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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七章

「實際上,她對他們不壞,」吉丁回答說,「他們倆對他們都不壞。至少根據我能看見的部分是這樣。所以我那天才那樣息事寧人。我沒法相信。他們打在一起的樣子就像小學生。」
「我沒法按時趕回去。會扣半天工資。」
「我告訴過你,他供我完成了學業。」
救濟金的計劃成功了,但他只來得及取得一張支票,就和她手挽手地去了埃羅。
「沒關係,回來吧。」
他坐進一把塑料沙灘椅,把一雙手臂靠在窗台上,向下俯瞰著第五十三街。這一夜的等候是多麼難熬啊,擔心飛機遇難,由於失去聯絡而焦急。就算他能從晚上六點半一直睡到早上六點半,一上午又該怎麼過呢?九點以前不吃早點;磨磨蹭蹭地刮臉和洗浴,挨到中午,法國航空公司的飛機就會像只仙鶴似的滑進肯尼迪機場。她說的是取行李處還是大廳?還是在酒店裡等?一想到可能在這座城市裡失去她,他突然口乾舌燥起來。他待的酒店對嗎?是紐約希爾頓還是斯塔特勒希爾頓呢?她只說了希爾頓。要想打電話弄清情況就一定會讓西德尼知道。可能是他本人接電話,也許是昂丁,而如果他們倆知道了吉丁會來和他會合,可能會竭力阻止她。他可以給吉迪昂打電話。他盡量回憶那個山邊的小屋,但他能記起的只有粉紅色的牆壁和擺在架子上的一台錄音機。吉迪昂沒有電話,只能通過半山坡上那家出售朗姆酒和肉餅、出租理髮推子的店鋪傳話。
他本該在離開那兒之前就做好打算。也許他該拿上些東西:現金、珠寶和一個陌生人而非朋友的護照。可是他卻拿了衣服、一隻行李箱、巴利牌鞋子以及他那瓶帕科牌香水。他把那一切都看成營救。第一步先讓她的頭腦脫離那種盲目的敬畏。然後再讓她的身體逃離那座莊園。他先走,她在兩天後再跟來。除非……他想起他坐在桌邊,狼吞虎咽地吃著東西,看著她給他斟酒,聽著她站在他的角度說話,為了讓他滿意而安慰著昂丁和西德尼。就像他們在壁櫃中找到他的第一個晚上她的表現一樣。當時他不願看她——拒絕與那雙貂般的眼睛對視,因為那目光比瓦萊里安的帶有更多憎惡。因為她那種婊子式的裝腔作勢的語調,那種居高臨下、頤指氣使、像個狗娘養的放貸員的口吻。看門人、借錢的婊子、家中的母老虎、福利辦事外的保鏢、財團的盪|婦、被流鶯拿來設套的柏油娃娃,她竟然管一個年齡足以做她父親的老黑人叫「雜工」,她對他本人也不屑一顧,想知道他的名字也只是為了存進她那換過弦的大腦里,一旦警察來填寫報告就能想起——五英尺十一英寸,也許六英尺,黑得像炭,喘氣和吃飯的樣子就像一頭犀牛。但在她的效率和自以為無所不知的蠻橫無禮之下卻有著風鈴的聲音。九棱的晶體,在光線中折射出彩虹。只要和風輕拂,碎玻璃片就會叮噹作響。但遇到惡劣的天氣,把碎片綴在一起的線繩就會斷。因此,他的職責就是為她保持氣候溫和,在遇到打雷、乾旱或是嚴冬等各種肅殺天氣時用雙手加以控制;他要用自己的嘴唇吹出徐徐和風,讓她在其中叮噹作響。她睡覺時他所愛憐的、她拉著他的手上樓時他所看到的那種小鳥般的怯弱,正是他要挺身保護的。他要始終警覺著,如果必要就用他的嘴喂她,為她構築一個鋼鐵的世界,讓她在裏面繁榮滋長,因為愛就在那裡。