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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五章

「你不是文盲。你愚蠢。」
「我很快就要走了。斯特利特先生說他會幫我弄到證件的。他說,他有朋友在城裡。」
「在埃羅是沒有出生證明的。」
「什麼另一間?」
「讓我看到你的腳。」
「認識他?我怎麼會認識他?」
「行嗎?」
「往哪邊?」
「不可能。」
「有裝油的東西嗎?」他問。
兒子向旁邊移動了一下,以免擋在他們中間,然後才說:「是的,先生……」
「去碼頭上取油。我們把油用光了。」吉丁匆匆進了房子。她的兩腿讓汽油燒得生疼,「我得好好洗洗。」
「好啊,那麼說他能游回去了。現在。今天。我可不想和他睡在同一棟宅子里。我要是早知道,一定會犯心臟病的。我一整夜都在等著瓦萊里安那個混賬到這兒來告訴我到底怎麼樣了。可他根本沒露面。」
「為什麼不肯?」他仍站在鋼琴旁邊,但眼睛直視著她,這問題顯然對他很重要。
那些樹木並不像她設想的那樣緊靠在一起。高大的灌木給了人這種錯覺。她走近樹蔭,向樹間窺視。她為自己所看到的景象發笑。挺立在起伏多苔的地面上的幼樹圍成了一圈。除了綠色和棕色幾乎沒有其他色彩,因為很難有光線透入,而僅有的光線——左邊的一股傷感的陽光——把棕色捆紮成更深的影子。在綠蔭華蓋之下的中心是一片荷蘭人喜愛的同樣是深綠色的草坪。那一圈樹看上去像豎立著的豬肋骨。吉丁把速寫本夾在腋下,握緊炭條。真令人驚訝;這地方看上去很像布魯斯·懷特或者法傑塔的作品——一幅雅緻的漫畫書插圖。她邁過一些像杜鵑花的灌木,站上了長滿青苔的地面。位於這片地帶中心的那塊草坪的邊緣就在前面幾步遠的地方。她向那裡走去,卻陷了進去,直沒入膝蓋。她扔掉速寫本和炭條,抓住了一棵樹,它在她的雙臂中顫抖著,搖晃著,彷彿要和她共舞。她掙扎著抬起兩腳,卻在青苔覆蓋的膠狀沼澤中又往下陷了一兩英寸。速寫本上那張勾畫得拙劣的兒子的面孔向上看著她,而樹上懸挂著的女人們則向下望著她。她想,從沼澤中脫身有一個很容易的方法,每個女童子軍都會,可我不會。想動是不可能的。至少不能突然動。或許她應該平躺下來。她摟緊那棵樹,樹又搖晃起來,彷彿要和她跳舞。她想,數數。我要數五十然後再拽,再數五十再拽。她只要堅持吊著直到兒子回來,就能呼救——十五分鐘,不會更長。這段時間她就緊貼著那棵想跳舞的樹。向下看那片爛泥是毫無意義的,它只會讓她想到蠕蟲、蛇或鱷魚。數數。只要數數。別出汗,不然會失去你的樹夥伴。像戀人般緊抱著。像夫妻似的緊貼著。纏住你的夥伴,拖住他,絕不放開他。爬到他身上,一次向上爬一毫米,比軟泥還要慢,像青苔一樣覆上他。撫摩他的樹皮,輕觸他隆起的部分。隨著他搖晃,也隨著他戰慄。對已經被抬起的部分悄聲從一數到五十,把嬌嫩的皮膚留在後邊。用你的生命愛戀他,信任他,因為你已經從爛泥中把自己的膝蓋之上都拯救出來了。
「我想,沒有你睡的房子大。」
「你到我這兒來幹嗎?」
她的目光掠過他的面孔,感到心潮起伏。天空中的太陽依舊躲在一片朦朧之中。黑色冠羽的海鷗棲息在岸邊浪花之上。從她坐的地方看過去,它們好像鴨子。她記憶中的海鷗都是尖叫著俯衝入海的。她還從來沒見過它們安詳的樣子:卧在水中一動不動,彷彿在聆聽什麼。
「就是那個。」
「柴爾茲太太嗎?」
「正在大笑?」瑪格麗特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梭羅。」
「我信一部分。我的意思是我不信他來這兒是要強|奸你。」(她想,可能是我,而不會是你。)
「我沒有發瘋,吉丁。可能有點莽撞,但不是怪人。」
「是嗎?」
「他們還在盆里種吃的來裝飾他們的住宅?鱷梨啦,香蕉啦,土豆啦,酸橙啦?」
「你離開美國這麼久,恐怕現在居民身份已經作廢了。」
「咱們等著瞧吧。把行裝打點好,以防萬一。我來把預訂的事辦妥。」
實際上他根本不像嬰兒,甚至不像個穿著白人西裝的鄉下土小子。他的頭髮理過了,他的指甲修過了,可是他曾經住在這棟宅子里,藏在壁櫃里,還把他的臉貼上她的頭髮,用他的下身頂她的裙后,在清淡的古龍水味下面是一個長著蛇一般頭髮的男人。天氣很熱。霧蒙蒙地熱。是野餐的壞天氣。
「他馬上就回來。」
「得了吧。誰來泵水、轉接電話呢?」
「他們捕魚。」
那人照吩咐做完后,說:「你應該弄些鏡子來。」
「早晨好,西克先生。」那人說。
祥和親切的氣氛延續了整晚,一直延續到所有人的夢裡。只有兒子是例外。他躺在院里的吊床上,在夜風中輾轉反側,心中想著那個女人。他在眾人面前挽回了面子,唯獨在她面前不成。別人都因他那身希基·弗里曼牌西裝和新理的髮型而對他刮目相看,只有她無動於衷,另一個就是他自己。毫不動心。他並不總是知道自己是誰,但他始終清楚自己是什麼樣子的。
「你以為我這麼坐著是因為害怕?」
「也說不上。唉,有點吧。」
「我並不為你難過,你知道。我想你應該去坐牢。那樣你就不會再可憐巴巴地看著大海,心裏想著生活對你有多殘忍。」
「殺人不需要膽量。不需要,根本不需要。」
那裡不會有黑斑羚和水牛;沒有交配舞,沒有獵物。沒有象牙,只有骰子;在他想旅行時卻來了份工作。他奉為以往生活中獨一無二——也只屬於他——的獅子被凝結在紐約公共圖書館門前的石頭中,那座城市曾嘲笑過他的列兵軍裝。如同一個印第安人看到他的側面像被縮小到一枚五分硬幣上,他看到他想象中屬於自己的東西,包括他自己的倒影,被嘲弄了,被挪用、被商品化、被縮小成了裝飾品。他不能放棄他剩下的最後一件東西——友愛。在海上和儲物櫃內,他擁有友情;在小酒館和碼頭臨時工職業介紹所里,他擁有友情。而如果他成了「純種的美國人」,他最好還是回到友情永遠不可能被剝奪的地方——家。他想回家,但那女人縈繫於心,就是他想改變其夢境的那個女人,他侮辱她,只是希望她令人瘋狂的美貌不再使他神魂顛倒,不想回家。
「不,」她說,「我在這兒等。」
「別一臉厭惡。我是文盲。」
這頓填不飽肚子的午餐是她有意準備的,她把那些食物隨手塞進一個漂亮的紫褐色海地編織籃,意在不讓他產生錯覺,以為這是一頓真正的野餐或者對她有多麼重要。但他們一下就吃個精光,而且還想要更多。大概正是這種慾望讓吉丁發問:「你想從生活中得到什麼?」這是個極普通的令人厭煩的問題,是藝術家們邊測量模特兒前額到下頜的距離邊問的那一種。對這樣一個問題,他顯然做過思考。「我的一毛錢硬幣,」他說,「就是一箇舊金山人在我洗凈一盆隆頭魚后給我的那枚。」他半坐半躺,用一隻臂肘撐著上半身,面對著她,背後是藍色的天空。「從那以後我賺到的錢都和那枚一毛錢硬幣不一樣,」他說,「那是世界上最好的錢,是我唯一有過的真正的錢。比我擲骰子一次贏的七百五十塊強多了。有錢的感覺是好,你明白我的意思,可是不如那一毛錢。想知道我是怎麼花掉它的嗎?五支香煙和一瓶汽水。」
「也許我們是在無中生有。」
「累的。什麼腳站上三十年也要發牢騷的。」
「那是絕對的。」
「你需要專業治療。」
「別慫恿她,夥計,」吉迪昂說,「她是個刻薄鬼,還是個睜眼瞎。你什麼都不能告訴她。他們就喜歡胡編亂造。」
「要鏡子做什麼用?」
「你為什麼會那麼說?你算是什麼人?人們都不這麼說話。沒人這麼說。你以為我們在哪兒,叢林里嗎?你為什麼要說,你不打算殺我呢?」
「你信不信我曾經靠這東西謀生?」他彈了一串和音,然後又彈了一串,之後是整個樂句,不過他的手指有些不聽話。他的手慢慢地離開琴鍵,他瞪眼瞧著手指。
「是不可能對錢動心。」
「噢,當然。你最後一次在埃羅是什麼時候?」
「因為我喜歡你的腳嗎?」
「我要是用他的鋼琴,泰山會在意嗎?」
「非常感謝,」兒子說,「你們肯不肯再幫我個忙?能不能讓我和你們一起在廚房吃飯?」
「真的?」
「沒有。沒打開。只是捧著盒子坐在那兒。他準是從地上撿起來的。」
「那些藏在島上的人怎麼樣了?他們被抓到了嗎?」
「我也這麼希望。要是沒油,就從船上弄點吧。我知道船上還有。」
自從一九七一年以來,兒子一直通過《時報》國際版、短波電台和其他水手的觀點來觀察美國。看似黏乎乎的。喧囂、紅火,卻黏黏乎乎。它的田地鬆軟吸水,它的人行道因為流淌著最出色的人的鮮血而變得滑溜溜的。只要有哪個人,無論男女,一做出什麼慷慨之舉或說出什麼大胆的話,外國報刊上就會出現給他送葬的照片。這讓他心生抵觸,讓他對無法目睹或切身感受的全部知識生疑。當他想到美國時,他想到的是那墨西哥人在湯姆大叔口中畫出的舌頭:他們畫的美國地圖就像塞滿了童屍、圍著一圈利齒的怪模怪樣的舌頭。兒子砸笛鯛魚頭的那天,那個墨西哥人笑眯眯地說著「美國人」,把那幅畫遞給了他,那是在監獄里畫好、保存在儲物箱里的。他們當時離阿根廷不遠,一上午都在船頭釣魚,他們迅速地把笛鯛拉起來,好像是它們跳上甲板一樣。只有兒子沒釣到。那個瑞典人和墨西哥人——他最親密的兩個船友——大聲嘲笑著他令人驚嘆的霉運。突然間,魚咬了鉤,他揮著魚鉤一掄,甩出一大圈閃亮的水泡。兩個朋友佩服地看著那魚撲騰著迎接死亡。但在兒子彎腰去摘魚鉤時,那條魚卻垂死一掙,在甲板上蹦起三英尺多高,甩打在他的臉上。墨西哥人和瑞典人笑得像孩子,兒子抓住魚尾,用膝頭壓著,揮拳猛擊魚頭,魚嘴一片血肉模糊,一顆眼珠跳著掠過甲板。瑞典人大呼小叫,墨西哥人卻突然沉默了,後來就給了他那幅畫,說:「美國人。純種的美國人。一點兒沒錯。」可能就是這樣。在任何時候,只要他氣憤地摔打一條要死的魚,只要他被一條笛鯛妄圖掌握自己生命的無恥宣言激怒,被它拒絕與他的魚鉤配合的舉動震驚,想讓它屈從於他的享樂,他可能就成了「純種的美國人」,於是他該回家了。不是回到那片黏稠、猩紅的土地上,而是回到那片土地上他的家裡。那個與世隔絕的家園住著身穿雪白衣裙的健壯的黑女人,始終是乾燥、蔥綠和安靜的。
「嬰兒奶粉!」特蕾絲說,用拳頭猛砸了一下桌子,「怎麼喂嬰兒那種叫嬰兒奶粉的東西呢。聽著就像是謀殺和壞名聲。可我的奶水照樣有,到今天還有。」
「我不知道。我猜是泥,可是我陷在裏面時又覺得像是膠。但又不像膠那樣容易弄掉。它會變干,還很黏。」
「是嗎?」
「黑人的房子。沒有白人。埃羅沒有白人。」
「柴爾茲先生,」兒子輕聲但清晰地說,「你也不必為我操心。」
他們到碼頭邊停好車后,她拿著速寫本和一盒鉛筆跳下車。他提著飯籃跟著她,因為她在帶路——在壓得結實的沙灘上印下淺淺的腳印。他們走了大約半英里,來到一處海灣,那裡有乾淨的沙灘,還有一株菠蘿。他們坐下來,她脫掉了帆布鞋。他們吃掉了那頓隨意拼湊、匆忙打包的午餐,直到這時她似乎才意識到他的存在,還僅僅是因為她打開了速寫本,擺弄著木質鉛筆盒。這時她用專心而又遙遠的目光端詳著他,隨口問了他一個問題,他回答時說的是:「我的一毛錢硬幣。就是這個。我的一毛錢硬幣。」太陽曬不到他們,蚊蟲也被一罐點燃的商用驅蚊劑熏跑了。橄欖、法國麵包、切不動的乳酪、火腿片、黑莓醬和葡萄酒下肚之後,他們倆倒像開始吃時一樣餓了。
「我早該想到了,那就是你所能想到的用生命去做的一切嗎?殺一個女人?她是黑人嗎?」
「噓……」
「幹嗎?」
「我一點不奇怪。」
「另一間卧室。」
他們起身準備走,阿爾瑪·埃斯特一下蹦了起來。她站在門邊,伸出一隻手。兒子停住腳步,沖她笑笑。
「因為你並不傻,因為斯特利特先生一點也不了解你,一點也不在乎你。白人拿黑人耍著玩。這讓他開心,就是這麼回事,所以才請你吃晚飯。這事對別人有什麼影響他一點都不在乎。你以為他在乎他太太嗎?在乎你嚇壞了他太太嗎?要是能讓他開心,他會把她交給你的!」
「要再露出一點,」他催促著她,「來。」
「好吧。我錯了。可我說那話並不是為了表示,『也許我能,可我不會的』,我這麼說是為了讓你不認為我要或者……我不是一個殺人犯。只有那麼一次,我一時氣昏了頭。我只是不想看著你那樣把腿疊進去。我想讓你放鬆,像你原先那樣。你剛才很活潑,還用手搔腳踝。」
「黑鬼。」
「好的。『你做了什麼才不得不逃離埃羅,糖?跑得這麼快,糖,都沒法參加給了你原先那一毛錢硬幣的人的葬禮了。』」
「你回家用不著簽證的。你是美國公民,對吧?」
「我不信。」
「我也想向你丈夫道歉。他在這兒嗎?」
「你認識他這麼些年,你這麼想?」她問他。
「好吧。」他說,她也真像是……像是能夠照顧自己。他並不知道,在他彈琴的時候,她始終緊緊抓住那些銀爪黑狗的繩子。因為比起前一天他的醜樣子,她更害怕他好看的模樣。她看著他說著「再見」向外走,心想,在這地方兩個月沒見到什麼男人,連水耗子看著都漂亮了。不可否認的事實是,她看著他這張臉,還要保持聲色俱厲,非得集中精力不可。空地、山巒、無樹平原——這一切全都在他的額頭和眼睛里。她想,過多的藝術史課程已經使她感受力變差,頭腦變得簡單了。她看到了平面和角度,卻忽視了性格。如同那個穿黃色衣裙的幻象——她早就該知道那婆娘是那種會沖人吐唾沫的人,而如今,這個眼睛里有無樹平原的男人又使她忘記了原先的侮辱。她想勾出他的速寫然後便不再去想,但當她想到要儘力畫好那片空地,抓住他鷹鉤鼻的特點時,她對自己感到厭煩。他下巴上有凹槽嗎?吉丁閉上眼睛想看清楚,卻記不起了。她離開房間,疾步爬上樓梯。聖誕節很快就會過去的。她已經照她答應瑪格麗特的那樣給法國航空公司打了電話,但她另給自己預訂了一張十二月二十八號的機票,以備不時之需。萬一呢。這次越冬假期反正會過去的。她一事無成,在這兒比在任何地方都無所事事。在巴黎至少有工作,有激|情。她想她最好去紐約做這件事,然後回巴黎,見瑞克。她覺得,做點自己的小生意這念頭有點不著邊際。瓦萊里安會借給她錢,這一點她知道,但那也只是個權宜之計。二十五歲是個愚蠢的年齡,早過了做孩子氣的夢的年齡,但離安定下來又有點遠。每個角落都有可能性,但同時也是死胡同。工作嗎?做什麼?結婚嗎?在工作的同時結婚?在哪兒?跟誰?我拿這個學位又能幹嗎?我當真想當模特兒嗎?那一點都不像她原先設想的那樣:穿著輕柔漂亮的服裝,露出輕柔漂亮的笑容。那是像刀子一樣堅硬的,自始至終大家都皺著眉尖叫個不停,她若是想繪一幅弱肉強食的叢林場景,就會用上那些買衣服的人的面孔。她已經厭倦了,身心俱疲,比那隻水耗子強不到哪兒去。她一直這樣叫他。水耗子。西德尼叫他沼澤黑鬼。他到底是怎麼說他的名字來著?即使她記住了,又能不伸手抓住那牽狗的皮帶就把他的名字叫出口嗎?
