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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九章

「為什麼?」
士兵端詳著她的雙唇:「我能問你個問題嗎?」
兒子放下照片。我得找到她,他想。不管她想要什麼,我都得去做。但我首先得找到她。
「沒事。」
「我……我忘了,」吉丁說,「我忘記帶了。」
「噢,我還沒死,兒子。我還沒死。」他笑著說。
當他把她拽回屋裡來時,她的胳膊疼得動彈不得。但一小時后她就眼淚汪汪地蜷縮在他腿上了,這時門鈴響了。兒子正在按摩她的肩膀,一邊還求她原諒。他們倆一起走到門口,那樣子就像一對親親熱熱的小鴿子,警察還以為他們走錯了門,把一個女人扔出窗子的是別人。
「你能讓後門敞著嗎?」吉丁問。
他問她肯不肯和士兵的妻子艾琳待在士兵家裡,他好去看他父親。吉丁不同意。她和艾琳已經聊了十分鐘,再沒什麼可說的了,可兒子還是催著她,說他已經有八年沒見過老人了,他不想這麼久才重新見面就帶著一個他父親不認識的人進家門。她能理解嗎?她說理解,邊說邊走出屋,來到士兵院子里的含羞草邊。其實她一點都不理解,就像她聽不懂兒子同士兵、德雷克和艾琳以及路過的人談話時所用的語言一樣;就像她不明白(或不接受)男人們把她排除在外,讓她和艾琳與孩子們為伍,而自己則聚在門廊上,互相打過招呼后仍不理睬她一樣;她也不明白他在聽到一個姓布朗,叫薩拉、薩莉或薩迪的女人——她從他們提到名字的發音猜出那是個女人——去世的消息時何以會既驚駭又喜悅。但她還是同意了。天哪。埃羅。
「可你喜歡掌握控制權,是吧?」
「它破破爛爛的,但能攪動周圍的空氣。」
「他能分清一個好男人和一條蛇嗎?」
「你們想讓我怎麼樣,該死的!」
「那我走。我早就滿十四歲了。」
「上帝啊,你回來了。」
「實話就是,你在『夜動』咖啡館演奏鋼琴的時候,我正在上學。實話就是,你開車軋過你妻子的床的時候,我在接受教育。你躲避著一座小鎮的司法官或者某家保險公司,躲避著一個不值錢的律師就能替你洗脫的罪名的時候,我在做有意義的事。我在學習如何在這個世界成功。就是我們生活著的這個世界,而不是你頭腦里的世界。不是那個垃圾堆一樣的埃羅,而是這個世界。實話就是:要不是某個可憐的老白人認為我有足夠的腦子可以上學,從而幫助和關照我,我就無法完成學業!別再愛你的無知了——那並不可愛。」
「那沒用。」
「我沒法和長得像我或者像你的人辯論。」
「到羅莎那兒去一下。告訴她你來了。」
吉丁起身,飛快地穿好衣服。他坐在桌邊,模樣比起在騎士島第一次理髮后更英俊,比肩上搭著外衣站在鋼琴邊、她在他臉上看出熱帶草原時更英俊,比在海邊摸她的腳、比在希爾頓酒店打開房間門迎接她時都更英俊。她想坐在他膝頭,但德雷克和士兵也在桌邊,因此她只是走過去,把一隻手放在他頭上。他抬頭沖她笑笑,吻了她的另一隻手。德雷克和士兵看來洗了澡,顯得容光煥發。他們用和她一樣的傾慕眼光看著兒子,而且毫無競爭之意。他們坐好后對他和他珍視的女人的在場表示十分高興。他們滿懷友愛地看著他,而看她的目光就好像據他們所知,她是他贏得或是偷來甚至可能是買來的一輛凱迪拉克。
兒子回來的時候,她和他吵了起來。在甜蜜時光的中間——她和他吵架。他認為她是因為厄爾尼·保羅和遲到又沒打電話而吵。她也這麼想,不過只是有時候——而多數時候她清楚她是在與那些夜晚的女人搏鬥。那些引誘了他又試圖對她提出要求的媽媽。這將是一場守衛他們生命的搏鬥,為的是逃離除了乳|房沒什麼可以展示的女巫的集會。
他原以為撿起硬幣會很難,但不是那麼回事。他原以為那也會很冷。冷而艱難。但不是的。硬幣很溫暖,幾乎是柔軟的,相當圓潤。
「只是幾棵白菜,你懂我的意思嗎?」
「她很不尋常,老人。」
她讓他一直處於守勢,要求他對沒有絕對答案的問題擬出清晰、精確而且非常具體的解決方案,而他腦中對做什麼或在哪兒做的一些可怕的想法在她無所不在的直覺前都黯然失色了。他覺得在時間限制內做完事情就好——她則想要準時做完。於是他讓她定好私下約會,真的參加了學術能力評估測驗,才打了四百多分;法律入學測驗低於第十三個百分點;大學入學水平考試落後于第八十個百分位;繼續教育考試打了六百多分。「這就證明了,」他告訴她,「我能連坐三小時不動,我一直都知道我能。」
她的嘴裏含著一根自己的頭髮,她想用舌頭把頭髮吐出來,因為她的每隻手都重逾千鈞。她想,這倒很熟悉。我知道這是什麼,很熟悉。我現在二十五歲,這種感覺對我來說太早了。
「不會吧,老人,別跟我說你還有剩。」
「一些?那全是給你的。你幹嗎不全用了?」
「厄爾尼·保羅有一輛車。我明天和他一起回蒙特戈梅里,然後從那兒飛紐約。」
「沒人。我們在一起。誰也不控制誰。」她說。
沒人被那個小伎倆矇騙過去。老人猜出來了,男人們都知道了,而羅莎聽見了他們的動靜,如同收音機一樣清晰。
「噢,我很好。我只是覺得太熱,想透透氣。」吉丁回答道。
但她沒有殺。他砰的一聲摔上卧室門以後,她躺在皺巴巴的床單上,心神恍惚,極度沮喪,沒去想殺他的事。她想的反而是,感恩節快到了,還沒有地方去吃晚餐。隨後她想起了一棵高大的黃銅色的山毛櫸——全州最大和最老的一棵。那棵樹矗立在校園北側,旁邊有一口井。在四月里,女孩們在那裡與她們的母親聚會,在午後的陽光下唱歌,拉著手搖來搖去。有些女孩不喜歡這一活動——水井、山毛櫸和母女的節日,而是圍坐成一圈,穿著牛仔褲,光腳不|穿鞋,還抽著大麻,以表示她們對資產階級情調和女校友成規的蔑視。但那些對這一活動沒有意見的姑娘則圍著山毛櫸,淡雅的長裙在暮色中搖曳。柔和地噴洒著丁香花香氣的淡黃色的光,讓她簡直想哭。吉丁當然加入了赤腳的那一夥,但她的淚水並非因為沒人與她在州里最大的山毛櫸下齊聲歌唱,而是因為那光,灑滿丁香花氣息的淡黃色的光。
她想,舊石器時代的老古董。我和一幫尼安德特人待在這兒,他們認為性是骯髒的或者奇怪的東西,而站在這兒的他都快三十歲了,還是這麼想的。愚蠢。「愚蠢。」她脫口而出。
