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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八

第一部

「我幹嗎要甩掉你?那樣我當初何必告訴你?」
「給房子放上一把火。放一隻臭鼬進去,一隻熊,這類東西,什麼都行。」
「哦,夥計!我們得等到有人死嗎?或者等到容令兄弟馬戲團來這城裡演出嗎?」
這房子還有一扇窗戶,跟剛才那扇並排,緊挨著哈格爾洗頭和麗巴浸泡斑豆的水槽;從那窗口露出了一個女人的面孔。「真見鬼,他們要那東西幹嗎?」她琢磨著。接著她挖著窗檯,找到一塊木片,放進了嘴裏。
「我們什麼時候動手?」
「尾巴太大。那色彩斑斕的尾巴把它壓下來了。就像虛榮心。有了那玩意兒,人就飛不起來了。要想飛,你就得扔掉那壓分量的玩意兒。」
「你自己謀生?隨身帶著一百萬美金的錢夾,你管這叫作你自己謀生?」
「太棒了。」
「這不像是在計劃,像是在拖延時間。」
「可她們是人,而人是會高聲尖叫的。」
「嗯?」
「所以她才有。她沒法用,而且,既然她違法藏金在先,因此她也就不能為金子被盜去報案。」
「怎麼分法?」
「你打算什麼時候跟他講?」
「那又是因為什麼?」
「驚醒的人可以給打躺下。」
然而,有了這種濃郁的香甜氣味,就會使你想到東方,想到那些條紋布的帳篷和腳鐲「沙沙沙」的響聲。住在大湖附近的人們好久以來已經不大理會這種氣味了,因為自從有了空調設備,他們就關閉窗戶,在機器低沉的嗡嗡聲中,睡上淺淡的一覺。
「沒人有金子,奶娃。」
「操你。我為什麼需要這東西又有什麼要緊的?」
奶娃的眼睛大睜著。他竭力去吞咽,可吉他話音里嘹亮的號角聲使他的嘴裏滿是鹽味,就像沉積海底的鹽,也像馬脖子上淌的汗鹽。這是一種如此有力和必要的味道,種馬成天地跑,跑上若干英里,就是為的這個。這味道很新鮮,很可口,而且是他自己的。折磨他的一切躊躇、猶疑和顧慮,全都無影無蹤、無聲無息地消散了。
「我們又怎麼脫手——換成現鈔嗎?」
「睡覺的人可以驚醒啊。」
奶娃沒有把這一切想得透徹鮮明。他只是嘗到了鹹味,並且從吉他的聲音里聽出了獵人的號角。
「聽我說……」
還有些別的情況。吉他早已自願和熱切地投身於一項人生事業之中,這一事業總會為他提供一種近似於刀子般冰冷的恐懼。奶娃知道自己的要求比較適度,因為他能夠在一些引人恐懼的人跟前經受鍛煉。他的父親、派拉特、吉他。他對這幾個人都傾慕,現在更忌妒他們,甚至還忌妒哈格爾的無畏精神,即使哈格爾對他已不再是個威脅,而只是需要他的青睞勝過需要他死的傻瓜。吉他依舊能夠製造危險感和那種居於危崖上的生活。所以說,奶娃把他拉到這樁陰謀中來,只是部分地需要他的協助。更主要的是,這次偷盜藏金的行動因為帶有玩鬧的性質而需要伴隨以懸崖崩塌般的驚險。有了吉他合夥,奶娃可以指望幹得既有趣又可怕。
「因為我不敢肯定你當真想要這東西。起碼不至於壞到進行偷竊。」
「什麼夜間行竊?這不是夜間行竊。這是派拉特。」
