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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章

「看。就是看,身上裹著床單之類的東西,但上半身全光著。」
他點了點頭,但沒有對她擠出的微笑作出回應。
「雞|巴。你得舔的那玩意兒,我是說要得到那些金子或者在電影里露個臉。還是說,你要用到下面?我猜對模特兒來說,下面比上面用得更勤。」他還想接著說下去,並且問她黑人妓|女常說的是不是真的,但她已經用攥得不緊的拳頭打了他的臉和頭頂,並且罵他是無知的不要臉的東西,「無」字咬得很重。
「多少?」他問她,「很多嗎?」他的聲音很平靜。
「什麼?」
「那婊子,那個盪|婦,」特蕾絲說,「所以他才徑直到她屋裡去了嘛。因為他知道她在那兒,他從山上就看見她了。說不定他會把她從這裏帶走呢。」
「你在那兒的時候見過鬼嗎?」吉丁問他。
她已經吃完魚和一隻鱷梨,可吉迪昂還沒來。她不想喝咖啡,因為那東西穿腸而過,她找不到廁所(即使在廚房裡,她也感到不受歡迎),又不願在他在的時候遠遠地跑到花園後邊的灌木叢中去。她堅持認為,她在吉迪昂之前就知道那人的事了——雖然實際上是他最早見到他的。她在十二天前就知道了,比他丟下巧克力錫箔紙還早得多(她當時誤以為那是砍刀辮子對她的一次攻擊呢,因為砍刀辮子此前曾直截了當地問過她是不是拿過巧克力,她頭也不回地答,沒有,夫人,因為她不想看那個胖女人)。在那容易令人誤會的錫箔紙之前,他已留下他身上一種不會讓人弄錯的氣味。就像野獸吃久了熟食後會失去動物的氣味一樣,人身上的氣味也會由於不吃東西而改變。她在十二天前就嗅到那氣味了:一種齋戒或飢餓的氣味,很可能是人身上的。那是人類胞衣的氣味,只有人類才能發出。那種氣味在人類沒有東西吃的時候就會重新出現。因此,這裡有一個餓肚子的人,或者,正如她對吉迪昂所說的:「這附近有人餓得要死了。」而吉迪昂則說:「是我,特蕾絲。」她又說:「不對,不是你。是一個真的在挨餓的人。」當天晚些時候,鼓眼睛的吉迪昂爬到廚房平台附近那棵酸橙樹下,對她悄聲說,他看到一個沼澤地的女人從水邊的幾棵樹后悄悄地溜了出來。特蕾絲停下剝紅鱒魚的手,告訴他說,她能嗅到他看到的,那不可能是一個沼澤地女人,因為她們身上都有一種瀝青似的味道。他看到的應該是個騎馬的人。於是她開始帶著兩個而不再是一個鱷梨,並且把多帶的那個留在洗衣房裡。但每隔兩天她再去洗衣房時,那個鱷梨還原封不動地擺在那裡,只招來了些果蠅。這次是吉迪昂拿出了主意:他沒有照吩咐去裝食品間的窗框,而是取下一塊窗玻璃,再告訴砍刀辮子,他一時找不到另一塊補上。那胖女人怒斥了他一頓,便把「容易壞的」和招蒼蠅的東西搬到另一間廚房,等到他修好窗戶時再說。與此同時,他們希望那騎馬的人能夠拿到留下的食物。不久,他們就在一些奇怪的地方看見了包裝錫箔,他們明白了,那人至少吃掉了食品間的巧克力。還有一次,吉迪昂在涼亭里看到了一個空的依雲礦泉水瓶。這時他們知道那人已經喝到水了。
「我巴不得我是。我要是能偷,日子要好過多了。」
她隨之大笑起來,笑聲中第一次絲毫不含緊張的意味。他僅僅微笑著,繼續用手指摸索著照片:「這些衣服是你的,還是他們讓你穿上照相的?」
「對不起,可是你嚇了我一跳。你睡得好嗎?」
「這聽起來不像你了,昂丁。」他看著她頭上王冠似的沉沉的白髮辮。
「要是我還待在這兒,我就得知道是不是……」
「噓,特蕾絲,」吉迪昂說,「他們在那屋裡聽得見你說話。別在腦子裡編你的故事了。我得走了。」他站起身,揉著被按痛的肩頭,「不過你編的故事里忘了一件事。一件重要的事。我說的是我看見他在那房子里,一點也不躲躲藏藏的。公開的。明白嗎?現在住在裡邊的是五個人,不是三個人。有兩個是白人,他們才是對一切做主的。你編故事幻想誰怎麼看待誰、誰怎麼想的時候忘了白人老闆。他們對這種事是怎麼想的?這個人愛誰,這個人恨誰,領結做什麼,砍刀辮子不做什麼,全都不重要,可是你得想明白那兩個白人,他們是怎麼看這件事的。」他拍了拍她的肩胛骨就走了,留下她坐在那裡,舌頭上還有沒說完的故事。
「看照片要容易些。照片不會動。」
「你強|奸我,他們會把你喂鱷魚的。等著瞧吧,黑鬼,你現在死路一條。」
吉迪昂伸出一隻手制止她,用另一隻手把門拉上。
「何必呢?他吃了什麼,補上就是了。他明天就走了。」
「早上好。」他又說了一次。
禮物中有一打襯衫是給西德尼的,他喜歡細布的。還有一件極好的黑色雪紡綢連衣裙是給昂丁的。這件禮物有點重,但昂丁很喜歡。鑲鋯石的寬大背心和緊身圍腰、旋渦狀的雪紡綢裙子。還有(最好的東西)後跟上貼了鋯石的小羊皮鞋。高跟鞋。昂丁不能穿這種鞋走長路,但坐著的時候大可以顯顯威風。她本想給她買一件珠寶頭冠,但那可能有點畫蛇添足。她把連衣裙整齊地疊放進一個盒子里,放在一層層的薄綿紙中間。把鋯石後跟的皮鞋裝進一隻紅緞鞋袋裡。做完這些事之後,她額頭上已出現汗珠,她抹掉汗珠,但仍未脫下大衣。西德尼和昂丁的禮物都太大,她現有的包裝紙包不下,於是她把兩人的禮物放到一邊,開始包瓦萊里安的唱片。最後她不得不承認她悶得要命,便脫下了大衣。她赤|裸著身體走到窗前。帝王蝶這時已飛走了。沒有一隻落下來死在窗台上。只有九重葛能看見她站在窗內,向後仰著頭,儘可能讓和風吹到她頜下柔軟的部位。我都做完了,她想,就差花半小時左右來弄好瑪格麗特的金幣項鏈了。當然,除非大家希望她給邁克爾買點什麼。她該買嗎?一個——什麼呢?——社交秘書該不該給她的東家/資助人的兒子買禮物呢?她可以和斯特利特夫婦交換禮物,因為他們相識已久,簡直像一家人,何況他們還給予了她這麼多。但是她拿不準給他們的兒子一件禮物算不算冒昧。如果她嫁給瑞克(考慮到大衣及一切),這事也就不算什麼了。她的地位便不容置疑了。但是像這樣呢?她只見過他兩次。她以前拜訪他們家時,他總是在預備學校或者營地或者什麼旅遊勝地。一件禮物可能會讓他尷尬,因為他不會給她準備禮物的。要是他準備了呢?瑪格麗特同他講過家裡的什麼事呢?即便如此,他得到她的禮物,哪怕很輕,會不會也覺得唐突呢?不,當然不會。他算是個詩人,還是個社會主義者,因此他對社交上的尷尬不會像他父親那樣在意。但如果她真給他一件禮物,一定得是樸實的,沒有資本主義特徵的。她笑了。一條麵包就行了吧?