他終生都在尋找她,甚至當他以為在別的港口、別的地方找到她的時候,他卻退縮了。他像口哨一般清新地站在她的卧室里,腰上圍著一條浴巾,剛剛對她說完他能想到的最過分的話。他盯著與一個女人愛得死去活來的一棵心紅色的樹,不敢冒險去愛,因為承受不了失去她的痛苦。如果他愛戀著又失去了這個女人,她睡眠中的面容是他所能安全看到的極限,而她醒來的面孔則會把他拋入混亂之中,他就必然會失去這個世界。於是他就讓她厭惡他。侮辱和冒犯她。給她足夠的理由幫他把他的愛牢牢捆住,並向上帝祈禱鎖還夠結實。而它像線一般地斷了。
整座城市裡都沒有他能做的成人的長期工作,所以他偶爾會做些十幾歲孩子的活計,再打點成人的零工。他和職業介紹所里的人們談起工作。黑人們叫他去巴爾的摩。在巴爾的摩,人人都在碼頭上工作。或者加爾維斯頓,或者聖地亞哥或者新奧爾良或者薩萬納。紐約——完全沒有機會。小偷小摸能來點錢——也就這些了。一些做不正經營生的人會給他些粗活兒,望風的活兒,有時也會讓他送贓款。但這一切都吸引不了他的注意力。一天下午,他正在幫一個小販在百老匯和第一○一街的路口卸箱子,忽然聽到街上交通一片混亂。一個剃了頭、鼻子上戴小環的年輕女人正在罵一個站在路中間的男人,兒子從那人莫名其妙和無辜的表情判斷他來自非洲或西印度群島。他站在那兒默默不語地看著她,他的兩三個朋友靠著汽車,眼睛雖然看著別處,但顯然是在等著收場。那姑娘穿著牛仔褲和緊身T恤,腳上踩著一雙坡跟鞋。她有士兵般的嗓音,滿嘴髒話讓人難忘。小汽車沖他們猛按喇叭,九_九_藏_書併入旁邊的車道;行人們瞥上一眼,就假裝什麼都沒發生。只有兒子和二樓窗子里的人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們。這可太難堪了。那姑娘緊繃而刻薄的面孔就像一棵西蘭花,她的食指向人行道上射齣子彈。但在她那雙眯起來的憤怒的眼睛里還有許多別的眼睛——有受了傷害的,有勇氣十足的,有不過是孤獨而空洞的,而她那顆剃過的腦袋讓兒子想起他妹妹。他聽著那些充滿羞恥和氣惱的辱罵,直到那男人覺得背對她也無所謂了(他那伙後援仍然靠在車子上)並轉身走開。這一切都沒有讓她的鼻環黯然失色,也沒有讓她閉嘴。她一路沿街走去,一路用咒罵來鞭笞他,說不定會追趕著他,沒完沒了。這時,因為她眼睛中的眼睛而感到痛苦的兒子走過去,大張開雙臂攔在她面前。她帶著亘古的痛恨望著他。
可他還堅持要去埃羅。她同意了,但在他們做出計劃之前,她在第六大道中間一塊突出的金屬板上絆了一跤。回到家中,她的大腳趾已經腫得有李子大了,非常疼。兒子用砂紙板做了一個夾板,從一隻情人節糖盒上取下一根緞帶。整整一夜,他每隔半小時就起來一次,用瀉鹽溶劑給她洗腳趾。早晨,腫消了,他趁她睡覺時趕去上班。她醒來后單腿蹦到了衛生間,看到他在馬桶圈下畫了一幅快活的春宮圖。喝咖啡的休息時間,他打來了電話。