孔雀這時跳到那輛「別克」車的引擎蓋上,又開屏了,閃光的「別克」車相形之下黯然失色。
「我不懂。我甚至不懂你為什麼要干這件事。你了解我——你能猜到我為什麼要卷進去。可是,錢從來不是你所需要的,也不是你弄不到的。」
「是瘋瘋癲癲的女人。」
吉他對著太陽笑了,繼而興高采烈地談起電視、銅床、一周的賭牌,其實他心裏一直想著黃色炸藥的奇迹。
「我知道她們瘋瘋癲癲。出售五角錢的酒,全家在一隻桶里撒尿,可是在她們毛茸茸的腦袋上邊吊著一百萬美金。像她們那樣生活的人都得有點瘋瘋癲癲吧。你害怕那種瘋瘋癲癲的勁頭?要真是這樣,你就是瘋瘋癲癲的。」
「看——她飛下來了。」奶娃又一次感到他那種一見到能飛的東西就會有的不可遏止的興奮勁頭,「搖搖擺擺地飛行,看她那神氣樣九*九*藏*書子。」
「好吧。告訴我,你打算使什麼花招把她們轟出房間。」
「我就是不要聽。你聽著!你不是有條命嗎?活下去吧!過那種他媽的日子吧!活下去吧!」
「可能。」
「還不知道。他想的是二一添作五。」
「那個破破爛爛的動物園?那兒除去兩隻疲憊不堪的猴子和一些蛇之外,任什麼都沒有。」
「我要竭力做到,孩子。我在努力呢。她們哪兒也不去嗎?」
「他。那是雄的。只有雄孔雀才有那五光十色的尾巴。狗娘養的。看那個。」那孔雀抖開了尾屏。「咱們來抓住它。來,小奶。」說著,吉他就抬腿朝柵欄跑去。
「一陣清風?」這會兒吉他已經熱情滿懷,奶娃自己的激動反倒遲鈍了。一個有點怪的念頭使他不想把真相向他的朋友和盤托出。在這次冒險行動中,肯定有些困難和複雜之處。「我們就這麼走過去,把口袋從牆上拽下來,對吧?要是派拉特或麗巴說些什麼,我們就給上三拳兩腳,讓她們閃開。你想的就是這麼些嗎?」他在語調中儘可能塞進了嘲諷。
「幹嗎呀?」奶娃一邊在後邊趕,一邊問,「抓住他又怎麼樣?」
「柴捆。」吉他輕輕笑著,「白色的柴捆。」
「合法償付。」吉他輕輕地笑了起來,「這些金子能得到多少合法償付?」
「我們不必動硬的。我們只需要狡猾行事。」
「你忘了,吉他,派拉特當初是怎麼搞到這金子的。她守在一個洞里,旁邊就是個死人,待了三天才把金子拖出來,而那時她才十二歲。要是她在十二歲時能夠那樣拿到金子,你想她如今年近七十又會怎麼干來保住金子?」
「好吧。我們有個問題。一個小小的問題:兩個大小夥子怎麼把一個重五十磅的口袋從一間住著三個女人的房子里弄出來——她們仨加在一起將近三百磅。」
也許有一天他能問問他,可不是今天,這一天太像過去的日子了。那會兒奶娃十二歲,吉他不到二十歲,他們就是一起用這種方式冒險的:他們走起路來大搖大擺,待在一個地方不是蹲著就是靠著,要不就叉腿而立,他們跑遍全城,找碴打架或起碼去嚇唬一下別人,嚇唬男孩、女孩、狗、鴿子、老太太、校長、醉鬼、賣冰激凌的小販、舊貨場商人的馬。一旦成功,他們撒腿就跑,還用手攏著嘴放大笑聲。而如果他們沒成功,別人反過來侮辱了他們,或者不理睬他們,或者把他們轟跑,他們就說說俏皮話,罵上幾句街,直到手掌上窘出的汗水蒸發光。現在他們是男子漢了,那種在其他人身上激發恐懼的需要——如果不為別的而只是為了自己感受那種恐懼——要比過去少多了,但並沒減輕。但是,聽憑恐懼戰勝和拯救自己,仍然比其他途徑都要更甜蜜。(對女人是另一回事,他們喜歡用魅力去贏得她們,但是用漫不經心來保持。)