「也沒叫過我。」
「在窗戶里。她的窗戶里。」他從襯衫里掏出雞頭和雞爪,用報紙包好。
「噢,我整天坐在一個地方太累了。我當時正四處張望。我聽到腳步聲,就躲起來了。」他看了他們一圈,彷彿他的答覆最終解決了一切問題,現在人們會接受他了。「你們的房子真不錯。」他笑著說。當時吉丁第一次感受到害怕。只要他像只野獸似的在他的盤子里刨著,發出單音節的咕噥,不敢抬頭,她就不覺得害怕。但他一笑,她彷彿看見一群深色的狗用銀色的爪子奔跑。
「噓,噓。」他把一根手指豎到嘴唇上。可是特蕾絲抑制不住自己了。
「嗯。」
「噢,是的。『夜胸』塞德維。你在那兒不可能待得很舒服。本地人都要躲得遠遠的呢。我聽說,那兒住著妖精。」
「差不多。他們要是能告訴我點東西就好了。不知道有多少人來,我怎麼做飯?」昂丁走到吉丁的床邊,給她拉直床單,「他什麼時候到?」
瑪格麗特·斯特利特閉上眼睛,轉身趴到床上,儘管她知道自己再也睡不著了。整整一夜,她都在惦記壁櫃的門,她去那裡找那首詩,是為了弄清瓦萊里安在跟她開玩笑,布里奇斯獻給邁克爾的那首詩中確實有那行「他走路時放射著光輝」。壁櫃是大得能走進去的那種,裏面有單獨的衣櫥和更衣室,最靠里還有一個小小的儲物龕供她存放東西。就是在那兒,在她最私密的東西中間,她看到他坐在地上,平靜得出奇,骯髒透頂。他看著她,卻一動不動,似乎過了幾小時她才退出來,又過了幾小時她才能從張開的嘴中發出聲音,至於她是怎麼下的樓梯,她這輩子也不會知道,但當她到了樓下時卻像在夢裡,大家看著她,但目光卻像是毫不相信她,而最糟的是瓦萊里安,他坐在那兒的派頭像個爵爺或教士,全然否定了她的坦白,她的和盤托出。他的眼神告訴她,她像夾沙拉時一樣忘記了一些重要的事。她開著燈躺了一夜,想著她的壁櫃現在成了廁所,裏面有過髒東西,現在仍未清除。只是在天亮的時候,她才稍稍有一會兒進入了輕淺而無用的睡眠,也沒有做該做的夢。醒來時她疲憊不堪,不過,隨著黑夜過去,她的恐懼也消失了。她眾多的情緒中持續最久的是憤怒,但即使是憤怒也一直在隨著她的思緒而滑開,脫韁,變成了傷感,一路奔回莉奧諾拉和埋在耬斗菜中的拖車身邊。
我來這裡是為了認真思考,何況事實上,我能來到這裏。我屬於這裏。你這狗娘養的卻不屬於這裏,而且,只要我告訴瓦萊里安你對我做了什麼,你這狗娘養的馬上就得滾蛋,港口警察會到這兒來,把你扔到你該去的鯊魚嘴裏。該死的瓦萊里安,他以為他在幹什麼?做白人的遊戲嗎?不然他到底是怎麼了?他坐在那兒抱怨瑪格麗特,實際是想兒子想得崩潰,還侈談他如何愛他們母子倆,為他們的幸福犧牲了一切,然後卻看著她發瘋,她都嚇壞了。他不但沒保護她,連起碼的動怒都沒有,相反,卻邀把她嚇得魂飛天外的那傢伙共進晚飯,讓他睡在離我們不遠的樓下。他難道不知道黑人和黑人是彼此不同的,要不就是他認為我們都是……這簡直是一團糟。
「『你好』?」
他也笑了,從床邊向她走來:「你喜歡什麼名字?比利?保羅?拉斯圖斯怎麼樣?」
「回美國嗎,嗯?」
「他們讓我受教育。為我的旅遊、我的住宿、我的衣服、我的學校付錢。我十二歲時母親去世,而父親在我兩歲時就死了。我是個孤兒,西德尼和昂丁是我僅有的親人,而瓦萊里安為我做的事情是別人提都沒提過的。」
「白人?」她又驚又氣地說,「我不是……你知道我不是白人!」
「這兒要是有個小冰箱會挺不錯的,」他說,「就是那種小型的,像他放在花房的那種。就在這地方插上電……」
「他想知道你為什麼在卧室里,」吉丁說,「你只想填飽肚子?」
她聳聳肩,把自己放在他在鏡中的映象上的注意力拖開,並用力把舌頭從上齶拽下來。她現在冷靜了,昨晚她未能完全抓住的思路,只有瑪格麗特曾看清的畫面,此刻都在果木鏡框中為她成形了:這個男人幾天來一直住在他們當中(在他們的東西中間)。而他們居然不知道。他都看到或聽到了什麼?他在那兒做了什麼?
