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十章

第十章

他向四周打量了一下,想告訴她管好自己的事就行了,但在大霧中看不到她的臉,他閉上了嘴。
「他現在還不錯。幹得挺好。可那不是我的功勞,不是。我只有錯,因為沒告訴任何人。她怪我沒有愛她到去制止她的程度。你來琢磨琢磨。當時我心裏還有一個孩子,你兄弟的女兒。也不是我生的。我用這雙腳站了三十年,就是為了讓她別再受這份罪。我就是沒了腳,也會這麼干,就是為了讓她別受這份罪。可是她除了給我買了一雙我不能穿的鞋,一條我不該穿的連衣裙,再也想不出更該做的事了。結果她進門來連褲子都沒換一條就又要走了。現在給我解釋解釋這件事。」
花房沉浸在小提琴的樂聲中,瓦萊里安坐在一個種子苗床上,沒有聽見西德尼進來。他沉迷於音樂之中,雖然手指偶然戰慄一下,但他那硬幣側像般的頭始終準確地隨節拍晃動著。西德尼輕拍了一下他的肩頭,他轉過頭來。
「這不是你的房子,西德尼。」
「我就喜歡這樣,西德尼。接著放音樂。」
「我能帶你去。」她說。
「在她媽媽那兒。現在就去吧。」隨後他對兒子說,「一星期以前,也許還不到。阿爾瑪看著她走的。讓她走吧,夥計,讓她走吧。」
「對。去巴黎。」
「我要弄到她的地址。」
「咱們別談這個了。我走了,就是這麼回事。不過還有一件事。要是他打電話到這兒來,你就說你不知道我在哪兒,要是他來了……」
「可以,沒問題。但可能要一會兒。」
「那樣的話,我倒希望他來,」西德尼說,「我一定會讓他吃了那顆子彈。」
「人們都會在能拿到錢的地方做該做的事,我想,這樣才好拿錢。」
「別問了,」她說,「就是這裏。」
「從那邊。」
「嗯。她沒再招惹你?」
「那些男人。那些男人在等著你。」她這時划起了槳,船在後退,「你現在可以選擇了。你可以擺脫她了。他們在山裡等著你呢。他們赤身裸體,眼睛也瞎了。我見過他們。他們的眼睛里沒有顏色,但是還騎馬飛奔,他們騎著馬像天使似的在漫山遍野的雨林里奔跑,那兒的冠軍雛菊樹還在生長。到那兒去吧。選擇他們吧。」這時她離他已遠,聲音卻近得如同皮膚。
「你到底在說什麼?我要是沒從這些石頭上掉下去淹死,就得踏遍這些山才能到達另一側。老天爺,足足有十英里呢。我得花一夜加上半天……」
吉丁收起笑容,回過頭去對著鏡子。沒有人像島民這樣;他們從來不會聊天,或者說不懂聊天的規矩。和他們的交談總如同一次審訊,而她不準備向這個孩子解釋什麼。
「小夥子,」她說,「別去十字樹林。」她的聲音是一種不祥的低語,如同令人厭煩的嘮叨般從黑暗中向他傳來。「忘掉她吧。她身上沒有一點你需要的東西。她已經忘了她古老的屬性。」
「混日子唄。」
「這對她好。對他也好。」
「我用不著平底皮涼鞋。」
瓦萊里安搖搖頭,又張開了嘴。他咀嚼了一會兒,然後說:「西德尼?」
「告訴特蕾絲,是她殺了他。」
「他真動手打你了?」
「他們不會給你的。」
西德尼走到唱片機跟前,移開了唱針。「我說的是您讓這地方衰敗了。這裏原先可比現在好多了。您讓這裏七零八落了。」
「是的。我明天就回去。」
「怎麼樣了?」
吉丁聳聳肩,換了話題:「瓦萊里安怎麼樣?」
「唉,我也不知道,他可能會。無論如何,別告訴他我在哪兒。」
「怎麼講?」瓦萊里安問道。
「他們會的。我要說服他們。讓他們告訴我那男人是誰。她到哪兒去了。」他已經站起身來。緊張不安。急著要走。
他說真的。他想找到她,但也想毀掉一些東西。毀掉那個帶走他的女人的男人——那是他在她熟睡時熱戀的女人,毀掉他們初次做|愛的地方,毀掉她握起他的手,在害怕和需要他的感情中牽著他的手一起走上的樓梯,就像如今她牽著別人的手登上飛機一樣,她要是打算上飛機並把頭靠在另一個男人的肩上,當初就不該那麼做。
她敲瑪格麗特的房門,沒人回答,她看到從瓦萊里安的房間里透出一道比走廊里還要亮的光線,就走了過去。室內的雙人床上、梳妝台上、椅子甚至床頭柜上全都堆滿了衣服。西裝、領帶、襯衫、短襪、毛衣和一雙又一雙的男鞋。
「要是他們不和你談呢?」
「不是這頂。我有另一頂的照片。在家裡呢。他還回來嗎?你能幫我弄一頂嗎?」
「我再也不喜歡這裏了。現在沒理由待在這兒了。」
「變了個樣子。」
登上波音七○七飛機之後,吉丁旁邊的座位空著,她可以隨便用。頭等艙里沒有幾個旅客。她檢查了一下她五件行李的託運單,那是釘在裝有她飛往奧利的單程機票的信封上的。一切都井然有序。飛機一進入飛行狀態,她立即手舉過頂,調整了一下空調開關。她把手放下來時,注意到食指指甲上有個不勻凈的點。她打開手袋,取出一塊砂紙,利落地擦了兩下之後,它就不見了。她的指甲又完美了。她把她的海豹皮大衣襯裡朝外仔細疊好,放到身邊的空位上。然後她調整了一下靠墊。對於「什麼出了毛病」這個問題,她能給出十六個相同的答案。像合唱隊一樣踢腿。有十六個答案等於沒有答案。所以就是沒有。零。她要回到巴黎,開始走台。鬆開那些狗,與那個穿黃色衣裙的女人糾纏——與她和所有那些看著她的夜晚的女人糾纏。再也沒有肩膀和無垠的胸膛。再也沒有安全的夢。再也沒有了。或許這就是那件事——昂丁說的那件事。一個長大的女人不需要安全和安全的夢。她自己就是她渴望的安全。
「我相信你是。」他含笑說。
吉丁嘆息一聲。「不。」
「我很抱歉,沒多說一聲就走了。希望你們不會覺得我忘了你們去年冬天幫過我的恩情。」
「我說過了不想喝。」
「您肯定用得上。一雙好的平底皮涼鞋對您有好處。讓您的腳感到舒服。到明年這會兒,您就要為此而感激我了。」
「他們會的。他們會告訴我的。」
「不是,但這是我的家。如果這裏不是我的家,那就只有墳墓才是了。」
「這可不是生病的地方,瑪格麗特。你也許該帶他回費城。」
那男人坐在把曼德林街和大海隔開的石牆上。他的兩條腿垂在牆邊,下面是石頭和窄窄一條骯髒的沙地。左面是一條東倒西歪的棧橋,長達二百多英尺,直伸進水中,黑孩子們從上面跳進水中,濺起水花,然後尖叫著爬回橋上再跳。沙地上堆的垃圾主要是廢紙和瓶子。這裏沒有食物垃圾。這裏遠離旅遊商店,遠離餐館和辦公室,是林蔭道的一段,任憑海水將其無法消化的東西拋上岸。無論沙地上有什麼生命,都只能是絕望的。一隻海鷗和微風協商過後便向下俯衝,撲向一隻黑色的海星。海鷗啄了海星,飛走,再一次次回來啄著海星,直到海星吐出那團品紅色的線,它的心。男人以極大的興趣觀察海鷗撕破海星。之後,他雙腿一擺,越過牆,站起身來。他用一條胳膊遮著眼睛以躲避炫目的太陽,向市場中的人群望去:半條街上都是布頂帳篷、桌子、籃子、罐子、盒子和托盤。他的夾克搭在前臂上,兩隻手都插在褲兜里——邁步走向市場去找特蕾絲。早些時候,他乘機場大巴從機場到了老王后大酒店,又從那裡上山向粉色的房子走去,他爬得很慢,很小心,一直靠路邊走著,這裏多草而少塵。他的動作像是一個想要節省體力或者擔心踩上地雷的人。
