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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十二

第二部

十二

「哦,當然了。你在找到什麼是對的之前,總得知道什麼是錯的。」
「她從來沒結婚?」奶娃顧不上招呼格蕾斯了。
「是生氣。從來沒發瘋。」
吉克的父親是所羅門。是不是吉克「扶搖直上,飛抵太陽」呢?是不是吉克「把嬰兒留在一個白人家裡」呢?不對。如果「所羅門不要把我丟在這裏」那一行是對的,所羅門應該是走的那個人,「飛走」的那個人——意思是死了或跑掉了——不是吉克。可能是那個嬰兒或者說是吉克本人,在求他留下別走。可是那個摔倒在地的「黑種女士」又是誰呢?為什麼她把她的屍骨撒滿遍地呢?聽起來像是她一陣痙攣。是不是因為有人把她的嬰兒先是帶到一個白人家裡,然後又帶到一個印第安人的家裡呢?萊娜呢?萊娜是所羅門的女兒嗎?可能她非婚生育,而她父親——不對。她哭的是所羅門,不是嬰兒。「所羅門不要丟下我。」他一定是她的情人。
奶娃瞅著瞅著那群孩子,心裏感到不安起來。憎恨父母、憎恨姐姐們,現在看來實在愚蠢。而那層羞恥的表皮曾在他偷過派拉特回家之後在浴水中搓掉了,現在卻又厚又緊地像胎膜一樣附著在他身上了。他怎麼能夠破門而入闖進那所房子呢——那是他知道的唯一一處沒有舒服的用品卻令人舒服的地方。房間里沒有躺靠著養神的椅子,沒有坐墊,也沒有枕頭。沒有電燈開關,沒有一擰龍頭就嘩嘩流個不停的清澈的自來水。沒有餐巾,沒有桌布。沒有刻著凹槽的盤子,沒有印著花樣的杯子,在爐灶眼裡沒有那一圈藍幽幽的火苗。可是那裡有寧靜、有活力、有歌聲,還有此時此刻他自己的想念。
「麥肯先生無需知道此事。他甚至不感興趣。」
「我來給你裝一小包。好吧,蘇珊?」她從屋裡出去了。
「你算找對地方了,」蘇珊說,「不過我說不上能給你幫什麼忙。」
來坎喀耶勒,來坎喀嗶
「我看見你了,操你媽的。」
「那是因為他們也就這麼走了。就跟約翰一樣。你就是想去看望他們也辦不到了。」格蕾斯俯身到餅乾盤上,揀了一塊。
哦,所羅門不要把我丟在這裏
來卜巴耶勒,來卜巴嗶
他坐直身子等著孩子們重新開始那段歌詞。「來卜巴耶勒,來卜巴嗶」,他們唱的是這幾個音,可是除去一個「來」字聽不出意思。下面一句——「黑種女士摔倒在地」——倒是清楚得很。還有一行聽不明白的詞,接下來則是「把她的屍骨撒滿遍地」。唱到這裏,站在中間的那個小孩開始轉圈,隨著不同的、更快的節奏原地打轉:「所羅門和雷娜,比拉利、沙魯特……」
巴克拉的胳膊會把我扼起
「我看見你了,小傢伙。我就在車站。」
第二天早晨醒來,他就去看車子修好沒有,可他擺脫不掉那夢境,而且也不想擺脫。在所羅門的店鋪里,他看見奧瑪爾和所羅門正在把一袋豆莢倒進一個大籃子里,但他仍然有夢中飛行給他帶來的那種輕盈和力量。
所羅門飛了,所羅門走了
奶娃感到受到了鞭笞。無可奈何,只好聽其發展了。
「我以為你說——」
「你找我有什麼事呢?」蘇珊·勃德溫和而清晰地強調那個「我」字。
「好啦。我剛才聽你說你來這一帶拜訪,是吧?我們這兒很少有人來。」格蕾斯兩腳|交叉著說。和蘇珊·勃德一樣,她也穿著黑色系帶皮鞋和長線襪。她一邊讓自己坐得舒服些,一邊把裙子往上拽了拽。
「是的,來拜訪。」
「吉他,我根本沒裝運金子。本來就沒有金子可裝運的。你不可能看見我這麼乾的。」
「吉他,我為什麼在這地方?要是我把金子裝運回家了,我何必這身打扮到這裏來?難道我會把一箱子金子存到什麼地方,自己卻像個傻子似的在這鄉下到處閑逛嗎?我會嗎?我那麼干為的是他媽的什麼?我到這裏又有何求?」
「後來到了樹林里你就火了?」
「派拉特。不。從來沒聽過。你知道嗎,格蕾斯?」
