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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八章

「我知道你知道,」她說,「我一直知道你是知道的。」
「你說得對。」
「什麼?」
空氣中充滿了痛苦,連曼陀羅都無法呼吸。它們成排地在藤蔓上萎縮,不知不覺地在瓦萊里安的視野內凋零。他坐在花房裡,淡忘了一切,只對一九五○年他第一次聽兒子的歌聲那件事記憶猶新。
「我是制止了。我之後確實制止了,但你本來能立刻制止我的,昂丁。」
昂丁把腳伸進軟拖鞋,依舊站著。「我能給你弄些什麼嗎?」她問這話是出於習慣,也出於一種讓這個女人滿足便可以把她趕離廚房的需要。
十字樹林成了一棟布滿陰影的住宅。成雙成對的人要麼囚禁彼此,要麼分道揚鑣,他們心靈的低語與雛菊樹的夢分庭抗禮。吉丁和兒子一起走了,在密謀些什麼。西德尼和昂丁走在碎玻璃上,憂心忡忡,憤怒而又陰鬱。一會兒互相埋怨,過後又彼此撫慰。瓦萊里安大部分時間都待在自己的房間里;花房始終無人照看,郵件也沒人讀。沉寂壓迫著大麗花和仙客來,因為再也沒有音樂來滋養它們。西德尼把幾份午餐端到桌上,但餐室里不見人來。吉丁和兒子在冰箱里搜尋過——一對共犯。瑪格麗特只在早餐時來喝了咖啡。西德尼把盛有心不在焉地準備好的三明治的托盤送到瓦萊里安的房間,結果又原封不動地端了回來。
昂丁用她雙手的掌根捂住眼皮。她移開手掌時,眼睛是紅的。她喘了一口粗氣,看起來很蒼老。「那也是我工作的一部分嗎?制止你?」
瓦萊里安微微搖了下頭。他要是上了樓,恐怕就再也不會下來了,而要是站起身,他只有去死或者去找邁克爾。
瓦萊里安大喊起來,聲嘶力竭:「他為什麼愛你?」
「因為我愛他。」
「斯特利特先生。」
「我剛剛和邁克爾通了話。」她說。
這些年來,他認為她嗜酒已經是個公開的秘密了:睡眠要戴眼罩,做事笨手笨腳,假期的美容浴,不愛交往,昏睡不醒的早晨,夜晚的哭泣,暴躁易怒,匆匆敷衍的甜蜜母愛。他認為她酗酒——私下裡喝很多,這就是她當他的面只喝葡萄酒和雪利酒的原因。不嗜酒的人才會喝真的酒;而私底下的酒鬼則會在各種場合喝夏布利白葡萄酒——或許這隻是他的看法。但他巴不得這是真的。知道她從未酩酊大醉,從未「精神不正常」,從未不省人事,從未宿醉不起,從未因經久未飲而狂躁讓他傷心欲絕。他能夠接受醉酒,事實上早已接受,因為他相信那是真的。比起得知一個漂亮(還非常和善)而清醒的年輕母親酷愛看她自己的嬰兒流血,其他什麼問題都得算好的了。愛之過甚。有一次把自己鎖在衛生間,手中握著一把削皮刀,以免自己向那種愛屈服。不過這也沒什麼。沒有把孩子從房間這頭扔到那頭,或者拋出窗外。沒用開水燙,沒揮拳打。只是在孩子的細皮嫩肉上拿小針美妙地扎扎而已。「美妙」,這就是她用的字眼。「我知道那樣做不對,知道那是壞事。但這件事有點美妙。」她是這麼告訴他的,就在那天大家都離開之後在餐桌邊親口大聲說的。他聽后兩膝發抖,不得不重新坐了下去。黑人們全都走出了餐室,像灌木和樹木一樣從他的視線里消失了,只剩下他們倆還留在枝形吊燈的光亮之中。她站在他身旁,面頰在挨了昂丁那記耳光后已恢復了蒼白,頭髮蓬亂卻很美麗。她站在那裡平靜地述說這一切,他同意她的觀點,覺得那可能是也應該是真的——是美妙的,如果他能抄起鵝的屍體旁邊的淺盤裡的切肉刀在她那張令人傾慕的可愛面孔上劃上一道,那一剎那也會很美妙。