「你會一直在外面跑。你為什麼想離開我?」
「抱住我。」
「我給你拿一件吧。」
吉丁關上後門。從另一道門射進來的光線很微弱,卻足以在她的胴體上聚光。羅莎盯著吉丁的軀體,稍微低了下頭,又抬了起來。她的目光徐徐掠過,移動的樣子就像那些正在生長著的植物,吉丁雖然看不到,卻能聽到它們喧囂的存在。
「二者取其一,」她最後說,「要麼你去上學,我去上班,要麼我們請瓦萊里安投資做個生意。」
「我也是。」
「好吧,我把這道門敞開。」羅莎用一把板條靠背的木椅頂住那扇門。
羅莎回來時,吉丁已經上了床。羅莎遞給她一件有背帶的女式長襯衣,雖然揉皺了,聞起來卻很乾凈。
她說,他需要一份工作,一個學歷。他們應該做自己的生意。他應該在職業學校註冊。他在佛羅里達農工大學讀過兩個學期,說不定能通過法學院入學考試;他該參加學術能力評估測驗、研究生入學考試、繼續教育考試。「你可以進法學院。」她說。
「這就對了。狗屎。我家白天一整天都歡迎她。把她帶回來,我好見見她。」
「這裏本來是個門廊。我把它改成了一間屋子,這兒確實悶熱。我沒打算買窗子。」
「你為什麼要改變我?」
「於是為了抓住它,他就想出了這個了不起的主意。怎麼設圈套……來抓這隻野兔。你知道他是怎麼做的嗎?他給它做了一個柏油娃娃。他做了一個柏油娃娃,你聽見我說的了嗎?他做了!」
她們看樣子似乎正在等待這個問題,於是便紛紛拽出一個乳|房給她看。吉丁顫抖了起來。她們站在屋裡的四處,互相輕輕地推搡著,輕輕地——因為地方很小——露出一個乳|房,然後是兩個,吉丁嚇壞了。這可不是那個關於帽子的夢,因為在那個夢裡她是睡著了的,是閉著眼睛九九藏書的。而此時此地,她卻是完全清醒的,天啊,只是在一團漆黑中看見了她母親和納納丁!
「這就是埃羅?」
「我還得再跟你說上多少遍:我不能在別的地方工作。你能,可我不能。」
天哪。埃羅。
「嘿,老人,你好嗎?」
「你們要結婚了嗎?」士兵問道。那時兒子和德雷克開車帶羅莎去教堂了,屋裡只有他們兩人。
她醒過來揉著下巴時,他因為把她的一顆他極為珍惜的側牙打鬆了而後悔得難以自拔。吉丁給他臉上被咬出的傷口敷藥。他們說了聲「奧列巴倫」,就帶著傷疤開心地盡情大笑起來。
「士兵的老鄉。」那女人說。
「就在這兒。」
「不。我不會說她漂亮。當然不算難看,可絕對說不上漂亮。」
「是的。」
「對他不是。」
「你問得太多了,」她說,「你想知道我的什麼事,就問兒子好了。」
「我想是吧,」吉丁回答道,「我們還沒談過呢。」
「我想活著,而不是改變。我不能只為這該死的城市活著。」
「什麼?」
「不是。你什麼時候才肯聽聽實話?」
「我在士兵家吃過了。」
士兵掙脫出去,直盯著他的面孔,然後跑向後窗。「哇呼!哇呼!」他叫著,然後返回來,繞著房間邁了四步正步。兩個男人來到前門,看向屋裡走正步的人,隨後又看著來客。
「每天夜裡。唉,如今她已經被燒成灰了,她和她那討厭的女兒……」
「沒有,老人。」
兒子一時答不出來了。所有那些匯款單辦得多麼匆忙啊。在多數情況下,他都是打發一個女人去買和寄匯票的。他總是盡量多寄,但有時從一個城市寄出五次,有時六個月從哪兒都沒寄。他以前一直來去匆匆的。
「我要殺了你。殺了你。」
「對,我是。」
「你結過婚嗎?」
他們沒有握手擁抱。他們不知道怎麼做。他們在屋裡追著洋蔥,互相問候了近況,後來老人才說:「過來,讓我給你弄點吃的。雖說這兒沒什麼東西,也不像我剛才以為的那麼少。」
「誰是控制的一方?」
一時之間,兒子對她合上了他眼中的眼睛——就像他沒敲門就進入卧室里那樣——沒有閉眼,就把它們合上了。她在讓他選擇。但他再次睜開了眼睛,問她:「你愛我嗎?」
「確定。」
「我想要我們光明正大。」
他們要在星期天離開。她一定能夠熬過一個星期天,之後,她就會和兒子牽著手回到火車上,再登上飛機,在達美航空公司的毯子下與彼此嬉戲——他們不動聲色的臉和別的乘客沒什麼兩樣,他們的手卻在目標明確地摸索著。她想著想著就睡著了,醒來時已經十點半,羅莎的指尖正點著她的肩頭。
「休斯敦,蒙特戈梅里,亞特蘭大,聖地亞哥。」
「瓦萊里安不是問題。」她的聲音因為重複舊話變得衰弱而黏稠。
「噢,當然。兒子會看人。只是一遇到女人就糊塗了。對大多數別的事,他都能用心去想。但一遇到女人,他就只用下面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他絕不該娶那個女人。那個齊安涅。我們人人都這麼跟他說,可是他還是娶了,結果落得個傷心難過。」
「萬能的上帝,是兒子。」那兩個男人中的一個悄聲說。接著就不說話了。兒子和士兵互相拍打著頭、手和肩。
「我看得出你還沒有。」
「向四下擴展。在埃羅,人們不擠在一起住。來吧,丫頭。」他拿起行李箱,像新郎似的滿臉笑容,領她走上台階。一扇有門框的門朝外開向仍是三月的上午。他們站在一道紗門前,透過門能看到一個男人背對他們坐在桌邊。兒子既沒敲門也沒挪步,只一味看著那人的後腦勺。那人慢慢地轉過臉,盯著他們看。隨後便從桌邊站起身來。兒子打開紗門進去,吉丁緊隨其後。他沒有走到那人跟前,只是站定了,面帶微笑。那人既不說也不笑,只是看著他們。隨後他舉起雙手,握成拳頭,開始蹦跳,如同孩子跳繩般跺著地板。兒子無聲地笑著。一個女人跑了進來,但那男人還在跳,還在跺地板。那女人帶著點困惑笑看著兒子和吉丁。那男人越跳越高,越跳越快。兒子則一直看著,笑著。那男人還在跳繩,但不像兒子那樣笑個不停。最後,直跳得把一盞燈震到桌邊,把一扇窗子也震倒在地,震得孩子們都從門洞向里窺視,那男人隨著他瘋狂的腳步的節拍,用勁力氣高叫著,兒子!兒子!兒子!就這樣直叫到兒子抱住他的頭抵住自己的胸口。「是我,士兵。是我。」
「撿起來。」她又說了一遍,身子都沒坐直。她躺在那兒,撫摸著她那兩條天然蜜色的生絲般柔滑的大腿。她的眼睛里有海豹的皮毛,而照看糕餅桌的女人們在正午的金色陽光里影子般地消失了。
