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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十一

第二部

十一

「人人都想要一個黑人的命。」
他把車買到手之後,頓時情緒高漲,開始對這次旅行感到滿意了:他有能力從陌生人那裡打聽到情況並取得幫助,他們被他吸引,又十分殷勤(要找個地方待一會兒嗎?想找個好飯館吃點什麼嗎?)。有關南方人殷勤好客的說法都是毫不虛假的。他想不明白,黑人幹嗎要離開南方。凡是他到的地方,看不到一張白人的面孔,而黑人也總是一個個歡天喜地、興高采烈、寡言少語。他在這裏得到的一切報酬,全都是自己努力的結果。人們對他表示的喜悅沒有絲毫出於他的父親,像在老家時那樣;也不是出於對他祖父的懷念,比如在丹維爾。而如今,坐在汽車方向盤跟前,他更是感到錦上添花了。一切全由他自己做主——想上廁所就上廁所,感到口渴就停車喝點冷啤酒,即使在一部只值七十五美元的舊車裡,這種享受權利的感覺依舊十分強烈。
「我有一個姑媽也在這一帶住過些日子。她叫派拉特。派拉特·戴德,聽說過她嗎?」
「那個找你的人。今兒早上開車來到這裏打聽你。」
奶娃哈哈笑著說:「打我十四歲以來,就再沒見過這種蠢貨。我們那伙男孩都是耍刀子玩的——誰要是害怕了,誰就算輸了,就是那麼回事。」
「你得好好休息一下再走,」奧瑪爾看著他說,「沿路往上走一段就有位不錯的女士。能夠接待你她一定挺得意呢。」他目光中的含義是明確無誤的,「她長得也挺標緻呢。真的挺標緻的。」渥涅爾不滿地咕噥了句什麼,奶娃笑了。但願她能有支槍,他思忖著。
「可千萬別帶槍,」加爾文把咖啡倒在杯托里涼著,「那樣你就保險了。」他們又都笑了。
「我要去一趟。可能要花上一星期的時間,不過我還是要去一趟。」奶娃說。
「他是不讀《聖經》的。」
幾條狗躍躍欲試,緊張地等候著,準備一聽到主人發出的信號就立刻衝進樹林,這使奶娃極度惶惶不安。他應該做什麼呢?除去汽車頭燈的兩根光柱,兩英尺以外周圍是一團漆黑。
「要不要給你把車子檢查一下?」所羅門先生的聲音里有點不痛快。
「密歇根?你肯定是密歇根?」
來卜巴耶勒,來卜巴嗶
「美,是我所放棄的又一樣東西。」
「她們一家還住在那兒嗎?」奶娃問。
「沒有。他只是說,要是我能見到你,給你個交好運的口信。讓我想想看……」
他們在金·沃爾卡的加油站迎來了朝陽,那是熬過一夜之後又看到的日出。奶娃成了他們的笑柄,不過他們的玩笑是善意的,和他們出發時那種嘲弄的大笑大不一樣。「你走運,總算九死一生。狸貓不是什麼問題,這地方的黑人才是問題哪。趁著我們圍住那狸貓,而樹上那鬼傢伙要咬我們和獵狗的當兒,遠遠地放了一槍。是朝著樹林打的。幾乎要把他自己的腦袋打掉了。你們這些城裡的小夥子難道不知道怎麼把握自己嗎?」
「就是她!」奶娃說,「她是黑白混血兒或是印第安人,就是那麼回事。」
「哦,是嗎?」一個人接茬說,「是蘇珊·勃德家的人嗎?」
「屁|眼怎麼樣?你的嘴唇咂過那滋味嗎?」
「指名道姓打聽我嗎?」
「不,」第二個人說,「小妞哪兒的都一樣。不過那地方聞起來像大洋,嘗起來像海水。」
這時,他們當中有一個人朝著這個拿著弗吉尼亞駕駛執照卻說著一口北方口音的人開了腔。
奶娃雖然很餓,但仍沒吃多少渥涅爾準備的早餐,他把盛著炒雞蛋、玉米粥、炸蘋果的盤子推開,大口喝著咖啡,海闊天空地聊起來。反正,他得兜著圈子達到他這次訪問沙理瑪的目的。
她沒有槍,倒是有室內的洗澡房。她在奶娃問她可不可以洗個澡時,笑容可掬地點了點頭——那笑容倒和她的名字分毫不爽:「甜美」。在這小巧的直筒式住宅里,澡盆倒是最新式樣,奶娃感激不盡地泡到了熱氣騰騰的水裡。「甜美」拿來了肥皂和豬鬃刷,跪下來給他洗澡。她給他搓著酸痛的腳、他的劃破的面孔、他的後背、他的脖子、他的大腿和他的手掌,她手到之處是那麼輕柔精心,他不由得想到接下來的銷魂恐怕倒成了虎頭蛇尾了。他想道:即使這個澡和這個女人成了此行的唯一收穫,我也要好好放鬆地休息一下,然後我在餘生里會對上帝,對國家,對獵麋兄弟盡職盡責。我願為此手提一夸脫煤油去熱燙的煤上行走。我願為此從這裏踩著枕木沿鐵路一直走到夏延再走回來。但等到那銷魂時刻到來時,他已決定就是讓他爬這麼個來回,他也心甘情願了。
「沒怎麼用過。」奶娃說。
「是啊。車子壞了。附近有修車的嗎?」
他又聽到了那女人抽泣的聲音,便問加爾文:「這到底是什麼聲音?」
「有過一次,」奶娃說,「有個歲數不大的小黑鬼惹起了我的性子,我就把一個可口可樂的瓶口塞進了他屁|眼裡。」
「這和愛有關。除去愛以外還有什麼呢?難道我要愛我所批判的東西嗎?」
「哦,我都忘了今天是星期幾了。」奶娃笑著說,「那就來點汽水吧。我想要蘇打水。有冰鎮的嗎?」
然後,他拽起氣管和食管,把它們放鬆,使它們彈回原位,再用他的小刀一下切斷。
加爾文看來是這夥人當中最好相處的。介紹完畢,他就吩咐金·沃爾卡去「給這城裡孩子弄雙鞋來穿」。金把嘴裏的煙草吐出來,在四周翻箱倒櫃,總算找來一雙厚底粗麵皮鞋,上面還沾著一層泥。他們一邊從頭到腳把奶娃裝備起來,一邊為他的內衣笑個不停,還揣摩著他的西裝背心——「小男孩」想把他那雙摔跤運動員的粗胳膊伸進奶娃的上衣里——納悶奶娃的一雙腳出了什麼毛病。由於兩天來他一直穿著濕鞋濕襪子,他的腳趾上還在往下掉皮。金·沃爾卡讓他在腳上灑了些「阿姆及哈默」牌蘇打水,然後再穿上他們拿給他的一雙粗襪子。等到奶娃穿好一身二次世界大戰時的軍用工裝,戴好一頂編織的線帽子后,他們就打開了幾瓶「福爾斯塔夫」牌啤酒,同時開始談論起槍支。到了這場合,大家邊喝邊談,那種卑瑣勁頭大大減少了。金·沃爾卡遞給奶娃一支「溫徹斯特」牌的零點二二口徑的獵槍。
