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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九

第一部

「她可憐的丈夫的骨骸,她沒錢埋葬。派拉特原來在什麼地方有個丈夫吧?」
他不再朝吉他住處去了,他打算以後再見他。
奶娃轉過身,穿過房間。他想,這個勸告倒不錯,幹嗎不接受呢?他把門關上了。
「莉娜,冷靜點。我不想聽了。」
在格拉漢姆小姐鼓勵科林西安絲打字以便可以對她女主人的寫作加以協助之後不久,有一個黑種男人在汽車上坐到了科林西安絲的身旁。她根本就沒注意他,只看到他衣著破舊,老氣橫秋。可是很快她就意識到他在盯著她瞧。她斜眼瞟了他一眼,想證實一下,卻遇到了他的容光煥發的微笑。科林西安絲趕緊扭回頭,直到他下車再也沒改變姿勢。
「報紙總那麼說。每當……」
他們在凌晨四點鐘醒來了,或者確切地說,是她醒來了。當她睜開眼時,看到他正盯著她,眼裡既不是淚,也不是汗。儘管開著窗戶,屋裡還是很熱。
「沒有?可你又認為他住城南區,所以配不上她?跟你交朋友可以,但跟她交朋友不行,對不?」
科林西安絲明白,她為他感到羞恥,她應該再告訴他一些其他秘密,像她的工作性質之類,何況,他永遠也不能登她家的大門。她還為自己感到的羞恥而深深地痛恨他,有時就在他正明顯地表達他的景慕之情,不斷誇讚她的容貌、舉止、聲音的時候會恨起他來。不過,這種輕蔑心理只是一閃而過,從來沒有使她拒絕去看露天電影,因為在那種場合,她是某個人唯一的渴望與滿足。
她剛把大門關上就聽到了說話聲。她本能地摸了一下蓬鬆了的頭髮。話音從餐室那邊傳來,從關著的廚房門背後傳來。是男人說話的聲音。科林西安絲眨了眨眼睛。她剛剛離開一座住宅,那兒的男人們坐在亮著燈的廚房裡,高喉嚨、大嗓門地談著話;回到家裡來又碰上了同樣的情況。她不曉得是否夜間的這一時刻,她不熟悉的這一時刻,屬於——從來就屬於——男人;或許,是否這是一個秘密的時刻,在女人們入睡之後,男人就像從龍齒縫裡鑽出來的巨人一樣站直身子,聚集到她們的廚房裡。她踮起腳尖,走到門邊。她父親正在說話。
「那又有什麼不同?如果是你一個人而且告訴了他們你的名字,他們絕不會把你關在裡邊,也不會搜查汽車,也不會打開口袋。他們認識我。你看到了,我去了以後他們是怎樣表現的。」
「……也不是上了歲數在門廊上靠在一起。」
「在樓下門廳那兒,」他說,然後,又抱歉地說,「我給你弄點什麼東西吃好嗎?」
「不。」
他點了點頭說:「我不想要一個玩具娃娃,我需要一個女人,一個成年的女人,一個不害怕她爹的女人。我猜想你並不想當一個成年女人,科莉。」
叫作莉娜的瑪格達琳從睡袍的口袋裡抽出一隻手,給了奶娃一個嘴巴。奶娃挺了一挺,朝她比畫了一下。她不管這些,照舊說道:「我可以拿我的名字瑪格達琳擔保,你就是我要邁過的界線。我原以為因為那棵樹活著就沒事了。可是我忘了有各種各樣往人身上撒尿的方法。」
「樹還沒死,可是快了。今年葉子不會變色了。」
奶娃用右手的無名指揉了揉眼角。他困極了。「是啊,你會說那是討厭透了的小便,對吧?你想讓我再往這樹上撒一泡?」
「完全是一個錯誤,」他父親說,「小小的一團糟。這並不是說我們得撒手不幹。」
「對不起,我不能在外面過夜。我不能讓他知道咱們的關係。還不到時候。」可是什麼時候才算到時候呢?她揣摩著。要是四十四歲還不到時候,那要等到何年何月呢?要是現在還不行,現在我那地方的毛已變灰,乳|房也已經因為到了歲數而下垂,那又要等到哪一天呢?
他還是一動不動。為了防止他換擋開車而去,把她孤零零一人留到大街上,科林西安絲在慌亂之中踩著擋泥板爬上車頭,大伸著四肢趴到引擎蓋上。她沒有透過風擋看他,就這麼趴在那裡,拚命想用手指抓住鋼罩子。她腦子裡什麼也不想,一心只要吊在那裡,決不讓車子開走,哪怕他用每小時一百英里的速度把車開走,她也要這麼吊著。由於使勁抓著引擎蓋,她兩眼閉得死死的,而且也沒聽到車門打開又關上,也沒聽到波特繞到車頭來的腳步聲。當他把手放到她肩上,輕輕把她摟到自己懷裡時,她起初還尖叫了一聲。他抱著她到了車子的右前部那兒,把她放到地上站好,為她打開車門,幫她在座位上坐舒服。回到車裡,他把她的頭靠在自己肩上,等她那陣輕輕的抽泣平息了,才離開司機座位,到便道上撿起她剛才丟掉的提包。然後他把車開到第十五街三號。那棟樓也是麥肯·戴德的房產,裏面住了十六個房客,也就是在那棟樓的頂樓窗戶里,這位亨利·波特曾經揮舞著滑膛槍大哭大叫,還往院中婦女的頭上撒尿。
「不。」
「那棵小楓樹。就在那兒。」她指著一棵大約有四英尺高的小小的楓樹,「現在葉子本來應該開始變紅了。九月份已經幾乎過去了。可是還沒有變;葉子綠綠的就枯萎了,落下來了。」
「這是……給你的。不是玫瑰花,也不是絲質內衣和一瓶瓶香水。」
「這是給你的,姑娘。是啊,這是給你的。」
這樣一個虛假的姿態配上她那一套害怕忤逆不孝的虛假感情,使她馬上覺得自己一定讓人看著蠢得可笑。他們倆在這部舊汽車裡干過的事,還有她讓自己脫口而出說過的話,就像五分鐘以前剛發生的一樣清新……而現在居然撫摸著太陽穴,照著麥克爾-瑪麗口授時的那種語氣說出了「我不知道」,不但使她感到難為情,也一定讓波特覺得討厭,因為他把手從她臉上撤下來放到了方向盤上,並且立即發動了汽車,慢慢地開上沙礫通道。
奶娃邁著自己覺得挺神氣的緩慢步子走向窗口,扒開窗帘,目光隨著她的手指望去。他只能看到宅旁的一片綠草地。看不見有什麼東西在動,但是他擔心在晨曦中可能會漏掉什麼。
「過會兒不行嗎?」他也很和氣;他對自己聲調里的禮貌頗為滿意,他實在是太乏了。
「你出來了,是不是?你只在那兒待了二十分鐘。」
「是一次錯誤,不是一次失敗。不過說明東西藏在別處。就是這麼回事。」
「波特。」
「波特?」那聲音不大相信地問,「你上什麼班?」
「那是一年的夏天,就是爹剛買了『柏加』汽車那年。我們一起去兜風,你要上廁所。想起來了吧?」
「波特。」
