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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十三

第二部

十三

她們只知道疼愛她,既然她不肯說話,她們就拿東西來哄她。麗巴這才有生以來第一次要去贏點彩頭,然而也是第一次沒能成功。麗巴只得到了一台輕便電視機,但是卻沒法接插頭,因為她們屋裡沒有電。她沒中彩,沒賭贏,用紙牌搭成方塊賭「並勾」輸了,每天用數字打賭的彩票也落了空,票據交換所的數字失靈,雜誌上賭金獨得的跑馬賽也沒押對,一概都失敗了,連扎不破的狂歡節氣球都不肯聽從她的魔法的擺布。她已經了無情緒了。她失魂落魄、無精打采地拖著步子朝家走,一路上用手掐下空地邊上或是別人花園籬外隨便什麼開花植物的莖枝。她把這一束束的雜花當作禮物送給女兒,哈格爾這時不是坐在窗邊的椅子上就是躺在床上,把她的頭髮擺弄來擺弄去。
派拉特從哈格爾的床單上拽起一根線,放進了嘴裏。「我去燒水啦。」她說。
這一聲喊叫驚動了門廳處一個懷著同情心前來的酒鬼,他手中的瓶子落在了艷綠色的杯子上叮噹作響,濃濃的紅酒灑了滿地。
麗巴找出了黃衣裙並且熨了起來。派拉特幫哈格爾洗澡。最後,哈格爾洗乾淨、穿整齊了,站在兩個女人跟前,她說:「我得去買些衣服。新衣服。原來的全都一團糟了。」
「大概在那兒吧,我想。」
「別說了。別說了。別說了,丫頭,別說了。」
「可是她已經三天沒下地了。」
有人在攪擾我的小乖乖。
「絲一般的頭髮,黃銅色的。」
「他永遠不會愛我的頭髮的。」
兩天之後,直到喪禮儀式已經進行了一半,死者親屬中似乎仍然只有露絲一人在場。從林登浸禮會教堂來的女聲四重唱已經唱過《不要離開我》;承攬殯葬人的妻子已經讀完弔唁信,牧師已經開始他那「你赤|裸裸地來到此生,仍將赤|裸裸地離去」的佈道——他一向認為這最適合青年女子的葬禮;幾個想要對「派拉特家的女孩」誌哀而又不敢進來、等在門廳里的酒鬼已經開始抽泣了,這時門一下子推開了,派拉特嘴裏喊著「發發慈悲吧」跑了進來。她的叫喊恰似一聲號令,一個年輕小夥子站起身來朝她走去。她揮起右臂,幾乎把他撞倒了。「對我發發慈悲吧」她嚷著,一邊朝棺材走去,一邊搖晃著腦袋,像是有誰問了她一個問題,她在回答「不」。
「奶娃確實也喜歡你的頭髮。」麗巴說。
派拉特聽到哈格爾的聲音顫抖了。「這是給你的,寶貝兒,」她說,「漂亮不漂亮?」
「還有窄鼻子。」
「老媽媽。」哈格爾在一陣更甚的發燒中飄浮著。
「衣服全都皺了。讓我穿什麼啊?」
鄰居們湊了些錢,因為派拉特和麗巴為了給哈格爾買治好病需要的東西已經把錢花光了。大家湊的錢數目雖然不大,卻解了燃眉之急,將決定哈格爾能否有個像樣的喪禮。後來露絲出面了。她走到「桑內」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麥肯。他把手伸進現金櫃,拿出了兩張二十元一張的鈔票放到了桌子上。露絲沒有伸手去拿錢,甚至連腳都沒動地方。麥肯遲疑了一下,然後坐在轉椅中掉過身去撥弄起保險柜的開關。露絲候著。麥肯分三次向櫃里探手拿錢出來,露絲這才張開手去接。「謝謝。」她說,轉身走出店門到林登教會殯葬館儘快對喪事作出安排。
在我床邊
在回到寶貝街之前,她又有兩次被迫停下來收拾買來的東西。最後她總算走到了派拉特的屋門口,她兩腿一瘸一拐,渾身濕透,滿臉惶惑的模樣,兩手還死命抓著提包。麗巴看到她回來了才算一塊石頭落了地,連忙上來一把拽住她,把「尚蒂伊」和「班迪特」都碰落到地上了。哈格爾身體僵直,推開了她母親。