「放它們出來吧。」他說著把汽車的一串鑰匙遞給了「小男孩」。「小男孩」繞到車后,打開艙蓋。三條獵犬跳了出來,搖著尾巴東聞西嗅,一聲不叫。
「迴音,」他說,「萊娜山谷就在前邊,趕上風從某個方向吹,就會發出這種響聲。」
他找到了心,往起一拽。心從胸腔里輕而易舉地取出來了,就像蛋黃滑出蛋皮一樣。
渥涅爾點頭稱是,「是印第安人。是老海迪家的一個孩子。海迪本人倒不錯,就是不喜歡她的女兒和黑人在一塊兒玩。她是一個勃德。」
路德這時回來了,在大家休息的時候,他用靈巧的動作像挖蘋果核似的切下了狸貓的直腸。
五個人擠進「切維」車,駛進了日暮之中。奶娃測算著,在十五分鐘左右,他們就開上了高地。汽車在狹窄的道路上顛簸著,幾個人又聊起了天。他們談到各種各樣的詭計、狩獵、殺戮、失誤。不久,太陽落下,月亮升起,銀光灑滿大地。氣溫降低,奶娃暗自慶幸頭上戴了那頂編織的帽子。汽車繼續行駛,拐了幾個急轉彎。奶娃從後視鏡里瞥見了另一輛汽車的頭燈,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不知他們會不會遇到別人。天空這時已露出點點繁星。
「能開車過去嗎?」
奶娃望著狸貓的頭部。舌頭還在嘴裏平擱著,已經和夾心麵包一樣不能傷害別人了。只有那綠幽幽的眼睛還會在夜間嚇人。
「我能找到。」奶娃站起身來走向他的汽車。他摸索著找了一會兒汽車鑰匙,打開車門,側身坐了進去。他搖下了四扇車窗,在後座上找到一條毛巾。他用上衣作枕頭,用毛巾作繃帶包紮臉上的傷口,伸展開四肢,躺下休息了。他的腳伸出了敞開的車門。操他們的。這些在世界上漫遊的算些什麼人,竟然要幹掉他?當他還在母腹中時,他父親就想殺死他。可是他生了出來,活了下來。他還熬過了過去的一年。這一年中,他躲避著那每月都要來殺他一次的女人。他也曾像現在這樣躺著,把一隻胳膊遮在眼睛上,大敞四開地等候著她手中握著的無論什麼武器。他也照樣挺過來了。有些蝙蝠曾經把他從一個山洞中趕出來——他也已經受過了。而且他從來都沒用過武器。今天,他走進一個雜貨店詢問一下有沒有人能夠修修他的車,結果,一個黑鬼竟掏出刀子來捅他。然而他還是沒有死。這些黑種的尼安德特人現在又準備做些什麼呢?操他們的。我叫麥肯;我已經死了。他已經想到,這塊地方,這個沙理瑪,就要成為他的家了。他的老家。他的家人來自這裏,他的祖父和祖母來自這裏。一路上,南方的鄉親對他殷勤好客,幫助極大。在丹維爾,他們把他當作英雄,當作崇拜的偶像。在他自己的家鄉,他的名字拼出來令人畏懼,遭人忌妒,讓人敬而遠之。可是在這裏,在他的「老家」,人們不了解他,不喜歡他,還他媽的幾乎殺了他。這些人可真是世界上最卑鄙的該絞的黑鬼。https://read.99csw.com
「剛到嗎?」
「我們有人過一會兒要去打獵,願意一塊去嗎?」
他們爆發出一陣笑聲,「絆上了?你把保險打開幹嗎?是不是你嚇慌了?」
「在這兒喝五分一瓶,買走是七分。」
「櫻桃汁行嗎?」
「沙理瑪。」
「那就是我們的身份賴以存在的條件。」
婦女的手裡全空著。不拿小本、不拿小錢包、不拿皮包、不拿鑰匙、不拿小紙袋、不拿梳子、不拿手帕。她們手裡什麼也不拿。奶娃長這麼大也沒見過一個婦女走在街上居然沒在肩上斜挎一個錢包,或者在腋下夾一個錢包,或者在手裡拎一個錢包。這裏的這些婦女走起路來似乎要去什麼地方,可是手裡任什麼也沒有。反正讓他知道他確實是在弗吉尼亞的邊遠地區就足夠了,這地方的路標不斷告訴他,這一帶就是藍嶺山脈。相比之下,丹維爾又有兼售飯菜的汽車站,又有主要街道上的郵局,簡直是繁華的大都會了。這地方是個連名字都沒有的荒村,實在小得可憐,連一塊由州的資金或私人企業提供的磚頭都沒有。在羅阿諾克、匹茲堡、庫爾佩帕,他都向人打聽過叫作「查理瑪奈」的鎮子。沒人知道。有人說,在海邊,在沿海低洼地區。也有人說,是個谷地小鎮。他最後問到全美汽車協會的辦公處,過了一陣子,他們找到了,並且得到了正確的地名:沙理瑪。我怎麼去呢?嗯,你當然不能步行,這不用說。有通那裡的汽車嗎?火車呢?沒有。是啊,附近沒有車站。有一趟汽車,不過那是去……最後,他從一個年輕人的院子里花了七十五美元買了一部值五十美元的汽車。他想去把油箱加滿油,可是還沒開到加油站,車子就壞了。等到他把車子推到加油站,花了整整一百三十二美元修理和更換風扇皮帶、剎車套管、濾油器、油管過濾器、兩個翻新的舊輪胎,還有一個嶄新的油盤——這東西他本來不需要,但買好之後,修車的人才告訴他——墊圈已經破損了。這可是一筆讓人叫苦連天的大價錢,倒不是因為不值,也不是因為必須付現款(那個修車站老闆瞅著他的標準石油公司信用卡就像這東西不過是張三塊錢的鈔票似的),而是因為他已經習慣了南方的低物價:兩毛五分錢買兩雙短襪,三毛錢一雙舊鞋;一塊九毛八分錢一件襯衫,還有,應該讓托米兄弟聽一聽,他理髮刮臉只用了五毛錢。
「一個什麼?」
他們離開「切維」汽車時,奶娃在路上注意到的那輛汽車加速駛了過去。顯然,他們這隊獵人已經湊齊,那車同他們無關。加爾文在前面引路,手提燈在他手中低低地搖晃著。奶娃打開了手電筒。
「對。是『興』。」
奶娃回身朝所羅門的雜貨店走去。他需要有個地方歇一歇,打聽打聽情況,還要找個女人,倒不一定是為了那件事。不管起點在哪裡,他反正是要開始啦。吉他打聽過他,這在某種意義上說是件好事。他要等候吉他,還要等著看是不是有什麼辦法修一下風扇皮帶,因此在這裏閑逛一下是天經地義的。他邁上台階,把原來待在那兒的母雞和貓嚇得跑開了。
