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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對。」
「就是把檸檬味汁打出泡沫,再在裏面攪進奶油。簡單極了。或者我們可以用熏魚做頭盤。差的就是歐芹了。檸檬醬是一道清淡的甜點,正好在大魚大肉之後吃。然後就是咖啡、白蘭地就著奧列巴倫。」瓦萊里安張開手指,表示這些做起來有多容易。他希望她在隨後的幾天里一直忙碌著——就不必坐在那裡為邁克爾什麼時候(或者是否)回來而憂心忡忡了。
吉丁把頭靠在他胸前:「沒有過去。他們肯定會被辭退。明天會很可怕的。天啊,我早上起床后怎麼面對這一切?我根本沒法睡了。也許我該下樓去看看她?」
「好吧。脫下你的裙子上床吧。」
「然後我會問你你看到了什麼。」
「男人啊。你為什麼記不得她的名字呢?雜工沒告訴過你嗎?」
「她就是玩玩嘛。這裏又沒什麼事可做,你知道。他洗乾淨之後看著挺漂亮,連舉止都說得過去了。是啊,他們打點了一頓午飯,到海灘去,遊了一會兒泳。那又怎麼樣?會結婚嗎?你先是因為覺得她打算嫁個白人男孩就大呼小叫的;現在她跟一個自己人去游泳,你還是急得發瘋。吉丁不是傻瓜,他也還可以。」
「偏不!」昂丁說。
「很不錯,」瓦萊里安說,他的盤子里根本就沒放那道菜,「鵝完全可以充當好火雞。」他瞥了一眼瑪格麗特,想看看她是否被逗笑了。她好像沒聽見。
瑪格麗特臉上綻出笑意。
「請別把我扯進去。」瑪格麗特說。
兒子彎下脖頸,吻著她的面頰。
「我明白你說的是什麼。」
「我告訴那兒的辦公室,讓他們天氣一轉好就給我打電話。」
「你大腿上不會有涼涼的東西。」
「我敢說我還是得做菜。」
吉丁開口了:「瓦萊里安,昂丁的感情受到了傷害。就是這麼回事。」
「那就算了吧。」
「就是嘛。」
「斯特利特先生,你總該提一句的。」
「那又怎麼樣?平白無故地,我要為一個廚娘所痛恨的兩個人的福祉而對她負責?我不明白。」
「說他正準備把蘋果放回去。」瓦萊里安回到桌邊,笑著說。
「噓。」
「我能。我還能跪著來呢。起來的時候可能需要幫把手。不過我能做到。」
「別想這事了。已經過去了。」
「如果不是做|愛,那是因為你不愛我,你可是在沙灘上說過你愛我。」
「我們把他們叫回來,」她說,「我和他們一起做奧列巴倫。」她的聲音有氣無力。要是他們都忽略了「我不這麼看」,她的聲音也許會消逝。可是沒有。那句話像鑰匙開鎖一樣咔嗒一響。
「他想把他留在這兒,這樣吉丁就會待在這兒,要是吉丁留下來,那他太太就可能不會走,哪怕邁克爾真的露面了,她說不定也不會跟著他離開了。」
兒子想,他大概經歷過兩百萬次這樣的談話。這種舞蹈,從來不曾發生變化。除非你花錢,其中便不再有誘惑。不要錢的貨色總是讓人痛苦,讓他心煩的是,這種談話居然是與這個長著貂般的眼睛、有著海綿膚色的姑娘進行的,沒有她,他絕對無法在這個世界上生存。他巴不得她能入睡,或是把他趕出去,或是跳上他的身體。「聽著,」他說,「我可不是偽君子。不管你把那個叫做什麼,我不打算做。」
昂丁此時怒火上躥。「她有生以來第一次燒開水就濺了我一臉。別讓那婊子進我的廚房,那兒不是她待的地方。她沒資格當廚娘,也沒資格當媽。」
「你要是開始動手動腳,我就把你趕出去。」
「我兒子二十九,快三十了。」
「你會幫忙嗎?」
「真的。你該來看看。我很抱歉,瑪格麗特。不過我喜歡你那兩下子。」
「那得兩廂情願,昂丁。他總不能綁架她。」
「什麼?」吉丁問。
「整個宅子都亂了套。在這樣亂了套的宅子里沒法放寬心,當好人。」
「我一點也沒心情干。」
「他喜歡他是因為吉丁喜歡他。」
「我得說。她想把我的廚房攪得一團糟,瞎忙活那些糕餅。而我的幫手卻被解僱了!」
「連黑暗都沒有?」
「大概跟你兒子差不多吧。」
「昂丁。」西德尼壓低聲音說。
「鵝的肥肉太多。」昂丁切著她的火腿,「燒的時候朝下的應該是胸脯,而不是背。」
「睡過?」她抬起頭來,「誰?我是說在哪兒?」
「我希望你是認真的。」她說。她穿著短褲鑽到被子底下。兒子脫了個精光,吉丁飛快地瞥了他一眼,看看他有沒有勃起。
「不是。」兒子說。
「唉,你想讓我怎麼做?」
「是真的。你丈夫是對的,你錯了。他一看見我,立刻就知道我沒有惡意。」
「你看見什麼了?」
「在壁櫃里是不會有小個子的。除非他們是壁櫃的主人。壁櫃里的陌生人都是大個子。又高又嚇人。我當時以為」
「你給我離開這宅子,」瓦萊里安說,「現在。」
「你願意和我一起睡嗎?」她問。
「是啊。我奶奶以前在新年時總會做這個。」
「想要點熱水嗎?」
「好吧。也許他是對的。」
「沒。」
「我們沒有自己的地方。省下來的那點錢也全給了吉丁了。倒不是說我後悔那點小錢,我不後悔。」
「就沒有了?」
「是電話響嗎?」瑪格麗特一驚。
「你就不信吧。他們一早上都在說悄悄話呢。」
「可我見過沒人看他時他的那雙眼睛。至少在他認為沒人看他的時候。」
「沒人見過廚子吃東西。咱們再來過一遍菜譜吧。火雞、土豆泥、肉汁和青豆,還有什麼?」
「那事已經過去了。忘了吧。」