他的思緒又轉到哈格爾身上,轉到他最後是怎麼對待她的態度之上。他為什麼從來沒有請她坐下來同她談一談呢?認真地、誠摯地談一談。在她最後一次試圖殺死他時,他對她講的是多麼醜惡的事情啊?天啊,她當時的目光看起來是多麼茫然啊。他從來沒有怕過她,實際上他從來沒有相信過她會成功地殺死他,也從來沒相信過她當真想殺死他。在她下手時,她的武器,她完全難以定罪的狡猾和機智,足以驅散任何恐懼。哦,她或許可以偶然地傷害他,但他完全可以用任何辦法制止她。不過他不想那樣做。他曾經利用過她——她的熱戀,她的瘋狂——而最甚者,他曾經利用過她那躲躲閃閃的刻毒的報復。這使他成為血庫一帶的一個明星,一個大出風頭的人物;這向男人和其他女人宣告,他是一個糟糕的花|花|公|子,有本事讓一個女人精神失常,毀掉她,而這並非因為她恨他或是因為他對她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過,而只是因為他佔有過她,並且因為失去了他那高貴的撫愛才變得發狂。他的豬肚子,莉娜就是這麼叫那玩意兒的。甚至那最後一次他也利用了她。把她急匆匆的到來和要殺害他的軟綿綿的企圖作為用他的意志對抗她的意志的一次練習——一項對全世界的最後通牒。「死吧,哈格爾,死吧。」不是這個巫女死,就是我完蛋。而她獃獃地僵立在那地方,就像是一架木偶,被木偶師提著線固定在那裡,而他自己卻走開去忙活別的事情了。
「彼此彼此。」
「嗯,沒什麼可看的,真的。只不過是所學校罷了,和別的學校沒什麼兩樣。不過歡迎你順路來看看。我們會樂於接待你九_九_藏_書的。請再說一次你從哪兒來?」
「這麼急?」格蕾斯問道,「你幹嗎不給他點什麼帶回去呢,蘇珊?你願意帶上點黃油餅乾嗎,麥肯先生?」
「我看見了!我親眼瞅見了!你聽見沒有?我開車到那兒,跟你到那兒,因為我有個有趣的感覺,你搬得很快。我沒什麼把握,但有這種感覺。如果我的感覺錯了,我打算幫你忙。可是我沒錯。我是那天下午進入丹維爾的。我剛好開車路過貨運倉庫時,看到你穿著那身嗶嘰西裝在裡邊待著。我停下車,跟你走進車站。我進去時你正在裝運。把箱子交給那個人。等你走後,我又返回去問那臭白人是不是我的朋友」——他說到這個詞時含含糊糊的——「運了一個板條箱到密歇根。那人說沒有。只有一個板條箱要裝,他說。只有一個板條箱。當我問他要運到哪兒去時,他只能記得是弗吉尼亞。」吉他笑了。「你搭的公共汽車不是開往密歇根的,是開往弗吉尼亞的。現在不是在這裏了嘛。」
「洞里空空的,夥計。我趴在地上往坑裡看了半天。我把兩隻手——」
「你還說什麼,蘇珊?你母親不是就叫興嗎?」
「你來給我解釋解釋。當你看到我在車站裡拿著板條箱的時候,你為什麼要躲在一邊?你為什麼不幹脆迎頭朝我走來?事情本來可以當場解決的嘛。」
「你是我的朋友。這是我對朋友盡的一點起碼的力。」
「『死』的是你。」
二十一個孩子,最小的叫吉克!
「見到了。」
「對。」
奶娃這下想起來了,他當時去找庫柏牧師,到處都找遍了。後來走進車站庫房看看他走沒走,就在那兒幫一個人把一個大板條箱搬到過磅的平台上。想到這裏他哈哈大笑起來。「哦,放屁。吉他,那不是金子。我不過是在幫那人抬起一個板條箱。他要我幫他。幫他抬起一個大板條箱。我給他幫了忙,然後就走了。」
「不啦,謝謝。我想在附近轉一轉等他來修車。」
吉是所羅門的獨子
「密歇根。」
「哦,瞧瞧那玩意兒。」格蕾斯指著他的手說,「多好看的表啊。我可以看一看嗎?」奶娃站起身來把表遞給她,就站在那兒沒有坐下。「瞧,蘇珊,這錶盤上連一個數字都沒有。光有些點。嗯,怎麼從這些點點看出是幾點呢?」
「離開我的可不只他們一家。」蘇珊有點慍怒了。
「是的。」
奈斯塔、卡利納、沙拉卡在一塊,
「你的日子是到了,不過要由我決定。相信我的話吧:我要追你到天涯海角。你名叫麥肯,但你還沒有死。」
奶娃想起了派拉特,臉上泛起了微笑。如今離她有千里之遙,思鄉之情在他心頭油然而起,他想派拉特,想她的家,想他一意孤行要離開的親人。母親那安詳的、扭曲的、帶有歉意的笑容。她在廚房中那副孤立無援的無可奈何的模樣。二十歲到四十歲的大好年華卻是那麼孤凄,除去成就了他的生命的那段時間之外,她的生活始終無人過問。在她向他傾訴時,他並沒有怎麼入心,但如今看來,她被丈夫拋在一邊是深受襲擾和傷害的,這完全同他會受到的襲擾和傷害分毫不爽。要是有誰可以迫使他那樣生活,對他講:「你可以在女人堆里走路和生活,甚至可以在她們身上發泄情慾,但是此後二十年中不得再有性生活。」他會作何感想呢?他將如何才好呢?他還會一如既往嗎?而假如他結了婚,可他的妻子卻一連十五年拒絕和他同床,又怎麼辦?他母親熬過了那麼多年靠的是餵養她的兒子,靠的是偶爾去一次墓地。要是她丈夫始終愛戀她,她又會成什麼樣子呢?