「當時是我領你去的。我們是在野地里,沒廁所可去。於是他們就讓我領你去。媽媽本想去的,可是爹不讓她去。他自己當然也不肯去。科林西安絲翹起鼻子,乾脆不幹,所以只有我去了。我也穿著高跟鞋,也是個女孩子,可是他們讓我去。你跟我只好滑下路邊的小坡。那地方挺僻靜。我解開你的褲子就轉身走開,這樣你就可以一個人在那兒撒尿了。草地上到處長著紫羅蘭和野生的長壽花。我采了一些花,還從一棵樹上拽了些嫩枝。回家以後,我就把它們都種在那兒了。」她沖窗外點點下頦,「在地上挖個坑,插|進去就是了。你知道,我一向喜歡花草。是我帶頭做絨花的,不是媽媽,也不是科林西安絲,是我。我喜歡干這個。可以讓我保持心情平靜。正是出於這個原因,他們讓收容所里的人們編籃子、織不值錢的毯子。讓他們幹活,他們才能安分守己。要是沒活兒干,他們就可能會發現那些真正不對頭的東西,並且會……干出什麼事情,一些可怕的事情。你往我身上撒尿之後,我本想殺死你。有一兩次我還下過手,不過都是些微不足道的辦法,把肥皂塗到你浴缸里之類。不過你沒滑倒,沒跌斷骨頭,也沒從樓梯上滾下去,什麼意外都沒發生。」她出聲笑了一笑,「可是後來我注意到,我栽到地上的花,你往上撒了尿,結果就都死了。不過那小樹枝倒沒事,活了,就長成了這棵楓樹。所以我不再為這事大驚小怪了——我指的是你撒尿這件事——因為樹還在長。可是如今卻活不了了,麥肯。」
「你最好謝天謝地我帶上了錢包。」
「我父親。只是由於我父親……他的為人。」
他搖搖晃晃地走上樓梯時,記起了派拉特跨出「別克」車門時的背影——背著口袋,腰一點都不彎。他還記得她從車邊走開去的時候,吉他怎樣瞪大眼睛望著她。麥肯把吉他帶到地方讓他下車,奶娃對他說「以後見」,他既沒回答,也沒扭頭。
「我從來沒跟你說過假話。我以為咱們兩人都知道……都清楚……這個問題。」
「不!」麥肯拍著桌子,「東西應該在那兒,應該在。」
「那就快說吧。我要馬上去上班了。」
「警車裡邊沒有電話。」奶娃厭煩了。他把頭抬起來,放在手上支著,對著襯衫袖子說話。
「為你感到羞恥?」她吃驚得目瞪口呆——她是真的吃驚了,因為她從沒想到他會猜中她的心思。「要是我感到羞恥,我根本就不會同你見面了,更甭說這樣了。」她手指著他們坐的小汽車外面,在露天電影院熱氣騰騰的場地上停著一排排小汽車。
她接過杯子來,輕輕嘬了一口,一邊盡量不讓冰塊碰到牙齒,一邊從水面上看著他。她赤腳站在那裡,汗濕的頭髮像油漆似的粘到兩頰上,感到一陣愜意。內心的虛榮現在完全被一種嶄新的自尊所替代。她感謝他,感謝這個男人——他從她父親那裡租來這間斗室,他吃飯用刀不用叉,他甚至連一雙像樣的皮鞋都沒有。她父母讓她終生杜絕交往,而她過去不肯交往的也正是這種男人,因為人人都知道,這種男人對自己的女人動手,出賣她,羞辱她,遺棄她。科林西安絲往他身邊走過去,用手指抬起他的下巴,在他的喉頭輕柔地吻了一下。他用兩手https://read.99csw.com捧著她的頭有好一會兒,後來她閉上眼睛並想把手中的水杯放到一個小桌上。
「我知道。不過你還可以為我耽擱一分鐘,對吧?」
第二天他又坐在了身旁。她也再次表示了不屑一顧。這一周的其餘幾天,他再沒盯著她看。但是第二周的星期一,他故態復萌,又不停地看著她,臉上的表情讓人沒法只報之一瞥。就這樣,兩人偶爾目光接觸持續了一月之久。科林西安絲覺得,她有點怕他,因為在他的舉止中暗含著期待,一種滿懷信心又確定無疑的期待。後來,一天早晨,他在行將下車之前,在她身旁的座位上丟下一個白信封。她一直沒去動那信封,但到臨下車拉鈴時,實在憋不住,就盡量詭秘地一把抄起攥在手裡。
「哦。」她拽了拽幾縷粘在一起的汗濕的額發,「請弄點喝的,要冷的。」
聽寫員——這就是科林西安絲自己挑的詞,而既然這個詞從十九世紀起就已明白無誤,她母親也就點了頭,並且在同她那些女客們講起自己女兒從州里的詩人羅瑞埃特那裡弄到一個什麼職務時,對別人投來的不解目光心中暗自得意。「她是麥克爾-瑪麗·格拉漢姆的聽寫員。」這樣一個費解的拉丁詞語使她女兒的職業(何況,她根本不需要工作)聽起來難懂,讓人覺得一定要求很高,而且與她所受的教育完全一致。在場的婦女都不敢再追問細節,而是盡量記住這個詞的聲音,可是在詞典里仍然查不到,不過,麥克爾-瑪麗·格拉漢姆這個名字給她們的印象恰到好處。當然,這是一句謊話,即使用「秘書」這個更簡單的詞也還是瞎說,但是露絲還是堅信不移地一而再、再而三地對人這樣說,因為她相信這是真的。她當時並不曉得而且後來始終沒有發現,科林西安絲是格拉漢姆小姐的使女。
「不是野餐……」
「我,什麼?」
格拉漢姆小姐初次見到科林西安絲時,並沒有什麼深刻印象。首先,這位預期的僱工比約定的時間早到了十分鐘,而麥克爾-瑪麗的作息時間表是分秒不差的,這時卻要讓她被迫穿著印花睡袍來開門。繼這一失誤之後,這女工那嬌小的身材也使她不快。顯然,這樣一個女工是不能勝任掛帷幕、放雨窗或任何連續不斷的繁重的洗刷工作的。但是當麥克爾-瑪麗得知了這女人的姓名之後,她讓「科林西安絲·戴德」這個聲音迷住了,當場就僱用了她。正如她事後告訴朋友的,她的詩人的敏感壓倒了她的良好判斷。
「可你明明在開玩笑,對不?」
「你給我聽著。」奶娃這時酒已醒了,盡量一字一頓地說著,「我準備給你的雪利酒留點餘地——但也有一定限度。把你的手收起來吧,別再碰我。你說的這些往人身上撒尿的話都是什麼意思?」
科林西安絲把它扔進存放一天廢物的棕色紙口袋裡。信封和卡片就在那裡待了一天,可是也在她腦海里留了一天。到了晚上,她伸手扒開葡萄皮、茶葉末和義大利香腸的腸衣,找到了信封和卡片,揩抹乾凈之後放進了她的提包。連她自己也說不上來這是為什麼。這個男人完全是個令人討厭的傢伙,他的調情也是一種侮辱。可是,多年以來,已經沒有人,根本連一個人都沒有,對她試圖(認認真真地試圖)調過情了。最起碼,這卡片對談話是有益的。她倒希望他簽上了名字,這並不出於想知道他的名字,而是看起來更正規,要不然,別人可能會以為是她自己買的呢。
「你往這棵樹上撒過尿。」
「沒有。」
一天清晨他回到家裡,她已經在樓梯頂上守候著他了。她身穿一件人造絲的晨衣,沒有戴眼鏡,給奶娃一種不真實但很和氣的感覺,就像不久之前掏了他腰包的那個男人一樣。