她漸漸不再有孤兒的感覺。他珍惜著她,保衛著她。當她在夜裡從一個令人不安的夢中醒來時,只要一轉身,准有他堅實的肩膀和無垠、永恆的胸膛。她的一切在他眼前都坦露無疑。她不知道是否該控制一下,把一些東西藏起來,不讓他知道,但他就會用手指分開她的頭髮,用舌頭舔過那裡。沒什麼可原諒的,沒什麼可贏得的,未來就在五分鐘之外。他完全驅散了她那種孤兒的感覺。給予了她全新的童年。他們是紐約城的最後一對戀人——卻是世界上的第一對——因此他們的激|情效率低下,毫無積蓄。他們像得克薩斯州人那樣揮霍它。在他喉嚨腫得厲害沒法說話的時候,她就讓他躺在床上,在一個波道夫盒子里畫出跳棋盤。他們用巧克力糖當棋子。結果玩不成,因為糖粒沒法固定不動,於是他們就改用她的口服避孕藥片,部分因為其平整的底面,部分為了讓她不至於把跳過的棋子放進嘴裏。她告訴他純白蘭地對他的喉嚨有好處,給他飛快地灌下不少,讓他不省人事。她不喜歡他獨自一人失去意識,於是就把剩下的酒喝光,和他一起昏了過去。他先醒來,吐光了鏈球菌。洗漱著裝之後,他看著她睡覺。她醒來時看不見、說不出話也動彈不得,他把他的大手放在她額頭,直到她恢復了這些功能。他們不再去參加聚會——因為別人干擾他們看待彼此的方式。他們不再去薩格斯,也不再走過第一百一十街。他們不再放聲大笑,而變成了相視微笑。越過房間,越過床墊,越過桌子。他們的語言有時會縮減成代碼,有時又會膨脹成獨白,在相互摟抱中傳達給對方。他們從來不抬頭望天或是早早起床觀日出。他們不放音樂,絲毫不知春天正在來臨。他們只在分開時能隱約感受到這些事,而在一起時無法關注外部世界。他們通過對方重新創造並記住了它。他看著她在鏡中的面容,就想起了在海上的日子,那時的海水看起來如同藍天。她探索他身體時會想到橘子、玩抓子遊戲和裝葡萄牙青酒的木桶。他是靜物畫、嬰兒、雕花玻璃、靛藍、手鏢、露珠、鎘黃、耐曬紅、苔綠和對一棵想和她跳舞的樹的回憶。很難清醒,很難認真看待他們倆之外的任何事,但他們有時也能勉強做到。她想到過給她的老教授打電話,他說過,總能幫她找到工作的。不過,或許五月份才是給他打電話的較好時機——在考試之後。他們商量過開一家零售花店和精品時裝店,店名就叫吉德和兒子。他們還討論過搶銀行和給黑人模特兒做經紀人;他們還討論過嘻哈音樂和紐約州,還琢磨出了一種領到吉迪昂的失業救濟金的辦法。
但他堅持要回埃羅。儘管中央公園和門廊滿地積雪。他們搬進多恩的公寓,可以在這裏住上四個月,同時她到加州去拍攝她的第七個試播節目,這次肯定能成功。在那座公寓中漫長的嚴冬里,他總算讓她減了速,像一株鬱金香般生長。紐約的日子是陰沉的,她把他趕得像陀螺般團團轉,直到他一頭撞進了床頭板。他見了她的女性朋友——那都是些用肩膀交談的人,他發現她們比她少了點什麼;他見了她的男性朋友——面帶成功的喜悅,幾乎可算得上富有,而且發現他們比他也少了點什麼。大家在他們看來都那麼滑稽可笑、那麼傷痕纍纍或者鬱鬱寡歡,這讓他對他們的彼此愛慕十分滿意。他本以為他會對接觸的每一個男人跺腳、刨地和狠狠地以角相抵,但他沒有。她對他的愛使他驚訝;她眼裡只有他,別的男人越界時,她自己就會生出防備的角。她驚喜地發現,在騎士島時他那突然展現的令人難忘的美,在這座城市中簡直像火山爆發了。即使女侍者和過路人的目光還沒有告訴她這一點,她的朋友們在他面前的改變做到了。多恩完全變成了安妮·魯尼,無助而慷慨地在意起自己的形象。貝蒂「迷上」雙性戀已有半年,兒子站在房裡時,她忙不迭要回到櫃里在吉丁向兒子講貝蒂的興趣範圍時,她簡直氣得要跟吉丁干一架。https://read•99csw•com
