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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十四

第二部

十四

「那樣你就多原諒她吧。這地方生活很枯燥,麥肯先生。世上的事在這裏絕對難見。稀罕啊。」
「吉克嗎?」
「我不知道他們最後在哪裡落腳了。北方吧,我猜。我們從來沒聽到消息。」
「我還想再和你談談,要是你不介意的話。是關於興的事。我可以進去嗎?」
「你跟我講過這個了。吉克的哥哥們有人也去登記過嗎?」
奶娃感到不解。一到他面前,所有的人都在變。「可是昨天你說誰也沒聽說她走後的消息。」
「你說『飛走』,意思是跑掉了,是吧?逃跑了?」
或許是由於太陽已經垂到了地平線上,反正蘇珊·勃德的住宅外貌顯得大不一樣了。雪松呈現出銀灰色,樹皮一路捲曲上去,在奶娃眼裡簡直像是一頭古代猛獁象的粗腿。這時他注意到,那兩根吊著鞦韆的繩子已經磨損,而尖樁籬笆原來令人覺得那麼耀眼和挺拔,現在看來實在已經剝落、掉皮,剩下的只是薄薄一片,甚至還有點向左面傾圮著。通往門廊的藍色台階已經褪成水灰色。事實上,整座住宅的樣子十分衰微破敗。
「我知道你並不清楚興和誰結的婚或者到底結沒結婚,不過我在琢磨——」
「而海迪是……」
「在什麼地方——他們住在什麼地方?波士頓嗎?」
她聳了聳肩,「我認為他沒有姓。他是那群飛行的非洲孩子中的一個。如今他們恐怕早都死啦。」
「又來問好啦。」他說。
「順便問一聲,我上次把表忘在這兒了吧?我想取走。」
「大家都去過。就是https://read.99csw.com說,所有當過奴隸的人都去登記了。不管他們離不離開這個州。不過我們從來沒當過奴隸,所以——」
「這地方的小孩玩著一種遊戲。他們在遊戲中唱道:『吉克是所羅門的獨子。』獨子。」他望著她,希望她對他打斷她的話並不介意。
「當然啦。」她從門口閃開,屋裡飄出了又一爐烤薑餅的香氣。他們還是坐在起居室里——他坐在灰面圈椅中,而她這次則坐在沙發上。在住宅里沒見朗小姐。
「表?」
「飛行的非洲孩子?」
她揮了一下手,來消除原有的整個概念,「我那麼說只是因為有她——格蕾斯在場。她太饒舌,這你也知道的。她會鬧得滿城風雨的。興本來要去上學倒是真的,不過她後來沒去。她同那個黑孩子吉克一起乘一輛雙馬大車走了。所有的奴隸都集合起來。吉克趕馬車。你能想得出來嗎?拉走了一大車奴隸?」
「好啦,你可以跟你的表說再見了,麥肯先生。格蕾斯會到全縣各處去吃飯,大談你給了她那塊表。」
「嗯,他們唱得不對。他並不是獨子。還有二十個哥哥呢。不過他是所羅門唯一想隨身帶走的兒子。也許歌詞真正的意思是這個。他帶著他起飛了,可後來把他掉在大房子的門廊附近了。海迪就是在那裡發現他的。那時她經常在那兒出入,幫人做肥皂和蠟燭。她不是奴隸,但她一年之中總有某些時間在那所大房子里幫傭。一天她正在熔化牛脂,抬頭一看,剛好瞅見那人https://read.99csw.com抱著一個嬰兒飛向山脊。他掠過一棵樹時離得太近,孩子從手臂中滑脫了,穿過樹枝落到了地上。幸虧有樹枝擋了幾下,嬰兒只是摔暈了而沒有摔死。海迪跑過去抱起了他。我剛才講了,她沒有男孩,只有一個小女孩,而這個小男孩簡直是從天上降到她懷裡的。她從來沒給這男孩起別的名字,她沒敢那樣做。她發現這嬰兒是萊娜的,可是萊娜已經神志不清了。海迪住的地方離所羅門和別人幹活兒的田地挺遠。她還儘力讓自己的小女孩也遠離那地方。你可以想象當這兩個孩子跑走時她心裏是什麼滋味。她身邊只剩下我父親了。」
「我記得你說過她是到波士頓一家私立學校去的。」
「算啦,別費心啦。」
「看來,那不是你要找的那女人吧,是嗎?派拉特?」
「是吉克。黑人吉克。像煤一樣黑。」
「我的祖母。是興和我爸爸的母親。一個印第安女人。吉克的父親離開他們大伙兒以後,就是她把吉克帶大的。她看見了他,就把他帶回家,養大了。當時她沒有男孩,我父親克洛威爾是後來才生的。」她俯身向前壓低聲音說,「海迪沒有丈夫。我不願當著格蕾斯的面說這麼多。你不難想象她會拿這些事情怎麼編派。你是個生人,這就無所謂了。可格蕾斯……」蘇珊·勃德用懇求的目光望著天花板,「她抱回吉克時,他還是個嬰兒,他和興一起長大,據我猜測,她不是收拾行裝去上什麼教友派信徒學校,而是和他一起跑了九*九*藏*書。你知道,黑人和印第安人通婚的很多,不過,有時候嘛,怎麼說呢,有些印第安人不喜歡這種事——我指的是結婚。不過,吉克和興兩人都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我自己的父親也不知道他的父親是誰。海迪從來沒談過。到今天我也不知道他是白人,紅種人,還是——唉——什麼人。興的全名是興瑩·勃德。我父親原來叫克洛。後來他才改成克洛威爾·勃德。那是在他脫下他的鹿皮衣以後啦。」她笑了。