他沿著碼頭走著,經過四十英尺的沙地,路過一個油泵樣子的東西的影子,來到那輛吉普開走的路上。他一直沿公路走著,希望不會遇到任何人,因為他丟了鞋,不願從路邊茂密雜亂的灌木叢中穿過。他每走一步,成群的蚊蟲都圍著他轉,透過他的襯衫叮咬他的後頸。多年來對地雷的恐懼嚇得他一身冷汗——直叫他不敢邁步,只得多次提醒自己,這是加勒比地區——樹叢中沒有漂亮的小矮人,路上也沒有跳雷。
「噢,我是有意的,但我本來沒想的。我是有意動手殺人,但我沒想殺死。我做得過火了。」
「唉,吉德,他之前可是在我的壁櫃里。」
「那又是什麼?」
「你可能會在他們和你自己的雙重懲罰中完蛋。」
「不是嗎?」
「可我已經說過對不起了。你猜得出我為什麼要那樣做,對吧?你那麼乾淨地站在那麼漂亮的房間里,而我卻那麼臟。我感到有點慚愧,就發瘋地想把你也弄髒。就是這麼回事,我道歉。」
「你去過費城嗎?」她放下畫板和鉛筆,搓著手指。
在那八年無家可歸的歲月中,他投身於無身份者的地下大軍。雖說世界上像他這樣的人要多於學生和士兵,但與學生和士兵不同,他們是不會被計算的。這是一支國際軍團,成員有臨時工、打手、賭徒、路邊小販、移民、運送危險品的貨船上無執照的水手、鐘點工、全職舞男和路邊樂師。他們有別於其他男人之處(除去他們畏懼社會安全卡和身份證之外)在於他們拒絕認為活著就要工作,也不會在任何地方久留。有些人是哈克貝利·費恩,有些是黑鬼吉姆。其餘的則是凱列、斯塔格里斯和約翰·亨利。他們不遵守法律,四處流浪,在外地報紙上閱讀自己家鄉的消息。read•99csw.com
「要可能。要動心。」
「夥計,」兒子說,「噢,夥計。」他說話時充滿熱情,但他在聲音中也加了點到此為止的意思。他不想她被吉迪昂那口白牙嚼過去。不想讓她存在於吉迪昂的腦海中和眼睛里。想到吉迪昂可能看見她,他就覺得心煩意亂。
「好啊,早晨好,威利。睡得可好?」
「我沒有緊張,」她回答說,「我從來不緊張。我當時是氣瘋了。」
兒子吸著吉迪昂的香煙,把剩下的朗姆酒倒進他的咖啡里。他伸開兩腿,讓自己有一種和家人圍坐爐邊的感覺,舒坦且不必擺姿勢,說話也不用拿腔拿調。難嚼的山羊肉、熏魚、澆了辣味醬汁的米飯進了他的肚子。這些東西全都盛在一個盤子里,他深知這頓美餐花費了他們多少錢:甜甜的厚餅乾,聽裝牛奶,尤其是朗姆酒。他裸|露的頭顱和面頰容易受傷,但主人用他們的崇敬給了他一層保護。阿爾瑪·埃斯特已經脫下了她那條短短的粉色連衣裙,換上了她最好的衣服——一套校服——但兒子馬上就知道,她已經有好久沒交過學費了。那身校服已經磨損,上面還粘著泥土。他能夠感到她的陣陣慾望掠過他,多年來他還是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個穿著考究的人。特蕾絲催他吃一隻大蕉和油炸的鱷梨,隨後便湊近燈光下的他,她那雙昏花的老眼喜氣洋洋,問他:「是真的嗎?美國女人把手伸進子宮,用指甲掐死胎兒?」
「說定了!」那人說,「我對植物可是很內行的。它們像女人一樣,你得不時地往上捋順一下,讓她們舉止端莊,像她們應該的那樣。」他捋完那盆圓形花木的嫩枝,先是對自己,然後對瓦萊里安笑了。「你聽過那個三色妓|女升天的故事嗎?」
昨天夜裡他對吉德絮絮叨叨。他為什麼要把他流亡到加勒比這件事歸咎於瑪格麗特和邁克爾之間的關係呢,連他自己都想不出來。事實是,他在自己的城市裡已經成了一個陌生人,所以選擇在六十五歲(或接近那個歲數)退休時離開那裡,以避免看著以往的歲月離他而去。已為人熟悉的大街和便道,他一無所知;經營店鋪的老闆他不認識;購買住宅的機靈夫婦要麼把家裝修得十分新潮,要麼就把它做舊成只存在於他們頭腦中的模樣。他們把過時的灌木砍掉,改成甲板和院子;他們封掉寬敞的前廊,把原本小巧、隱蔽而親切的窗戶擴大。這些新來的人讓住房從街道上後退,以強化住所的私密性,卻讓生活充分地社交化,而且談起品酒來如同議論一種神學而非飲料。一天天變老帶來的無窮無盡的問題並不在於他發生了什麼變化,而是環境發生了什麼變化。這種局面他之所以能容忍至今,只是因為還有像他一樣的人來分享這種認識。但是比他要年輕二十二歲而且來自另一個地方的妻子,對他故鄉城市的原貌沒有記憶,而他的朋友都已辭世或是垂暮待斃。在他的心中,他仍是那個三十九歲的坦普爾大學畢業生,還在那家糖果廠工作,並準備從叔父們那裡接手掌管公司;他還是那個娶了高中選美皇后的新郎,他下定決心愛她,以便向他的第一任妻子證明——那個不可愛的悍婦,至今仍不可愛——他是能夠愛人的。她在他退休的前一年死在了南卡羅來納州——離婚後她就到那兒和她的姐妹同住了。他聽到這消息時,她已經入土了。他就從那時開始思念她——太可怕了——等他在加勒比定居之後,她一定也思念他了,因為她開始像一個熱烈的情婦那樣定期到花房來拜訪他。真有趣。他記不得她的眼睛了,但當她來到這裏,圍著他的椅子轉悠,滑過他的種子苗床時,他立即就認出了她。在婚後九年的生活中,她曾墮過兩次胎,她來此拜訪他時想談的就是,她至少有那個遠見,現在才這麼輕鬆。他指望她有別的感受。你會認為,在死亡中,在另一個世界,她應該有別的感受。要不就什麼都沒有。
「可是……」
她沒有回答。
兒子點點頭。「謝謝。」
「你不能原諒我嗎?」他問。
兒子也笑了,笑罷問道:「說真的,有誰看到過他們嗎?」
她如牝鹿般飛快地轉過頭來。她的眼睛因為決定不了該被什麼激怒而大睜著:被許諾還是被坦白。
「吉丁沒權利請你來這兒,只有我有。現在讓我告訴你一些事。如果這是我的宅子,你的腦袋會吃一顆子彈。就在那兒。」他指著兒子眉間的一處地方,「你知道這不是我的宅子,因為你還能直直地站著。可是這裡是我的。」他用一根手指指著地板。
他隨後就走了,吉丁在籃子里翻著,想看看那頓糟糕的午餐還剩下什麼。沒有。一點都沒有。她在太陽下坐了一會兒,太陽真可恨,在最不需要時卻穿戴整齊地露面了。所幸這裏沒有蚊蟲,只有一種叢林特有的腐敗味。她一直等到太陽在她頭上烤出了洞。她沒戴錶,但估摸二十分鐘已經過了。只要再等二十分鐘就好。隨後她決定在路左邊的樹下找一處陰涼的地方,也顧不得那種令人不快的氣味了。這裡是騎士島上醜陋的地方——她每次開車經過這裏都會轉開眼睛。這裏的靜謐是沉重的,而且其中有一種心照不宣的東西。她和兒子談話時繃緊的神經,她腳心上的他的食指,以及後來她的那些蠢念頭。一旦他們回到一切都很熟悉的吉普車裡,她就變得相當鎮定,可震顫並未在腹間消逝,而且需要宣誓當修女的決心才能抑制。這種震顫完全不同於那天上午他從身後抱住她、壓著她時由恐懼引發的憤怒。一點都不像。但是他如今已經洗過澡、理過發了,寬容柔情的目光和森林般的嗓音十分漂亮。他的微笑總是突如其來,如同一陣旋風吹過他臉上的草原。有時是頑皮的,有時則不是。有時會使她抓住韁繩。她拿上速寫本和一根炭條向樹叢走去,又一次希望她的指尖上有真正的才華。她熱愛繪畫,若是畫得不好,未免有失公平。不過所幸她還有自知之明,懂得才華和平庸之間的差距,因此她便將那種直覺投入對藝術史的鑽研——這條路她沒有走錯。
「黑人市長?」
「噢,那些,白人做那些事。」
他透過窗戶看到地上有一個男人的背影,那人正彎著腰乾著切割挖刨的雜活。他曾經看到那個黑人在房前屋後進進出出。他盯著那人的背影。她叫他雜工。那便是雜工的背影。他了解背影,研究過它們,因為它們能揭示一切。不是眼睛,不是手,也不是嘴,而是後背,因為後背就簡單地擺在那裡,沒有受到保護,也沒法弄虛作假,如同這個雜工的後背,如熏制廠的吊床般伸展,可供流浪工過夜。這樣一個後背是上帝創造水以來每處潰瘍的痛楚、每根頸神經的刺痛、每次牙痛、每列錯過的返鄉火車、空蕩蕩的郵筒、關閉的汽車站、「請勿打擾」和「此座有人」標誌牌的棲息之所。他瞧著那老人脊柱的彎度,莫名其妙地熱淚盈眶。那些未落下的淚珠使他吃驚,因為他清楚地知道,他的心所傾向的區域——那是他了如指掌的地方。不是有白門的黃房子的街道,而是小男孩在他們自己的陽光下穿著復活節的白色短褲打網球的寬闊草地。那太陽的唯一目的就是照亮他們的路,把他們的頭髮照得金黃,並且映出他們復活節的白色短褲的完美。他先前曾經上百次琢磨過那一場景,但它從未讓人落淚。但此刻他看著雜工跪在地上刨一棵小樹的樹根,而他自己卻潔凈如新,從髮根到趾縫都乾乾淨淨,眼看著從身上衝下的污垢旋轉著流進下水口,而後便從腰到大腿裹著一條復活節的白色浴巾站在那裡——自從他逃離家鄉以來,這還是第一次熱淚盈眶。彷彿有些東西正在離他而去,而他所能見到的僅僅是它的後背。
這時他才微微一笑。「太大了,」他說,「對我更是大得出奇。我覺得那不是我該待的地方。」
「好,先生。我從沒睡過這麼好的覺。你的名字真叫瓦萊里安嗎?」
「是啊,你自己懲罰了自己。」
「不那麼熱吧?」
「他是霉運,吉德。真的。我可算知道了。」
「你媽媽在哪裡?」
「是的。」兒子說。
吉丁從鋼琴邊走開,看向玻璃拉門外面。「今天上午他在擺弄你幫著開的花。」
「也許我還不想擺脫呢。」
「噢,親愛的。是你放它們進來的,我的殺蟲藥又用光了。」瓦萊里安站起身,「那邊,那個罐子。把門檻噴一下。不會太管用,但一時還能起點作用,再把細布門帘塞緊點。」
昂丁沒有回答。
天啊。吉丁小心翼翼地翻身,以保護她那一碰就疼的雙腿。我竟然和她搶著要被強|奸!她覺得這地方要把她逼瘋了,讓她像個傻瓜。經過鑒定的。
「我要是想要我自己會弄的。以後吧。」
「瓦萊里安是例外,」吉丁說,「他可給瓦萊里安帶來了好運。」
「是啊。你把腿收到裙子里,像是害怕我。你不用把腿收起來的。我是說……」
「放到門外。螞蟻不會靠近鏡子的。」
「吉德。他在我的壁櫃里。當時正把我的紀念品盒子放在膝頭。」
「別犯傻。你要是兩個月前看到她就好了。你現在看到的是讓太陽晒黑了的。白妞的黑和天生的黑不一樣。她們得自願曬,多數人還不願意呢。當心她們放下的東西。」
「我不知道。」
「你信他的話嗎?」
「好吧。他們做什麼工作?」
「你算個農民嗎?」
「他是霉運,吉德。真的。無論什麼時候,誰一走近他准得倒霉。」
吉丁的目光隨著她的炭筆移動。「懶。真夠懶的。我從未想過我會聽見一個黑人承認這個。」她用拇指擦著線條,皺起了眉。
「那邊。那些樹後邊。」
「一個男人愛你的腳,你卻把他拒之門外?」
「沒有,」瓦萊里安說,「告訴我吧。」那人講了起來,還真是個不錯的笑話,有趣極了。當吉丁跑到花房外面想弄清裏面的聲音是誰在殺誰時,她聽到的是合著樂隊節拍的笑聲。
「我不知道。」
「我可不知道。叫什麼來著?」
「你說過他們在花房裡大笑?」
