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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十

第二部

奶娃心裏想,自己這雙嫩腳板還能到處跑呢,就說:「唉,好吧。我下次再使勁追他吧。」說罷轉身要走。
「真的?那準是獵人洞。獵人們有時候利用那地方休息一下,吃點東西,抽口煙,睡一覺。他們就是把老麥肯的屍體扔在那兒的。」
「是啊,可是除去膚色,我說不出白種女人和黑種女人從我們身上要得到的有什麼不同。你說她們都想要我們的生命,我們活跳跳的生命。可是,如果一個黑種女人被強|奸和殺害了,為什麼『七日』要強|奸和殺死一個白種女人呢?幹嗎要為黑種女人分憂呢?」
「這所房子現在是您的了吧?是不是他們留給您的?是不是就為了這個您才不得不待在這兒的?」
「不是。從密歇根來。」
「你知道她為什麼自殺嗎?她看著這地方就這麼衰敗了,心裏受不了。她過不了那種沒有僕人、金錢和花錢就能買東西的日子。每一分錢都拿走了,所有的收入全繳了稅。她只好先讓樓上的女僕們走了,接著是廚師,然後是馴狗師,接下來是庭院清潔工、司機,隨後賣掉汽車,連一周來打掃一次的女工都用不起了。後來,她就變賣家產——土地、珠寶、傢具。最後幾年,我們靠吃花園裡種的東西過日子。最後她再也受不了啦。一想到沒人幹活兒,沒有錢花,她可就受不了啦。她只好什麼也不要。」
「太感謝了。」奶娃應著。他喜歡這車座,真喜歡啊。他把散了架的後背往尼龍軟墊上一靠,嘆了口氣。
「我爹認為東西仍然在山洞里。」
「他有駕駛執照嗎?」奶娃問庫柏太太。
「弗林特那地方怎麼樣?」
「跟她生了一個孩子的那個小夥子。」
「說過。她說是她父親讓她來的。他看過她幾次,她是這麼說的。」
當庫柏牧師描述著「做點什麼事」的願望時,奶娃表現出來的感情倒是一片真心。這些老人記得兩代麥肯·戴德都是不尋常的人。他們記得派拉特是個整天在林子里瘋跑的漂亮的小丫頭,「誰都沒辦法給她穿上鞋子」。只有一個人記得他的祖母:「長得挺好看,可是有點像白種女人。也許是印第安人。黑黑的頭髮和往上斜的眼睛。在生女兒時死了,這你知道。」老人們談得越多,奶娃對農莊了解越多——那是全縣唯一種桃子的農莊,種出的桃子真像喬治亞州的品種一樣,還有那狩獵之後開的盛宴,還有冬天殺的豬,以及活計,那種經營一座農莊讓人累斷腰背的種種活計——他也就越感到他的生活中缺少了些什麼。他們還談到挖水井、設陷坑、伐樹木,春天氣候惡劣時用火烤果園,還有馴馬、馴犬等等。干這些事的人中,總有他父親,第二代麥肯·戴德,他們的同齡夥伴。他像一頭公牛那樣壯,能夠光腳騎光背馬,這些老人都承認,他跑步、耕地、打槍、挖土、騎馬,都比他們強。他從大家談論的這個男孩身上,一點看不出就是如今那個嚴厲、貪婪、毫無憐憫之心的男人,但是他喜歡大家描述的那個男孩,也喜歡那男孩的父親,他那四坡屋頂的穀倉,他的桃樹,還有星期天一大早在那兩英畝魚池邊的釣魚會餐。
「當然,當然。抱歉的是,可沒有城裡那些名堂的飲料,不過——埃斯特!」她正朝廚房走去。「拿倆杯子來,從碗櫥里把那瓶威士忌取出來。這是麥肯·戴德的兒子,他累了,想喝一點。告訴我,你怎麼找到我的?難道你爹還記得我?」
「好的,先生。要幾個?」
「這事確實和愛有關。除去愛還能是什麼呢?難道我要愛我批判的東西嗎?」
奶娃朝他手指的方向看了看,蹣跚地邁過碎石和繩子,又朝車站走去。
「不,不。教堂那兒沒有牧師住的地方。庫柏牧師住在石頭巷。我記得是一棟黃色的房子。」
「剛走。跑兩步就能追上他了。」那個人說。他從前額上抹去由於用力而流出的汗珠。
「什麼?」看樣子牧師真的感興趣了。
「謝謝您。」奶娃走進一個小客廳,恭候著。
「是的,瑟絲,」她說,不過似乎已經對他失去了所有的興趣,「我的名字是瑟絲。」
「那她在那輛大車上幹什麼呢?」
「嗯,倒是值得這麼一想。屍骨不得安葬,死者會不痛快的。一定會打心眼裡不痛快的。你要去找屍骨一點不費事。你回到來時的路上去。往北走到一個柵欄門跟前。柵欄門已經倒了,可是你還能認出來是個柵欄門。門裡邊就是那一片小樹林。往裡走上一段路,你就會遇到一條小溪。穿過小溪,你會看到更大的一片樹林,再往前是矮矮的一溜山頭。山洞就在那些山頭的正面。那兒就只有一個山洞,你不會找不到的。回去告訴你爹,你在一個墓地把爺爺妥善地埋葬了。也許還可以立一塊石碑,一塊像樣的石碑。我希望他們能很快地發現我,有人會可憐我。」她看了一眼她的幾條狗,「希望他們能很快地發現我,不會讓我躺在這兒太久。」
「是的,夫人。」
他進到洞里,裡邊黑洞洞的一時什麼也看不見了。他又邁步出來,再重新進去,把手攏在眼睛上。過了一會兒,他已經能夠把洞里的地面和四壁分清楚了。那兒就是那塊他們倆睡過覺的突出的石頭,比他想象中的要大得多。還有地面上燒過火的痕迹,洞口處豎立著幾塊圓石——其中一塊的頂部有一個Y形的凹槽。可是骨骸在哪裡呢?瑟絲說過人們就把屍體放到這洞里了,可能還要往裡走,在地面上那個淺坑那塊兒。奶娃沒有手電筒,他的火柴當然全都濕了,可是他居然找到一根乾的。只有一兩根火柴發出了噼啪聲,其餘的全划不著。不過,他的眼睛已經習慣了黑暗。他從長在洞口附近的一株灌木上掰下一根樹枝,彎下腰用樹枝在前面探路,一邊探,一邊走。他往前走了有三四十英尺,這時注意到洞壁在這裏收攏了。洞頂他一點也看不見。他立住腳,開始向旁邊慢慢移動,手中樹枝在前面一碼左右掛到了什麼嚓的一響。他手的側面碰到了石頭,他甩掉了手上蝙蝠的干屎,往左前方繼續前進。樹枝探空了,他再次停下來,把樹枝降低,直到重新碰到地面。他把樹枝舉上放下,往後試試,再往周圍捅捅,弄明白他已經找到了淺坑。坑差不多有兩英尺深,八英尺寬。他狂亂地掄著樹枝,到處探索著淺坑的底部。樹枝碰到了什麼硬東西,又碰到了一塊。奶娃深深吸了一口氣,蹲下了身子。他眯起眼睛使勁看,可是瞧不見任何東西。突然間,他想起他背心口袋裡有一個打火機。他扔掉樹枝,伸手到口袋裡亂摸,簡直要被那鈔票的氣味——那閃光、那鋼琴曲嗆暈了。他掏出了打火機,默默祈禱著能夠打出火來。打到第二下,升起一股火焰,他趕緊朝坑裡看下去。火滅了。他啪的一聲又打開打火機,用手攏住那微弱的火光。在坑底部,他看到了石頭塊、木頭板、樹葉,甚至還有一個白鐵杯子,只是沒有金子。他趴在地上,一手拿著打火機,另一隻手在坑底四周摸來摸去,用指頭摳、鉤、探、戳。裡邊沒有鼓脹脹的裝金子的小口袋。什麼也沒有。一點也沒有。在還沒認識到這一點之前,他還向坑裡長長地吼了一聲「哦——」,驚動了一群蝙蝠,猝然飛起,越過他的頭頂向暗處掠去。蝙蝠把他嚇了一跳,他一躍而起,一下子把他右腳的鞋底從高級西班牙科爾多瓦皮面上撕裂了。蝙蝠追逐著他向外跑,他身體歪向一邊,右腳高高抬起,剛好配合那拍打著的鞋底。
「疼愛?」她問道,「疼愛?」
「你說瑟絲為其幹活的那家人就是殺他的兇手。她知道真情嗎?」
「興?興·戴德。她從哪兒得到這麼一個名字?」
他解開了襯衫領子,又點了一支煙。在這間陰暗的房間里,他同這位老婦人促膝談心。她曾為他父親和派拉特姑媽接生;她曾經冒著失去工作,乃至失去生命的危險,在他們的父親被害之後隱藏過他們,為他們端屎倒尿,在夜晚偷偷給他們送吃的,還為他們打水洗臉;甚至還悄悄溜到村子里,給派拉特這個小女孩用裝了名字的鼻煙盒做了一隻耳環;後來又把她感染髮炎的耳朵治好了。而在事隔這麼多年之後,又滿懷激|情地自以為是見到了當年的麥肯。作為一個接生婆、一個草醫,在另一個世界上她早就該成為「慈善醫院」的護士長了。可是,她現在只是照看這一群叫魏瑪蘭納的狗,心中不過僅有一點一己的願望:在她去世后,別人會在那群狗吃掉她的屍體之前發現她。
當漢塞爾和格萊特站在樹林里,看到面前空地上的房子時,他們后脖頸上的頭髮一定顫抖起來了。他們的膝蓋也一定發了軟,不過,光是餓得發昏這一條理由,就會推動他們倆走向前去。跟前沒人警告他們或拽住他們不讓他們去;他們的父母受了懲罰,心情悲痛,遠在天邊。於是這兩個孩子就使勁兒朝那房子跑去。房子里住著一個老得早該死了的老婦人,他們也顧不上頭皮發麻、兩膝發軟了。一個成年人也可能被飢餓驅使而動員起周身的能量,如果他相信他就要填飽空肚子的話,心跳腿軟這類現象就會消失了。而如果吸引他的不是薑餅或軟糖,而是黃金,就尤其如此了。
「是的,她沒讓我走。她自殺了。」
奶娃沿著她的路線追蹤前進。
她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那次沉悶的談話就這麼結束了,總算還不錯。談話中兩人都沒真的動氣,也沒說什麼絕情的話。奶娃走的時候,吉他照例伸出了手掌,讓奶娃拍了一下。也許是太累了吧,兩人的手掌相碰是毫無力氣的。