他們三個人,諾莫、吉丁和兒子,一起去了一家熟食店,商量了好一會兒之後,他們用兒子最後的十塊錢買了薯條、根汁汽水和三根「發薪日」棒棒糖。他們在雪中吃光了全部食物。他們很冷,還是一路磕磕絆絆、咯咯笑著回到了公寓。兒子和吉丁像小狗似的睡覺的時候,諾莫帶著找零跑掉了。
「孤單。」
但吉丁並不擔心。她在銀行里還有一千九百四十美元,在巴黎還有五千美元,以及其他關係。實在逼急了,她可以長期與一個經紀公司簽約,拚命工作。
「打昏了頭。」他說,想到那次勸架。
「我也是。」
這是個蠢主意。吉迪昂又能告訴他什麼?他痛恨美國人,還真為特蕾絲準備了各種藥水和符咒,如果真的有魔法存在,他們便能用它來摧毀美國人。他心甘情願地把他的護照借給這個人,就因為這個人在對待美國人這點上和他同仇敵愾。他不明白,兒子何以想回到那個糟糕的國度去,但他同意黑人外貌相像,二十歲的年齡差距在一個黑人使用了五年之久的護照上不會被注意到。特蕾絲給了兒子一個又小又髒的幸運口袋,作為送給遠行者的禮物,但他把它扔了——那玩意兒看著像印度大麻,他不想引起海關注意。他拿了吉丁給他的東西就離開了。如今是他們別離的第二天,他只能等待,不停地亂想著災難臨頭,由於他的感情如此年輕,而這一沉重而成熟的愛使他覺得如同新生,這感覺前所未有,被展開的危機四伏的現狀所包圍。既然無所事事,他就只有信任她的城市生活常識,去做該做的事,待在該待的地方。到明天這個時候,他就能向後梳理她的頭髮,用他的拇指捋她的眉毛了。到明天這個時候,她在微笑中露出的一側牙齒就可以讓他心猿意馬,忘了聽她在說什麼,笑什麼。他愛看她沒瞧他時的眼睛,聆聽她四四拍的鞋跟的嗒嗒聲。兒子坐在那兒,像個小學生似的前後晃著膝蓋。不去想現在該想的最重要的事情:他們該做些什麼?他們該去哪兒生活?他該怎麼賺錢照顧她以及將來的孩子?想到她會懷他的孩子,他心怦怦直跳,露出了笑容。看著她。他會像先前那樣,像動物似的生活在那住宅周圍,在後半夜待在她床邊,把他的夢印進她的夢中,他會在她睡覺時盯著她的腹部。現在,那些夢境讓他不好意思。那是由於孤獨而變得殘酷的青少年對一個他認為他絕不會再見到的世界的喃喃呼喚。
他在浴缸里的水中伸展開四肢,閉著眼睛,想到他應該還記得的這座城市。肉鋪窗子上波浪般的7字圖案在哪裡?叫漢德的洗衣房呢?他們把阿波羅怎麼樣了?聖·尼古拉大道上的遮陽篷、「米肖小館」在哪裡?百老匯大道中段諸島上的那些人都是誰?那些樹在哪裡?那兒原先是有樹的。從水泥中長出來的樹。但沒人會砍倒紐約的一棵樹,因此他猜想準是他錯了。大概是他一直念念不忘的什麼別的城市。
「沒有。一點沒有。從來沒有任何非禮的舉動,什麼都沒有。」
他們也很清醒。在她對他講了她母親的事和她在葬禮上戴的那頂糟透了的帽子之後,他讓她平靜下來,哭個痛快。對一個十二歲的小女孩來講,那頂帽子太大,樣式太老。她對他傾心相訴,他對她也是一樣。蠢事,秘密,罪孽和壯舉。他們對彼此將這些和盤托出。儘可能地傾訴。他對她講了她想聽的關於戰爭的事。他無法對她或任何人從頭至尾地講這些,於是就把她想聽的講給她:不,他從來沒「用他的雙手」殺過人;是的,他受了傷,他還讓她看鍋爐爆炸在他皮膚上造成的一處燙傷來證明;是的,他害怕過,儘管事實上他沒害怕,或者說沒有真的被嚇壞。其實,他笑過,笑著走遍了越南,因為在十八歲時,笑是他唯一可以依靠的武器。