後來幾天,他們先互相問候,最終開始了交談。在他們談話的那一小段時間里(當然是十分小心謹慎地進行的),起碼她內心裡是盼著他在身邊的。等到她了解到他名叫亨利·波特,只不過是那一地段鐵路車場的臨時工,心中暗喜幸好還從沒向任何人透露過或讓人看過那張卡片或這男人本人。
「嗯,天快要亮了,得送你回家了。」
「記得這棵樹?」
科林西安絲在汽車以最低擋離開時,盡量向波特挨過去,她把頭靠在座椅背上。她又閉起了眼睛,深深地吸了幾口那種三小時前她弟弟吸過的帶甜味的空氣。
「你是不是指公共汽車上的那些女人?你自己知道,你可以從裡邊找一個。你幹嗎不在其中一個的膝上丟下一張致意的卡片呢?」他剛才的話擊中了要害;她竟然被拿去同那些她確信自己比她們高出一頭的人相比——她相信,結果對她不利。「她們倒是挺願意有人在她們的膝上丟下一張致意的卡片。她們確實挺願意的。可是,哦,我忘了。你不能這麼干,對吧?因為她們不識字。她們得把卡片帶回家,等到星期日,再拿給牧師讀給她們聽。當然,即使如此,她們聽了以後可能還弄不明白是什麼意思。不過,這倒沒什麼——她們反正可以看到上面印著花,字也用花體印的,她們會喜出望外的。至於那玩意兒是雜貨店所能提供的最可笑、最陳腐、最商品化的破爛貨,是無關緊要的。即使把這種破爛貨直接扔到她們的胖臉上,她們也不懂這玩意兒不值一文。她們會哈哈一笑,將肥胖的大腿一拍,立刻把你接待到她們的廚房,直接領到早餐桌上。可是你不會送給她們一張值一角五分錢的致意卡片的,對不對?哪怕這玩意兒再笨再蠢。因為她們是成年婦女,你用不著向她們獻殷勤。你能直截了當地走過去說:『喂,今晚上到我房間里來吧。』對嗎?是不是這麼回事?是不是這麼回事?」她簡直要尖叫起來了,「可你不會的。你想要一個有教養的女士,一個懂得怎樣坐下,怎樣穿著,怎樣用盤子就餐的女士。哦,在女人和女士之間是有差別的,我相信你清楚我屬於哪一類。」
「他們讓我們把車靠邊停下來時,是看不見他的眼睛的。他們什麼也看不見。他們只是緊貼著擦過,要我們出來。你說說,這要幹嗎呢?他們讓我們停車幹嗎?我們車速不快。就這麼往前開著。」奶娃去掏香煙。一想起趴在汽車上,兩腿分開,雙手放在引擎蓋上,由警察用指頭摸著他兩腿、後背、臀部、兩臂,他的氣又上來了,「他們幹嗎要攔下沒有超速的汽車?」
「她知道她在幹什麼,完全知道。」
奶娃想,好吧,金子會在那兒壞掉的。要是有人只提一下「金子」這個詞,我就得拔出他的牙。他就在廚房裡這麼坐著,想再喝點咖啡,可是太累了,不想去沖。過不了多會兒,他母親就會下樓來的;他和麥肯回來時,她已經起床了,可麥肯把她轟回樓上去了。奶娃又抽出一支香煙,看著窗外的曙光,那顯得水池上的燈光黯淡下去。太陽生機勃勃,預示著熱天氣。天越亮,他越覺得孤寂凄涼。沒有麥肯在旁邊,他獨自一人回憶了一遍夜裡發生的事情——他記得每個細枝末節,可不敢肯定這些細節當真發生過。也許是他編出來的吧。派拉特當時真矮了。當她在監獄的接待室那兒站著時,還沒警官的肩膀高——而警官的頭不過到奶娃的下巴頦。派拉特可是和他一般高的。當她跟警察嘀咕,證明奶娃和吉他的假話,說他們拽下口袋,為的是同一位老太太開玩笑,她不得不抬頭看看他。她一邊兩手打顫,一邊敘說著:直到警官把她叫醒,她才知道口袋不見了;她想不通為什麼會有人想攜帶她丈夫的骨骸逃跑;她丈夫十五年前在密西西比被人用私刑處死;那些人不准她把丈夫放下來,於是她離開了那個城鎮,等她回去,屍體已經自己從繩子上掉了下來,她把骨頭湊到一起,打算埋了,可是「管埋葬的人」要五十塊錢一口棺材,而木匠用松木板打成一副匣子也得要十二塊五,可她根本沒有十二塊五毛錢,因此她就把所羅門先生(她總叫他所羅門先生,因為他是個挺神氣的黑種男人)剩下的骨頭,裝進一隻口袋,帶在身邊。「《聖經》說,主聚合在一起的,人不可使其分開——《馬太福音》二十一章二節。我們是合法嫁娶,夫妻快活忠誠,長官。」她祈求著。甚至她的眼睛,那對大大的、昏睡的老眼,也變小了。她接著說:「於是我想,最好還是讓他在我身邊,等我一死,別人就能把他和我放到一個墓穴中。到上帝的最後審判日,我們可以一起升天,手拉著手。」
「唔唔。他們不會那麼乾的。」
「我是感謝的。老天知道我是感謝的。」
「…也不是釣魚……」
她是科林西安絲第一·戴德,是廣有財產的房產主和高雅的露絲·福斯特的女兒,是聲名顯赫、眾望所歸的福斯特醫生的外孫女。當年,老醫生是全城第二個有兩匹馬拉的馬車的人,娶的妻子曾使「瑪麗王后」號全船為之矚目,在全巴黎到處讓法國男人垂涎。科林西安絲·戴德這許多年來一直自持清白(是的,幾乎是全部時間里始終清白無瑕),現在卻在敲一個鐵路車場臨時工的汽車門窗。但她寧肯一直這麼敲下去來逃避那些紅絲絨。從前有一次,她和姐姐莉娜跟著母親走過醫院門前去百貨商店的路上,紅絲絨在雪地上四處飄散。母親懷著孕,科林西安絲第一次明白懷孕是怎麼回事時覺得可害羞了。她只能想到一件事,那就是她的朋友們要是知道她母親懷了孕會怎樣哈哈大笑。當她發現母親的肚子還沒顯出大來時,心裏大鬆了一口氣,甚至美滋滋的。但是到了二月份,母親身子變九_九_藏_書得笨重了,需要出門活動活動。母女三人就這樣在雪地里慢慢走著,留心不踩到結冰的地方。後來她們走到了慈善醫院門前,那兒聚著一大群人瞅著房頂上的一個人。科林西安絲本來比母親看見得早,可是當露絲抬頭看過去時,卻大吃一驚,把手裡提的籃子都給掉在地上了,弄得紅絨玫瑰遍地都是。科林西安絲和莉娜連忙往起撿,把花上的雪往衣服上抹,同時還瞥著醫院房頂上安了藍翅膀的那個男人。莉娜和她在笑,一邊收著玫瑰花,一邊看著那人,一邊由於害怕、窘迫和慌亂而發笑。紅絲絨、尖叫聲、那人墜落在便道上,這一切全都攪在一起,亂成一團。她看到了他的屍體,一清二楚,她奇怪為什麼沒有血。唯一可見的紅顏色在她們的手上和籃子里。母親的呻|吟聲越來越高了,看上去似乎陷到地里去了。後來終於來了一副擔架抬那具玩具娃娃似的屍體(由於沒有血,就更像玩具了),還來了一輛輪椅,把她媽媽直接送去產房。
這一對女主人和使女相處十分融洽,科林西安絲工作了半年之後,麥克爾-瑪麗建議她學學打字。於是,科林西安絲簡直就要當上「聽寫員」了。