「晚上好。請問庫柏牧師是住在這兒嗎?」
「他讓我來跟你談談。」
「庫柏牧師說讓你給我開車。他可沒讓你把我撂在這兒不管。」
「一個小時,我才剛剛回到城裡。」侄子說。
奶娃嘆了口氣,「是啊,就我自己去。我得離開這地方。我是說,我真得到什麼地方去走一走了。」
「不是沒事可做。白人不屑一干,黑人不敢去干。那會兒不像現在有警察。現在我們有一位縣司法官來審理這類事情,那時候可沒有。那會兒只有一位地區法官一年來巡視上一兩趟。再說,干那件事的那家人地產足有半個縣。麥肯的土地礙他們的事。大家只是慶幸孩子們得免一死。」
「現在死了。全家人都死光了。最後一個是個女孩,叫伊麗莎白,十來年前死的。巴倫像塊石頭,早就完蛋了。惡有惡報,孩子。上帝行事是神奇的,只要你能活下來,就活下來好了,准能看到總是惡有惡報,他們偷人、殺人,絕不會有善果。絲毫不會的。」
「不是。是從弗吉尼亞。他們倆,她家的人和他家的人都住在弗吉尼亞。在庫爾佩珀附近什麼地方。查理瑪奈之類。」
「嗯,先等會兒。」庫柏牧師摘掉了眼鏡,「嗯,先等會兒!埃斯特!」他的兩眼沒離開客人,聲音卻朝身後叫著,「埃斯特,快來!」然後又衝著奶娃說:「我認識你們家的人!」
「是啊,就是。」奶娃並不想在聲音里隱瞞他的不信任心理,「就是說,所有的人都想殺掉我們,只有黑種男人除外,對不?」
「遺憾的是我沒有早一點到這裏來。我倒是挺願意跟她見一見的。她死的時候大概有一百歲了吧?」
那人從他手裡接過汽水瓶,把瓶口放進嘴裏,慢慢用牙把蓋子起開了。泡沫噴了他一下巴,流了個滿胸滿大腿,奶娃趕緊接過來。
「是的,先生。是派拉特。」
「您說的是真的?」
奶娃想了一下是不是該先回去取提箱,但他放棄了這個念頭,按照那人告訴他的路線往前走去。一面國旗指示出郵局,那是緊鄰一家雜貨鋪的建築物,兼作西部聯合公司辦公樓。他在拐角處向左轉,可是到處都看不到街道牌子。沒有街名牌,他怎麼能找到溫莎街或石頭巷呢?他走過一道又一道住宅街區,正要往回走到雜貨鋪,在電話號碼簿上尋找「非洲基督教衛理公會」條目時,忽然看見一棟黃白色的住宅。他心想也許就是這地方了。他走上台階,決心注意舉止。一個竊賊應該禮貌周到,引起對方好感。
「就在那背後。」他指著一片樹叢,「沿著路直通過去就是巴特拉的地方,農莊就在他家背後。您得自己走了。車子開不過去。」
「可是你能,如果你不能,你也能拚命一試。」
「要是我不幹活,我媽會抽我的。」
「哦,不。不必了,謝謝您,先生。還是來點喝的吧。我是說,要是您喝酒的話,那就來一點。」
「我記得是吉克。」
「今年的!」
他當初不該編造那麼一個煞有介事的故事來掩蓋他尋找洞穴的真正目的;別人反倒會向他問這問那https://read•99csw.com的。再說,假話應該說得簡簡單單,就像真理那樣。多餘的細節就多餘了。但是他剛一從豪華的飛機中下來,就立刻從匹茲堡乘上汽車,經過長途跋涉,已經疲憊不堪,唯恐自己編的假話缺乏說服力,結果反倒越描越黑了。
「我在找……瑟絲,一位叫瑟絲的女士。我是說,我要找的不是她,是她的房子。你知道她原來住在什麼地方嗎?我從外地來。我剛剛才下汽車。我有些事情需要在這地方辦一辦,是有關保險規定的,我要在她那兒查一筆財產。」
「怎麼回事?你想讓我開一會兒嗎?」
「魏瑪蘭納。德國名字。」
「庫柏牧師會知道的。」那人說。
「什麼?」他不知道是不是她口齒不清。
遠處的那溜矮山,對他來說已不再是什麼風景了。那是能把你價值三十美金的皮鞋弄開綻的實實在在的地方。他曾經期望在那裡得到這個世界上他最想要的東西,把一排壓著一排的脹鼓鼓的小口袋拿到手裡。他想他要得到它是出自麥肯·戴德的喬治亞桃子的名義,出自瑟絲和她那群金眼狗的名義,特別是出自庫柏牧師和他的那幫老朋友的名義。那幫老朋友看到同他們一樣的黑人,「呆若木雞,窮似囚徒」,竟然能獲得成功,成功之後又有那樣的遭遇,而這幫老朋友在他們自己臉上的絨毛蛻光之前,就已經開始死掉了。他還想他要得到它是出自吉他的名義,為了抹去奶娃離開時他臉上的懷疑神色,那種「我知道你他媽的這次是白跑一趟」的神色。沒有什麼金子,但是現在他明白了要獲得金子的一切美妙理由什麼都不是。事實是,正因為那是金子,他才想得到它,佔有它。自由。就在他坐在汽車站裡吞咽著漢堡,想象著這麼回家是副什麼樣子——不僅得說那兒沒有金子,而且還得承認他上了大當——的時候,他的頭腦開始思路清晰了。
「是的。」奶娃為這姓名抱歉地一笑,「我父親——」
「我在哪兒能找到他呢?」奶娃感到談話中已經少了點什麼。
他剛剛把腳放到第一塊石頭上,就嗅到了錢的氣味,儘管根本不是什麼氣味,而是類似糖果、性|愛和輕柔的閃光,類似帶有弦樂伴奏的鋼琴曲的什麼東西。當他在派拉特住房外面的松樹下等候時,就早已注意到這種感覺了;當月光照亮了從她屋頂上弔下來的那個綠口袋,象徵著寄託著的希望的時候,這種感覺就更強烈了;而當他手握綠口袋輕輕站到地面上時,這種感覺就強烈到了極點。那是拉斯維加斯和埋藏著的財寶,玩數字賭的人和威爾士·法果的車隊,賭賽付款窗口和噴油井,擲骰子賭博,一手同花的五張牌,還有各種抽彩賭博的籌碼。拍賣、銀行金庫和海洛因交易。那是讓人麻痹、顫抖、嗓子發乾、手心出汗的東西。那是迫不及待和「它們」已經在握或唾手可得的感覺。一聲不響的男人們站直了身子,把一張「Q」牌甩到桌上,力量之大足以把牌攔腰摔斷。女人們嘬咬著下嘴唇,把小小的圓形紅色籌碼押到印了數字的方格里。救生員、優等生盯著現金出納機,思索著離大門有多遠。去贏錢。世界上再沒有任何與此相像的事情了。
「她跟那個小夥子結婚了嗎?」
「到了哪兒了?什麼地方?」
「他是埋過。但是埋得太淺,也太靠近水邊。下第一場大雨屍體就漂出來了。兩個孩子走後還沒一個月,屍體就漂出來了。有幾個男人在那地方釣魚,看到了這具屍體,是一個黑人的屍體。所以他們就明白這是誰了。他們就把屍體扔到了山洞里,那還是夏天的事。你想想看吧,他們居然在夏天埋葬死人。我告訴巴特拉太太這是件丟人的事。」
「嗯,你長得挺像他。真的挺像。」不過,她的口氣聽著並不那麼信心十足。
「我知道,可是,也許還有些東西需要好好埋一埋。」
「坐在這兒吧,孩子。你就是我認識的那個麥肯·戴德的兒子。哦,是的,我不是說我同他交情多深。你父親比我大四五歲,他們不大經常進城,可是這附近的人都記得老人,老麥肯·戴德,你爺爺。我爹和他是好朋友。我爹是個鐵匠。我是唯一得到牧師稱號的人。說來一言難盡啊。」庫柏牧師苦笑了一下,揉著自己的膝蓋,「哦,天哪,我把什麼都忘了。你大概餓了。埃斯特,弄點東西來給他吃飽吧。」
「六個。」他說,可是他的胃在吃到第四個時就絞痛了,在他去羅阿諾克的一路上,一陣陣疼得他直不起腰。但是在他離開汽車站之前,他給庫柏牧師家掛了電話。是庫柏太太接的,告訴他她丈夫還在貨場,要是他抓緊時間,還能在那兒碰上他。奶娃向她道了謝,掛上了電話。他像是一個穿了雙精緻鞋子的皮條客,勉強走到離汽車站不遠的貨場。他走進大門,向碰到的頭一個人打聽庫柏牧師是不是還沒走。
她年紀很大了。老得已經看不出顏色了,臉上也只能看到眼睛和嘴。額頭、顴骨、鼻子、下巴、脖子,全都隱沒在歲月變遷所留下的一道道皺紋和褶子中間了。
和她那身破舊骯髒衣著相配的,是她考究的習慣,正像她那乾癟的面孔與她那強有力的、年輕的、有教養的嗓音配在一起一模一樣。她觸摸著那滿頭銀絲——也許編過辮子,也許沒有——就像要把一縷桀驁不馴的頭髮梳攏成優美的髮式。而她的笑容——皮肉的那種綻開就像賽璐珞在一滴酸液中溶解一樣——還要伴上手指按在下巴上的姿勢。正是她這種輕巧的舉止和優雅的談吐給麥肯造成了誤會,錯把她看成不過是個傻瓜。
他們談呀談的,把奶娃當成了觸發他們記憶的引爆裝置。美好的歲月,艱苦的時光,滄海桑田的變化,一如既往的事物——而在這一切奧妙的不可捉摸的頂峰,就是那高大威嚴的麥肯·戴德,而他的死,在奶娃看來,也就是他們大家走下坡路的起點,儘管他們當時還只是孩子。麥肯·戴德是他們心目中嚮往的農莊主人、聰明的引水灌田專家、種桃樹的能手、殺豬的巧手、烤野火雞的師傅,還是個能在轉瞬之間把四十英畝土地犁平,還能邊干邊像天使般歌唱的英雄。他來自何方,無人知曉,只見他痴獃呆的憔悴不堪,簡直像個囚犯,手中一無所有,身上只有一紙自由人證書和一本《聖經》,旁邊走著一位漂亮的黑髮妻子。第一年,他租種了十英畝土地,第二年又多租了十英畝。十六年之後,他就有了全門圖爾縣最好的農莊之一。一座農莊就可以像一把油漆刷一般把人們的生活塗抹得五顏六色,並且像神啟般對他們訓諭。「你們看到了嗎?」農莊對他們說,「看到了嗎?看到了你們能幹出什麼來嗎?別管你們大字不識,別管你們生為奴隸,別管你們失去了姓名,別管你們的爹爹已經死去,什麼也別管。這兒,瞧瞧這兒,只要一個人肯動腦筋、花力氣,就能幹出這一切。別再哭鼻子了,」那農莊這麼講,「不要東瞅西看,挑三揀四了。抓住有利條件,如果抓不住有利條件,就抓住不利條件。我們就生活在這裏,在這個星球上,在這個國度里,就在這裏的鄉間。沒有旁的地方了。我們在石頭上安家落戶,看到了吧!我們家沒人餓肚皮,沒人哭鼻子。既然我能落腳謀生,成家立業,你也一樣!抓住它。抓住這片土地!得到它,握緊它,我的兄弟們,利用它,我的兄弟們,搖撼它,擠軋它,翻轉它,扭曲它,揍它,踢它,親它,抽它,踩它,挖它,耕它,播它,收它,租它,買它,賣它,佔有它,建設它,擴展它,把它傳給你的子子孫孫——你們都聽清楚了嗎?把它世世代代傳下去!」