在戰爭剛打響時也是,但是當卡車陷入泥里,手榴彈馬上就要爆炸或是根本沒炸,笑聲總在那裡,幾乎一直都在;可是有一天九九藏書連笑聲也用光了,就像他那把該死的M-14衝鋒槍一樣不可靠。應該噴出笑聲或淚水的喉嚨卻一片寂靜,堵住了,破裂了,當他拒絕重新入伍時,就被既不光彩也不幽默地除了名。他回到埃羅,娶了齊安涅,打了架后一走了之,然後發現和他睡覺的老婆和一個十幾歲的小子睡了覺。他當時也是一聲不吭,開著車穿過房子,床起了火。他把兩個人拖了出來——十幾歲的小子和齊安涅——但是她沒撐下來。他在醫院里看到她被裹起來卻沒看到她的眼睛時,還是默不作聲。直到聽到那老舊金山人在油氣田被炸死的消息。一無是處的老舊金山人曾經付錢讓他洗魚。那件事終止了他的沉默。他在兩州交界的汽車站見到來給他送錢的父親時得知了這個消息。他告訴他快走,告訴他要寫信,還告訴了他舊金山人的死訊。在長途汽車站後面的小廁所里,兒子為了亞洲所有的爆炸而哭得像個嬰兒。
他回來了,而且沒再去報到上班,直到她走路不再吃力。這段日子里,他們在浴缸里吃中國菜。她用標準「白人姑娘」的口氣和姿態給他朗讀《真實心聲》上的故事,他笑得胸口直疼。她給他讀塞沙勒,他閉上了眼睛。她讀《聖經》中涉及性的部分,他看著她。
「我只有半小時吃午飯,寶貝兒。」
他站起身,搜尋第一次和後來在聖誕節再次震撼了他的憤怒。但在這片哭泣的姑娘和踮腳的男人的島嶼上,他卻找不到那憤怒了。即使喚回對那個有硬幣頭像般的側影、肌膚枯瘦、老眼昏花的人的記憶,也不會清晰到足以產生憤怒。他需要九重葛血塊般的頭部、鱷梨樹單純的綠色的憤怒、香蕉樹腫脹和僵硬得如同患了痛風的國王的手指的果實。在這裏,預應力混凝土和鋼筋蘊藏著憤怒,它摺疊起自己,成為一種對事物的渴求而非復讎。他依舊認為那不僅是愛情,也是一場營救。他脫下衣服,在浴缸里放滿水,笑著想到大西洋鉛灰色的波濤在文明的手掌中已經變成了什麼。把大海惱人的背叛變成一股完全聽話的活潑水流,真是創造性的勝利。為什麼不呢?自然不再是野蠻或充滿威脅的;野生的生命需要人類的保護才能生存。
吉丁來到希爾頓酒店時已經按捺不住了,門童幫她提行李的時候她幾乎都站不穩了,登記時她從服務台得知他的房間號碼,連電話也沒給他打——就乘電梯上了樓,敲響了門。他剛一打開門,她就跳到他身上,用兩腿纏住他的腰,把他一下子撲倒在紫色地毯上。
「回家來吃午飯吧。」
「確實。」吉丁用兩根指頭在他胸毛中做出跳舞的樣子,「我們會有錢的,會把他們接來,快快活活地過下半輩子。」話雖如此,但不是在此時此刻,因為還有許多親熱要進行。他們住在這個公寓里的時間只剩兩個月了,可他們需要更多。吉丁習慣性地颳了全身的汗毛,像個四年級的女童子軍,最後他總算對她講明,他想要她留一些體毛。但是生長需要時間。很多時間。足夠她給他好好畫一張像了。但既然她摸得著他,又何必畫呢?還有做一頓地道的海鮮飯的時間,她編完盆栽的裝飾套的時間,他修好洗碗機的時間。他們一定處於熱戀之中——他們從沒開過一次電視。他們忘記買煙和酒,甚至都沒在公園中跑過步。
「我會讓你覺得值的。」
前途是有的。這是一大早就抓緊時間跑掉的一個原因。不能過那種有一搭無一搭、過一天算一天的日子了。需要為肚皮考慮。想好了再行動。他該給兒子起什麼名字呢?兒子的兒子嗎?
