一定出了什麼事。她上哪兒去了?是不是從家裡跑掉了?是不是她病了,或者……哈格爾死了。他脖子上的繩索勒緊了。怎麼死的?在吉他的房間里,是不是她……
他浮想聯翩,又從這些名稱轉到一個聲音——公共汽車輪子九_九_藏_書打轉時發出的悄語:「吉他在等候他的時刻。吉他在等候他的時刻。你的日子到了。你的日子到了。吉他在等候他的時刻。吉他是個好日子。吉他是個好日子。一個好日子,一個好日子,在等候、等候他的時刻。」
哪,哪,哪,哪,岩石迴響著。
「弗吉尼亞嗎?」
「丹維爾。我要趁這兩條腿還能動彈去看看那些老夥計。讓弗雷迪來收租好了,看情況吧。」
「採石坑?你們根本就沒有海?沒有海洋?」
「下來游吧,姑娘!」
即使在奶娃理出這些頭緒時,他也清楚事情並非如此。吉他對於並無藏金還沒有失望到方寸已亂的地步,他的「活計」也沒有使他六神無主。或許,吉他只是聽憑自己把奶娃看成他心目中的麥肯·戴德和光榮島的那群人。無論如何,吉他是抓住了第一根稻草,而不顧這根稻草是多麼濕、多麼不中用,來向自己證明必須殺掉奶娃。四名主日學校黑人姑娘的生命,要比一個長著鷹頭、渾身烏黑的星期天值班人計劃殺死四個無辜的白人姑娘和一個無辜的黑種男人的血腥復讎有價值得多。
「人人都想要一個黑人的命。」
「他沒必要!他是吉他·貝恩斯。吉他,吉他,吉他·貝恩斯!」奶娃手舞足蹈,甜美捂著嘴直笑。
「沒有;這裡是山區。」
風扇皮帶還沒等他開到下一個加油站就報廢了。皮帶是在一個叫作吉斯坦的小鎮邊上斷的,引擎溫度指針在「熱」字處顫動著。奶娃把汽車賣給了一個開拖曳車的人,收了他二十元錢,趕上了開來的第一輛公共汽車。這可能是個上策,因為坐在嗖嗖轉動車輪的公共汽車裡,在座位前面的狹小空間里蜷曲著雙腿,他才能有時間把自己從那一關上勃德小姐家門時就產生的飄飄然的興奮中平息下來。
情況不錯。不過派拉特和麥肯之間沒有重歸於好(儘管他看來挺高興地得知姑侄倆打算把老人的屍骸葬到弗吉尼亞),露絲和麥肯之間還是老樣子,恐怕只能這樣下去了。恰似奶娃自己的愚蠢依然保留下來一樣,恰似他的悔恨始終壓倒他為完成的事情而感到的自豪一樣。哈格爾死了,而他以前沒有愛過她一點。吉他呢,就在……什麼地方。
甜美笑容可掬地說她要給他洗個澡。
奶娃在地窖的地面上前前後後地搖晃著頭。這全怪他,而派拉特清楚這一點。她把他扔進地窖。他不知道,她到底想把他怎麼辦?後來他把這點也想明白了。他知道了當一個人奪去另一個人的生命時,派拉特的懲罰方式。哈格爾。哈格爾的什麼東西一定在附近。派拉特安置他的地方一定有他奪去的那生命的某個遺物,這樣他就受到懲罰了。她本人就謹遵她父親的遺訓,現在讓他也照樣去做。「你不能就這樣飛走了而丟下一具屍體不管。」
「對。還有,派拉特,你得把他埋掉。他想讓你把他埋掉。埋到他所屬的地方。在所羅門跳台。」
當晚他往家中走去,他回到非醫生街的家門時兩手空空,隨身帶走的東西幾乎一件沒剩。但他拿回來一盒哈格爾的頭髮。
這又有什麼不同呢?他傷害了她,離開了她,而如今她已經死了——他對此確定無疑。他離開了她。在他夢想著飛行時,哈格爾的生命卻在彌留。甜美那銀鈴般的語音又回到他耳畔:「他丟下了誰?」他丟下了萊娜和二十個孩子。二十一個,因為他原來想帶走的也落到了地上。至於萊娜,卻全身摔倒在地,失去神志,依舊在山壑中哭泣。誰照看那二十個孩子呢?天啊,他丟下了二十一個孩子!吉他和「七日」的其他成員寧可不要孩子。沙理瑪丟下了他的孩子,https://read.99csw.com正是那些孩子唱著他飛走的歌,把故事世代傳頌了下來。