「不加奶。」
「你拿走了金子。」
「那好極了。抱歉我沒法幫你什麼忙。」
奶娃鑽到甜美的床上,在她懷裡睡了一夜。那是一夜溫柔的夢鄉,夢中全是飛行,全是高高地翱翔于地面之上。不過夢中飛翔並不是展開兩臂像飛機翅膀那樣,也不像外星人那樣炮彈似的水平飛行,而是一種飄浮的游弋,就像一個人躺在長沙發中看報紙那樣姿勢放鬆。有一段時間他飛到了昏暗的海面上,但一點也不害怕,因為他知道絕不會掉下去。天上只有他一個人,但有人在為他鼓掌叫好,一邊看著他飛,一邊歡呼。他看不清那人是誰。
「我的夥計。我想要謝謝你。」
「你錯了。還死不認錯。」
「丹維爾的貨運站。」
「謝謝。謝謝你們二位。」
「什麼金子?那兒根本就沒有金子。」
可是其餘的歌詞又是什麼呢,「比拉利……沙魯特……雅魯巴……」?如果所羅門和萊娜是人名字,這幾個音可能也是。那段歌詞結尾的一行又挺明白。「二十一個孩子,最小的叫吉克!」就是在喊出「吉克」(顯然,他也就是「所羅門的獨子」)的時候,中間那小孩停止了轉圈。這時奶娃明白了,要是中間那孩子舉著的手指誰也沒對上,他們就從頭來一遍。要是他剛好對準了另一個小孩,他們也就在這時候跪在地上唱派拉特的那支歌。
「對。」
「也許你把金子運到這兒來了,你這個裝假的蠢貨。」
來卜巴耶勒,來卜巴嗶
「就是我想把你排擠掉?」
「你聽我說。我有這麼一種非常非常有趣的感覺。」
「在哪兒?」
「她想來著,可我想早點過來看看車子。」
「您好啊。我叫,嗯,麥肯,我到這裏來拜訪幾天。我從密歇根來,我認為我們家有些人很早以前在這一帶住過。我抱著希望來找您,您也許能幫我一點忙。」
黑種女士摔倒在地
「對。何必耍花招呢,夥計?你只是貪心嗎,像你的老頭子那樣?還是什麼別的?」吉他的目光停在奶娃手中的最後一塊黃油餅乾https://read.99csw.com上。他皺了皺眉,開始用嘴呼吸了。
然而其中還漏掉許多環節。蘇珊·勃德,他自忖——她除去對他講的之外還知道許多。再就是,他還得去把表取回來呢。
「這件事用不著你操心。」
「有人來找我,格蕾斯。」
「麥肯先生就不知道。我在梅維爾的街上看見了約翰——」
奶娃的頭皮刺痛起來。「吉是所羅門的獨子」?會不會是「吉克是所羅門的獨子」呢?吉克。他豎起耳朵聽著孩子們唱歌。那可是他正在尋找的親人。一個男人叫吉克,他妻子叫興,都住在沙理瑪。
孩子們又開始轉圈子玩了。奶娃揉了揉后脖頸。他突然感到疲勞,儘管早晨才剛剛開始。他離開原來倚著的雪松,蹲下身去。
「這是盡人皆知的,格蕾斯。」
「勃德小姐嗎?」奶娃問她。
來坎喀耶勒,來坎喀嗶
「我是這麼打算的。」
「我也願意,」他說,「不過,嗯,也許我會回來的。」
「我父親最後一次見到她時,她正坐在一輛大車上去馬薩諸塞,到那地方的一所私立學校去。一所教友派信徒學校。」
「我?」
勃德小姐伸出一隻手來說:「這是我的一位朋友—朗小姐。格蕾斯·朗——這位先生是……」
「我不能讓他指導和決定我的行動和去留,不能聽憑他支配我去哪裡和什麼時候去。如果我現在下了決心,我就要一輩子這樣幹下去,而他也就會追蹤我到天涯海角。」
扶搖直上,飛抵太陽
「你不可能取出來了。」
「你好嗎?」格蕾斯向他伸出了手。
「因為你偷了我們的東西!你壞了我們的事!」
「你有黃油餅乾嘛,蘇珊。給他些黃油餅乾吃吧。」