「下個月她就太晚了,對不對?」吉他把頭歪在一邊,衝著奶娃微笑著,那是一種迷人的孩提式的微笑。奶娃好久沒看到他這麼輕鬆、這麼親切了。他不敢說,也許正是為了這一點,他才把他拉到這事情裡邊來。很明顯,他完全可以單槍匹馬地把事情辦了,可是也許他想看看吉他重新變得溫暖和詼諧起來,看看他眉開眼笑,而不是那副死人臉色。
「那也還是女人。」
「可是裡邊有人,」奶娃堅持說,「三個人。都有點瘋瘋癲癲。」
孔雀給他們提起了精神。現在他們不再繼續爭論怎麼去行竊而是開始去幻想,等金子得到合法償付之後都能買些什麼。吉他拋開了他近日的苦行主義,讓自己在以往的白日夢裡縱情馳騁:他該買些什麼給他祖母和她的弟弟,給在他父親死後從佛羅里達前來協助撫養他們的比利叔叔;他要給他父親的墳墓買上一塊墓碑,「上面刻著百合花的粉紅色墓碑」;然後再給他的弟弟和姐妹們,還有外甥們買點東西。奶娃也幻想著,不過不是吉他所說的那些不能動的東西。奶娃想買船、汽車、飛機,還要指揮一大隊水手。有了這筆錢,他會變得異想天開、慷慨大方、神秘莫測。可是,當他一邊放聲大笑,一邊大談打算幹些什麼和計劃怎樣生活的時候,他意識到他聲音里有一種虛假的東西。他想要那筆錢——他相信他是十分渴望的——但是除去匆匆離開這城市,遠遠躲開非醫生街和「桑內」店,還有瑪麗酒家,還有哈格爾,他想象不出一種與目前截然不同的生活。他無法深入到吉他的談話中去,吉他在大談給他自己和弟弟買漂亮的衣服,請比利叔叔吃豪華大餐,還要賭上一周時間的紙牌,賭注要攤開一碼半那麼長,押一次就是兩塊兩毛五。對吉他開列的這張清單,他尖聲叫喊著「哇哦」,可是由於他自己的生活並非不愉快,而且在舒適之外還有點奢侈,他覺得偏離了重心。他只是想遠離父母的過去,也就是他們的現在,也就是威脅著要成為他的現在的那種生活,另闢蹊徑。他痛恨他父母關係中的刻毒成分,那種各執己見的互相攻訐。他對這種關係盡量視而不見和不予過問,而這種努力似乎只有在他追求輕鬆來打發日子時,才稍微起點作用,可效果也不大。他竭力不去承擔責任,也不想感情用事,並且迴避著判斷和決定。他想知道得越少越好,只想感受那種痛痛快快過上一天的親切勁兒,只想引起值得別人好奇但不必竭誠盡忠的興趣。哈格爾已經把她的竭誠盡忠奉獻給他,而且過分戲劇化了,使他再也無法接受。他一直相信,他的童年是枯燥無味的,而且麥肯和露絲給他的知識是一種包藏在病毒外殼中的記憶,帶有濃重的疾病、痛苦和不肯原諒的心情的氣味。他的反抗雖然微乎其微,卻始終有吉他陪伴或分擔。而最近這種「傑克和豆梗」式對自由的企求,即使是由他父親恩賜的——幾乎是指定的——還有某些成功的機會。https://read.99csw.com
「事後。」
「吃掉!」吉他嚷著。他輕鬆地越過圍著車場的兩排管子,從另一頭包抄那隻孔雀。他把頭偏向一邊來迷惑那隻鳥,而孔雀此時正神氣地在一輛深藍色的「別克」車周圍邁著方步。孔雀已經收起了尾巴,讓尾端拖在沙礫中。這兩個人則站著不動,盯著看。