「我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我睡著之後,會感到我大腿上有東西,涼涼的。」
「歇著吧,丫頭。」
「我就是不喜歡這樣。」
她斜眼瞥著他,沒有回答。
「沒有。是啊,」她說,「我沒聽見你過來。」
「一切都會好的,昂丁。她要來廚房做聖誕晚餐。你得讓開。也許她做得很糟,但也就是那麼一晚上。我們總能好好表現一個晚上吧?等那晚一過,一切就會恢復正常了。」
「噢,還不止呢,」瓦萊里安說,「遠不止那個。我辭了他。她也是。」
「人們都這麼說。人人都這麼說。頭髮,當然,還有他的眼睛也隨我,是藍色的。大家都說他長得跟我一模一樣。一點也不像他父親。」
「對。」瓦萊里安背朝著大家,「可以說是我當場抓到的。應該說是他們。她,瑪麗,把蘋果藏在她的工作服里。他的每個口袋裡也都裝了幾個。」
「費了勁的是誰?」兒子問,「去取的不是你。是他們。划十八英里的船把蘋果運到這裏的不是你。是他們。」
「我願意。」他說。
「他們偷了,我讓他們走了,就這麼回事。」
「我沒說做|愛,我說的是……」
「你知道。你坐在我的壁櫃里,嚇得我靈魂出竅。」
「有。」
「別想那個了,快過去了。」
「你的廚房?你的幫手?」瓦萊里安大吃一驚。
「你用刀割他。你用刀割你的寶寶。讓他為你流血。你這麼做是為了好玩。讓他哭,你、你這個變態。你這個瘋了的白種變態。她做了!」昂丁還在對著其他人高喊,「她往他屁股里插別針。用煙燙他。不錯,就是她做的,我都看到了,我看到了他的小屁股。她燙了他!」
「我擔心的不是她想什麼。而是他想什麼。」
「你才煩人。你都煩了好幾天了。什麼事都沒法讓你開心點兒。」
「唉,我要怎麼和你在那頂帳篷里一起睡,和你分享被子呢?」
「睡過。」
「別謙虛。」
「可我還以為是臨時幫工呢,等過完聖誕節他們就回來了,我是這麼想的。」
瑪格麗特安詳而甜蜜地盯著前方,並沒有看著誰。「我一直愛我的兒子,」她說,九-九-藏-書「我不是《國家調查》里的那種女人。」
「甜的。就像甜甜圈。」
「我會睡覺。」
「睡吧,吉丁。」
「昂丁!」西德尼和瓦萊里安同時說道。
「睡覺這個詞倒不錯。」
「檸檬醬怎麼做?」
「叫港口警察!」瓦萊里安高喊,這一次仍然沒人照他的話去做。他玩了一個愚蠢的遊戲,所有人都錯了位。
「是啊。」他說。
「野性。明明白白、直來直去的野性。他想要她,西德尼。為了得到她、留住她,他什麼都做得出來。」
「你太激動了。平靜一下吧。」
「檸檬醬到底是什麼玩意兒?」
「他剛闖進來時,是你一個勁兒勸我要冷靜的。我當時都準備好向他開槍了。現在你倒成了要使槍的人了。」
「我想,」吉丁說,「電台說到處都有暴風雪。」
「等你兒子來這兒以後,問問他。他會跟你解釋的。」
「西德尼,聽我說。我不喜歡那樣。一點都不喜歡。她跟他在一起混有什麼意思?他一個子兒都沒有,也沒前途。」
「但願我能想明白,大家都怎麼了。」兒子用一隻手臂摟著她,她像只小鳥偎依在他臂彎里。「這是什麼事啊?」她閉上了眼睛。
他對此未加評論,於是她說:「有什麼事?」
「不,你用不著。」
「別說了。別拿那件事開玩笑了。」
「沒什麼特別的:酵母、雞蛋、牛奶、白糖、檸檬、麵粉、葡萄乾、蘋果和黃油。」
瓦萊里安從繡球花旁走開,透過窗戶望向洗衣房。洗衣婦和雜工在那裡,她在心口上畫著十字祝福。他聽不見他們說些什麼,不過看樣子像在大笑。他想,喝一杯。他們已經在慶祝了,並且喝上了一杯聖誕酒。他喜歡這樣。這才像聖誕節開始的樣子,既然一切都已就緒——邁克爾在回來的路上,瑪格麗特在做飯,繡球花在開放——他決定到花房外和僕人們在一起,也向他們道上一聲聖誕快樂。所需要的就差斯塔德老奶奶以前總做的節日麵包了。奧列巴倫。
「不該這麼簡單。在你對我做了那種事之後,你應該有更多的話要說。」
「瓦萊里安。」
「嗯,」她說,「我可沒覺得。啊,邁克爾身高比瓦萊里安一點不差,不過他長得更像我。內在更像我,那才是他真正美的地方。你知道他一直在幹什麼嗎?最近這一年?他一直在一個印第安人保留地工作。和那裡的年輕人在一起,都是十幾歲的孩子。十幾歲的印第安孩子有很多自殺的。生活條件太差,你知道。你不會相信的。他在亞利桑那時,我去看過他。唉,一些部落居民有錢,可他們就是……唉,他們沒有真正地自立。大多數人生活條件糟糕透了,而他們是非常驕傲的民族,你知道。非常驕傲。邁克爾鼓勵他們保持自己原有的傳統。你一定會打心眼裡喜歡邁克爾的。大家都喜歡他。」
「不,現在很好。」
「昂丁,就算你早知道了又能怎麼樣?還不就是唆幾句,勸我把他們留下來嘛。既然他們公然偷盜,而且整個宅子都亂了套,我就做了我認為最該做的事。」
「你可以在裏面放些蘋果。做起來比蘋果派容易,這是我們家的傳統點心,或者說曾經是。頭道菜呢?湯還是魚?」
「她。」
「你兒子!你的寶貝邁克爾。他那時還是個嬰兒呢。一個小極了的小嬰兒。」昂丁開始哭,「我抱著他,哄他。他嚇壞了。」她抽抽答答的,說的話難以聽清,「一直都嚇得不輕。他想讓她住手。他真想讓她住手。每次之後她都會稍微停一陣,我不久又會看見他蜷著身子側躺著,睜著眼睛發獃。過了一陣后——過了一陣后他連哭都不哭了。而現在她想要他回家……過聖誕節,吃蘋果派。想讓一個被她傷得哭都哭不出來的小男孩回家。」