「什麼是更發瘋的呢?這麼長時間,她身邊拖著一口袋金子,還是一個死男人的骨頭?嗯?是哪一樣?」麥肯問道。
奶娃驚詫不已。他原以為派拉特對《聖經》的知識無非是從裡邊挑名字,可她居然引證《聖經》的詞句和章節。更有甚者,她當時看著奶娃、吉他和麥肯就像不知道他們到底是誰。事實上,當問到她是否認識他們時,她直截了當地說:「不認識這個人,這個。」看著她哥哥。「可我敢說我注意到在我們居民區附近有這傢伙。」說到這裏,她指著吉他,而吉他坐在那兒簡直像一尊石像,兩眼如死人一般。後來,麥肯驅車送他們一塊兒回家——派拉特坐在前面,吉他和奶娃坐在後邊——吉他一句話也沒說。他的氣憤像從皮膚滲透出來的熱量,從開著的窗口吹進來的熱氣都顯得清新爽快了。
「也許是吧,」他說,「咱們來說說看,科莉。」他的指關節撫摸著她的下頦,「你把問題擺一擺吧。」
他轉過臉來對她微笑著說:「你剛才說是件重要事。」他沒有生氣,甚至沒有煩躁,他對自己的心平氣和很滿意。
「知道了什麼內情?沒什麼可知道的。這是一次失敗。」奶娃的聲音像水泡一樣膨脹著。
友誼猶如一隻伸出的手,
「連一分鐘也用不了,這事挺重要的。」
「對於誰配得上誰,你都知道些什麼?而你又從什麼時候起操心起科林西安絲的痛癢?你一向嘲笑我們:科林西安絲,媽媽,我,你指使我們,要我們給你干這干那,還要說長道短。什麼我們怎麼給你做飯啦,我們怎麼收拾你的房間啦。可是如今,你突然關心起科林西安絲的生活幸福,把她同你不贊成的男人拆開。你算老幾?你有什麼資格贊成或反對某一個人或某件事?早在你的肺還沒長成之前的十三年,我就已經在呼吸這個世界的空氣了。科林西安絲呢?也要比你大十二歲。你對我們姐妹二人毫無了解,你就知道我們做絨玫瑰花。你小時候不會吐唾沫,科林西安絲就把你的口水從下巴上抹掉,現在你倒懂得什麼人配她最合適了。我們的少女時代全花在你身上了,就跟一枚五分硬幣一樣。你睡著了,我們得保持安靜;你餓了,我們得做飯;你要玩,我們得哄你;等你長大,懂了一個女人和一個雙色『福特』車不同時,這屋子裡的一切都為你戛然而止了。你還是不肯洗內衣,不肯鋪床疊被,不肯拔掉澡盆里的堵塞,或是把你的髒東西從一處挪到另一處。直到今天,你也從來沒問過我們倆,我們是不是累了,傷心了,或是想要一杯咖啡。你真是油瓶子倒了都不肯扶,你連一道比小學四年級數學題更難的事情都沒解決過。你有什麼權利來決定我們的生活?」
奶娃用袖子抹掉眼淚,「憑什麼鎖她?在她講完那段故事之後嗎?」他又放聲大笑起來,「她走進那裡,就像路易絲·比弗斯和巴特夫萊·麥昆變成一個人出場了。『是,長官,老爺。是,長官,老爺……』」
今天我滿懷衷心的熱忱,
「這不是拘留的原因。是因為帶著一口袋石子和人骨開車才被拘留的。人的骨頭。如果你是個還有一半頭腦的警察,那就是一個線索,說明曾有一個人是和這骨頭連在一塊兒的。」
「莉娜,我實在是垮了……」他和藹地講起道理。
在樓下的廚房裡,奶娃在桌上抱起兩臂,低垂著頭,「我不管。我不管東西在哪兒。」
「要是光你一個人,他們會放掉你的。只要你一告訴他們你的名字,他們立刻就會放你走。可你偏和城南那黑鬼一塊。這樣才弄了個拘留。」
除去揩抹廚房瓷磚和保持木質地板鋥光瓦亮之外,格拉漢姆小姐家的活兒並不重。女詩人索然獨居,把自己的時間和活動安排得井井有條,以適應藝術家繁重的職業要求。作為一位詩人,她當然不能顧及其他。婚姻、子女——這一切都讓位給了偉大的苦吟,而她的家也成了獻給她斟詞酌句的事業(以及她先父慷慨的遺囑)的貢品。房間中的色彩、傢具和規定,全是根據靈感的價值來作出選擇的。她不贊成某件擺設時,就喜歡說:「有那玩意兒在這屋裡,我可一行詩也寫不出來。」那玩意兒可能是一隻花瓶、管道工新拖進來的一個盥洗室的新臉盆、一株新的栽培植物,甚至是聖約翰學校三年級學生為了感謝她在節日集會上為他們做的感人朗誦而送來的聖誕節花環。每天上午十點到十二點,下午三點到四點一刻,是她的寫作時間。晚上則經常用來同當地的詩人、畫家、音樂家和小說家聚會與討論。在這種場合,他們對其他藝術家進行褒貶,對市場則既輕視又好奇。在這夥人中間,麥克爾-瑪麗·格拉漢姆儼然是一位女王,因為早在一九三八年她就出版了第一部詩集,叫作《我的靈魂的四季》,之後在一九四一年又出了第二部,叫作《遠岸》。不僅如此,她的詩作還在至少二十家小型文學雜誌、兩家紙張精美的通俗雜誌、六家大學學報和數不清的報紙周日副刊上刊載過。在一九三八至一九五八年之間,她還曾九次獲得年度詩人獎,並最終以眾所垂涎的桂冠詩人榮譽登頂。在頒獎儀式上,聖約翰高中的集體朗誦社團演出了她最有名的作品《警句》。然而,這一切都沒有鼓勵她的出版人出版她的那部暫定名為《遠岸》的詩文全集。不過,她自己並不懷疑這些出版人總有一天會找上門來的。
「洗澡間,」她囁嚅著,「洗澡間在哪裡?」
「你打算送我回家嗎?」她有意不讓自己的聲音里流露出焦慮,這一點做得很成功,她的話語聽起來挺驕傲,也挺隨便。
他一走到室外,九月份的熱空氣馬上向他撲來,把浴后的清爽一掃而光。麥肯把「別克」車開走了——老邁的年齡迫使他減少了步行——於是奶娃便徒步到吉他的住所去。當他走到街角時,他看到一輛外觀熟悉的灰色「奧爾茲莫比爾」停在一棟房子跟前,他從車子後窗上的鋸齒狀裂口,認出這輛車。車裡坐著幾個人,外面還站著兩個:吉他和「鐵道」托米。奶娃放慢了腳步。托米正在說著什麼,吉他不斷地點著頭。接著兩個人握了握手,那種握手的方式,奶娃以前從來沒見過:先是托米用雙手握住吉他的右手,然後吉他又用雙手握住托米的右手。托米進了汽車,吉他飛快地繞過房子,來到通向他房間的側梯跟前。那輛「奧爾茲莫比爾」——奶娃推測它是一九五三或一九五四年的型號——拐了一個小彎,掉過頭向他開來。車子從身邊駛過時,裏面坐的人都眼睛朝前看著。開車的是波特,「鐵道」托米坐在另一邊,中間是「紐約州」;坐在後排的是「醫院」托米和一個叫尼羅的男人,第三個人奶娃不認識。
「哦……莉娜,我長這麼大確實幹過一些事情,連我也覺得不怎麼樣。但我可以向上帝發誓,我從來沒往你身上撒過尿。」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乘著乾乾淨淨的白艇。」