美妙。確鑿而美妙的。但他集中不了注意力https://read.99csw•com。他的雙膝在發抖,手指在桌布上戰慄。他不願看見他的手打戰,但他也不願看她的面孔。他想過——如何或者是否應該不再看她而只看自己的手。他下不了決心,也移不開他凝視的目光。但在她說這番話時,他是想過的。「那很好玩,我要看看針紮下去的痕迹,聽聽他的哭叫,但不知怎麼,我不相信他會那麼疼。」她管那叫「痕迹」。她看到了痕迹。沒有想到他會「那麼疼」。就像實驗室里的一名助手切掉一隻被麻醉的可愛的小白鼠的脾。
「沒有,我沒那麼想過。你……你在我心裏算不上什麼。」
她明白了,徹底明白了,她沒再說一句話,就開了鎖,出去了。
「我們倆現在都沒有孩子了,昂丁。而且都牢牢地陷在這兒了。我們應該做朋友。還不算晚。」
瓦萊里安開始回到他的花房。不像先前去得那麼早,現在他要等到早餐的雨之後。他依舊對瑪格麗特說:「明天,也許明天吧。」但那裡的一切他都沒動手改變。沒有栽種,沒有剪枝,也沒有移植。聽憑那些花木生長或死去。曾經的騎士島上的一切又開始佔據這裏。
「明天,」他說,「也許明天吧。」
「噢,天啊。」
「你怎麼敢給他打電話?」他嘶啞著聲音問道,「你怎麼敢?」
「你怎麼可能知道?你怎麼可能知道什麼受了傷什麼沒受傷?你不知道其中,其中,其中,其中的區別。」他閉上了嘴,他說不出來,「你怎麼知道受傷和愈合的區別?」
「不。」
昂丁嘆息一聲:「我也對不起你。」
「別,別。坐下,昂丁。」
有一陣子他們倆都沒說話,後來瑪格麗特才開口:「你想問我為什麼。別問了。我回答不了。我只能告訴你,我頂多能控制自己不去做,而不能讓自己不做。事情當真發生時,我是控制不了自己的。起初我以為是因為他哭或者不睡覺。可是後來,有時候我是為了讓他哭或者把他弄醒。」
「對,不能。他長得太大了,他能還手了,他能……告訴別人了。」
「不,不,謝謝你。」瑪格麗特坐了下來,似乎沒有受昂丁在聽到謝絕後所保持的痛苦的沉默的干擾。她的目光經過那黑女人的側面,落到百葉窗上一處能看到天空的地方。
「我不能再聽下去了,」他說,「不能。」
在他眼裡她很強悍。他卻在衰弱,被哀傷磨損得心力交瘁,而她還很強悍,比他強。她談起那件事來彷彿它只是一個病例,一次手術,她挨了那一刀后就挽回了生命,現在正在對他描述那次經歷。
「我們本來可以成朋友的,昂丁。就像最初那樣,那時我常到你的廚房來,吃你做的東西,我們還笑個不停。是吧,昂丁?我們是不是總笑?我說得沒錯吧?」
餐桌還保持著西德尼攙扶著抽泣的昂丁走出去時的模樣。在他幫助昂丁脫下衣服躺倒在床、按摩著她的腳直到她入睡的這段時間里,沒人動過桌上的任何東西。但他根本睡不著。大海在他和妻子周圍展開。他們在海中漂流,如果從這座島上搬走,就再也沒有可以上岸的地方。他們沒有住宅,沒有自己的地方。一些證書有點價值,但沒有積蓄。只有一個妻子被他妻子打過的人在遺囑中允諾會為他們留下後路。西德尼著手清理餐桌,把東西堆放在側桌上。心裏懸著的事實在放不下,他就直截了當地問了。
現在他看得見她臉上的那些線條了,那些被化妝術高明地遮掩了的線條。這一條、那一條的線,髮際線和其他的相比明顯不同。她看著更真實了。不像一塊瓦萊里安牌糖果,而像是公共汽車上的一個人,已經成形,有著血肉之軀和豐|滿的生命,而那條https://read•99csw•com生命不是你的,你也無法接近。