「瞧你,」她說,「你會來碰我的,可我只想休息。」
「不。他幫他伺弄了花房裡的那些花。讓快死的花又長起來了。」
「當然。我們找時間再做一次。」
昂丁始終目光炯炯地注視著這場交鋒,瑪格麗特挺身捍衛她的利益反倒讓她懊喪。在挑起這一切麻煩之後,瑪格麗特現在卻假裝昂丁是這次爭執的起因。「我可能是個廚娘,斯特利特先生,可我也是一個人。」
「所以他們才不回來幹活了。沒臉啦。」
「你應該向某些人做個解釋。有兩個人要因此挨餓,而你太太卻可以扮演典型的美國媽媽,在廚房裡瞎忙活一氣。」
「我受到了這些人的質問,好像、好像我能被召來盤問!」
「什麼都不叫。我沒有詞能去叫它。」
在兒子腦海的某處,一百個赤|裸的瞎眼黑人騎著一百匹沒釘蹄鐵的馬,穿行於山中,他們已經這樣賓士了幾百年。早在雨林還叫做雨林時,他們就對它了如指掌,他們知道河流從哪裡開始,樹根在哪裡出土扭結;他們對關於這座島嶼所該知道的一切都瞭然於心,儘管並未目睹。他們曾在陌生的水域中盲目地漂流,但依舊在這棟白人的宅第背後的山裡賽跑嬉戲。兒子的雙手在下頜處交疊著,他熱帶草原似的眼睛轉去與硬幣頭像上平靜的昏花老眼對視。「不管我造成了什麼傷害,」他說,「都不足以讓你離開這張桌子去看看是怎麼回事。」
「我是說……你知道嗎,西德尼?」
「我得說,」昂丁說,「別逼我,我要說。」
「一顆星?」
「他們今晚是客人。」
「他像你還是像你丈夫?」
「你的腳也不例外。把腳放在這兒。我來替你揉揉。」
「吉迪昂。」
「七個。這太有趣了。你會開心的。別忘了那是你的主意。」
「吉迪昂,雜工。」
「我來招待客人。我不能幹兩件事。那可不是你說的。你說過你要為大家做一整桌飯菜。」
「談談。」
「我要另雇一個。我已經對米歇林說了,我告訴過你。」
「問題不在那兒!」
「那是真的,是嗎?她拿別針扎邁克爾,昂丁知道這事,這些年她從沒跟別人說過。她為什麼不說呢?」
她突然閉上了嘴,再也不說話了。西德尼用雙臂摟住她。兒子鬆開了她的胳膊,拿起一條餐巾,這樣她就可以用它而不是用手背和手心來擦她那淚水如注的眼睛。西德尼帶她離開餐桌,她光著腳,王冠似的髮辮變成了觸角。瑪格麗特一動不動地站著,直挺挺的像根柱子。她眼淚汪汪,美麗的面孔卻很平靜。他們能聽見昂丁一路哭叫著進了第一間廚房,又下樓走進那擺著二手傢具的套房。「是的,我的廚房。是的,我的廚房。我是這棟房子里的女人。沒有別人。上帝做證,這裏沒有別人。在這房子里沒有。」
「我們還有點股票,還有社會保險。有年頭了。還記得剛開始的時候我怎麼勸說斯特利特先生別取出來,可他偏不聽嗎?現在我倒感謝他沒聽了。」
「不。我說過我要做,就一定做。邁克爾會高興得跳起來的。」
「這不可能!」瓦萊里安大叫著。
「你昏了頭!」瓦萊里安大喊道。
「我那麼說是因為我不知道還能怎麼說。如果還有別的說法,我早就用了。無論我想對你做什麼……不是那個。」
「我們爭論的是蘋果。」瑪格麗特驚奇地說,「我們爭的其實是蘋果啊。」
「你什麼?」昂丁幾乎叫了起來。
「如果他們偷東西,我是不會勸你什麼的。這種事我不會原諒。」
「那誰來做?你嗎?不會是瑪麗。不會是雜工。他們決定不出現,也不告訴任何人。什麼事都得靠我。那堆該洗的衣服在那兒堆得都有一英里高了。吉丁和那個坐牢的出去玩了;客人要來……」
他們從側桌上徑自取食,匆匆喝著葡萄酒,讓這令人沮喪的活動快些過去。在瓦萊里安快活的協助下,吉丁九-九-藏-書總算讓這種強顏歡笑的氣氛帶上了些自然的假象。西德尼雖然不太自在,卻默不作聲。昂丁十分煩躁,她那雙疼痛的腳被強行塞在後幫飾有鋯石的高跟鞋裡。
沒人來。至少邀請的人誰也沒來。帝王蝶飛到窗戶上,可它們沒有受到邀請,蜜蜂也不請自來。它們是被九重葛架頂上六聲部的鳥鳴叫醒的。但謝天謝地,未嫁的姑媽們沒有拖著有彈性的長發到這兒來。還是沒有人來。沒受邀請和臨時出現的客人們共享了聖誕日的晚餐。先是接線員讀出的B.J.布里奇斯發來的電報:「波士頓天氣無法飛行,推遲至新年。」隨後是米歇林醫生打電話來,遺憾地說風浪太大無法渡海。最後是海關稽查報告,說上午九點從邁阿密飛抵的最後一次航班上沒有紅色旅行箱,而且當天根本沒有來自休斯敦的航班。又打了許多電話。邁克爾沒接他的電話。瑪格麗特若不是忙著確認這一災難,恐怕就要在平安夜垮掉了:撥出更多電話——等待了四十五分鐘直到接通;更多的電報帶回「確認已發送」的消息;邁克爾的鄰居都問到了,可要麼號碼變了,要麼鄰居換了;還讓他的幾個前女友到他的住處去查看。他離開了嗎?什麼時候?但那是聖誕節的前一天,人們都有別的事要做。隨後便是包裝禮品,做奧列巴倫,準備火雞——其實是鵝。瑪格麗特已經累得感覺不到最深處的傷心了,到了聖誕節當天黎明時分,還是沒有一個人來到十字樹林,也沒人在應在的位置上。昂丁在澡盆里。瑪格麗特在廚房。西德尼在花房裡為餐桌準備擺花。吉丁在洗衣房等待烘乾機烘完衣物。瓦萊里安守在電話旁打那些沒結果的電話。兒子沒有自己的地方,就到處礙別人的事。原本安排在邁克爾到達後進行的禮物交換,改成在隨便什麼地方不聲不響地完成了,一點熱熱鬧鬧的氣氛都沒有。