他從北邊接近那棟住宅,走下礫石車道,走上草地,草踩在他腳下濕軟得像是絲綢。他透過第一個窗戶向里窺視,沒看到那兩個女人(他本來也沒有跟著她們),只看到一架鋼琴。雖說根本不能和泰勒小姐的相比,但總還是一架鋼琴。這讓他感到疲乏,軟弱又疲乏,彷彿他在七年之中游過七片大海,卻僅僅到達了他出發的地方:饑渴、赤腳,孑然一身。水,船上的鋪位和冰塊都不能擊退因看到鋼琴而產生的壓倒性的疲憊。他後退幾步,離開光亮和窗戶,退到依然在睡夢中喃喃自語的樹木的保護之下。他真想在他站立的地方、在神聖的天空和睡夢中的樹木下倒頭便睡,只有他身上從不入睡的那部分又對他講起一直告誡他的話:藏起來,找一處隱蔽之地。於是他聽從了從不眨眼或打哈欠的那部分自己,從宅子那裡走開,去找一處地方:一間茅屋、一座工具棚、一處隱身的灌木叢,什麼都成——結果找到一座涼亭。他鑽到那一圈條凳下,他在那裡可以安穩地睡覺。然而,睡眠並沒有到來。來到跟前、進入涼亭、飄過屏風的是那些男孩子,他以前常去泰勒小姐家時,他們笑話他,又欺負他,說他是來跟安德魯的小姨上床的,儘管他所做的只是彈琴,因為城裡除去非洲人美以美錫安會和好牧人浸信會神壇背後的那架鋼琴之外再沒有第二架了。兩個教會只有不足三百個信徒。德雷克、大兵和厄爾尼·保羅笑著指指點點。什麼感覺?她帶勁嗎?但是他照樣去了,因為是她讓他去的,況且別的都無所謂。過了一會兒,她說如果他肯為她除草,她會給他上一課。一年之後,德雷克、大兵和厄爾尼·保羅不再笑了;他們坐在泰勒小姐前廊的台階上聽著,等他出來。他彈琴的時候,齊安涅也去聽,在前門外等他。但那是後來的事了,謝天謝地,她沒有和德雷克、大兵和厄爾尼·保羅一起進入涼亭。他們實際上讓他整夜未眠,讓他覺得他們大概還在什麼地方活著。他們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畏懼:他的睾丸、眼睛、脊椎。他則一直害怕自己的雙手。整個戰爭期間,他想的都是坐在一處煙霧瀰漫的黑暗的小酒館中——那地方很小,只能擠下三十個人而不是一百個人—他就躲在鋼琴后,周圍有低音貝司、鼓和鋼管樂器保護著他——偶爾畫個「8」字,但多數時間都讓雙手輕柔而愉快地伸向人群。為做些改變,他的一雙手會做些好的、人道的事。在他失敗——既不光彩又無風度地被解僱——之後,他就做了,但做得極其拙劣,只有老闆的憐憫和對手的缺席讓他得以留在那裡,當齊安涅在家中睡著—守候時,他在夜裡彈著鋼琴。
他每晚都要花些時間與她在一起,漸漸了解了這棟宅子,在天快亮了、廚房裡快開始有人活動時他就會溜出去。現在他站在太陽地里,不得不承認他已經喜歡上這種生活方式了。這棟房子在某種程度上成了他自己的房子。他在夜間擁有它,還有一個睡美人做伴。他逐漸了解了住在這裏的人。逐漸忘記了他沒有跟著那兩個女人。他覺得他確實跟著她們來到這裏。只有此時此刻他才記起,他追隨的是鱷梨、口渴和鋼琴。而此時此地,他滿懷新生兒般的即興的計劃。
瑪格麗特跟著她。「先用肥皂搓。再用酒精擦。天啊,這是什麼東西?看著像瀝青。」
「我告訴你,他們在裡邊哈哈大笑!你在窗前喊我時,我正看著他們哪。」
吉丁停下腳步,轉過身。「啊哈。」
「那不是一碼事。我不願意受他們的懲罰。要懲罰,就由我自己來懲罰好了。」
「肯定有。要是你有些錢,你就可以請律師,一個好律師,他就可以幫你擺脫困境。你的想法就像個孩子。」
「是的。」
「可是我得操心。你是那種讓我不放心的人。你本來有工作,可你丟了。你說,你惹了些麻煩,所以你就跑了。你躲躲藏藏,過著秘密生活,地下生活,直到被抓住才浮出來。我了解你,可你不了解我。我是費城的黑人,真名實姓地寫在書里的。我們的人開過藥房,在學校教過書,當時你們還剛剛在臉上做記號來分辨彼此。要是你盼著賴在這兒不走,從這塊土地上榨油,要是你以為我會伺候你,門都沒有!他對你失去興趣的速度比你眨眼還快。你已經從這裏得到了你能得到的一切:一套西裝和幾雙新鞋。你腦子裡別再想別的了。」
「我想算了。你又沒拿什麼東西。不過我們得想個辦法給你弄些證件。現在就去吧。先弄些衣服穿。」瓦萊里安拿起滅蟻噴霧器,放到一株綠蔭濃郁的粗大植物的近旁。那株樹的葉子長得茁壯,中間是豎直的長枝。嫩枝上綴有未開的花|蕾。瓦萊里安仔細看著那株植物,皺起眉頭。
「別擔心,瑪格麗特,邁克爾就要到了。等著吧。」
「到現在足有三年了。開始時來來去去的。他們當初只按季節來。」
「誰?」
他依舊站著,現在低下頭看她,注意到她把兩條腿縮進了白布裙子下邊。他想,她害怕了。在一個小島上,遠離住宅的地方,與一個殺人犯在一起,她怕得要命。突然間,他喜歡上了這種感覺。他喜歡看她害怕。其中的愜意恰如一隻在暖氣管上取暖的貓,讓他在有安全感的同時狂躁起來。她一直眺望著地平線,兩腿始終縮在裙子下面。她是不是在擔心我會砍掉她的兩條腿,還是那下面有什麼東西,她唯恐我會取出來殺掉?這念頭使他又驚又喜,他單膝跪地,柔聲說:「我不會殺你的。我愛你。」
「吉德的?」
「螞蟻。」他說。
「我知道。別以為我自己不知道。」
「能辦什麼事?」
「西德尼!」昂丁皺起了眉頭。
「我不知道。這事讓我發瘋。也許我們得做點什麼。」
那人止住了笑。「實話?」他有點難堪地低頭看著磚砌的走道,「實話就是我弄錯了。我以為是另一間屋子。」
「好吧。我會的。咱們看吧。我需要一個合適的叫法。我知道。我來問你一個問題,一個我無論如何都要問的問題,最好的名字恰在其中。現在我就問了:『你為什麼不得不逃離埃羅,匆忙得沒法參加舊金山人的葬禮,嗯,嗯,菲爾?』這個不錯,是法語『兒子』的英語化讀法。」
「出了點事,」吉丁不等瑪格麗特把她盯視的目光從她的內衣轉向兒子就趕緊說,「九九藏書我散步時陷進沼澤了。」
「哈,你要是有意的,我根本連想都不願意想會是怎麼個情況。」
「那你的社會保險卡呢。那上邊也叫兒子嗎?」
他想,她氣得口不擇言。我又讓她厭惡了。確實,她看著他的眼神彷彿他是個腦袋水腫的侏儒。他覺得她是對的。我是瘋了。只要我一想說實話,效果總是適得其反,要麼就是愚蠢或者讓人害怕,而他那張赤|裸裸的無可奈何的面孔沒法掩飾。「不,等一等。我……我沒想嚇唬你。我是想安慰你。」
她們在各自的房間里待了整整一下午,而當她們下一次看到那陌生人時,他已經容光煥發,那副英俊模樣讓她們忘掉了全部的計劃。
「你在這兒躲躲藏藏已經好幾天了。你為什麼不去廚房要些東西吃呢?」
「是啊。」
「我們的,」瓦萊里安說,「我們的糖果公司生產的。」
「你想待在那兒,是不是,嗯?為那個白妞?」吉迪昂摸著下頜說。
「好吧。我放棄了。我本來只想告訴你我很抱歉,你再也不用緊張了。」
「別聽她的。她跟漁民一樣了解那些水域。她不喜歡美國人的小心眼。就因為他們有時候有點勢利眼。我和他們還合得來。他們說讓特蕾絲走,我就說好吧。可我把她又帶了去,告訴他們,這是個新來的女人。」
「打開了?」
「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些什麼。我整個人緊張透了。這地方已經讓我發瘋了,再加上他。你看你,跟他一塊兒出去,從車裡出來就掉進了泥坑。」
「格林。威廉·格林。」
「伸出一隻腳來吧。一隻就好。我當然更希望是兩隻,不過如果你願意,也可以只給我看一隻,雖說兩隻更好。兩隻腳才成雙。所以說,兩隻腳才能一起走。一隻只是……」他輕輕聳了聳肩,「一隻。單個。兩隻才好。我想兩隻腳都看。」
「我在海上來來去去的有八年了。全都完了。主要運的是乾貨。船沉了。」
「就是她。那個魔鬼。因為她,我簡直每星期要淹死兩次。不管天氣好壞,我到那地方之前都差不多快淹死了。」
瓦萊里安局促地一笑。
「咱們先看看瓦萊里安會不會打發他走。」
「沒錯。」
在夜風中,兵蟻不爬出洞穴,蜜蜂也不飛出來。濃雲在山後聚集,似乎要開始遊行。你幾乎能看到它們在堆積,可是在吊床上搖晃的這個人卻沒有注意。他躲在自己的孤獨之中,在風中搖擺,飄蕩。一個沒有接受過人類儀式的人:沒經過洗禮,沒經過割禮,沒有過青春儀式或正式的成人禮。沒結過婚也沒離過婚。他沒參加過葬禮,沒在教堂舉行過婚禮,也沒撫養過一男半女。沒有財產,沒有家,他尋求,但並不追隨。他上的學校沒有分數,所以他又怎麼知道是否及格了呢?他曾想沉溺於藍色的大海,下沉,下沉,然後再升起,從波濤中躍起,看到眼前是一個單調而堅強的表面,沉重又複雜的東西。他要圍住它,征服它,因為當時他知道了自己的力量。或許因為這個世界也知道了他的力量,便不認為他有能力。世界對他的力量的了解和對它的觀點間的衝突孤立了他,使他孑然一身。但他選擇了孤獨,且與其他孤獨者為伍——他恰恰是在別人早已投降服輸之際做了這一選擇,因為他從未想按他們的方式在這個世界上生活。那些儀式是有問題的。他想走另一條路。在世界上生存的另一種方式,圍著白浴巾站在那裡看著雜工——吉迪昂的背影時,他感到那種方式在脫離他。但他身上的某種東西鬆動了,像是輪盤賭中繞著盤轉的球,既靠自身的重量,也靠輪盤的力量,才能旋轉。
「不。你說不上來。而且他也不關心我們。他想的只是要人們照他說的去做。是啊,這裏可算是他的房子,可是我也住在這兒,而我不想在這兒看見你!」西德尼又轉過身來對著兒子,再一次指著他。
實際上他沒有任何計劃。他對那人感到好奇,但也沒有好奇到一定要如何的程度。他估摸他就是他自己所說的那樣一個人:一名跳船的水手,在宅院周圍轉悠,藏進瑪格麗特的壁櫃,主要是駭人而非威脅。他曾經盯視過那人的眼睛,並未感到恐懼。
「不是。那上邊叫威廉·格林。」
「走開吧,老婆子,誰想聽你那臟奶頭的事。到外邊去吧。」吉迪昂轟著她,她只好離開了桌子,但是沒有出屋。她不出聲之後,吉迪昂朝這棟房子揮了揮手臂,告訴兒子:「你隨便什麼時候來,這兒都歡迎你。」他的手臂指到了特蕾絲夜間睡覺的帆布床、阿爾瑪·埃斯特有時睡的地板和他睡覺的小卧室。
吉丁聽到她的描述,脖子上起了雞皮疙瘩。她主動用了「黑鬼」這個字眼——可沒說大猩猩。「我們都嚇壞了,瑪格麗特,」她心平氣和地說,「就算他是個白人,我們照樣會給嚇壞的。」
「兩樣,」她說,「男人和女人的東西長在同一個人的身上,是嗎?」
那天晚上大家很和氣。很放鬆。瓦萊里安破例講起了要是回到五十年代就沒什麼可笑的笑話。瑪格麗特東拉西扯,想給節日再添些額外的好玩意兒,最後還堅持說她要親自下廚準備聖誕節晚餐。一定要辦一箇舊式的聖誕節,這就要求家中的女人全繫上圍裙在廚房裡忙活,烤火雞,烘蘋果派。瓦萊里安該給領事打個電話。他們會有蘋果的,他們那兒總有美國貨。瓦萊里安說,她這一輩子都沒成功做出餅皮,他並不期望在聖誕節進行這樣的實驗。但瑪格麗特根本不聽。她欣喜若狂:邁克爾已經在路上了。瓦萊里安覺得她這次有點高興得手忙腳亂了——但她的興奮感染了他,他縱容了這種氣氛,不想煞風景。
「我想給你彈點什麼。」他把外套向琴蓋上一扔,坐到琴凳上。
「你害怕嗎?」
「他就是這麼說的。」
過了一會兒,他們都沉默了。特蕾絲喘著粗氣,兒子還以為她睡著了呢。他看不到她的眼睛,但阿爾瑪的眼睛在閃亮,還盯著他看。
「安慰我?」
「砍刀辮子?那廚娘?」
兒子嘆了口氣。他在兩天之內對六個人講了自己的事。他談及自己的話比這些年來說過的都多,他對每個人說了他必須說的一切實話。他從一開始就知道,西德尼是最難說服的。但他始終叫他柴爾茲先生,先生,接受那些指責他是個惡棍的姿態,最後還問他們,在他等候斯特利特先生為他弄到簽證和一些身份證明的時候,他們知不知道還有什麼地方可以讓他過夜。他說,需要的話,可以住在外邊。他想,只消再過一夜。他住在這裏的二樓並不覺得舒服。