吉丁走到一個大草籃前。她離開那張大床時,金帶拖鞋在地板上嗒嗒作響。她翻騰了一陣,取出了一本封面有她照片的時裝雜誌。她把雜誌遞給他,他坐到桌邊,嘴裏吹出一聲口哨。而當他的目光從她頭上的花冠掃到由銀線織物(或多或少地)撐起來的六厘米長的乳|溝時又吹了一聲。照片中她的頭髮被壓平在頭上,從眉毛處梳開,露出清晰的發線。她的眼睛如貂皮般漆黑,濕潤的嘴唇張著。他繼續吹著口哨,後來便翻開了雜誌。幾秒鐘之後,他翻到了她的另一幅照片,展開有四頁大:不同的姿勢,不同的服飾,不同的髮型,但嘴唇依然濕潤,仍舊張開著。
「你說『怎麼』是什麼意思?」
「他心裏清楚著哪。他到哪兒去了?」西德尼朝門口走去。
昂丁拿起一顆蔥頭捏著,找軟了的地方。捏過的地方一下子就恢復了原狀。在她的拇指之下,一層蔥皮被剝了下來,但皮的下面還很硬。這會兒,雜工刮擦著屏風門,昂丁一回頭,先是看到他血跡斑斑的襯衫,然後是他傻乎乎的笑臉。
「邁克爾崇拜他。上大學時凡是他的課都聽。」
「船是一眼就能看見的,親愛的,」瓦萊里安對吉丁說,「而且還十分引人注目。」他沖那人笑了笑,繼續說,「抱歉,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在哪邊?」
「要是你想的話,我讓西德尼給你拿些衣服。」隨後她想到西德尼對這種差使的反應,就又補了一句,「要不就讓雜工吧。雜工可以給你弄些東西來。」
「他們照顧你。供你吃和一切。」
礫石小路上的腳步聲驚動了她。應該是來裝聖誕樹的雜工。吉丁從窗口走開,這樣雜工就看不到她赤身裸體了,她又想到,不知道雜工會怎麼看待客房中的那個黑人。她走到攤著由九十隻幼海豹皮做成的大衣的床邊。她趴在上面,指尖在皮毛中摸索。多黑啊。多亮啊。真光滑。她把大腿深深壓在那深色的奢侈之中。隨後她稍稍抬起身子,讓乳|頭擦著那黑毛,前前後後,前前後後。這件大衣曾經把昂丁嚇壞了。從她說的話看,這樁婚事沒問題,但吉丁知道昂丁會傷心的。西德尼和昂丁越來越指望她幫他們解決問題。從她十二歲以來,他們一直是她的父母,如今要求她來照顧他們了——為他們引路,為他們做些家務活,幫他們與外部世界接觸,安慰他們,減輕他們的恐懼。比如說,對付睡在樓下的那個野小子。她得讓他們鎮定下來,理九_九_藏_書解瓦萊里安的怪念頭。風度。全是風度。這就是瓦萊里安。他有一次在去邁阿密的路上遇到了搶劫。他站在那兒,雙臂舉過頭頂,劫匪是些十幾歲的黑孩子,他們頭上包著破布,伸手在他的衣兜里掏摸。有一個盯著他看,準是看出了他眼中的輕蔑。他沖瓦萊里安冷笑一聲,說:「你不喜歡我們,對吧?」「先生們,」瓦萊里安回答道,「我不認識你們。」大概是這種同樣的古老的優雅讓他看著那個藏在他妻子壁櫃里(腦中閃過強|奸、偷竊或謀殺)穿得破破爛爛的黑人,說:「晚上好。」還給他酒喝。隨後又吩咐西德尼為「我們的客人」準備另一處地方。吉丁一邊笑著,一邊把乳|頭壓進幼海豹的皮毛中。你得把它給他。他真了不起。在那人吃著打蔫的沙拉、塌陷的蛋奶酥、桃子,喝著咖啡的整個過程中,瓦萊里安的舉止都好像這不過是件最平常的事。瑪格麗特一直不停地發抖,無論瓦萊里安如何堅持要求,她都不肯待在餐桌邊。(她鎖上了卧室的門,按照西德尼的說法,沒有下來吃早餐——只有瓦萊里安以他一大早就有的好胃口坐在那兒。)吉丁和瓦萊里安維持著談話,同時用意味深長的目光提醒西德尼和昂丁,幫助他們鎮靜地侍候完那頓早餐。有一刻,在那人就座之後,西德尼把沙拉碗端給他的時候,他抬眼說了聲「嘿」。西德尼有生以來第一次摔了東西。他撿起蔬菜,又很專業地擺正了碗,但無法掩飾氣憤和沮喪。他儘力表現出不亞於他東家的尊貴,但他做到的僅僅是客氣。然而,瓦萊里安出色極了。那人剛坐下,瓦萊里安立刻就清醒了。雖然有可能是她幻想出來的,但吉丁相信,她的在場讓瓦萊里安感到舒服,而且更安全。她對那人起著制約的作用;瓦萊里安相信有她在場,那人可能更容易控制。無論如何,他嘬飲著他的白蘭地,就像那人身上的氣味並不存在。當那人把一小杯清咖啡倒進托盤裡輕輕吹著,然後含著一塊糖喝起來時,瓦萊里安眼睛都沒眨一下。她想,瓦萊里安不僅風度優雅,而且勇氣十足。他不太可能知道,甚至現在也不知道那黑鬼是幹什麼的。他連他的真名實姓都不知道。
「青銅的維納斯是誰?」
「傻瓜!她死了都快兩百年了。」
「不。除去那對耳環,別的首飾本來原先就是我的。耳環是從俄羅斯租來的。其他的是我自己的收藏。」
騎士島上的蜜蜂沒有刺,也沒有蜜。它們又肥又懶,對什麼都不感興趣。尤其在正午。正午時分,鸚鵡睡了,蛇卻溜下樹,爬向涼快的灌木叢。正午時分,在早餐時留在蘭花口中的雨水變暖了。孩子們把手指伸進花里,像挨了燙似的尖叫起來。城裡人進了屋,因為中午的天空沉重不堪。他們等著吃放了許多辣椒的熱辣辣的食物,以便在對比之下感到天涼快一些。他們喝甜飲料和苦咖啡,以此來分散身體對炎熱天氣和沉重天空的注意。但騎士島上的房檐都很寬——窗帘都很輕,而且透光。所以天空並不要求居民分散注意力。他們可以隨心所欲地把注意力集中在他們的任何個人問題上:被包著擺在架子上的東西——那些他們總想有朝一日取下並打開的東西——或者他們每時每刻都要摩挲的東西。就像在海灘上,在消夏別墅中,在供水處,從世界各地來的遊客戴著太陽鏡,躺在和風中邊驚嘆邊琢磨。住在十字樹林的人那天中午也這樣琢磨著,為什麼一個頭髮蓬亂的人會被留下來吃晚飯。表面上看,一切如常。只有帝王蝶看起來對什麼東西特別激動。在烈日炎炎的酷暑中如此有力地扇動翅膀對它們來說可非比尋常。它們飛近卧室的窗戶,可是百葉窗一上午都關著,它們看不見任何東西。不過,它們知道那個女人在屋裡。她那男孩般的藍眼睛邊緣發紅,因為渴盼著一輛被耬斗菜柔化的拖車,因為渴盼著她每日領聖餐的媽媽莉奧諾拉。頭上蓋著比緬因州還古老的緞帶的莉奧諾拉在六十歲時折好並收起她的長襪,從此穿起中短襪,配上黑色中跟的系帶牛津鞋。從那可愛的短襪上伸出的健壯的粗腿從未在膝蓋處交疊。