當確定了沒人會來,這個節日倒像是屬於鳴囀的鳥而非家人和朋友時,瓦萊里安為了適度地讓瑪格麗特開心點兒,或者勉強度過這一天,就說:「咱們都坐下來,自己吃晚餐。所有的人,吉德,威利,昂丁,西德尼。」他們大家會高高興興地過這個節,他說。瑪格麗特點點頭,離開了廚房,那些東西的用法此刻完全與她無關了。前一天晚上,她還能控制住自己——足以洗凈那隻鵝,它本該站立的腿卻站不住。但奧列巴倫的配方卻滑出去抓不到了。西德尼幫她搶救了回來,而現在瓦萊里安一叫她離開廚房,她似乎對什麼結果都無所謂了。這又成了一頓她計劃要做最後卻只好由昂丁完成的晚餐,其中也包括那種檸檬醬。昂丁接受了勸說,穿戴整齊,和西德尼及其他人一起走進餐室,一來是因為她有先見之明地烤了一隻火腿,做了一個椰子蛋糕,也就沒必要吃瑪格麗特的菜,二來是因為不這樣她只能獨自就餐,不過她仍為起初把她攆出她的廚房,而後又在瑪格麗特由於換了客人而中途甩手不幹的當口把她推回去而悶悶不樂。她感到鬱悶,還因為她認為吉丁秘密計劃著聖誕一過立刻就走。幾天之前,阿爾瑪·埃斯特遞給了她一身最近剛穿過的睡衣,是她在吉丁卧室下面花園的灌木叢中找到的,這使昂丁覺得受到了羞辱。她接過那身衣服,沒有跟任何人提過這一發現,可她卻為此憂心忡忡。吉丁對兒子的惡言惡語聽上去太尖刻、太刺耳了。西德尼快步接受了邀請。這種與他東家非同一般且親密無間的關係的暗示使他的高興超過了困窘。在費城難以想象更不可企及的事卻在這座島上得以實現。何況,斯特利特先生向大家都認為是賊的兒子發了邀請,給西德尼和昂丁的邀請讓他們扯平了。這還不僅是扯平——這次邀請正規而莊重,儘管是為了挽救一個眼看要泡湯的節日而採取的權宜之計。
「我不懂你在說些什麼。」瑪格麗特把浴巾攤在膝蓋上,拿起冰水杯,「而我聽明白的那部分,我又不相信。」
她又躺了下去。「我什麼都看不到。」
「睡吧。除了你,沒人談什麼干或做|愛。」
「說得對極了。」瓦萊里安說。他的昏花老眼流露出些許威脅,「別把我太太扯進去。我認為你給她造成的傷害已經夠大的了。」在瓦萊里安腦海里的某處,那一百個法國騎士正策馬在山上馳騁。他們的劍在鞘里,肩章在陽光下閃爍。腰板挺直,肩膀高聳——在《拿破崙法典》的保護下既警覺又放鬆。
「我說的是真正的睡覺。我不想做別的事。」
「安靜點,」他說,「我不會碰你的。我控制不住那個,可我能控制住自己不碰你。」他走到床邊,躺在她身邊。
「沒有奧列巴倫可就難辦了。」
「我是知恩的。你知道我是感激他的。我和他之間從沒出過問題。他是討人嫌,可在我們需要他的時候,他總是站在我們一邊。」
「不難做,」瓦萊里安說,「是一種荷蘭食品。」
「你想對我做什麼?我是說,如果你有個詞可以表示那個意思,你會做什麼?」
西德尼走出房間,沒人吭聲。
「請告訴我,被什麼傷害了?被我把一對小偷從我家裡趕出去嗎?」
「她給我爭了氣,那丫頭辦到了。不管出了什麼事或者我有多累,她都是我的驕傲。」
「沒有。什麼都沒有。只是一團漆黑。」
而吉丁曾經替他辯護。她還給他斟酒,給他拿點這個,取點那個,在不用微笑的時候堆滿笑容。平息任何可能使他驚慌的干擾,壓下哪怕是她嬸嬸提出的溫和的異議,坐在他旁邊的樣子甚至比他正牌妻子更活躍,更應答及時,更關注備至,在來自世上殺人兇手之一的冷光中怡然自得。
「我對你做什麼了?」他指望著糖漿。別去想那些尖了。
「別嘮叨了。現在是聖誕節,你有生以來還是頭一次不用做晚餐。」
「他叫吉迪昂?」吉丁問。
「你怎麼知道的?」
「斯特利特先生,」西德尼說,「我太太對我和你太太對你一樣重要,應該受到同等的尊重。」
「你被解僱了。」他說。
「吉迪昂。他沒介紹一下你嗎?」
「我不管。他們就該睡一塊兒。我從來都不明白他怎麼忍得住。沒人聽說兩口子除去一塊兒睡還能怎麼睡。他們願意在哪兒睡就在哪兒睡。倒是吉丁睡在哪兒讓我操心。」
「我要把這個盆扣在你頭上。你明知道我說的是什麼。」
「睡不著。我很累,可沒有睡意。」
「你知道什麼我不知道的嗎?」
「這不好笑。」
「是的。」
「沒有。」
「我知道,寶貝,我知道的。」
「我不恨她。說實話,我是為她難過。」
「她不會一時衝動,嫁給個什麼都沒有的黑人吧?我不在乎他有多好看,說起話來嘴多甜。你一點沒提填料的事。她是要把那隻鳥填上,還是空著肚子燒烤?」
「噢,對,那是有的。」
「當然,」瓦萊里安說,「就幾個,沒問題,可是他們沒要,他們偷了。你知道這兒有多少美國人想從領事那兒獲得特殊待遇和好東西嗎?尤其在聖誕節。他們送給我們一筐蘋果,而那兩個人跟他們帶來的一個女孩拿了蘋果,或者正要拿。我制止了他們。何況還不單是蘋果。瞧瞧被我抓住時他們那種表現。先是用謊話開脫,之後連句道歉的話都沒說,反倒趾高氣揚起來——那女人指著我鼻子罵,退伍以來,我還沒被人罵過呢。所以我辭了他們。那些蘋果是從領事那裡花了不少錢、費了不少勁才弄來的。我看不出來這裏面有什麼不對的。」
「對不想乾的人來說,你提這事提得夠頻繁的。」
「噢,兒子。」吉丁抬頭看著他,微微一笑。
「你有配方嗎?」
「我為昨天晚read•99csw.com上道歉。那不是我現在來的原因。我一向可惡,這我知道。你發現威利在你的壁櫃里時,我不應該那樣對你。」