「她對你的親人可不怎麼樣。」他說。
她說:「今天晚上還沒有。」於是他撂下了卸箱子的活兒,帶她回了家。
吉丁坐在計程車里,被堆在前面座位上的行李遮住了視線。與那個在希爾頓酒店浴缸中心急火燎的男人不同,她只想咯咯地笑。紐約讓她覺得想笑,她真高興又回到了那個有裂縫的牙齒和狐臭的酒鬼的懷抱。紐約給她的關節上了油,她走起來就如同被上了油。在這裏,她的腿顯得更長了,她的頸項當真連接著她的身軀和頭部。經過兩個月與無刺蜜蜂、蝴蝶和鱷梨樹為伍的生活,第五十三街上漂亮而細長的樹使她精神煥發。這些樹都齊人高,修剪整齊,建築物也不像那島上的群山那樣咄咄逼人,因為這裏到處是人,他們的關節也和她的一樣上了油。她懷著一種孤兒的喜悅想著,這裡是家;不是巴黎,不是巴爾的摩,不是費城。這裏才是她的家。比起十年前迷住它的黑人,這座城市把注意力轉移到了更有趣的東西上去,但如果說什麼城市是屬於黑人姑娘的,那就是紐約。不,不,不是在那兒決定城市規劃,或者確定什麼是或不算是信息。而是在那兒,那兒,那兒和那兒。出納員窗口背後折斷的鞭子,聯合愛迪生電力公司辦事處的趾高氣揚,唱片公司、醫院和公共學校中的發號施令。她們拒絕家庭金融貸款,駁回失業檢查和駕照申請,開具停車罰單和傳票。以及實施灌腸、輸血和「拜託女士不要讓我發瘋」。她們把會議室安排得井井有條,出席午餐會,為派對活躍氣氛,重新定義時尚,扭轉局勢,暴露問題,揭露掩飾,讓整個電話公司的敵意如火山爆發,付錢不讓人們跟接線員說話。她們的宣言極其簡單:「說廢話。不索取。」吉丁記得並熱愛這一切。這也是她的城市,她的地盤,當年她曾在這裏度過與一個歐姆熱戀的夏天。乘著地鐵尋找他的名字,先是當作一個護身符,然後是朋友,最後成了紐約城市隧道中的情人。而如今她要獲取這座城市,把它送給兒子。他們要把這座城市變成他們自己的。她要帶他看,向他揭示這座城市,和他一起生活在其中。他們要在凌晨四點離開麥克斯的「堪薩斯城」,要沿第三大道從第五十幾街一直開車到索霍區;他們要一起和房東鬥爭,在格林威治村喝咖啡,在第一百三十五街吃豆餡餅,在八十一街吃西班牙海鮮飯;他們要在情|趣|用|品商店裡大笑,在第四十二街圖書館的台階上喝酸奶;聽RVR和BLS,在「阿祖瑪」買咖啡杯,在中央火車站買巧克力曲奇,在「薩格茲」喝瑪格麗塔,在公園大道市場買西班牙和西印度群島的特產。她要去拜訪多恩、貝蒂和愛莎,把他顯擺一番:她精美的畫框,她的雄鹿,她的男人。read•99csw•com
「對。」
「誰?瓦萊里安?」
「瑪格麗特呢?」他問道,「她怎麼對待你的?」
吉丁吻著他的雙手,他問她起初為什麼離開美國。她說,她一向認為她有三種選擇:嫁給一個癮君子或醫生,當模特兒或在傑克遜高中教藝術。在歐洲,她覺得可能會有第四種。他們相互訴說著一切。可他堅持要回埃羅。她邊聽邊點頭,心想和他去哪兒都成。她的快樂是圓滿的。在經歷了所有那些性|愛高手,所有那些前戲專家和雜技演員,那些行動先於語言的男人,他的原生態和笨拙,他的粗魯和不自覺的歡樂,就像天藍色的水。再讓我看看在天空中獨自閃爍是什麼樣的。他做了,又做了好幾次。他把她整個人當成一隻耳朵,對著她的各部分低聲講述著故事:冰帽子和會唱歌的魚,狐狸和鸛,猴子和獅子,蜘蛛趕集,與這些故事交織在一起的是他充滿冒險和奇想的性|愛,以致她後來提起《小紅帽》時沒有一次不打戰。