吉是所羅門的獨子
「幹嗎要用瓶子呢?你的雞|巴不合用嗎?」
顯然,他認為他只應該為人所愛——不過要保持一點距離——別人對他應該有求必應。而作為回報呢,他得……什麼?讓人高興?對人慷慨?如果讓他認真說的話無非是:我對你的痛苦沒有責任;我可以和你同甘,但不能和你共苦。
「我希望我永遠不必問我自己那個問題。」
「你們打算拿它幹嗎呢?」
「還有什麼呢?」
「等一會兒吧,我很快就回來。」
「怎麼個不同法?」第二個人問。
「我知道那是一個女孩子的名字,我奶奶小時候和她在一起玩兒。我把這名字記住了,是因為聽起來實在悅耳。奶奶以前總是沒完沒了地說起她。好像她家的人不喜歡她和黑人小孩這麼一塊兒玩,所以她和我奶奶就偷偷溜出去釣魚、摘莓子。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她們得悄悄見面。」渥涅爾仔細端詳著奶娃,「這個叫興的女孩子膚色很淺,長著一頭直直的黑髮。」
吉他在這兒。已經打聽過他。可是,他怕的是什麼呢?他們是朋友,是親密無間的朋友啊。他們無話不談,他把「七日」的一切內情全都告訴了他。沒有比這更大的信賴了。奶娃是他的知己,甚至幾乎是同謀。那他還有什麼可怕的呢?真是荒唐無稽。吉他肯定特意留下口信,這樣,儘管沒有提名道姓,奶娃也清楚是誰在找他了。家裡一定是出了什麼事情。吉他大概是在外逃,說不定是在躲避警察,於是決定跑到他的朋友——除去「七日」成員唯一了解全部內情並且可以信得過的朋友這兒來。吉他需要找到奶娃,他需要幫助。就是這麼回事。但是,如果吉他知道奶娃朝沙理瑪進發,他肯定是從羅阿諾克或者庫爾佩帕——或者甚至是在丹維爾打聽到的。不過,要是他打聽到了這一點,為什麼還要等待呢?他現在在哪裡?困境。吉他陷入困境了。
奶娃鬆了一口氣,然後說:「我也說不准我們打算在哪兒碰頭,他沒說他的名字嗎?」
「我能走到那兒嗎?」奶娃問。
「要是一個人連選擇為何而死的自由都沒有,那他的生命又有什麼價值呢?」
「嚇死了,」奶娃說,「嚇得要死了。」
「也許是兒不同吧。」第一個人又說話了。
他們一步步地緩緩走著,方向似乎是朝著犬吠而去,不過奶娃心裏沒底。
他終於抵禦不住疲勞的侵襲,一屁股坐了下來;他要是只放慢腳步倒好了,這一坐可犯了大錯,等他重新站起身來,只覺得兩腳生疼,他那條短腿更是痛苦難言,只能一瘸一拐地跛行了。沒過多久,他一次至多隻能走上五分鐘,就要停住腳步,靠在溢出清香的樹脂的樹榦上歇一陣。加爾文的提燈這時成了在樹叢中忽隱忽現的一絲星火了。最後,奶娃一步也走不動了,只好歇了下來。勉強掙扎到下一棵樹,他便癱倒在地,把頭向後歪在樹皮上。他們要是想笑,就讓他們笑吧,他反正不走了。他只覺得心臟已從頦下離開了他,後來才又復歸胸腔中的原位。他伸開兩腿,從后褲兜里掏出手電筒,把「溫徹斯特」牌獵槍放到了右腿旁邊。現在一歇下來,他才感到太陽穴在怦怦直跳,剛才行路時由樹枝抹到臉上的葉汁和樹液,在夜風的吹拂下,使傷口刺癢難耐。
他們紛紛搖頭。「興?不知道。從來沒聽說過有誰叫這個名字。」
「不會吧,」第三個人說,「總得有點不同就是了。」
「星期天不賣啤酒。」那人說。他是個膚色不深的黑人,一頭紅髮已經發白了。
事後,他提出要給她洗澡。她說那不成,因為鍋爐太小,沒法連著洗兩個熱水澡。
「他什麼也不讀。」
「是嗎?好啊。」
「我在這兒喝。」
這時店裡已經擠滿了人,兩個婦女根本進不來。男人們想用噓聲制止她們,但她們一直叫個不停,終於鬧得所羅門先生出面干涉這場打鬥了。
「不多。」奶娃回答說。
「閉上你的嘴吧,所羅門。」
「是嗎?從這一帶?他們叫什麼名字?」
「你們這些鄉下黑鬼把我們徹底打敗嘍。」奶娃回答說。
「只有我們,手裡拿著槍。」加爾文笑著說,突然黑暗吞沒了他的身影,只有那低低搖曳著的燈游標出了他的蹤跡。奶娃起初不錯眼珠地盯著燈光,後來才醒悟過來,這樣一來,周圍他就什麼都看不見了。他要是想讓眼睛適應黑暗,就一定要看可能見到的東西。一聲長長的嗚咽從他們左方樹林中的某個地方飄過來。那聲音聽起來就像一個婦女的嗓音,抽噎之聲交融在獵犬的吠叫和男人的吆喝之中。過了幾分鐘,遠遠傳來的狗叫和那三個男人的喊聲止住了。在颯颯風聲中只聽得見他和加爾文的腳步聲。奶娃花了好一陣時間才琢磨出怎樣抬九九藏書腿落腳才能躲開樹根石塊的磕磕絆絆;怎樣把一棵樹和樹影分清;怎樣彎腰低頭才能避開前面加爾文順手拽住的枝條的反彈而不致掃到他的臉上。他們朝高處走著。加爾文不時停住腳步,舉起提燈仔細查看一棵樹,從離地面三英尺的地方一直往上看到他手臂所及的高度。有時候他又用燈照著地面,蹲下來盯著泥地辨認著。每這樣做一次,他好像都在悄聲說著什麼。不管他發現了什麼,只有他自己清楚,奶娃也沒有問他。奶娃一心想做的事就是保持警覺,只要有野獸接近,管它是什麼動物,就馬上開槍射擊,同時提防著他們中的某個人會試圖謀害他的生命。白天他剛到沙理瑪一小時,就有個年輕人打算當眾殺害他。此時在黑夜的掩護之下,這幾個上年紀的人能夠對他怎麼下手,他可只能瞎猜了。
「要是他們找不到一條皮帶,就馬上告訴我。我就可以另買一輛汽車好回家。」
奧瑪爾繞著狸貓的四肢和脖子剝著皮。然後他把整個毛皮褪了下來。
「最好省著點電,」加爾文說,「你現在還用不著它呢。」
店裡的另外三個人也會心地笑了。可是奶娃卻站在那裡發獃,除去心臟,全身都僵住了,無聲無息了。毫無疑問,有這麼一個口信,或者說有這麼一個帶來口信的人。吉他在找他,在跟蹤著他,而且是出於職業的原因。除非……吉他會不會用那句話來開玩笑呢?就是那句「七日」在其殺害對象耳邊悄悄說的那句特殊的密語?