「您讓這裏衰敗了,斯特利特先生。」
「從哪兒?」
「她要是想道別,她知道我在哪兒。」
「你總歸能跟我們說一聲的。」
「別管她了,」他說,「她願意變成那副傻樣,隨她去吧。問問她那個美國姑娘的事吧。阿爾瑪,告訴他。」
特蕾絲慢騰騰地站起來,撫摸了一下她那份飛機上的簡餐,把它放在沒打開的收音機上面,然後把一壺水放到火上。她忙著揀米里的沙子,這時吉迪昂告訴兒子,那美國妞已經走了。
特蕾絲轉過身來,看著他。然後又看著收音機上放著的飛機簡餐。
「西德尼打算教我怎麼給他刮臉,說不定我們倆還能說服他讓我們給他理髮呢。天啊,他固執得很。比孩子還不如。」她寬容地輕聲笑笑,繼續分類堆起衣物,如同一個了解全部藏品的自信的博物館館長,吉丁邊看邊在心裏說,他還認為是瓦萊里安培養了我。
「對他們來說,世道的變化可比我們以為的要大。有好多他們做得來的事,我們卻一無所知。」
「我肯定。」
「他沒事,是吧?」
可他曾經把他的手指印在她的腳心。他曾經用他的雙手分開她的頭髮,而且用舌頭舔了過去。
「到了,」她說,「我們到了。」
「可要是她跟別人在一起呢?」
西德尼拽過一隻踏腳凳,坐在瓦萊里安身邊:「您也要多關心自己。您需要理髮了。」
她還有充裕的時間吃上兩片乘暈寧來防止暈機,梳一梳頭,檢查一下妝容,可惜這裏的女衛生間不是為長時間逗留而設計的。她正在畫眼妝時,一個女孩從她剛才用過的隔間旁邊的一個廁間里走出來。那女孩手裡拿著一柄短拖把和一個裝有各種清潔劑的塑料桶,https://read.99csw.com她穿的那件綠色制服在她黃褐色假髮的襯托下顯得更綠了。吉丁在鏡子里瞥了一眼她的假髮,就又捲起自己的睫毛來。那女孩停下來,一動不動,目不轉睛地盯著吉丁。吉丁雖然得意,卻也不希望被這麼盯著。然後,那女孩走近了她。
「希望如此。我早就該這麼指望了。噢,寶貝兒,寶貝兒,你怎麼能和一個……」
「你肯定,特蕾絲?」
「你要是不這麼認為,那你可看錯我了。我會一見到他就開槍,開了槍再解釋。」
昂丁走到灶前,拿來一個烤土豆。她把土豆放到盤子上,又把盤子放到托盤上。然後又走到冰箱跟前,拿出一杯冰鎮過的酒。西德尼看著她的動作。
「吃吧,」特蕾絲對兒子說,「時候一到,我就帶你去。」
「不難,」她說,「爬上那塊石頭,下一塊就在後面,然後再一塊一塊地爬,就像走一條路。最後就是陸地了。」
「這大概是一種描述,但不是理由。凡是她想要的,他都給了她。記得那個小小的凱旋儀式嗎?還有……」
「現在她可成了主人了,不是他了。」
「不,」他說,「我不想要女人。」
「您的午餐,斯特利特先生。」
他向船外俯過身去,船歪了,進了些水。旅行袋笨重地碰著他的大腿。他又坐回來,解開用領帶系的結。「替我保存好。」他說。隨後便用雙手抓住那塊石頭,把身體移到上面。他在上面趴了一會兒,然後又伸出一條胳膊,指尖摸到了那塊石頭的一個姐妹。現在他可以嗅到陸地的氣味了。
「什麼穆拉托?」
「我也是。到樓上去跟她道聲再見吧。她有可能明天就動身了。」
吉迪昂大口喝著啤酒,兩個人半天無語,直到特蕾絲回來,帶那個女孩進了門。兒子一看到阿爾瑪,就有一種眩暈的感覺襲來。他看著她頭上的紅棕色假髮,血液流下了腦袋。事情全都混到了一起。他本已理順了它們:糕餅女人們和六弦的班卓琴。然後他被景泰藍和蜜色的生絲|誘惑了,腐蝕了,他心甘情願地要改變,要愛景泰藍,要放棄糕餅女人們、五分錢點播的電影和埃羅本身,以及老舊金山人。因為她把他那一毛錢硬幣還給了他,那枚漂亮的硬幣,閃光的硬幣,浪漫的一毛錢硬幣,並且讓他看到了那是種方式,真正的方式,不僅僅是一枚令人眼花繚亂的硬幣,而是一枚貨幣,上面有植根于黃金和景泰藍、屈辱和死亡的歷史,因此,當那枚硬幣沒了價值而且根本不屬於舊金山人時,他為什麼還熱愛他和他的一毛錢硬幣呢?他認為德雷克和士兵和厄爾尼·保羅比葉卡捷琳娜女皇的耳環更珍貴,或者糕餅女人們身處險境,只有他能保護她們,讓她們活下去,而他又在做什麼呢?所以說他已經改變了,放棄了同族間的友愛,或者說他相信他放棄了,直到他看到阿爾瑪·埃斯特乾涸的血的顏色的假髮。她甜美的面容和午夜般的膚色,被她頭上乾涸的血的顏色的一堆合成纖維嘲弄了,毀掉了。事情全都混到一起了。若是她像一束系腰帶的九重葛,像只塗了唇膏的美洲豹幼崽,像個戴耳環的鱷梨似的站在那裡,並讓他摘掉那些多餘的部分,他本可以解決這一切的。
「兩天?」
「趕快!快下船。我得趕在落潮之前離開。」
「唉,我們不久就要到那兒去了。」
「唉,那是個錯誤,如果這麼說能讓你高興點兒。那是個天大的錯誤,相信我。你知道,我長這麼大從來沒這麼努力過,想讓一件事順利進行,我以前從沒這麼努力過。我從來都不在乎一段關係行不行,你知道。我是說,如果行,那就繼續下去;如果不行——那就等下一段。可這一次,我費盡了力氣,結果呢,我得到的全部回報只是丟盡了臉和房租賬單。所以,」吉丁用手掌拍了下桌子,表示這事已經了結,「結束了。」
「你有把握嗎?」
「是的,老爺。」
「吃吧。」他對她說,但她沒有動手。她把所有食物都原封不動地留在桌上,只愛不釋手地輕輕拍打著包裝。而後,她轉過臉來對他說:「我原本是個漂亮姑娘。」他看著她,心想可能是吧。他說不準,也不在意。「漂亮」這個字眼與他喜歡她的理由無關。她又說了一遍:「我原本是個漂亮姑娘。」
吉迪昂打開他的紙袋,取出一瓶啤酒。他在兒子身邊坐下來,請他喝。「你會慢慢習慣的,」他說,「在美國待了那麼多年,我覺得只能喝冷的。冰鎮的。我還是喜歡喝冷的。不過我現在又能喝溫的了。回到從前了。」
「騎士島?」
「你殺了他?」女孩的口氣彷彿那成了事實。
「可我就是這樣的。她對我們不好,昂丁。」
「到這兒來?」
「丫頭,別拿我尋開心了。」