她們在一片死寂中停止了歌唱。派拉特伸出一隻手,把三根指頭放到棺材邊上。這時她在對著躺在她面前、裹著灰緞的女人講話。她對哈格爾輕柔地竊竊私語,如同當年死者還是小姑娘時那樣對她許諾著。
「噓,哈格爾。」
我要找出誰在攪擾我的寶貝疙瘩心頭肉。
「我沒法忍啦。全都是一團糟。」哈格爾幾乎要哭了。
她總算打開了門,站到了派拉特和麗巴跟前。在她們的眼睛里她看到剛才照鏡子時沒看到的新模樣:浸濕的長襪,沾了土的白色衣裙,一塊塊的黏糊糊的粉臉,一條條的胭脂和口紅還有一綹綹的亂糟https://read.99csw.com糟的濕發。這一切她都是在她們的眼睛里看到的;那模樣讓她出了一身汗,比雨水暖,更比雨水時間長。她接連出了幾小時虛汗,後來就發起燒來,最後燒退了。這次發燒把她的眼睛和嘴唇都燒乾了。
「好吧,」瑪斯琳說,「誰讓是你呢,八點半來吧。是不是已經洗過了?」
派拉特把一隻手放到哈格爾的頭上,手指插|進她外孫女軟軟的、濕漉漉的鬈髮里。「他怎麼會不喜歡你的頭髮呢?他腋窩裡長的也是這種毛,他腿襠到肚皮長的也是這種毛。一直到胸口上都是。完全一樣的。這種毛從他鼻孔里、嘴唇上往外長,要是他丟了刮臉刀,會長得滿臉的。他滿腦袋都是的,哈格爾。那也是他的毛髮。他會愛這種毛髮的。」
「嗯,還有派拉特呢。派拉特要是知道我打發她走了,會不高興的。她們把那孩子寵得不成樣子了。」
瑪斯琳緊緊地盯著她的顧客的頭皮看著。「我原沒打算加班。我還有兩個人要來呢。這已經是我今天的第八位顧客了。」
「我的乖丫頭。」這五個字還在湧出她的喉嚨,她就已經轉身離開了棺材。她的目光掠過坐在一排排長椅上的人們的面孔,停在直視著她的第一雙眼睛上。她朝那張面孔點了點頭,說道:「我的乖丫頭。」她又找到另一雙眼睛,仍是對他說:「我的乖丫頭。」她一路沿通道朝後面走去,對每一張轉過來的面孔都說著同樣一條信息。「我的乖丫頭。那是我的乖丫頭。我的乖丫頭。我的乖丫頭。我的乖丫頭。」
「難怪呢,」哈格爾說,「難怪呢。」
「要是你呢?」
不管是派拉特還是麗巴都不理解哈格爾並不像她們一樣。她不像派拉特那樣堅強,也不像麗巴那樣單純,無法像她們那樣來安排自己的生活。她需要大多數黑種姑娘所需的那種大合唱:有媽媽、奶奶姥姥們、姑姑姨媽們、表親們、姐妹們、鄰居們、主日學校的教師們、最要好的女友們,以及能夠給予她生活所要求的力量的一切事物——還有賴以生活的情調。
人們回過頭去。原來是麗巴走了進來,並且也在唱著。派拉特既不知道她進來了,也沒有錯過一個節拍。她只是一再重複「慈悲」這個詞,而麗巴則回答著。女兒站在教堂的背後,母親則在前面,她們就這樣唱著。
她躺在她那小床上,眼睛呈沙色,發乾,並像玻璃似的平靜。派拉特和麗巴坐在床邊俯身向她,就像在始終不變的風向中彎向一邊的兩棵小樹。她們像樹一樣為她提供了她們所有的一切:愛憐的低語和護庇的樹蔭。
莉莉瞧瞧一邊的瑪斯琳。這個店能夠生意興隆全靠的是瑪斯琳。她年紀輕,受過更時髦的訓練,能夠作出蓬鬆的花樣而保持長久。而莉莉還是對每一個腦袋使用燒紅的火鉗和一盎司頭油。她的老顧客都不忍另換地方,但對她的手藝卻無法滿意。此時,她對瑪斯琳開口說:「你能給她做嗎?我知道我可做不成。」
「除去他,她倒是不找別人的麻煩。」
慈悲
「水熱了。把澡盆放在哪兒?」
誰在攪擾我的小乖乖?