「你愛我兒子,對吧?」比起詢問這話更像是肯定。
「不管怎麼樣,我來這兒是要對你說一聲對不起的。」
在人生的某一點上,世界之美已經足夠。你不需要把那種極致的美拍下來,畫下來,甚至不需要記住。它已經足夠了。沒必要保存其記錄,你也不需要與他人分享或對他人訴說。當這種事發生時——這种放棄——你放棄是因為你能。世界總會在那裡——當你睡覺時,它會在那裡;當你醒來時,它還會在那裡。所以你能夠睡覺,而且有個醒來的理由。一株枯萎的繡球花和開花時一樣精巧而可愛。黯淡的天空和陽光同樣誘人,沒有開花結果的金橘樹並非不完美,它們本就如此。所以可以打開花房的窗戶,讓外界的天氣進入。門閂可以不插,細布門帘可以摘掉,因為兵蟻也很美,何況不管做什麼,它們總是世界的一部分。
「他為什麼不告訴我?」瓦萊里安還沒有想過這一點。這些年來,小男孩躲在水池下的畫面和只有「啦,啦,啦,啦,啦」的歌聲始終伴隨著他的生活,但現在他才意識到那是他的憤怒的一部分。「他為什麼不告訴我?」
那天早上瑪格麗特醒得非常早,夜裡她做了該做的夢:那是說不出口的。她馬上起了床。當眾受辱之後痛快的解脫,頸手枷似的實在的安全感,她的身體都還保留著。如同被竭力追捕后終於就擒並被扼住喉嚨,她看上去反倒平靜了,露出了那種新聞照片上會給人留下傲慢自負或至少是不知悔改的印象的表情。那種平靜來自發現一切終於結束的輕鬆。各個部件均已複原,終於可以嘆著氣說:「感謝上帝,我終於沒有逃脫處罰。」她不知道下一步會怎樣,不過,這不是需要她解決的問題。那是將來的事,而她的當務之急是揭露過去的事。眼下她得洗頭髮,使勁洗,在頭髮上堆起山一樣的肥皂泡,再一遍遍沖洗。然後她就坐到太陽底下,對她所知的一切護髮要領全然不予理睬,就這樣把頭髮晾乾。
突然之間,他完全清楚了該做什麼:到他那兒去。到邁克爾那兒去。找到他,觸摸他,摩挲他,把他摟在懷中。現在就去。他想站起身,但他那雙麻木的腿沒有一點力氣。
「您打算讓我們走嗎?」
「你知道嗎,昂丁?你知道嗎?我想做一個棒透了、棒透了的老太太。」瑪格麗特從她極少用到的聲帶某處發出一陣刺耳的笑聲,「昂丁?咱們來做棒透了的老太太吧。你和我。」
「我和昂丁。您打算讓我們走嗎?」
瑪格麗特閉上了她那雙男孩般的藍眼睛:「我不知道。」
「他挺好的,我告訴你。他沒事。」
「差一點,」她說,「差一點就來不及了。」
「不能?」
昂丁看著窗外,沒有吱聲。
「我猜,我當時以為你會讓我們走。如果我告訴西德尼,他就會告訴斯特利特先生,然後我們就會丟了工作——一份好工作。現在我也不清楚當時是怎麼想的,說實話。但我一旦開始把它存在心裏—它也就成了我的秘密。有時候我想,要是你們都讓我走,周圍也就沒人可以幫你們消氣了。我可不想把他留在這兒,孤零零的一個人。」
瓦萊里安搖著頭,又問了她第三次:「他為什麼愛你?」