「他們現在在哪兒?就是巴特拉一家。他們還住在此地嗎?」
「我的倆姐姐上了大學。我就在我們的辦公室里,在他身邊工作。」
「您養它們幹嗎呢?」
他突然感到十分好笑。他下一步該幹什麼呢?難道他能夠放下提箱去問人:我父親五十八年前住過的那個農莊附近的山洞在什麼地方?他舉目無親,除去一位老太太的名字之外,他不知道任何人姓甚名誰,而且就連這位老太太姓什麼他也不清楚,何況她已不在人世。在這個小小的村鎮上,他身上的三件套嗶嘰西裝、淺藍色多扣襯衫和黑色條紋領帶,還有那雙「富樂坤」皮鞋已經吸引來了不少目光,他擔心喚起更多對他本人的關注,便問那店員他能不能把他的箱子存在那兒。那男人打量著皮箱,似乎腦子裡在打著主意。
那人轉過臉來,但是沒有回答。奶娃不知道自己是否在什麼地方冒犯了他。後來那人終於點了點頭,開口說:「儘力而為吧。」他說起話來,輕快而有節奏,跟那個站櫃檯的白種人差不多。
「派拉特告訴我,他們離開這棟房子之後,在一個山洞里待了幾天。」
庫柏牧師揚了揚眉毛。「抓?」他問道,臉上滿是不解的表情。後來他又笑了,「不必抓他們。他們根本沒跑到別處去。」
「還活著吧,是嗎?」
「我知道有一天你會回來的。不過,這話也不全對。有些日子我有點懷疑,而有些日子我根本就沒想到這回事。不過你看,我還是沒弄錯。你真的來了。」
「派拉特對您說過她回這裏來的原因了嗎?」
「是啊,可別告訴他。讓他心平氣和地過日子吧。爹讓人謀害了就已經夠受的了;不必再讓他知道屍體的事啦。」
「哦,當然。活得挺好的。」
「不算太遠。」
吉他伸展了一下兩腿。「他們想要你的命,夥計。」
「不是的,先生。這就到了。」
「我願意您能讓我幫您一把。」過了一會兒他說。
「對不起。我是他的兒子。我是麥肯·戴德的兒子。不是您認識的那個人。」
「她當然知道。」
「如果你處於困境,我可以給你——」
「那也只有我一條蠢驢命該如此。你是不會的。她想弄出去的是你,不是我。」
「我把你誤認為是他了。我還以為是他回來看我呢。他在哪兒?我的麥肯?」
「一小時吧。」奶娃說。
「而您依舊忠心耿耿。」
「只要能解渴就行。」
「這就是他!這就是麥肯·戴德!他還要買進艾利·拉卡瓦納!只要他想辦的事,他一定會辦到!我的天。我敢打賭,他會讓那幫白人愁死的。誰也不會拽倒他的!弄不倒麥肯·戴德!在這個世界上不行!再來一個世界也不行!啊哈!太棒了!艾利·拉卡瓦納!」
「那又意味著什麼呢?」
「不,我想不是的……不過,有時候,你可以幹上一場。」
奶娃三四口就把一瓶可口可樂連汽帶水灌下了喉嚨。
「灰狗」長途公司的汽車沿著公路加速時發出一陣聲響,就像那群魏瑪蘭納狗的哼哼似的。奶娃戰慄了一下,因為他想起坐在「最後一個房間」里的瑟絲看了一眼那群狗,不知道她是否比它們活得長久,當時他就這麼戰慄了一下。不過,這事是很難說的,狗總共有三十多條,而且還在不斷繁殖。
「他現在七十二歲了。」奶娃說。他想這樣也許會把事情澄清,讓她相信他不可能是她認識的那個麥肯,她上次看到他時,他才十六歲。可是,她的全部反應只是「唔」了一聲,似乎不管七十二還是三十二,多大歲數對她都毫無意義。奶娃弄不明白她到底有多大歲數了。
「真漂亮。」奶娃說。
「是的。唔……您身體好吧?」
「真的?我有個姑媽搬到那兒去了。在弗林特。你知道弗林特嗎?」
「你跟他打聽我來著?」庫柏牧師想把全部事實打聽清楚。他腦子裡已經形成了整個故事的輪廓:這個小夥子怎麼打算先來家找他,怎麼在路上打聽他……
「別。什麼也甭告訴我。你不是房東,你也沒趕他出來。你也許提供了一支槍,可你並沒扣扳機。我不怪你。」
「還多。我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她就已經過一百歲了。」
「那城裡一個最富有的黑人醫生的女兒。」
奶娃變得身手矯捷了:他攀著石頭向上爬,把膝蓋陷進罅隙,用手指摸索著硬土塊或石頭棱。他不動腦筋,單憑身體的直覺去做這一切。最後,他站到了一塊平地上,在洞口的右邊二十英尺遠。就在那地方,他看到有一條用腳踩出來的小路,要是他剛才不那麼匆忙,本該早就發現了。那條路獵人們走過,派拉特和他父親也走過,沒人像他這樣撕破衣服,爬了二十英尺的陡峭岩石。
「我的老天,225!哪一年的產品?」
「而她居然還把他們藏在那家?」
「你這次來不是想算賬的吧,是嗎?」牧師朝前探著身子問道。
「哈!她什麼沒幹過呢?」
突然,正當奶娃津津樂道之時,他想到了要得到那筆黃金。他恨不得馬上動身前去把金子拿到手。一直跑到藏金的所在,把一粒粒金子毫無遺漏地攥到手裡,就從巴特拉家人的鼻子尖底下;這幫蠢貨,居然以為他們只要殺掉一個男九-九-藏-書人,就可以讓他斷子絕孫。他在周圍人們崇敬的目光中感到自己光輝奪目,而且變得不可一世了。
「把你們幾個孩子都送去上大學了?」
「那些買狗的人。他們不時到這兒來。我猜想,他們會發現我的。」
可是,狗的哼哼聲和那股臭味一直尾隨著他,走下陰溝,直到碎石子路面。他走到那裡時是十點半。到「侄子」回來還有一個半小時。奶娃在路側的坡面上來回踱著步子,心裏盤算著。他該什麼時候再返回來呢?他要不要租一輛汽車,還是借牧師的那輛?「侄子」是不是已經取了他的箱子?他需要什麼裝備呢?手電筒,還有什麼?萬一被人發現,他該事先編造好什麼樣的故事呢?那還用說,當然是:尋找他祖父的遺骸——收拾起來,帶去安葬。他又往前踱去,然後迎著「侄子」會來的方向走上幾步。走了幾分鐘,他懷疑自己迎的方向是否正確。他又往回走,就在這時,他看到從叢林中伸出來的兩三條木板的頭兒。也許這就是瑟絲向他描述過的柵欄門,確切地說這不是一扇柵欄門,而只是一點點殘跡。瑟絲已經有年頭沒離開這棟房子了,他想道。她原來知道的任何柵欄門應該早已不復存在了。而如果她的指點是精確無誤的,他就可以在十二點之前去那裡再回來。至少,他能夠在大白天把那個山洞搜上一遍。
「明天一早。」
「你們家從哪兒得來這麼一個姓?白人給黑人起名字就像給馬群起名字一樣。」
他小心翼翼地離開樹叢,往樹林里走了幾步。他連一點小徑的痕迹也看不見。可是再往前走,他聽到了潺潺的流水聲,順著聲音走去,滿心以為小溪就在前面一排樹的後面。他上當了,足足走了十五分鐘才來到小溪跟前。「穿過小溪。」她是這麼說的,他想那裡或許會有一座小橋什麼的。可是卻什麼都沒有。他隔河看去,看到一溜小山。山洞就在那裡了。準是就在那裡。他計算了一下,完全可以在剩下的一小時里打個來回,返回大路上。他坐下來,脫下鞋襪,把短襪塞進口袋裡,把褲腿捲起來。他就這樣手裡提著皮鞋,水過河了。他事先沒料到河水這麼冷,河底的石子又這麼滑溜,腳下一滑,一條腿直浸到膝蓋,為了防止摔倒,把手裡提的鞋全灌進了水。他吃力地保持好身體的平衡,又把水從鞋子里倒出來。既然已經濕到這地步,再折回頭就沒意義了;他就這麼下去了。沒過半分鐘,河床下降了六英寸,他又一次歪倒了,這次他徹底濕透了,在他的頭浸在水中時還看了一眼半透明的銀色小魚。他一邊從鼻子、嘴裏往外噴著水,一邊咒罵著這條小溪,水淺得游不成,石頭子兒又多得走不好。在他下水之前要是找根棍兒試試水深就好了,但是他興緻正濃,根本沒想到這一點。他繼續朝前,用腳趾試探著,找准了落腳點,再邁步向前。這麼水,走得很慢,河水有兩三英尺深,大概有十二碼寬。要是他不那麼性急,也許可以找一處窄一點兒的地方過河。他滿腦子想著當初應該如何如何而不該冒冒失失地下水,不過現在想也沒用了,就這樣邊想邊走,終於到了對岸。他把鞋子往干灘上一扔,往上一縱身,就跳上了岸。他氣喘吁吁地去摸香煙,發現全濕透了。他仰卧在草地上,讓高高的太陽暖暖地曬著身子。他大張開嘴,讓清新的空氣沐浴著舌頭。
奶娃上車時,早已注意到後車座上有一箱半打的可口可樂,心裏一直惦著。