「我什麼都需要。」她說,結果也就什麼都買到了。用麗巴那顆鑽石押來的錢,她買回了一個女人從裡到外能穿的全部衣物。在哈格爾提要求時,她們手頭只有七角五分錢,另有顧客欠的六元賒賬。於是那顆值兩千元的兩克拉鑽石給送進一家當鋪,麗巴起初只換回來三十元錢,後來在怒氣沖沖的派拉特的陪伴下又要回來一百七十元錢。哈格爾把這兩百塊錢和七毛五零票往錢包里一塞,就去了鬧市區,嘴裏還不住地叨咕著:「難怪呢。」
我要找出誰在攪擾我的乖丫頭。
「他一點都不愛這種頭髮。他恨這種頭髮。」
「她就是那個和麥肯·戴德的兒子約會的人嗎?」莉莉的顧客從洗臉池上抬起頭來問。
「彎曲的,波浪式的,絲一般的頭髮。他不喜歡我這種。」
一天,派拉特坐到哈格爾的床上,在外孫女臉頰前面舉著一個有鏡子的小粉盒,上面裝點著金色的金屬,有一個粉紅的塑料蓋。
「你沒從隔壁訂魚嗎?」
在暗處
「全都讓那頭髮鬧的。我希望她別指望什麼新奇花樣。」
他又看了她一眼。標緻。標緻、嬌小的九-九-藏-書黑姑娘。標緻、嬌小的黑膚姑娘。派拉特是怎麼對待她的?沒有誰對她講過她應該懂得的道理嗎?他想到了他的兩個姐姐,如今她們都是成年人了,不再少不更事了,他還想到了她們成長中所受的訓誡。你爹哪兒去了?你媽媽知道你在這露天大街上嗎?腦子裡要裝點東西嘛。你會著涼致死的。你熱嗎?你冷嗎?你不怕淋濕嗎?把腿站直。把襪子拽起來。我想你是想進少年唱詩班的吧。你的圍嘴已經露出來啦。折邊也開線啦。過來熨熨那個領子。閉上嘴。梳梳頭。快起來,把床鋪收拾好。把肉端到桌上去。把垃圾倒掉。用凡士林把污垢擦掉。
「哦,天啊,」她說著,伸手拿起裙腰處吊著的標卡,「這是五號的。彆強拽了。你的號碼是,我看,九或十一。請別撐了。讓我看看有沒有合適的號碼。」
她可能打算在什麼地方等著,或是先回家,到八點半再來「莉莉」美容所。然而,一種衝動攫住了她——那是一種支離破碎的東西。從她在小粉盒的鏡子里照到自己的那一刻起,她就無法停下來了,就像是屏住呼吸,一直憋著,直到她的精力和奔忙全化為使他目眩的美為止。因此,當她離開美容所時,她毫不左顧右盼地一直朝前走啊走的,忘卻了旁人、路燈、汽車和閃電雷鳴的天空。她已經淋得濕透,但只是由於一個購物提包滑到了地上,才意識到天在下雨。她低頭一瞅,那條「埃文-皮考尼」牌白底上帶有一條色帶的衣裙的整齊包裝半開著散落在馬路邊上,而她離家還有很長一段路程呢。她放下提包,撿起衣裙,撣去沾在上面的泥沙。她很快把它包好,可是剛要往購物提包里塞,那提包卻全都破散了。雨水淋濕了她的頭髮,流進了她的脖子,可她只顧俯身去收拾東西。她從提包中取出「坎·布利歐」帽盒、一個裝「范·拉爾特」手套的小些的包和另一個裹著綴著浪花的黃褐色睡袍的包。她把這幾樣塞進了另一個提包。她重新上路,卻發現一隻手上的提包過沉,邁不開步子,於是便把這個包抱在懷裡,兩手攏著。她還沒走出十步,提包底掉了。她一腳踩上「叢林紅」唇膏的雕花外殼和「布蘭德青年」乳液,沮喪地看到那盒「日光」香粉掉在水窪里。她把「叢林紅」唇膏和「布蘭德青年」乳液收好了,但是「日光」卻是頭朝下掉落的,上面的圓蓋不見了,落雨把粉色的輕粉沖得滿地都是。哈格爾儘可能颳起一些乾淨的,又把已經弄皺的玻璃紙圓墊塞進盒子。
「你真讓我想不通,」哈格爾走了之後,莉莉苦笑著說,「你剛剛打發走了兩個人。」
在夜間
她們給她專門做好吃的東西;到處給她搜羅禮品,指望能夠用這些辦法讓她清醒過來。可惜什麼都不起作用。派拉特的嘴巴不再嚼東西了,麗巴的眼睛里充滿了驚慌失措。她們給她拿來唇膏和奶油巧克力,一件粉色的尼龍內衣和紫紅色的睡衣。麗巴甚至去研究製作果凍的秘方,做出了紅綠兩色的果凍。可哈格爾連看都不看一眼。