突然,月亮升起,像聚光燈一樣直直照進室內。他們倆同時看到了那口袋,沉重地從屋頂吊下來,顏色綠得就像在染料里浸泡過久的復活節彩蛋。也正如復活節一樣,這口袋許給人們一切:升起的太陽和內心孤寂的慾望、完整的權力、徹底的自由和完滿的正義。吉他在口袋前邊跪倒,手指交織在一起,撐在地上。奶娃用一隻手摸著吉他的頭,移動著身子,坐到吉他的肩膀上,然後伸直了身體。吉他慢慢站起身來。奶娃順著口袋一直向上摸,找到了袋口。他以為繩子只要一剪就斷,卻惱火地發現口袋是用鐵絲吊著的。他原指望刀子完全夠用了,因為他們沒想到是鐵絲,所以根本沒帶鉗子或鐵絲剪之類的工具。刀子摩擦鐵絲的聲音傳遍了房間。他心想,誰都不會聽著這聲音還酣睡不醒的。最後總算有幾股鐵絲斷了,跟著,整個鐵絲切斷了。他們事先估計過,吊繩切斷之後,口袋的重量會讓他們倆摔倒,所以安排了一個小聲的暗號,吉他聽到就屈膝下蹲,以便奶娃可以雙腳立即著地。可是根本不需要這套認真的配合了;口袋比他們預先估計的要輕得多,奶娃毫不費力地就把它放下來了。他們倆都站穩之後,立刻傳來一聲虛無縹緲的嘆息,兩人都以為是對方發出的。奶娃把刀子交給吉他,吉他把刀子折起,塞進後邊的褲兜中。這時又聽到一聲深沉的嘆氣,更加令人冷得鑽心。一個用手抓住袋口,一個用手托住袋底,奶娃隨吉他走到窗口。吉他越出窗檯,又轉身幫奶九九藏書娃爬出來。月光和他開了個玩笑,因為他以為他朋友身後站著一個人。他們一重新回到不久之前離開的熱氣包圍之中,就趕緊從房子跟前走到路上。
「我們想什麼時候干就什麼時候干。」
「不是因為這個。」
在馬路的遠處,離奶娃和吉他很遠的地方,孔雀又開屏了。
「嗯,讓我們現在來想想看。」吉他站住腳,在一根電話線桿上蹭著後背。他閉上眼睛,既像心不在焉,又像冥思苦想。奶娃眺望遠處的天際,想得到點啟示,時而向舊車場的平屋頂投上一瞥,他看到用作「尼爾森·別克」公司總部的長長的低矮建築的屋頂上有一隻泰然自若的白孔雀。每當面對現實猶豫不決時,他常做清醒的夢,這白孔雀就是這麼回事吧,但他此刻準備承認它的存在,這時,吉他睜開眼睛說:「他媽的!那傢伙從哪兒來的?」
「你要心有什麼用?」
他們沿著六號路往前閑逛,經常停下來查問舊車的價錢,指手畫腳,互相取笑行竊小棚屋的最好辦法,這時,吉他說:「門窗都沒有鎖。」
「是他。」
現在每天夜裡吉他都要眼睜睜地看著星期日服裝的小碎片——白紫相間的、深藍色的、粉白相間的,花邊錦帶和透明薄紗、天鵝絨和真絲、棉織品和綢緞、金屬環扣和羅緞。這些碎片整夜整夜在他眼前飛舞旋轉,他還記起叫作莉娜的瑪格達琳和科林西安絲姐妹倆在大風裡彎腰低頭,去撿那些血紅色的片片絲絨,而絨片就在羅伯特·史密斯先生的眼皮底下飄來飄去。不過,吉他的碎片不同,他看到的星期日服裝碎片不往上飛;就像復活節聖歌曲終韻律的整個音調一樣,在空中凝重獃滯地懸浮著。
「不會有什麼碎冰錐穿過你的腦勺的,黑鬼。」
「現在我們得著手干點事。作點準備。」奶娃說。