「還往我身上撒過尿。」
「兩小時。」
他就這樣醉醺醺、昏沉沉地過了兩天一夜,要不是由於同叫作莉娜的瑪格達琳進行了一次清醒的談話,這種局面至少還要再延長上一天。自從他上九年級以來,他跟這個姐姐從來沒有連續不斷地說上四句話。
她搖了搖頭。現在她無論如何也不肯把頭髮在頸后挽起一個大髻。
「在你到的時候,他們的表現並沒有什麼兩樣……」
「不。」
「我在那洞里整整待了一天一夜,當我第二天早晨向外看的時候,你已經不在了。我害怕我會碰上你,可是連你的影子都沒有。大概過了三年或者再多些,我又回到了那裡。那是在冬天。到處是雪,我幾乎找不到路了。我先去找瑟絲,然後才去找山洞。我可以跟你說,那可是段艱苦的跋涉,而我當時年輕脆弱。雪把每條路都封死了。你可能早就認為而不僅是猜想,我會為那些小口袋回去的。第一眼看到那些口袋時,我並沒有多在意,我肯定地說三年之後我也沒想到它們。我去那兒是因為爸爸讓我去。他不斷來看我,去了又來。告訴我該幹些什麼。起初他只告訴我要唱歌,唱下去。『唱,』他總是小聲說,『唱,唱。』後來,麗巴出生不久,他來了,明明白白地說:『你不能九*九*藏*書就這樣飛走了而丟下一具屍體不管。』他告訴我。一個人的生命是寶貴的。你不能飛走而扔下它不管。於是我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因為當我們干那件事時他就在那兒。他的意思是說,如果你要了一個人的命,你就欠了一條命。你要對這條命負責。你不能殺了人而不管不顧。他還在那兒,而他現在是你們的了。所以我得為了那屍體回去。我真找到了山洞。他就在那兒。一定有狼或什麼的拖過那屍體,因為已經在洞口那兒了,躺著,幾乎是坐著,靠在我們睡過覺的那塊石頭上。我把他放在我的口袋裡,一塊骨頭一塊骨頭地放。他身上還有些布,可他的骨頭是乾淨和乾燥的。從那時起,我就一直帶著它。爸爸讓我帶的,你知道,他說得對。你不能殺掉一條命,就一走了之。命就是命。寶貴著哪。你殺死的人是你的。他們不管怎麼著也要和你在一起,在你腦子裡。所以,比較好的辦法,更好的辦法,是無論去哪兒都隨身帶著。照這樣,反倒解放了你的頭腦。」
「我知道你向爹講過科林西安絲,說她同一個男人約會,悄悄地,還——」
這時,波特說出了她的問題。「那麼,要等到哪一天呢?」她無法立即回答他。她把手指捂到前額上說:「我不知道。實話實說我不知道。」
「到這兒來。我想給你看點東西。你能進來待一會兒嗎?」她輕輕地對他說。
她突然住口不講了,奶娃能夠聽到她呼吸的聲音。等她重新開始時,聲調整個變了:那種堅硬冷酷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飄動、輕拂的音樂。「在你出生之前,我們還是小姑娘的時候,他有一次帶我們去冰窖,開的是他那輛『哈德森』牌小汽車。我們都打扮得齊齊整整,站在那些汗流浹背的黑人跟前,我們從手帕里嘬著冰水,稍微往前彎著點腰,怕冰水滴到衣裙上。那兒也有別的孩子,他們光著腳,光著膀子,髒得很。可我們卻站在汽車跟前,離他們遠遠的,穿著白白的長襪,扎著緞帶,戴著手套。而當爹和那些工人談話時,不時往我們這邊看,看我們,看汽車。看了汽車,又看我們。你懂嗎,他把我們帶到那兒,就為的讓別人能看到我們,羡慕我們,羡慕他。後來,有一個小男孩朝我們走過來,還把他的手放到科林西安絲的頭髮上。她把她那塊冰給了他,我們誰也沒注意到,他這時正沖我們跑來。他一把把冰塊從她手裡打到地上,把我們姐妹倆推進了汽車。他先拿我們顯擺,然後又讓我們現眼。我們整個生活就是這種樣子:他讓我們在奢華淫|靡的大都市像貞女似的招搖過市,然後再在這種地方像對妓|女那樣羞辱我們。如今他再次把冰塊從科林西安絲的手中打掉了。而這全怪你。」叫作莉娜的瑪格達琳說著說著哭起來了,「這全怪你。你是個壞透了的、可憐的、愚蠢的、自私的、可恨的男人。我希望你那小小的豬肚子能對你站在那兒有點好處,希望你能小心愛護那玩意兒,因為除此之外你一無所有了。但是我想通知你一聲。」她從口袋裡取出眼鏡戴上。她的眼睛在鏡片後邊大了一倍,顯得又蒼白又冷酷,「我不再做玫瑰花了,而你也在這房子里撒過最後一次尿了。」
波特還在原來科林西安絲爬到車頭上的那棵樹下的老地方停了車。現在悄悄表白一番之後,她走過四個街區,再也不害怕踏上那門廊的台階了。
奶娃喝醉酒的時候,別人在他眼裡就顯得更懂禮、更謙讓,舉止更端莊。在他帶著酒意時,酒精並沒有改變他一絲一毫,卻對他見到的人有強烈的影響。他們的樣子比平時好多了,從不高聲談話,當他們因為他往廚房的水池裡小便,對他推推搡搡,甚至把他摔出家庭晚會時,或者當他在公共汽車站的條凳上打盹被人掏了腰包時,他們都是畢恭畢敬,可親可愛的。
奶娃在水裡擺動著兩腿。他又想到吉他曾經怎樣看著派拉特——目光中含著憎恨。他無權那樣看她。突然,奶娃明白了他從來沒能問吉他的問題的答案。吉他能夠殺人,會去殺人,而且可能已經殺過人了。「七日」其實只是這種能力的結果,而不是起源。不。他沒有任何理由那樣看她,奶娃一邊心裏想,一邊在澡盆里撐起上身,匆忙地搓起肥皂。
時間還不到午夜,天氣還很熱——要不是空氣中有一股甜姜似的沁人肺腑的氣味,簡直會讓人熱得發瘋的。科林西安絲和波特穿過前門進到門廳。除去從廚房門下透出一隙微光,說明那兒在打牌,周圍沒有一個房客的影子。
「不行,」她說,「不行。你得現在就看。就今天,就看一下。」
這肯定就是他們了,他心裏想。他的心猛烈地跳了起來。六個人里包括波特,再加上吉他。這就是「七日」。還有那輛車,就是那輛車有時把科林西安絲送到家門附近。奶娃起初以為是他姐姐偶爾下班搭便車回家。後來,由於她從不談及此事,而且最近似乎顯得體態豐|滿、性情安詳了,他就猜出來她在偷偷摸摸地與某個男人約會。他覺得這事好笑又美妙,不過也有點傷心。現在他可知道了,跟她約會的人就坐在這輛車裡,屬於「七日」這個組織。多蠢的女人,他想,偏偏挑了這樣一個人。她太傻了,太傻了,天啊!