「對。你的朋友想看看。朗小姐。我遞給了她,可我忘了——」奶娃收住了話頭。蘇珊·勃德大聲笑了起來。
興原來說她打算到一所教友派信徒學校,但卻和吉克乘上他那滿載被解放的黑奴的大車到波士頓或是什麼地方去了。同車的人沿路下去。後來駕車的吉克拐錯了一個彎,因為他不識字,結果就在賓夕法尼亞落腳安家了。
「你為什麼把所羅門叫作一個飛行的黑人呢?」
「我說不上。這事情很有些年頭了,很久以前了。那時候日子不好啊。那時候誰要弄清別人是誰,可太不容易了。」
「不,我說的就是飛行。哦,這說法當然很荒唐,你知道,不過根據那故事,他不是跑掉了。他是飛走的。他飛。你知道,像鳥那樣飛。有一天就這麼在地里站著,朝一個山頭跑去,在那兒轉了幾圈,就離開地面飛到空中了。一直向他來的地方飛回去了。在那邊的山谷里有一塊兩頭尖的大石頭就是用他的名字命名的。他這一飛走簡直殺死了他妻子。人們說她一連幾天大read.99csw•com聲尖叫著。離這裏不遠有一條深谷,他們管它叫『萊娜峽谷』,有時候你可以在那裡聽到颳風形成的有趣的聲音。人們說那是那女人,所羅門的妻子,在哭泣。她的名字就叫萊娜。他們說她喊啊叫的,完全失去了理智。這樣的女人現在很難聽說了,過去可是多得很呢——那是一種離開某一個男人就無法生活的女人。要是那男人一走,她們會失去理智,或者死掉或者怎麼樣。我想這就是愛吧。不過我始終認為那是由她們自己照看孩子的一種嘗試,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她就這樣滔滔不絕地談著,其中有閑聊、有故事、有傳說、有思考,而奶娃則靠在椅背上傾聽著。他的思緒有時趕在她前面,有時落在她後面,有時和她講的內容剛好合拍;一點一點地,隨著她的敘述和他的了解及猜測,他把事情原原本本連貫起來了。
「確實沒人聽說過。不過他們知道她是和誰一起走的。」
「吉克在離開這個州時有沒有去釋奴局登記呢?」
他舉起手來準備敲門,卻注意到了門鈴。他拉了鈴,蘇珊·勃德打開了門。
「嗯,就是所羅門的孩子。也就是沙理瑪的孩子。爸爸說海迪總叫他沙理瑪。」
「吉克姓什麼?你能告訴我嗎?」
「什麼?」
「不是,」他說,「不可能是。」他表示要告辭,這時想起了他的表。
「哦,那隻不過是一些在這一帶流傳的古老的民間傳說。他們弄到這一帶的非洲人中間有些人會飛。有好多人飛回非洲去了。從這地方飛走的那人就是那個所羅門,或者叫沙理九*九*藏*書瑪——我從來說不準哪個是對的。他有好多孩子,這裏到處都有。你可能已經注意到這一帶所有的人都自稱是他的後裔。大概有四十家分佈在這山前山後的人說他們自己姓所羅門什麼的。我猜想他一定是個精力旺盛的傢伙。」她放聲笑著,「不過,不管怎麼說,不管他是不是精力旺盛,他不見了,丟下了全家。妻子,親人,其中有差不多二十一個孩子。他們都說他們親眼見他走的。妻子、孩子都看見了。他們當時都在地里幹活兒。他們過去試著在這裏種棉花。你能想象嗎?在這種山區?當時棉花可是熱門。所有的人都種棉花直到後來土地不肥了。我小時候人們還種棉花呢。好啦,還是回到這個叫吉克的男孩的正題上吧。都說他是所羅門原來那二十一個孩子中的一個——他們全都是一母所生的男孩。吉克最小,還是個嬰兒。在他飛走時,這個嬰兒和他母親就在他身邊。」
「你已經給了我很多幫助,勃德小姐。我著實感謝。」他當時想問一下她有沒有相冊。他想看一看興、克洛威爾,甚至海迪。但他決定不問了。她可能要開口問他問題,而他卻不想以一個和吉克一樣黑的新找到的親戚的身份來打擾她。
「嗯,你知道。她倒毫無惡意,只是這地方太平靜了。我們很少有客人來訪,尤其少見戴著金錶、有北方口音的年輕男人。我來替你要回來吧。」
「我當然知道她和誰結的婚,就是說他們倆果真結了婚的話。她嫁的是吉克,一個她母親照看大的黑孩子。」
「好啊,」她說,「你倒是說話算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