因此,當奶娃來找他,提議去盜竊一份藏金回來分贓時,吉他笑了。「金子?」他簡直難以相信。
「三人一起?」
現在好像那股勁頭又來了,奶娃不想失去它。
「怎麼搞法?」
星期天他們再次會面,這次是在黑人區外面的六號路上。這條街上有舊汽車寄賣場、「牛奶房女王」和「白色城堡」這類賣漢堡的鋪子。那天早上沒有顧客光臨——舊車寄賣場上像墳墓一樣排列著汽車,除去偶爾有一兩聲汽車響打破墓地般的沉寂之外,任什麼也沒有。
「我琢磨就是這麼回事。眼下沒有機會。」
「是的,我相信!看。你有顧慮了,告訴我吧。因為你們是親戚?你爹比你同她們關係更近,可這是他出的主意。」
「用什麼辦法讓她們走開?」
自從那次重要談話——吉他解釋他的工作的重要談話,不是後來那次簡短的靠不住的交談——以來,奶娃倒情願有勇氣去詢問吉他那些煩擾他的問題。「他已經?」他很難在腦子裡形成具體的問話,當然也就更說不出來。吉他跟他談的有關「七日」的嚴肅性、可怕性,以及危險性,給他印象極深。吉他講過,「七日」即使在自己的成員之間也從不吐露詳情,所以奶娃很清楚,向吉他探詢任何情況都只能又惹他慍怒。可這問題就擺在那兒:「他已經干過了?他當真已經殺過人?」現在他也像十號路上那些老頭子一樣,買起日報和晚報,並且每兩周買一次黑人報紙,認真閱讀,尋找那些看來可疑和不得要領的謀殺案報道。每找到一條,他就把新聞中的故事逐句讀去,直到發現某個疑點。然後他就得看看,是否有黑人被外人殺掉。
「最壞能怎麼樣?最壞會發生什麼?我們破門而入,對吧?假定她們娘兒三個都在那兒。她們可全是女人。她們能怎麼樣?揍我們一頓?」
「這是我們得弄清楚的。」
「你已經干過了?」他就像個十幾歲的女孩子對女友的童貞表示懷疑一樣,而這位女友身上則有一種新奇的神態和舉止——有點與眾不同,離群獨處,引人注目。「你干過了嗎?你知道了什麼我還沒體會到的新穎而普通的事情嗎?你現在嘗到了拿你自己單獨去冒險的滋味了吧read•99csw.com?這滋味怎麼樣?你當時害怕嗎?是不是改變了你?要是我去干,是不是也會改變我呢?」
「明天,」他說,「明天夜裡。」
「哦,如果一個人沒有機會,那他就得創造機會,就得冒險。」
「幾點?」
「他會出力嗎?」
秋天的夜晚,在這座城市裡的某些地方,來自大湖的風把一陣甜絲絲的氣味吹到了岸邊。這味道有點像結晶的姜粉,或者裏面飄著一葉丁香的冰茶。對這種味道沒有過解釋:自從一九六三年九月十九日以來,大湖裡充滿了工業廢渣和一座塑料廠的化學廢物,岸邊柳樹的枝條變得細弱蒼白。鯉魚肚皮朝天地漂到湖灘上,慈善醫院的醫生們雖然知情,卻諱莫如深:那些在附近水中游泳的人肯定會染上耳疾。
奶娃聳了聳肩,「參加葬禮。她們去參加葬禮。還有看馬戲。」
「她們夜裡總要睡覺嘛。」
「私藏金子是犯法的。」
奶娃沒注意話中「卷進去」的暗示,於是盡量平靜地說:「我有了這東西才能出走。我告訴過你,夥計。我得離開這地方。我要自己謀生。」
「我說,小奶。一年來她都在想殺死你,手頭有什麼傢伙就用什麼,可從來沒有一次用過槍。」
「你可不清楚哈格爾都有些什麼。」