「你已經跟我說過千萬次了。為什麼不教育你呢?你會照著吩咐去做,是吧?昂丁和西德尼唯命是從,是吧?白人喜歡順從,就是喜歡!他為你做過什麼困難的事嗎?他為你放棄過什麼重要的東西嗎?」
「再待一夜吧,寶貝兒。」他說。
「他是我們一夥的。跟兒子、德雷克和我一塊兒長大的。他歇了班過來看兒子和我們大家。」吉丁想,一次技術性擊倒,但是她沒有掛起她的拳擊手套。兒子回來時,她給他看了列車時刻表。
「哪兒?」
「兒子嗎?」
「兒子到了,」她說,「你們會和我一起吃飯,對吧?」
吉丁小口喝著西柚汁。那種清淡的酸味把她舌頭上晨起的陰霾溶解了。「不,羅莎。我不是你的女兒,他也不是你的兒子。」
「這是一個鎮?」吉丁叫嚷著,「看著也就是一個街區。城裡的一個街區。比如皇後區里的一個。」
「老人,你真是個發了瘋的老頭子。」
「我聽得一清二楚,」她說,「我要殺了你。」
她笑了:「是嗎?」
「厄爾尼·保羅就要來了。我們給他打了電話。他已經從蒙特戈梅里出發了,星期一到。」士兵吃了一驚。
「我不能。不能住在那房間里。不能一個人。」
「為什麼?」她問。
他動作匆匆。他跪在床邊時,手裡有什麼東西,樹葉或蕨類什麼的。他讓她脫掉長衫,他就用蕨葉輕刷她全身,她努力不發出呻|吟、大笑或叫喊,他一直說著噓、噓。他脫掉衣服,爬上床。吉丁張開雙臂迎接這個習慣了佛羅里達最好的床上功夫的男人。也許是士兵灌輸的那些念頭讓她好勝起來,她奮力要超過齊安涅,勝過她那傳奇般的天賦。她想著她,被她鞭策,或許還要加上這個事實:她沒閂門,兒子把門推開后一直讓它大敞著,但他們只專註于彼此,因此未曾注意。所以齊安涅可以暢通無阻地進入,然後是別的人:羅莎和特蕾絲,兒子已去世的母親和薩莉、薩拉、薩迪·布朗,昂丁,士兵的妻子艾琳,從精神病院出來的弗朗西恩,還有她自己死去的母親,甚至那個穿黃色連衣裙的女人。她們全都擁進了這間屋裡。有些女人她不認識,認不出,可是她們全在這裏,毀了她的性|愛,像吸食|精氣的女妖般取走了她的性,但沒有取走他的。他沉沉入睡,沒有看見屋裡的女人,她也看不見,可她們確實擠成一團,看著她。她們互相推擠著——用臂肘擠出空間,像螞蟻出巢一般從黑暗中湧出。她搖晃著兒子,他醒來,說:「唔?」她說:「你該把門關上。」因為她不想說屋裡有這麼多女人;我看不見她們,可這屋裡擠滿了女人。他說「好」,然後翻個身又睡著了。她躺在那兒,嚇得不敢自己去關門,因為得走過那些挨挨擠擠地站在漆黑的房間里的女人,她雖然看不見她們,但穿過人群時必然要碰到她們。她感到她們互相推推搡搡,為了把她看得更清楚。最後,她被她們嚇得驚恐之極,這比她們能對她做的任何事都更糟,於是她氣瘋了,坐起身來,用只有心跳一半響的聲音叫了出來。
「你會嫁給我嗎?」
「但願如此。」
她無法擺脫。倒不是因為羅莎一早起來煎雞蛋,甚至照相機風波、士兵的多嘴或者老人信口胡說的《聖經》式談話,抑或那件皺巴巴的襯衫和那間憋悶的卧室,而是因為她知道,洞穴中植物的聲響可能會更喧鬧,而夜裡的女人們一定會使她一直精神緊張。她無法擺脫。夜裡的那些女人把她的整個周末都毀了。埃羅比先前更腐朽,更讓人厭煩。一個燒光的地方。那裡沒有生命。或許有過去,但絕沒有未來,而且說到底,了無情趣read.99csw•com。一切南方小縣城的浪漫色彩無非是一個謊言,一個玩笑,不過是在別處一事無成的人才會保守的秘密。是一個引人上鉤的借口。厄爾尼·保羅可以到紐約來——如果乘飛機還會更快呢。她需要空氣,需要出租汽車,需要用她懂得的語言進行交談。她再也不想進行那種沉默比語言能傳達更多意味的交談了。不,她不想要在「夜動」的聚會,兒子,求你了,把我從這裏帶走吧。你知道我有事要做。帶我回去,不然我就回去,而你願留願去隨你的便。不過,兒子,我是不會再在這兒待一夜了。
「他是一個人,不是一個白人。他資助我上完了學。」
「從前有一個農夫,一個白人農夫……」
「不會更久了。」
「你沒事吧,姑娘?」
「你指的是埃羅。」
「你呢?你在哪兒生活過?人家一問你是哪兒的人,你就答出五個城鎮。你哪兒的人都不是。我是埃羅人。」
「那男孩呢?」
「別碰我。你別碰我。」
「我們住的是別人的地方。這裏不是我們的小窩。咱們到別的地方去吧。」
「法律不管死了的黑女孩,可是薩莉·布朗,她每天夜裡帶著那支滑膛槍睡覺,就是在等你。我走過她身邊時,直起雞皮疙瘩。她就住在教堂附近,整天哀嘆。每天晚禱時都會一下子攔住我。我沒辦法坐在那兒聽她數落你。你想得出嗎?每逢禮拜天就禱告,可每天夜裡都要拿著一支滑膛槍。」
那黑人開車把他們送到埃羅,一路上都在直接地問這問那。兒子說,他是一個叫士兵的人在軍隊時的戰友——他們是在從布魯頓到蓋因斯維爾的路上結識的。他說,他想順路去看望一下老士兵。卡爾說他聽說過士兵,可是從來沒見過他。他從來沒見過大領口的開司米毛衣,也沒見過「查克瑞爾」牌皮靴,還不知道他們能夠把牛仔褲做得這麼緊身,除非是孩子,要是他們誰穿這樣瘦的褲子,可沒法好好乾活了。因此他把懷疑的目光投向後視鏡。在阿拉巴馬州的布魯頓,沒人穿這種衣服,而且他懷疑在蒙特戈梅里也沒人穿。
這次解救進展不利。她覺得她在把他從那些夜晚的女人手中救出來,那些女人為了一己之私想得到他,想讓他在搖籃里感到優越,對他百般遷就;她們想讓她盡妻子之能而非無所不能,想讓她生養子女而非發揮創意、建立事業。他則認為他在從瓦萊里安手中解救她,瓦萊里安代表的是他們,一夥外人,他們在三百年內扼殺了一個有著數百萬年歷史的世界。從密克羅尼西亞到利物浦,從肯塔基到德累斯頓,他們把接觸到的一切都毀滅殆盡,其中也包括他們自己的海岸線和自己的森林。即使他們當中的一些人創造了一些善良而有人性的東西,他們也要居心叵測地保護起來,不讓自己掠奪成性的孩子們染指,更不消說一個外來者了。人們互相拉扯著離開地獄的咽喉——它的頂端。每個人眼中的世界都是它公認或是理應呈現的模樣。一個人有過去,另一個有將來,每個人都承擔著文化的責任,用自己的雙手來拯救自己的民族。被媽媽寵壞了的黑種男人,你願意和我一起成熟嗎?傳承文化的黑種女人,你傳承的是誰的文化?