瓦萊里安站了起來:「要是你不離開這房間,我就……」這是他第二次趕人,也是第二次毫無用處。
「那就別隨便煩我。要是你指望什麼事都辦到家,還是快放棄吧。」
西德尼收起他的刀叉,說:「別人偷了東西,卻被安置在客房裡。」
「大概是吧……」瑪格麗特的話音有點尖銳。
他笑了笑:「你也嚇得我靈魂出竅了。」
「不知道,沒人告訴我。」
「那樣處理還好吧?」
兒子替她把話說完:「你當時以為我要——要是你沒進去也沒打開燈,我就會待在那兒,等在那兒,直到你上了床,然後我就溜出來,撲過去!」他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就像看《三個臭皮匠》的十歲孩子。大張著嘴,咯咯的笑聲從胸腔里發出來。
「檸檬醬和這個奧列巴倫。」
「這是怎麼了?我們都發了瘋。你覺得納納丁說的是真的嗎?她不會編造出這種事。」他們走到吉丁卧室門前,走了進去。兩人還拉著手。到了房間中央,吉丁站住;她鬆開手,轉過身來面對著他。她併攏手指放在嘴唇前面。「可怕。」她皺著眉頭說,眼睛望著地板。
兒子看著瓦萊里安嚼著一片火腿,覺得自己嘴唇發乾。瓦萊里安那硬幣頭像式的側臉露出了滿意的表情,對口中的味道很是讚賞,儘管他能夠在翻手之間解僱那些用蔗糖和可可使他得以享受晚年豪華生活的人,儘管他拿到蔗糖和可可幾乎沒花什麼錢,彷彿砍甘蔗、摘可可豆不過是兒戲,不值分文;但是他把這些原料做成了糖果——發明糖果才真是孩子的把戲。他把糖果賣給別的孩子,賺下大筆財富,才搬到出產蔗糖的熱帶叢林的附近而非中間,又使用更多的勞力蓋起一座宮殿,然後僱用他們干更多他幹不了的活兒,再根據某種甚至會激怒撒旦的價值衡量標準付他們工資,而當那些人想要一點他想要的東西,為他們的聖誕節要幾個蘋果,而且真的拿了,他就在翻手之間解僱了他們,因為他們是賊,而沒人比他更了解賊和偷盜這種行為,他很可能認為自己是個守法的公民,他們都認為自己是,總這麼認為,因為他們連野獸的尊嚴都沒有,野獸都不會在它們排泄的地方吃東西,可他們能在整個民族的頭上拉屎,再到那個地方來住,分割人家的土地以拉更多的屎,所以他們才對地產如此珍愛,因為他們殺害它、玷污它,在它上面拉屎,他們珍愛他們拉屎的地方勝過一切。為了擁有他們建造的污水池,他們可以廝打殺人,雖然他們把它叫建築,事實上卻是精心建造的廁所,裝飾過的廁所,由生意和事業環繞的廁所,以便在他們拉屎撒尿的間歇能有些事情可做,因為廢物是日常的準則,而且是四海通行的原理。美國人尤其壞,他們是糞便生意中的新手,所以要花費全部生命去洗澡、洗澡、洗澡,洗掉污水池的惡臭,好像純皂就與純潔相關似的。
「狗屎。」她說。
「他是。就是。但像瓦萊里安一樣高。你比瓦萊里安矮?是真的嗎?」
「你怎麼數出七個人的?」
「我們總算知道瑪麗的名字了。瑪麗。」吉丁說。
「誰?」瓦萊里安問。
那雙昏花的老眼遇到了臉上有熱帶草原的那人的眼睛。這個看重奮鬥的人隔著一道鴻溝看著那個得到珍貴情誼的人。
「有些事我需要知道,」昂丁對著她面前的盤子說,「這樣我才能把活計干好。我把各種分外的活兒全攬過來了,因為我以為他們只是在曠工。我不知道他們被辭退了。」
整座島嶼像醉漢似的吐出五顏六色,而在這個角落裡,在被塑料過濾過的光線里,有一片清醒而精緻的紫紅色。瓦萊里安給花噴水,給根通氣。「聖誕快樂。」他說著,還舉起酒杯向害羞的紫羅蘭花苞祝酒。瑪格麗特說的也許是對的:這可能是個溫馨而難忘的聖誕節。那個黑人給花房帶來了好運,說不定也能給整個活動帶去喜氣。米歇林會來,還有邁克爾和邁克爾的朋友;這就夠了。瑪格麗特腦子清楚地忙碌著,高高興興地關心起自身以外的事。
「你現在該去看看花房。簡直是黑魔法。」
「是啊,是不好笑,可請你相信我,不會有什麼強|奸。餓肚子的時候是幹不成的,不過我感謝你這麼看得起我。」
吉丁吃力地往回拽著瑪格麗特,瑪格麗特也在尖叫:「住口!住口!你這黑鬼!你這黑婊子!閉上你的大嘴,我要殺了你!」
「沒事。我只是看見你在外面,想來打個招呼。」
「除了我的腳。」
「我要讓你閉上眼睛。」他說,他一停下,吉丁便用手肘撐起身子。
「我跟你說過了,他已經給米歇林醫生打了電話。米歇林醫生馬上就會給我們找個幫手來。也許不是馬上,他們那裡也要張羅聖誕,但他知道他的管家能找到人。我們只要再湊合一兩天就行了。該洗的衣服堆在那兒就好,把你自己安排好。你再擔心下去我可受不了了。」
坐在聖誕節餐桌主座上的瓦萊里安看著眼前這四個黑人;除了一個人之外,他都了解至深,除了一個人之外的所有人,而那個例外也欠著他的人情。坐在桌子盡頭、與他遙遙相對的是兒子,他也認為除了一個人之外,自己對他們十分了解,而那個人正在逃離他的掌握,正在討她的老闆和「資助人」的歡心。她在讓這頓晚餐順利進行,不動聲色地責備包括她自己的叔叔和嬸嬸在內的大家,安慰瑪格麗特,附和瓦萊里安,管吉迪昂叫雜工而不去了解一下他的名字,也從不大聲叫出他自己的名字。他看著瓦萊里安,瓦萊里安也回望著他。
「我睡不成覺。這事真夠難看的。你看見他們的臉了嗎?」
「我嚇著你了嗎?」
「壞天氣在波士頓,不在加利福尼亞。」