乘機飛行振奮了他,使他產生了一種幻覺和不會受到傷害的感覺。坐在這樣一隻由複雜的金屬機件製成的閃閃發光的巨鳥之中,高高飛翔于雲彩之上,沉重的機體顯得如此輕巧靈敏,飛快的速度卻讓人感到靜止不動(用飛行員的話說,「巡航」),簡直不可能讓奶娃相信自己犯過或會犯錯誤。他腦子裡只有一點遺憾——吉他沒有在身邊。吉他肯定會喜歡這一切的:空中景色、機上食品,還有飛行小姐。可是奶娃願意獨自旅行,而不受任何人的干擾。這一次,他就是想單槍匹馬地去走一走。在空中飛行,遠離了現實生活,他感到自由自在,可是在地面上,當他臨行前跟吉他談話時,別人的一切夢魘的巨翼在他臉上撲閃,完全攫住了他。莉娜的憤慨,科林西安絲那蓬鬆未梳的頭髮,再配上她那鬆弛的嘴唇,露絲越來越嚴密的監視,他父親的貪得無厭,哈格爾空虛的目光——他自己也不清楚是不是他活該承受這一切,不過他知道他是靠別人養活的,應該趕緊離開。他在對父親說明之前,先把這決定告訴了吉他。
奶娃想起了這位混血女人的曾外孫女哈格爾,就開口應道:「是的。我懂得您的意思。」
人們都說那農莊就在巴特拉家宅的背後,可是一想到他們談到距離時概念上的差異,他想最好還是邁步動身為佳。萬一能找到他要找的東西,他就在夜間重返這裏,當然要帶上工具,不過現在就要熟悉一下周圍的地勢。一陣衝動,使他伸出手去握住了門把。他試著轉了一下,但一點沒有擰動。剛剛轉身要走開——確切地說,是他又轉了個念頭——他把門一推,吱一聲,門給推開了。他擦著門側身進去。一股氣味迎面撲來,嗆得他如入暗室,一時什麼也看不見了。那是一股發自毛茸茸的小動物身上的氣味,一涌而至,陳腐窒人。他咳嗽起來,覺得那氣味堵在嘴裏,裹住了牙齒和喉嚨,於是想找個地方吐幾口唾沫。他從后褲兜內掏出一條手絹,掩住鼻子,從敞開的大門口退到一邊。他剛要把吃的那點早點嘔出來,那股氣味卻消散了,而且相當突然,代之而來的是一陣甜蜜的芳香。就像姜根一樣,清新醉人。他既吃驚又著迷,便邁開腳步朝里走去。不過一兩秒鐘,他就能夠看到一座大廳中的手工鑲嵌和打磨的木質地板,在地板盡頭,是一座寬大的樓梯,盤旋而上,直入黑暗之中。他的目光一直追蹤到那樓梯之上。
「那倒好。我不喜歡城裡的那些黑人。除去買狗的人常來常往,就是送狗食的那個人每周來一次。他們常來。他們會發現我的。我只希望那一天快點到來。」
「嗯,我知道我父親和她在一起待過一陣子,那是在他們……當他們……在他父親死後。」
「你父親對你獨自出門怎麼說的?」
除去一個老頭兒在拽一個板條箱之外,車站裡闃無一人。
吉他放下了杯子,兩手交叉著捂在嘴前,「要是咱們倆一起去,是不是更容易些?萬一你遇到困難呢?」
「我哭得像個孩子,在我——」
最後,「侄子」在一處房無一間的岔路口放慢了車速,然後停了下來。
「哪個小夥子?」
「您應該離開此地。把這群倒霉的狗賣掉。我會幫助您的。您需要錢嗎?要多少?」奶娃心中升起一股憐憫之情,以為感激會讓她對他報以一笑。可是她的聲音很冷淡。
那人本來是笑容滿面的,這時一下子變了臉色,「我叫加奈特,弗萊德·加奈特。我擁有的不多,可還請得起一瓶可口可樂,搭個車也用不著要錢。」
「我不是那意思……我……」
「挺不錯。」奶娃感到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十分尷尬。以前,他從來沒設法取悅過一個陌生人,也從來沒有求助於一個陌生人,並且也不記得對任何人問過身體好不好。他想我還是一股腦都說出來算了。「我希望能夠得到您的幫助,先生。我叫麥肯·戴德。我父親就是附近——」
「就在巴特拉的房子背後,大約十五英里之外。我可以領你去。我那輛老破車正在鋪子里修理,不過昨天就該修好了。我去問一問。」
「你認為在我想走路的時候我不知道該如何邁步嗎?把你的錢放回口袋裡去吧。」
「可能的。」吉他啜著茶水說。
「無論如何,弄弄清楚還是值得的。起碼我們可以從此死心了。」
「這身衣服裁剪得真棒,」司機說,「我琢磨你不是這附近的人。」
「好的。剛好她在這兒。」
「就是說你一直和庫柏家的小男孩在一起嘍?」
「哦,我養幾隻。賣幾隻。直到我們都在這地方一起死掉。」她面帶笑容地說。
「不。哈格爾想要我的命。而我們家……他們想要——」
「人人都需要。」
「嗯,我知道弗林特。」奶娃的腳底下直出聲,拇趾泡軟的地方比腳跟還要響。他不敢伸腳趾,那樣腳下就要響個沒完沒了了。
奶娃事先告訴他,中午,在中午回來。他本來可以說二十分鐘就返回的。現在呢,他一個人待在這裏,被城裡人叫作是喧囂的寂靜所襲擊,他真希望他原來說的是五分鐘。但是即使這個男孩本來沒有零活可干,把車開到丹維爾辦上這麼一件「正經事」,還要待上一陣子乾等,也是夠蠢的了。
「今天晚上。」他說。
「我想是這麼回事。爹對我講過他們怎麼有了這麼一個姓。」
吉他微微一笑說:「看來就像你現在已經手癢難耐了。比過去更急了。」
除去用吉他的話,奶娃無言作答,於是他乾脆不吱聲了。
「她是自己生出來的。我沒幫上什麼忙。我還以為她們母女倆都死了。她突然爬出來時,我簡直嚇暈過去了。我沒聽到任何心跳。她就這麼爬出來了。你爹可喜歡她呢。當年聽到他們兄妹不和,我難過死了。現在可好了,你說他們重歸於好了。」談起以往,她又興奮起來了,於是奶娃決定先不告訴她,麥肯和派拉特只不過是住在一個城市而已。他不明白她怎麼會知道他們兄妹倆的分手,她是不是已經知道他們兄妹倆為什麼分手。
「瑟絲?是的。天哪,老瑟絲。」
「反正,他們是待在同一座房子里嘍,對吧?」
「記得魏瑪蘭納一家嗎?」她問道,把椅子朝他挪了挪,坐好了。
「有人抓住那伙下手的人——殺害他的人嗎?」
奶娃對她講了那個醉醺醺的北方佬的故事。
「不是這句話。我是問剛才您叫她什麼來著?」
「你不聽人講話。你的耳朵長在你的腦袋上,可沒連到腦子裡。我說的是,她寧可自殺也不肯干我這一輩子在她家乾的活兒!」瑟絲站起了身,兩條狗也立起來了。「你聽清楚沒有?她看到了我一天到晚乾的活兒,活著時候天天看到,然後就死了,聽清楚了,寧可死也不肯像我這樣活著。就是這麼回事,現在你認為她把我當成什麼人!如果說我生活的方式和我乾的活計讓她這麼恨之入骨,她情願自殺也不過我那種日子,你怎麼會居然認為我待在這裡是因為我疼愛她,這麼說來,你的看法不過是放屁!」
「庫柏牧師的一個朋友說,我祖母樣子像白人。是嗎?」
「謝謝。」他回頭說著,本來用不著這麼大聲,不過他想用他的高聲道謝來頂住隨著狗的哼哼帶過來的臭味。
「你賣給我一瓶可口可樂行嗎?我有點渴。」
「也在那兒。她挺好。」
奶娃竭力想澄清一下思緒,他實在難以擺脫夢境的感覺:也許這個老太太是瑟絲。可是瑟絲已經死了。可這個老太太還活著。他只能想到這麼遠,因為儘管這女人在和他談話,她只能是死人。不光是皺紋,還有那張臉,這麼老不可能是活人的,而且,從那沒牙的嘴裏吐出的有力而流暢的聲音,完全是一個二十歲的年輕姑娘的。
他挺想再喝一瓶,可嘴裏說聲不啦,光想抽支煙。
瑟絲說過,麥肯和興來自弗吉尼亞,他們就是在那裡上的大車。她還說過,麥肯的屍體在下第一場大雨時就從地底下露出來了,巴特拉家的人,要不就是別的人,在一個夏夜裡把屍體放到了獵人山洞里。他們拖去的肯定是屍體,因為他們還認出來是黑人呢。可是,派拉特說,她是冬天去的,那裡只有骨骸。她說是在四年之後一個雪天去看的瑟絲,並且到了山洞,取回了白人的骨骸。她怎麼會沒看到她父親的骨骸呢?那裡應該有兩具骨骸才對。是不是她邁過一具而收起了另一具呢?不消說,瑟絲也告訴過她對他講過的事:她父親的屍體在山洞里。派拉特跟瑟絲講過他們曾在洞里殺過一個男人嗎?大概沒有,因為瑟絲沒提起這件事。派拉特說,她取了白種男人的骨骸但沒有找金子。不過她沒講實話。她沒提到第二具骨骸,因為在她去的時候,那具骨骸就不在那兒了。她不是四年以後去的;就算她是四年以後才去的,那也是她第二次去。她是在他們把發現的屍體放到山洞之前回去的。她帶走了骨骸,這沒問題;奶娃在拘留室的桌子上親眼看到過。不過那不是她帶走的全部東西。她帶走的還有金子。拿到弗吉尼亞去了。也許弗吉尼亞的什麼人會知道。
「上來吧。丹維爾不在我要去的路上。我要徑直去巴弗德,不過我會送你一程的。」
終於,他把平地走完了,來到了滿是樹叢、幼樹和石頭的緩緩的上坡。他沿著邊緣走,尋找著孔穴。一路朝南走去,山坡上的石頭越來越多而幼樹越來越少了。原來在他上面十五至二十英尺的地方,石頭中間有個黑黝黝的洞穴,那地方他可以費點勁爬上去,沒什麼危險,他的又薄又滑的鞋底給他增添了困難。他用上衣的袖子抹去前額上九-九-藏-書的汗珠,把鬆鬆地吊在脖子上的黑色窄領帶隨手拽下來,塞進了口袋。
「您管它們叫什麼?」
吉他歪著頭,斜睨著奶娃。他的鼻翼微微一張。「因為她是我的。」
「可是還是沒人採取行動嗎?」奶娃對他自己的怒氣也感到莫名其妙。他第一次聽到這件事時並沒有感到憤慨,可是現在為什麼會大動肝火了呢?