他離開那房子時感到疲乏和沒了主心骨。我要在這裏再耽擱一夜,然後離開,他想著。這會兒車應該已經修好了。在這兒了解不到什麼,這裏沒有金子,也找不出什麼金子的線索。派拉特在弗吉尼亞住過,不過不是在這個州的這一帶地方。誰也沒聽說過她。而那位「興」原來住在這兒,後來卻到波士頓去了,不是去賓夕法尼亞的丹維爾,而且被當作白人了。他的祖母可是「膚色太深,充不成白人」。她當時臉都紅了。似乎她在他身上發現了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他既氣惱又開心,真不知道奧瑪爾、甜美和渥涅爾她們是怎麼看待蘇珊·勃德的。
「還有一件事。你為什麼要留那個口信?為什麼你要在雜貨店給我留個口信來警告我呢?」
「不,她不叫興,格蕾斯,要是你能讓我把一句話說完,你可能也會聽到點你不知道的事情呢。」
吉克是所羅門的獨子
一個年紀與他母親相仿的婦人給他開了門。
「而且你認為我已經這麼幹了?」
這鎮上所有的人都姓所羅門,他厭倦地想道。所羅門雜貨店,路德·所羅門(並無親屬關係),「所羅門跳台」,而眼前,這群孩子又唱起了「所羅門不要把我丟在這裏」而不是「售糖人」。連這鎮的名字聽起來都像所羅門:沙理瑪,而所羅門先生和別人一概讀作「沙利蒙」。
「你拿走了金子。」
「你馬上就從我們這兒走嗎?」
把嬰兒留在一個白人的家裡
來卜巴耶勒,來卜巴嗶
勃德小姐嘆息一聲。「請進來吧,麥肯先生。」
吉他又看了一眼餅乾,接著又收回目光望著奶娃的眼睛。他臉上毫無變化。奶娃知道這話聽起來很蹩腳。雖說是事實,可聽起來像撒謊。而且這個謊撒得軟弱無力。他也知道,自己長這麼大,吉他還從沒見過他給誰伸手幫過忙,尤其是對陌生人;他還知道,他們甚至還討論過這事,那是由奶娃在夢中沒有去援救他母親引起來的。吉他當時曾責罵他自私自利和冷漠無情;還說他沒正經,缺乏夥伴的感情——什麼感情都沒有。可是如今他卻站在那兒說他心甘情願地、主動自發地去幫助一個上了年紀的白人抬一個又大又沉的板條箱。然而這卻是真的,是真的。他要來證明這一點。
所羅門和萊娜、比拉利、沙魯特
「你拿走了金子。」
「我有生以來就沒離開過這地方,」蘇珊說,「我的父母都生在此地,我也生在此地。我最遠只到過里·菲利普縣城。在南卡羅萊納有我的親屬,可我從來沒到那兒去拜訪過他們。」
「因為我偷了你的東西?」
「是啊。」
「那兒什麼金子都沒有!」奶娃努力不喊出聲來。
「我會寄一箱金子到弗吉尼亞嗎——金子,夥計?」
「我在設法找個可能認識我祖母的人。我祖母叫興。」
「你簡直是在開玩笑。我拿金子做什麼了?」
「我明白了。」看來已經走進了死胡同,於是他決定跟蹤另一條線索,「你知道或者聽說過一個叫派拉特的女人到過這裏嗎?」
「你剛才說誰啊?」她向勃德小姐發問,但那好奇的目光卻上下打量著奶娃。
他跑進所羅門雜貨店,對著櫥窗的厚玻璃板瞥了一下自己。他在咧開嘴笑呢。他的眼睛在閃光。他有生以來還從來沒這麼迫切和幸福過。
他們互相對視了一會兒。不,還要短。只夠心臟按對方的心跳調整一下節奏的那麼一剎那。吉他先開口了。
「我的夥計。」
「蘇珊,也許麥肯先生想來點什麼提提神呢。」朗小姐笑容滿面地坐在灰圈椅對面的沙發上。
「你看見我在丹維爾拿著金子了?」
「你在服役嗎?」