現在他明白了他的猶豫不決都和什麼有關了。不是把一件簡單的事人為地搞複雜化,也不是為了把吉他抓在手裡。而是他根本不相信這事。他父親給他講那個長長的故事的時候,聽起來確實有點像傑克和豆梗……這類童話故事的大雜燴。他不相信真的吊在那兒,真的是金子,或者真的只要伸手去拿就能佔為己有。這事有點太簡單了。可吉他相信這事,把它活靈活現地具體化了,而且,更重要的,還把它變成了一次行動,一件重要、真實和大胆的事情,準備去干。他感到他身體里的自我在出現,一個線條清晰、確定無疑的自我,一個可以加入「鐵道」托米一夥合唱而不僅僅是哈哈笑的自我。他可以說出這種感覺。他唯一經歷過的另一次真正的正視現實是那次打了他父親,可那是在托米老頭兒們眼中激不出閃光的故事。
呼吸著這種可能直接來自阿克拉市場的空氣,他們倆覺得站了很長一段時間。各人靠著一棵松樹,腳在地面上踟躕。最後,一個人碰了碰另一個人的臂肘,兩人向一扇開著的窗戶移動。他們不費吹灰之力就進去了。儘管他們倆故意在松樹的黑影下站了一陣子,對迎面而來的室內的漆黑一團仍然毫無準備。他們從來沒見過這種黑勁兒,即使閉著眼睛也沒覺著這麼黑漆漆的。然而,比黑暗更能動搖他們的是,與室外的酷熱相比(那種使人從脖子皺褶往下抹汗,引人沉睡的飽含薑汁的酷熱),派拉特房間里簡直冰冷。
「是女人。」
「我有的是人之常情。」
「理智?你要想得到一大筆金子,就不可能還保持理智。誰也做不到。你只能就這麼不理智。你怎麼會連這點都不懂?」
「正經點,夥計。」
「金子。」
「這傢伙怎麼會飛得還不如一隻雞?」奶娃問道。
等到他們都為種種奇思異想搞得精疲力盡時,已經快到中午了,他們也已回到城南的邊緣地帶。他們又重新提起怎麼動手的話頭。吉他現在是躍躍欲試;而奶娃仍然思前慮后。吉他認為這種小心太過分了。
「我只想正當地拿到這東西。不必爭執。不必你知道,夜間行竊是嚴重犯罪。我不想毀在——」
「是這麼說!她們是你的親戚。」
「想想吧!誰來揍呢?哈格爾嗎?一和你面對面,她就泄氣了。派拉特嗎?她很疼愛你,孩子。她不會碰你一下的。」
「那事由我父親去辦。他認識銀行的人,而銀行的人是彼此熟悉的。他們會給他合法償付的。」
吉他攤開了他的手掌,「我的夥計。」奶娃和他擊了掌。「合法償付。合法償付。我喜歡這字眼。聽著就像是大姑娘出嫁。」吉他摸著后脖頸子,抬頭向著太陽,做出一副豪華奢侈的姿勢。
「你相信這一點嗎?」
「什麼扳機?那所房子里沒人有槍read•99csw.com。」
於是,這種薑糖氣味的風令人毫不覺察地吹過街道,繞過樹木,拂過屋頂,直到大大減弱之後,才有氣無力地來到城南。在這一帶,有些住宅甚至連紗窗都沒有,更不消說空調了。窗戶向著夜間可能有的隨便什麼東西大敞四開。在這種地方,薑糖氣味十分刺鼻,到了攪擾美夢的程度,使睡覺的人相信他如饑似渴切望的東西唾手可得。對那些在這樣的夜間醒來的城南居民來說,這氣味賦予他們一切思想和行為一種既親切又疏遠的雙重品性。兩個男人在寶貝街的松樹旁邊站著——就在酒鬼們出沒的棕色房子不遠的地方——能夠嗅到這種空氣,可是他們沒想到姜。兩人都以為這是嗅到自由,或者是嗅到正義、奢侈、報復時的勁頭。