「但是帶著你偷的東西是無路可逃的。所以可能是偷了也沒用。當時。」
「是啊。」她吐出這個字眼,盡量平淡,盡量美國味十足。但她同時在微笑。
「你肯定嗎?」
「算啦,我這就快弄完了。」
除了那種恐懼和對恐懼的恐懼,她對那人還有種真切的厭惡。和他在一起,她如同身處陌生的水域。她十年來還從未見過像他這樣的黑人。從摩根大街時起就沒遇見過了。後來進了大學,那裡的黑人要麼令人毛骨悚然,要麼稀罕又搶手,能讓方圓一百五十英里以內的所有女孩子拜倒在他們腳下。在那群人當中她並不引人注目(從來沒有與眾不同)。後來她步入社會,廣泛接觸黑人和白人,但她所結識的黑人都和她有共同的想法——或像西德尼和昂丁這樣兢兢業業,小心行事,或像演藝界和媒體中人似的嘩眾取寵,華而不實。不管他們使什麼招數,他們腦子裡想的都是一個「做」字,他們和莊家打牌,每副牌都是由莊家發的。與白人玩,規則就更簡單了。她只消裝聾作啞,只消讓他們相信她不像他們那樣聰明。要說顯而易見的事,要問愚蠢的問題,要恣意大笑,要做出感興趣的樣子,他們每每展現人格就為之傾倒。在多數情況下,需要的僅僅是魅力——偶爾需要炫耀。這一切現在全不需要,對付這個……這個……
「除去一件事,」他說,「有一件事別說。別告訴他我聞過你。」
「五十萬?狗屎。」
「當然。」她指了指帶分類格的寫字檯,示意他自己去取。他取出一支帶過濾嘴的「高盧人」牌香煙,點燃一吸,就咳了起來。
「這些我全知道。」
「你拿著這盒吧,」她說,「你要是想要,還有的是呢。」
「可是你……你不是這個家的一員。我的意思是你不屬於這裏的任何人,是吧?」
「沒。就是東張西望。後來我就轉身走開了。」
「好看吧,是不是?是古董呢。它們曾經屬於葉卡捷琳娜女皇。」
「做什麼?」
他點點頭。「告訴他吧,」他說,「全部,或者一部分,隨你的便。」
吉丁淋浴完出來,身上和進去時一樣濕,因此她穿衣時盡量慢些,以免又出一身汗。
「在那之前呢?」瓦萊里安問道。
「都不行。」
「你的名字呢?」
狗鏈從吉丁手裡滑落。「你在哪兒看到的?」
「在那邊,挺好的嘛,西德尼。你知道那兒都有什麼:起居室、兩間卧室、院子、衛生間……」
「在那邊。」
「……還有什麼?說不下去了吧?因為那完全沒道理。毫無道理。」
「至少要一小時。也許兩小時。」
「等一等。你站在誰那邊?」
「不,夫人。個個都是不滿一歲的小雛雞。」
「都是小雞嗎?嫩的?」她問他。
「她把這些首飾給了你?」
她背對他站著,摩擦著手腕:「我要告訴瓦萊里安。」
「強|奸?你們這些白人小姑娘幹嗎總以為有人要強|奸你們呢?」
「沒有,只有你和瑪格麗特。」
「所以嘛,得瓦萊里安讓他走。」
「告訴他,」他說,「把一切都告訴他,但不要說我聞過你,因為那樣的話,他就會明白,你身體里有可聞的東西,而且我聞到了,如果瓦萊里安明白了這一點,那他就明白了一切,哪怕他逼我走開,他仍然知道你身體里有可聞的東西,我發現了它,而且我也親自嗅到了。就算是海豹皮大衣或者價值百萬美元的耳環也不能掩蓋它。」
這樣不對,她想。我不該惹他生氣。
「該死。」
「我看,布魯頓先生的情人已經走了;你接到了赴宴邀請。最好還是去,因為我認為她的情人很快就會去拜訪他們的。你看過他們三個在一起吃飯的樣子嗎?昂丁說,那兒的廚娘說那讓她覺得噁心。」很久以前,當吉德趁假期來拜訪他們時,瑪格麗特覺得她不好相處又愛耍小脾氣,但如今,她長大后變得標緻又有趣。大學生活也沒有把她變得盛氣凌人,和變成修道院院長的昂丁完全不同。
吉丁閉上眼,夾緊膝蓋。「你的氣味,」她說,「你的氣味比我聞過的任何東西都難聞。」
她走出屋門,向廳堂走去,她想去樓下的女衛生間,以此甩掉他,但她不想就此止步,於是便下樓,穿過前廳,打開門。車道的礫石路隔著金帶拖鞋硌她的腳,不過她繼續向前走,一邊揉著手腕,感到又怕又氣,害怕與氣憤交替著折磨著她。她走到車道盡頭之後,才舒心地踏上了沒有礫石的路面,一直走到路邊的一塊大石頭那兒。她坐在一棵鱷梨樹注視下的那塊石頭上,撩起裙裾抹了把臉。她要對瓦萊里安說,當天下午就讓那人走。他只要走了,也就算了。無非是加勒比平淡無奇的冬天里的一個小插曲罷了。可做晚餐桌上的談資,和朋友閑扯的話柄,可以在笑了又笑之後說:「你們信不信?他這麼長時間一直待在宅子里!我們發現他以後請他吃晚飯,他坐在那兒,把咖啡倒進托盤裡,還對管家說『嘿』。哈哈,你們真該看看西德尼那張臉,瑪格麗特簡直瘋了。不過瓦萊里安可真了不起,你們可以猜得出,你們認識瓦萊里安,對吧?從頭到腳鎮定自若。從頭到腳!我可差點尿濕了褲子,是不是?……後來嘛……」但是,不。她不會說起那部分,儘管很可笑,尤其當他問她葉卡捷琳娜女皇是不是給了她那副耳環(他實際上相信了耳環屬於女皇),他怎麼不停地用指頭摸著她的照片,但她不能說他問她的問題:她要多少錢才給他口|交。她要另說些他無恥的言行,這樣就可以跳到她打他的臉和他試圖強|奸她的那一段,也許她可以說,他是個多麼蠢的鄉巴佬,竟然把她當成白人,大概是因為她那天早晨剛洗過澡,耳朵上什麼都沒戴;她還可以說,他根本沒想強|奸她,只聞聞她就滿足了。不,她要跳過嗅她那一部分。她絕不要那一段。
「我們睡在我們該睡的地方。」
「在哪兒?」她又找不著狗鏈了,丟了。
他的嗓音輕柔,伴著喘氣聲,在她聽來彷彿來自很高的地方。一處很高很高的地方,比天花板還高,甚至比阿開木樹還要高,把她嚇壞了。「放開我。」她說,對自己語氣中的沉穩感到吃驚,甚至勝過對他依樣照辦的驚訝。
「是,夫人。」他像一直以來那樣回答。
「那樣就扯平了,」那人咧開嘴笑著,「我也不知道你的名字。」
「沒有。我想他沒看見。我假裝摘下帽子搔頭,從樹枝之間偷偷往上看的。」