時間才剛剛早晨六點半,可是鎮上已經像正午一樣熱鬧起來了。南方的生活和工作都從清早就開始,為的是利用早涼的時間。人們已經吃過早飯,婦女們早已洗好衣服晾在灌木叢上;再過幾天,等到鄰近鎮上的學校開了學,在這個鐘點孩子們就要跑跑顛顛地穿過大路和田野去上學了。如今他們還逍遙自在,有的幹些零活,有的逗貓,有的撒著麵包屑喂小雞,還有的在玩著那沒完沒了的遊戲。奶娃聽到他們的歌聲,就過去。他們身後是一株高大的雪松。當他靠到雪松上瞅著他們的時候,他們那甜蜜的歌聲又一次使他回憶起自己孩提時代的空白。圓圈中間的那個男孩(似乎總是個男孩)閉著眼睛,張開胳膊轉著圈,一個指頭伸出來指點著。他轉了一圈又一圈,隨著那首歌結束的一聲喊,他停住腳步,伸出的指頭正對準一個奶娃看不見的小孩。後來他們都跪到了地上,跟著他就吃驚地聽他們唱起了一首他總聽人唱來唱去的歌。就是派拉特總唱的那首古老的布魯斯歌曲:「哦,售糖人不要把我丟在這裏。」不過這些孩子唱的是:「所羅門不要把我丟在這裏。」read.99csw.com
「哦,我希望這不會是你的最後一次。你打算在這兒待多久?」
「要不最後干也行。不過要檢查完你再把它一路拉回家去。」
「打獵?哦,老天爺,可別告訴我你跟他們在一塊兒。我真受不了那些打獵的人。他們讓我噁心,總是圍著別人的地產打轉轉。不分日夜地開槍,驚得世界不安。我對我的學生說——我是個教師,你知道,我在那所師範學校教書。你看到那所學校了嗎?」
所羅門穿過天空,所羅門回了老家。
「看見我怎麼了?」
「麥肯先生,對吧?」
他還是沒有想好做什麼,但最終想通了,一塊手錶不值得前思後想。表對他無非是說明時間,而他對此確實無所謂。於是他抹凈了沾在唇髭上的餅乾屑,轉身踏上了大路。他一眼便看到在鑽藍色天空的映襯下站著吉他,半靠不靠地倚在一棵柿子樹前。奶娃站住了腳,對自己心跳的平穩感到吃驚——這是毫無畏懼的明證。這時吉他正用一根火柴棍剔著指甲。他要是帶著什麼武器的話,一定是藏在斜紋布的夾克或褲子里了。
奶娃這時也和蘇珊·勃德一樣不去理睬格蕾斯·朗了。「她當年住在什麼地方?」他徑直問蘇珊。
勃德家的住宅坐落在一片齊整的草圃之上,四外由白色的尖樁籬笆與草地隔開。一架兒童鞦韆從一株雪松上低低地垂著;四級漆成藍色的小小的台階直通門廊,從百葉窗的縫隙中飄散出烤薑餅的甜香。
「你怎麼知道他沒興趣?」
「幫什麼忙呢?」她說話音調很高,奶娃有個突出的印象,就是這位女士不喜歡他的膚色。
海迪把他帶到一個紅種人的家裡
「我就知道你們家有人叫興嘛!」
「我沒看。」
哦,所羅門不要把我丟在這裏。
「喝杯咖啡怎麼樣?後面有滿滿一壺呢。」
奶娃隨著她走進了一間陽光明媚、討人喜歡的起居室。「請原諒,」她說,「我無意失禮。請坐吧。」她示意請他坐到一把灰色天鵝絨面的圈椅上。一個穿著兩件套印花衣裙的婦人走進房間,她手裡抓著一張餐紙,正在吃著什麼。
奶娃想了一想,「不。不見得。我是剛好走到這一步了,而這隻不過——只不過是個想法。沒什麼重要的。」
「給你的車子找了一根皮帶,」奧瑪爾說,「不是新的,不過還合適。」
當他聽到那句「海迪把他帶到一個紅種人的家裡」時,幾乎要喊出來了。海迪是蘇珊·勃德的祖母,因此也就是興的母親。而「紅種人的家裡」應該是說勃德一家是印第安人。沒錯!興是印第安人或有印第安人血統,而她的姓名是興·勃德,或者更可能是「唱·鳥」。不——興瑩·勃德,正在唱歌的鳥!那才是她原來的姓名——興瑩·勃德。而她的兄弟克洛威爾·勃德,可能是克洛·勃德,或者僅僅是克洛。他們把他們的名字和英文的音混在一起了。這下奶娃從歌詞中已經弄明白四個名字了:所羅門、吉克、萊娜和海迪,另外還隱約地暗示海迪是印第安人。這一切似乎把吉克和興在沙理瑪這地方連到一起了,這和瑟絲說的完全一致。他一點沒弄錯。這些孩子唱的是他自己祖先的故事!他一邊盡量把歌詞串出意思來一邊自言自語地笑了。