「在座的各位都對這問題感興趣,只有你除外。」
「睡吧,」他說,吻起她的眼皮,「你需要睡眠。」
瑪格麗特停止啜水,看著他:「你多大了?」
「她睡在自己的床上。」
「這太可怕了,可怕。」吉丁說。她握著兒子的手,兩人走上樓梯。再待在餐室已經沒有意義,甚至連告辭都沒了必要。瓦萊里安看著瑪格麗特,她卻誰也沒看。在昂丁和西德尼走後,他們倆也立刻離開了。吉丁不會承認自己心慌意亂,可她握在兒子手中的指尖卻是冰涼的。她需要一點人類的溫暖,需要一個未被污染的人在身邊,需要有人陪,所以她想也沒想就抓起了他的手,說:「這太可怕了!」
「沒有。」
「我猜,連電話線都吹掉了。」瓦萊里安說。
「那個糖果女王嗎?」瑪格麗特問道,「我從來沒聽過。」
「特蕾絲。」
「拖不了太久的,你知道。現在腳上裂了極小的一個口子,可就是好不了。我的活得站著干,要是我站不了,也就幹不成活了。」
「你恨那女人,你希望她離開這兒,這樣你就能讓一切事都遂你的意了。」
瓦萊里安像個燒烤師傅似的舉著他的叉子:「瑪格麗特還給我們準備了一個驚喜。昨天晚上才做的。」
「火雞很嫩,斯特利特太太。」西德尼說。
「你不喜歡我用那個詞,是吧?男人啊。」
「嘿。就這樣?」
「可能吧。我從沒見她吃過東西。」
「我從不吵架,瑪格麗特。我在和我的助手談論家務問題。」
「睡覺。」他說。
「呃。」她把頭又靠到枕頭上,「誰?」
「我想是吧。」
「納納丁!控制著點兒九-九-藏-書!」吉丁把自己的椅子往後推了一下,像是要站起來。
「現在?」
「好吧。別費勁看了。試著成為它。你想知道當一顆星星是什麼滋味嗎?」
「跟誰?」
「以為什麼?」
「那,我倒想知道,問題在哪兒。這是聖誕節……」
「機場,幹嗎?你不是已經知道最終的消息了嗎?」
「我不會煩你的。我只是在你睡覺時待在這兒,就像我說過的那樣。」
「昂丁也會的。」
「你擔什麼心?她不會跟他走的。別因為你自己蠢,就覺得她會。她努力了這麼些年就是想讓自己成為個人物,沒什麼能讓她半途而廢,就為了個沼澤黑鬼。」
「真的?」
「她是個好僕人,我想,要麼就是不想丟掉工作。」他吻了她另一邊面頰。
吉丁欣喜若狂。她希望大家都認真打扮,早飯後她一聽說計劃變動,就把禮物給了昂丁和西德尼,還讓嬸嬸保證也盛裝赴晚宴。兒子的心情實在難以描述。可能連他自己都不清楚。長時間以來,對他而言,在陸地上過聖誕節是和他沒指望再見的雜七雜八的人湊一頓晚餐或晚會。這次又是一樣,只是那些人中的一個即將離開的事實提醒了他。她在海灘上說過「在我走之前」。不是「在你走之前」。而他在一次和瑪格麗特的短暫交談中也確認了這一點。當時他還在到處道歉,看到瑪格麗特躺在一把帆布椅上,在避風的陰涼處曬太陽,這樣她在晒黑的同時又不會讓皮膚老化。她選的地點是有鋼琴的起居室外的院子里,在九重葛的陰影下。她椅旁的一張玻璃面的小桌上有一個文具盒、一瓶日光浴油、一些紙巾和半杯加了冰塊和檸檬的依雲牌礦泉水。她身穿泳裝,讓兒子覺得她是一粒棉花糖,被曬熱了,但沒有融化。白皙光滑的表皮下是糖漿而不是骨頭,也沒有軟骨——只是糖漿,軟軟的,還稍有彈性。這可和她身上那些尖尖的部位大不相同。頤指氣使,抓住不放,咄咄逼人,固執己見——她身上那些強硬和堅忍的種種氣質全都存在於她的指尖、腳趾尖、鼻尖、下頜尖上,而且他懷疑她的奶頭都是小銅鈕,就像吉丁寫字檯抽屜上旋進去的精雕細刻的裝飾部件。甚至她的頭頂都是尖的,束起一條充滿耐力的狐尾辮。她聽到他走近,便慢慢轉過頭。她一看到他,立刻伸手去拿浴巾。兒子從石礅上拿起毛巾遞給她。他動作迅捷又樂於幫忙,所以她沒有像她打算的那樣把它搭在身上,而只是把它握在手裡,放在膝頭。
「別,還是讓西德尼去接吧。」
「絕對的。你就像那些無聊喜劇里的人物。」
「我就是不想干,就是這麼回事。」
「布里奇斯有個女朋友,對吧?這樣就有我、你和邁克爾,布里奇斯和他的客人,吉德和米歇林。火雞在這兒,青豆、土豆,沒別的了。你可以提前做奧列巴倫。在平安夜。」
「別指望這個。要是那男孩回來了,她會拔腳就走。她和邁克爾有很多事情要解決。那些事都壓在她心裏,不解決她就永遠不得安寧。她要追著他到天涯海角,上帝知道,那就是她該去的地方。」
兒子點了點頭。「他至少比我高兩英寸。」
「讓西德尼去照顧她吧。你現在不該去打擾他們了。」
「一個電影明星?」
「到三月十號,他就三十歲了。」
「不能那麼干,瓦萊里安。我是說我不能在大下午的就躺下來。」
「噢,可我喜歡這汁。」
「不能就這麼算了!這是誰的房子?」
「甜甜圈和白蘭地。」她邊說邊搖頭。
「我一直奇怪她為什麼這麼恨瑪格麗特。一有機會她就刺她兩句。」
「巧克力?誰在說巧克力呢?他們偷蘋果。」瓦萊里安起身到側桌上又取了些土豆泥和肉汁。
「你沒告訴我們。」她對瓦萊里安說。
「滾!」瓦萊里安說。
吉丁伸出雙臂,到背後去拉開連衣裙上半截的拉鏈。他轉到她身後,幫她把拉鏈拉到底。吉丁從裙子里走出來,坐到床上。「別犯傻,兒子。我是認真的。」她聲音很小,很疲憊。「我也是認真的。」他說著動手解開襯衫。吉丁坐在床上看著他,第一次看到他的大手。一隻手有常人的兩隻那麼大。張開手指,能從這兒到那兒。她第一次注意到他的手時,它們是抱著頭的,當時西德尼正拿槍押著他,所以她其實並沒看清。第二次是在海灘上,他用一根指頭去碰她腳心。她那次也沒看清,只感覺到貼上腳心的指印。現在她禁不住要看了,看看那雙能夠讓人坐在上面的大手。大得足以握住你整個腦袋。也許還大得足以裹住你整個人。