「你確定?」
「你去過沙塔菲爾德了嗎?」
「噢,狗屎。」
「我不能那麼做。我不想引人懷疑。我實在沒辦法時才會兌一些出來。」
「可能是這麼回事吧。」士兵的語氣聽來有點懷疑。「不,」他說,「她不漂亮,可你得承認她很強。她的床上功夫在佛羅里達是數一數二的,絕對是。」他轉過臉看著吉丁,好像在說,快打敗她!
「不是。」
「我保證。」
「你的頭髮跑哪兒去了,黑小子?」
「想想。」
「好吧。聽著。教堂活動散了之後,羅莎回來,我們就去兜風。」
「噢,是啊。每一筆。不過我只用了其中一些。」
「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這樣不好。抓過照相機,然後還得告訴她有關過夜的安排——這樣不好。一點都不好。
「我的意思就是你沒做到!你沒做到!」她扇了他一記耳光,還沒等他回過頭來,又用雙手掐住他的脖子,讓他喘不上氣,同時一直嚷著:「你沒做到,你沒做到。」他抓住她的頭髮,直到她鬆開手,在她又揚手要打時,他盡量小心地放開了她。她摔了個屁股蹲兒,然後轉過身來,手腳著地爬過來,又跳到他身上。他把她的雙臂按到她背後,她乾脆用牙咬他。他疼痛難忍,只好一拳將她打昏。
「好啊,」他說,「真好。兒子,他不喜歡被控制。你知道,這讓他看起來有點野。」
吉丁蹲在路中間,下午的太陽曬著她的後背。孩子們都很樂意擺出姿勢,一些年輕些的女人也願意。只有老人拒絕盯著她的照相機露出笑臉,彷彿鏡頭蓋一打開,他們就會看見地獄。男人們因為她褲子臀部的褲縫在陽光下如此分明而大開眼界。咔嗒,咔嗒。在設法和艾琳以及來看兒子帶來的北方姑娘的鄰居女人們聊天聊到快發瘋的時候,吉丁才想起她的照相機。她們帶著毫不掩飾的敬佩看著她,一個接一個地說著「我去過一次巴爾的摩」,或者「我表妹住在紐約」。她們並沒問她們真想知道的事:她在哪兒認識的兒子,她的皮靴值多少錢。吉丁滿面春風,喝了幾杯水,竭力像昂丁那樣和她們拉家常。但她們崇拜的目光和不善言談讓她覺得兒子離開的時間太長了。她在想起她的相機時已經不耐煩了。此刻她倒是興緻勃勃地給大家拍起照片來。士兵的院子里擠滿了人。「太棒了,」她說,「絕了。現在過來一點。」咔嗒,咔嗒。「你說你叫什麼來著?好的,貝阿特麗絲,你能靠著那棵樹嗎?」咔嗒,咔嗒。「往這邊一點。太棒了。別動。別—動。天啊。」咔嗒,咔嗒,咔嗒,咔嗒。
「一直沒有。我猜他家裡人琢磨,他那副模樣沒法在這一帶躲著。薩莉也在找他呢。」
「有孩子嗎?」
感覺不好。一點都不好。兒子在路上因為照相機讓她下不來台;羅莎讓她覺得自己是個盪|婦;而此時士兵又讓她覺得自己像是在爭風吃醋的處|女。她沒有回答,所以他說了下去。
他們準時上了火車,不過他沒有準時去紐約。四天過去了,他還是沒到。吉丁倒是沒受干擾——有那麼多事要做,跑來跑去,午餐聚會,約定美髮和尋找工作。她得給多恩打電話,弄清她是否按計劃回來了。她要不要另找一處地方去住?到第五天,她又有了那種孤兒的感覺。他可以打個電話。她想象著他跟厄爾尼·保羅和士兵喝酒的情景。又一個周末溜了過去,還是沒有兒子的影子。他顯然知道怎麼給厄爾尼·保羅打電話,卻不知道怎麼給她打。她想到打電話給埃羅。「夜動」里有一部電話,但她記不起她在誰的家裡還見過電話。現在她有點按捺不住了。面對他的漫不經心,他的無動於衷,她簡直要發瘋了。最後她絕望了。她在內心深處知道他會來,會在某個時間來,他或許有一個說得過去的借口,或許根本沒有,但她深知他一定會來。她的絕望來自她的感覺,他在那裡與所有那些露著乳|房、拿著雞蛋的女人在一起,那些妖女。他生活中和她生活中的所有女人都聚集在那裡——唉,不是她生活中的所有女人。多恩就沒在那兒,艾莎、菲莉斯蒂或者貝蒂也沒在那兒。她們無論如何也不會對她那樣做的。她們是她的朋友。她們與她是同一種人。不像那個齊安涅全州聞名,不像羅莎長著見證人的眼睛,或者納納丁頭上緊盤著髮辮,面色憂鬱地看著廚案,不服氣地待在那個房間里。也不像因為被狗咬而得了瘋病的弗朗西恩,更不像她自己的母親,你怎麼可能,媽媽,你怎麼可能和她們廝混在一起。你死了,撇下我,你對我的愛不足以讓你活下去,你明知道爸爸走了,你還走了。但她多次重放過那些鏡頭后,動力沒有了,只有技術還令人佩服。當然她母親和她們在一起,也露著乳|房。她當然會在那兒的。不過,是什麼讓她們覺得能夠聚在一起對她那樣做呢?她們甚至不認識彼此。除去乳|房之外,她們到底有什麼共同點?她也有乳|房,多恩、艾莎、菲莉斯蒂和貝蒂都有。但她仍然無法擺脫,那場景使她憤怒,而憤怒對攝影師、經紀人、電話公司和公寓經理是有好處的。大家都注意到了,不來惹她。
兒子盯著她看——她是勤奮又有計劃的典範。read•99csw.com她不時地問他一個問題,他們商妥在什麼地方撒謊,什麼地方說真話。他看著她。他想,有一股力量,就在那兒。那是如今和未來的一切力量,可我不需要。她經常提到埃羅,把它說成他的搖籃。彷彿住在那兒不過是兒戲般輕而易舉的事。彷彿住在世界一流城市之外的什麼地方就只是孩子氣的玩意兒。唉,對弗朗西恩談何容易,對羅莎和他母親又談何容易。一點都不容易。在埃羅生活是很艱難的,而且他相信單是想一下那種艱苦,她就嚇壞了。她認為在紐約就很苦了,她害怕停滯不前,害怕無事可忙,害怕不得不安靜下來,害怕一個人帶孩子。他竭力想象,她到五十歲時會變成一個什麼樣的女人。她會成為特蕾絲嗎?或者昂丁?或者羅莎,或者薩莉·布朗,甚至是弗朗西恩?