她輕聲笑著,他馬上明白了她又想起了他初次遇到她的那天和當時說的那些最蠢的見面話。
奶娃的心情也是一樣。他回到非醫生街並沒有出現他預期的那種凱旋而歸的場面,不過在他母親那扭曲的微笑中看到了寬心。莉娜儘管像以往一樣對他毫不原諒,但還是客客氣氣,這是因為科林西安絲已經搬到城南區的一間小住宅,和波特結婚了。奶娃猜想,這次「七日」只好再物色一名新手來頂替了,就像當年羅伯特·史密斯從慈善醫院屋頂跳下來之後他們採取的措施一樣。他曾和他父親促膝長談,但父親並沒有聽夠——在丹維爾仍然懷念著他的那些當年的「男孩子」;他母親隨他父親出逃;他父親和他祖父的故事。他對飛行那部分毫不感興趣,但他很喜歡那故事和那些地方用他親人的名字來命名這一事實。奶娃在談到瑟絲時只是輕描淡寫地一帶而過,只是說她還活著,照看著狗。
「洗澡!你以為我要躺進那又窄又小的瓷盆里嗎?我需要大海!整個的大海洋!」他笑著嚷著朝她跑過去,抱住她的膝蓋往上一舉,把她扛到肩膀上圍著屋子跑了一圈。「大海!我得在大海里游泳。可別給我那小得可憐的澡盆吧,姑娘。我需要整個整個深深的藍色的大海洋!」
「派拉特!」他叫道,「我有消息告訴你!」
「這裏,兄弟!你看得見我嗎?」奶娃用一隻手攏住嘴,另一隻手在頭上揮著,「我在這兒哪!」
她脫下鞋,從頭上脫下衣服,準備好了。她一邊怯生生地又滑又絆地走下岸來,一邊笑著自己的窘態,之後,冷水沒到她小腿、臀部和腰部,她不斷驚叫著;此時,奶娃也向她迎面游來。奶娃把她拉到身前,吻著她的嘴唇,吻后便使勁把她往水裡一按。她在他手中掙扎著。「哦,我的頭髮!我頭髮全濕了。」
如今他明白了他為什麼這麼愛她。無需離開地面,她就能飛了。「會有另外一個人和你一樣的,」他對她低聲說,「一定會有至少一個女人和你一樣。」
這時他饒有興緻地讀起路牌來了,心裏琢磨著每個名字背後的含義。北美印第安阿爾岡昆人把他們住的那一帶土地稱作「密執嘎米」。在這個國家眾多的地名后,埋葬著多少死去的生命和逝去的回憶啊。在那些法定的名稱下面,還存在著別的名稱,「麥肯·戴德」就是其中一例,多年來的法定名稱卻用一層灰塵掩蓋了人所不見的真正的名稱:人名、地名和物名。那才是些有真實含義的名稱呢。難怪派拉特要把她的名字裝進耳墜里了。你得知自己的名字之後,你就應系之於心,除非這名字載於青史併為人們永世傳頌,否則它將隨著你的死去而消逝。他家住的那條街法定名稱是「幹線大道」,可是黑人同胞卻稱它作「非醫生街」以紀念他的外祖父,他是那城裡第一位有地位的黑人。不要去管他也許不該備受尊崇——他們都清楚他是怎樣一個人:身受種族歧視,卻又傲慢、勢利。他們不在乎這些。在黑白不平等的社會裡他本可能在車場打雜了此一生的,而他居然能夠成為一名醫生。他們首先敬重的是他當上了醫生,而不必過問他成功的原因。因此,他們以他來命名一條街道。派拉特從她住過的每一個州都取一塊石頭收藏起來——因為她曾經在那裡住過。既然在那裡住過,那地方就是她的——也就是他奶娃的,他父親的,他祖父的,他祖母的。「非醫生街」、「所羅門跳台」、「萊娜峽谷」、「沙理瑪」、「弗吉尼亞」。