「可是對派拉特呢?何必呢?她對我們倆的所作所為一清二楚,可還是把咱們保出來了。為了咱們倆,她彎腰低頭,裝模作樣。你看到她的面孔了。你長這麼大,看過像她那樣的面部表情嗎?」
她抿了抿嘴唇,「我一個人留在這兒的唯一原因是她死了。她殺死了自己。全部錢財都耗光了,她就自殺了。她就站在一分鐘前你立腳的那處樓梯拐角,越過樓梯欄杆跳了下去。可是,她並沒有馬上死掉;她還在床上躺了一兩個星期,當時就只有我們倆。這幾條狗那時候還在陰溝里。是我給她接生到這個世界上來的,在她之前,她母親和祖母也是我接的生。我給這個縣裡的所有人都接過生。沒有死過一個人,除去你母親,我是說你祖母,除去她之外,沒有死過一個人。現在我給狗接生。」
「興。她的名字叫興。」
他穿在身上的濕襯衫現在又從裡邊讓汗水打濕了,腳下也開始感到尖利的石子在硌腳。偶爾他會來到一片空地,只要一看到低低的山頭,就趕緊調整一下方向。
「我的上帝啊。」
門洞里站著一個女人,「是的,他住這兒。你請進好嗎?我去叫他。」
「還沒有。」她答道,但當她看到他驚愕的表情時,就解釋說,農村的孩子都早早地就開車了——出於需要。
過了一會兒,他坐起身子,穿上了還濕著的鞋襪。他看了看表,想核對一下時間。可是表面破裂了,分針也彎曲了。最好還是走吧,他心裏盤算著,於是向那溜小山走去。就像剛才溪水流動的聲音一樣,小山雖然看來近在咫尺,走起來可要遠得多。他沒想到,只是走過樹林,穿過樹叢,在無拘無束的土地上邁步會如此步步維艱。樹叢總使他回想起城市公園和光榮島上受到細心照料的樹叢,他在孩提時代到那裡去郊遊,那些彎曲的小徑總是把你從這頭帶到那頭。「他租出了十英畝處|女林,把那塊土地全開拓了。」那些描述老麥肯·戴德的農場開創年代的男人們是這樣說的。這裏開拓過了?樹叢都伐倒了?這塊他勉強能走過的樹叢?
「爹——我父親也知道真情嗎?」
庫柏牧師笑容滿面地又倒了些威士忌,「這兒的人誰都認識我,我也認識所有的人。」
「沒法再真了。」
「幹嗎不?你談我父親、我姑媽,要是我讓你說下去,你還會談到我姐姐。你為什麼要信任我呢?」
「來,來吧,」她對奶娃說,「進來吧。」她用雙手拉著他的一隻手,他讓她拽著——他的一隻手讓她握著,那隻胳膊朝前伸著——就像一個小孩子不情願地給拉到床上。他們倆搖搖晃晃地在腿邊的狗的簇擁下朝前走去。她把他領到一間屋子,讓他坐到一個灰色絲絨的沙發上,除去兩條狗卧在她腳旁外,其餘的都讓她趕出去了。
「不餓。謝謝您。我吃過早點了。」
在他的箱子里,有兩瓶「盪|婦」牌蘇格蘭威士忌,還有兩件襯衣和一些內衣褲。他相信那隻大皮箱在歸途中會裝上些真正的貨色。這時候,他後悔不該把箱子放進了車底部的行李廂,要不然就可以馬上喝一杯了。他看了看母親送給他的那塊「浪琴」手錶,還要再過二十分鐘才能停站。他向後靠到椅背上,想再睡一覺。由於目不轉睛地凝視那平淡無奇的鄉村景色,他的兩隻眼睛感到酸痛了。
「既然我已來到此地,我倒想看看那塊土地。爹老是講這農莊。」
「因為什麼而被捕呢?因為殺掉了一個黑鬼嗎?你剛才說你從哪兒來的?」
「瞧,我們的情況就是如此。所有的人都想要一個黑人的命。所有的人。白種男人想讓我們死,要不就老老實實——其實那和死也沒什麼兩樣。白種女人也是一樣。她們要求我們,這你也知道,『隨和』、有人性,而沒有『種族覺悟』。要我們除去在床上之外,應該俯首帖耳。她們喜歡床上的小小一塊原始民族的纏腰布。但是,離開了床笫,她們就要求我們成為一個個單獨的人。你對她們說:『可是你們用私刑處死了我爸爸。』她們回答你:『是啊,不過你比那些施私刑的人強多了,就忘掉那一切吧。』而黑種女人則需要你整個一個人。她們管這叫作|愛情,叫作理解。『你為什麼不理解我?』她們無非是說:除去我之外,對世界上的任何東西也別愛。她們說:『要負責任。』可她們的意思是:別離開我到別處去。你要攀登珠穆朗瑪峰,她們就要拴緊你的結繩。你要是告訴她們你要去海底,其實也就是去看一看,她們就會把你的氧氣瓶藏起來。或者,你甚至不必去那麼遠的地方,就算買一把號,跟她說你想吹吹號,哦,她們喜歡這種樂聲,但是要等到你在郵局找個八小時的工作之後。即使你這樣做了,即使你頑固地、巧妙地做了,你終於攀到了珠穆朗瑪峰頂,或是真的吹號吹得不錯,真的不錯,那也還是不夠。你吹號吹得肺都要破了,她們還想聽你用最後一絲氣力說你怎麼愛她們。她們要你全神貫注。你要冒點險,她們就會說你對她們不真心,你不愛她們。她們連你用自己的生命冒點險都不願意,夥計,只是用你自己的生命,除非你在她們死後再去冒險。你甚至不能死在她們前面。要是一個人連選擇如何而死的自由都沒有,那他的生命還有什麼價值呢?」
「我不知道他知道些什麼,可能瑟絲會告訴他一些。在謀殺之後,我始終沒見到他。我們誰也沒見到他。」
「對。」
「謝謝,」奶娃說,「太謝謝啦。」
「是啊,他本來用不著還姓那個姓。是她的主意。是她讓他姓那個姓的。」他講完那故事以後,瑟絲說。
「她原來也是奴隸嗎?」
「再來一瓶嗎?」
「所以我打算去找金子。」
「還有派拉特。她在哪兒?」
「吉克,還有呢?」
他們就是待在這房子里的,他心裏想,派拉特就是在這裏因為櫻桃醬而大哭了一場。他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地待了一會兒。這棟大房子當年該是十分漂亮的,在他們兄妹眼裡恐怕像座宮殿了,但他們過去對此隻字未提,只是一再講述他們那種身陷囹圄的感覺,他們從屋內朝外看天的種種困難,地毯和帷幕如何使他們與世隔絕。儘管他們當時並不知道殺害他們父親的兇手,但他們本能地痛恨這殺人者的住宅。而這座房子看著確實像是殺人者的魔窟,陰暗,破敗,邪惡。自從兒時跪在窗前一心嚮往能夠飛行以來,他還從來沒有像此時這樣感到孤獨。他看到一個孩子的一雙眼睛從未被常春藤遮住的二層樓的一扇窗台上盯著他看。他暗自笑了。想到自己曾經如何透過窗戶看著天空,他覺得他看到的該是他自己。也許是光線想穿透樹木。四根優雅的柱子撐起門廊,兩扇巨門上嵌著沉重的銅環。他舉起門環,又放手聽其落下,聲音清冽,似雨點滴入棉田。接著又是一片沉寂。他回頭朝小徑上看去,但見一攤攤綠色水窪,那是他走過來時踏出的,水窪斷續,連成一條暗綠色的通道,目力所及,不見盡頭。
可是加奈特先生已經探過身子關上了車門。奶娃看著他搖著頭把車開走了。
「沒有。她沒跟他結婚。」
「那個農莊不遠吧?」奶娃稍稍顯出一點興緻。
吉他仔細地觀察著他。「怎麼啦?」他問道,「你怎麼無精打採的?你這副樣子完全不像個要踏上光明旅途的人。」
「我認為那就是派拉特曾經待過一段的地方。在她來到我們那兒之前,在全國各地都住過。」
「不。是混血。主要是印第安血統。她是個長得挺不錯的女人,不過在我看來,對一個年輕女人來講,有點太暴躁了。對丈夫也太著迷了,過分著迷了。你懂我的意思嗎?有些女人的愛情太過分了。她就像一隻野母雞那樣盯著他看。神經質。神經質的愛情。」
「他們,誰?我記得……我父親說過,是他埋的他父親。是在他們原來釣魚的一處河邊或溪旁的什麼地方。」
「我的命?」
事情果然如此;奶娃一走過去就發現,在那條落了兩茬草和樹葉的石子路上,他簡直邁不開步。他剛才讓「侄子」等著他,滿心以為他能迅速地踏遍這塊地方,回到這個停車的地點。可是那孩子說,他還有零碎活計要干,寧可在奶娃指定的時間回來。
「那兒是不是有座教堂?」奶娃估摸著,牧師總該住在教堂的隔壁。
「你是說沒人採取任何行動?甚至沒人想把幹壞事的人找出來嗎?」
「丹維爾。帶我到離那兒最近的地方吧。」
回到陽光之下,他停住腳步,喘了口氣。刺目的陽光照射著他的眼睛,裡邊充滿了灰塵和淚水,但是他又氣惱又厭惡,沒心思去擦眼睛。他順手一甩,打火機沿著一個大大高高的弧線,一下子給扔到山腳下的樹叢中,然後他一瘸一拐地信步下山,根本不用腦筋想想在往哪兒去。不知不覺之間,小溪已經出現在眼前,不過比他來時過的地方靠上,寬度大約十二英尺,淺得可以一眼見到河底的石子,而且還搭著幾塊橫跨兩岸的木板。他坐到岸邊,用他的黑條領帶把張開嘴的鞋底綁到鞋面上,然後走過這座手搭的便橋。河對面的小樹林里有一條小路。
「留在這兒吧。我給你放到放酒的板條箱裡邊。」那人說道,「你打算什麼時候來拿?」
她看著他。
「她可是個好女人。看著她死去我哭得就像個孩子。就像個孩子。可憐的興。」
「那麼,您為他們養狗又圖的什麼呢?」
「他們倆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呢?是從喬治亞嗎?」