「還真有可能。」
「我去。」瑪格麗特說著已經從椅子上站起身來。
「糟透了,」她說,「可能會啟發你的。」
「他一定很好看。」
「他沒在當場。我可在那兒。我在壁櫃里,我看見你了。」
「離我遠點兒吧。」
吉丁轉身趴在床上,然後又側過身背對著他。她在一陣沉寂中側耳傾聽,卻聽不到他的呼吸聲,於是說:「你跳下船之後和人睡過覺嗎?」
「不是,而是她不知情。」瑪格麗特說。
她把頭靠回到他襯衫的前胸。「我們現在做什麼呢?」
「你一定不想聽我解釋我的做法,為自己辯護吧?」
「我知道。我要和你待在一起。你睡覺,我看著你。」
「為什麼沒有?」
「承認了吧?你不喜歡我說『干』。」
「等著吧。一道家傳秘方。對吧,瑪格麗特?瑪格麗特?」
「放心吧。別瞎琢磨了。你今天夜裡想有人陪,所以我會陪著你。別搞太複雜。」
「這種甜點中間可沒有洞。」
昂丁的雙臂被兒子緊緊攥住,她狂叫著:「你這個白種變態!你這個殺孩子的!我看見你了!我看見你了!你以為我不知道那個蘋果派是幹什麼的嗎?」
「是米歇林醫生,」西德尼回來后說,「打電話來祝聖誕快樂。我建議他過些時候再打。」
「我們不能用甜甜圈當晚飯,瓦萊里安。」
瑪格麗特抓起她的水杯就扔了過來。依雲牌礦泉水潑到了桌上,有些還濺到了昂丁的雪紡綢衣裙上。就在別人紛紛從座位上跳起時,昂丁脫掉她那雙鋯石裝飾的高跟鞋,光腳繞過桌子,直奔她全部怒火的目標。那個真正的目標在受夠了責罵后終於被激怒,把水杯隔桌投了出去。「別靠近我!」瑪格麗特嚷道,可昂丁還是沖了過來,用手背扇了瑪格麗特一記耳光。
「噢,不。挺好。只是聽著有點可笑,就這樣。」
「真可惜吉迪昂不能來。」兒子似乎是唯一享受食物的人,他一直悶頭吃飯,這時才開口。
「簡單點就成。你做得來的。」
這就是他們那個世界唯一的課程:如何製造廢物,如何製造機器以生產更多的廢物,如何製造廢物產品,如何談論廢物,如何研究廢物,如何設計廢物,如何治療因廢物而生病的人們,提高他們對廢物的忍耐力,如何動員廢物,使廢物合法化,如何輕視那種住帳篷、在遠離飯桌的野地里排泄的文化。但那種文化有一天會淹沒他們,他們都會陷進他們自己的廢物以及他們把世界變成的廢物之中,這時,他們才會最終懂得他們始終在追求的幸福和真正的和平。與此同時,這裏的這個人卻嚼著一小口火腿,喝著白葡萄酒,在敢於向他的幾個蘋果伸手的兩個人的頭上拉屎,對此還心安理得。
吉丁鬆開他,後退了一步:「噢,見鬼。你不成。你會開始動手動腳的,而我沒那個心情。」
「你站不住的時候,丫頭,就坐下。你用不著幹活。我可以養活你,這你是知道的。」
「更多,」昂丁說,「我應該受到更多尊重。是我給她擦的屁股!」
「不是晚飯,是下午吃的。就著白蘭地和咖啡。」
九_九_藏_書我沒那麼大塊頭。你丈夫塊頭更大——更高——比起我來。再說我當時是坐著。你怎麼會覺得我高大?」
「這麼伶俐的一個小姑娘,還這麼漂亮。我從來不在乎接手撫養她之後沒有自己生一個孩子。我寧肯整天整夜地站著供她上完學。等我的腳不中用了,我就跪著做飯。」
「真的?事情太可怕了,兒子。可怕。我不想再想它了,不過我知道我會想的,可我不想一個人去想。」
「沒錯吧?我們隨隨便便就接進來一個賊,現在又隨隨便便打發了另一個賊。」
「你把那個叫做什麼呢?」吉丁轉過身,仰卧著。
「對,就是我的廚房和我的幫手。不是我的又是誰的?」
「很快。」
「你去接一下吧,西德尼。」
吉丁和兒子好不容易拉開了她們。西德尼顫抖著說:「噢,老天,噢,老天。」瓦萊里安也渾身發抖,可是什麼也沒說——他黃昏般的眼睛氣得像是黎明了。
西德尼看著昂丁,他希望自己的目光看起來是嚴峻的盯視。他的眼睛似乎在說,他們說那是驚喜,咱們就同意並做出驚訝的樣子好了。昂丁一直瞅著她的火腿。
「我看見一個大塊頭黑人坐在我的壁櫃里,這就是我看見的。」
「想象些東西。適合黑暗的什麼東西。比如說這片黑暗是夜裡的天空。想象一下天上有什麼。」
「我沒要你干那事,對吧?我要是想做|愛,就會跟你說了。」
瑪格麗特摸了摸火辣辣的面頰,然後像個紅頂的噴泉似的從椅子上騰地跳起來,抓住昂丁的髮辮,把她的腦袋按到桌上,若不是昂了的拳頭擊中了她的腰眼,她下一步就要把昂丁的頭往桌上撞了。
「這麼說有多少人呢?六個?」
「多好聽啊,吉迪昂。」瓦萊里安微笑。
「你不會煩我吧?我可不想動手打架。」
他聽著。她邊啜飲著加了檸檬的依雲牌礦泉水邊說著,膝蓋上矇著浴巾。她現在看他了。放鬆了。對她所說的話感興趣。對他聆聽著,聽懂了,知道她兒子漂亮、聰明、心地好感興趣。知道她兒子熱愛人類,不自私,實際上在自我犧牲,在奉獻,他本可以隨意選擇想過的生活,本可以我行我素,平庸無聊,貪婪成性。但他沒有。他沒有變成那樣。只要願意,他本可以成為糖果公司的總裁,但他想獲得生命的價值,而不是金錢。他變成了出色的人,就是很出色。「吉德認識他,」她說,「她和我們一起消夏時他們見過面。噢,他現在要是再見到她會吃驚的。她要在聖誕節過後兩三天才走呢,所以他們倆還有點時間在一起。」