「他不喜歡我這種頭髮。」
吉他借來的那輛破舊汽車的引擎吼叫著,他仍輕聲對她說:「你認為因為他不愛你,你自己就一錢不值了。你認為因為他不再需要你,他就對了——他對你的判斷和看法就正確無誤了。如果他拋棄了你,你就成了垃圾一堆。你以為因為你想屬於他,他就屬於你了。哈格爾,別這樣子。『屬於』是個壞字眼兒。你要是把這個字眼兒用到你所愛的人身上,就尤其如此。愛不應該那樣。你看過雲彩愛山嶺的方式嗎?雲彩完全包圍了山嶺;有時由於雲遮霧障,山嶺根本看不見了。可是你知道實情嗎?你爬到山頂會看到什麼?看到了峰巔。雲彩永遠不能擋住峰巔。峰巔破雲聳立,因為雲彩讓它如此;雲彩並不把峰巔包藏起來。雲彩讓它傲然挺立,無拘無束,既不掩蓋也不束縛它。聽見我的話了嗎,哈格爾?」他同她講話的口吻就像是在哄小孩兒,「你不能佔有一個活人。你不會失去從來就沒佔有過的東西。假定你確實佔有了他,你能夠當真愛上一個沒有了你就什麼也不是的人嗎?你當真需要這樣一個人嗎?一個你一走出屋門他就散了架read.99csw.com的人嗎?你不會愛這樣一個人吧,是不是?他也是一樣。你在把你的整個生命全都轉向他。你的整個生命,姑娘。如果這生命對你如此微不足道,你可以乾脆拋棄,拱手給他奉上,既然如此,他為什麼要把你的生命看得就更重要呢?他對你的價值的估量不會超過你對自己的看法的。」他閉上了嘴。她既沒做什麼動作,也沒有任何表示來說明她把他的話聽進去了。
麗巴回來之後便給哈格爾洗頭,然後給她輕柔地刷啊梳啊。
在早晨
慈悲
誰在攪擾我的寶貝疙瘩心頭肉?
「他當然喜歡你的頭髮。他怎麼會不喜歡呢?」派拉特問。
「別講話了,寶貝兒。」
「就給我梳兩條辮子吧,麗巴。我要去一趟美容院了。今天就去。哦,我還需要點穿的。」哈格爾站在小櫃櫥的門邊,手裡捋著衣裙的墊肩,「這裏什麼都一團糟。全都皺巴巴的……」
「你說得不錯。」
有人在攪擾我的乖丫頭。
不過,他想道,讓你愛戀的對象——別管值不值得你愛——來藐視你或拋棄你……
她等著哈格爾把那條花格裙褪到腳踝才走出去,另外拿了一條裙子回來。哈格爾一下子就穿好了,也不再檢查,就說要了這條裙子和那身套裝。
我要找出誰在攪擾我的寶貝疙瘩心頭肉。
「把她叫起來。我餓了。」
「洗洗吧,」麗巴說,「把頭髮洗洗,我們再趁濕梳吧。」
標緻的女人,他想。標緻、嬌小的黑膚女人。為了愛,她要去殺,她要去死。這些逆來順受的可憐蟲女人居然會如此自尊自重又自高自大,著實使他驚嘆。這種女人總是從小就嬌縱慣了的。她們使性子、耍脾氣,卻被大人鄭重其事地予以滿足,等她們長大之後就成了世上最吝嗇、最貪婪的人,而從她們的吝嗇之中滋生出那種要把所見到的一切全部吞噬的吝嗇的小小的愛情。她們無法相信和接受沒有為人所愛這樣一個事實;她們認為,當看來她們似乎不為人所愛時,整個世界本身都失去了平衡。她們為什麼自以為如此可愛呢?她們為什麼會認為她們那種牌子的愛情就算不勝似,起碼也不遜於別人的愛情呢?然而她們就是這樣想的。她們對自己的愛情已經珍惜到要殺掉任何成為障礙的人了。
「噓,哈格爾。」
「還有藍灰色的眼睛。」
慈悲。慈悲。慈悲。慈悲。
「今天不再做頭髮了,親愛的。」莉莉在哈格爾走進門時從洗臉池那兒抬起頭來望著她說。
「他喜歡絲一般的頭髮。」哈格爾緩緩地叨咕著,她們不得不把耳朵湊上去聽。
「好的,」瑪斯琳說,「八點半。不過別指望什麼新奇花樣。」
「別說話了,現在別說了。」
「這水還沒不了她腳面呢。」
誰在攪擾我的寶貝疙瘩心頭肉?