「是啊,嗯,一切都不如以前,也許,一切跟原來一樣。我自己也不清楚。我只知道我想過我自己的生活。我再也不想當我家老頭子的辦公室助手了。而要是我待在這裏不走,我就得接著幹下去。除非我自己有了錢。我只能離開那個家,在我走的時候也不想欠誰什麼。我那個家簡直要把我逼瘋了。我爹想讓我成為他那樣的人,他還恨我母親。我母親想讓我和她往一處想,她也恨我父親。科林西安絲不跟我說話;莉娜想讓我走開。而哈格爾想把我拴到她床上,要不就想讓我死。人人都對我有所求,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他們想從我這兒得到從別處弄不到的東西。他們以為我有。我也不知道那是什麼——我是說他們到底想要什麼。」
一個矮矮胖胖的人走了出來,手指摸著眼鏡。「先生,您想見我嗎?」他的目光迅速打量了一下奶娃的衣著,可是聲音里絲毫沒露出多餘的好奇。
他的帽子在走過第一棵老胡桃樹的樹枝時就碰掉了,於是他只好拿在手裡。他的沒有卷邊的褲子由於在濕樹葉上走了一英里的路程而顏色發暗了。周圍死一般的沉靜反倒在他耳際引起一陣陣轟鳴。他感到身上不舒服,內心有點焦躁不安,但頭腦中卻影影綽綽地出現了金子,而且越來越大,還有頭天晚上和他一同喝酒的那些老人的面孔也是一樣。就這樣,他走上了他有生以來見過的最大住宅周圍的鋪滿沙礫和樹葉的車道。
「你餓了嗎?」她問道。
「看見這塊東西了嗎?」牧師轉過頭來,給奶娃看他耳後長的核桃大的一個疙瘩。「我們有些人到費城,去參加停戰日的遊行。那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我們是受到邀請而且獲得批准的,可是那兒的人們,白人,不喜歡我們去。他們就大吵大鬧。你知道,朝我們扔石頭,還罵我們。他們根本不管你穿著軍裝。反正,來了一夥騎警——我們以為是來平息他們的。結果卻把我們衝倒了。踩在了他們的馬蹄下。我這個疙瘩就是讓馬蹄子踢的。這算個什麼道理呢?」
等了四天之後,庫柏牧師卻去不成了。他當牧師的收入不足養家,還要到貨場去打零工,這一天剛好通知他上早班。他的侄子(因為他們只有這麼一個侄子,也就取名叫「侄子」了),受命開車送奶娃去農莊——這是他們能去的就近的一個地方。「侄子」只有十三歲,勉強能從方向盤上面朝前看。
奶娃和「侄子」吃過早點就立刻出發了。路上耽擱了大半個小時,因為道路彎彎曲曲,只有兩條行車道,而他們在一輛小貨車後邊足足磨蹭了二十分鐘,超不過去車。「侄子」很少講話。他似乎只對奶娃的衣著感興趣,抓住每個機會回過頭來打量一番。奶娃決定送他一件襯衫,就讓他回來時在汽車站停一下,把他存在那兒的提箱取出來。
「別克225。」
「這就是他!這就是麥肯·戴德!」
「不。我早已把公平也給放棄了。」
奶娃足足等了四天那輛車才修好。這四天,他就在庫柏牧師家中做客,並接待鎮上那些記得他父親或祖父,以及只是聽說過他們的老人。他們都從不同角度重複了那個故事,也都談到了「林肯天堂」是多麼美好。老人們坐在read.99csw.com廚房裡,用昏花的淚眼望著奶娃,滿懷敬畏與愛戴的心情談論著他的祖父。奶娃也跟著思念起祖父來。父親的話語這時又回蕩在耳際:「我就在父親身邊種地,就在他身邊。」當時奶娃以為,這不過是父親在吹噓他自己的少年老成,現在他才懂得另有深意。就是說,他愛父親,和他親密無間,父親也愛他,信任他,覺得他有資格「在身邊」幹活。他還說過:「當我看到他倒在地上時,我幾乎發狂了。」
「我沒法回答你,因為我不知道。我也從來沒想過去問她。」
「我也那麼想。名字聽著倒不錯,可我想就是那麼回事。」
在匹茲堡機場,他發現丹維爾在東北方向二百四十英里處,而且除去「灰狗」長途汽車之外,不通任何公共車輛。這樣一來,他只好放棄了剛剛飛行時享受到的種種舒適,很不情願地叫了一輛計程車從機場到車站。距離「灰狗」開車還有兩個小時,他只好在那裡消磨時間。等到他踏上汽車,已經讓那兩小時的百無聊賴的翻閱畫報和在車站附近大街上閑逛弄得精疲力盡。汽車開出匹茲堡后十五分鐘,他就進入了夢鄉。一覺醒來,已經時近黃昏,還差一小時就要到丹維爾了。他父親曾經如痴如醉地描述過這一地區的旖旎風光,但在奶娃眼裡,這裏無非是一片青翠,正處於印第安夏季,不過儘管遠在南方,反倒要比他家住的城市涼爽一些。他心想,起伏的山巒或許可以顯現出溫差。有這麼幾分鐘,他一心去欣賞車窗外閃過的景色,後來,城市人認為大自然都是千篇一律的那種厭倦感攫住了他。有些地方樹木叢生,有些地方卻光禿一片;有些田野莊稼蔥綠,有些田野卻荒蕪未耕;而遠山也無非總是那副樣子。這時他注意起路標:一個個城鎮的名稱,有的在前方二十二英里,有的在東面十七英里,有的在東北方向五英里。還有其他種種名稱:交叉路口的、縣份的、十字路口的、橋樑的、車站的、隧道的、山脈的、河流的、小溪的、碼頭的、公園的,還有風景名勝的。他心中想道,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一套行動目標,可以肯定地說,對達德伯利岬感興趣的人早已知道它的確切方位了。
「你已經幫了忙了。你來到這裏,裝出屋子裡沒有臭味的樣子,還告訴我麥肯和我那小乖乖派拉特的情況。」
「你這話太挖苦了。你要真那麼想,你幹嗎要去玩弄那種數字遊戲?總要保持種族比例永遠不變?每次我一問到你這樣做的目的,你就跟我大談熱愛黑人。現在你卻說——」
「在家。他還活著。他跟我說起過您……」
「漢堡,」他說,「給我來幾個漢堡和一杯咖啡。」
「真太感謝你啦。」奶娃打開車門,「我該給你多少錢?一瓶可口可樂,還有搭車,總共多少?」
「他跟你怎麼說的?」
「你爹爹和誰結了婚?」
「是嗎?一個漂亮的女孩,真的挺漂亮的。我爹就是給她做耳環的人。所以我們知道他們兄妹還活著。老麥肯·戴德被害之後,沒人知道他們倆是死是活。後來,過了幾個星期,瑟絲來到我爹的鐵匠鋪,就在現在這個郵局的正對面——當時我爹的鋪子就在那兒。她進到鋪子里,手裡拿著一個小銅盒,裡邊裝著疊好的一張紙,上面寫著派拉特的名字。瑟絲什麼話也沒跟爹講,只是讓他把那銅盒做成一隻耳環。她從她幹活的那家人家偷了一隻胸針。我爹從裡邊取出金針,焊到了銅盒上。這樣我們才知道他們還活著而且由瑟絲照顧著。跟著瑟絲,他們不會有問題的。她給巴特拉家幹活——你知道,那是一家有錢的白人——在那年頭她還是個挺不錯的接生婆。她給所有的人接生,包括我在內。」
她聳了聳肩,像秀蘭·鄧波兒那種小姑娘式的無可奈何的聳肩,「她就對我說了吉克,再沒別的了。」
「這事怪我。聽我告訴你是怎麼回事……」
「他可能記得,可我是在街上遇到一個人,他告訴我怎麼往這兒來找你的。」
奶娃微笑著,放鬆了一下肩膀。來到一個人地兩生的地方,居然找到一個素不相識的人認識你的親友,這當然讓人喜出望外。他長這麼大,總是聽到人們用顫抖的聲音說:「我住在這兒,可是我的親屬……」或者:「她那副樣子就像沒有親人似的。」或者:「你們家還有人住在那兒嗎?」可是他始終不明白其中的含義:骨肉相連。他記得就在聖誕節前,弗雷迪坐在「桑內」店中說道:「我們家沒有一個人肯收留我。」奶娃直瞪著庫柏牧師和他的妻子。「真的?」
「我還沒跟他說。到目前為止,我只告訴了你一個人。」奶娃站起身來,走向朝外面游廊開著的窗戶跟前,「倒霉。」
「這些狗。」
「不是你的命是什麼?」
「您應該偶爾出去走一走。」
她的想法觸動了他的心,奶娃盡量吞了口唾沫說:「人們時常來看您嗎?」
他萬沒想到,丹維爾汽車站是個十一號公路上的餐室,站櫃檯的在那兒出售車票、漢堡包、咖啡、乳酪、花生黃油餅乾、香煙、糖果和冷盤。站里沒有個人衣物存放箱,沒有行李房,也沒有出租汽車,這時他意識到也不會有洗臉間和廁所了。
她聳聳肩頭,「你高興做什麼就做什麼吧。眼下,大家反正都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奶娃點燃一支香煙,聽到火柴聲,狗哼唧了幾聲,眼睛衝著火焰閃著光。
奶娃轉過身來,坐在窗台上。「我們希望旅途是光明的,可是沒有人因為我需要而把這場賭打到底。」
「聽著,吉他。首先,我父親不在乎一個白種男人是活著還是吞了鹼汁。他只想把他們的東西弄到手。而派拉特是有點發瘋,不過,她只想把咱們倆從警察局放出來。要不是她機靈,咱們這兩頭蠢驢現在還在那鐵門後邊涼快哪。」
「興。他的妻子。他倆在一輛朝北走的大車上遇上的。她跟我說,一路上都吃的是山核桃。滿滿一車都是先前的奴隸,去投奔充滿前途的樂土。」
「熱乎乎的。」那人放聲大笑,一邊用藍白條的手帕上上下下地擦著。
「不。我只是打這路過。想順路在這兒看看。我想看看農莊……」
「可是她沒讓您走。」奶娃的話里含著明顯的慍怒。