奶娃搖頭說:「不,我想不起來了。」
格拉漢姆小姐很欣賞科林西安絲的衣著打扮和稍帶矜持的態度。這給她的住所增添了她所喜愛的異國風味,因為她是全城文學界的核心,地道的心臟搏動。麥克爾-瑪麗·格拉漢姆挺體貼科林西安絲。她舉辦大型晚餐會的時候,總要另雇一名瑞典廚師,而重活都由她和古德維爾工業公司合雇的一個上年紀的白人酒鬼來干。麥克爾-瑪麗對科林西安絲那手並不出色的日常烹調技術也沒失去耐心,因為她只吃幾頓平常飯菜,而且吃得不多。有這樣一個能夠讀書識字而且似乎還熟悉一些文學大師的使女在身邊,不但是一種愉快,而且也讓人輕鬆。逢到聖誕節,給使女一本《瓦爾登湖》做禮品來取代那種死氣沉沉的信封,並就此對朋友津津樂道一番,還是挺不壞的。在麥克-瑪麗·格拉漢姆生活的天地中,她的溫和的自由主義,她青年時代那种放盪不羈的生活的餘光,以及她那傷感的女詩人氣質,都被視為無政府主義。
接下來的兩個星期里,那個人沒來乘汽車。等到他再次出現時,科林西安絲要想不搭理他或不知道他坐在了身邊,簡直太難了。車開近了他平時下車的地方,他向她靠過來說道:「我真心希望你沒生氣。」她抬起眼睛,沖他微微一笑,搖了搖頭。他也就再沒說話。
「是的。藏在造幣廠。你想讓我去造幣廠嗎?」
變化又出現了。派拉特重新變高了。她那包著破爛絲綢的腦袋的頂部幾乎碰到了車子頂篷,跟這三個男人一樣。她的嗓音也恢復了。別人都不吱聲,而她也只對著麥肯一人講話。她用一種談話的語調,就像一個人繼續講被打斷的故事,跟哥哥講了與她對警察說的完全不同的情況。
科林西安絲聳了聳肩膀,「你和我一樣清楚。他從來不許我們跟……別人交往。他可凶哪。」
有一陣子,科林西安絲開始懷疑,波特的小心謹慎並不僅僅在於尊重她這個人、她的地位及其他,而且還因為他本人也並不想讓人摸清他的底細。她首先想到的是,他已經結婚了。儘管他一再否認,還若有所思地笑著,她反倒疑心更重,並把他的笑解釋為狡猾的掩飾。鬧到最後,為了證明自己是個單身漢,也為了讓自己在一個真正的床上放縱一下,他就邀請她到他的房間里去。她立即加以拒絕並且連續幾天始終不答應,後來他抱怨起她,正好揭到她的心病:她為他感到羞恥。
「你長這麼大,一向對我們大家這樣干。」
又像忠誠的溫暖的微笑。
她正盯著這些月曆看,波特回來了。他手裡端著一杯冰水,上面浮著的冰塊擠在一起。
「當然是曾經有過。可不是今天夜裡。不可能是昨天有個人和這副骨頭長在一起。要有一段時間,屍體才會變成骷髏。他們懂得這道理。你甭跟我說他們懷疑的不是吉他。看得出那個黃眼睛的黑鬼像是什麼都幹得出來的。」
她順從地穿好衣服。他們輕手輕腳地走下樓梯,穿過廚房前地板上一塊大大的三角形光柱。廚房裡的男人們還在打紙牌,不過房門現在敞開了一點。波特和科林西安絲快走了幾步,剛剛跨過光柱,這時一個聲音問道:
「她還是壞女人?」奶娃開始暗笑了。疲乏以及緊張過後的慢慢放鬆使他有點頭暈,「你認為她偷了藏金。整整這麼些年……整整這麼些年,你就以此來跟她過不去。」他現在笑出了聲,「她怎麼可能肩負足有一百磅沉的口袋,偷偷摸摸地溜出一個山洞,在五十年裡走遍全國而竟然一點沒花掉,就是為了把它像他媽的一口袋洋蔥似的吊在屋頂上。」奶娃擺正了頭,笑聲充滿了廚房。麥肯一語不發。「五十年……你想那金子一直想了五十年!哦,屎蛋。這是發霉的屎蛋……」他笑得淌出了眼淚,「發瘋。你們所有的人。就是那種露骨的、徹底的發瘋。我早該知道了。整個事情就是一場發瘋;每個細節都是發瘋——整個想法。」
「以後再跟你說。」波特說著,趕緊打開了前門,唯恐那個說話的人闖進前廳里來。
他們之間的談話,既愉快又新奇。雙方都小心翼翼地不去問對方某些問題——唯恐引起對方要了解同樣的情況。比方說,你住在城裡的哪九-九-藏-書一地段?你認識某某先生嗎?如此等等,都在迴避之列。
叫作莉娜的瑪格達琳似乎已經對生活低了頭,可是有一天,科林西安絲早晨一睜眼,發現自己已經四十二歲,還在一天到晚做做玫瑰花瓣,簡直沮喪到了極點,最後終於打定主意逃出這個家。於是她開始熱切地謀求職業——結果卻體會到了第二次打擊。她從大學畢業已經二十一年了,再也找不到一個教書的職務。學校的董事會現在要求的「新」課程,她一概沒學過。她打算去州立教師學院進修需要的課程,甚至還到學院的行政大樓去登記了。可是,那毛茸茸的藍色緊身衣下突出的魚雷般的乳|房,那一張張毫不掩飾的大胆的年輕人的面孔,把她嚇得就像雷雨冰雹中的一片樹葉,逃出了大樓,跑出了學院。事情太糟糕了,因為她並無一技之長。勃利恩·莫爾大學只不過完成了一種四年制自由教育所應該做到的一切,而對世界上百分之八十的有用工作都無效。首先,訓練她怎樣在家閑居,于百無聊賴之中自尋樂趣。其次,又明顯地暗示,她對付這一套實在是遊刃有餘的。畢業之後,她又會回到一個工作的天地,在這個天地里,黑人姑娘們不管背景如何,只能找到一種而且是唯一的一種工作。而到一九六三年,科林西安絲主要關心的只不過是她家並不知道她已幹了這種工作足足兩年了。
波特把汽車停在路邊,可沒有熄火。他越過她伸手為她打開車門。科林西安絲下了車,使足勁兒把門一關,可惜這輛借來的「奧爾茲莫比爾」牌汽車的車門折葉已經生鏽,沒有像她所想的那樣「砰」的一聲關緊。不過她對自己所做的姿態還是滿意的。
後面是不分性別的一隻白色手掌握著另一束小些的藍黃相間的花束,沒有簽名。
「你瘋了。我什麼時候打攪過這屋裡的隨便哪個人?你什麼時候見過我對人指手畫腳、發號施令?我手裡沒拿著棍子;我過我的日子,也讓別人過別人的日子,你是清楚這一點的。」
她的兩眼透過風擋往前望出去。成年女人?她努力想幾個例子。她母親算嗎?莉娜算嗎?勃利恩·莫爾大學的女生總監呢?麥克爾-瑪麗呢?那些拜訪她母親、吃茶點的女士們怎麼樣?不知怎麼的,其中沒有一個合格的。她連一個成年婦女都不認識。她認識的婦女,人人都是玩具娃娃。他指的是不是乘公共汽車的那些女人?就是那些和她一樣當使女,不過不忌諱這事實的女人?要不,也許是夜晚在街上的黑種女人?
「嘿,她把骨骸要回來了。他們還給了她。」
「誰知道派拉特知道什麼?」
奶娃搖了搖頭,「只有鬼影才曉得。」他仍然興緻勃勃,可是早些時候,當他和吉他戴著手銬坐在一條長板凳上的時候,脖子上起滿了雞皮疙瘩。
他微笑著回答:「混日子。來,喝點吧,涼快涼快。」
「你把頭髮梳起來好嗎?」波特問道。他覺得她那樣子挺美,像個小姑娘,不過他不願意讓她向父母辯解,她進門時他們也許還沒睡,會笑話她的支吾其詞的。
「是的,」他說,「是的,這是給你的。」
「她裝成那樣就因為想把東西要回去。她想讓他們同意她把骨頭取回去。」
「事情到了現在,帶不帶他去又有什麼兩樣?」那是她弟弟的聲音。
「你根本不注意聽我說話。」
直到汽車開進城裡鬧市區的街道,兩人誰也沒開口。時間已經晚上十點半了。她已經對母親講好,她要為格拉漢姆小姐打手稿加夜班。「在這麼大熱天還加夜班?」她母親只說了這麼一句。科林西安絲靜靜地坐著,雖然沒想到羞恥二字,卻一直懷著這種心情。後來,她意識到他正在把車開到她平時從他車裡下來步行回家的汽車站。她恍然大悟,他打算再不跟她見面了,過去的日子就像一棟待租的既無傢具又無人住的大廳在她面前展開。