現在我跪下了
猶如一頭大象憤怒地朝那些想獵取它的象牙、它的皮、它的血肉或它的驚人力量的矮小的人們舉起鼻子似的,派拉特突然對著天空高聲叫著,似是要天空聽到:「而她是為人所愛的!」
「給我找出來熨熨,行嗎?我知道那件也皺了。全都一團糟。」
「奶娃。」
「嗯,我知道我不想和她打交道。沒我的分兒。」
哈格爾瞪了她一眼說:「我得做頭髮。我得趕快。」
「不。他不喜歡。可我琢磨不出原因。為什麼他從來不喜歡我的頭髮。」
「誰呀,寶貝兒?誰不喜歡你的頭髮?」
哈格爾點了點頭。
化妝品櫃檯迎面撲來一陣香氣,她如饑似渴地讀著那些商標和廣告。「彌如積亞」摻上「蓮娜麗姿」時代香水可以為原始婦女創造一個為你獨有的甜蜜的私人天地……令人刮目相看……令人陶醉……那些怪裡怪氣的外國字,簡直把哈格爾弄得眼花繚亂了。她深深地吸著玻璃櫃檯上的香甜空氣,像個滿面含笑的夜遊人似的圍著櫃檯兜著圈子。她圍著鑽石般晶瑩的櫃檯轉了一圈又一圈,看著裏面擺得滿滿的瓶子、薄薄的圓片、圓盒、圓筒和管狀小瓶。一雙柔軟的白手上托著的唇膏從鞘中探出尖頭,活像小動物的紅得發亮的陰|莖。在畫有一張張媚人笑臉的廣告牌的前前後後堆放著桃色的香粉和奶液。心九*九*藏*書醉神迷的笑臉。為了更具誘惑力而裝出的陰鬱的臉。哈格爾相信她能夠在這些雕花玻璃中間,在五光十色的香粉和奶液中間,在花團錦簇的綾羅綢緞中間度過一生。在富有之中,在奢華之中,在愛情之中。
她認準了哈格爾談著話,把她專門從這世界已經死去的人們中間挑出來。起初她和那些勇於看她的人說著,他們搖著頭,嘴裏念著「阿門」。後來她又和那些精神緊張、只敢把視線抬到她那高大的黑色側影處的人說著。對這些人她要特別稍稍彎下腰,用五個字概括了她身後棺材中那夭折的生命的全部故事。「我的乖丫頭。」這五個字就像拋進峽谷的石頭似的下沉著。
「幫我放好澡盆,別唆了。」
慈悲
「你要馬上就洗嗎?」麗巴問她,「你剛剛下地。」
哈格爾的皮便鞋上淌著水,頭髮淋得貼著頭皮,兩手抱著買來的東西,三步並作兩步進了自己的卧室,把門關上了。派拉特和麗巴都沒有移步跟她進去。
「要是她想殺死他,大概不會弄出什麼名堂來的。」
「為什麼他不喜歡我的頭髮呢?」
她們交換了一下眼色。「你需要什麼?」派拉特問。
「別說了,丫頭,別說了。」
「就是她。也不害羞,這兩人。是表舅甥!」
「拿這兒來吧。」
「什麼都行。再買點髮油,麗巴。要『波斯娜』牌的,還有……哦,算了。就這些吧。老媽媽?你看見我……哦,我的天,難怪呢。難怪呢。」
這還不夠。這個字眼兒需要有個底座來支撐,需要有個框架來固定。她挺直腰板,高昂著頭,把這個哀求唱成一支歌曲。她以清晰悅耳的嗓音唱著——雖說只是一個詞,但拖腔極長,完全成了一個句子——在最後一個音節的尾聲在教堂的角落裡消失之前,一個甜美的女高音呼應著她:「我聽到你了。」
有人在攪擾我的寶貝疙瘩心頭肉。