「他從密歇根來。」格蕾斯說。
「那就是她!我奶奶!興。她是不是嫁給了一個叫——」
他這時已經離通向城裡的大路不遠了,天色漸漸黑了下來。他抬起手腕想看看表,這才想起格蕾斯沒還給他。「媽的」,他咕噥著說,「我把東西丟了個一乾二淨。」他站住腳步,想了想是現在就回去拿表還是以後再說。要是現在去拿,他就要被迫在深夜返回,在吉他的攻擊面前,毫無抵禦之力。但是明天再來跑一趟也確實麻煩,又沒有車可以代步,再說他也打算回家了。不過吉他可能會——
「沒有,還沒哪。」
「你帶上一些,以後會感到高興的。」那女人讓他越來越厭煩了。不過他還是面帶笑容地說:「如果你願意的話。」
「對。」
把她的屍骨撒滿遍地
來坎喀耶勒,來坎喀嗶
「現在你打算等著金子運到。」
「哪一種?」
「啊,我想我要在今晚或最遲在明天趕回去。」他朝窗外望去。太陽正在落山。
「我已經聽他講過了。你怎麼喝咖啡呢?」
勃德對她那九_九_藏_書朋友厭煩地皺了皺眉。「我馬上就來。」她跟奶娃招呼一聲,就走出了房間。
「行行好。等運到這裏,先拆開檢查一下看看箱子里是不是金子。」
這次她由衷地笑了,「找到你的親人對你挺重要的,是吧?」
「沒有。這是我第一次來。」
「哎,他才剛剛邁進門檻呢,格蕾斯。讓我緩一緩嘛。」勃德小姐轉向奶娃,「你想喝杯咖啡還是來點茶?」
蘇珊面對著奶娃說:「我父親克洛威爾·勃德有個姐姐叫興。」
「先干這個?」
來卜巴耶勒,來……
「很好,謝謝。」
「你倒知道得挺清楚,說她不想讓人找到她,」格蕾斯說,「她可能和別人一樣只是去做白人,就是那麼回事。」她朝著奶娃俯身說,「過去這種事多得很,多得很哪。這年頭沒那麼多了,以前可有好多人這麼干——要是他們辦得到的話。」她瞥了一眼蘇珊,「就像你的那些親戚,蘇珊。現在他們一個個都走了。里拉,約翰。我知道約翰就是的,而且他也知道我知道他就是一個。」
棉花球鈴會把我窒息
「不啦,謝謝。」
「你見到勃德家那女人了嗎?」
奶娃掏出了錢夾,從裡邊取出了他的飛機票的本子,可是他沒有鉛筆,鋼筆也在西裝口袋裡,沒法寫了。他只好仔細聽,用心記了。他合上眼睛集中注意力,這時孩子們則高高興興地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有節奏、有韻律的遊戲,轉了一圈又一圈。這下奶娃就記住了他們所唱的全部歌詞。
蘇珊·勃德進來了,端著一個托盤,上面有幾杯咖啡和一盤大塊的白色餅乾。
「這是不是你要殺死我的原因呢?」
「對。在波士頓。」
「哎,這可倒真是回事。一個素不相識的人恰好走進你的房子,而他卻是你的……什麼來著?表侄?我不願提這詞兒,可真是人生無處不相逢啊。是不是?你一定要去看看我教的那個班,麥肯先生。」
還有雅魯巴、麥地那、穆罕默特。
「找他們嘛。我是說找出有關他們的線索。我們一家四分五散,城裡有些人認為您可能認識其中的某些人。」
「板條箱上有沒有我的名字?」
天啊!他走來走去,竟然為在二十世紀中葉試圖解釋一個鬼魂的言行。為什麼不可以呢?他想著。有一個事實是確定無疑的:派拉特沒有肚臍。既然這是真的,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的,為什麼不會有鬼魂呢?