瑪格麗特把事情零零碎碎地告訴了她丈夫。她一點點地、擠海綿似的東一句西一句地說著。他們倆走上樓梯時空氣中飄著這樣的句子:「沒你想的那麼頻繁,而且在每一次之間,我們倆還是享受了很久的快樂時光。」但他已經踏進了他的房門。又有一次,她說:「不要設法說服你自己我不愛他。他對我來說比生命還重要。比我的生命還重要九_九_藏_書。」她不得不重複這句話,因為他的背影飛快地消失了。他那雙昏暗的眼睛根本不朝她這裏看。她告訴他的都是隻言片語,碎得讓他可以一口吞下,因為她所有的詞彙不足以描述她所知所記的事情。因此她沒辦法也沒理由來描述那些日落後街上無人走動的漫長而寂靜的日子。當然,有些雜誌可以期盼,但無論《生活》還是《時代周刊》都無法填滿一個上午。這種事就是從這樣的一天開始的。她只做了一次,一次偶然的錯誤,然後就有了第二次,後來就成了她期盼的,抗拒的,屈服的,計劃的,害怕的,忘記的事,因為事後她就發現了原因。她被嬰兒的種種需求惹惱了。有些時候,她沒法不限制這種需求的存在;制止他對她最好的和持續的自我所做的要麼含蓄要麼直白的要求。她無法描述她對他無休止地尋求安全的胃口的厭惡——一個嬰兒的自以為是簡直是罪孽:他睡覺時要有人在身邊,他醒來時要有人在身邊,他餓了要吃東西就該有人在他眼前變出食物。所以她把那些中聽的部分告訴了他:她無法控制自己——這是真話,因為當她對那種無止境的傲慢、那種愚蠢的信任感到惱火時,她就忍不住要把針紮下去。
昂丁沒有回答。
「他大概感覺太羞恥了。」
「噢,那倒是,而你恨著我就覺得痛快,是嗎?我可能是個卑鄙的白人太太,你可能是個好心腸的有色女人。這麼一來是不是能讓你好過些?」
瑪格麗特把前額抵在一隻手掌中。她那一頭落日色的頭髮的根部是棕色的。她那樣托著頭待了一會兒,然後說:「你得原諒我做了這種事,昂丁。你一定得原諒我。」
「你該自己制止自己。」
「你能。我已經做了,一直記得。所以你也能聽。」
「我覺得我該感謝你,因為你什麼也沒說,可我不得不告訴你,你說了反倒要好些。和目睹你所作所為的人住在同一所房子里是很可怕的。不過我覺得我能理解。你想讓我恨你?所以這些年來你始終什麼都沒說。你想讓我恨你。」
「他知道我愛他,」她說,「我只是忍不住那樣做。」
昂丁歪了下頭,從側面看著她的東家。她慢慢地揚了下眉毛,然後眯起了眼。好像她是第一次看見瑪格麗特。她在驚訝中前前後後地晃著頭。「不,」她說,「我沒有三十五歲。我二十三。一個女孩。就跟你一樣。」
還有一次,她在早餐桌邊等著他,說:「你生氣是因為他沒告訴你。」
「你讓人作嘔。你是,是、是、是惡魔。你做那種事,因為你是惡魔。」
「我想他現在還是覺得羞恥。」
「可你想恨我,所以你就閉口不說。」
「求你了,求你了。」
瑪格麗特睜開眼睛,注視著他的眼睛。「揍我吧,」她輕聲說,「揍我吧,瓦萊里安。」
「呃。」昂丁說,不過她露出了一點笑容。
她便住了口,懷著全然的理解和徹底的耐心看著他。他還是站不起來。她對此也很理解,沒有再說一句話就走出了房間。「以後吧,」她的腳步聲似乎在說,「當你更堅強一點的時候,我會對你說的。跟你分享。讓這件事成為我們共有的。」
「去休息一下,到早晨再去想事情。」西德尼說。
「他說他發過兩封電報,告訴我們他回不來了。兩封。但是接線員沒有打電話報過一封。我要他給B.J.布里奇斯打電話。我們在新年的時候顯然不需要什麼客人了。」
「請你走開。」
瓦萊里安盯著西德尼,想先對好焦點,然後再去理解對方的問題。
瓦萊里安抬起昏暗的眼睛,但沒有說話。
昂丁坐了下來,沒有回答。
「你原諒自己就行了。別要求更多了。」
當西德尼身穿睡袍、睡褲和拖鞋返回餐九_九_藏_書室時,已經是凌晨兩點。瓦萊里安坐在枝形吊燈的燈光下,腿和手指終於不再顫抖。
瓦萊里安沒有動。我永遠都不會有那麼堅強,他想。永遠都不會堅強到可以去聽那件事。我要麼現在就死,要麼就去找他。等我從這張餐桌旁走開,就要二者取其一,沒有中間選擇。我絕不能再聽下去了。