「別麻煩了,西德尼。除非你能保證換的人不會更糟。總的說來,他還算可靠,確實能把這地方打掃乾淨,你得給他他應得的。」
「葉卡捷琳娜,是王后吧,嗯?」
吉丁從桌邊跳開,向前探著身子,想用拳頭打死他,同時腦子裡飛快地閃過房間里可能放置火鉗、花瓶或利剪的地方。他稍稍轉過頭,但沒有抬起雙臂保護自己。他只是做了不得不做的動作:挺直身板,利用身高優勢讓她無法輕易夠到他的頭和臉。但她仍然伸直胳膊想摳他的眼睛。他抓住她的雙腕固定在她面前。她衝著他的臉用力啐了一口,但唾沫卻落在了他睡衣的領口處。她的金帶拖鞋踢人毫無用處,可她還是踢了。他攥著她的手腕一擰,把她轉過去,用雙臂從身後鎖住了她。他的下頜壓進了她的頭髮。
「有時候?你挑時間,有時信有時不信?」
她想,再也干不動啦。得來來回回走多少路啊。她不願意支使雜工替她干這種活,可是她的腳太酸軟,腳踝又腫得不行,因此當他把捆在一個籃子里的四五隻雛雞帶過來時,她告訴他,她一次只需要一隻——其餘的都先散養在洗衣房後面,「到時候你再給我拎一隻過來。」
「喂,我在問你早上好呢。」
「三隻鵝,嗯?再來一夸脫山莓?」
「為什麼不能?」
「對。」
「就他一個?她沒和他在一起?」
「你管那個叫偷?」
「恢複原狀?恢複原狀,嗯?根本不可能。我給他端去咖啡和麵包卷的時候,他一個謝字都沒說。只說了句『請再來點咖啡』。昂丁,不只是人待在這兒,你知道的。我是說,斯特利特先生讓他住進了客房。客房。你懂我的意思嗎?」
「我得為它找個涼快的地方。也許瓦萊里安願意讓我用他花房裡有空調的那部分呢。」
那人沒回答。
「噢,我想我挺好的。」但她的聲音無精打采,如同一條寬大的河,沒有激起一點潛流。
「他沒有強|奸任何人。連試都沒試過。」
「自然是你的。我們這邊。我不是為他辯解。昨天晚上我就跟你說了我對這事的看法。我只是想讓你冷靜下來。他就要走了,西德尼。可是我們不走,我不想看到你和斯特利特先生之間出大分歧,就為了那黑人睡在哪兒,為什麼,等等。我希望我們能待在這兒。就像過去一樣。那老人喜歡你。喜歡我們倆。瞧瞧他給了我們什麼聖誕禮物。」
「你剛離開美國嗎?」
「你應該敲門,你知道的。」
「嗯?」
「你累了,親愛的。你幾乎沒合眼,老是把槍放在膝頭,而揣著槍到處走沒讓事情有一絲好轉。你確實該把槍放回原處。」
那人從他的盤子上抬起眼睛。他滿嘴都是東西,不出聲地嚼著,咽下去后才回答:「有五天了。也許是一個禮拜吧。」
「噢?你知道他打什麼主意,是嗎?」
「有時候是。」那人說。
他點點頭:「絕了。」
「我和你嗎?」
「樣子不像呢,像老母雞似的。」
吉丁又感到了害怕,還有害怕之外的另一種心情。更像是羞恥。因為他把我的手腕攥得那麼緊,還在背後頂我的屁股嗎?天啊,多噁read•99csw•com心的下流胚。真噁心。臭得噁心。也許就是他的氣味。別的男人對她做過更下作的事或者妄圖做更下作的事,但她總能以適當的厭惡和調侃來談論和想起這種事。這次可不成。他給她灌輸了那麼可憎而可怕的東西,還讓她覺得那讓她噁心的東西並非來自他,而是本來就是她的。因此她才感到羞恥。他是身上有氣味的人。豐盛的,成熟的。而她卻是他想嗅的人。像動物一樣。把她當成了另一個動物,他們兩個在那間屋裡看起來就是那樣的。一條狗嗅著另一條狗的屁股,而那條母狗,她背對著他,一動不動,任憑他嗅自己,任憑他蹭她的屁|眼,就像他對她做的一樣,那母狗一點不在乎公的根本沒看她的臉也沒在她身邊跑,而是不知從什麼地方突然跑了過來,嗅著她的屁股,跟著就插了進去,弓著身子,狠狠地抽|動著,摩擦著,而她則站在那裡承受著,實際上承受著他的全部重量,他卻在她裏面抽|動著,甚至沒吭聲也不吠叫。他斜著眼睛,張開嘴,流著口水,別的狗也一樣,等著,打著轉,直到得手的狗完了事,然後它們也會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大街之上,甚至不在一棵樹下或灌木叢后,而就在巴爾的摩的摩根大街上跨到她身上,旁邊車來車往,孩子們做著遊戲,退休的郵遞員穿著內衣從家中出來,嚷著把那畜生趕走。她發|情了。把那母狗鎖起來。這城裡每一條該死的狗都會跑到這兒來的。而他又回到裡邊,拿起拖把趕走了公狗,還在那母的背上重重砸了一下,把她趕走了。她什麼也沒做,只是因為她也沒辦法控制的「發|情」,反正怎樣都是她的錯,因此她挨了打,頭上和後背讓拖把砸了,只好跑掉,我為她感到難過,便去找她,看看她是不是傷著了,我找到她時,她正躲在加油站背後安靜地站著,而另一條狗在太陽地里嗅她的屁股,讓我窘迫不堪。
「就我看還沒有。她穿著那件皮大衣邊笑邊轉呢。」
「你當過模特兒?」他興緻勃勃地眯起了眼睛。
「吉丁睡在樓上。和他們在一層。」
他坐在桌邊,開始分類整理信件、通知、雜誌,並一一分堆。
「呸,」她說出了聲,「那黑鬼哪兒也不會去了。不管他們怎麼說。」昂丁拿起小雞。她的手指迅速找到了要找的關節,一一拆開。然後她掰下雞翅。小雞的小肘彎成精巧的「V」字形,像是在保護腋下不致受涼,雖說此時已是中午,早飯時那場雨留在蘭花口中的水已經熱得燙孩子的手指了——或者確切地說,可能會,如果十字樹林一帶住著孩子的話。但是沒有。因此,蘭花的雄蕊沒人觸碰,而有柔風吹拂、建有完美斜面小屋的住宅中的居民沒聽過孩子的尖叫聲,也沒見過紅色的兵蟻在爬向花房的路上經過洗衣房——有一個女人坐在那兒,用十七條比利·布拉斯牌毛巾中的一條擦腳上的泥。她面前的兩個柳條筐中堆放著其他十六條毛巾、一些日常用的餐巾和桌布、分類放著的內衣和短袖衫、四件白制服、四件白襯衫、一件緊身胸衣、六雙黑尼龍襪和兩件薄棉布睡袍。她坐在那兒洗她長硬皮的腳板時顯得挺高興。她那堆待洗的衣物逐周減少,而用汽艇送到法蘭西王后島上西西爾洗衣房的衣包卻越來越大。她明知這對她來說算是侮辱,有機會時她也會噘起嘴,但她在內心深處卻感到高興。