他對這些人很是不解。他一點不覺得他們怎麼親近,只是感到和他們有著聯繫,似乎有某種和他們共有的密碼、脈搏或信息。當初在家時他可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他從來沒覺得自己屬於哪塊地方或某個人。他始終把自己看作他家的局外人,和朋友們也只是懵懵懂懂地混在一起,只有吉他是例外,除去吉他,還沒有誰對他的看法那麼讓他關注。一度,那是在不久之前,他曾經關注過派拉特和哈格爾對他的看法,但在戰勝了哈格爾並對派拉特肆無忌憚到對她行竊之後,那種關注也全都煙消雲散了。然而現在他卻感到了有種東西——目前在沙理瑪,還有早些時候在丹維爾——在引他回憶起以前他在派拉特家裡曾經體會到的。坐在蘇珊·勃德的起居室里,同甜美躺在一起,在渥涅爾的餐桌上和那些男人一起吃飯,每逢這種時候他都不必去備受煎熬,去煞費苦心地裝模作樣。
「夫人?哦,不。昨晚上我打獵去了。幾個朋友借了這身衣服給我。」他撫平了一處甜美在軍用工服上縫的線口。
「她給你幫上忙了嗎?」奧瑪爾一邊在褲子上擦掉手上沾的豆莢的絨毛,一邊問。
格蕾斯拿著一個用白色餐紙包的小包回來了。「給你,」她說,「以後你會欣賞這東西的。」
「對。」
「等我取出來。」
「沒有。沒什麼幫助。」
蘇珊也站了起來,「你以前來過這裏嗎,麥肯先生?」
「裝起來運走了。」
「裝起來運走了?」
「甜美給你吃早點了嗎?」所羅門問道。
「哦,原諒我。」
「好的。謝謝。」
「我記得是這麼回事。蘇珊!」她回過頭去說,「他從大北邊來。」然後她又面對著奶娃:「你住在什麼地方?」
「不加奶?一點牛奶和白糖都不放?」格蕾斯問道,「但願我能那麼喝;也許我倒回到十二歲時能夠那麼喝。可惜現在永遠辦不到了。」她把一隻手按到臀部上,笑著對奶娃說。
四點鐘的時候,他敲響了山後那唯一磚砌門面的住宅的大門。身著甜美為他洗刷和熨燙的軍用工裝,他精神飽滿,容光煥發。他大步流星、勇往直前地走著,只覺得能對付任何情況。不過,他認為吉他不會在光天化日之下,在一條彎彎曲曲的小徑(他們管這叫路)上朝他撲來。這條小徑穿過山地,山地是開墾過的,上面散布著一些人家和居民。要是他果真與他狹路相逢(只要他沒有槍做武器),奶娃自覺有把握能夠控制住他,不過最好是趁天黑之前趕回去。他並不清楚吉他腦子裡想些什麼,不過他知道反正同金子有關。如果他知道我在此地,知道我到過什麼地方,每到一處都做過些什麼,那麼他就應該明白,我在設法弄到藏金,正在履行自己的諾言。他為什麼要在我把藏金弄到手之前,甚至不等我查明情況,就要殺死我呢?大部分原因對他仍是一團迷霧,神秘莫測,但已經明朗的那部分,就足以讓他一路上保持警覺並惴惴不安了。
「不必客氣了,小傢伙。」
「拿走了金子。」
「把我們排擠掉。對啦。」
「你會的。你已經這樣幹了。」
「就我所知,她沒跟誰結婚。」蘇珊打斷了他們兩人的話茬。
奶娃低頭看了看手中的餅乾。餅乾的樣子很蠢,他眼看著就要把它扔了,但又變了主意。「這麼說我的日子到了?」
還有他父親。現在已經是個上年紀的老人了,他九-九-藏-書獲得了財產,又利用別人去獲得更多的財產。作為第一代麥肯·戴德的兒子,他對父親的生和死盡忠盡孝,方式就是愛父親之所愛:財產,實實在在的財產,充充實實的日子。他喜歡他的財產多多益善。佔有,發達,獲得——這就是他的生活,他的未來,他的現在和奶娃所知道的他的全部歷史。為了賺錢,他把生活歪曲了,折彎了,而這就是他對父親之死的損失的量度。
「嗯,金·沃爾卡說他今天早晨下來把皮帶給你的車子裝上。等你開到公路上,最好還是把車子好好檢查一下。」
「你們家是教友派信徒?你從來沒對我講過這個呢。瞧,麥肯先生,你的朋友們瞞了你什麼?我敢說她也瞞了你了。」
格蕾斯搖了搖頭,「不知道,我可在這兒已經過了大半輩子啦。」
奶娃沒理會這聲問候,「怎麼回事,吉他?直截了當地說說是怎麼回事吧。」
又是所羅門,還有雷娜?也許是萊娜?這第二個名字怎麼聽起來熟得很呢?所羅門和萊娜。小樹林。狩獵。「所羅門跳台」和「萊娜峽谷」,就是前天夜裡他們獵狸貓時去過或經過的地方。那個峽谷就是他聽到有像女人哭泣的聲音的地方,當時加爾文告訴他那聲音來自萊娜峽谷,說有一種回聲,當地老鄉說是「一個叫作萊娜的女人」在哭。趕上風向對頭,你就能聽到她。