走到通道中間時她停住了腳步,舉起一根指頭指點著。接著,儘管她呼吸十分急促,卻慢慢地把手垂到了體側。在她呼吸如此急促緊迫之際,那衰弱無力的手竟然緩緩地停到身邊不動,這舉動實在奇怪。「發發慈悲吧。」她重複著說,這次聲音低得像耳語。承攬殯葬人趕到她身旁,碰了碰她的臂肘。她躲開他徑直朝棺材走去。她低頭朝下看去。她的耳環在她的肩上碰撞著,在她周身的黑色喪服襯托下閃閃發亮,像是一顆星星。承攬殯葬人再次朝她湊上去,但當他看到她那讓莓果染得黝黑的嘴唇,那霧一般迷濛的淚眼,那吊在耳上的奇妙的黃銅盒子時,他往後退了一步,目光垂向了地面。
直到五點三十分,哈格爾才手提裝滿了小包的兩提袋東西離開商店。她一口氣走到「莉莉」美容所。
她買了一副「倍得適」牌的橡皮吊襪帶,「伊·米勒」牌的無色長筒襪,「水果織布機」牌的緊身短褲,兩件有背帶的尼龍長襯衫——一件白的,一件粉的——一雙「喬伊斯」牌的摩登皮鞋和一頂「坎·布利歐」的帽子(「謝天謝地,買到了『喬伊斯』高跟鞋」)。她抱了一大堆裙子和一套「埃文-皮考尼」套裝走進了試衣室。她把那件紐扣一直扣到底的黃衣裙扔到了地板上,從頭上套進裙子,從肩膀一直滑到腰部。但裙子的腰身開口怎麼也合不上。她一邊吸肚子,一邊撐裙子,可拉鎖就是咬不上。她憋氣收腹,連拉帶拽,前額上濕漉漉地發亮了。她滿心相信,她的全部生命就取決於那小小的鋁製拉鎖能不能合上了。她拚命扯裙腰開口,直弄得拇指指肚生疼,食指指甲也斷了。她皮膚由發濕而冒汗,呼吸也變成喘氣了。女售貨員掀起門帘探頭進來問她:「你穿著怎麼樣?」這時她已經急得要哭了。女售貨員看清了哈格爾那要哭要叫的可怕臉色,笑臉立刻僵住了。
派拉特叫過來麗巴,母女倆一起穿堂越戶去找梳子,可是等她們找到梳子,哈格爾卻無法梳通她那糾纏、粘結的頭髮了。
「她坐進去水就漫上來了。」
哈格爾把全身衣服脫個精光,顧不上擦乾臉、頭和腳,就連忙穿上那件白底帶一條彩道的裙子,配上一件短上衣,裡邊是少女式的乳罩,「水果織布機」牌緊身短褲,無色長襪和「倍得適」吊襪帶,腳穿「喬伊斯」皮鞋,頭戴「坎·布利歐」帽子。然後她坐下來開始化妝。她給自己那雙年輕的圓圓的眼睛塗上一圈深灰色,一直塗到眉毛上。之後,https://read.99csw•com在雙頰上抹了一點胭脂,再把「日光」香粉搽了滿臉。頰上的胭脂蓋住了,只好再抹一次。她撅起嘴唇塗上唇膏。她塗上天藍色眼影,脖子上纏上項鏈,耳朵上墜上耳環,手腕上戴上手鐲。最後她倒了一點乳液在手掌上,再輕輕拍到臉上。
「瞧啊,寶貝兒。看見這個了嗎?」派拉特把粉盒轉了一圈炫示著,然後按了一下咬扣。塑料蓋子彈開了,哈格爾在那鏡子里看到了自己面孔的一小部分映像。她接過了粉盒,盯著鏡子照了好長時間。
「黃銅色的頭髮。」
在那溫馨的九月的上午,他走出房間之後好長時間,她才能鬆開手指,讓刀子落到地上。刀子撞到漆布地毯上哐啷一響,她放下手臂,哦,慢悠悠地放下手臂,用兩手捧住乳|房,就像在市場上挑兩個芒果,翻過來掉過去,最後往邊上一推。她就這樣在那照滿陽光的租賃來的房間中呆立著,直到吉他回來。他想方設法讓她開口,讓她動一動,但她仍這麼僵著,他只好抱起她,送到樓下。他把她放到最底一層樓梯上,就去借來一輛汽車把她送回家。