「在北方賺大錢,嗯?」
奧瑪爾把捆著狸貓四條腿的繩子割斷。他和加爾文把狸貓翻過來,讓它肚皮朝上,四肢攤開著。多麼纖細的腳踝啊。
「我們的小,」第一個說,「我們,我們的小。」
「那就讓我給你洗個冷水澡吧。」他說。他給她打上肥皂,揉搓著,直到她的皮膚吱吱作響,像縞瑪瑙一樣閃閃發光。她把油膏塗到他臉上。他給她洗了頭髮。她往他腳上灑滑石粉。他叉腿站在她背後,按摩她的後背。她把一些神奇的榛實搽到他腫脹的脖子上。他收拾好床鋪。她給他喝秋葵嫩莢的濃湯。他洗刷了盤碟。她把他的衣服洗凈,晾在外面。他擦亮她的澡盆。她熨好他的襯衫和褲子。他給了她五十塊錢。她吻了他的嘴。他撫摸著她的臉。她說請他回來。他說我今晚來看你。
「我估摸大多數人都成,」奧瑪爾說,「不過經過昨晚上那一夜,我可不給你出這種主意啦。」他笑了。
在他身後,那群兒童正在一邊唱歌,一邊做著「圍著玫瑰敲鈴」或是「說俏皮話的小孩走路」的遊戲。奶娃轉過身來觀看。大概有八九個男孩和女孩站成一個圓圈。圍在中間的男孩伸直兩條胳膊,像一架飛機似的轉著,別的孩子唱著一首意思不明的順口溜:
獵狗在四下里無聲無息地輕輕走著,它們喘著氣,真讓人緊張得透不過氣來。加爾文和奧瑪爾都在他們的雙筒獵槍里裝好兩種子彈:一邊是零點二二的子彈,一邊是大號鉛彈。「小男孩」拍了一下手,三條獵狗立刻像離弦的箭一般嗥叫著朝黑夜中跑去。奶娃本以為獵人也會立即跟著跑去,但他們卻安詳地站著,聆聽了片刻。「小男孩」輕聲笑著搖了搖頭。「別基跑在最前邊。咱們走吧。加爾文,你和麥肯走右路。我們走這頭,沿著峽谷包抄過去。現在不要射熊。」
「我可說不上來,」奶娃說,「我從來沒花過多少時間用我的嘴唇去咂別人的小雞。」大夥全都露出了笑容,連奶娃也笑了。好戲就要開場了。
這時,「小男孩」跪下去,把肉從陰囊到下巴劃開。
「這地方有熊出沒嗎?」他問道,希望讓人聽起來口氣像是感興趣而不是迫不及待。
奧瑪爾和「小男孩」拍著他的肩膀。加爾文沖路德叫道:「去叫一下渥涅爾。告訴她把早餐準備好。我們馬上就動手剝狸貓皮,進廚房時個個都會有個好胃口的,叫她最好讓我們吃個痛快!」
「能開一段路。但山背後那段路又窄又難走,」渥涅爾說,「也許騎馬還湊合,汽車是開不成的。」
「怕我會把他剩下的牙全打掉吧。」
「是這麼回事?」
「這可難以相信。要是賺不到大錢,幹嗎還都願意待在那兒呢?」
「不!」第二個人說。
「還有什麼呢?還有什麼呢?還有什麼呢?」
「你的朋友也幾乎錯過了呢。」
刀光閃閃。
「吃肉!」
「我叫麥肯·戴德。」
他們舉燈照著獵物的屍體,興高采烈地咕噥著那傢伙的尺寸、兇猛和一動不動的樣子。四個人全都跪下來,取出繩索和刀子,砍下手腕粗的一根樹枝,把它和狸貓捆緊,準備扛上獵物,走上一段長路返回。
「他長得什麼樣子?」
「用過這種零點二二英寸的槍嗎?」
奧瑪爾切到陰|部時,割下了陰|莖,但把陰囊完整地保留下來了。
他們轉過身來問奶娃:「你想要這顆心嗎?」他們問得很突然,還沒來得及思索,奶娃就已經把兩手伸進了狸貓的胸腔。「不要連上肺,好吧。把心拿下來吧。」
奶娃照他囑咐的話做了,然後接過金給他的獵槍,還有一段繩子。他們輪流從酒瓶喝著酒,他也喝了一大口。
這都是些煩人的想法,可是總也擺脫不掉。月光之下,他孑然一身地躺在地上,連那使他記起是同別人一起來到林中的犬吠聲都聽不到了,他的自我——那個所謂「人格」的外殼——在這一刻退讓了。他只能看到他自己的手,而看不到他的腳。他只是他的呼吸,現在越來越緩慢的呼吸,他還是他的思想。他的其餘部分都已經消失了。於是這些想法就暢通無阻地來了,沒有別人攔擋,沒有他事干擾,甚至也沒有他本人目光的妨礙。這裏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幫助他——他的錢不成,他的車不成,他父親的聲名不成,他的西裝不成,他的皮鞋也不成。事實上,這些全是他的絆腳石。除去他那塊破表和他那裝有大概兩百塊錢的錢夾之外,他上路時所帶的行裝用品都已丟失殆盡:他提箱中裝有的蘇格蘭威士忌、襯衫、為盛金口袋留的空地兒;他的鴨舌帽、他的領帶、他的襯衫、他的三件套西裝、他的短襪、他的皮鞋。他的表和他的兩百塊錢在這人跡不見的露天野外,是毫無用處的,在這種地方,一個人所有的一切就是與生俱來的身體,餘下的便只有學著去應用的本領。以及堅忍的品質。還有視、聞、嗅、味、觸——還有他自知他不具備的其他官能與意識:在需要感覺的一切事物中,要有一種分辨能力,一種生命本身可以仰仗的能力。加爾文在樹皮上看到了什麼?在地面上看到了什麼?他當時怎麼說的?他聽到了什麼,怎麼就知道發生了意外的事情,而且知道是遠在兩英里——或者還要遠——之外,而且還知道那意外是另外一種野獸,就是狸貓呢?他依然能夠聽到他們——剛才那幾個小時里他們那種說話的口吻依然縈繞在他的耳畔。他們是在互相打著信號。他們都說了些什麼?「等著不睡?」「就在這兒?」一點一點地,一切都就緒了。狗,人——沒有一聲是空叫亂喊,全都是指示方位與距離的信號。人和狗在互相交談。他們用一種特殊的聲音談著特殊的、複雜的事情。其中有一條狗在一聲長嗥之後,又接上一聲很不一般的吼叫。那低低的長嗥聽起來像是一個低音大提琴發出的男低音,意思是狗已經明白並做了某件事情。狗還對人講話:短促信號的吠聲——間隔均勻而寬大—每三四分鐘叫上一次,可能持續了有二十分鐘。這是類似雷達的一種信號指示,告訴人:它們在什麼地方,它們看到了什麼東西,以及它們想對此採取什麼行動。而人則通知它們,同意,或改變方向,或返回原地。所有那些尖嘯,那些由高到低迅速變換的吠叫,那些拖得長長的呼號,那些號音,那些鼓聲,那低低的流水般的嘩嘩聲,那蘆笛聲,那短號的單薄的嘀嘀聲,那低音大提琴的嗡嗡聲。這些全都是語言。是在家中人們想要狗跟上他們時癟著腮幫吸氣發出聲音的延伸。不,這不是語言,是早在語言之前就已存在的信號。是早在書寫文字出現之前就存在的符號。是人類和動物彼此確實交談的時代的語言;是一個人可以和一隻猿坐在一起談話的時代的語言;是一個人可以和一隻虎共用一棵樹,而且彼此了解的時代的語言;是人和狼跑在一起,而不是人逃避或追逐狼的時代的語言。而他則是在藍嶺山脈之中,在一個發散出香甜氣味的桉樹之下聽到這種語言。而如果他們能夠和動物交談,動物也能和他們交談,他們對於人類還有什麼不解的呢?或者在這種情況下,對大地還有什麼不解的呢?加爾文在尋找的還不僅僅是蹤跡——他對樹木低語,和土地密談,他觸摸著它們,就像一個盲人撫摸著一頁盲文,用指端的觸覺讀出含義。