「沒有回報?」
「過來。」他說。
「跟我來,」他說,「這附近有個地方。」他用一隻手臂摟著她的肩膀,領著她來到一家中國餐館,給她要了一杯杜松子酒。她喝了酒,對他講起那個男人,可是兒子搖了搖頭。「別,」他說,「別再想那件事了,你有地方待嗎?」
「還好。她的距離感更強,但對我挺不錯的。算是夠好的了。」
他們有時候會想起騎士島。他會說「奧列巴倫」,她就會笑得尖叫。她給昂丁和西德尼寄了兩張明信片做煙霧彈。收到的是一封簡短、難過,還帶點責備的回信,她不想讓這封信壞了她的胃口。她的假請得十分困難。最後她靠的是米歇林醫生打發來當新雜工的一個斜眼的黑白混血兒。斯特利特夫婦似乎沒注意或不在乎她的離去。只有昂丁和西德尼感到傷心。她答應,只要他們想,她立刻就派人去接他們,但她告訴他們,她得來參加這次演出,她把兩位迷茫而悶悶不樂的老人撇在廚房的桌旁,他們只好硬下心腸看她離去。她說,她的紐約之行很關鍵,因為她要安排妥當,他們三個才能住在一起。她不能讓他們知道誰在希爾頓酒店等著她。兒子和吉丁在多恩的公寓里商討他們的處境。昂丁和西德尼似乎對他們能否工作下去沒有把握,但目前看來還沒有任何讓他們離開的實際舉動。兒子對昂丁的困境不太同情,因為她的做法過於保守——把白人女主人的秘密「當成她自己的」來守護,而把白人女主人的嬰兒「當成她自己的」來愛。他對西德尼的同情就更少了,因為三十年來他居然沒有砸裂瓦萊里安的腦殼。西德尼和昂丁的談話中百分之八十都是他們主人的乖戾和嗜好。
他打開房門時,心情十分沉重,紫色地毯瞬間奪去了他的呼吸。他想要她和他一起待在那房間里,讓他恢復他失去的平衡,作為壓艙物和抗衡力來抵消紐約市給他的那塊哀傷的石頭的重量。吉丁會讓紫色地毯變亮,讓牙白的牆壁變柔。她會閱讀客房服務菜單,彷彿那是寫給他們的私人信件,然後挑房間的一個角落做|愛。在那頓聖誕晚餐之後的整整兩天里,他們不是摟摟抱抱就是挨肩拉手,那座亂作一團的住宅始終沒有注意到他們。但他們都很清楚,他必須儘快離開,於是他帶上吉丁的機票和吉迪昂的護照,先她一步出發了。她一弄到機票並且弄清昂丁和西德尼的處境——是去還是留——便會即刻趕來。
紐約的黑人姑娘們在哭泣,她們的男人們則毫不左顧右盼。倒不是因為他們心不在焉,或是只關注面前的目標,而是因為他們不希望看到一直哭泣著的姑娘們被她們緊繃的牛仔褲劈成兩半,在她們高高的高跟鞋頂端厲聲尖叫,和她們緊繃的髮辮及別頭髮的熒光發卡較勁。噢,她們的嘴唇用梅紅色的唇膏塗得厚厚的,她們的眉毛被一道快活的線勾得細細的,但任什麼也無法讓她們停止哭泣,任什麼也無法說服她們的男人看向兩邊。男人們用比基尼內褲緊兜著下身,敞開的襯衫露出胸口。但是他們踮著腳走過大街,眼睛直視前方,而兒子找不到任何孩子。他在哪兒都找不到黑人孩子。矮個子和十二歲以下的人是有的,但他們沒有童稚的脆弱,也不會想笑就笑。他們像倉皇逃竄的野牛似的衝進公共汽車,唯恐背後的學校會抓住他們,再一次吃了他們。直到搭上地鐵A線,他才發現他們是怎樣對待他們的童年的。他們把它裹在一塊黑布里,偷偷帶進地鐵,在列車上隨手亂扔。列車如耀眼的珠寶一般,從隧道中衝到站台上,閃爍著可被辨認的童年的人工製品:幻想、魔法、自我、能量、脾性和塗鴉。他們把一切都帶到了地下。「和平女神」、「待在高處」和「三碼男孩」。「毛孩子」、「P-考米特」和「凸眼」。