脆弱如同一把鋤頭,在州立醫院里拔光了她的頭髮。禿頭,禿頭的弗朗西恩。這就是搖籃。你要費盡長大成人後所擁有的全部力氣才能在那兒待下去,活下去,維持一個家。他們不知道州政府給埃羅的資助;在埃羅是沒有福利保障的,而失業保險則是充滿麻煩的一年,拿不到任何錢。她不停地向他叫嚷什麼平等,性平等,就像他認為女人低一等似的。他無法理解。在弗朗西恩被狗咬之前,她在法庭上給他列舉了十點,可他依然敗訴了。是她的身體素質給她惹了麻煩。她在地里跑步,跑得太快了。幾條警犬追蹤一個逃犯,因為失去了氣味而沮喪,便攻擊了她。六十秒鐘之後,警察把狗從她身上拉開,把她送回家。那之後她就總是神經質了,嗯,「神經質」是他們大家的叫法。可是,天啊,那姑娘能跑。齊安涅九歲時就能開一輛破舊的卡車,四年之後,他才算會換擋,而她還能像印第安人一樣打下一隻雉雞,一些人對她母親記憶猶新,他們忘不了她還是個少女時是怎麼套馬的。他的祖母只靠羅莎一個人的幫助就蓋起整整一座牛棚。事實上,吉丁睡過覺的那間屋子就是羅莎自己蓋的,所以沒安窗子。誰要是認為女人低一等,他一定不是北佛羅里達的人。
「我們能不能先入鄉隨俗,以後再光明正大?」
「是的。」
還有的時候,他們為工作吵架。這確實是問題。
「從這兒走了,他家裡人也都走了。」
「不。這是龐西。埃羅是個小鎮。我們還有十四英里要走。」
「你們結婚了?」
「是啊。我猜你是對的。」士兵微微一笑,「但總比根本不想要好。」
兒子起身要走,他父親跟他走到門口。兒子說:「一會兒就回來。」老人說:「等一會兒。我問你點事行嗎?」
「不用,不用。別麻煩了。」
「我們沒有那種關係。我也不喜歡受控制。」
「有什麼事嗎?我聽到你在走動。」
「相信好了。」她站起身,又給自己倒了些咖啡。
「我知道,但他們就是這樣的。你想讓我怎麼辦?你認為我們做的什麼事會改變他們嗎?」
「那是怎麼回事?」
「好吧。不會更久了?」
「為什麼不能?」
「想想。」他說。
「為什麼?」
「是啊,你說得對。不該惹惱死者。可是你知道,我怕薩莉勝過法律。」
「我可不覺得這是個好主意。那些樹里可能鑽出各種東西。我有箇舊的小電扇,我給你拿來。」
「有些人用他們的嘴想。」
「我也不尋常,兒子。我也不尋常。」
她看著他,當他看到她黑貂般的眼睛失去了光彩,她那美妙的嘴唇厭惡地噘起來時,他扯開襯衫,說:「我有個故事要講給你聽。」
「我也有乳|房,」她說著,或是想著,或是希望如此,「我也有乳|房。」但她們不肯相信她。她們只一味地把她們的乳|房托得更高,往前推得更遠,還看著她。除了那個穿黃色連衣裙的女人,所有的女人都露出了她們的兩個乳|房。而那個穿黃色連衣裙的作為更令人震驚——她把一條胳膊伸得長長的,給吉丁看她那三個雞蛋。她更害怕了,嚇得哭了起來。她的後背緊頂著牆,右手攥拳放在肚子上,她搖晃著兒子,搖了又搖。他驚醒之後,她一頭扎進他的肩窩,哭了。
「走開!讓我一個人待著!」
「那我們就在外邊待一整夜。」
「好。好。」
「在紐約活下去。在紐約活下去。這樣的廢話我已經聽累了。這他媽的是什麼?如果我在紐約活下去,那我做的一切就是:『在紐約活下去。』那不叫生活,那只是活著。我不想活著,我想要生活。在紐約活下去並不困難,乖乖。並不當真那麼難。只是很悲哀,你在這兒活下去所需要的那些東西很簡單,我早就拋棄了。我在世界各地生活過,吉丁。我在哪兒都能活。」
「別這麼說,老人。」
「那九十家房子呢?我只看見了四棟。」吉丁邊向四下打量,邊問道。
「什麼實話?」
「她每天晚上睡覺都帶著一支滑膛槍。」
「他有這麼一個該死的該死的該死的農場。一隻野兔。一隻野兔來了,吃了他兩三棵……呃……白菜。」
「齊安涅?不。她什麼也沒控制。起碼在白天沒有。可是老天在上,在夜裡她肯定是。」他哈哈大笑。後來,看到她沒有和他一起笑,他冷靜了下來,問道:「你們打算在這兒待多久?」
「我不想當律師。」他說。
他瞪著她。那件T恤齊腰,她赤|裸的下身現在讓他感到難堪。他曾經造成了那種赤|裸,並玷污了它,這讓他感到羞恥。
這種遷就的程度讓人難以置信。她心想,因為這是他的家鄉,他們是他的故人。在乘車兜風的一路上,她把一切都拍了下來,直到膠捲用光。他們看到了一些適合進去做|愛的小屋和果園,還發現了一所學校的一扇敞開的窗戶,裏面的一張教師用書桌寬得足以容下兩個人。他們在八點鐘時回到埃羅,在外面待到不能再晚—「夜動」已經關門——然後用車把大家一一送回家。吉丁回到羅莎家之後,就換上了那件皺巴巴的長襯衫,以便他來時讓他開心,她把門閂打開,便上床了。半小時后,他到了。她一直豎起耳朵聽著,所以聽見了門轉動的響聲。
「控制什麼?」
「聽我說。」
「我對此感到高興。」她說。
「他們告訴我了。」
「我到那裡去的時候,你會在嗎?」
「沒有。」她說,直盯著他的臉,心想,如果他說出「像你這樣好看的女人應該能夠……」她就扇他的嘴。但他只是說了句「太糟了」,而這種說法似乎還沒有絕對到讓她打他耳光的地步。
「我也沒辦法。你是要走的。我可還得住在這兒。」
兒子說:「那不可能。而且我不打算坐在這兒爭論那個白人的事。」
「在士兵家裡。她能住這兒嗎?」
他們走進那間卧室,老人從床下取出一個白貓頭鷹牌香煙盒,打開蓋子。裏面有用橡皮筋捆著的薄薄的一沓信封;用回形針夾在一起的一些郵局匯款單,還有幾張十元和二十元的鈔票。
「我想在進門之前先打聽一下你的消息。」兒子說。
「用什麼?」吉丁的聲音帶著危險的圓滑。
「齊安涅掌握了控制權嗎?」她坐下來,往咖啡里吹著氣。