「她找錯地方了。」吉丁說。假髮的邊上露出了顆粒狀的黑髮。女孩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其中好奇的神色是她和動物之間唯一的區別。吉丁想,一頭小鹿。她有一雙好奇的鹿般的眼睛。她又一次希望自己有真正的天賦——她願把她畫下來——鹿般的眼睛、假髮及其他一切。她突然伸手去掏她旅行箱的側袋。那裡還有幾法郎,她把那幾枚硬幣全都扔進了女孩的塑料桶。「再見,瑪麗,我得走了。祝你好運。」吉丁推開門,揚長而去。
他把領帶系在腰間,把旅行袋吊在背後。然後他伸出腳試著踩那些石頭。
「聽她說,他還打過她。」
「邁克爾呢,他怎麼樣了?」
「我是認真的。」
「這好辦,西德尼。把郵件遞給我。」
他記得這段航程需要半個多小時,最多四十五分鐘,但這次走得好像更長。他們至少在海上航行了一小時。小船規律地上下顛簸,左右搖擺。琴聲般的耳鳴像精神病院的催眠曲一樣再次響了起來。他打了個盹又醒來,再打盹又醒來。每當他睜開眼,目光都落在瑪麗·特蕾絲·福柯的影子里。而每一次,她的雙肩和側影都變得更暗——她的輪廓變得更模糊。到最後他簡直難以分辨出她,只能感覺到她的腳抵著他的腳。他連她的呼吸都聽不到,引擎聲和頭腦中持續的轟鳴聲蓋過了它。小雨停了,雲壓下來察看這兩個人。其中一個不聲不響地打著瞌睡,無力地抵禦著睡眠——另一個頭朝向一片海岸線,即使她沒有那麼瞎,也什麼都看不到。她那雙放在操縱桿上的手靈活而穩健。她的上身直直地向前傾斜著,彷彿要聽清海中魚群的呼叫。在好奇的雲層背後,群山四肢著地趴著,在它們的膝邊是石頭和永恆的大海。特蕾絲關閉了引擎,操起一支槳當舵。海流載著他們,小艇似乎在隨意漂流。她在艇的中部握著槳,直到觸及一塊石頭,於是劈開水,放慢船速,並且轉了個九十度的彎,船在碎浪中晃動。兒子身體一震,睜開了眼睛。一時間,他什麼也看不見——看不見天,看不見島,也看不見瑪麗·特蕾絲。海面十分平靜,像是在環礁湖或小海灣中。
「為什麼呢?」
粉色房子里沒有人。門插著,但窗子卻開著。一條背後縫線處開裂的印花裙掛在一扇前窗上,兼有窗帘和遮陽的作用。他探頭進去,把一隻手提箱扔進屋裡,然後轉身下山,一路上和碰到的幾個人點點頭,最後在那家賣肉餅和朗姆酒、有時還出租理髮推子的房前停住腳步。他甚至沒有嘗試一下他在越南學到的那點法語,只是問著「吉迪昂?」「特蕾絲?」店主和另外一個人告訴他關於特蕾絲的一些狀況,他沒明白,而吉迪昂的名字總與「出租汽車」連在一起。他點頭微笑,彷彿聽得一清二楚,然後繼續下山。他把上午用來在街上溜達,看著用作餐館或辦公室的豪華住宅,還有殖民地行政當局為保長久而造得像城堡似的房子。鎮子的北面和東面是駭人的白色房子,隱在坡路上,藏在熱帶植物群的圍牆后。鎮子西面是商業區,主要集中在曼德林街及其周圍的附屬街巷上。黑人住在西面山上的棚屋和水泥房子里,或者沿鎮西的窄街上,在海水吐出它不能消化的東西的地方。天氣異常涼爽,他那雙善於觀測天氣的眼睛看出,一場宣示颶風季節到來的暴風雨可能正在路上。他沿著法蘭西王后島的街道走著,不時掃一眼那些計程車司機,看看其中有沒有吉迪昂。他雖已走了三個小時,卻絲毫不感覺累。事實上,他已經好幾天不知道累了。原地不動才更讓他困擾。他在紐約的那套公寓里就不能長時間坐著—除非是一遍又一遍地看她在埃羅拍的照片。一個沒拆開的裝照片的黃色厚信封當時和鑰匙一起被放在咖啡桌上。由於那兩隻大手除了擺弄那枚一毛錢硬幣之外再沒有其他安靜的事情可做,他就拆開了信封,看著那些記錄著他深深熱愛的地方和人的照片。這樣他就能夠待著不動。他一張張地審視著照片,想從中找出那些曾經安撫過他、與他同在的東西,它們在他的體內就如同王室的血液。它們曾在他夢中駐紮,讓他漂泊的歲月停靠。當危險迫在眉睫而他又不由自主地入睡之時,他們就在那兒——有白門的黃房子,教堂的糕餅桌旁的女人們——羅莎姑媽;士兵的母親,被大家叫做梅媽媽的梅·唐寧;德雷克的祖母溫妮·布恩,她打過他們;教他彈鋼琴的泰勒小姐。以及那些年輕的女人:貝阿特莉絲,艾琳。還有他離家在外時出生的那些孩子。那些男人:老人、拉斯卡爾、特納、士兵、德雷克、厄爾尼·保羅。保羅在退伍時已經https://read.99csw.com是中尉,現在在亞拉巴馬州的蒙哥馬利開著自己的殯儀館,生意不錯。沒有為他們拍的照片,但他們存在於屋后樹木的照片里,存在於他們工作的農田的照片里,存在於他們捉魚的河流的照片里,存在於他們舉行儀式的教堂的照片里,存在於他們喝酒的小酒館的照片里。他在所有那些照片里看到的都是苦難,是哀傷、貧窮,甚至萎靡不振。
「吉丁,我們為你盡了心盡了力,因為,唉,我的意思是說,你什麼都不欠我們的。不過,唉,我從來沒跟你說過。我從來都沒告訴過你,我對這件事要負全部責任。可我現在非得跟你說一說不可了。」
「兩個大傻瓜,」吉迪昂說,「一個瞎子,外加一個瘋子!」
「我不知道她在哪兒。」特蕾絲不願意去。
「你要嫁給那傢伙?海豹皮先生?」
「我也解釋不了什麼。以前不是這樣的。以前人們還是會互相照顧的。老黑人這年頭成了年輕黑人的累贅。」
「快點,」她催促著他,「他們在等著呢。」
阿爾瑪告訴了他,但她離他遠遠的,這樣他的手就再也夠不到她的頭,也就沒法剝奪她的紅色假髮了,那是她不得不自己買的,因為他失去了消息,既沒給她寄,來時也沒給她帶,而這次他回來,其實是要找那個美國姑娘,那才是他愛戀難忘的人,她不是。他已經把她撇到腦後,而且忘記給她帶她唯一要求的東西了。噢,她多好啊,她為他跑到店裡,她還為美國黑人姑娘們打掃廁所,讓她們在裏面撒尿,收她們的小費,名字卻不會被她們記住。可她還是不夠好,因為這個吃巧克力的人當初特意弄清了她的名字,而後卻把她忘了個一乾二淨。於是她告訴他,她在機場做清潔工,她看見那美國姑娘登上了一架開往巴黎的飛機,肩上挎著一個大行李袋,還搭著一件黑色皮大衣,一個黃頭髮、藍眼睛、白皮膚的小夥子接了她,他們在衛生間外的走廊里笑啊,吻啊,笑啊,還手挽手地走上了飛機,在上飛機的整個過程中,她的頭都靠在他的肩上。她看到了,兒子也看到了:那雙黑貂的眼睛在貪婪地盯著藍眼睛,那人的另一隻手放在她那蜜色的生絲般滑潤的膝蓋的內側。他沒法再繼續看那些畫面,只能把思緒轉移到不相干的事情上。那是誰呢?是瓦萊里安的兒子,聖誕節沒露面的邁克爾之後又來接她了嗎?是送她皮大衣的那個瑞克嗎?是和她一起從紐約來到這島上的某個人嗎?或者是她在機場遇到的什麼人?事情全都混到一起了,就好比他用光了笑彈,還踢了一個憲兵的襠部,不過有件事是一清二楚的,當他纏著浴巾向窗外看著那同一個人的背影時,他是清楚的:他當時並不想愛她,因為他失去她就沒法活下去。可事情還是發生了,已經發生了,而且他身陷其中。被牢牢地粘住,掙扎著想要擺脫。