「那是誰?」
「瑪格麗特,陷進去的是我,而不是你。而這是我的錯,不是他的。」吉丁自己都奇怪了,她居然替他說話,和瑪格麗特頂嘴。她覺得那種不信任,她和瑪格麗特玩過的那種無聊的遊戲,全都過去了。現在,瑪格麗特隨時都會伸出手來,說:「你的頭髮是怎麼做的?你的頭髮是怎麼做的?」就像全世界的白人女孩一樣,要不就跟她談起多庫斯——那個她直視過的黑人姑娘。但現在她的煩人之處又多了些東西。也許她該直截了當地說明白。他不想要你,瑪格麗特。他想要的是我。他瘋狂,他漂亮,他是黑人,他是窮光蛋,他漂亮,他殺過一個女人,但他不想要你。他想要我,我有指紋可以證明。不過她並沒有說任何這種話,她只說她現在想睡覺了。瑪格麗特走了,但她帶來的警醒卻留下了。吉丁上了床,發現在所有人中她最嫉妒的是瑪格麗特。只因為他在她的壁櫃里待過,她就以為他這一生唯一的目標就是勾引她。當然是她。一個白種女人無論多麼老,多麼皮鬆肉弛,多麼沒有女人味,相信吧,她會因為他選了瑪格麗特的壁櫃,因為他讓她相信他真想要她,而開槍打死他。
他沒有跟上那兩個女人。他連她們的模樣和目的地都不知道。他只是在島上唯一的道路上走了一小時,沒看到什麼引他留步的東西,也沒什麼看著可以讓他歇腳的地方。在那一小時中的某一時刻,他周圍升起了一團惡臭。不過蚊子倒是離開了他,他琢磨著這是來自泥地或沼澤的氣味,他印象中似乎經過了那麼一處地方。他從那團臭氣中走出時,看到面前聳立著一棟住宅,樓上樓下都亮著燈。他停住腳步,用一隻手撐在一棵樹上休息了片刻。這棟宅子看上去多麼冷漠多麼文明啊。經歷了在兩排夢囈的樹木間的路上獨自摸黑走得周身發熱之後,這棟宅子看著是多麼清涼、乾淨和文明啊。他心想,他們在裡邊喝著加了冰塊的水。他本該待在船上過夜的。但他已在船上待了這麼長時間,而陸地的氣味真是太好,太好了。「我還是回去的好,」他對自己說,「回到小船上去,那兒有冰箱、冰塊和鋪位。」他舔了舔嘴唇,感覺到了乾裂。他一隻手向樹上探出一兩英寸,準備用手指掠過一個有三個月身孕的青春期姑娘的一隻乳|房,一隻鼓脹欲裂的乳|房。他甩開手,回頭看了看,隨後便吐出一口氣,比起笑聲更像如釋重負。一顆鱷梨恰好垂到他的指尖上,就要碰到他的臉了。他分開葉子,把果子捋了下來。到手了,他想。那果子聞著像鱷梨,摸著也像。但可能不是。可能是阿開木果的一個變種,果肉可食但有毒。不,他想道,阿開木樹要大些,高些,而且果實也不會長得離樹榦這麼近。他探頭想看看顏色,可惜看不清。他決定不冒險,便又去看那住宅的燈光——家庭的光亮——在他面前如同一個安全港灣的探照燈光束。就在這時,一陣風,也許是樹本身,托起了樹葉,完全像片刻之前他所做的那樣,把葉子大大地分開。鱷梨向前擺動,碰到了他的面頰。他想,幹嗎不吃呢?用三個手指捏住那個懸挂著的果實,湊上去咬了一口。粗糙、苦澀的果皮下面的果肉雖然毫無味道,卻十分令人滿足,勾得他比原先更渴了。
「哈,我可一句話都沒承認這種事。」因為義憤,兒子的聲音有些粗啞。
吉迪昂聳聳肩。「美國是個壞地方,不能死在那兒。」他說。他不後悔。唯一讓他懊悔的是失業保險。那可真是件絕妙的好事。你得把它交給美國。他們知道怎麼賺錢,也知道怎麼花錢。他們是這世界上最大方的人。現在的法國人像沒出嫁的姑娘似的那麼手緊,可是美國人,哈哈。
「沒有,而且他們不能容忍有眼睛的人不經允許就看他們。要是他們知道你看到他們了,他們會怎麼樣就沒法說了。」
「那也不夠漂亮。殺,接下來就是死。絕對不帥。」
「不會的。他何必呢?瓦萊里安從領事那兒一得到消息,他立刻就會走。你怕什麼?」
「埃羅沒有棚屋。」
「我說過,你不會向砍刀辮子要東西的,所以我就在洗衣房給你留了吃的。你一直都沒到那兒去拿。」
「要是真開了,我就給你買一套嶄新的西裝;要是它們死了,我就叫西德尼把你趕下海。」
「我曾經吃過一種糖果,就叫瓦萊里安。」
「汽水呢?」
「他十四歲之後就沒來過這兒了。他要是能待在這兒,我就會喜歡這兒了。我會喜歡這兒的一切。他不會搗亂吧?」
「嗯,比埃羅要好。」
西德尼已經將東家的一些舊衣服給他放進客房,瓦萊里安還打發吉迪昂陪他去理髮,因為西德尼公然拒絕為他服務。瓦萊里安有些希望那人進了城就不再回來了,因為他給了他足夠的錢去買些更適合他穿的內衣和鞋子。就在那天晚上,瓦萊里安由滿腹心思、默不作聲的管家服侍著單獨就餐時,就在瑪格麗特在她的卧室里生著悶氣,而吉丁和昂丁在廚房吃飯時,別名叫兒子的格林先生同吉迪昂和特蕾絲一起乘著「法國價值」號在海上漂流。他們懷著鄉下人迎接遠方來客的自豪,帶著這個美國黑人像國王似的巡視城裡的街道。吉迪昂甚至讓他的一個朋友免費用計程車帶他們在城郊兜風,然後他們便一直走上山,來到「風地」,最後才抵達吉迪昂和特蕾絲,有時再加上阿爾瑪·埃斯特居住的粉紅色房子。
昂丁緊盯著他看。她坐在一把印花棉布搖椅里,在瀉鹽溶液里搓著兩腳。這間屋子和宅子里的其他房間的差別是顯而易見的。這裏的傢具都是二手貨,桌子上有划痕,枕頭很小,破布到處亂扔著,還有一股人身上的氣味。那氣味黏滯而持久,卻是封閉的。對外來者封閉。這裏從沒來過客人。屋裡沒有多餘的椅子,沒擺出茶具。只有西德尼和昂丁用的東西,而且利用得很徹底。一沓費城的《論壇報》整齊地碼放在咖啡桌上。門左邊放著穿舊了的拖鞋。幾幅照片中的婦女雙腿在腳踝處交叉,男人則站在藤椅背後,手指輕觸椅背。幾組人站在台階上。一張藍色的肖像中,一個男人蓄著神氣的八字鬍。一些早年的從頭到腳穿戴齊整的黑人,樣子像是有什麼正經事。
「我要和瓦萊里安把這事說清楚。他這麼做是要毀了我的聖誕節。邁克爾就要來了,他知道我願意為他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現在看看他是怎麼惹我生氣的。不把那個……那個……」
「一個女人。」
「她們和山上的騎士配對。」
「埃羅。」
「沒有市長,黑人、白人市長都沒有。」
「別笑。他們也在加油站工作,在龐西和薩塔菲爾德。他們還種些地。」
「你應該在你的鞋裡墊上香蕉葉子。比『爽健』足浴盆還管用。」
「我不想練呼吸,我們得做點什麼。我們不能全指望瓦萊里安。聽我說,咱們走,乘船進城,再飛到邁阿密。他不走,我們就不回來。噢,可是邁克爾!」她摸了摸頭髮,「我來給他打電話。他可以在邁阿密和我們會面,而如果瓦萊里安想明白了……」
「巴爾的摩。費城。巴黎。」
「你要是穿上我的一身西裝,他們會讓你當州長的。我會讓西德尼給你找點什麼穿的。不過,要是他把你的腦袋咬下來,千萬別驚訝。」
昂丁聽到他的孤兒身世,又搓起了雙腳。「你乾的是哪一行?」
「誰來管事呢?」
「我是認真的。」
「從來沒有。」
他馬上站了起來,這樣就不會產生誤會了,他走在她前面領路。這次是他開的車,吉丁則靜靜地坐在車裡,腦中一一過濾著她不會允許他和她做|愛的種種理由;那些無論有沒有指印、無論有沒有仰天大笑她都不可能將其列入考慮的理由。最重要的原因是他期望能跟她上床。她再怎麼努力,他似乎都不相信她沒有被他吸引。其次,這會讓納納丁和西德尼感到困擾。再次,他不是容易駕馭的人。事後,他事後會是什麼樣子呢?宣稱所有權嗎?用他的房間換她的嗎?如果她拒絕了,他會開著吉普衝進去嗎?他現在吹著口哨,邊開車邊從牙縫裡向外吹著口哨,就好像他已經做成了。畢竟,她已經在這兒待了整整兩個月而沒人陪伴了。吉丁嘆息一聲,翹起了下巴。再過十五分鐘,他們就要回到住處,她就能把這一切拋在腦後了,這時吉普車卻慢了下來,她簡直無法相信。他準是搞了什麼鬼;他以為她會傻乎乎地坐著任他為所欲為嗎?可這是真的。他把油門踩了又踩。沒有用。油表顯示沒油了。吉丁四下張望:兩旁是叢林的腐殖土,左側的樹木逼近道路。向前回家的上坡路要比回碼頭的土路更長。吉丁伸手從儲物屜中取出一把鑰匙。「這是碼頭油泵的鑰匙。」她說。
「你開車軋死了他們?」吉丁的上嘴唇厭惡地翹了上去。
「當然。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麼要娶那個瘋護士?拿到護照和一切。不過,聽我說,我在那邊不會露出我識字的樣子。他們給你的活兒太多了。吩咐你裝這個修那個。我裝成根本不識字的樣子。」
他看著吉丁。這時輪到她凝視大海了。「你殺的是誰?」她問。
「你不知道?」
「黑色的房子?」
「你在開玩笑。」
「等一等。」
「你挑吧。」
「是啊。以前充其量也只能勉強跟上鼓點。現在,」他把雙手一翻,抬頭看著她,臉上露出一絲淺笑,「要不我就只彈個旋律吧。」他奏出了一行。
特蕾絲得意地拍著胸口。
「掉進什麼里了?看著像油。」
「唉,當然不能穿著這身起床的衣服。」
昂丁舉起一隻手。「他是來道歉的,西德尼。」
「不要把你的爛事丟給我。留著告訴那些不那麼清楚的人。你知道我在說什麼,你住在樓上!」
「天啊。埃羅。」
「吉德,來吧。你得有幫手。這兒又沒別人。」
「你昨天和雜工一起出去了?」
他點點頭。「走到那兒大概得用二十分鐘,回來還得要二十分鐘。」
「我好久沒回去過了。」
「我痛恨殺人的人,」她說,「所有殺人的人。他們就像嬰兒。什麼都不懂,卻想讓大家理解他們,膽大包天,你說呢?」
「從不。我退伍之後就從來沒有過。我搞一點表演——我指的是夜間彈鋼琴。一切都算順順噹噹,直到我去了油田。我在薩塔菲爾德交了那個女朋友,來來往往有差不多三個月。後來有一天早晨,我回到家,卻……」
兩口子交換了一下眼色,西德尼說他得想一想。也許在廚房外面的院子里,他們可以擺些東西給他睡覺。
「這不可能。」
隨後她便迅速伸直兩腿,讓它們裸|露在空氣中。他看著那雙腿,並沒有去觸摸。她心潮起伏,從頭頂一直蔓延到在沙上翹起的足尖。他看著她的腿,悄聲說:「瞧https://read.99csw.com啊。」他俯身向前,想看個仔細。「我說過我不碰就不會碰。就是說,如果你反對的話。不過我得告訴你我多想碰一碰。就是那兒。」他指著她的足弓,「如果你不願意讓我碰,當然,我已經說過了,我就不碰。」
「你從佛羅里達哪兒來的?」
「你得不到我的腳。」
「我會當心的。」