「沒有?」
「是什麼味道的?」
「我不能。我看不見星星。」
「就這樣。」
瓦萊里安緊緊抓住桌邊,彷彿那是地球的邊緣。他的臉可真的白了,他聲音略帶沙啞地問:「燙了……誰?」
「躺回去。把腿放到這個枕頭上。好好歇著,什麼也別操心。什麼都不會變。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是啊。就是和他差不多。」
「不是關於蘋果的,斯特利特先生,」西德尼心平氣和地說,「我在想,我們應該事先得到通知。恐怕應該由我們打發他們走。這麼辦……」他那樣子,就像連在這桌邊待下去都讓他感到絕望,更不用提工作了。
「這事說明,」他對著她的頭髮說,「白人和黑人不該坐在一起共同進餐。」
「現在。」
「真的,」他說,「有時他們可以一起工作,可他們不該一起吃,一起住,一起睡。不能一起做生活中那些私人的事。」
「不是。一顆明亮的星星。在天上。別睜眼,想象一下當一顆星星是什麼感覺。」他湊過去吻她的肩頭,「想象你自己在那片黑暗中,在夜間的天空,就你孤零零一個。周圍沒有別人。只有你自己,在那兒閃閃發光。你知道一顆星星該怎麼閃嗎?我們說閃,是因為看著像在閃,但如果你是一顆星星,就不是閃了,更像是悸動。星星的悸動。一遍,一遍,又一遍。就像這樣。星星只是在悸動,悸動,再悸動,有時候,當星星不能再悸動時,當星星不能再待穩時,它就從天上掉下來了。」
「像?」
吉丁應該更清楚,因為她讀過書,見過一些世面,她應該比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都清楚,因為她是他們培養和教導出來的,她應該打心眼裡清楚他們那個碩大的文明廁所的氣味。
「這個宅子沒亂套。是你亂了套。人人都開心,都在笑,只有你。昨天夜裡斯特利特先生和他太太睡了覺。你知道有多久他沒那麼做了?跟她睡一張床?」
於是他用清晰的嗓音問瓦萊里安:「要是他們要求了,你會給他們幾個蘋果嗎?」在座的人都看著兒子,好像他發了瘋。
西德尼和昂丁都停下了刀叉。「他怎麼說的?在你抓住他的時候?」西德尼皺起了眉頭。
昂丁抬起眼睛:「他們沒偷那些巧克力,斯特利特先生。是坐在這兒的這個人乾的。」她沖兒子點了點頭。
「在鎮上。」
「吉迪昂偷了蘋果?」兒子問道。
「很快嗎?」
「偽君子。」
「長相。他長得像你嗎?」
「唉,他會感到很遺憾,」瓦萊里安說,「他錯過了一些好吃的,和一次難忘的聚會。我們早該想到這一點的。讓昂丁歇一天,你在廚房露一手,瑪格麗特。能有些賓夕法尼亞的食品換換口味還是很不錯的。這是一次傳統的聖誕節。」
「瑪格麗特。」
「噢。對,沒錯。不算難做。」
「你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什麼,昂丁?」
「特蕾絲?棒極了。」瓦萊里安說,「竊賊特蕾絲和逃跑的吉迪昂。」
「我還以為是機場來的電話呢。」
「請再說一遍?」瓦萊里安看著很開心。
在平安夜之前,連該死的繡球花居然都開了!
「我不這麼看。」兒子說。
「不成。等等吧。」
「為什麼不呢?」
「記不得她的名字了。」
「那算什麼晚飯啊?我午飯都不會吃那個的。她是不是以為她在幫我的忙?」
兒子的眼睛一眨不眨——他全都聽進去了,還當面對著她這位母親點頭讚許邁克爾。她很快就要走了。瑪格麗特的前額上滲出了些許汗珠。她保養良好的健康皮膚閃著光澤。她那雙像男孩一般藍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太陽照不到九重葛下的這處地方,無須眯著。只是天氣熱,她被加熱了,像棉花糖一樣柔軟。可是她那些突出的部分極其尖銳。
「他也幫了忙,你知道。沒有他,我們是辦不到的。」
「昂丁?」
可是他依舊笑個不停,笑得讓她心裏越來越氣。他好不容易止住了笑,說:「對不起,我不是笑你。我在笑我自己。我在想象自己做那種事。或者說想做那種事,看著真可笑。我拖著落到腳上的破褲子,想爬上你的床。」
瑪格麗特舉起手來,觸了觸瓦萊里安的肩頭。「算了吧,瓦萊里安。咱們還是……」
「他可不怎麼樣。」
「也許吧。」
「噢,是嗎?誰來餵飽你?她嗎?」她指著桌子上端的瑪格麗特,「不出一個星期你就會死的!死了算你走運,終於能離她遠遠的了。」
「我需要什麼?」
「請不要再吵了,」瑪格麗特輕聲說,「我頭都疼了。」
「怎樣?你要幹什麼?」昂丁問道。
「奧列巴倫?」
「那不是汁,吉丁,是油脂。」昂丁接話。
「可是斯特利特先生喜歡他。」
「瑪基。瑪格。」
「好了昂丁,我要的不是臨時幫工。是長期的,因為他們不會回來了。」
吉丁迅速地瞥了一眼兒子,說:「西德尼叔叔,算了。」
「我就是沒有。既不叫做|愛,也不叫干。」
「而她也從來沒反對過,昂丁。好多做太太的都不會同意的。」
「不是?」
「漆黑一團?再沒別的了?沒有光在周圍移動?沒有星星?沒有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