「都結束了,納納丁。我不知道我當時著了什麼魔。」
「我得找到她。」兒子的聲音有氣無力。
經過三十年的恥辱,冠軍雛菊樹在布署戰爭。逃過了多米尼加島上槍彈的野鸚鵡們能感受到它們爬行的根須中潛伏的威脅。白天,它們擺動著枝條;夜間,它們在山間行走。拂曉,它們用新陣形挑戰騎士們的智慧。它們遍及多米尼加島的兄弟們對戰鬥計劃一無所知,因為它們身處的那片雨林從一九二七年起就臣服於乘大轎車從富麗堂皇的老王后大酒店來的遊客了。如今她從背後開始死去。她面對瑪德蘭大街的前臉白皙如初,入口處的立柱毫無歲月的痕迹。然而在她巨大的後部圓形台基處,在麵包果樹和酸橙樹當中,一家家汽車旅館卻在崛起。一座帶有牌桌大小的院子的Y形水泥建築從餐室中延伸出來,餐室有四十七扇窗戶,就餐者一度能從室內眺望外面的麵包果樹和草坪。現在他們看到的卻是工人、水泥和牌桌大小的院子。這道景色之外是黑色的多米尼加群山,再向外是漫山遍野的雨林。穿山而過的道路是遊客的必經之路。那條路陡峭又彎曲,而且不設護欄,讓人透不過氣來,卻提供了木槿、木蘭和夾竹桃、一品紅和藍花楹的美景。在遠處的粉色蠟菊樹叢下曾有過一個種植園,如今成了一座有大理石海豚裝飾的旅館,空調把純凈的空氣壓進有兩百年歷史的石頭。山間公路在島的另一側下坡,通往遍布峭壁和洞穴的海岸線,那裡散布著幾個漁村。這裏沒有小船塢,沒有高爾夫球場,因為這裏沒有適合做生意的風。這裏的風很熱,而且反覆無常,漁民們便設計了奇怪的帆來適應它,這樣他們就可以捕到紅鱒、金槍魚和鰹魚,賣給不復存在的種植園和老王后大酒店,此時吉丁正坐在一張四人桌旁邊。
「這麼說,你不打算到那兒去了?」
「怎麼找?巴黎可是個大地方。」
「我想我們還要在這兒待好長一陣子呢,斯特利特先生。好長一段時間呢。」
「沒什麼大不了的。只不過是幾個法郎的打車錢。她有個裝滿了你所謂旅行支票的東西。到樓上去看看她吧。我給他端飯去。」
「不是這麼回事。您只是不想進城罷了。那個穆拉托今天在這兒。如果您不想要我理,讓他帶您去好了。」
「阿爾瑪,」女孩悄聲說,「阿爾瑪·埃斯特。」
「就你一個人?」
「不了,」瓦萊里安說,「現在不喝。」
「你有沒有…呃……」
「你在哪兒?」
「我在考慮回去。我想我該離開這地方,回費城去了。」
「十字樹林。」那女孩說。
「當然,當然。」她說。就在他轉身面向石頭時,她碰了他的後背:「等一下。告訴我。要是找不到她你怎麼辦?住在別的什麼白人的花園裡嗎?」
「別信她的,夥計。我跟你說,別。」
「我想,」西德尼說,「我自己倒想要一杯。」他把開瓶起子擰進軟木塞,「您真的不想喝一點?」
「噢?幹嗎不?」瑪格麗特把便褲疊放在軟衣架上,再仔細地一一放到床上。這會兒她整理起襯衫,嗅嗅有沒有霉味,檢查有沒有破口、丟失的紐扣、磨損的領口。她看起來對她關於這個問題的回答並不感興趣,吉丁也就沒有回答,也沒告訴她自己甚至不明白「嫁」這個詞的意思。反之,她問起瓦萊里安的近況。
「那兒不會歡迎你的,也不會歡迎我。」
「我等不了那麼久。」
多米尼加島上的機場是由一長串淺黃色水泥房構成的建築。如果你不知道你在加勒比,女衛生間的紙會告訴你。對美國人來說,美國之外的世界對衛生紙的蔑視簡直不可思議。既然叫做「廁紙」,事實上就應該被當做廁所里的紙來對待。吉丁走出隔間,站到水池上方的小鏡子跟前。她大方地用自己帶的一塊小肥皂塗滿雙手,仔細地沖洗著。她用一張蠟紙把肥皂裹好,放回旅行箱里,又從箱中拿出一支護手霜。她塗了手心手背,然後用紙巾把殘留在指甲縫中的乳霜揩凈。不用著急,還有三十分鐘才起飛呢。狂躁的心情總算蹦跳著過去了。她曾匆匆奔向紐約,後來又以同樣的速度逃離那裡。紐約畢竟不是她的家。紐約的狗雖然被皮帶拴著,可皮帶並不總是那麼牢靠。有時候,狗在與主人散步時會遇到其他狗,而如果狗沒有被閹過又沒被制止,你就會看到一條母狗乖乖地站在一條甚至沒有和它打過招呼、只通過嗅覺確認了目標的公狗的爪下。吉丁覺得紐約可以為她提供庇護,因為在那裡,那些夜晚的女人會被打敗,變成影子,被關進她們所歸屬的荊棘叢中無法脫身。但她無法獨自打敗她們。反正也沒有容身之處,認為那裡有的想法太孩子氣。每個孤兒都清楚這一點,而且也深知,母親再漂亮也不是白人。無論你做了什麼,那些有著會汩汩湧出奶水的乳|房的背井離鄉的母親,都會對你的人格表示懷疑。而一個非洲女人只需燒盡自己睫毛的一瞥,就能質疑你的成分。
「別發瘋了。不過是個女人,夥計。」
西德尼走進來,打斷了她的思緒。「是她嗎?」他問。
「真的。」
「那說你在哪兒?」昂丁問。
「沒有,老爺,我沒有。我是和您同時聽說的。」
「在樓上。」昂丁說。
兒子望著特蕾絲,似乎在問她為什麼還不走。她看出了他的不耐煩,便把未揀完的米放下,走出了屋子。這個消息讓兒子大為沮喪。來這裏以前,他在紐約等得太久了。但當時他堅信,她不會當真離開,像人們所說的「一去不回頭」。他覺得用不了多久,她就會像往常一樣砰的一聲推門進來。因此除了短時間外出,他不能離開那公寓。不能出現她打電話來他不在,或者她按門鈴他不在的情況。有一星期的時間,他都在默默地踱步——夜間也難以成眠——最後決定去找她。按吉迪昂所說的,一周前她在這兒;這麼說她幾乎立刻就離開了。
「她幹嗎那麼賣力對她?她可是用別針扎自己孩子的人。」
「噢,不。我只是把這一團亂整理一下。你簡直沒法相信那男人堆了多少東西。他壁櫃里的八副鞋撐只有兩副撐在鞋裡。瞧,亞麻布的便褲。亞麻布啊。從來沒穿過,現在居然黃得不像樣子了。我真不明白那男人算得上什麼衣架。看看這兒。」瑪格麗特捏著一件睡衣的標籤,「真絲,還有這兒,粗紡純毛。這兒,百分之百純棉。他的內衣全都是好料子。他不|穿尼龍和斜紋毛織品。沒有人造材料。他的東西全都得是天然產品。可是多亂啊。我得花幾天才能理九_九_藏_書出頭緒來。我可不能指望西德尼干這個。這確實不是他分內的事。昂丁也不該干。現在我真得用上你了,吉德,不過我覺得你不會待很久。」