當瑪格麗特躺在她精雕細刻的卧室中同飢餓、氣憤和恐懼抗爭時,瓦萊里安正在他的花房中從一扇玻璃窗向外張望,想象著不在眼前的場景:洗衣房中的老婦人正俯身在一塊搓板上,用一塊橙色的八角牌肥皂搓洗枕套。他清楚洗衣房中裝有一台洗衣機和一台烘乾機(他聽不到嗡嗡聲,花房中的音樂和空調機低沉的響聲蓋過了那種聲音,但他仍能看到從出氣管排出的蒸汽),但搓板、枕套和橙色肥皂仍是他最願意看到的主要部分:他在費城度過童年的住宅的後院;九月餘熱中飽脹的棕色繡球花。被一輛馬拉牛奶車撞倒的父親躺在床上,宅內已然一片哀傷。瓦萊里安來到後院的洗衣房,一個洗衣婦在那兒洗滌全家的衣物。她瘦削,牙齒脫落,模樣像一隻鳥。瓦萊里安有時去看她,或者確切地說,是在她的洗衣房那兒待著,提問題,聊天。她像只寵物似的,只乖乖地聽他說,既不評論也不命令。他第一次去的時候,她曾經用一種客套的口吻說——一個地位低下的成年人與一個有地位的孩子間漫無目的的閑扯——「你爸爸今天做什麼了?」他回答說,爸爸出門到大西洋城談生意去了。從那時起,她就用這種方式和他打招呼。他一來到洗衣房門口,她就會問:「你爸爸今天做什麼了?」而他則回答她,「他今天在工廠」或者「他今天在紐約」,談話就此開始。他覺得這樣的開場白令人開心,因為她和他父親從未彼此瞅過一眼。這個問題之後便是類似大人的談話,雙方都很認真。在她來洗衣服的一個星期三,他父親在昏迷中去世了。瓦萊里安被他母親和親戚轟了出來,大家都忙著喪事,沒人理睬他。那天下午他溜溜達達地來到洗衣房,那女人又問:「喂,你爸爸今天做什麼了?」瓦萊里安回答:「他今天死了。」好像第二天他就會變成別的樣子。那女人抬頭看著他,尷尬得一語不發,在這種停頓中,他忽然悟到發生了可怕的事,他父親在第二天和以後的日子里都依然不會復生。在模樣像鳥的黑女人看著他的一瞬間,他明白了什麼叫無限。從今往後的無數個日子里,他對她問題的回答都將是一樣的。「他今天死了。」每天都會是這樣。那個時間之桶太大、太深,是個無底洞,進入裡邊,他那雙孩童的腿會下沉,他的小手會亂晃。
「你住手。」她說。他不按了,但是食指仍然留在之前碰過的赤腳的腳心。直到她系好帆布鞋的鞋帶。
「我說,哈維,亨利,兒子,比利·格林,我們最好收拾一下,今天就到這兒吧。」
「你的腳怎麼了,柴爾茲太太?」
瓦萊里安轉動花盆,從不同角度看著它。「我不懂。它一直這樣含著苞,我不記得有多久了。不管我怎麼伺候都不開花。」
當天晚上,整個住宅都關起門來,為聖誕節忙碌著。在昂丁的廚房裡,兒子吃了很多她做的飯菜,她對他的態度柔和多了。西德尼不像他妻子那樣好客,但他無法質疑這人確實餓得夠嗆,而且舉止安詳又彬彬有禮,幾乎抹掉了那聲「嘿」留下的印象。到吃完飯、回憶起美國時,西德尼已經開始叫他兒子了。
特蕾絲被吻手的舉動提起了精神,就想多問問女人抓子宮的事,但吉迪昂大聲制止她。「她原來是個奶媽,」他告訴兒子,「靠給白人嬰兒餵奶來過日子。後來有了嬰兒奶粉,她差點沒餓死。只好靠捕魚為生了。」
「好吧,聽著,鄉下孩子,我嬸嬸和叔叔都氣壞了。你跟他們道歉去。他們姓柴爾茲。西德尼·柴爾茲和昂丁·柴爾茲。我已經把你留在我衛生間的睡衣褲扔到窗外了,以免他們看見。你不必向我道歉;我會照顧好自己的。但你得向他們道歉。」
「所以我才問。我就是在表示敬意。」
「說了。」
他們都嚇壞了,他想。只有那老人是例外。那老人知道,無論我出於什麼原因跳船,我肯定不是為了強|奸一個女人。他腦子裡沒有女人,不管這個念頭聽上去有多麼奇特,他的目標都不是她們。他甚至沒有仔細看她們。船進港之後,他躲在壁櫃里。她們的話音和她們走在甲板上的腳步聲一樣輕,最後他走出去看時,只瞥見兩個苗條女人的背影飄過探照燈光束,朝著一輛像是吉普的車走去。她們上了車,打開車燈和引擎(女人都是按照這種順序開動車子的),就開車走了。如此嬌小的女人居然能操縱一條那麼大的船,這讓他很開心。她們中的哪一個扔的纜索?又是誰跳上碼頭,拴穩船隻的呢?他根本就沒看清她們:只看到了一個人的左側和一隻手,當時那隻手正從甲板上撿起一個瓶子。此時,她們的苗條背影在走向吉普車的途中消失在黑暗中。他沒有跟上她們。他甚至不知道她們離去的方向。他一直等到海、魚和浪全都安靜下來,只剩下從島上傳來的聲音。他吃完芥末和大餅,喝光最後的瓶裝水時,先是看了看繁星密布的神聖的天空,吸了口水手往往發誓說他們熱愛的陸地的氣息,然後踏上岸。他身後的右側是法蘭西王后島上昏暗的燈光。他面前是一片黑沉沉的海岸。向前,在星空之下和暗灘之上,他能隱約看到襯托著天空的島上小山參差的輪廓。
「一個人?」
過了好久她才入睡。肥皂真管用。他一心要看的一雙小腳又乾乾淨淨了,又粉紅柔軟了,彷彿從來沒被觸摸過,也從來沒踩上地面。
「你打算回去?」吉迪昂問,「回島上去嗎?」
「你有毛病。」她說。
在卧室里,吉丁脫掉三角背心和短褲,踮著腳走進衛生間。
「結婚了嗎?」
「怎麼回事?」
「真的。」他說著,把一些滅蟻劑噴到腿上。他的晨衣的腰帶鬆開了,晨衣一下子敞開了。瓦萊里安看著他的生殖器和黝黑精瘦的大腿。「你可不能這樣在女士們面前走來走去。別穿這個了,去告訴西德尼給你些衣服。告訴他是我說的。」
「來啊,」他說,「給我看看。行嗎?」
「當然了。你不是有意的,對吧?」
「我殺了人。」
兒子跪下去,撫摸她的皮膚。那黑東西在一些地方閃閃發亮,而幹了的地方就像膠水。她用葉子擦了半天也沒有用。他搖了搖那桶汽油,滴了幾滴在她裙子上乾淨的地方,然後遞給她。她接過裙子,一聲不吭地繼續擦拭身體。他把汽油倒進油箱,他們等了一會兒,讓油流進油管,只是在引擎發動起來時,吉丁才冒險回頭瞥了一眼她剛剛陷進去的地方。她已經認不出和她共舞的那棵樹了。
「你不跟我去?」
「對。在鄉下他們都是零賣的。那就是我第一次在商店裡為自己花的錢。你信嗎?你要是能看到當年那個硬幣在我手裡的樣子就好了。閃閃發光呢。」
「為你,為你自己,你的未來。錢並不是四下里胡抓亂摸來的東西。錢是能辦事的。」
「是啊,夫人,可我,像個亡命徒。我跳了船,我不得不鋌而走險,而且我太餓了,腦子都不轉了。我在美國那兒也有點麻煩。你知道,我到這兒來,就是想辦法待一陣子。」
「特蕾絲小姐,我一輩子都愛你,我從心底里感激你。」兒子拿起她的手,吻著她的手指。特蕾絲尖叫一聲,咯咯笑了起來。
「喂,」她說,「我差一點就死了。那片爛泥都沒到我膝蓋了。別想讓我高興起來,這事一點不好笑!開你的車,好嗎,把我送到家,我好把這些髒東西從身上弄掉!」
「我沒法這樣說話。是個人都不會這麼說話。」
「嗯。」
那人抬頭看著他,晨衣垂在身體兩側。「你不打算把我交出去?」
「我搞不懂你。」
「靠這謀生,過不上好日子的。」她說。
「搖搖它,」那人說,「它們就是需要往上捋一捋。」說著便走到那圓形花木跟前,用拇指和中指使勁掐那些細枝,彷彿它們是不聽話的學生。
「不。我是說是的。我發現她——是那個樣子,可是我沒進屋。我轉身走了。我坐進車裡。我正準備把車開走,你知道,我把車倒迴路上,可是我走不了,不能把他們留在那兒,於是我掉轉車頭,開車穿過房子。」
「等一等,」他說,「我想和你說——抱歉。我為昨天的事向你道歉。」
「誰是誰?」
「你覺得,」她壓低聲音說,「你覺得你能幫我寄這個到美國去買個假髮嗎?我有照片。」她從校服的衣袋裡掏出一張摺疊著的圖片,在吉迪昂推開她以前,竭力想讓兒子看清。
「你有什麼話要對我或者我太太說,在別的地方說。別進這屋來。沒人請你來這兒。」
「好吧。你對你的行為抱歉;我對你的行為感到遺憾。咱們就把這事了結了。」她又一次轉過身去。
她這時朝他走來,把一隻臂肘支到鋼琴上,她的拇指指甲伸進嘴裏,按著下牙。「我猜瓦萊里安請你留下來過聖誕節了?」
「噢,他說他一直在東躲西藏。說他幾天前跳下船后一直在找吃的。還說他當時正設法從廚房弄出些東西,聽到了腳步聲,就跑上樓躲起來了。他顯然不知道他進的是什麼房間,只是等著有機會再出來。」
「你到底在幹什麼?」瓦萊里安伸手去抓那人的手。
她露出懷疑的表情。
「沒有,我只是把那地方碾平了。可是車爆炸了,床起了火。我們那間房子很小,簡直是個盒子,我開車穿過了卧室的牆。我把她從火里拽出來,但她沒能挺過去。之後他們抓住了我。」
「你本可以來要點兒,」昂丁說,「你本來該體體面面地到這門外,要些吃的。」
「就是用那枚硬幣買的,姑娘。硬幣。你知道我先前撿過錢的。在街上,有一次在河岸上撿到一枚二十五分的硬幣。那也算不錯吧,你知道。真痛快。可是,任什麼,任什麼也比不上洗隆頭魚的那一毛錢。從舊金山人手裡賺的那一毛錢。」他停下來等著她發表評論,不過她沒說話。她只是在速寫本後面忙著。「就在我離家之前,我聽說他在一次煤氣爆炸中給炸飛了。老舊金山人。」他咕噥著那個名字,「媽的。我在出城的路上聽說的,已經等不到葬禮了。他在天然氣田工作,給炸成了碎片。我離開城裡時哭得像個吃奶的孩子。他可不是什麼好人,我告訴你。他對他老婆像對一條狗,還在城裡亂搞女人。可是在他被炸死的時候,我還是哭了,我一個成年人。一定是因為那枚硬幣,我的意思是說,從那以後,再沒什麼錢對我來說有那麼大的意義了。我不只是為那個——為了錢才工作。我喜歡有錢,是啊,一時之間感覺是不錯,但錢是沒有魔法的。沒有隆頭魚。沒有舊金山人。無論如何,有價值的東西是買不來的。我指的是,沒有東西能和那五支切斯特菲爾德牌香煙加上那瓶『辣椒博士』汽水相比。老實說!」他向後一仰頭,朝天大笑。他是很漂亮的,就像這樣;就像這樣大笑:牙齒、嘴唇、鬍鬚都完美極了,完美得讓人怒氣全消。吉丁停下了。她畫不出他那張仰天大笑的面孔。「唉,無論如何,我猜這就是我想要的,我想要的一切了,就錢來說。一些又好又簡單又屬於自己的東西,你明白嗎?我那枚一毛錢硬幣。」
他身上滴著水邁出浴缸,四下里尋找著洗髮香波。他沒有找到什麼葯櫃,想放棄時,卻偶然碰到一面鏡子,背後是擺滿瓶子的架子,其中有好幾種在配方中吹噓含有胎盤成分的香波。他挑了一種,站在鏡前看著自己的頭髮。頭髮一層又一層,翅膀似的從他的頭上鋪開,比海豹皮更有生氣。這使他懷疑頭髮實際上是死去的細胞。無論在什麼情況下,黑人的頭髮總是鮮活的。即使不去梳理也像葉簇,遠遠望去,絕不亞於一株落葉喬木的樹冠。他完全清楚是什麼東西嚇著了她,讓她一時目瞪口呆。他仍能看到鏡中那雙貂般的黑眼睛大睜著的模樣。這時他把頭伸到噴頭下方,把頭髮淋濕,直到耳際和鬢角像去了毛的皮子。隨後他又是塗抹和沖洗,反覆幾次,直到他的頭髮像新電線一樣既富彈性又有光澤。頭髮幹了之後,他找到了一柄牙刷,便用力刷起牙來。他在漱口時注意到了血。血是從他那口完美牙齒的齒齦中滲出來的。他擰開一瓶標籤上印著法語說明的消毒液,漱了漱口。最後他用一條白浴巾圍在腰間。他注意到衛生間里還有一扇門,便像個以前就用慣了這裏的設備的人一樣把門打開。裏面是設在壁龕中的一間化妝室,一張小桌和被燈光圍繞著的鏡子。再往前是衣裙、鞋盒架、行李箱和一個窄窄的女內衣櫃,在一把小巧的椅子上放著短褲和白色網球帽。香水的氣味使他眩暈——從昨天晚上狼吞虎咽地吃掉那些冷的蛋奶酥和桃子以來,他還粒米未進。他拿起一件袍子,回到衛生間,解了小手。隨後他彎腰去撿堆在地上的濕漉漉的睡衣褲,但又改變了主意,隨它們攤在那裡,穿過卧室走了回去。從敞開的窗戶中吹進來的微風十分宜人,他迎風站住,向外面望去。
「你在美國有居民身份了嗎?」
「他們不知道?」
「她不是白妞,」兒子說,「只是膚色淺一點。」他不想再談論黑人的膚色了。
吉丁看著他,想弄清楚他是那個懂得盆栽花草的人還是那個開車衝進房子的人。
「我沒要求得到你的腳。我只要求看到。」
「拜託不要給我來那套超驗主義、梭羅的玩意兒。錢是……」
「你的家在哪兒?」