「噓。」
儘管他認為這整件事情令人觸目驚心,而且他對愛戀中的人會如此喪失理智頗不以為然,但他看到這個實在是相當標緻的女人像個電線杆似的直挺挺地坐著,雙手捧著乳|房,兩眼茫然地凝視著前方,仍然禁不住被憐憫與難過的浪濤吞噬了。
慈悲
「慈悲?」現在她在發問了,「慈悲?」
沒人吱聲。哈格爾瞪眼瞅著。
我要找出誰在攪擾我的小乖乖。
麗巴望了望派拉特,「我是為你好。我不贊成起得太猛,跟著又跳進水裡洗澡。」
誰在攪擾我的乖丫頭?
「他愛絲一般的頭髮。」
「跟她一樣。不預約。什麼都沒有。這麼晚才來,真不是時候,還想要什麼新奇花樣。」
「絲一般的頭髮?奶娃?」
「是這麼回事,我也不喜歡這麼做,不過我不想惹哈格爾那姑娘生事。誰也說不上她會幹出什麼事來。她曾經朝她的表舅撲上去,誰也說不上她會對我干出什麼來。」
接著她又買了一件白色的短外套和一件睡袍——上面綴著浪花的黃褐色睡袍。如今她就差美容一項了。
「那我就要用洗髮香波。地道的香波。我沒法用老媽媽的肥皂。」
「噓,麗巴,」派拉特說,「讓孩子自己照管自己吧。」
「我去弄點來。」麗巴有點激動了,「什麼牌子的?」
「我那件黃衣裙呢?那件紐扣一直扣到下邊去的?」
「嗯?」
「難怪什麼?」派拉特問。
「難怪呢,」她終於開口說,「瞧啊。難怪呢。難怪呢。」
「我得趕快,」她低聲說,「我得趕快。」
「還有檸檬黃的膚色。」
有人在攪擾我的寶貝疙瘩心頭肉。
「瞧瞧我這模樣吧。真糟透了。難怪他不要我了。我這樣子太嚇人了。」她的聲音平靜而理智,好像她就沒經過這最近的日子似的。「我得從這兒起身去打扮一下自己。難怪呢!」哈格爾把床單往回一掀,就站了起來,「哦,我身上也有味了。老媽媽,給我燒點熱水。我要洗個澡。好好洗上一個澡。我們還有浴鹽嗎?哦,天啊,我這腦袋。瞧瞧這個。」她又盯著粉盒鏡子看起來,「我這樣子像是在地上滾的豬。梳子哪兒去了?」
「別說了,寶貝兒。」
「你知道嗎,哈格爾?我一生中愛過的一切全都離開了我。我父親在我四歲時就死了。這是我懂事以來的第一次也是最難過的一次離別。接著是我母親。我們四口人相依為命,父親死後,我母親簡直受不了了。她跑了。就這麼跑了。我姨媽照顧我們幾個,直到我祖母來到我家。以後祖母照顧我們。後來比利叔叔來了。他們現在都快入土了。因此我很難對一個女人抓住不放。因為我認為如果我愛上了誰,誰就一定會死掉。不過我也確實有一次抓住不放了。只有一次。但是我看你也就只能有那麼一次了。」吉他回想了一下接著說,「可是我從沒想過要殺掉她。是他,對。不是她。」他笑了,但哈格爾並沒有看他,甚至也沒聽他講話,等他把她領出汽車交到麗巴的懷抱之中,她的目光仍是那麼茫然。
「我想他已經離開這個城市了。」
「他不恨。他不知道他愛的是什麼,不過他會來的,寶貝兒,就在這幾天。他怎麼會愛他自己,反倒恨你的頭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