吉丁把那體積大、分量輕的旅行箱挎到肩上,把掛在廁間的外衣取下來。「我現在得走了。」她說。
「西德尼,你在喝我的酒。」
「你們想在這兒待下去嗎?」
「我想拿上我的東西,回巴黎去。」
「只有一種。就一種,你要是對我再說一個可惡的字眼,我就……」她停住了。
「薄荷酒。」她說,因為這幾個法語字眼看似悅耳又合宜,讓她想大聲念出來。等到侍者端著飲料回來,她立刻感到了後悔,就又要了苦艾酒。她給十字樹林打過電話。是昂丁接的。
「看起來他寄了。」吉丁說。
「不了。噢,拆吧。」
「你回過那邊嗎?」他問她。
「我可以等。讓他到老王後來。如果我不在前廳,就到餐廳找我。」
「就是這裏。在這裏你就能做出選擇了。在那邊你說你沒有選擇。現在你有了。」
「霧太大了,」他說,「我看不見路。」
「有點事要辦。」
「好的,」西德尼說,「這樣很好。不算太燙吧?」
「噢,嗯。」吉丁微笑著,「我沒認出你來。你在這兒做什麼?工作嗎?」
「我想我們只能自己埋自己了,西德尼。」
「怎麼?打我嗎?你肯嗎,納納丁?你也要打我?」
「他沒生病吧?」吉丁問。
「我願意留長點。」瓦萊里安說。
「雞眼。我沒有拇指囊腫。我有雞眼。」
「你說明年這會兒是什麼意思?我就要回去了。」
瓦萊里安示意他把托盤放下,他的幾個手指在空中比畫了一道波浪形的弧線。
吉迪昂打斷了他的問題。「你打算怎麼辦?」
不看照片的時候,他就給朋友和認識的人打電話。他的女性朋友們什麼都不了解,但建議他過去談談,而他不給男性朋友們打電話。於是他就在街上走著逛著,等著從不響起的電話,等著郵件,最後打定主意回騎士島去。從那裡出發,去找她。他把鑰匙連同大信封和照片留在桌上,上了飛機仍然坐立不安,坐在海濱的石牆上依舊坐立不安,於是他站起來,朝市場走去。特蕾絲或許在那兒。
「這麼說,你們在這兒的情況怎麼樣?」吉丁的口氣鄭重其事,但也帶有一絲懇求的意味。(請別在這時候需要我,別在現在。我眼下還沒法贍養你們。你們現在還靠不上我。再等等吧,求你們了。我把錢都花光了。請不要在目前需要我。)
「不賣了,」她對一個在挑東西的顧客說,「收攤了,夫人,收攤了。」她收拾起她的鰻魚,拿起摺疊凳和板條箱——她哪樣都不讓他拿,兩人一路上坡走向粉色的房子。特蕾絲在路上又說又笑,談著天氣和她的少女時代,但一進家門就立刻變得羞怯而正經,讓他很不舒服,如坐針氈。為打破尷尬的氣氛,他開始有針對性地跟她聊天。
「這麼說,裹屍布也許也很舒服。」他端起那個藤托盤,然後,作為一個那本同名書籍里提過的地道的費城黑人,他重新系好他的領結,整理好袖扣,這才離開廚房,前往花房。他注意到圍著院子的磚頭從地下裸|露出來,東倒西歪的。在他看來像迫不及待地要鑽出地面。他想,水泥是唯一能夠讓這片土地保持穩定的東西。這塊地方讓一切都錯了位。這次得讓那個穆拉托把一切都修整好。也得想辦法認真對付螞蟻了。它們已經咬穿了擴音器的導線,他只好把整個系統轉移到花房裡:轉盤、接收器和唱片。西德尼暗自感激螞蟻,因為當音樂在整棟房子里嗡嗡響的時候,他確實痛恨吸塵或去擦門把。他幹活時更喜歡安靜的環境。現在他總算擺脫了音樂的轟響,斯特利特先生獨自享受它了。不過,要是螞蟻咬了銅線——就必須認真對付了。他想,要麼是他上了年紀身體萎縮了,要麼是這些樹在一夜之間躥高了,原因只能是其中之一。洗衣房的屋頂完全被一片濃密的枝葉遮掩了。他想,我要是讓那個穆拉托砍掉它,他沒準會強烈反對的。最好還是從鎮上找個人來干。
「找到她。到巴黎去找到她。」他用手按著太陽穴,想止住耳鳴。
「是的,老爺?」
「他在哪兒?」
「我什麼都看不見。連你都看不見。」
昂丁拿出一條餐巾。「雖然她說她認為他不會打電話,不過要是他真打來了或者親自來找她了,別告訴他她在哪兒。」
「回法國?」
年長的女人不說話了。她的侄女,她的寶貝,她的王冠,已經把她和帶她跑掉的那個東西歸為一類了。現在她還在不停地談呀,解釋呀,說呀,但昂丁再也聽不進去了。她心跳的聲響太大了。吉丁回去打點行裝之後,昂丁坐下來,下巴撐在左拳上,用右手拍打著桌子。她不知道自己巴望的是什麼,指望她的侄女做什麼,想什麼,或者有什麼感受。但也許是些她沒有看見的東西。也許她是對的。也許我只想讓她為我們感到難過,她想,也許那正是我所巴望的,如果我的確這樣想過,那可是個很低的希望啊。
「可是沒人吃她的奶了。」
「他最好別到這兒來。」
「沒什麼變化。他們要我們留下來。斯特利特太太反正是這樣,而他沒說什麼反對的話,什麼意見都沒說。他整天坐在花房裡聽音樂。」
西德尼拿起那一沓信件、廣告和商品目錄遞給瓦萊里安,可瓦萊里安那雙顫抖個不停的手卻接不住它們。「要我給您拆開嗎?」西德尼問。
「可她說起瓦萊里安的口氣就像他是病人,或是個嬰兒。」
兒子搖搖頭。「我需要一些信息。」
那個穆拉托沒有跟她說話;只是偶爾用克里奧爾語嘟噥一句俏皮話,在方向盤上敲幾下鼓點。他們經過塞德維沼澤時,吉丁的腿感到了記憶中瀝青的燒灼。他們駛到十字樹林時,由於樹木過於緊靠住宅,她幾乎看不見那片房子。她快步跑進昂丁的廚房,親吻了她,然後說:「我先把我的東西收拾一下。完事後就下來,咱們好好聊聊。瑪格麗特在嗎?」
西德尼沒有動,只是說:「您也不在這兒種東西了。」
「不,」女孩困惑地說,「特蕾絲有神奇的乳|房。到現在還有奶。」
「讓她走?」兒子反問,還撇嘴笑了笑。放走一個你到處找了多年的女人,只因為她難對付嗎?因為她有脾氣,有能力,有自己的主意,還會還手嗎?放走一個眉眼需要你端詳,臉蛋足夠你盯上一輩子的女人?放走一個不僅是女人,還是一種聲音,是你想演奏的全部樂曲,包含著一個世界與存在方式的女人?放開那一切嗎?「我不能,」他說,「我不能。」
「她真對她的孩子做了那些?」
那女孩點了點頭。「你把那個吃巧克力的人帶走了。」她說。
「下一回穆拉托來,我讓他給您帶一雙平底皮涼鞋來。」
「不,你不會那樣的。」
「又要走?」
「一個女人,夥計。只不過是個女人。」吉迪昂耐心地說。
「他說過,要給我寄一頂假髮。」