「他知道了內情,」她父親說,「這就不一樣。」
「差不多。她連聲音都變了。」
等她走到非醫生街十二號時,已經全身顫抖不停,根本無法控制了。突然,她在台階上停止了顫抖而僵住了。兩秒鐘以後,她轉過身朝波特停車的街道跑過去。剛才,邁步踏上通往門廊的台階時,她看到就在一個橡木圓桌上堆著的紅絲絨片前,自己由成熟的醇香變得腐爛霉壞。汽車還停在那裡,發動機低沉地發出震顫聲。科林西安絲朝汽車狂奔,有生以來還從沒有跑過這麼快,比她五歲時全家一起去光榮島度假穿過草地時跑得還快,甚至比她當年初次看到疾病奪去外祖父生命時飛奔下台階的速度還快。她伸手拉到車門把手,發現車門是鎖著的。波特坐在那裡幾乎還保持著她剛剛使勁甩門時的姿勢。她彎下腰敲打車窗。波特的側影一動不動。她又敲打車窗,聲音挺大,顧不上可能有人看到她在這離家不遠拐角處的灰濛濛的山毛櫸樹下。真是咫尺天涯啊,她覺得自己恍如身處夢境;那邊,就在那邊,只有一發之隔,可就是夠不到。
「你不記得這棵樹了,是不是?」
「你還沒跟我解釋你幹嗎要帶他一起去。」
奉獻給你我的手和微笑。
到後來,波特先生主動提出來在科林西安絲下班后開車來接她。他解釋說,他自己沒車,不過有時借一個朋友的用用。科林西安絲同意了,於是這一對中年戀人就像不滿二十的少年男女怕讓父母發現過早地談戀愛一樣偷偷摸摸。他帶她坐在一輛灰色「奧爾茲莫比爾」牌舊汽車中,開到鄉下去,去看以車代座的露天電影,或是坐在廉價雜貨鋪中喝劣等咖啡:反正都是別人發現不了的地方。
科林西安絲弄不明白他們父子談的是什麼,竟會如此激動,但她並不想待在那兒搞清楚,這至少會分散了她剛剛感到的滿足。她離開了他們,爬上樓梯,朝自己的卧室走去。
「要是她能拖一樣,也就能拖另一樣。她才是那幫警察該扣留的人。當你告訴他們這骨頭屬於她,她一進門,他們就該把她鎖起來。」
「不,是我。波特。」
「要是你們一到那兒就給我打電話,你連兩分鐘也不會待。再快點,應該一讓他們抓住就馬上給我打電話。」
「你往這棵樹上撒過尿。」
他迅速地穿上了衣服,不過沒穿襯衫和短襪,就離開了房間。科林西安絲也起身,穿起衣服。既然房間里看來沒有鏡子,她就站在敞開的窗前,利用最上面一塊窗玻璃。由於玻璃後面挺暗,足能照出她的影子,她就這樣梳攏了一下頭髮。這時她注意到了牆壁。她剛進門並躺到床上時原以為是糊牆紙的東西原來是月曆。一疊一疊的月曆:有S.&J.汽車零件廠出的月曆,上邊印有一九三九年赫德森的景色;有庫亞霍加河道開發公司出的月曆,上邊寫著:「我們為滿足他人而建造,我們在建造中感到滿足」;有「幸運的公鹿」美容製品廠出的月曆,上邊畫著一個厚施脂粉的鬈髮女郎在微笑;還有《信訪郵報》印的月曆;但其中大部分是北卡羅萊納州互惠人壽保險公司印的月曆。這些月曆掛了滿牆,每一個都掀在十二月份那一頁上。簡直讓人感到從一九三九年以來他逐年保存了每一份月曆。有一些是大張的硬紙月曆,上面印滿十二個月,她注意到一些日期上畫了圓圈。
奶娃在中午時分醒來。有人進過他的房間,還在他床腳邊的地面上放了一台小風扇。他聽著電扇的呼呼聲有好長時間,然後才起床,進洗漱間給澡盆放滿水。他躺在溫水中,還是不斷出汗,天氣太熱,他也太累了,根本不想往身上打肥皂。他不時地向臉上撩著水,把兩天沒刮的鬍子弄濕。他擔心他可能在刮臉時會劃破下巴。澡盆太小,他伸不開身體,躺在裡邊很不舒服。他還記得他當年簡直可以在裡邊游泳。現在他往下瞅著自己的兩條腿。左腿看著就跟右腿一樣長。他的目光順著身體看上來。警察用手碰過的地方還留有印痕——用手一碰,肌肉仍會抖動,就跟馬側肋落上蒼蠅時會打顫一樣。還不僅如此。這好像是他皮膚上恥辱的印記。那是被強迫手腳伸展著站立,被人用指頭戳著,又給戴上手銬的恥辱;那是偷過一具屍骨的恥辱,更像一個小孩子在萬聖節夜笨拙愚蠢的胡鬧,而不像成年人獲得成功的壯舉;那是要求救于父親和姑媽兩人才得以釋放的恥辱。還有更令人難堪的恥辱是眼看他父親在警察面前卑躬屈膝,滿臉堆起「大家彼此心照」的媚笑。而最甚的莫過於他注視和聆聽派拉特那一席話時感到的恥辱,這不僅由於她那番傑米瑪大嬸式的表演,而且在於她為了他而心甘情願和得心應手的裝模作樣,為了他這個剛剛從她住房裡偷走了自以為是遺產的侄子。事情與他以為她原先也是「偷」來的無關。她從誰手裡「偷」呢?從一個死人那裡嗎?從也是偷盜者的他父親的手裡嗎?過去還是現在?反正他偷了,而且,他曾經策劃過——起碼他對自己承認他曾經策劃過——要是他在行竊時她進到房間,他就給她一下子,把她打倒。他準備打倒在地的是一個上了年紀的黑人婦女,她為他煮過有生以來最可口的雞蛋,她指給他看天,讓他認識天上的蔚藍色,那簡直和他母親的緞帶一樣,從那以後每當他抬頭看天,都感到天空近在咫尺,一覽無遺,親切熟悉,就像他居住的房間,他歸屬的所在。她給他講故事,唱民歌,吃香蕉和玉米麵包,還在那年第一個冷天,給他喝熱栗子粥。要是他母親的話屬實,這個黑種老婦人——雖然年近七十,但皮膚潤滑、動作敏捷,還像個十幾歲的姑娘——在只有靠魔法才能辦到的時候,把他送到了這個世界上來。正是這個他要打昏的老婦人,拖著腳步走進警察局並且給警察們演了一個小節目:毫無保留地公開了自己的秘密來滿足他們的得九_九_藏_書意,他們的憐憫,他們的輕蔑,他們的嘲弄,他們的懷疑,他們的卑鄙,他們的奇想,他們的煩惱,他們的權力,他們的氣憤,他們的厭倦——只要對她和奶娃有用。
科林西安絲往下望著他。「這是給我的嗎?」她問。
科林西安絲還很幼稚,不過她可不完全是傻瓜。她絕不讓她的女主人知道她上過大學、到過歐洲,還認識格拉漢姆小姐沒教過她的一個法文單詞(比如說吧,「請進」)。實際上,科林西安絲乾的活兒對她是有好處的。在女主人的家裡,她身上具備了在自己家中從沒有過的東西:責任感。在某種意義上說,她有點活躍起來了,並且把身上的傲慢偶爾還變成了信心。穿著一件哪怕是藍色的工作服所感到的羞辱,還有為了掩飾來欺騙別人,都為真正的升遷感所錘鍊,因為她現在自己掙錢而不是像小孩子那樣領點零花。她還驚奇地發現,每逢星期六中午麥克爾-瑪麗交到她手裡的那份整整齊齊包好的工資,只比真正的秘書每周拿到的純工資少兩塊錢。
「報紙說的。」
她躲避著街上的其他使女,也躲避著公共汽車上經常遇到的人,她們大概以為她比她們有著較高的家庭職務,因為她總是穿著高跟鞋上班,而只有不必整天站著幹活的人才能經得起高跟的壓力長途搭車回家。科林西安絲很小心,手裡絕不提著裝有便鞋、圍裙或工作服的購物提包。相反,她手裡總拿著一本書,小巧玲瓏的灰色封面上印著燙金的法文字:《都德小說集》。而一來到格拉漢姆小姐家中,她就換上工作服(顏色當然是適合干臟活的藍色,而不是顯得漂亮的白色),穿上平底便鞋,然後跪下去在肥皂水桶邊幹活。
波特用他的手指關節摸著她的臉蛋說:「哦,那是怎麼回事呢?你跟我說的話可不能亦真亦假。」