「解個手?」
「他瘋了。」
「可是他為什麼這麼做?她說了什麼跟這有關的事嗎?我認識他已經五十一年了,可我永遠也猜不到——哪怕一百萬年——他會做這種事。他以為他是在哪兒?梅因萊恩?這兒沒有警察嗎?根本沒人嗎?他以為那黑鬼來到這兒,藏在他老婆卧室里,就是為了得到一頓飯?他完全可以砸開後門弄些東西吃。沒人會進了一座住宅,藏在裡邊幾天,幾星期……」
「是我的。有些是拍完照片后給我的。也是一種報酬。」
「你還有別的字眼表示驚嘆嗎?」她歪著頭,用她水貂般的大眼睛緊盯著他。
「收藏,嗯?」
吉丁把手伸進衣兜里,轉過身子。她的頭髮像那件大衣一樣又黑又亮。「誰知道呢?」
「我會的。」她邊說邊向門口走去,金帶拖鞋在地板上踩得直響。
「我要是你,就把它鎖在什麼地方。」
「別開玩笑了。你叫什麼?」
「這是感覺大衣的最好的辦法。這兒。摸一摸。」
「她怎麼說的?」
「那就丟掉那塊骨頭吧。丟掉,別等著它卡住你的喉嚨。你知道你的活計。干你該乾的事。來,把他的土豆給他拿去。待會兒再把剩下的郵件弄完。把斯特利特先生的先給他好了。他喜歡在吃早飯時讀些東西,如果那也算吃飯的話。還有,西德尼,別瞎操心。記住,吉丁在這兒呢。只要她在這兒,我們就什麼事都沒有。」
「只要他還在這宅子里,槍就得跟著我。」
她想,這倒是真的。她忘了那兩個美國白人了。怎樣才能把他們塞進故事里呢?她想象不出來,她的故事里其他人都被定好位了:那個吃巧克力的男人是個情人,那個屁股緊緊的小妖精把他迷住了;其他兩個是傳統的抱反對態度的家長。她明白這些,但現在她得對那個又高又瘦的美國人有點了解,那人整天待在花房裡,她從來沒看清過他,當然更沒跟他說過話。還有他那個夕陽色頭髮和奶白色皮膚的太太。他們倆在想什麼?這時她才意識到,她始終沒覺得他們有思想。啊,嗯,是啊,她知道,他們會說會笑,也會生老病死。但她從來沒把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和任何情感聯繫起來。她想到了她的神父,那些店主,那些警察,阿爾瑪談到的那些教師,那天家庭女教師跑掉后她照看的兩個法國小女孩,還有她用她那有魔法的雙乳餵養過的幾百個法國嬰兒。他們心裏都在想什麼?心裏。
「沒有。我現在就去。我來之前你是怎麼訂購東西的?」
「他是讓我輕鬆了。我剛才還在想,我原先能自己養一院子雞。現在不行了。雞要是跑了就跑了。我再不能追著抓它們了。我都不知道我還有沒有力氣扭斷雞脖子。」
特蕾絲把咖啡壺從電爐上拿下來又放回去足足五次,才聽到吉迪昂的腳步聲。她從門口探出頭去,笑了笑,剛要開口說話。
「不是?那你為什麼不老老實實,別亂踢亂打?」
「別說了。你說得離譜了。」
「你說你等著去多米尼加島。『海鳥』號就停在港里。如果你在海上待過,就能駕船。」
「不,除非你別騙我。除非你別讓別人踩在你頭上。到河中心開始改變規矩。」他把一沓雜誌推到一邊。
「不敢說,不過如果他是聖誕節禮物,就得在聖誕節前到,對吧?」
「她說我們太過分了。還說斯特利特先生今天就會讓他走。」
「噢,馬糞!」她大聲罵道。根本不值得如此深思熟慮,想到這裏,她站起身。路邊的鱷梨樹聽了她說出口的話,由於曾經見過真的馬糞,還以為她用錯了詞。吉丁撣掉裙擺上的土,轉身朝住宅走去。鱷梨樹看著她走開,便緊緊捲起葉子,包住果實。吉丁走近花房時覺得透明的窗玻璃後面似乎有兩個身影。其中一個人手勢很誇張。她心怦怦直跳,跑到敞開的門前,向里張望。是他們在裡邊。瓦萊里安和那個人,兩人開心地放聲大笑。
「我知道,那種日子一去不回了。」
他咧大了嘴笑著,用力點著頭,但昂丁並沒有看,她只是猜想,以免他認為她失禮,又說了聲「謝謝」。她放下蔥頭,把煤氣灶上的一口爐眼調大。事實上,那聲「謝謝」是由衷的,她因為讓他干原本是她干慣了的活而有點內疚。
「那最好。我可不想跟他在一棟房子里再過一夜了。」
「我能告訴你。」他把面頰貼在她的頭髮中,她則在他的臂彎里掙扎。
「之後看吧,」她回答他,「殺雞時當心點。我可不想整個下午都在擦洗雞血。」可他還是弄得到處是血,於是她說「算了」,就是為了告訴他,他殺雞的方法不對,也是為了提醒他,她不願讓他待在她的廚房裡。殺過的雞就在報紙上,而且你能想象他連一根雞毛都沒拔掉嗎,老天啊,那要費我多少時間。
「他看見你看到他了嗎?」
那人從嘴裏吐出一塊黑橄欖。「在沼澤地。」
「沒什麼可咬住不放的,西德尼,像一條狗和一根骨頭。要麼吞下去,要麼吐掉。」
「那些首飾呢?他們也給你了嗎?」
「解個手!我的槍保險開著,他舉著雙手,居然想停下來撒尿!」
他沒合上眼皮,卻似乎對她閉上了眼,而餘下的笑容也消失在他的鬍子和河床般黝黑的面孔中了。
「對。在樓下廚房的上邊。」
「我們睡在哪兒?昂丁?」
「也許我們得再找個人了。我跟斯特利特先生說說。」
她躺在那裡,用維拉牌被套擦著被淚水沾濕的雙頰。在這間精雕細刻的冷漠房間中,沒有什麼能讓她忘掉當前的處境:年近五十,坐在大洋中間一片叢林里的一座山上,這裏酷熱炙人,連她能看懂的電視節目都沒有,而丈夫卻因為她忘記把沙拉叉和勺子放回去而懲罰她,除了吉德這裏她沒有一個可以說話的人,她的性生活糟透了,完全讓人提不起興趣。如果這些還不夠的話,他又放這黑鬼進來,放進這個地道的、活生生的癮君子猩猩,為的就是報復她想住在邁克爾身邊的願望。「我們等著瞧吧,」她說,「等到邁克爾來了再說。」她悄聲自語,誰也聽不見,誰也沒聽見,包括帝王蝶。它們緊附在另一間卧室的窗戶上,想親眼看看天使吹著喇叭向它們描述的情景:九十隻小海豹的皮天衣無縫地連綴在一起,你根本分不清哪塊原來曾護著它們惹人喜愛的小心臟,哪塊又曾墊著它們的腦殼。它們根本沒見過海豹皮大衣,但幾天之前,有一群蝴蝶聽到一個叫吉德的女人對一個叫瑪格麗特的女人說起那件東西。蝴蝶不相信有那種東西,特地來親眼看個究竟。一點沒錯,就在那兒,裹在叫吉德的女人赤|裸的胴體上,她打開法國式落地窗,向帝王蝶們微笑致意,但叫昂丁的那個胖女人卻說:「噓!噓!」