午後的陽光碟機走了早些時候的涼爽,空氣潮濕而且太熱。一小群本地購物者和外來遊客在攤位和貨櫃前轉來轉去。賣東西的人比買東西的要多。他在一個肉餅攤前停住腳步,想買一個,但那氣味讓他反胃,於是他走開了。再往前,他看到一箱箱亮晶晶的紅色蘇打水瓶子。他想,喝點冷飲可能更好。他向那個方向轉過去時,撞上了兩個帶相機的德國青年。他不由自主地向他們相機對焦的方向望去。她在那兒,草帽完好,嘴唇動得飛快,破損的眼睛帶著愉快的邪惡神色。他跨步到相機前面,對德國人說了聲不。他說不,搖著頭。兩個小夥子一時間露出慍色,相互對視后聳了聳肩,繼續向前走。他靠近特蕾絲,站了足有一分鐘,她才認出他來,尖叫著:「吃巧克力的!吃巧克力的!」差一點把她那盤熏鰻魚打翻在地。
東西,昂丁想,主要指的是那件皮大衣。她想知道,要不是因為那件海豹皮大衣放在這兒,她這個侄女還會不會來道一聲再見。「然後呢?」她問。
「她把他甩了。」
吉迪昂趴在水池上洗臉和手。他洗乾淨后,特蕾絲從一顆釘子上取下一塊布遞給他。
「好吧。我乘汽艇過去。」
兒子看著特蕾絲,點了點頭。「送我過去,特蕾絲。」
「我只想和他們談一談。」
「也許吧。可當時這兒都亂作一團了。那也算聖誕氣氛吧。」
「太陽快落下去了。你們會淹死的!」吉迪昂說,「等天亮了我們還得去海邊撈你。」
「你在求我,昂丁。」吉丁的聲音很堅定,「你在求我贍養你。請你別這樣。我目前還做不到。」
「我非得找到她不可。」
「當然啦。請快些,納納丁,好嗎?」
「我早告訴他就好了。」
瑪格麗特揮揮手。「別提那個了。那段日子對每個人來說都不堪回首。」她坐到一張凌亂的床上,動手解開那串衣架。
兒子從他外衣的口袋裡取出他的領帶,把他旅行包的提手捆牢。「我不明白,特蕾絲,你好心把我帶到這兒來,可是我沒來得及感激,你就讓我很難上岸,更難到那座宅子去了。你何必這麼做?」
昂丁說到「你沒個母九_九_藏_書親長時間陪著你」的時候,吉丁像每次有人提到她早年喪母一樣,血衝上了皮膚。但她對昂丁輕柔而堅定地說:「不,你不是沒要求,納納丁,你想要我回報你。你為我操勞,你容忍我。現在輪到我來為你做這些了,這就是你所說的全部意思。」
「這點我相信。」吉丁說。
「昂丁沒告訴你?」
「你想知道什麼?」吉迪昂邊擦耳朵邊問。
兒子站起身。「我吃不下去,」他說,「而且我已經好幾天沒合眼了。睡不著,也不餓。」
他咽了口唾液,沒有說話,只是又轉過身去,對著石頭跪下去,伸出一隻手去摸索。他摸到了一塊石頭。那塊高於水面的石頭是乾的,很粗糙,但是夠大,在他看來足以承受一個成人的體重。
「行,」吉迪昂說,「乘汽艇。大概不出兩天,你就會冷靜些了。」
「特蕾絲說你殺了他。」女孩一口咬定。
「等著?誰在等著?」他一下子警覺起來。
「邁克爾?噢,沒事,老爺。他挺好的。」
「這和年齡沒關係。」
「天啊,」吉迪昂說,厭惡地擰著那塊布,「我早就知道。那個美國妞。我怎麼跟你說的來著?嗯?」
坐在收音機旁的特蕾絲搖晃著腦袋,就像在守夜。當兒子用無動於衷的口氣說出「我得找到她」時,伴隨著搖晃,她輕輕地哼起來:「嗯,嗯,嗯,嗯。」
「做一個女人還有別的途徑,納納丁,」吉丁接著說,「你說的是一種,我想它是,可那不是我的途徑。我不想……像你一樣。等一等。別這樣看著我。我現在在對你說實話,你得聽著!我不想學做你說的那種女人,因為我不想做那種女人。」
「在哪兒待著都談不上理由,斯特利特先生。不過如果我是您,我會好好想想這件事的。昂丁和我,我們喜歡這裏。費城的冬天對老年人來說太難熬了。在這兒很暖和,挺好的。還安靜。我們喜歡這兒的好天氣。您現在想喝點夏布利嗎?」他放下叉子,走到小冰箱前去取酒。
「她還年輕。她會安定下來的。」
「是的,而且還不只打了。」
「你不記得我了嗎?」
「讓人雇去了,」她說,「給開計程車的人幹活。」
「讓他去,」特蕾絲說,「殺死他們,吃巧克力的。」
「你這就是痴心妄想,夥計。你不能去那兒。」
「噢,寶貝兒寶貝兒寶貝兒寶貝兒。」他說著,走過去準備摘掉她的假髮,準備舉起它,撕成亂麻,再狠狠扔掉,讓它離她那午夜般的皮膚和羚羊般的眼睛遠遠的。可是她卻跳起來,大嚷著,雙手緊緊抓著假髮,按在頭上保護著它。事情全都混到了一起。他不知道該作何感想。那種眩暈感更強烈了,在頭腦里造成了鳴響。
「別衝動。讓腦子歇一歇。」西德尼放下酒杯,走到唱片機跟前。他舉著唱針,回過頭來對著瓦萊里安,「我們會給您最好的照顧。就像我們一向所做的那樣。這件事您絕對不用擔心。」他把唱針小心地放到唱片的紋槽里,把音量調大。瓦萊里安這時微笑起來,手指又在空中抖動起來。
「噢,不。邁克爾是成年人了,吉德。三十了。我不想滿世界轉跟在他後面照顧他了,這兒要做的事情多著哪。你已經看見這些衣服都亂成什麼樣了。」她已經把襯衫分成三堆,開始著手整理毛衣。「吉德。」她說。她把一件雞心領的藍毛衣舉到胸前,它沒有她的眼睛那麼藍。「有時候在早上他都沒法做他之前做慣了的事。你知道的:紐扣啦,拉鎖啦。我甚至還得給他系鞋帶。昨天,我給他洗了頭,」她笑了笑,「用的是柯克牌的純鹼橄欖皂。他不喜歡布雷克牌的。」
「我只想要她的地址。沒別的了。」
吉迪昂的舌頭舔著自己白石頭般的牙齒:「不。我不幹。把你送去毀掉那個地方?」
「法蘭西王后島,可我沒趕上渡船,納納丁。能讓誰來接我一下嗎?」
「瑪格麗特到底怎麼了?」吉丁問道,「拚命幹活。」
「哎呀,」她說,真的十分驚訝,「浪|女回頭。你的頭髮是怎麼弄的?」瑪格麗特看起來神采飛揚,她的動作準確而堅定。
「噢,你還不知道?他入學了。伯克利,我說的是,這個學期下周就開始了。」
「這沒有意義。你幹嗎不停在另一側呢,碼頭在哪兒?」
「我希望是去殺人。」吉迪昂脫下襯衫,走到水池前。
吉丁抬起頭來,看著她嬸嬸的眼睛。