「不多?我聽人說在北方人人都賺大錢。」
「纏住他,掃羅,纏住那吸雞|巴的傢伙。」
奧瑪爾和「小男孩」從九-九-藏-書后艙中抬出了他們的裝備:四盞手提燈、一個手電筒、繩索、獵槍子彈和一品脫酒水。他們把手提燈一一點著以後,就問奶娃,他願意用手提燈還是手電筒。他正拿不定主意,加爾文說:「他可以跟我在一起。就給他手電筒吧。」
奶娃盡全力用一個破瓶子抵擋著,不過他的臉上給劃了一下,左手也挨了一下,漂亮的嗶嘰西裝也破了,而他的喉嚨眼看就要給割斷了,這時跑過來兩個婦女尖聲喊著:「掃羅!掃羅!」
在他的手指下,那透明的真皮像薄紗似的撕破了。
「P-i-l-a-t-e。應該拼作Pie-late吧。」「小男孩」說。
「把你兜里的鑰匙鏈掏出來,」加爾文說,「弄出的響聲太大了。」
「你們知道嗎,我祖父就來自這一帶地方。還有我祖母也是。」
星移斗轉,奶娃已經周身無力。他和加爾文手提燈之間的距離已經越拉越大。他比加爾文要小上二十歲,但他發現自己卻跟不上他的步伐。他的腿腳已經動轉不靈了——遇到大石頭,寧可踩上去也不想繞過去了,他拖著兩腳,在突出地面的樹根中吃力地挪動著,而且,這時加爾文已經不在他緊前面,他得自己把撞到臉上來的樹枝撥開了。多使一分力氣來低頭和拽枝,跟走路一樣乏人。他的呼吸也越來越急促,只想能一屁股坐下來喘口氣。他相信他們已經兜過圈子就要同另外三人合圍了,因為他似乎已經是第三次看到遠處的那塊高出一倍的巨石了。他們非兜這圈子不可嗎?他不清楚。這時他覺得好像聽人說過,某些猛獸在遭到追捕時是兜著圈子跑的。是不是狸貓也這樣呢?他甚至不曉得狸貓長的是什麼樣子。
「在北方有好多人賺不到錢。」奶娃讓自己的口氣討人喜歡地說,他知道事態正在發展。
奶娃有點不痛快了。何必這麼不友好呢?他四下瞥了一眼坐在店鋪里的男人。「你看能不能在他們中間找個人幫我修修車?」他問所羅門先生,「也許能在什麼地方搞到一條皮帶?」
加爾文停住了腳步,但是他停得太突然,正在沉思著關於萊娜的奶娃一下子撞到了他身上。「噓!」加爾文閉上眼睛,朝風擺了擺頭。奶娃只能聽到狗又叫了起來,他想,不過比剛才的叫聲更急促了。加爾文吹了一聲口哨。一個遠遠的口哨聲應答著他。
奶娃在樹皮上蹭著後腦勺。這是吉他所思念的南方的東西——樹林、獵手、殺戮。但吉他也讓某些東西,譬如庫柏牧師的疙瘩、掃羅缺的牙齒,還有他自己父親的慘死,傷害了,嚇壞了。奶娃剎那間感到對他們所有人的一陣激|情的衝動;就在這荒野之中,在這清香的桉樹之下,諦聽著人們跟蹤一隻狸貓的聲響,他覺得他如今理解吉他了。當真理解他了。
「我的朋友?什麼朋友?」
「那是萊娜。老鄉們都說有個叫萊娜的女人在那地方哭。這才有了那麼個地名。」
所羅門先生兩眼瞅著櫃檯說:「興許我能問問他們吧。」他的聲音很輕;那語氣似乎是為什麼事感到尷尬,其中再沒有奶娃剛來時那種聊家常的親切勁兒了。
「你把別基帶來啦?」路德問道,「哦,夥計!我們今晚要獵到浣熊了!」
事實上他們確實讓他觸怒了。他們憤憤地看著這城裡來的黑人。他因為手頭這輛車出了毛病,就能再買一輛,好像一輛汽車不過是一瓶威士忌似的,尤其不能容忍的是,他居然當著他們的面這樣開口講話。他還不屑於自報姓名,也不肯問他們的姓名,只管稱個「他們」,當然也藐視他們的工作日:本來應該用來收穫自己的莊稼的,卻要等在雜貨店門口,希望來上一輛卡車招他們去做磨坊臨時工或地里的煙葉採摘工。他的舉止和服飾都在提醒他們,他認為他們沒有自己的莊稼可收,也沒有自己的土地可談;就有那麼點菜園,女人就足以照料了,養那麼幾隻雞、幾頭豬,孩子們就足以看管了。他在告訴他們,他們不是男子漢,他們是靠女人和孩子來糊口的;他們褲兜里本來應該裝鈔票,如今卻放著棉絨和煙葉,這就是明證。他那窄窄的皮鞋、瘦瘦的褲腿、配著背心的西裝和滑滑溜溜的一雙嫩手才是明證呢。那雙見識過大城市、見識過飛機座艙的眼睛才是明證呢。他們早就注意到他瞅他們的婦女,還站在台階上擦他的褲扣遮布。他們還注意到,在這方圓二十五英里以內難於找到第二把鑰匙的地方,他居然一走出汽車就落了鎖。他還認為他們不夠格讓他知道一下他們的名字,還覺得自己了不起,犯不上告訴他們他本人的名字。他們打量著他的膚色,看到他也和他們的一般黑,可他們知道他長著一顆白人的心,只是把他們招上卡車,雇他們去幹活,不用管他們姓甚名誰,長就一副什麼模樣。
「抓緊點時間吧,加爾文。浣熊該覓完食回家了。」
奶娃搖了搖頭,把剩下的汽水一仰脖喝個精光。「不是,」他說,「我只是……開車有點累了。我想我得在外邊坐一會兒。」說著他轉身朝門口走去。
「你騙人,」頭一個人故作驚愕地說,「你是想告訴我北方的小妞不一樣?」
「好啦。好啦。打得差不多啦。」
那第一個人笑了。「那就是我,我就是蠢貨。嚇得要死,我要輸了。」
「是個皮膚挺黑的男人。跟你的膚色差不多。又高又瘦。你們倆的電報錯過了?」
「他們是這麼跟我說的。所以他們的褲子才這麼緊嘛,這總沒錯吧?」第一個人瞅著奶娃,等他回答。
他只好十分留心路牌和界標,因為他手頭那張德士古石油公司印的地圖上就沒有「沙理瑪」這個地名,而且,全美汽車協會的辦公處不肯把標出路線的地圖給一個非會員,只給那麼一張普通地圖和一般性的介紹。儘管他兩眼緊盯著瞧,要不是汽車上的風扇皮帶又斷了,他還是想不到他已經到地方了。當時他的車剛好停在所羅門雜貨店門前,結果那裡剛好是弗吉尼亞州的沙理瑪的正中心。
加爾文把車子駛向一邊停住了。