「是,夫人。」
他抬起頭來,看著她。她的眼睛似貂皮般漆黑,和照片中的一樣,她的嘴唇也是照片中的樣子。不濕,仍稍稍張開,就像睡著時那樣微張著。他先前溜進她房間,大氣不敢出地候上幾小時,直到黎明前的晨曦把她的面容從陰影中帶出,他看到的她沉睡中的嘴就是這樣的。那幾次他千方百計想控制她的夢境,把他自己的夢嵌入她的夢中,讓她就這樣睡著不醒,不會動彈,不會翻身趴卧,只會躺著不動,靜靜地做著他要她做的夢,夢中有一棟裝了白門的黃房子,女人們打開門,叫著「進來吧,你,親愛的!」,那些穿白裙的胖黑女人照管著教堂地下室里的糕點桌和一條繩上飄著的濕漉漉的白床單,以及晚飯後彈奏的六弦吉他的樂聲,孩子們撿起落在地上的核桃遞給她。噢,那幾次,他殫精竭慮,苦苦思索,一心要把他夢到的冰窖壓進她的夢中,讓她不動、靜靜地做夢,這樣當她最終醒來時,就會像從未渴望過任何事物一樣前所未有地渴望投入只要五分鎳幣就會奏響的自動鋼琴的樂聲,但不久他就開始在與她共處的房間散發出動物般的氣味,他擔心他的氣味會在太陽把她照醒,或者他按照她的呼吸調整好自己的呼吸並把他最後的夢吹進她口中之前就弄醒她,在那個夢裡,穿著紅色寬鬆褲子的男人們站在藍色的天空下,在角落裡像墨水點樂隊一樣唱著《假如我不在乎》,他竭力想擊退那種動物的氣味,竭力按照她的呼吸調整自己的呼吸,但那種動物的氣味卻更濃了,而她的呼吸對他的肺來說又太輕淺,在世界上的這個角落,太陽又總是不肯拖拖拉拉地送來黎明,竟然像個角鬥士似的大搖大擺地走進,以致他來不及把柏油的氣味和它閃亮的濃稠吹進她,而只能悄悄溜走,希望她會放屁或認為自己已經放過了,這樣,那股動物的氣味就不會驚動她或是驚擾他放在那裡的夢。但現在她沒有睡覺;她現在哪怕一動不動,卻是醒著的,他知道她隨時都可能重拾話題,或者更糟,把她的黃金、景泰藍和蜜色絲綢強加給他,那麼之後還有誰會在乎教堂地下室中的糕點桌呢?
「絕了,」他喃喃地說,「絕了。」
吉丁抱著雙肘,在石頭上前後搖晃身體,竭力使自己鎮定下來再回去和瓦萊里安談話,告訴他,他的玩笑過火了,小心後果。她在那兒坐了好長時間,既然她已經打定主意,本不用坐這麼久。她站起來好幾次,但每一次都被什麼東西拉回石頭上。那是一種十分像困窘的東西。她感到困窘是因為她可能反應過度了,就像她說她嬸母和叔叔的那樣。比害怕危險更糟的是害怕自己的愚蠢——別人都認為無所謂的事,你卻大驚小怪——有點難以控制,驚慌失措。敏感的人感到失控時就會自我調整,持續調節。這到底是一個將來可當做笑談的故事,還是真有危險?不僅如此。她感到一種不明所以的困窘:那是一種什麼樣的場面啊,她去向一個白人告一個黑人的狀,然後看著那些紅脖頸的警察用一條隆隆作響的汽艇把他帶走。但是他曾要強|奸她,也許還要強|奸瑪格麗特,甚至更壞,她不能幹等到瓦萊里安玩膩或者冷靜下來或恢復理智,而且她也不能冒險在這地方放鬆警惕,這裏沒人可以幫忙,他們實際上是孤立無援的。現在就https://read.99csw.com必須行動,趁著天還大亮著。這其中沒有出賣可言。那黑鬼心裏很明白,如果不明白,他就是發了瘋,必須被帶走。
通常,每當瑪格麗特睡過頭時,吉德都會用一個微笑、某封有趣的郵件或是令人激動的廣告單叫醒她。吉德會把一杯可可放在瑪格麗特的地毯上(這間布滿了時髦而稀疏的雕飾的房間里沒有床頭櫃),她們會以一些提神的女孩間的閑聊來開始一天的生活。
吉迪昂站著不動。「聽著,」他說,「他在那宅子里。在裡邊!在光天化日之下!我看見他了!」
「要是你一味隨著自己的性子干,你會惹惱他,或者做出什麼魯莽的事,我可說不準。」
「別幹了。」她轉身回到廚台邊,從肩頭拋去指示,「拿些舊報紙放到外邊去。」
「畢竟是門,是能敲的。」
「股票。不是拖鞋,不是圍裙,是股票!瞧瞧他為吉丁做了什麼,就因為是你拜託的。你想跟他鬧翻,失去這一切,就因為他喝醉了,留一個發瘋的流浪漢過夜。我們在這裏還有未來呢,也有過去。我告訴你,要我這把年紀搬去和一些陌生的白人一起住,從頭開始,我做不到。」
媽媽,我又回到了原點,瑪格麗特想。此時,既然早餐時的雨已經停了,清新的光線便射進百葉窗,她驚奇地發現,這裏和那輛拖車那麼相似。她想,原點,我回到了原點。那輛拖車就像這間屋子。這一套簡潔而平行的線條。所有秘密的貯藏空間和不放東西的表面。當年南蘇珊娜對於奢華的概念來自老班果家族那些擺滿古董的住宅:藍色的瓶子和白色的模型,淡黃的壁紙和修復過椅面的聯邦風格的椅子。但瑪格麗特最愛那輛拖車,不顧父母的反對嫁給那個非天主教徒並搬到費城后,過了好些年她才算擺脫了身後的隆隆聲,既然如此,他便留下了它,把她留在這間他所謂只是被「雕刻」而非被裝飾的房間里,滿是密斯·凡·德羅和麥克斯的痕迹,卻還是讓她想起南蘇珊娜的那輛拖車,在那裡,她在一生的前十二年中被女性玩伴所羡慕,直到十四歲那年才發現,並非南蘇珊娜的所有人都這樣看待她。他們認為那小廁所並不可愛,桌子摺疊起來、床鋪變成沙發也不整齊美觀得就像住進了你的娃娃的玩具屋。當她發現大多數人認為住在拖車裡是下等人的選擇時本該萬念俱灰,但所幸她同時又發現,整個南蘇珊娜都為她驚人的美貌所傾倒。她最終同意了他們對她的評價,可惜助益不大,因為這意味著她必須對別的女孩格外友善才能讓她們別對她刻薄。這意味著有她在場的時候,老師都會暈頭轉向(男的忘乎所以,女的充滿猜疑),在車上擊退表兄弟,坐在椅子里要擺脫牙醫的騷擾,並對每個三十歲以上的女人感到歉疚。