「我做那種事是因為我能做,瓦萊里安,而我不能做了之後就不做了,也不想做了。」
「我知道。我見過他。我去看過他。相信我,他好好的。比大多數時候都好。」
這時淚水涌了出來。不是一下子湧出來的。不像他預想和渴望的那樣是一股血流;而更像是黃昏的閃光,是眼睛里的一點變得越來越亮的水銀。而這僅僅是開始,他清楚還會有更多的隨之而來。現在,這一明亮的燒灼已經讓他滿足了。
「我聽不下去了,瑪格麗特。」
他一想到揍她,想到要與她肌膚接觸,顫抖的手就抖得更厲害了。他的全身都在退縮。「不,」他說,「不。」
瓦萊里安無法相信。她能給他打電話?和他通話?叫他的名字?她是不是以為這和往常一樣是公事公辦?
瓦萊里安沒有說話,只是瞪著她。此時此刻的她甚至更可愛了。她的頭髮沒有被髮膠固定,沒有被裝飾藝術風格所折磨,滿頭秀髮隨著她的頭形自然下垂。她也沒有化妝。纖細迷人的眉毛不經修飾,薄薄的上嘴唇比起她刻意塗成的豐|滿之態更可人。
「您該到樓上去睡覺了,斯特利特先生。」
瓦萊里安把前額放到手上。「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他說,而西德尼一時間只能滿意地聽著那從遠處模模糊糊給出的回答,瓦萊里安則托著頭,重新陷入西德尼嘗試穿透的那蠟般的恐懼。第二天清晨六點,他依舊待在那裡。他的眼睛終於閉上了,他的頭腦慢下來,偶爾才怦然一響。他醒來是因為生理要求。不是死,也不是乘上飛機去找他兒子,而是要上廁所。於是他從桌邊走開,靠著那雙無力的新腿爬上樓梯。一旦滿足了那種生理需求,可以想象,就會去滿足別的:洗洗臉,刷刷牙,用雙手向後梳梳頭髮。他脫下鞋,拿著鞋坐到了床上。洗衣房水池下的漂亮男孩因為不會說也不會哭只能唱的那幅畫面——他不知道任何能描述發生在他身上的事的詞彙,只好唱著「啦,啦,啦,啦,啦,啦」,那幅畫面整夜縈繞在瓦萊里安腦海里,即使在一陣陣的淺眠中也沒有離去,直到早晨還停留在他沒脫襪子的雙腳之間。
瓦萊里安的雙手再次顫抖起來。「他為什麼愛你?」他越過他那雙顫抖的手問她,「他為什麼愛你?」
他在他的花房中反省著自己的無知,為此深感內疚,因為他和一個一見之下便讓他俯首稱臣的女人共同生活,卻對她毫無了解;他眼看著自己的兒子長大了,說話了,但對他同樣毫不了解。這其中有些糟糕透頂的東西,無知的罪孽中有些東西令人反感,讓他無法動彈。他原先不了解,是因為他壓根就沒試圖去了解。他只滿足於他所了解的。去探求更多的事情不光麻煩,而且可怕。如同一個無底的水桶。如果你知道如何行走,無底其實無關緊要。瑪格麗特清楚無底是什麼樣的——她注視過,跳進去過,又掙扎而出——顯然比他強悍。她做了多麼可怕的事啊。而對此一無所知更可怕。他能用什麼為自己辯解呢:他不知情,郵差和他擦肩而過。或許這才是他始終未收到一直期待的消息的原因:他的無知使他不配得知消息。國王們出於本能總會殺掉信使,他們是對的。一個真正的信使,一個稱職的送信人,會被他所傳遞的信息腐蝕。如果他品格高尚,就該接受那種腐蝕。瓦萊里安沒收到過任何消九*九*藏*書息,但在等候這麼久之後,在等候接收、了解和傳達其內容之後,他在不知不覺中編造出了那個消息。編造出了他所等待的信息。他根據這條想象出來的消息,使自己全心關注世界的結構及其居民。但他當年選擇不去弄清他兒子從水池下傳遞出的真實信息到底是什麼。而他所能說的一切便是,他不知情。因此,他因不知情而罪孽深重。還有什麼能比一個自願不知情的人更令人厭惡呢?沒有了。一個無知的人在上帝面前就是一樁罪孽。沒有人味,因此也就不足道。沒有誰可以不汲取他那一類人的罪孽、不吸進他的無辜的臭氣而存活於世,哪怕那會使成排的曼陀羅凋零,讓它們從藤蔓上落下。