她終於眨了眨眼,指著他身後的架子。「把那塊肥皂遞給我。」她說。他照做了。「現在把包裝紙撕掉,站到這裏來。站近點。再近點。」他走到跟前,她便讓他往搭在搓板上的濕枕套上打肥皂。他把心都搓出來了,一直哭個不停,一個枕套又一個枕套,搓了又搓,直到他的指關節紅得像櫻桃,胳膊累得發麻。當他實在干不下去的時候,她拍拍他的頭,說有一天她會雇他的。後來喬治,就是西德尼之前的管家,發現了這件事(他早就奇怪,瓦萊里安的指關節怎麼會紅得像櫻桃),告訴他別到那兒去,因為那女人總喝得爛醉,他不能讓她利用他來干她的活。瓦萊里安讓他別多管閑事,但他們打發那女人走了,從此瓦萊里安再也不用說「他今天死了」,但他還是對自己這樣說,直到他那雙孩童的腿強勁到足以在那無底的深桶中涉過黑水。因此,在建造十字樹林時,儘管有許多不便,他仍堅持要蓋一處獨立的洗衣房,倒不是為了有些小島風情,而是為了那種回憶:當這個世界的焦點漸漸離他而去時,他一度做過些多麼艱難而重要的事情。現在又有了一個洗衣婦。當然和以前不一樣。沒有了八角牌洗衣皂,沒有了搖搖晃晃、閃閃發亮的搓板,但他喜歡從花房的窗戶看著那兒,知道那裡有個女人正安安靜靜地做些有用的事。在他自己的住宅因緊張和不解的難題而讓人深感棘手時,這倒是個可以讓他集中注意力並撫慰心靈的念頭。
「狠心,」他頭也不抬地說,「狠心,狠心的女士。」
「車子的。撞壞了一輛汽車,賠不起。沒上保險,沒錢。你知道的。」
「我該被嚇壞嗎?」吉丁問。
特蕾絲大喜過望,搖晃著腦袋,用她那不中用的老花眼對他左看右看。他們剛一上岸,她就讓島上她見到的每個黑人知道他們有一位客人,一位來自美國的遊客,他會在這裏過夜。她的自豪和口信傳遍了大街小巷,直抵山坡,當晚,每時每刻都有人探頭進門,鄰居們更是找了各種借口進屋。特蕾絲打發阿爾瑪·埃斯特飛跑到山下的市場去買一袋紅糖,她伸手到衣裙內吊在腿邊的口袋裡掏錢,要她買山羊肉和兩顆洋蔥。隨後,她一邊煮著又黑又濃的咖啡,一邊聽著男人們聊天,等著輪到她插話。吉迪昂在騎士島上會給她講故事,但在這兒的家裡,他不和她交談——他只顧自己說話,或者抽空和老夥伴聊天。只有在那島上為有錢的那家美國人幹活時,他才會哄她高興。此時在她的房子里,他們的談話是把她排除在外的。她也會有機會親口問那個美國人,美國女人用指甲掐死她們的嬰兒這種事是不是真的。她一直等到吉迪昂用從賣朗姆酒的人那裡借來的推子為他理完發。一直等到他那一頭閃亮的墨黑雲團般的頭髮落在地板上,落在裹住他脖頸和身前的床單上。一直等到吉迪昂吹噓完他在美國的經歷,吹噓完他娶的他上班的那家醫院里的護士,那個護士和所有美國女人的可惡之處。一直等到吉迪昂撒謊說他在那兒賺到了大錢,編造他從美國回來的原因。一直等到那個吃巧克力喝瓶裝水的陌生https://read.99csw•com人容光煥發,脖子撒了點小蘇打,阿爾瑪·埃斯特回來,羊肉在兩個爐眼的灶上煎炸。一直等到人們吃過飯,喝著加了糖的咖啡。一直等到他們打開朗姆酒,那個吃巧克力的人在初嘗之下像個少年一樣嗆得咳嗽。特蕾絲伺候著兩個男人用餐,但沒有和他們一起吃,而是站在輕便的爐灶旁燒她從地上掃起的頭髮,一邊小心燒著,一邊十分得體地多次瞥向那吃巧克力的人,向他表示她絕無惡意。等他們吃完,特蕾絲也習慣了客人講英語的節奏后,她就和他們一起坐到了桌邊。阿爾瑪·埃斯特則坐在窗邊的帆布床上。
「很久了。八年前。」
「在家,我猜。」
「哎喲喲。而你呢,據我揣測,準是那種從不看別的女孩一眼的忠誠男友嘍。」
「他說他游過來的。」
「我用的是另外一個名字。我的意思是,我不想讓人查出來。」
「我不會住口的。你不能坐在沙地上平白說出那種話。你想嚇唬我嗎?」
他在她面前稍稍偏右的硬沙地上坐了下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他放棄了。放棄試圖給她留下印象的努力。
「你簡直像個嬰兒。一個鄉下的大嬰兒。有人對你這麼說過嗎?」
「反正都一樣。」吉丁用手指挖著沙子,隨後又擦著手。
「你倒是告訴我,」他回答說,「你什麼時候看到他為她操心了?」
「他現在不在那兒了。怎麼了,瑪格麗特?你覺得他在打你的主意?」
「隆頭魚。對了。呃……我全身上下一文不值……」
「八年,嗯。你在八年裡都沒見過家人。現在恐怕連你母親都忘了你叫什麼了。」
她沒有回答,在幾下心跳的時間里他也沒再說什麼。然後他就做了。他把食指放在她腳心,就那樣放在那兒,放在那兒。
他點了點頭。
「是啊,」他又瞥了一眼身上的晨衣,笑了,「他們會讓我好好活著的。不知道你能不能借給我一套舊西裝,那樣我就可以像模像樣地去坐牢了。」
他站起身,優雅而迅速地擺脫那種困惑。他想,他們總是默認那是個男人。「咱們換一個話題吧。」他說。他的聲音很輕柔,在她看來還帶點傷感。他說話時眼睛遠眺著大海。她想,裝的。他在假裝懊悔,還以為我會對此印象深刻。
「來,」吉迪昂說道,「咱們去看看小夥子們。我領你看看這地方。天堂啊,小夥子。天堂啊。」
「好啦,這會兒你洗乾淨了,我倒容易相信你了。你原先那樣子可夠丑的。」
兒子離開,從起居室的鋼琴邊直接去了廚房,他發現那兒沒人,就又走到下面的另一間廚房,裏面還是沒人。他原路返回,注意到在分開兩間廚房的那段短台階的平台上有一道門。他輕敲一下,有個聲音答道「來了」,他推開了門。
「我也是。」
「噢,是那件事。他的花房裡沒有足夠的風。那花需要搖晃。」
「沒有,夥計,他們還在那兒,」吉迪昂說,「他們騎著那些馬滿山跑。他們學會了騎馬穿行於雨林之中而不撞上任何樹木,任何東西。他們互相比賽,還與塞德維沼澤中的女人睡覺,尋歡作樂。每逢暴風雨前,你都可以從這裏聽到他們匆忙離開的聲響。像打雷一樣。」他說著,爆發出一陣嘲弄的大笑。
「我希望是。那該有多好啊。我要親自下廚,我跟你說了嗎?」
「噢,別說了。住嘴吧。」
「天哪。」
「是她這麼想,」吉迪昂說,「不是我。我自己認為,瞎眼是因為二度梅毒。」
「噢。」那人說著,向花房四下看了一眼。體驗過戶外的炎熱,這屋裡突然的清涼讓人很舒心。這裏隨處可見的花盆與花盒裡長出的植物讓花房裡很是陰涼。「這裏真好看。」他說,仍然在微笑。
「如果我穿著泰山的西裝,」她說,「我就要顯示一點敬意。」
「老實說,」他說,「我無意嚇唬你。真的。我生活中可以缺少很多東西,可我不想看你在我面前收起腿,只是因為我沒有被按照法律投進監獄。很多人有的那種生活我都沒有,我失去的東西太多了。別再把你的腳也從我面前收回去。」
「是啊。」瓦萊里安無奈地聳了聳肩,還笑了笑。
他的腳是沒辦法了。厚厚的一層老繭呈扇形包著他的腳後跟和腳趾。他的手指甲很長,裏面全是污垢。他又搓又沖了兩次,覺得算是洗乾淨了。海綿擦身體的感覺真不錯。他以前從未用過海綿。他總是用雙手來洗澡。這時他又向掌中擠出一團浴液,揉進鬍鬚,用指甲盡量按摩著。他的鬍鬚攪成一團,揉搓起來還像雷電一樣噼啪作響。他仰起滿是浴液的臉,衝著水。水太大了。他關掉水,擦擦眼睛,來迴轉著噴頭,直到把水調成噴霧狀,不再沖得皮膚生疼。他又在臉上塗了浴液,然後把泡沫衝掉。他的嘴裏進了些浴液,讓他覺得像之前吃過的什麼叫不出名的美味東西。他噴了更多的水,把它吞了下去。那種味道不像水,倒像是奶。他用它漱了口,然後才按下按鈕,把水關掉。
他並沒有因她的造訪而吃驚;他知道是他自己招來的,就像他招來老朋友和兒時的玩伴一樣,如今的他們對他而言比近三十年內的印象更清晰,更美好。但他卻驚慌地看到—他沒有招過他——他自己唯一活著的兒子在昨天晚上來到了餐室。大概是對吉德描述他躲在洗碗池下那件事的結果吧。邁克爾昨晚似乎在對他微笑,但並不是他真人臉上的那種嘲笑,而是一種和解的笑容。瓦萊里安相信,這就是他邀請那黑人就座的原因之一,彷彿邁克爾在餐室中提前出現了。他從盛桃子的碗上抬頭,對他展露笑容,那既是洗碗池下兩歲的他的迷人微笑,也是三十歲的社會主義者的他的成熟微笑。桃子中的面孔強迫他不去關注瑪格麗特尖叫著跑進來的事,而只把它當作寵壞了的孩子發脾氣故意製造出的誇張場面,父子二人都將其理解為女性的痴呆症。自從瑪格麗特宣布邁克爾一定會來之後,邁克爾即使不在瓦萊里安的思緒中,也佔據了他的心。他無法對她說,他比她更盼望邁克爾來。無法說這一次在父子之間又會出現當年他把兒子從水池下拉出來的那種救贖感。因此,當那個黑人出現時,瓦萊里安已經與一隻熟透了的桃子達成了合謀,並且接受了它那含蓄的挑戰。於是他邀請那位不速之客喝上一杯。在印第安人保留地的邁克爾和水池下的邁克爾都感到驚喜交加。
「什麼?我們就是兩個女人。還有昂丁。我要不要到布羅頓家裡去,然後……」吉丁住了口,坐到瑪格麗特的床上,她搖了搖頭,「這有點太過分了。」
「它怎麼了?」那人問,「看來是生病了。」
「那就告訴我,教育我。他是誰?」
瓦萊里安的目光謹慎地從那人的頭髮掠到晨衣再到赤腳。那人咧嘴笑了。他低頭回望著瓦萊里安,說道:「我不是從窗戶進來的。」
「城裡姑娘。」
「不,你就是有毛病。」
「叫『糖』怎麼樣?『你為什麼不得不逃離埃羅,糖?』」
雜工緩緩地直起腰。他轉過身來面對住宅,在那一刻瞥了一眼長在院邊的樹。隨後他脫下帽子,用無名指和小指搔著頭,之後重新戴上了帽子。「謝謝,」兒子悄聲說,「再多看那熏制廠的吊床一秒鐘,我就會最終被帶到那兒了。」
「吉丁說我可以來看你。」他說。
「在,不過……」
兒子感到眩暈。廉價的朗姆酒再加上這個故事讓他的頭輕飄飄的。
吉丁向他走近了幾步。「我不必對你解釋任何事。」
兒子笑了起來。「對,」他說,「對。」
「我想知道你出生證明上的名字。」
大家都叫吉迪昂雜工,他聽著不痛快,彷彿他沒娘似的。「是的,夫人,」他說,「斯特利特先生讓我去的。我在那兒過了夜。我原想就在那兒待下去的,因為那裡是我要去的第一站。可我不想在和你們大家和解前就離開。這麼干我媽不會原諒我的。」
當吉丁穿著那雙金帶拖鞋嗒嗒地走出她的卧室的時候,那人坐到她的椅子上,又點燃一支香煙。他合著她四分之四拍的腳步聲,在小寫字檯上輕輕打著節拍。那椅子對他來說太小了,就像是小學教室里的椅子。儘管他吃船上供應的食品體重已經減輕了,但如今經過兩周的腸胃清理,他的身體已經像長跑運動員那樣消瘦了。他四下張望,發現她的房間看起來如此不舒服,感到很驚訝。和黎明時分他蹲在那裡看她睡覺、設想改變她夢境時房間的樣子全然不同。這房間當時看起來神秘而吸引人,此刻在正午的陽光下卻顯得十分脆弱——如同一個沒有了玩具娃娃的玩具屋——只有攤放在她床上的海豹皮大衣看著比活海豹更有生氣。他曾經看見過海豹在格陵蘭近海水域中如影子般游弋,在沙石海灘上如軟石頭般移動,但反倒沒有如今去掉內臟只剩皮毛的樣子生動:像羊羔、雛雞、金槍魚、兒童——他還曾經見過它們成堆成堆地死去。世上還沒有像它現在這樣子的東西,除了他親眼目睹過的熟睡中的滅門屠殺。
「慢慢來吧,反正你一站起來我就看得見了,但是我更喜歡你自己給我看。」
「告訴我實話,」瓦萊里安說,「別等你被你看到的弄昏了頭。你在我太太的卧室里是想幹什麼?」
「很好。」她說,還在向外走。
「不是開玩笑吧?用了糖果的名字?」
「也不必瘋。」
「不。只是個鄉下孩子罷了。」
「他是誰?你殺的那個男人?」
兒子吮了一口兌朗姆酒的咖啡,心裏想不通,既然這裡有很多活兒,吉迪昂為什麼卻一個也沒做。「你在那邊干多久了?」