奶娃開始餓得發抖了。真餓啊,依然是他習慣的那種排除一切的感覺,那種要嘗嘗好吃東西的神經質的慾望。真餓啊。他相信,如果這一陣子他不吃點什麼的話,一定會完蛋的。他在灌木叢中、樹枝上和地面上到處搜尋,想找一顆莓子、一粒果實,或隨便什麼可吃的東西。可是他不曉得該找些什麼,也不知那些東西是怎麼生長著的。他渾身戰慄,腹中痙攣,隨便扯下幾片葉子,塞進了嘴裏。葉子苦得像苦膽,可他還是使勁嚼著,吐掉,然後再去捋新的。他想到庫柏太太放到他面前的早點,當時他還嫌不好呢:上面塗了一層牛油的煎雞蛋,剛剛擠出來的帶籽橘汁,裏面還漂著橘肉,厚厚的手切鹹肉,冒著熱氣的稠燕麥粥和餅乾。他明白,她已經儘力而為了,可是,或許是由於頭天晚上喝的威士忌的緣故,他只能勉強喝了兩杯不加奶的咖啡,嘗了兩片餅乾。別的東西都讓他噁心,而他所吃的那點東西,也吐在瑟絲的門口了。
奶娃隱蔽在濃密的胡桃樹枝葉下,直接朝那所巨大的、形將傾圮的住宅走去。他知道那兒曾一度住過一個老婦人,可現在目光所及,闃無生機。他不顧(忘記了)樹木世界的盎然生氣:常春藤的枝蔓丫丫杈杈,可能把他的胳膊一直埋到臂肘。植物的生命蔓延著、滋生著、匍匐著,從來沒有閉上眼睛。生命在地下隱藏著,在地面奔跑著,但又如此悄然不動,使人覺察不到它就附在枝藤上。出生、生存和死亡,全在葉子的背後隱蔽地發生著。從奶娃站立的地方望去,那所房子似乎已經被一種飛速蔓延的疾病吞噬,其病痛隱而不見,游移不停。
「沒有。我沒跟他打聽你的名字。我問他是不是知道一位叫瑟絲的老太太過去住在這裏什麼地方。」
「我說,」那人說,「要是你不打算追他了,請你動動手給我幫一下忙好嗎?」他指了指腳邊的一個挺大的板條箱。奶娃已經乏得既沒勁兒說聲不字也不想解釋,就點了點頭。兩人哼哧哼哧地彎腰搬箱子,總算抬到了一輛平板車上,從那兒就可以推到秤台上了。奶娃癱趴在箱子上,大口喘著氣,對老頭兒沖他說的謝謝,只能點頭表示一下。然後他走出車站,來到街上。
「你一個人去?」
「對。我得說,那是最保險的地方了。要是他們進城,就會有人看到他們。可是沒人會想到去搜查那地方。」
她對狗開口說道:「躲開。海爾瑪特,走開。霍斯特,挪一挪。」她揮了揮手,狗就順從地走開了。
「我是說審問過他們了嗎?他們是不是被捕了?」
「她?」
奶娃離開了這個兼作餐室的汽車站,手裡只拿了一個裝了刮臉用具的小包。他走出車站,來到賓夕法尼亞州丹維爾城的街道上。他當然早已在密歇根州看到過許多類似的地方,但以往他在這種地方只是給汽車加加油而已。街上有三家商店,都已經關門下班了。時間不過才五點一刻,總共只有十來個人在便道上行走。其中有一個是黑人。這個人身材高大,歲數已經不小,戴了一頂尖頂的便帽,衣領的式樣已經過時了。奶娃跟著他走了一段路,然後趕上去問道:「喂,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幫我一下忙。」他說話時臉上堆起了笑容。
「可沒冰鎮過。」那人說。
「有開瓶刀嗎?」
「我不抽煙。」那人說。
「自己拿吧。」
「大家都知道是誰乾的。就是瑟絲為其幹活的同一家人——巴特拉那家人。」
「也許他以為你是小女孩;我不過是這麼猜。可我不必對你說,你父親是個非常怪的黑人。他要摘我們種的桃子,而我們卻對此無能為力。他的思想、行為像一個白人。事實上,我很高興你揭了他的老底。也許你能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在他父親辛辛苦苦地積攢起來的一切都讓臭白人搶去之後,在他親眼看見父親讓他們一槍打死之後,他怎麼能一直卑躬屈膝地過日子?他怎麼能如此愛他們?還有派拉特,她更差勁。她也親眼看見了那一切,可是她卻,第一,為了某種發瘋的懲罰自己的目的,回去把一個臭白人的屍骨弄回來;第二,卻把那傢伙的金子留在原地。你說,這不是甘當奴隸又是什麼?她穿上『傑米瑪』牌鞋子因為她覺得挺合適。」
「哈!把你留在家裡好賺錢!麥肯·戴德總在打算賺錢的!」
那人聽他敘述著,顯然不打算岔開他的話頭,於是奶娃得以結結巴巴地說完:「你能幫我點忙嗎?」
「我會付錢的。」奶娃說。
「我不管他們是不是有善果。事實是他們加害別人。」
「害羞什麼?」
「你什麼時候動身?」
「戴德?麥肯·戴德,你是這麼說的嗎?」
「不過不像我這麼迫切。」
「勞駕,」奶娃說,「牧——庫波還在這兒嗎?」
「我是再同意不過了。」
「我的名字也叫麥肯·戴德,不過我只有三十二歲。您認識我父親,也認識我父親的父親。」到此為止,還算不錯。他的聲音一點沒變。這下他只消弄清他對當前的局面是否判斷正確。她沒回答他。「您是瑟絲,對嗎?」
「我也沒想過她會跟他結婚。她太害羞了。」
那股子鹽味又回到了他的嘴裏,他被自己的信念、希望和追求激勵,只好把自己的雙手放到熱乎乎的石頭上來焐干。他想到了那些老人們令人憐憫的如饑似渴的眼睛,想到了他們對由麥肯·戴德的兒子所完成挑戰的消息的切望,也想到了那些白人,他們在射殺了祖父之後,又神氣十足地在果園中搖來擺去,品嘗著喬治亞的蜜桃。奶娃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開始邁過石頭。
可是他們朝他頭頂開槍,吃上了他的美味的喬治亞桃子。甚至還在孩童時代,這些人就開始一蹶不振,而且至今仍奄奄待斃。在那幾個晚上的談話中,他們看著奶娃,有了一種渴望。他說的某些話會重新點燃希望之夢並制止他們正在走向的死亡。正因如此,奶娃才開始講他的父親,也就是他們熟知的那個孩子,那個神奇的麥肯·戴德的兒子。他有點夸夸其談了,可他們卻一個個如夢初醒,雀躍起來。他父親擁有多少房產(他們咧嘴笑了);每兩年要換一輛小汽車(他們開懷大笑了);當他告訴他們,他父親怎麼打算買進艾利·拉卡瓦納(這樣說好聽一些),他們高興得喧鬧成一片。這就是他!那個老麥肯·戴德的兒子,不錯!他們想把一切都打聽清楚,而奶娃覺得他自己像個會計似的滔滔不絕地如數家珍,描述著一樁樁交易,租金的全部收入,銀行存款,還有他父親正在盯著的一個新的生財之道——股票市場。
「要是我抽煙,您不介意吧?」奶娃有點放鬆了,他希望抽上支煙會進一步放鬆。
「你把我弄糊塗了。」https://read.99csw•com奶娃說。
他們倆全都起身,下樓朝大廳走去。「看準了再邁步。這兒沒有燈。」狗從四面八方哼哼唧唧地跑過來。「該喂它們啦。」她說。奶娃開始下樓梯,下到一半時,他轉過身來,朝上看著她。
奶娃的好心好意碰了壁,他也就以同樣冷淡的口吻回敬她說:「您對那些白種人這麼疼愛嗎?」
「他們那地方不錯。相當不錯。現在歸一個白人了。因為他們想要的就是那塊地方。所以他們才槍殺了他。那事激怒了這裏的許多人,可以說是全體居民。把那伙人嚇壞了。你爹不是有個妹妹叫派拉特嗎?」
「我就是來拜訪您的,」他說,「我和庫柏牧師還有他太太在一起盤桓了幾天。是他們讓我到這兒來的。」
他小時候曾經做過夢,那是差不多每個孩子都會做的夢,他總是夢見女巫追著他沿著一條陰暗的小路跑下去,兩邊是樹木和草地,最後總是跑進一個房間,再也無處可逃了。有的女巫身穿黑色衣裙,內套紅色襯褲;有的長著粉色的眼睛和綠色的嘴唇;有小個子的,有長身子的,有擰眉攢目的,有笑容滿面的,有厲聲高叫的,也有放聲大笑的;有的飛,有的跑,有的只是在地面上滑。所以,當他看到樓梯頂上的女人時,已經無路可退,只好迎著她張開的雙手走上樓梯,她的手指為他大大分開著,她的嘴對他大張著,她的眼睛在吞噬著他。在一個夢境中,他爬上了樓梯。她抓住了他,抓住了他的雙肩,把他拉向她自己,然後緊緊地把他摟在懷裡。她的頭靠在他胸前,他感到她的頭髮就在他下巴底下,她瘦骨嶙峋的雙手像鋼簧似的摩擦著他的脊背,她鬆軟的嘴唇往他的背心裏呼哧呼哧地吐著氣,弄得他頭暈目眩;不過他心裏清楚,總是就在這向他一撲或令人厭惡的擁抱的剎那間,他一定會隨著一聲尖叫、一挺身子就驚醒過來的。這會兒,他只是一挺身子。
肚子里填滿了漢堡,挺不舒服,腳又酸痛,可現在總算坐下了,他甚至不能體會在洞中淺坑裡的失望了。他在汽車裡一下子就死死地睡著了,足足睡了幾個小時,醒來胡思亂想了一番,就又打了一陣瞌睡,在停車休息的站頭才醒過來,吃了一碗豌豆湯。他到一個雜貨店裡重新買了一套盥洗和剃鬚用具——原來的全都落在庫柏牧師家中了——決定等一陣子把鞋修好(這時是用膠姆糖粘住了裂口),把西裝縫補一下;到了弗吉尼亞再買一件新襯衫。
「我不是指那個。我不是說他們要你死;他們要你這個活跳跳的生命。」
「噓!」瑟絲輕聲說。
「我願意去看看那個山洞。那個他在……那個放他的地方。」
「沒什麼,沒什麼,」那人說,「祝你晚安,再見。」說著話,他就走開了。
「不。真的不是。她總自豪地說她從來不是奴隸。她家的人也從來沒做過奴隸。」
「石頭巷。沿著這條街走到郵局。在郵局那兒拐彎,就是溫莎街,再過去下一條街就是石頭巷。他就在那兒住。」
「他開的是什麼牌子的汽車?」