「他挺棒的。你應該抓牢他。」
「你最好殺了我。你要是不殺我,等你一講完我就殺了你。」
「我會在那裡的。我當然會在那裡。等著。」
「我沒看到他的臉。我只看到了他的屁|眼。」
「抱住我。」
沒過幾分鐘,老人就爬上了前廊的台階。兒子站在房子中間等候著。門開了,老人看著兒子,手中的洋蔥掉在了地上。
「是啊。那上邊有你寫的字,你知道的。那些字總是你寫的吧。『富蘭克林·格林』。你的字寫得挺不賴呢。挺好看的。就像你媽媽的。」
「你保證。」
他把她留在那兒,獨自走向他出生的房子。磚砌的黃色前臉看著很小巧。同他和齊安涅同居的沙塔菲爾德的棚屋——就是他開車穿過的那棟房子——相比,這裏曾顯得又大又堅實。但它其實還沒有昂丁的廚房大。門沒有鎖,但家中沒人。廚房裡燉著一鍋辣味濃湯,他知道老人沒有走遠,也不會在外面待太久。他的父親富蘭克林·G.格林從七歲起就被人叫老人,直到長大成人,娶妻生子,那小孩就叫老人的兒子,到第二個孩子出生,頭一個孩子就簡稱為兒子。他們全家人都曾經住在這裏。霍拉斯住在蓋因斯維爾,弗蘭剋死在朝鮮,他妹妹弗朗西恩在傑克遜維爾的一家精神病院,小妹妹波基·格林仍然住在埃羅,但靠著徑賽獎學金去了read.99csw•com佛羅里達農工大學讀書,這些都是士兵說的。他們這一大家子以前都住在這座房子里——和他媽媽一起。
這時她才明白,他為什麼要租一輛車開到佛羅里達來。坐飛機是到不了埃羅的。他們得先到塔拉哈西或者賓薩科拉,然後乘汽車或火車到龐西,隨後再開車到埃羅,因為那裡不通長途汽車,至於計程車嘛——唉,他覺得怕是沒有人肯載他們去那裡。依他之見,開車去不成問題。她的行李中裝進了他所有的一切。當他們走下長途汽車,她看到被兒子叫做車站的地方前面有八九個黑人在閑逛。兒子和其中一個至少談了五分鐘。他們又在售糖機旁邊等了半小時,才有一個叫卡爾的黑人開來了一輛四門的普利茅斯轎車。
「不過,他一定是愛過她的。」
「啊哈。去看看你羅莎姑媽吧。你要是不去見她,她會氣瘋的。」
「不,沒有了。此外,我不想了解他們的法律,我只想懂得我的法律。」
「那沒關係。」
「都在那兒。」他沖兩間卧室中的一間點了下頭,「小豬在上學,你知道的。我得幫她一把。」
「沒錯。你要是不抓牢,就會被別人搶走的。他以前結過婚,你知道。」
「你不能去,你是上了黑名單的。你跳過船,記得吧?」
「不。把我準時送到火車上就行。」
「她長得漂亮嗎?」吉丁問道。她沒想問的,可是答案似乎對她無比重要。
兒子並不是故意一把奪過照相機的。他只是想讓她停止。遮住臀部的褲縫和陽光,停止咔嗒、咔嗒、咔嗒的聲音。他這麼做的時候,起初她還困惑不解地看著他,後來漸漸開始生起氣來。「你這是怎麼了?」
他按照兒子的指點,在一棟房子前面讓他們下了車,吉丁心想,既然兒子付了那人錢,而且下了車,大概這就是埃羅。
「是我。」
「這都是給你的,老人。給你過日子的。」
「你到底要做什麼神秘的工作,不能離開這座城市到別處去?」
「是啊。是啊。可你知道,我不想每月都跑那麼遠去郵局取錢。說不定會招人議論,又惹出別的事,引出官司來。所以我只是偶爾取一點。不聲不響地,你知道。」
「他沒必要。不過,既然他沒必要讓我受教育,也許他也會做其他沒必要的事。」
「好吧。」
「好吧。好吧,我去接她,把她帶來。你做點什麼吃的,然後我帶她去羅莎姑媽家。這樣你看合適吧?」
「謝謝。」吉丁說,但那件衣服並沒有罩住她。她穿著那件長襯衫,用被單蓋著她的裸體,後來羅莎來和她一起躺著。沒有哪個男人讓她感到這麼赤身裸體,這麼一|絲|不|掛。暗送秋波的人,情人,醫生,畫家——誰都沒讓她覺得暴露。還不僅是暴露。是下流。
「那些匯款真管用。」
「等一等。把後門敞著別關。我會進來,和你待一整夜。到了天亮,我就繞到前門,裝作剛到的樣子。」
「我本來可以撒謊說我們結婚了。」
「可是不在這兒。」
「我愛你。」她說。
「什麼?」
「你都收到了?」
「小聲點,」他說話時摟緊了她的腰,「這不僅是個鎮,還是縣城。我們管它叫城市。」
「誰在乎他是什麼膚色呢?」
「我該用刮鬍刀片給他裝點眉毛的。」說罷他們同聲大笑,兒子告訴他這八年來自己都做了些什麼,差不多一小時過去了。快到四點時,兒子說:「我不是一個人回來的。」
「兒子。」
她和他吵架,但絕口不提那些夜晚的女人。他們因為瓦萊里安·斯特利特而吵架。他願意借錢給他們開個店或辦一家代理公司。
吉丁壓抑住一次微笑。他輸了,想讓她出城。「我們今天就走。」
「沒有。直接到這兒來的。」
「你帶了個女人?」
「你幹嗎不告訴我你沒有睡衣呢。我有些可以讓你穿的。」羅莎說。
「唉,你知道嗎,薩莉·布朗不久以前死在這兒了。」
他又一次提到想回船上去工作。
「你到那兒去了?」
「你根本沒有法律。」
「兒子。」
窗戶距離地面只有十英尺,她還尿濕了褲子,但她仍高聲叫喊,不但要他聽到,也要讓聚集在便道上的人們聽到:「你想當一輩子雜工嗎?」
「今天?你們今天不能走。」