在他大腿的兩側,他都感到了清香的桉樹隆出地表的根部在摩挲著他,就像一個老祖父的那雙粗糙卻充滿父愛的手在撫愛著他一樣。他感到既緊張又放鬆,就把手深深地陷進草叢之中。他試著用指尖去聽,聽一聽要是大地有什麼要說的話,到底在說些什麼,而它果然很快就告訴他,有人站在他背後,他馬上把一隻手舉到脖子上,剛剛來得及抓住套緊在他脖子上的繩索。繩索緊緊地像刀刃似的勒住他的手指,深深地陷進皮肉之中,他只好鬆開了手。這時繩索便套緊了脖子,勒得他喘不上氣來了。他覺得他聽到了自己喉嚨間發出的咯咯聲,看見眼前一陣陣繽紛的色彩在飛舞。當樂聲隨著彩光而來時,他知道他剛剛已經吸進了世上留給他的最後一股清香的空氣。他的生命在他面前閃過,完全和他過去聽說過的一樣,只是這生命只包含一個形象:哈格爾滿懷柔情地朝他俯下身來,用可以想見的最親密的性感姿態撫愛著他。在這幅畫面中,他聽到那個拉住繩索的人的聲音說道:「你的日子已經到了。」在這彌留之際他心中充滿悲傷,為在他朋友的指尖觸摸中離開這個世界感到難過,於是,他鬆弛了一下,這時,那種壓倒一切的憂鬱充塞著他,他感到纏在他那青筋直綳的脖子上的粗繩也鬆弛了,有那麼短短的一瞬,繩索留給了他一點空隙,讓他得以喘了口氣。但這是吸進一口生命之氣,不是垂死的咽氣。哈格爾、彩光、音樂全都消失了,奶娃抄起身邊的「溫徹斯特」獵槍,拉開槍栓,扣下扳機,朝跟前的大樹開了一槍。引爆聲嚇了吉他一跳,繩子又放鬆了。吉他又往回拉繩子,但奶娃知道這樣一來他的朋友就非得雙手使勁不可。他便把獵槍盡量對著背後,笨拙地再次扣了扳機,結果打中了樹枝和泥土。他正在琢磨槍里還有沒有彈藥,這時聽到就在正前方不遠的地方傳來那三條剛才追逐狸貓的獵犬的狂野而美妙的吠聲。繩子落在了地上,他聽到吉他掉頭飛速地穿過樹林跑開了。奶娃站起身,握住手電筒,朝腳步跑動的聲音的方向照去。除去抖顫的樹枝以外,他什麼都沒看見。他一邊揉著脖子,一邊循狗叫聲走去。吉他手中沒槍,要不他就會用了;因此,奶娃覺得握著槍朝狗走去是安全的,儘管槍里已經沒有子彈了。他沒走錯,他的方向拿得很准,他來到了加爾文、「小男孩」、路德和奧瑪爾跟前。他們一個個都蹲伏在地上,前面幾步遠就是那幾條狗,樹上一隻狸貓的眼睛在黑暗中閃著幽光。
「那要看夠不夠個兒,夠不夠丑,是不是屬於一個打算把那活玩意兒鬧出來的蠢貨。」
奶娃背靠著櫃檯站著,等著看是不是還有人準備朝他撲上來。等到看https://read•99csw•com來沒人再上來,人們只是接二連三地走出去看掃羅對推開他的人推推搡搡、罵罵咧咧,奶娃才頹然地喘了口氣,抹了一把臉。過了不久,店裡的人都已走光,只剩下店主一人,奶娃便把破瓶子一下甩到角落裡。破瓶子歪歪斜斜地飛過那冷藏櫃撞到牆上,碰了個粉碎落到地上。他走出店鋪,仍然大口地喘著氣,並朝四下望了一眼。四個上年紀的男人仍然坐在前廊上,似乎沒發生過任何事情。奶娃的臉上仍在往下淌著血,不過手上的血已經幹了。他朝一隻白母雞踢了一腳,接著便坐到了最上面的一層台階上,用手帕擦著血跡。路當中站著三個空著雙手的青年婦女看著他。她們大睜著眼,不過目光很含糊。幾個孩子來到女人們身邊,像一群鳥兒似的圍著她們。誰也沒說話。連門前坐著的四個男人也保持著沉默。沒人走上前來給他一支香煙或是一杯水。只有孩子和母親在周圍走來走去。儘管站在火辣辣的太陽底下,奶娃還是氣得直打冷戰,幾乎凍僵了。要是他手上有一件武器,他非把眼前的人通通殺光不可。
「不對。黑鬼。不是什麼Pie-late。像《聖經》里那個派拉特,笨蛋。」
他睡了,不受任何人、任何事的干擾,睡得安安穩穩。他只是做了一個夢,夢中他覺得他看見了吉他俯身瞅著他。醒來之後,他在所羅門先生那兒買了兩瓶菠蘿汁和一筒餅乾。他坐在門前吃著,周圍是那幾隻母雞。男人們都走了,太陽正在西下,只有孩子們留在那兒看著他吃。他把最後一口菠蘿汁灌進喉嚨后,一個孩子走上前來問他:「把罐頭盒給我們好嗎,先生?」他伸出手去,他們抓上罐頭盒就跑,用它做遊戲去了。
他們只顧自己高興,過了好一會兒才想起問奶娃剛才他在那後面對什麼開了槍。奶娃把抬著的獵物稍稍舉高了一點說:「我把槍掉在地上了。我絆在槍上就走了火。等我撿起來又走了一次火。」
「當然啦。這就是沙理瑪。」那人把「沙理瑪」念成「沙利蒙」。
「交好運的?」
奧瑪爾驚愕地眨了眨眼睛,不過沒加評論。他只是告訴奶娃,太陽一落就到沿路上行大約兩英里處的「金·沃爾卡」加油站去。「一直走過去就到,沒有第二條路,你不會找不到的。」
奶娃推開紗門,走到外面的門廊上。太陽火辣辣的。他脫下上衣,搭在肩膀上,用食指勾著。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土路。大敞著門的住宅一棟棟遠遠地間隔著,空地上是幾條狗、幾隻雞、一些小孩子和空著兩手的婦女們。她們坐在門廊上,或是走在路上,扭動著棉布衣裙里的臀部,露出兩條光腿,鬈曲的頭髮梳成辮子或在腦後盤成圓圓的髮髻。他十分渴望把其中的一個搞上手。在一間小屋裡蜷在那個女人的懷抱之中,要不就是那個女人,再有那個女人也成。恐怕當年的派拉特就是這副樣子,甚至現在也沒變,只不過換了地方,到了北方的大城市,才顯得有些不合時宜。眼角往上弔著的大睜著的睡意惺忪的眼睛、高高的顴骨、讓草莓染得比皮膚還黑的豐|滿的嘴唇,還有長長的脖子。他心想,這地方一定盛行族內通婚。所有的婦女都相差無幾,而且除去一些淺膚色、紅頭髮的男人(就像所羅門先生那樣),多數男人的長相也很像這些婦女。到沙理瑪來的外地人大概為數甚少,所以根本沒有新鮮血統的人在此定居。