「道歉。我無意嚇著大家。」兒子沒讓自己臉上露出笑容。
「好的,好的。」他說,滿面笑容,因為他喜歡她穿著內衣坐在他身邊。他喜歡得沒法嚴肅起來,直到他們開到宅子前面,坐在起居室前院里的瑪格麗特走過來看是誰來了。
「如果你想知道,不該。」
「我沒打算改變這個事實。我只想解釋一下。我惹了些麻煩,就離開了我的船。我不能只是敲敲門覺得萬事大吉。」
「斯特利特。瓦萊里安·斯特利特,」瓦萊里安說,「你說你叫什麼來著?」
「對,是個鎮子。」
「我們原先以為,你就是他們當中的一個呢。」特蕾絲說。
「埃羅?那到底是什麼地方?一個鎮子?」
特蕾絲說她不是那種人。那些睜眼瞎在四十歲左右就失去了視力,而她則是到了五十歲之後,而且她的視力只是在幾年前才變模糊的。
「當然。她當然是。她做了什麼?出軌了?」她說這話時居心不善。是哄騙。像是在說「拿走了你的糖果?」
他吃著土豆,喝著葡萄酒,他的安詳得到了回報:隨著一聲豪爽的「你好」,陌生人走了進來:他身上裹著一件女式晨衣,赤著兩腳,鍛鐵似的頭髮閃閃發亮。
「沒有。從來沒有。」
不相信瑪格麗特的神經質是容易的;他此前已見識過多次這樣的例子,認為不過是受虐與自戀的舊病複發。他相信對於有著非凡美貌的女人來說,這是常事。但在來不及反應的瞬間,他看到全家人站在那裡,每個人的臉上都充滿厭惡和恐懼,又表現著共同的勝利,共同期待著他的命令,事實上已經蓄勢待發,只等著他發出一個信號便去叫港口警察,從而讓他承認錯誤:沒有認真對待瑪格麗特。他不得不承認在關鍵時刻不夠果斷,承認他錯了,她對了,他的住宅早就被入侵了,當這個事實暴露時,他仍然既不知道也不相信,倒是西德尼有預見地拿起槍,搶先一步把闖入的人趕下樓去。當他看到瑪格麗特勝利的臉,吉德驚恐的臉,以及西德尼和昂丁看著那囚犯時和他一樣黑卻更神氣的臉,這些臉擊中了他,正如邁克爾用那種口吻說「資產階級」時所指的意思一樣,瓦萊里安原本一直以為那意思是乏味,現在他才覺得是虛假,但昨天晚上他認為是美國式作派。他曾用忠誠和正派一類警句激烈地在邁克爾面前為他的僕人們辯解,還喊叫說報界典型的漫不經心正在毀掉一個艱苦創業的民族的榮譽觀。他對吉德說的一番話出自他的信念:邁克爾是異國情調的承辦商,一個典型的人類學者,一個尋求他可以不冒風險、不必承受痛苦地熱愛的其他文化的文化孤兒。瓦萊里安憎恨那些文化,並非源自對少數民族或迥異文化的憎恨,而是由於他看到了人類學立場下的虛偽和欺詐。他告訴邁克爾,印第安人的問題在印第安人、他們的良知和他們自身的蠻勇之間。從猶太人聚居區到印第安人保留地,到講西班牙語的移民聚居區,到季節工農場,所有這些他熱愛的艱苦跋涉都是為了一群人;與他們相伴,邁克爾們可以為讓他們自己感到難堪的悲傷所取悅。不過在那一瞬間,他感受到的不僅是邁克爾敦促吉德要為她自己的民族做些什麼時的那種感受(不管這種指教有多愚蠢),還有更多的東西。義憤填膺的吉德、西德尼和昂丁那近乎輕蔑的失望,體現在保護並不屬於他們的財產和人格這件事上,而這是本屬於他們一員的一個黑人所引起的。隨著夜色的加深,瓦萊里安徹底地欣賞起他的邀請造成的他們的混亂。瑪格麗特從屋裡跑了出去——她受不了這種打擊。吉德對此的態度至少還算理智,而西德尼和昂丁在那個闖入者沒露出「被抓」的樣子時簡直垮了。他雙手高舉搭在腦後,走進屋來,沒有左顧右盼——沒有看吉德、昂丁或瑪格麗特,而是直盯著瓦萊里安,而且他的眼中既沒有疑問也沒有請求,更沒有任何威脅。當時瓦萊里安並不害怕,而且第二天中午當西德尼輕敲房門,送來他的郵件和烤土豆時,他也沒有害怕。瓦萊里安能夠感受到西德尼那種輕微的等待,他在期待或希望他的東家能把昨晚在腦中形成的決定向他做出一點暗示。瓦萊里安感到了對他的一絲同情,不過既然他無法告訴西德尼從桃子上抬眼向外看的面孔,他也就什麼也沒說。
「什麼都比不上埃羅。」
「天啊。我已經知道了:加油站、塵土、熱氣、狗、棚屋,店裡有放滿辣椒博士汽水的冰箱。」
「嘿,瓦萊里安放他進來了,就得把他弄走。我想他無論如何也會請他走的,不過你得和他談談,我也會談的。這樣就好了。你得安靜下來。咱們來做呼吸練習吧。冷靜一下。」
「那你幹嗎還要逃跑?你告訴昂丁你惹上了官司,趁保釋逃跑了。」
「我在早晨有太陽,而夜裡有月亮。」吉丁手握炭條在畫面上來回塗抹,頭還不停地搖著,像《翻斗車在裝卸》那首歌里唱的一樣。「呃——我全身上下一文不值,什麼都只有一點點——」
「沒有,我挺好的。」
「是糖果用了我的名字。我的名字是根據一位皇帝的名字起的。」
「你最好哪樣也別做,」她說,「我不想讓你愛我,你也別威脅我。別再威脅我了。」
老人聽出了他話里不想再談的意思,就把話頭轉向了認真的忠告。「她是你的第一個白妞嗎?」他問,「當心。讓她們不當白人是很難的。很難的,我告訴你。大多數都做不到。有些人試過,但大多數不成。」
「我的天,」瑪格麗特說,「你這小可憐。你大概嚇得要死。他當時在哪兒?」她衝著兒子的背影揚了揚下巴,他正把吉普開向宅子側面廚房邊的停車處。
「噢,我相信。」
兒子不由自主地笑起來:「那可不是懶惰。」
「菲爾不行。叫什麼都別叫菲爾。」
「我得回去了。」她說。
他又取了一支香煙,走到一張桌子跟前,看她剛動手包裝的禮物。他睡衣肩上有兩塊濕印。他繼續吸著煙,不再看那幾件禮物,走進了她的衛生間。他瞥見淋浴間有一個與廳那邊的衛生間中完全一樣的附屬裝置。不過她的淋浴間用帘子取代了滑門。閃光的、沉重的浴簾上滿是老式美女的照片。浴巾在另一側,還是濕的。水珠在浴缸和牆磚上閃亮。浴缸的一角是一瓶露得清浴液和一塊與她膚色相同的天然海綿。他拿起海綿,攥了一下。水從空眼中擠了出來。真粗心,他想。她應該把海綿擰乾,不然會爛掉的。海綿很大,他想不出她的小手怎麼握得住它。他又擰了一下海綿,這次用力較輕,因為他喜歡汁液給他的感覺。他解開睡衣扣子,用海綿擦著前胸和雙臂。然後把睡衣褲徹底脫掉,邁進了浴缸。
「我沒有威脅你。我說過我不會……不願……」
「對,請快一點。我可不想空著肚子吃安定藥片。」
「西德尼拿著槍在幾個房間里巡夜。我想現在怕是已經把他打死了。」
「他該知道你叫什麼吧?」
「我明白了。這九十個黑人做什麼呢?」
「你想幹嗎?」
「是你做的?」兒子對她微笑。
「我當真的。隨便什麼時候。那邊死氣沉沉的。也許你能在這兒找個工作。這裏活兒很多,你又年輕。」
「就算他辦不成,我也得走了。我只是不想惹你們生氣或擔心。我來這兒沒有惡意。」
「害怕。我沒有護照,我跟你說過。你打算把我交給警察嗎?」
他想,她在我的心裏,但我不在她的心裏。若是在她的心裏,會是什麼樣的呢?他想,明白的唯一途徑就是去探尋。於是,第二天上午,他就問read.99csw.com她是否願意和他一起去海邊吃午餐,她說:「沒問題,反正我也想在走以前去那兒寫生。」他驚喜之中倒一時窘住了,那個「走」在他身上激起漣漪,更加重了他的窘迫。她就要走了?到別處去?
「什麼麻煩?」
他再次低頭看著她,巴不得是一時的脾氣。像那樣簡單,或者像那樣可被原諒的事。但是他心裏清楚,八年來每逢他看著——在融化的海洋里,在職業介紹所里,在炮火下,在廉價住房的鋪位上,他總看得見先是嘴、繼而是眼睛的垂死之態。事情本來不該如此,在他還沒來得及對她的死感到懊悔時,他就為自己未能在她死時直視她的眼睛而感到慚愧。那是她該得的。是人人都該得的。在他們面對死亡時,應該有人看著、守著他們——尤其是殺人的人。但他卻沒有那份勇氣或憐憫,這讓他愧疚難當。
「別擔心。明天早晨就會開花了。」
「其實不是男人,只是個男孩。我聽說是十三歲。頭髮都燒光了,但是別的都沒事。他們指控我謀殺了兩個人。」
「你認為他不會傷害昂丁吧,嗯?好吧,我們開始吧。我們要做出要走的樣子,把理由告訴瓦萊里安。我們到城裡之後,可以直接叫警察。那孩子在這兒嗎?」瑪格麗特問。
兒子緩緩地駛上山坡,以減輕油耗。他不時扭頭看她,發現她不是那麼容易安慰的。他決定稍微逗逗她。
「我給你弄點吃的來。」
那人突然跳起來,在磚地上跺著腳。
她表示同意,就在座位中坐穩,交疊起雙腿。
「是的,先生。我以為我昨天嗅到了在後面燉生蚝的味道。天黑得早,我指的是有霧。他們把做熟的留在了廚房,我以為我能弄到一些,可是沒等我弄到,我就聽見他們回來了。我沒法從後門跑,就只好跑進另一扇門。那是一間餐室。我跑上樓,進了我看到的第一間屋子。我進去以後,看出那是一間卧室,不過我以為是被你們叫吉德的那個人的。我打算在那兒藏到能出來再說,可是後來我聽見有人進屋,就躲進了壁櫃里。她打開門,開燈照到我時,我和她都嚇了一跳。」
昂丁正在一個盆里泡腳。起初她以為是雜工。這島上只有他一個人這麼叫她。連近鄰家的菲律賓傭工都叫她昂丁。可門口這個臉颳得乾乾淨淨的人不是那雜工。
「現在已經死了。我們住在佛羅里達。只有我爸爸、我妹妹和我。不過我不知道他是不是還活著。」
他們乘上威利斯吉普,她來開車,兩個人幾乎一語不發。她坐在方向盤后,穿著一件製作精巧的泡泡紗三角背心和一件大擺裙——有錢人說那是農婦穿的,而農婦則說是婚禮上穿的,她的皮膚在復活節白色的棉布的襯托下濕潤閃亮——極其大胆誘人。
「為了什麼呢?」
「好吧,你就是。你就像是剛出生的。你的家人在哪裡?」
「我還以為你可能會看見一個呢。」
「我要走了,柴爾茲先生。他說他要幫我弄個簽證什麼的,這樣我就可以回家了。所以……」
「那個男人怎麼樣了?」
「你改變了坐姿。」
「噢,天啊,他簡直把我嚇瘋了。他那樣子就像一個大猩猩。」
「好吧,不過我在知道准信之前是不打算離開這房間的。」
吉迪昂開始就「到了五十歲」這句話逗弄她。他說,更可能是六十歲,她裝看不見太久了,連她自己都不記得是什麼時候開始瞎的了。
「是吉丁,」兒子開始說,「她建議……」
「我錯了,行嗎?我偷吃的,還開始在這裏轉悠。我被抓住了,對吧?我為餓肚子感到抱歉,我為犯傻感到抱歉,別的再沒有了。他清楚這一點。你的東家清楚,你為什麼不清楚?」
昂丁覺察到他正仔細端詳她的住所。
「你在說些什麼?」
「向外拉。」她曾經告訴過他。微溫的水一下子噴了他滿臉。他把按鈕向里一推,水就停了。他調整了一下噴頭,再一拉,水有力地噴到他胸前。過了一會兒,他注意到噴頭可以移動,就從長口上取下來,舉著噴頭,把水灑遍全身。他一直拿著那塊海綿。全身淋過水之後,他把噴頭掛好,拿起浴液,擠到海綿上。他輕輕擦著周身,然後用水沖洗。流進下水口的水是深色的——煤灰色。和日出前的大海的顏色一樣。
「錢和那些沒有任何關係。」
「他是怎麼到這兒的?」
「閉上你的嘴吧。」吉迪昂對她說,隨後便對兒子說,「她不光瞎,還變蠢了。」他向兒子解釋,他曾經給她講過,在美國醫院中工作是什麼樣的。談到過自由墮胎和血檢。刮宮手術。但特蕾絲自有一套與眾不同的理解問題的視角。無論他怎樣向她解釋血庫和角膜庫,她總是會曲解意思。他想,是「庫」這個詞把她搞糊塗了。確實如此。特蕾絲說,在美國,醫生把窮人的胃、眼珠、臍帶、長頭髮的後頸、血、精|子、心臟和手指取下,在塑料箱里冰凍,然後賣給富人。在美國,孩子和大人一樣跟狗在床上睡。在美國,婦女把孩子帶到公園的樹后賣給陌生人。在美國,電視機里的人全都赤身裸體,連教士都是婦女。在美國,為了一根金條,醫生能把你放進一台機器里,只消幾分鐘,就能把你從男人變成女人,或者從女人變成男人。在美國,看到人既有陰|莖又有乳|房也不算稀奇。