「沒錯。」他說,「問題不在於瓦萊里安,在我。把它解決了吧。有我或者沒我,問題都要解決,因為它不會去任何地方。你把我當作恥辱竭力掩飾,你的孩子會割開你的喉嚨。歐洲的那個男人,你想嫁的那個人呢?去和他生孩子吧。那可能更適合你。然後你就可以去做你們這些女人常做的事:照顧白人的孩子。餵養、疼愛、照顧白人的孩子。你們就是為此來到這個世界上的,這就是你們終生期待的。所以給那個白人生孩子是你的工作。你們做這樣的工作已經兩百年了,還可以再做兩百年。壓根就沒有什麼『種族間』通婚。只是表面看來如此罷了。人們不會混合種族,只會摒棄或者挑選。但我想告訴你:如果你有了白種男人的孩子,你就選擇了做又一個保姆,只不過你是親生母親,因為你用子宮孕育過那孩子,而且你還在繼續照看白人的孩子。胖也罷,瘦也罷,蓬著頭也罷,戴假髮也罷,當廚子或者做模特兒也罷,你照看的都是白人的孩子——這就是你做的事,你沒有白種男人的孩子可照看時就養一個——從黑種男人給你的孩子里找一個。你把黑人嬰兒變成白人嬰兒;你把你的黑人兄弟變成白人兄弟;你把你的男人變成白種男人,而當一個黑種女人照我的本色、我真正的屬性來對待我時,你卻說她慣壞了我。你以為我不肯做那些公司的爛事是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我什麼都做得來!任何事!但是如果我做那類工作,我會遭天譴的!」
「那是衛生紙,吉丁。他在你叔叔和嬸嬸身上拉滿屎之後,總得擦擦他的屁股。他有必要,到現在仍然有。他欠的債太多了,女人。他永遠都還不清!」
「誰給你買的這麼瘦的鞋?」
「好哇!」她摟住他的脖子,把他摁到地板上。
「我不能那麼做。」
「我不會再讓你傷害我了。你要是願意,就待在那個中世紀的奴隸籃子里吧。那兒只有你一個人。別指望我和你一起待在那兒。我不會的。對於過去,我們誰都無能為力,只能讓我們自己的日子過得好些罷了,我一直儘力幫你做的就是這麼一件事。這是我們能夠戰勝困難的唯一的復讎之路。出路。可是你不,你只想談白人孩子;你不懂如何忘記過去,如何做得更好。」
「是啊。」他用手指捋過他頭髮變稀的地方,「特別就不說了,還很有趣。」
「讓她安息吧。」
「我去上學。」
多恩說,五月十五號,那時她會回來。吉丁到處打聽有沒有轉租房,結果找到了兩處:一處是一座住宅,可以住一個月,到六月份;另一處是一套公寓,可以住半年,但地點在城外,太遠了。後來又找到一處閣樓,她可以跟別人合租兩周,然後住到夏天……每天夜裡上床時,她都已筋疲力盡,顧不上焦慮了,但一醒來,那場景便會重現,而且一次比一次真切,一次比一次沉重,直到某天早晨她最終拿著一杯西柚汁坐在那裡,明白既然擺脫不掉,她還不如下決心把那個場景捲起來,剪掉頭,撕開,看看肚皮裏面裝著什麼。那些女人看起來很可怕:釘著馬掌,大腹便便,頭髮圍著破布,編著髮辮。而她們像武器似的向她挺出的乳|房是又軟又松的袋子,頂端有一隻淺黑的眼睛。然後是那個穿黃色連衣裙的女人滑溜溜的黑胳膊伸長到十二英尺,十五英尺,對著她,還有曾經捏著雞蛋的手指。那很疼,部分疼痛就在於產生那種幻象——在選上你的夢境中讓你充當一個孤立無援的犧牲品。有些疼痛則來自那些你熱愛或者你覺得善待的人當眾羞辱你所造成的直截了當的痛苦。一種微小的疼痛,你一注視,它就會閃現。所以你就用一個蓋子把它蓋住,直到下一次。但大多數傷害是可怖的。那些夜裡的女人倒不僅是針對她(針對她個人——與他無關),不僅是她們高踞于袋樣乳|房和摺疊肚皮之上的優越感,而是她們似乎一致地對待她的態度,全力以赴地要得到她,捆綁她,束縛她。抓住她盡心竭力要成為的人,用她們又軟又松的奶頭來悶死她的追求。
「我知道。」
「我的工作就是付賬單。」
「我在乎。他也在乎。他在乎他是什麼膚色。」
「很抱歉,」她說,「那件衣服不夠長,只能將就九_九_藏_書著罩住你。」
「為什麼?」
「她不會喜歡這樣的。」
「她在哪兒?」
「我指的是隨便什麼地方。我在別的地方能找到好工作。」
「事情。你們倆之間的事。誰在控制?」
「我要是想要亞特蘭大《憲章報》的社論版,我會買。」
「是因為你害怕了?因為你在紐約活不下去了?」
「我不能住在那些地方。」
「算啦,老人。」
「挺合適的。」
「我打賭,那地方也沒眉毛。」
「你懂什麼《聖經》?」
「噢,該死。還有別的類型的法律。」
「當然。問吧。」
「哪兒?」
「可你沒撒謊。你說了實話,所以就該按實話來住。」
兒子坐在床腳邊,雙手按在膝上。吉丁十分平靜地對他說話。
「他讓我受了教育!」吉丁喊了起來,「你不可能讓我覺得那不是件重要的事情。因為沒有別人肯那麼做!沒有,別人,那麼做。你也沒有!」
「你怎麼不在信封里放個便條之類的呢?我一直盼著有張字條。」
「那是狗屎,吉丁。」
「那最好還是帶她到你羅莎姑媽家去吧。」
「你怎麼知道的?」她問他。
「我不想。可我們不一定得住在這兒。我們住在哪兒都成。」
九月十六日,離註冊入學還有兩周時間,郵差送來了一份利息單,共計一千二百四十六美元,是她十六歲那年聖誕節時瓦萊里安送給她的四張市政債券的分紅。她十分高興,這筆錢夠他交學費了。兒子說不。瓦萊里安供她受教育,好吧,他對那件事無能為力,可他不能讓他資助他受教育。吉丁精疲力竭地垂下了雙手。
「又夢見那些帽子了?」
他放聲大笑:「你很特別,是吧?」
「你為什麼要改變我?」
「士兵的老鄉。」孩子們說。
「他的名字叫吉迪昂!吉迪昂!不是雜工,還有瑪麗·特蕾絲·福柯,你聽我說!你為什麼不要我幫你買一棟房子,把你的嬸嬸和叔叔安頓在裡邊,讓她不再受腳的折磨。她那雙腳簡直要殺了她,殺了她,你怎麼不讓他們的生活變個樣,讓他們活得像人,像你從來沒研究過的人,像你從來不能拍照的人。他們才是供你上完學的人,女人,他們才是。不是他。他們為他幹了一輩子活兒。而你把他們扔在那兒,跟他在一起,不知道自己的工作還保不保得住。你應該給他們做飯。沒有把吉迪昂、老人和我教給你的教育算什麼教育!沒有把我教給你!」