等到緩過氣來,呼吸差不多正常了,他開始琢磨自己坐在這藍嶺縣境的密林之中到底所為何來。他來此本要循著當年派拉特徒步跋涉的足跡,去尋找她可能拜訪過的親戚,去儘可能發現金子的線索或者證實金子已不再存在。他怎麼會把自己先是卷進一場用破瓶子對付刀子的格鬥,然後又卷到這場狩獵中來了呢?他想道,無知啊,還有虛榮。他沒能早些有所警覺,沒能看到身邊到處都已出現的種種徵候。也許這是黑人的一連串卑劣手段,但他本該猜測到、覺察到的,而他沒能事先看出來,部分原因就在於他在另一處地方輕易地受到了款待,是不是這麼回事呢?也許,在丹維爾沐浴到的英雄崇拜(已經隔了兩代)的光輝也使他盲目起來。或許,在羅阿諾克、彼得斯堡、紐波特紐斯里的人們的眼睛並非因歡迎和欽敬而閃光,他們也許只不過感到好奇和開心。他在任何一處地方都沒有逗留很長時間,因此發現不了真情。他只是在這兒吃一頓飯,在那兒加一箱油—唯一的一次真正接觸是買那輛汽車,在那種特定環境下,賣主對買主當然是和藹謙恭。在他需要仔細修理汽車時,情況也與此相仿。這些人的不開化表現在什麼方面呢?多疑。易怒。找碴和排外。暴躁。褊狹,忌妒,奸詐和邪惡。他並沒有什麼舉動不妥,卻招來了他們的輕蔑。他只不過說了一句可能得買一輛車,就惹起了周圍一觸即發的敵意。為什麼他們不採取羅阿諾克賣給他汽車那人的態度呢?因為他在羅阿諾克時並沒有汽車。而在此地,他已經有了一輛,卻要再買一輛,也許正是這件事惹惱了他們。何況,他並沒有暗示他要以舊換新。他只是流露說要扔掉這輛「破」車,再另買一輛。可是又怎麼樣了呢?他要怎麼花自己的錢,關他們什麼事?不應該竟然對他……
「我琢磨是景色吧。」另外一個人回答著頭一個人,「景色和女人。」
奶娃吃驚地大睜著眼睛,那人說:「我已經注意到你的車牌了。」
狗在拚命躥上樹,而獵人們正在斟酌是把狸貓射死,還是打傷它一條腿,讓它跳到地上,由狗去撕咬,或者用什麼別的辦法。他們決定把它打死在它蜷伏的樹上。奧瑪爾站起身來提著燈向左邊一晃。狸貓隨著燈光往外爬了一段。這時「小男孩」瞄準了就是一槍,剛好打中狸貓的左前腿,登時它就從樹枝中摔下來,落入別基和它的夥伴的口中。
他們接著唱了幾節,中間那個男孩一直在模仿飛機。遊戲的高潮,伴隨著更快轉動、高聲快叫一句沒什麼意思的詞兒:「所羅門、萊、巴巴利、舒;還有雅拉巴、麥地那村莊,」——一直唱到最後一句:「二十一個孩子,最小的一個是吉!」唱到這裏,中間那男孩摔倒在地,而別的孩子則尖叫一聲。
「人人都想要一個黑人的命。」
「五英里?」
「他也沒說。只是打聽你。不過,他是打老遠的地方來跟你見面的。我看得出來,他開的是一輛掛著密歇根車牌的福特車。」
奶娃邁步離開門廊,趕得一群母雞四處亂跑。他沿著大路走向一叢樹木,附近是一座教堂或是俱樂部之類的建築。一群兒童在樹后玩耍。他把上衣往燒壞的草上一扔,一屁股坐下來,點燃了一支香煙。
「合用。那是在我把可口可樂瓶子拔|出|來之後。我還塞到他嘴裏呢。」
「掃羅?不。」
「我不知道她娘家姓什麼,只知道她名字叫『興』。你們有誰知道叫這名字的人嗎?」
「是的。他讓告訴你,你的日子肯定會來的,要不就是,你的日子……反正是這類話……你的日子就在這裏。我敢說他提到了日子,不過我說不准他講的是會來呢,還是已經就在這裏了。」他抿著嘴笑了起來,「但願我的好日子就在這裏吧。我已經等了五十七年了,可是還沒來呢。」
「是我們那兒的最佳射手。」奶娃撒了個謊。
「哈!這名字聽起來倒像個報紙標題:飛行員死亡。她飛過嗎?」
「你已經到了。」
「那麼,你來嗎?」
「對啦。她們是一家子。她們家對黑人倒一向挺好的。蘇珊也是。」
一隻孔雀滑翔開去,停在那輛藍色「別克」轎車的頂篷上。
所有那些男人的臉全都轉向了他,奶娃一下子醒悟到他又說錯了話,儘管還不清楚到底是哪點又得罪了人,只知道他們那樣子似是受到了冒犯。
「當然沒錯。他是不是打算跟你在羅阿諾克見面?」
「瞎猜吧?」第二個人問。
「聽起來就像是一個女人在哭。」奶娃說。
「是啊,就是這麼回事。」
他又大笑著說:「我叫奧瑪爾。」
「讓女人從這兒出去。」
一個年輕的男人正翹起椅子前腿靠牆坐著,這時把帽子從前額向後一推,讓椅子的兩條前腿著了地。他張著嘴,露出了缺掉的四顆門牙。別的人也移動著腳步。所羅門先生仍是笑容滿面,可是一語不發。奶娃覺察到他說了錯話。是關於女人的那句,他尋思著。這算什麼地方呢,一個男人連一句找女人的話都不能說嗎?
應該。這個字眼兒聽起來太陳舊了,老掉牙了,該棄置不用了。應該。如今在他看來,他總在想著或說著,他不應該遭到某種厄運或受到某人虐待。他曾對吉他講過,他不「應該」受他家庭的束縛,憎恨或者其他。他甚至不「應該」去聽取他的父母向九九藏書他和盤托出的全部不幸和彼此譴責。他也不「應該」受哈格爾的報復。可是,為什麼他的父母要把他們的問題告訴他呢?要是不告訴他,又該告訴誰呢?既然一個陌生人都要殺死他,哈格爾當然就更可以,因為她認識他,是他把她像咂過滋味后的膠姆糖一樣拋棄了——她也有權利要殺死他啊。
來卜巴耶勒,來卜巴嗶
奶娃看著孩子們。他是個孩子的時候,從來沒玩過這種遊戲。他剛能扶著窗檯站起來,就因為不能飛行感到難過。到他上學之後,他那身絲絨西裝又使別的孩子同他疏遠了。白人和黑人孩子認為他是個可笑的傢伙,他們笑話著他跑開,看著他沒午飯吃,沒蠟筆用,甚至沒法通過他們的「戰線」去廁所或飲水噴頭。他母親最後只好屈從於他的要求,給他換上燈芯絨的燈籠褲或直筒褲,這樣情況才算有所好轉,但仍然沒誰來邀他一起玩圍成一圈的遊戲,邊唱邊玩的遊戲,或是搭夥幹些什麼,直到後來吉他把那四個欺負他的孩子趕開才算完事。奶娃笑著回憶起吉他怎麼對那四個圍上他的孩子齜牙咧嘴,嗥嗥亂叫。那還是奶娃頭一次看到有人當真那麼喜歡打架。後來,吉他把自己頭上那頂棒球帽摘下來遞給奶娃,囑咐他把鼻血抹掉。奶娃把擦過鼻血的球帽還給吉他,吉他就這麼扣回頭上了。
「沒有。五英里之外才有呢。」
路德把手伸進狸貓的肚皮,掏出了內臟。他把手伸進肋骨到隔膜的胸腔間,仔細地切剖著,直到全都卸開。
「他說他要找一個穿三件套嗶嘰西裝的朋友。就像這個。」他指著奶娃的胸口。
「多虧車子出了毛病。要不,我肯定會走過頭的。」奶娃哈哈大笑著說。
「不是他的死掉的生命;我指的是他的活的生命。」
「沒有。是P-i-l-a-t-e,派拉特。」
奶娃考慮著這個問題。吉他就在那附近,既然他似乎對奶娃的一舉一動和下一步打算都瞭若指掌,當然也會知道奶娃打算翻山過去。奶娃摸了摸他那腫脹的脖子。他可不想不帶著槍孤身一人在這種地方走動。