奶娃沒有說話;他瞅著她把那長read.99csw.com長的手指在衣裙上一直摩挲上去,最後像椋鳥的翅膀一樣停在臉部。「我一直攜著爸爸?」派拉特走到奶娃跟前站住,看了他很長時間。後來,她的目光轉向靠在地窖石牆上的一張歪歪斜斜的木桌上。那地方光線極暗,他以前從來沒注意到這麼一張桌子。她走過去,從桌上拿起一個綠白兩色的鞋盒,蓋子用一根橡皮筋捆住。「喬伊斯」,盒子上印著,「謝天謝地,買到了『喬伊斯』高跟鞋。」
奶娃突然哈哈大笑起來。他蜷起身子,活像一根波蘭香腸,一根繩子勒著他的兩隻手腕,他放聲大笑。
「派拉特,」奶娃這時輕聲地說,「他的意思不是那個。我知道他的意思。來,聽我告訴你。派拉特,那些屍骨。那不是那白人的。他很可能根本就沒死。我到那兒去了。我親眼看見了。他不在,也沒有金子。有人找到了他,也找到了金子。準是那麼回事,派拉特。早在你去那山洞之前。可是,派拉特……」
他,他,他,群山呼應著。
「不。我不想游泳。」
他無法儘快回到沙理瑪,而等他回到那裡時,已經因為跑步翻山而弄得滿身灰土,他馬上跳進汽車開到甜美的門口。他幾乎把她的屋門撞倒了。「我想游泳!」他喊道,「快,咱們去游泳吧。我臟透了,我需要水——水!」
沙理瑪的人們對他這麼快就趕回來普遍感到很愉快,而派拉特和當地居民更是水乳|交融,難分彼此。他們住在奧瑪爾家中,第二天晚上,他們告別了鄉親,奶娃和派拉特踏上通往所羅門跳台的小徑。那是在一塊巨石上面的兩座突兀的峰巔之中較高的一個。兩座峰巔的頂部都是平的,傲然聳立在一道深谷之上。派拉特背著口袋,奶娃扛著一把小鍬。爬到峰巔要走很長一段路程,但姑侄二人誰也沒有停下腳步喘一口氣。到了峰巔的平台已經絕少有能夠擋風遮雨的樹木了。他們費了不少時間來尋找一塊這一石頭峰頂上足以安葬的土地。找到之後,派拉特便蹲下身去打開口袋,而奶娃則在一邊挖土。口袋中逸出一聲深深的嘆息,風帶來清冽的寒意。姜味,一種香甜的姜味籠罩著他們。派拉特把骨骸小心翼翼地放進小小的墓穴之中。奶娃培上土並用鍬背拍實。
她嘆息一聲。「替我照看一下麗巴。」接著又說,「我要是再多結識一些人多好啊。我會愛他們大家的。要是我認識的人再多些,我也就可以愛得更多了。」
他醒過來時正側身躺在地窖里。他睜開一隻眼,想著不如過一會兒再醒。經過這麼久,他現在終於明白了,什麼事情都可能以另一種面貌出現,而且大抵如此。什麼事情都不能想當然地加以看待。愛你的女人會試圖切斷你的喉嚨,而連你名字都不知道的女人倒可以揩擦你的後背。巫女們的聲音可以聽起來像是凱瑟琳·赫本的嗓音那樣清脆,而你最好的朋友倒可能要扼死你。恭維話的咂嘴聲中可能有一團果凍,而在一個米老鼠娃娃的外殼下可能包藏著一顆光芒四射、色澤不褪的明星。
山谷里的河很寬,水是深綠色的。奶娃脫去衣服,爬上一棵樹,跳進了水裡。他像顆子彈似的浮出水面,容光煥發,喜笑顏開,一邊不斷拍打著水,激起水花。「來啊。把衣服脫掉,下來游吧。」
在那花了七十五元錢買來的汽車裡,還有此時坐在「灰狗」長途汽車裡,奶娃有著安全感。但以後的日子還多著呢。如果吉他現在回到城裡,奶娃或許能夠在熟悉的環境中消除他的隱患。當然,他可以及時發現他的愚蠢行為。沒有金子。儘管他們倆之間永遠會有許多差異,但這場追捕總可以結束了。
「來,甜美,告訴我海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