「告訴她們別打攪我。」
「他的眉毛又長出來了嗎?」
「好啊,那就去買吧。這兒,給。」她從床頭桌上拿過她的錢包,打開。「給你。你原先的一毛錢硬幣。就是你洗隆頭魚賺來的,對吧?就是你珍愛的那枚?你唯一愛的那枚。是你『在錢的方面』想要的全部。拿著吧。現在你知道了它的來歷,你的一毛錢:一個像我這樣的黑種女人為了它被一個白種男人干,然後又把它給了舊金山人,他讓你為了它拚死幹活。那就是你的一毛錢硬幣。」她把硬幣扔在地上,「撿起來。」
他抱住她。直到天亮。可就算他睡著了,她仍然醒著,而那些女人終於走了——嘆著氣——他沒有鬆開她。
他帶她到老人家裡,晚飯後去了羅莎家。德雷克和士兵開車接他們去龐西一個路口處叫「夜動」的地方,那兒有樂隊演奏,烤肉三明治,還能在既非閃光也非頻閃的四隻藍燈照耀下無限制地跳下去。他們倆甚至還抓緊時間在汽車裡親熱了一下——吉丁覺得沒人知道,他卻清楚人人都知道。汽車後座讓她情緒高漲,但啤酒和劣質威士忌使她十分睏倦,因此他沒費什麼周折就把她留在了羅莎家。她睡得死死的,足有三小時,睜開眼卻沒有了他,而且在這間沒有窗戶的小卧室里幾乎要窒息。她光著身子坐了起來——因為她從來不|穿睡衣,然後雙手抱著肩膀。卧室里有一道門通往起居室,還有一道通向後院。她打開了通向後院的門,向外望去,屋外是她從未見過的一團漆黑。比起騎士島還要黑得多,黑得多。而且很吵鬧,那是來自植物和田野間的生命的。若是她想吹吹風,外面可一點都沒有。她想,不可能有這麼黑的地方。或許她站在那兒的時間長一些,會有從什麼地方來的光讓她看到影子,或是什麼東西的輪廓,一叢灌木,一棵樹,天地間的一條線,或者更深沉的黑暗,可以顯示出這棟房子的終點和空地的起點。她想起了那次兒子要她閉上眼睛時她所見到的黑暗,他讓她在其中想象出一顆星。她想,那是通向那裡的唯一的道路,因為在天空方向的世界,在該有天空的地方是沒有星星的。她猜混沌天上該是一片混沌。不然的話,至少該有月亮。植物的喧囂是聽不見的,然而非常強烈。她完全可能置身於一個洞穴、一座墳墓或是大地的子宮中,由於植物生命的運動而窒息,卻看不見它們。她什麼也看不見,也記不起天亮時看見了什麼。身後的動靜讓她嚇了一跳,馬上轉過身來。羅莎站在通向起居室的門口,燈光從她身後照進來。
「再見,老人。」
「不,兒子。除非你和我待在一起。」
「吉丁。」
當時是八月份。吉丁向紐約市立大學和紐約州立大學遞交了申請。表格送來以後,她就坐下來填。她很疲憊,看得出來,明顯到經紀人都不太找她了。二十五歲的人看起來像二十六歲的,而且她也沒有堅持那種可以保持二十歲巔峰狀態的養生之道。工作都給了十七歲的少女們。在歐洲,人們喜歡看面貌成熟些的黑人模特兒,但是在美國,模樣得像十二歲。不久她就真得給她的老教授打電話了。干模特兒這一行過氣得很快——她要使出渾身解數儘快爭取,因為她能賺的錢是教書的七倍。她坐在桌邊,稍稍出了些汗,正在填兒子的申請表。你會以為他起碼會自己做這件事。
「所以才成問題。」
「從我眼前滾開。」
「我不。那讓他變成了傻瓜。他會分不清一個好女人和一條蛇,而且也不會讓別人指出差別在哪兒。」
「我痛恨埃羅,埃羅也恨我。從來沒有過這麼對等的感情。」
「《聖經》上沒說兩個未婚的人不能睡在同一個屋頂下。」兒子哈哈笑了起來。
「聽著。我來帶你在這個縣裡轉轉。拿上你的相機。然後,今天晚上你回羅莎家……」
「我愛你。」
「哦。」
四小時之後,他回來了——因為害怕自己太過分而懊悔不迭。但吉丁很嚴肅——一個身穿喜劇二人組T恤的孤兒,在感恩節無處可去。
「我愛你。」
「用你從瓦萊里安那兒得到的錢。你在歐洲一路打拚所為的錢。」
有時候他們會為上學的事爭論。或許這才是問題所在。
「你會喜歡這個故事的。又短又中肯。」
「誰是厄爾尼·保羅?」
兒子把她拉起來帶到窗前。經過一陣激烈的掙扎之後,他攥著她的手腕,把她推出窗戶,高叫著:「實話就是,不管你在那些大學里學了什麼,只要跟我無關就都是狗屎!他們教給你我的什麼事了?他們怎麼測驗你?他們教過你我像什麼嗎?他們教過你我腦袋裡有什麼嗎?他們向你描述過我嗎?他們教過你我心裏想什麼了嗎?如果他們沒教過你那些,那他們就什麼都沒教給你,因為如果你不了解我,就一點也不了解你自己。你什麼都不懂,一點也不懂你的孩子,一點也不懂你媽和你爸。你來看著我啊,你這個受過教育的白痴!」
士兵聽后一笑,還搖了搖頭:「兒子不談他的女人們,也不讓別人談她們。」
「你是什麼意思,說我沒有?」
「今天晚上我還來你這兒。」
「關上門。不,別動。抱住我。」
「我覺得我是不想讓人讀到我的信,知道我在哪兒……」但是這樣的借口太蹩腳,沒法說下去了。「你是因為這才保留那些空信封的嗎?」
「你沒在任何地方生活過。」
「趕快。」
他那剛露頭的懊悔化作了一堆冒熱氣的肥料。
「什麼好吧?」
他把那枚硬幣放進衣兜,再次離開這間公寓,卻無處安身。他第二天夜裡回來清理房間,取一把能開好幾把鎖的門鑰匙。他坐進沙發,在鑰匙里尋找。咖啡桌上還有一堆郵件,其中有一個沉重的黃信封。他看了那信封一會兒才拆開來。裏面是她在埃羅的馬路中間拍的那些照片。貝阿特利絲,漂亮的貝阿特利絲,士兵的女兒。她看起來很傻。艾琳,甜甜的糕餅臉的艾琳,他一向認為很漂亮的一個姑娘。她看起來也很傻。她們看起來都很傻,土裡土氣,獃獃的,毫無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