飛機優雅地在海島上空爬升。噴出的尾氣變寬了,散盡了。已經是晚上了,星星已經變亮了。群山在雨林的重壓下攤開四肢匍匐在那裡,林中的藤蔓植物在生長,兵蟻在列隊前進。兵蟻們勇往直前,不知羞恥地一心一意,因為它們沒有做夢的時間。幾乎所有的兵蟻都是雌性,而且有那麼多事要做——可真是漫無止境。要生育和餵養很多後代,然後是尋找食物和埋葬。沒有做夢的時間。它們那個世界的生活要求嚴密的組織和徹底的犧牲,因為對雄性的需求極少,也就生養得很少了。當真需要時,會由蟻後來完成生育活動,她會靠所繼承的有四百萬年歷史的魔法來判斷是否到了時候。時候到了,她就會從秘密的子宮裡把她在唯一一次、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交配中獲得的精|子放出一個來。在生命中曾有一次,這個小小的女戰士在空氣中顫抖著,等候一隻公蟻爬上她的身體。他來了,一個晚上,在夏日暴風雨到來之前,他加入一群同伴當中,加入從世界各地聚集起來的移居隊伍,進行婚飛活動,此時他終於知道他的翅膀是做什麼用的了。他瘋狂地飛進嗡嗡轟鳴的群體中,與地球引力搏鬥,爭取時間去執行任務,他就是為之而生的。然後,在把他的精|子全部注進他所愛的女士體內后,他會倒地死去。她則將精|子保存在一個專門的地方,當需要另一夥唱著歌的黑壓壓的蟻群在空中交配時,她便可隨意使用。蟻后一旦採集到精|子就落到地上,只要她沒有摔斷頸、背,或者被上千種天敵中的某一種吃掉,她就會搖搖晃晃地伸展腿腳,找一塊石頭去磨蹭,弄斷她再也不需要的翅膀。然後她開始尋找適當的地點來構建她的王國。她爬進一個樹洞,檢查四壁和角落,將自己與外界隔絕起來,以自己翅膀的肌肉為食,直到產下卵。當第一批幼蟻出現且還沒有食物可喂時,她就用那些尚未孵出的姐妹填飽它們的肚子,直到它們長大,強大到足以去把獵物背回王國。這就是全部。生產,獵食,吃喝,戰鬥,埋葬。沒有做夢的時間,雖說有時在晚年,在生育第三十代和四十代的間隙,她可能在某一天聽到夏日暴雨的風聲。它的氣息會闖進她的宮殿,她會想起從她肚皮上掠過的風——展開新生的翅膀,盲目的期盼,而她自己則就地騰空而起,懸浮著,敞開著,信任,恐懼,決心,脆弱——甚至在整整一秒中如同少女,下一秒或再一秒也是如此。每逢這種時候她可能會抬起頭,將她的權杖指向夏日暴風雨進入她宮殿之處。在那種只有處於統治地位的女王們才懂得的疲憊之中,她可能會猜想他的死是不是一瞬間的事。他有沒有飽受折磨?如果是後者,在彌留的那點時間里,他是在想這個世界如何殘酷,還是在思念她?但兵蟻沒有做夢的時間。她們是女人,要做的事太多。不過,這仍然很難。要忘掉像一顆星星一樣做|愛的男人是很難的。
「他說他沒生病,可有時候會發抖,又不肯進城去看醫生。」
「你的拇指囊腫怎麼樣了,斯特利特先生?」
「還記得嗎?她們當年在廚房裡是怎麼談天說地的?」
「天啊!」吉迪昂感到噁心。這種衝動他雖然見過很多次,卻會一再為之驚嘆。「好吧,不管哪兒都有一樣好的朗姆酒。今天晚上要一醉方休。」他走進卧室,回來時拿著個半滿的一品脫的瓶子。他倒完酒,把一杯遞給兒子,兒子緩慢地小口啜著。三個人都坐在桌邊,只有兒子沒有吃魚和米飯。吉迪昂講述著他認識的女人們的故事:她們的「詭計」和她們的「方式」,一直說到他在美國娶的那個護士。他對那位女士的憤懣逐一展現:她上一次婚姻留下的幾個孩子,她的苦痛,她穿衣服的習慣,她的笑聲,她的親戚,她做的飯菜,她的模樣。他承認她是忠實的,但她的好處也僅此而已。否則,他發誓他絕不會在離開她時還心存感激。儘管如此,她還是貪得無厭的:自私、傲慢,還貪得無厭。他衣服都沒脫就上床睡了,滿腦子都是那個觀點:美國黑人護士們超乎尋常的性|飢|渴。
西德尼坐下來,解開他的蝴蝶領結。「她跟你要錢了嗎?」
「西德尼,別這樣。」
「看著妙極了。」瑪格麗特邊說邊向她走來,伸出一隻手去摸她的頭髮。然後她停下來,打了兩個響指:「我們以前都把它叫做……噢,親愛的……」她閉上眼睛,「貴賓犬頭!對了,就是這麼叫的。貴賓犬頭。」她笑得那麼開心,吉丁也只好跟著笑起來。
吉丁看著那些衣物。
「走?不。為什麼要走?」
「不用看,去感覺,」她說,「你可以摸著路走,不過要快,趕快。我還得回去。」
「我當然會的,要是情況真的很糟。」她看著吉丁,彷彿因為她質疑自己判斷該如何照顧丈夫的能力而受到了傷害。
「你有病,夥計。不只是腦袋出了毛病。你怎麼能讓她走呢?」
「你這不是去要地址,你這是要去傷害人。」
「我記得。」
「打電話給他們。」
西德尼用一把裁紙刀拆開了一封信。「是米歇林醫生派來的https://read.99csw.com。一個穆拉托。已經來了一陣兒了。他可以送您過去理髮。」
「她是不是在那兒。要是不在,我需要她的地址。」
「對。」
「他讓她愚蠢,讓她無所事事。那就代表了危險。」
「對。」
「我能帶你去。」她又說了一遍。
「送我到那兒去,」他對吉迪昂說,「現在就走,趁天還亮著。」
「有哪個從這兒坐飛機的黑姑娘我不知道?再說,是阿爾瑪·埃斯特看見她走的。她在機場做衛生。她親眼看見了她,還和她在洗手間里搭了話。特蕾絲,去叫阿爾瑪·埃斯特過來。」
「別怕。這地方沒錯。是島比較偏的一側。」
瑪格麗特從壁櫃更衣室中走出來,兩隻手都提著空衣架。
吉丁瞪著她。
「騎士島嗎?」
「你們當然還有選擇。你們可以到別處幹活或者什麼也不幹。你們想和我一起去巴黎嗎?」想起自己曾經在第九十三街的二樓窗外吊了一會兒時,吉丁的肩頭疼了一下。
「特蕾絲!」他邊喊邊轉過頭,對著她那耳語般催促他的聲音發出的地方,「你有把握嗎?」即使她回答了,他也聽不到,他當然更看不見她,因此他只有前行。他先是在一塊又一塊石頭上爬著,直到他的手碰到了海岸,哄人入睡的海水聲落在了身後。他四下摸索,爬下石頭,然後站起身。他張著嘴,喘著粗氣,試著邁出了幾步。腳下的卵石和樹根讓他跌跌撞撞。他伸出雙手,既是探路,也是為了保持平衡。慢慢地,他越走越穩。霧飄上去了,樹也後退了一些,似乎是為給某一種人開路。然後他跑了起來。飛快,飛快。毫不左顧右盼。飛快,飛快,飛快,飛快。
「這兒出什麼事了嗎?這兒准出事了。」
「主人,病人,嬰兒——其實沒什麼關係。他仍然是一切的中心。」昂丁抄起龍蝦,煮得恰到火候,「你是跟他一起走的吧?」
「那您可要好好照看它。」
「我們有選擇嗎?」昂丁反問,仔細端詳著吉丁頭上的髮捲。
兒子躺在阿爾瑪·埃斯特有時來過夜睡的帆布床上,等特蕾絲收拾東西,做好準備,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睡著了,直到特蕾絲把他叫醒。他坐起身來,覺得輕鬆了些,頭腦中那種琴聲似的耳鳴也停止了。她帶了一個手電筒,但他們在下山的路上和找「法蘭西價值」號時都沒用上它,他們檢查了一下油,一致認為足夠他們航行一個來回。他們從碼頭上划著船出去,直到距離遠到不會驚動巡邏中的反走私警察,才發動引擎。天下著小雨,霧氣越來越大,海面上倒是風平浪靜。特蕾絲堅持由她來掌舵,她說,因為她認識路,又沒法對他說清方向。她行駛靠的是對水流的感覺。她只祈禱出海后別碰上大船,那會和濃霧一樣影響視線。