「你挺會用瓶子的。獵槍使得好嗎?」其中一個上年紀的男人側身溜到他跟前說。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似乎年輕人已經顯過身手,結果不能令人滿意,如今輪到上歲數的人們來試試招數了。他們的手法當然是不同的。他們不用那指名道姓的不堪入耳的髒話來一場唇槍舌劍,也不用揮刀舞棒,不用嘴裏噴著熱氣,揪住對方脖子上的肌肉。他們可能將在另一塊場地上來測試他,與他較量,挫敗他。
但是掃羅的眼上給割了個三角口子,血流如注,讓他睜不開眼。所羅門先生費了好大力氣才把他拉開。他罵著奶娃走了,不過火氣已經消了。
「一個勃德。屬於山那邊的勃德家族。離所羅門跳台不遠。」
「寄宿?」
那個人朝一頭走過去,拉開了一隻老式冷藏櫃的滑門。地面由於人們經年累月的出出進進,已經破損,處處都高低不平。貨架上的罐頭食品寥寥無幾,但是容易腐爛或發霉的袋裝、盤盛和紙板箱里的東西倒挺多。那人從冷藏櫃中取出一瓶紅色液體的飲料,用圍裙擦乾,然後遞給了奶娃。
金·沃爾卡實在是名不副實。他是個禿頂的小個子,嘴裏嚼著煙草,左腮脹鼓鼓的。若干年前,他曾經是一個黑人棒球隊中的著名投手,店鋪滿牆上都貼著、釘著記載當年光榮歷史的照片和獎狀,那伙黑人告訴過奶娃,在五英里之內沒有修車站或值班機械師,他們一點沒騙他。「金·沃爾卡」加油站顯然好久以前已經破敗了。油泵是乾乾的,那地方連一聽汽油也沒有。如今這鋪面像是用作男人俱樂部之類的場地,而沃爾卡則在後室居住。沃爾卡本人並不去打獵。除他之外,那裡已有兩個人,一個便是奧瑪爾,另一個人白天也坐在所羅門先生店前的門廊處,他自我介紹叫路德·所羅門,不過和店老闆並不沾親帶故。他們在等其餘的兩人,在奶娃之後不久那兩人也就到了,還開來了一輛舊的「切維」牌汽車。奧瑪爾介紹他們倆說,一個叫加爾文·布萊克斯通,另一個叫「小男孩」。
「那,你怎麼知道他找的是我?」
這時,路德又把手伸進狸貓的腹腔,把腸子內臟猛地一下全都拽了出來,就像用吸塵器從直腸口開的那個洞吸上來一樣。路德把內臟和腸子都丟進一個紙口袋裡,與此同時,其餘的人開始用水沖刷、清洗、搓鹽、束緊、抻直,然後把狸貓掉過身來,讓血水滴到它的毛皮上。
「蘇珊還住在那兒。翻過山去就是。山後就那麼一處磚砌的前門面的住宅。如今就剩她一個人了。別的人能走的全都走啦。」
「野種!」加爾文激動地脫口喊道,「狸貓!來,夥計!」他著實往前一跳,奶娃也照樣緊隨著。他們現在仍在走著上坡路,步速可加快了一倍。這是奶娃有生以來從未有過的長途跋涉。得有幾英里了,他想道;我們應該已經走了幾英里了。幾小時了;從加爾文吹口哨算起足有兩小時了。他們繼續前進,加爾文一味大步流星地朝前趕,只是偶爾喊上一聲,再停下腳步聽聽回應。
「好點了嗎,你?」所羅門先生問道。
「不是。他根本沒提起你的名字。」
「這和愛有關。還有什麼呢?」
「我一定來。給我弄支槍就成了。」
他出發到「金·沃爾卡」加油站去。儘管他這輩子還沒擺弄過火器,但即使他能找到辦法逃避這次狩獵,他也不會採取的。他已經不再迴避問題,不再躲躲閃閃、羞羞答答地繞開困難走路了。以前他都是和吉他一起去冒險,這次他可要匹馬單槍地幹上一場了。他不僅讓哈格爾捅過;還讓夢魘中的巫婆抓住過,親吻過。對於一個大難不死的人來說,其餘的一切無非是玩笑而已。
奶娃隨著他們來到加油站背後,那裡有一小塊水泥地,上面遮著白鐵瓦楞頂子,那隻死狸貓在地上躺著。奶娃的脖子腫了,只要一低頭就疼。
如今回憶起當年的情景,奶娃很不好意思:剛才他竟然還為吉他留下的口信害怕過、懷疑過呢。等到碰上吉他,他會把一切都說清楚的,也一定要全力以赴來幫助他。奶娃站起身,撣了撣上衣上的土。一隻黑羽公雞神氣十足地走過他身旁,血紅的雞冠像座危崖峭壁似的朝前探著。
「好多了。剛才就是想伸伸懶腰,鬆快鬆快,就是這麼著。」他朝窗口仰了仰下頦,「這一塊兒不錯。挺安靜的。女人也挺標緻。」
加爾文按住狸貓兩條劈開的前腿,奧瑪爾從它胸部割開長著捲毛的皮,往下一直切到陰|部,然後又往上,剖皮的刀法十分乾淨利落。
他換了個話題說:「要是我的朋友,就是今天上午在這兒停下來打聽我的那人,打算在這兒等我的話,他可能找個什麼地方過夜呢?附近有沒有寄宿的地方?」
「挺好,就來櫻桃汁吧。」
他們吆喝著,大笑著一路走回到汽車跟前,他們逗著奶娃,攛掇他繼續講講他是怎麼害怕的。他對他們講了,他自己也笑著,笑得有力,笑得響亮,笑得長久。那是開懷大笑。他發現自己僅僅由於走在大地之上便振奮不已。走在大地上就像是他屬於大地;就像他的兩腿是莊稼的莖,是樹木的干;他的部分軀體就這樣往下延伸,延伸,直扎進石頭和土壤之中,感到在那裡十分暢快——在大地上,在他踏步的地方。他也不跛了。
所羅門先生搖著頭說:「這裏沒那種地方。」
「是。不。我是說……他叫什麼名字?」
「他什麼也讀不懂。」他們取笑著「小男孩」。這時渥涅爾打斷了他們說:「你們先別吵。」她轉過來問奶娃:「你是說『興』嗎?」
「就是。什麼毛病?說不定我們這兒有誰能修一下。你這是去哪兒?」
他朝著雜貨店走過去,對門廊外坐著的四個人點了點頭,在周圍踱來踱去的白羽母雞中間躲閃著。店裡一共有四個人,其中一個在櫃檯後邊,他琢磨這就是所羅門先生本人了。奶娃請他給拿一瓶冰鎮的「紅帽」牌啤酒。
「對。一個人可以過夜的地方。」
「我是這麼聽說的。」第一個人說。
奶娃把電筒放到了后兜里。
那人縱聲大笑,「縣司法官已經打掉了——用槍托。」
扶搖直上,飛抵太陽
「那個操娘的沒牙佬也去嗎?」
狸貓雖傷猶斗,幾條狗竟奈何不了這隻生命力極強的野獸,後來加爾文一聲尖嘯,命令狗閃開,又給了狸貓一槍,兩槍,這時那傢伙才停止了掙扎。
「喝得不痛快嗎?」所羅門先生兩眼瞅著他說,「甜汽水就不對我的胃口。」
「就是這兒?這就是沙理瑪?」
「我要是看見熊就開槍。」加爾文一邊和奶娃走開,一邊說著。
「你願意拿嘴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