「他沒受傷,瓦萊里安。他沒受傷。」
瓦萊里安一語不發。她正準備繼續說下去,隨便聊些事情,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血還沒有從他的眼中滴下,所以這仍然不是生活。他之所以能夠挺過來,是因為他現在過的不是生活,而是別的東西。
每天她都要求他,每天他都回答:「明天,也許明天吧。」但他從來沒動手,而她也很難想出某種能緩解彼此痛苦的方式。
終於有一天,瑪格麗特走進他的房間,在身後鎖上了門。
「你非揍不可。求你了,你非揍不可。」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呢?我的意思是說,你為什麼不對我喊,制止我,做些這種事呢?你明明知道,卻一個字也不說。」
瓦萊里安想到,我得為此哭泣。我得為此流淚。但不是淚水,上帝求求您,但願是血。我得為他的傷口流下血淚。但我需要許多條生命,一條又一條、一條又一條的生命,一條生命對應一處傷口,一條生命對應一次淌血,一處灼傷。我需要流盡終生的血淚來對應每一處創傷。之後還要更多。一條又一條生命對應那,那,那,那處。傷口。深深的、永恆的小男孩的傷口。不知何時留下,永遠不知什麼原因,永遠無法啟齒,更不用說靠頭腦來想通的傷:他在這世上全心依靠的一個人——他甚至不可能選擇不愛的一個人——怎麼會對他下這樣的狠手。作為一個幼小的男孩,他最終可以相信的只有他活該,他就是活該被這樣對待,否則這種事不會發生在他身上。這世上不會允許發生這種事的世界被想象、憑空捏造或者偶然形成,更不用說,說,說,說被創造出來。而他是對的。這世上不會容許發生這樣的事的世界存在。因此這根本就不是什麼世界。而應該是別的什麼。我在其中生活過,我也要離開它奔赴死亡,但它不是世界。也不是生活。是別的什麼。
「沒有人可以告訴。這是女人的事。我不能告訴你丈夫,也不能告訴我丈夫。」
「我愛一切需要愛的小東西。」昂丁說。
「你該制止我。」
「你走開。」
「不。那不是你的工作,昂丁。但我希望那是你的職責。我希望你因為喜歡我,能幫助我。我當時只有十九歲。你那時三十幾?三十五?」
這總算讓他舒服了一些,因為他知道,不管這種事是什麼,反正它不是生活。他達到了一種茫然、空白、毫無感情的境界,他希望它能支撐他直到他流出血淚。直到他的心蘇醒,為著唯一的目的一路壓送著血液:在他生活的千年中一刻不停地從眼中濺出血淚。
新年的第一天,瑪格麗特推開廚房的門。昂丁像往常一樣待在裏面,瑪格麗特揪過的髮辮如今安靜地盤在她的頭頂。瑪格麗特在做了那個該做的夢后,在穿過一道道門站到橡木桌邊時,覺得周身乾淨,毫無重負。昂丁在打盹,頭靠在一把椅子的背上,腳放在另一把椅子上。她聽到了門扇合頁的吱呀聲,當即醒來,警覺地站起身。
「是不是太晚了,昂丁?」
瓦萊里安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