「一個字都沒說過。」
「輪到?輪到?這可不是玩牌時的叫牌……」
「是。」
「我要把她從他身邊帶走。」
「不,夥計。那事已經完了。」
昂丁撿起一隻吱吱叫著的龍蝦,扔進開水鍋。她用一柄木勺托著龍蝦,讓它死得快點,因為她現在樂於見到死亡。從吉丁滿面春風、行色匆匆地進門親吻她的那一刻起已經過去一小時了。昂丁不喜歡她的新髮型:蓬鬆飄浮,彷彿看起來像個中學生是很重要的事。現在她回到了廚房,看上去神情抑鬱。
吉丁轉過身來。那假髮的存在感太強,過了好一會兒,吉丁才認出她來。
「今天算了,」瓦萊里安說,「今天就不去了,改天吧,西德尼。」瓦萊里安轉向托盤,想拿起刀叉。他勉強拿起來了,可能做的只是在手中晃來晃去。西德尼把郵件放下,站起身。他從瓦萊里安手裡接過刀叉,把熱氣騰騰的土豆切開,用叉子叉起一大塊。他吹了吹,舉到瓦萊里安的嘴邊。瓦萊里安閉緊嘴唇,瞪著西德尼的眼睛。他竭力想看清那眼裡的真正含意。他沒法肯定,但他相信他看到了善意。他張開嘴,把土豆吞了下去。
「咱們別再談這事了。」
「你哪兒也別帶他去。你瞎得跟蝙蝠一樣。」
「你怎麼又回來了?」他想知道。
西德尼想了想身後的事:「你覺得她會負責埋我們嗎,昂丁?」
「她不是存款,西德尼。你拿不回利息的。」
當然就我一個人啦。我什麼時候不是獨來獨往的?她獨自一人坐在四人桌邊,為自己的決斷感到得意,她離開得多麼老練。為拒絕毀在任何男人的醜陋的大手裡而感到得意。如今迅捷地揚長而去,連謹防萬一的回頭一瞥都沒有——沒有用來解釋和留有餘地的便箋。沒有最後的晚餐。紐約已然同意了她的出走。一輛計程車候在門外,一語不發的司機徑直把她送到她要去的地方;雷蒙德在家;他的畫室可供過夜;在化學銀行排個小隊,而後登上法國航空公司的航班準備起飛。獨自一人的感覺很不錯,甚至坐在為四人而設的餐桌邊,她也為遠離他那一毛錢硬幣的生活態度、他關於白人黑人的原始主義而心懷感激。她自問,她如何能夠和一個文化上的返祖者過日子,回答是絕不可能。埃羅。絕不可能。就算有了世界上所有的鎘黃和耐曬紅也不可能。因此,她獨自一人又怎樣?所以,當她遠走高飛而無人在家守候,始終待在家裡等她回去又怎麼樣?
「我沒有選擇。我沒別的事可做。如果我還有選擇,你以為我會走這條路嗎?」
「這事已經過去了,納納丁,再說,我也打了他。」
「我在夜裡看得更清楚,我對那個渡口太熟悉了。」
「我沒要你那樣做。我只是說女兒該是什麼樣子的。女兒會記得她的出身,會照顧那些照顧過她的人。不,我不想你成為你說的贍養人。我不用贍養,西德尼也不用。我想從你那兒得到的就是我希望你能為你自己好。我不想你為了我的緣故而照顧我。我只想要你為了你自己的緣故來照顧我。」她伸手去摸她侄女的手,但出於什麼原因,中途停住了。
「他們不會在電話里告訴我任何東西。帶我去吧。」
「眼下沒人記得我當初的模樣了。我原本是個漂亮姑娘。一個漂亮姑娘。」她輕拍著簡餐包裝,他看得出來,在他給她的這份禮物和她對自己的青春和美貌的回憶之間存在某種關聯。他以為她要就此繼續說下去,可她停了下來,一邊讓那思緒縈繞心間,一邊親切地拍打著那塑料包裝。他決定找個借口擺脫這種尷尬,出去走上一圈,這時吉迪昂走了進來。他一看到兒子,一天的失意迅速從面孔上消失了。他把手中的紙袋放到桌上,摟住了兒子。
「瓦萊里安?」她說道。
「別哼哼了!」吉迪昂說,「弄點吃的,看在基督的分上!」
「應該去拿。」
昂丁用她空著的手抹去額上的汗水。「她沒有扎她的孩子。她扎的是他的孩子。她愛她的孩子。」
「好多了。」瑪格麗特說。
「吉丁,一個女孩先要學會做女兒。她得懂這個道理。要是她從來沒學會怎麼做女兒,也就永遠學不會怎麼做女人。我指的是真正的女人:一個優秀到足以養育小孩的女人,優秀到足以照料男人的女———優秀到足以在其他女人中間立足的女人。這麼些年,你沒個母親長時間陪著你,教會你許多這方面的事,我當初覺得我送你上那些學校是對的,所以我一直沒跟你說,可是我早就該說了。你並非需要一個親生母親,然後才能學會怎麼做女兒。你需要的就是對比你年長的人抱有一種感情,一種關懷之情。可別誤解我的意思。我不是說你必須得熱愛所有壞心腸的老人,如果你心裏認為我在求你什麼,千萬別這麼想。我不是在求你。」
「還有好多他們一無所知的事。」
「到哪兒了?」他眼前只有一片霧靄,「碼頭在哪兒?」
「那就跟我走吧,」吉迪昂說,「咱們出去。到『大五點』去喝一杯,放鬆一下。」
「在另一側。我們在騎士島的背面。你可以從這裏爬上石頭。石頭全都聚在這兒,就像一座橋。你一路爬過去就能上岸了。」
「兩天,對。星期一以前汽艇是不會開的。今天是集市日。星期六。」
她向地上啐了口唾沫算是回答,什麼都沒補充。
「好吧,也許你是對的。也許愛是收不到回報的。我像愛自己的兒子一樣愛那個小男孩,好讓他長大后不會去殺人。但我一句感謝的話都沒得到,換來的反倒是刻薄的名聲。輕蔑。」
「他打了你?」
「一點也沒有。」
「這是我的地方,」瓦萊里安說,「接著放音樂。」
兒子看著啤酒。一想到沒冰鎮過的啤酒在空腹中那種感覺就不舒服。他謝絕了。
他笑了笑。「吉迪昂現在在幹什麼活兒?」
吉迪昂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坐了下去。
「對,對。遠的一頭。」
「不。」吉丁回答道。
「她來過這兒?你怎麼知道的?」兒子問。
「我聽到她們在廚房裡。談話,像往常一樣。」
「你該告訴我們一聲。」
「你們準備走嗎?」吉丁問道。
他琢磨,吉迪昂是到機場和旅館為那些有計程車的人攬生意去了,可以從賺到的車費中抽成。特蕾絲又沉默、鄭重起來。她像個陪伴少女的年長婦女似的迴避他的目光,卻時時盯著他看,一聲不響地(她只需要擺弄手中的花邊)捍衛著僅存在於她心中的美德。這種僵持的氣氛直到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才被打破。他把飛機上發的塑料包裝的簡餐放進他的手提袋裡:煙熏五香牛肉麵包卷、一小塊滅菌乳酪、一點芥末和一個蘋果。他打開袋子,把那份食物送給了特蕾絲,相比笑逐顏開,她的幸福感如此深沉,因而倍顯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