「是的,她知道。可她怎麼會知道得這麼快?我是說她來到那兒……你知道……事先有準備。她進門時已經把什麼都準備好了。警察把她找來帶到警察局時,準是已經把一切都告訴她了。」
「我跟你說過她是一條蛇。她會在剎那間蛻掉皮的。」
「你保存這些月曆幹嗎?」她問。
他嘆了一口氣,跟著她穿過樓廳到了她的卧室。她走到窗戶跟前指著說:「從這兒往下看。」
「他怎麼樣?」
「他們想讓誰停就讓誰停。他們看到你們是黑人,就是這麼回事。他們是在找殺了一個男孩的黑人。」
「我不得不那樣做。我希望她能找到個朋友,可我認識那個人。我跟他在一塊兒混過。我覺得他不——」奶娃收住了話頭,他無法進一步解釋有關「七日」的問題,還有他所懷疑的事情。
「你把關進監獄叫作小小的一團糟?」
「什麼?」
由於科林西安絲除去做做紅絨玫瑰花之外無所事事,她在謀求適合自己身份的職業上頗傷腦筋。她上過三年大學,三年級時還在法國待了一年,再加上她是生前德高望重的福斯特醫生的外孫女,本來可以指望弄到一份比掛在格拉漢姆小姐地下室門上的兩件工作服更體面的工作。她的這一切優越條件居然不能起什麼作用,這一點依然使她難以置信。本來,人們也猜測過,她和姐姐,叫作莉娜的瑪格達琳能夠攀上一門好親——而且科林西安絲的希望更大,因為她上過大學。她所受的教育教會了她如何成為賢妻良母,怎樣對自己的居民區的文明——或者就她的情況而論,在開化啟蒙方面——作出貢獻。如果婚事不成,她還有多種選擇:當教師、做圖書館職員,或者……嗯,反正都是需要智力來為公眾服務的。可是隨便哪一種命運都沒有馬上來輕扣她的前額,於是她只有等待。憑著自己門第高貴、膚色亮黃,她完全相信母親的觀點:她只能是對一個有專長的黑種男人攀龍附鳳的褒獎。後來在她家這個城市有過一些招待會和茶會,其他城市也有過假日和周末活動,在這種場合都出現過這樣的人選。四十年代她剛從大學畢業時,在遷居該城的黑人醫生當中,第一位有一個比她小五歲的兒子。第二位是個牙科醫生,有兩個小女嬰;第三位是一個年紀很大的內科醫生(謠傳他是個酒徒),他的兩個兒子都已經成家。接著是一些教師,兩名律師,一個承辦喪葬的人——但其中很少有適當的人選,而科林西安絲也不中他們的意。她長相不錯,也相當活潑,父親又有錢,只要他們需要,大可仰仗這筆財產,可惜她缺乏那種追求精神。這些男人理想的妻子是能操持、善經營的女人,不應該對中產階級的生活習以為常,因為他們自己對這種生活尚不敢高攀,還沒有非分妄想,也沒有全力以赴地去追求。他們希望自己的妻子能夠患難與共,步步青雲,而一旦爬到某一地位,就要胼手胝足來保住這個地位。他們希望妻子能夠犧牲自己並能讚賞丈夫的艱苦奮鬥和犧牲精神。科林西安絲有點太高貴了。一九四○年在勃利恩·莫爾大學畢業,一九三九年還到過法國。可太了不起啦。費斯克、霍華德、塔列狄加、圖加魯——這才是她們追求目標的領域。一個能講法語、坐過「瑪麗王后」號漂洋過海的女人不一定對未來醫生的病人、未來律師的當事人以禮相待,而如果那男人是個教師,也不願身邊有一個比他受教育程度高的女人作妻室。有一陣子,甚至還考慮過郵局職員可以做莉娜和科林西安絲的恰當夫婿,但那時她們早已過了三十五歲的芳齡,而且露絲也只好在嚴峻的現實面前讓步,宣布了她的女兒們不會嫁給醫生。這對母女三人打擊不輕,但她們總算挺過來了,靠的就是不承認更完全的真理:她們可能不會同任何人結婚。
「這事是重要,是挺重要的。」她的聲音很輕柔,眼睛還在盯著那棵樹。
「別跟我開玩笑。」她說,口氣有點硬了。
「她連外表也不一樣了。她看著矮了,又矮又可憐。」
科林西安絲看到的只有一張床,一張漆成醫院那種白色的鐵床。她一走進屋馬上就往床上一躺,伸開了四肢,覺得像洗過了澡,渾身都擦乾淨了,而且用吸塵器清理過一遍似的,還第一次感到不過如此簡單。波特在她之後脫|光了衣服,躺到了她身邊。他們倆就這樣安安靜靜地待了一會兒,然後他轉過身來,用自己的兩腿分開了她的。
「所以你才不跟我回家嗎?」
「那樣的話,她怎麼知道的?」
「我注意著哪。我站在這裏聽你告訴我今日的新聞——一棵小樹就要死了。」
「不。」
「要不是因為城南的那個黑鬼,事情就會這麼辦妥了。要不是因為他,他們不會把派拉特叫到那兒去的。」麥肯揉著膝蓋。想到靠了派拉特才把他兒子放出監獄,他便感到羞恥,「穿得破破爛爛的造賣私酒的壞女人。」
「莉娜,也許我們可以以後再討論……」
「誰說是黑人殺的?」
站在爐灶跟前,等著給麥克爾-瑪麗的牛奶撇去表面的油脂的時候,她打開了信封,抽出了一張綠色的摺疊卡片。封皮上,在印有藍黃相間的花束上方,突起了組成「友誼」這個詞的幾個字母,打開一看,這個詞又重複出現在四行詩的首行:
「白種男人的骨頭。」麥肯說道。他站起身,打著哈欠。天空開始泛亮。「黑鬼婆娘帶著白種男人的骨頭到處流浪。」他又打了個哈欠,「我永遠理解不了那女人。我已經七十二歲,我到死也理解不了她的一件事。」麥肯走向廚房門,把門打開,然後轉過身來對奶娃說,「你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嗎?如果她拿了那白人的骨頭而留下金子,那麼,金子准還在那兒。」在他兒子能夠提出異議之前,他把門關上走了。
「我要告訴你你這種特權思想從哪兒來的。就是從你腿襠里吊著的豬肚子那兒來的。好吧,聽我跟你講一件事情,小不點兒兄弟:你會比那玩意兒需要更多的。我不知道你從哪兒能得到,也不知道誰會給你,可是記住我的話,你會比那玩意兒需要更多的。爹已經不讓她出屋,讓她辭掉了工作,還收回房子不讓那男人住了,並且扣了他的工資,而這一切全因為你。你跟爹一模一樣,一模一樣。我沒上大學,就是因為他,因為我怕他可能會對媽媽干出什麼事來。你以為由於你那次揍了他,我們就相信你在保護媽媽,站在她一邊了。那是假話。你其實是在接班,讓我們知道你有權教訓她,教訓我們所有的人,該幹些什麼。」
「誰在那兒?瑪麗嗎?」
科林西安絲繼續做著絲絨玫瑰,可是她憎惡這種消磨時間的愚蠢方式,對莉娜找這樣那樣的借口來躲著不幹。它們跟她談著死亡,先是談安了藍色翅膀的那人的死,現在又談起她自己的死。要是波特不回過頭來、靠向車門給她開門,科林西安絲相信她定死無疑了。為了引起車裡面那個血肉之軀的注意,她的手指關節都敲疼了,她寧可用拳頭砸碎車窗玻璃來觸摸他,感覺他的體溫熱量——這是能保護她不致受那些乾癟的絨玫瑰花令人窒息的死亡威脅的唯一辦法。
「不是裝在心形盒子里的巧克力奶糖,不是一所大房子和大型小汽車,不是長途旅行……」
「可不是用來看一棵死樹,那犯不上。」
奶娃一聲沒吭。
「波特。」
奶娃想,操你媽的頭腦,操完算了。他從桌旁站起身。在去找吉他之前,他要先睡一會兒。
「莉娜,你喝多了嗎?」
「只是在你把那個笨蛋領到屋角並且打開你的錢包時,他們的表現才不一樣了。」
「什麼呀?」
「哦?」她的語氣里頗有諷刺意味,「你腦子裡還有別的適合她的朋友嗎?」
「她沒說那個。」
「現在,」她小聲說,「滾出我的房間吧。」
「莉娜……」
「教皇有丈夫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