「有一次,就有過一次。」吉他說。他又想起了當那個白人遞給他母親四張十元美金時她那一副笑臉。眼中流露出來的不只是感激之情。還有別的。不是愛,而是一種愛的願望。她丈夫讓電鋸劈成了兩半,就這樣被胡亂塞進了棺材。吉他聽工人說,兩半屍體根本就沒有拼接在一起,而是把切口朝下,帶皮的一面朝上,並排放在棺材里。兩半屍體面對面,一邊一隻眼,互相看著。一隻鼻孔可以吸進另一隻鼻孔呼出的氣。右頰對著左頰。右臂肘放在左臂肘之上。吉他那時還是個孩子,他擔心到了末日審判那一天,父親被喚醒之時,睜開眼見到的第一樣東西,不會是上帝莊嚴神聖的頭部,甚至也不是那彩虹,而是他自己的另一隻眼。
「您剛才講他妻子讓他保留那個姓。您知道他的真姓名是什麼嗎?」
奶娃轉過身,伸手從箱里取出一瓶。
「不是公開的。她藏起了他們。」
「不是我,是我們。我們有活兒要干,夥計。而就在最近。」吉他眯起眼看了看奶娃,「就在最近,我們有一個人給趕到街上了,至於讓哪個房東,我不必說出來。他的工資給扣發了,因為那房東說他欠了兩月租金。那個房東需要這兩個月的房租來修補牆上的一處十二英寸見方的洞,就像一條魚需要兩個褲兜一樣。現在我們得照顧他,給他找個地方住,還要付清所謂欠租,還要——」
「別這麼說,那有點不公平了。」
「哦,是這麼回事。」
「意思就是我感到緊張。真的緊張。我要吃點麵包。」
「好的。好的。您呢?」
「要是有什麼賬要算的話,瑟絲照管過。」
「也許會容易些,可是在林子里轉悠,兩人比一個人更引人注意。如果我把東西弄到手,我就把它背回來,照我們講好的對半分。要是我弄不到,嗯,反正我要回來的。」
「沒人能選擇為什麼而死。」
即使如此,他母親還要對那人滿臉堆笑,表示出愛的願望,而那人恰恰對他父親給永遠一切兩開負有責任。讓他厭惡的,不是工頭老婆的裝神弄鬼,那是後來的事了,而是當時的事實:鋸廠老闆隻字不提人身保險,只給了他母親四十塊錢,「幫你和孩子們渡過難關」。她高高興興地接過了錢,在葬禮當天給每個孩子買了一根大大的薄荷棒糖。吉他的兩個妹妹和懷抱中的小弟弟舔著那骨白與血紅兩色的棒糖,可吉他做不到。他手裡拿著棒糖,由它化了。他就這樣整整一天拿著棒糖,不管是在墓地上,在葬禮晚餐時,還是在那個不眠之夜。別人以為他是小氣鬼,拿他開玩笑。可是他既吃不下去也不想扔掉,最後,在屋子外面的廁所里,他讓棒糖掉進了土糞坑。
「有一次,」他說,「就有過一次。」那陣噁心重又掠過心頭。「危險就在這裏,」他說,「挺大的危險。不要上那些肯尼迪的當。我來告訴你實情:我希望你爹說得對,東西還在山洞里。我真心希望你不要三心二意,一定要把它弄回來。」
「庫柏牧師……他們還以為您已不在人世了。」
奶娃心中感到惱火了,但是他不願讓這孩子認為他害怕一個人留在這裏,因此只好同意讓他——他看了一眼腕上的笨重而設計過分的手錶——在中午時分回來。當時是上午九點鐘。
「您知道他們倆吵架的事?」他不動聲色地淡淡一問。
「她的肚皮。」
「哦。」奶娃說著,竭力忍著煙癮,打了長長的一個嗝。
「庫波?」那個人說,「我想他到那邊那個汽車站去了。看到了嗎?車站就在那兒。」
「往哪兒去啊,夥計?」
奶娃閉上眼睛,在夢境未完時無能為力地脫開身子。使他從夢中浮起的是他膝頭周圍一陣哼哼唧唧的叫聲。他低下頭看去,只見有一群狗圍著他,眼睛都是金色的,就像他從窗口望見的那個聰明孩子的眼睛一樣。猛然間那婦女放開了兩手,他也低頭看了看她。在狗的平靜、健全和窺探的眼睛的對比之下,她的眼睛看著是發瘋的。在狗梳理得光溜溜的炮筒色皮毛的對比之下,她的毛髮是蓬亂骯髒的。
奶娃的腳痛得讓他簡直要哭了,他硬挺著走到那個代售午餐的汽車站,找櫃檯後邊那男人。那人不在,一個女人主動來搭話。說了半天奶娃總算明白了,他的行李箱不在,那男人也不在,她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個黑孩子取走了,站里沒有行李寄存處,她十分抱歉,不過要是那孩子沒有取走,他可以到站長室去瞧一瞧,是不是還有什麼事她可以幫忙的?
聽著那張嘴裏吐出這樣的聲音,真讓人毛骨悚然。也許他的耳朵出了毛病。他想聽聽自己的聲音,於是就決定抓住機會,自然地說上兩句。
兩條狗哼哼著喘起粗氣,她碰了碰它們的腦袋。那兩條狗在她身邊,一邊站著一隻。「他們可喜歡這地方了,喜歡極了。從大海對岸買回來粉紅色紋理的大理石來裝修這棟房子,從義大利雇來工匠做了那盞枝形吊燈,害得我兩月一次爬上梯子用白細布擦光抹凈。他們愛這住宅,為它偷盜,為它撒謊,為它殺人。可是如今剩下的卻是我。我,還有這些狗。現在我再用不著在這裏洗這刷那的了,永遠不用幹了,什麼也不必幹了。不會為了一點污跡、一粒灰塵,去抬手動腳了。在這個世界上他們所為之生存的一切都會崩潰、腐爛。那盞枝形吊燈已經掉落下來,摔得粉碎了。現在就在下面舞廳的地面上散堆著,摔得粉碎了。什麼傢伙把吊繩咬斷了。哈!我是一心要看這房子徹底完蛋,親眼看著一切真的都完蛋了,而且沒人再來修理安裝了。我弄來這些狗就是為了要親眼看著。它們可以不讓生人進屋。在她死後,人們竭力想進來偷點東西。我就放狗去咬他們。然後我就把狗好好地養在這屋裡。你可以看看這些狗在她的卧室里都幹了些什麼。那牆上沒有壁襯,一點不剩了。那些鑲有金銀絲的錦緞壁襯是當年幾個比利時女人花了六年的時間才織好的呢。她愛極了——哦,她愛到了什麼程度啊。三十條魏瑪蘭納只用一天就把全部壁襯撕下牆來了。要不是我怕那衝天的臭氣嗆壞了你,我就帶你去看了。」她向四周的牆上看了一眼,「這是最後一間屋子了。」
他現在累垮了。真的累垮了。他再不想見庫柏牧師和他那伙經得起餓的朋友們了。而且他當然也不想對父親或吉他解釋什麼了。於是他重又蹣跚地走回汽車站,買了一張下一班向南開的汽車票。是在南邊,而且該在弗吉尼亞。因為現在他認為已經知道了怎樣弄清楚金子的下落。
「什麼真漂亮?」
「只知道事實,不知道原委。派拉特是剛生完小孩回到這兒來的。那是一個冬天。她對我講,他們倆離開這裏以後就分手了,從那以後她再沒見到他。」
「它們不漂亮,只是很奇怪,不過它們能看家。我為照顧它們完全累垮了。它們原來是巴特拉小姐的。她喂它們,給它們配種雜交。多年來一心想把它們弄到美國養狗俱樂部去。可他們不準。」
可能是由於威士忌的酒力,每當他喝這酒的時候,總感到別人溫文爾雅,這個故事他以前不知聽過多少遍了,每次總是半心半意的,今天聽這人再次講起這個故事,他卻備覺興奮。也可能是由於身處當年故事的發生地,連故事本身似乎也真實了許多。過去在寶貝街聽派拉特講山洞、樹林和耳環的故事,或是在非醫生街從汽車噪音中聽他父親講燒野火雞的故事,總感到像是聽天方夜譚,似乎發生在另一個世界或另一個時代,甚至是編造出來的。可是在這裏,在牧師家中,坐在豎式鋼琴旁邊的藤椅中,喝著從蛋黃醬罐子中倒出來的家釀威士忌,這故事就真實可信了。他剛剛在不知不覺之中走過了當年給派拉特做耳環的地方,而她那隻耳環早在他是個小孩子的時候就已經引起他的注意了,做那隻耳環使這裏的黑人得知,被害者的孩子還安然無恙地活著。而這間屋子,就是做耳環的那人的兒子的起居室。
「她都干過些什麼呢?」
「現在那地方沒什麼可看的了。已經過去很久了。」
「我爹可不知道。」
「汽車站拐過那個彎就是。」他們已經開車來到丹維爾郊外,「不費勁兒就到了。」
「一個發育不全的小矮個兒。我告訴他不要抽煙,可是孩子們總是不聽話。」
在他身後一英里處是一條碎石子路,有一兩輛汽車發出的讓人聽了踏實的聲音——其中一輛是庫柏牧師的小汽車,開車的是他十三歲的侄子。
一叢灌木在他面前堵住了去路,他氣憤地往邊上猛地一推,卻看到了一扇柵欄門和面前的一條道。碎石子路、汽車、柵欄柱子、文明。他抬頭看看天,想估計一下時間。太陽從連他都知道的正當頂向西偏了一刻。他猜該是一點鐘了。「侄子」一定來過又走了。他伸手到后褲兜里去摸皮夾。皮夾角上已經讓水泡白了,可裡邊裝的東西並沒濕。五百美元,他的汽車駕駛執照,一打記電話號碼的紙片、社會保險卡、飛機票存根、乾洗衣服的收據。他朝大路上來回看了看。他得弄點吃的,然後朝南走,他相信丹維爾就在那個方向,要是能儘快搭上一輛過路的汽車就好了。他不光是餓透了,兩隻腳也痛。開過來的第三輛車停下了,那是一輛一九五四年出的「雪佛蘭」,司機是個黑人,對奶娃的衣著跟「侄子」一樣表示感興趣。他好像沒看見也不在乎奶娃膝蓋上和胳膊下撕破的口子、用領帶綁著的鞋,還有他頭上的樹葉、周身衣服上的泥土。
庫柏牧師聳了聳肩,「你們那地方的白人有什麼不同嗎?」
「那麼,為什麼我父親,一個長得挺黑的黑人,在我出生之前就要殺死我呢?」
「小傢伙,我希望我從來不必問我自己那個問題。」
埃斯特從廚房回來了,手中端著一個可口可樂盤子,上面有兩隻杯子,還有一個大大的蛋黃醬罐子,裡邊裝的像是水。庫柏牧師把酒倒進兩隻杯子,既不用冰,也不兌水——完全是純黑麥威士忌,奶娃一咽,把喉嚨嗆得火辣辣的。
「別聽人瞎說。那不是你要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