「你得用多少體重去扣扳機?」
「他怎麼會不出力?」
「別來這一套,老少爺。你的老頭子給了你一大筆,可你偏不要。」
「我可不想把人打躺下。我們到達的時候,我想讓她們走開。」
「派拉特有。」
「我不是不要。我只想活著出來喘口氣,這樣,我到手的東西就會給我點好處。我不想出於不得已去把錢交給一個腦外科醫生讓他從我後腦勺取出一個碎冰錐。」
「供血。我寧願它不停地供血。」
「她們瘋瘋癲癲,吉他。誰也猜不透她們會幹出什麼;甚至她們自己也不知道。」
「你爸爸知道這事?」
奶娃鬆了一口氣,「該是從動物園來的吧。」
「我真不理解你。你追著我,提出一項爆炸性的建議,我們連續三天說來說去。這是我長大以來的最好消息,可是等我們談到動手時,你卻講起這事怎麼不可能辦到的廢話來。你是要甩掉我還是怎麼?」
「三一三十一。」
「這麼說,是從哪兒來的呢?」
「那就讓我們搞一次地震。」
「鬼曉得。」
「是這麼回事嗎?也許她在想。等到下個月。」
奶娃也笑了。他們倆又看了一陣子,然後離開了舊車場和那隻純白的孔雀。
「可是能穿透我的心。」
「理智一點。」
「一點三十分。我開車來接你。」
「當一陣清風,一陣涼涼快快的清風。」吉他接著說,他衝著太陽笑著,把眼睛閉起來,好像要通過提煉一小部分太陽能使自己準備好盜金似的。
奶娃搖了搖頭,「也許是一次地震吧。」
「三人一起。」
「我不想讓人抓住,就這麼回事。我不想服徒刑。我要周密計劃,以免發生任何情況。怎麼能說我問得過分了呢?要計劃計劃。」
「是這麼說嗎?」
四個黑人小女孩在一座教堂外被炸身死,他的使命就是在某個星期天找四個白人小女孩,用儘可能類似的方法處死她們,因為他是負責星期天的值班人。他不能使用一根鉛絲或是一把彈簧折刀,因為這次要他用炸藥、槍支或手榴彈。而這些東西都要用錢去買。他知道,由於越來越多的黑人是集體遇害的,「七日」下達的任務也會越來越多地成伙殺死白人。單獨一人的死亡很快就過時了,而「七日」也必須對此有所準備。
「我們現在就是在計劃。計劃一下怎麼把她們引出房間。而我們又怎樣進入房間。怎樣切斷把口袋吊在屋頂上的繩子,然後退出房間,回到街上。計劃一扯到她們就難啦。她們沒有常規。她們沒有規律的習慣。再說還有那些喝得醉醺醺的傢伙,隨便誰都可能在半夜三更闖進來。他們都是沒鐘點的人,吉他。我相信派拉特除了靠太陽就不知道怎麼看時間。」
「失敗主義。你就是這樣。失敗主義。」
他曾作好一定準備,等他的這位朋友來笑話他,用一些挖苦話來拒絕,提醒他奶娃,吉他現在是個神秘人物,一個負有重大責任的男子漢。但是當他一邊幾乎是為了詢問而透露可能會有些什麼,一邊觀察著對方的面孔時,他馬上明白了他一點也沒猜錯。也許那種職業暗殺已經到頭了,也許已經使他改了主意。是不是他已經「你已經」他聽著他不厭其詳地數說著吃飯、服裝、墓碑,他不明白是不是吉他根本無法抵禦他從來沒有的東西——金錢的誘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