他坐在第五十九街車站內的一條長凳上,看著童年一閃而過。現在,他只需要知道老人都在哪兒。紐約的特蕾絲們和吉迪昂們都在哪兒?他們不在地鐵里,也不在大街上。也許他們都在狗窩裡。這大概就是男人們那樣走路的原因了——目不斜視,踮腳走路。老人都在狗窩裡,孩童都在地下。可是為什麼所有的黑人姑娘都在汽車裡、在紅蘋果線上、在交通燈下、在化學銀行櫃檯背後哭泣呢?那引起哭泣的傷心如此不加掩飾,你會以為她們在愛利斯度利音樂廳的門廳里被判餓死。在米凱爾斯俱樂部里餓死,在紐約市立大學的校園裡餓死。在大型企業的前台餓死。這使他很沮喪,所有的哭泣都是默不作聲的,掩藏在梅紅色的唇膏和快活的細眉背後。誰對你做的這事?誰對你做出了這事?他思忖著,一邊沿著哥倫比亞大道向前走,先向右看,再向左看。街道上塞滿了漂亮的男子,他們發現既做黑人又做男人的狀況實在太難維持,便拋棄了它。他們把自己的睾丸剪下來貼在胸口;他們把阿爾瑪·埃斯特夢寐以求的沉重假髮戴在頭上,把羽毛般輕軟的睫毛粘到眼皮上。他們向左右兩邊搖擺著突出的臀部,對那些哭泣的姑娘和踮著腳走路的男人笑容可掬。在他看來,似乎只有出沒于希爾頓飯店的妓|女才是安詳的,感覺不到痛苦。他在第一天試著看了看電視,但白臉的黑人扮演黑臉的黑人讓他極不舒服。他們甚至通過彩色電視的奇妙而改變了膚色。他們全身都塗上了一層灰色的銹樣光澤,而且個個興高采烈。由衷的高興。即使不看他們那種銹樣的沒有色彩的面孔,通過電波傳出的笑聲也足以讓他感受到這一點了。與他記憶中的笑聲不同——缺乏諷刺、挑戰或真誠的開心。現在,他所聽到的全是滿意的尖笑。這使他戰慄。他到底離開多久了?如果這些就是這麼多年來他縈繞於心的黑人,他自己究竟又是誰呢?他入住希爾頓的那天晚上遇到的麻煩,就是他從這些新的人身上感到如此疏遠的代表。希基·弗里曼牌西裝讓他輕易進了門,何況在他走近前台時,手中還攥著吉丁的四百美元。前台服務生准要給他一點難堪,因為他不用信用卡也不用支票付款。現金。住兩晚。現金。兒子挑了一列排隊等候,因為那個接待員核桃餅似的面孔看來很友善;現在他意識到那男孩有多看重身份標誌。兒子對自己感到吃驚。他很少對人做出錯誤判斷。他想,一定是和吉丁的感情糾葛讓他拋掉了敏銳的感覺,讓他的判斷力失了準頭,所以他俯身湊近那服務生,低聲說:「兄弟,你今晚就想回家嗎?這他媽的可不是你的賓館。」不過現在他覺得,比起面對一個他曾經那麼熟悉如今卻已然面目全非的民族,他判斷力的失誤也就算不上什麼了。九*九*藏*書
他仍然堅持要回埃羅。甚至在她兩周內走了四次秀、拍了一張宣傳照、掙了兩千五百美元、他們倆互相送了對方漂亮東西之後。甚至在他在一次時裝秀的吧台上調了三個下午的酒之後:他打碎了五分之一加侖的杜松子酒,看在吉丁的面子上才雇了他的老倫納德搖著頭不敢相信。兒子拿了六瓶剩下的香檳,值一百五十美元,全都給了吉丁。他們倆喝得酩酊大醉,搖搖晃晃地走著。吉丁對著他耳朵大笑,說他是個拙劣的鐮狀細胞性貧血的混賬。
「你還喜歡那個老頭,是吧?」兒子問她。
「你的腳趾怎麼樣了?」
她沒有動,於是他就用雙臂摟住她,擋住二樓人們的目光,圍住她的怒火。那姑娘拚命掙扎,但他不鬆開她。「你會凍死的,」他說,「我來給你買一杯酒。」這時她把前額靠在他胸前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