「你到底出什麼事了?」他跑到她跟前,把桶放到座位上。她沒有抬頭看他,只是擦著眼睛說:「我往那邊走了走,就掉進去了。」
「結過,夫人,可老婆也死了。就在她死的時候,我惹了車子的麻煩,在他們把我送去坐牢之前,我只能離開佛羅里達。從那時起我就在碼頭上混。」
「那你為什麼還要殺人?」
他沒有跟上那兩個女人。他連她們的模樣都沒看清,只瞅見了她們苗條的背影。他朝那房子走去是想喝口水。想找到戶外的一個水龍頭、一口井、一個噴泉,隨便什麼,只要能消解蚊蟲、暑夜和青春期的鱷梨樹果實的果肉造成的口渴。
「我希望你是對的。我是說那泵里還有油。」
他匆匆地瞥了她一眼,彷彿她會讓他從看海這件主業上分心。「對不起,」他囁嚅著,「我沒那個意思。我沒在想自己。我想的是我殺的那個人。那才叫可憐。」
「他。威利。」
「別說了,」吉丁高聲叫道,「不用告訴我了。你發現她和別人在一起,就對她開了槍。」
「可他們住在龐西、費利斯、薩塔菲爾德——有一段路呢。」
「他氣壞了。昂丁很害怕,我想。」
「這是真的!」
「他知道。當然,他知道。」
「我已經告訴過你了,大家都叫我兒子。」
「沒有為什麼。理由是站不住腳的。我是說,那不是什麼正當的理由;那是一場誤會。」
「可今天已經二十二號了。沒時間了。還有西德尼和昂丁呢?」
「她早死了。是我爸爸把我們帶大的。」
「去吧,好嗎?我不會有事的。島上沒有我不認識的人。如果有人開車過來,我就讓他們捎你回來。」
「那兒就是沼澤女人住的地方,」他說,「你看到她們了嗎?」
「脾氣,脾氣,脾氣啊。」她哼道。
「那就是帳篷。拖車營地。」
「好吧,我不打擾你了。」他正轉身要走,西德尼剛好進來。他一看到是誰站在那兒和他太太說話,臉立刻皺得像閃電似的。
吉丁數到五十八次,也拽了五十八次,這時她的右膝擦到了一個硬東西,她勉強抬起腿,最終跪到那硬東西上,它好像是從她的樹夥伴身上長出來的。穩住之後她又抬起另一條腿,但粘了泥的鞋底卻在樹榦上找不到下一個立足點。她不得不輕晃著,把雙膝的內側當做槓桿。爬到足夠的高度后,她用一個猛勁轉到樹朝向道路的一側——那部分樹榦伸向了堅實的地面。她滑下來撲倒在地,當兒子渾身是汗地走上山來時,她正在小聲哭泣,用樹葉擦著她的腿和腳。折邊處呈黏糊糊的深色的白長裙掛在車門上。她只穿著三角背心和短襯褲。
「好啦,好啦。可是我不能叫你兒子。『嘿,兒子。過來,兒子。』讓我聽起來像個老奶奶。給我一個別的叫法。」
「五支香煙?」
兒子想,她說話的口氣就像一個單身女子,她在應門時想讓叫門的人覺得隔壁就有一個大塊頭的硬漢。
「好吧,那還有什麼?」
「住口。」
「是。」
特蕾絲不理會這種判斷。「是我讓他那樣放著窗戶不修的。這樣你才可以弄到食物。」特蕾絲說。
「柴爾茲先生,你得理解我。他讓我留下時我和大家一樣驚訝——」
「我不喜歡你做過的事,聽見沒有?所以別給我彈什麼曲子了。」
「到現在還不知道。他們根本不看她一眼。」
「下回吧,好嗎?抬起你的頭,別再為一無所有找借口了。連你那一毛錢也別提了。沒什麼浪漫的。那也不是自由。是愚昧。你認為你很超脫,超脫了金錢,超脫了激烈的競爭以及一切。但你不是,你只是沒有。貧窮是一座監獄。瞧瞧沒錢把你弄成了什麼樣子:逃跑,躲藏,偷竊,撒謊。」
「仁慈的上帝。他中什麼魔了?」
瓦萊里安、瑪格麗特和吉丁早些時候在餐室中一起吃了飯,西德尼正經地伺候著。瑪格麗特接了兩個電話,心情平靜了許多,她還隔著窗戶看到了那個曾躲在她壁櫃里的人,這景象給她的感受和吉丁現在明顯表現出來的一樣——那人是無害的。反正吉丁告訴她,他已經不睡在樓上了,也不和他們一起用餐了,邁克爾要是當時也在的話說不定會喜歡他。尤其在布里奇斯不來的情況下。旅遊社說票還沒被取走。她竭力想拽住她對瓦萊里安的絕望不放,但也無濟於事。他看到四株仙客來開了花,高興得要死,甚至想給螞蟻放下鏡子。整整一上午他都走來走去,拍著其他花草,尤其是他的小金橘樹,那是始終沒有開花結果的。他甚至草擬了一封給領事的信,詢問能否為他的一名當地僱工辦一份B級簽證。他還提到邁克爾的拜訪,好像他已經來了似的。
那棵幼樹嘆息一聲,搖擺著。女人們從樹冠上向下望著,不再低語。她們初看到她時,高興地以為她是個被送回到她們身邊的逃家的孩子。但細看之下卻瞧出了不同。這姑娘奮力想從她們身邊跑開。吊在樹上的女人們現在安靜了,卻又傲慢起來——她們對自己的價值、特殊的女性身份都很在意。她們深知世界上的第一個世界就是用她們神聖的財產建立的;她們深知自己就能把金字塔的石條粘在一起,把沖刷摩西圍欄的激流止住;深知她們堅定的一致、她們冰川的步調、她們永久的擁抱,而不理解為什麼這姑娘在下面絕望地掙扎著要獲得自由,不肯成為她們中的一員。
他不喜歡做長遠打算,但他覺得他得編個故事來告訴他們他是誰,叫什麼名字。噢,他隻身獨處了這麼久,躲藏、逃亡了這麼久。在八年之中他登記過七個身份,以前還有些沒登記過的,所以他幾乎想不起他原本的真名實姓了。實際上,他最真實的名字從未在任何社會安全卡、工會權益卡和失業證明上出現過,而所有知道或記得他的真實姓名並能將其同他本人聯繫在一起的人很可能都已經不在人世。兒子。這就是用來稱呼真正的他的名字。他從不對這個「他」撒謊,在夜間珍藏著「他」,而且不想「他」死去。其餘的「他」就像他說出的話——都是即興杜撰的,是為保護「兒子」不受傷害,至少也是為確保其真實存在的安全。
西德尼又一次打斷了他的話:「你已經在這裏偷偷摸摸轉了好幾天了,一身西裝和理了發改變不了這個事實。」
「那你就自己去問他吧。」她回答說,轉身要走。午飯後她一直坐在起居室,等候瑪格麗特,後來他走進來,站到了鋼琴邊。看到他這副模樣,她覺得眼前一亮,心裏也不那麼緊張了,但他在她卧室里的行為在她頭腦中先入為主,揮之不去。
「後座下面有一個五升的桶。用它好了。」
兒子問睜眼瞎族是什麼人,吉迪昂給他講了一個故事,講的是一族由奴隸變成瞎子的人,他們在看到多米尼加島的那一刻就瞎了。他說,這是漁民們講的一個故事,有錢的美國人住的島就是以此命名的。他們的船擱淺了,沉了;船上載著法國人、馬匹和奴隸。瞎了眼的奴隸看不見要怎樣游向哪裡,只有任憑水流和海潮把他們帶走。他們漂著,踩著水,最後和那些游泳的馬一起登上那座島。他們中的一些人沒有完全失明,事後被法國人救起來送回了法蘭西王后島,簽了契約。剩下那些完全失明的就藏了起來。那些回來的人有了孩子,那些孩子長到中年也成了瞎子。他們所看到的都是用心靈的眼睛看到的,當然,也就靠不住了。他說,特蕾絲就是這樣一個人。他本人卻不是,因為他母親和特蕾絲不是同一個父親所生。
「是三百八十五個黑人。九十戶,三百八十五個人。」
「相信吧。」
「你不認識他吧,嗯?」
「他是怎麼想的?」
他們點頭同意了,兒子很快就走了,還因為西德尼認為他對瓦萊里安的慷慨大度感興趣而相當高興。
「我能嗎?我能在那兒碰一下嗎?」
他沒有跟著那兩個女人。他來這裡是為了喝上一口水,逗留一會兒,咬一口鱷梨,為鋼琴待在這裏,明天好好睡上一整天,因為德雷克、大兵和厄爾尼·保羅讓他沒有在夜裡睡著。因此他才一反常規和一切民族自我保護的習慣,白天睡覺,而夜裡在宅子內巡視。他待在這裏很累。即使在夜間,他四處行走尋找食物,儘力思考下一步行動時也很疲憊。回到小船上,等候其中的一個女人再次駕船外出?在島上查看一圈,也許能找到一隻搖槳的船——得是無主的——然後趁天黑劃到城裡?乾乾小工,賺夠飛到邁阿密的錢,然後一路返回家鄉?冒險敲開別人的門請求幫助,或許能得到接納?每一種可能性看來都不錯,但似乎都很愚蠢。但他白天太累,夜裡又太餓,前途不明。隨後他被自己的夢話吵醒了。他進入宅子的第一夜純屬偶然。他常去找吃的和瓶裝水的食品間的破窗戶被釘上了木板。他試了試門,發現沒有鎖。他走了進去。在月光下看到一籃菠蘿,他拿起一個塞進襯衫,也顧不得外皮上的刺。他聆聽了一會兒,才把冰箱門打開一道縫。冰箱中的燈光如同一根棍棒射進廚房。他盡量遮住門縫,把手伸進冰箱。蠟紙中包著三個雞翅。他一下子全拿了出來,關好門。室內的寂靜比起戶外夜間的響聲更令人心驚。他推開一扇搖擺的門,向被月光照亮的房子中間偷看,房子中間有一張大桌子,天花板上有一盞枝形吊燈。這房間通向一個廳,他進去一看,廳又通著前門,他打開門便回到了屋外。雞肉太棒了。自從那天想家想得發瘋跳下大海以來,他還沒嘗過葷腥。他連雞骨頭都吃得一乾二淨,不得不控制自己別再馬上回去洗劫冰箱里的存貨。等以後吧。他告訴自己,等到第二天夜裡。他當真等了。於是到第二天晚上,他都要進屋,過了一星期,他才大著膽子上樓,當時的心情既好奇又親切。樓上第一間卧室的門開著,裏面空無一人。左手那間不空,裏面睡著一個女人。他想看一眼,但不想待在裏面看個仔細,因為他沒有跟著那兩個女人。甚至都沒有把她們看清楚。所以他第一次進她的房間只待了幾秒鐘,看到她在睡覺。誰都會告訴他,這僅僅是開始。想到鋼琴、齊安涅和這個睡覺的女人,他一定會在這兒待下去,直到他確確實實地和她一起過夜,這是多麼難以置信的滿足啊:背靠牆壁坐在地板上,懷裡揣著水果(如果找得到,還會有肉),與一個睡著的女人相伴。他對她的慾望如此巨大,已經失去了焦點,從而擴展到他的眼中、他襯衫里的橘子、窗帘和月色上,擴展到她周圍的一切地方的一切東西上,而不去管她。
「他說了些什麼?」瑪格麗特問道,「你們大家吃晚飯的時候?他說他在這兒都幹了什麼嗎?」
希基·弗里曼和小帕柯·拉班能夠做什麼簡直不可思議。他用一根食指摸著外套的肩頭,用另一隻手碰著琴鍵。吉丁驚詫了。他穿著白襯衫,領口和袖口扣子沒扣上,頭髮也經過一番家庭式的修剪,顯得容光煥發。他上唇的髭鬚還留著,但下巴上糾結的鬍子和亂糟糟的頭髮都不見了。
「我不會碰的,」他說,「我保證。」
她想,他想吻我的腳。他想把他的嘴放到我的腳上。他要是這麼做,我會踹掉他的牙。但她沒有動。
「我知道,我知道。」
「沒有。不過用肥皂已經都洗掉了。從現在起一個星期我都不必用蠟給腿除毛了。天啊,火燒火燎的。」
「自己管。」
「我不想坐牢。」
「聽我的話。好好活著吧。」
「我有點離譜了。因為沒吃東西。我餓得有點耍無賴了,夫人。」
「是的。要我去給你弄些來嗎?」
「那很正常,」瑪格麗特說,「松節油比較好,親愛的。你有嗎?」
吉丁的雙腳在裙下很暖和,都縮得緊貼著大腿。
「我不知道。我這會兒才剛回來。」
「只是其中一個名字罷了。我還有個名字叫赫伯特·羅賓遜。還有一個叫路易斯·斯托弗。我的駕駛執照上寫著……」
「沒有。」
她開始慢慢地伸出一條腿,那副小心警覺的樣子就彷彿要展開一場冒險。
「對,黑鬼,不把他從這兒趕走。」
「住房。埃羅有九十戶住房。全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