奶娃打開了格蕾斯給他包的那個小包,取出了一塊餅乾。一張小紙條飄落到地上。他撿起來讀道:「格蕾斯·朗,家住二號路四十號,師範學校過去第三家。」他笑了。她包四塊餅乾費了那麼長時間原來是因了這個。他咬了一口餅乾,信步走去,一邊把餐紙和格蕾斯的請柬揉成一團。關於他的家庭的疑團仍然像檯球似的在他的腦子裡來回衝撞著。如果他的祖父,這位吉克,和他的妻子出生在一個地方,都生在沙理瑪,為什麼他要告訴那北方佬他生於麥肯呢?要不還不會造成那白人登錯了姓名呢。而如果他和他的妻子出生在同一個地方,為什麼派拉特、他父親和瑟絲都說他倆是在那輛大車上「遇上」的呢?為什麼那鬼魂告訴派拉特要唱歌呢?奶娃暗自笑了。那根本就不是他要跟她說的話;可能那鬼魂只是在重複他妻子的名字,興,而派拉特沒鬧明白是因為她從來不知道她母親的名字。她死了以後,老麥肯·戴德不準任何人說出她的名字。這倒有意思。在她死後他不肯說,而在他死後,他卻只說——她的名字。
「什麼他媽的車站?」
「在丹維爾。」
奶娃給搞糊塗了,可是他就像一個孩子面對著聖誕樹周圍一盒盒的禮物一樣那麼激動。在那堆盒子里反正有一個是給他的。
「據我們聽知,她沒跟誰結婚。在她去那所教友派信徒學校后,他們就失去了她的線索。我相信他們曾設法尋找她,主要是由於我祖母——她名叫海迪——她為這件事簡直痛不欲生了。我始終相信我父親相信的事實:在她離開學校之後就不想讓人找到她了。」
哦,所羅門不要把我丟下
「你發瘋了,吉他。」
何況還不僅如此。他對蘇珊·勃德所談的並不是真的:什麼找他的親人並不重要之類。自從丹維爾以來,他對他的親人(不僅僅是他遇到的)的興趣在與日俱增。麥肯·戴德,也叫作吉克什麼的。還有興。他們是什麼人?他們是什麼樣子?那個拿著一支槍坐在籬笆上守了五晝夜的人。那個給他的初生女嬰取名派拉特的人。那個把一片荒地開墾成農莊的人。那個在北上的大車上吃山核桃的人。他有沒有什麼兄弟姐妹留在老家?他的母親是誰,他的父親又是誰?還有他的妻子。她是不是去了波士頓的興呢?果真如此的話,她在大車上又幹了什麼呢?她為什麼要乘大車去北方的一所私立學校呢?她偏偏不坐四輪馬車,不乘火車,卻要坐大車——車上滿都是原來做奴隸的人。也許她從來就沒去波士頓。也許她沒裝成白人。她可能變了主意,不想去學校,而是同那個和她一起吃山核桃的男孩跑掉了。她到底是什麼人呢,為什麼她願意她丈夫保留那個可怕的姓氏呢?為了抹殺以往的一切嗎?什麼樣的以往呢?做奴隸嗎?她從來就不是奴隸。是他的做奴隸的以往嗎?那麼為什麼他自己的父親,還有派拉特,一點不知道他們自己的親戚呢?在他們的父親死去時,就沒個親戚家要報喪嗎?麥肯從來都沒想過辦法去一趟弗吉尼亞。派拉特倒是徑直去了。
格蕾斯的兩手捂到嘴上,發出了輕輕的一聲尖叫。「親戚!你們全是親戚!」奶娃放下了他的杯子。「哦,我說什麼來著!」格蕾斯的眼睛閃動著光芒。
「因為他在尋找的那婦女是他的祖母,而如果她是他祖母,那她可就膚色太深……」蘇珊·勃德遲疑了一下,「嗯,膚色太深,冒充不成白人的。是吧?」她有點不快了。
「認識你太好啦。」
「你已經幫了忙了。」
「我看見你在丹維爾拿著金子了。」
「嘿,那太好啦。謝謝你,奧瑪爾。」
「那你幹嗎不讓他進來呢?別讓他站在台階上談事情啊。」
「咖啡好了。」
奶娃不理睬這個問題,「你說她住在馬薩諸塞,是嗎?」
「你他媽的在瞎扯些什麼?」
「我母親的名字叫瑪麗。M-a-r-r-y,瑪麗。」
「嗯,還沒準地方呢。我剛剛在城裡遇到幾個人……」
「我希望不是。這是讓人傷心的事,麥肯先生,一個人孤零零地給扔在一邊,沒有誰需要你。我是和家裡人住在一起的。我沒結婚,你知道,反正還沒有呢,可我們家人相處很親密。」她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奶娃抬起手腕,低頭看了看時間。
「誰在那兒哪,蘇珊?」另一個女人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
「是啊,我得回去了。」
蘇珊勉強擠出一點笑容。「但願你能留下來和我們待一會兒。」她的話和她的笑容一樣呆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