私下裡她既沒有估量也沒有得意于自己的美貌,在學會恰當地利用自己的美貌之前,她遇到了一個年長的男人,他在她面前從不會暈頭轉向。她知道這一點,是因為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你真是漂亮」,彷彿她的漂亮和那輛彩車一樣是可被裝扮出來的,但其實又不是。她因為他看起來很驚訝而笑了。「這就夠了?」她問道,而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對男性的讚美做出真誠的反應。「美從來不會夠,」他說,「可你一人足矣。」她從他的聲音中獲得的安全感,他那修得方方正正的指甲也能給予。正是這種安全感而非他的錢財安撫了她,使她覺得美貌之下的自己是重要的,在皮相下,這個瑪格麗特始終如一——無個性,沉默著,卻不顧一切地要取悅別人。如今她身處遙遠的費城和十字樹林,卻仍然十分渴望她母親的拖車,但也許並不算遙遠,因為她把自己鎖在其中的這間卧室是它更高級的仿製品,只是欠缺一點舒適。
「馬。河中的馬。算了。你和別人一樣清楚,我管得了雜工,而且你也知道,我不會騙你。你想說的不是那個。你兜圈子我也明白。我們倆就是這樣的。我猜是我們三個,可第一美人把自己鎖在屋裡了。她為什麼事叫過你嗎?」
「我不是替他說話。我只是覺得有人干總比沒人干強,再說他比起大多數人還算不錯。」
她端起一大鍋水坐到燒著的灶眼上,琢磨著他到底對雞頭和雞爪做了什麼。水夠熱了,她把雞放進去,用一把長柄木勺攪動著。然後她把雞從熱水中撈出來,放到鋪開的報紙上,開始拔毛。她動作仍很麻利,若不是怕雞毛扔得滿地,她本可以幹得更快些。由她親自動手干這件麻煩事,會讓西德尼沒法準時吃上午飯的,但她不打算再見那雜工,也不想氣沖沖地、口氣堅決地,哪怕是溫和地給他下命令。昨天,一切還是好端端的。可以說是盡善盡美了,完全是她所希望的樣子:一個她信得過的好男人;一件她所擅長的長期的好工作,東家又很讚賞她的本事;優美的環境,其中還包括她獨轄的小天地;如今吉丁又回來了,一個她可以賞識、遷就、保護的「孩子」,而且由於這個「孩子」是侄女,便不會有母女關係帶來的壓力。她感到不順心的是他們不過是臨時待在島上,而瑪格麗特的到來總是惹她心煩——然而正因如此,吉德才願意和他們多待上一陣子。不然的話,他們的侄女光彩照人的身影就會出現在費城以外的任何地方。她希望斯特利特先生會待下去,哪怕有他那無事生非的太太在。如今卻來了個住在樓上客房的不速之客。她想,也許吉丁是對的,他今天或者明天自然就會走,不必想得太多。昂丁停下拔雞毛的手,緩緩地抬眼看著百葉窗沒關嚴的地方。沒被窗葉遮住的地方有一片天空。她覺得她聽到了一個小小的平滑的聲音,像是上好了油的齒輪在轉。其實沒一點聲音——更多是出於想象,彷彿她是一粒塵埃正注視著一次眨眼,睫毛從空中落下掀起颶風,上眼皮重重地合在下眼皮上。
「現在該沒事了。聽我的吧。」
西德尼走出去時,手裡端著一個托盤,上面有蓋的碟子里放著一個冒著熱氣的土豆,右邊是一個空酒杯、一條餐巾和一沓郵件。聽到廚房門在合頁上擺動的聲音,昂丁深深地吸了口氣。她剛才嚇到了自己。在西德尼進廚房之前,她和他一樣緊張。她還吃著早飯,因為心慌意亂而沒有去和雜工爭論沒拔毛的雞的問題。她並沒有太在意吉丁話中的肯定,但當西德尼看起來像已經垮了的時候,她反倒振作起來,言之有理,條理清晰。這就是她對自己吃驚的原因。她在不知不覺之中用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具備的理性談起了使她既畏懼又迷惑的局面。不過,在與西德尼的談話當中,她清楚了情況。那人是個黑人。要是在斯特利特太太壁櫃中的流浪漢是個白人,唉,她會感覺不一樣的。西德尼是對的。那是他的骨頭。不管他們喜不喜歡。但她也沒錯。他得扔掉那骨頭。樓上那人不是個黑人——這意味著他不是他們中的一員。他是個陌生人。(她總算讓西德尼明白了這一點。)斯特利特先生可能留他住上兩天、三天,是出於高興。即使他沒有偷東西,他也傻乎乎的、討人嫌,但只要斯特利特先生願意,他們也只能伺候他。給他清洗澡盆,更換寢具,如果他要,還得把早餐送到他床前,收拾他的內衣(天啊),叫他先生,在廳里遇到他時要給他讓路,為他點煙,替他開門,保證他的房間里有鮮花,有書,有一碟薄荷。
「狗屎。還有耳環呢?他們說沒說耳環?」他在看著她的一張臉部特寫照片,從鼻子向下一直看到乳|房開始隆起的地方,照片突出了一對耳環,頸上一條雕琢的項圈,還有,依然張開的濕潤的嘴唇。
「快說呀,小子。別扯冰箱的事了。」
他搖搖頭,似乎他知道得更清楚。
「你認為現在我偷就有用了?」
「算了,聽我說。快到中午了。斯特利特先生就要讓他走了,就像吉丁說的。然後一切就要恢複原狀了。」
「總價是……」她迅速計算著,把法郎換算成美元,「三萬兩千美元。」
「可是在哪兒呢?」
「唉,我都沒發現。雖然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沒發現。一連幾個星期都在丟東西——我的那些巧克力啊,依雲礦泉水什麼的。更別說別的東西了。我打算清點一次。我和西德尼……」
「緊張?他是發瘋,就是那麼回事。你聽懂了嗎?發瘋。大概什麼都幹得出來。而我還得領他到客房,給他備好乾凈的睡衣。那間客房就在吉丁的隔壁。我告訴她把門鎖好,別給任何人開門。」
「為什麼是三個?吉丁不覺得成問題?」
你這狗娘養的,我需要這個如同贅瘤。我到這裏來是為了安靜地休息一下,還想弄明白我是不是當真想高高抬起雙腿踏上跑道,讓呼吸里有著畢納卡口氣清新劑氣味的買主舔我的耳朵,還是我想在我的後半輩子環遊歐洲,到處看足球賽,尋找另一個貝齊,又或者是買一輛阿爾法汽車在羅馬城中兜風,四處露面,讓製造商和代理人都看得見我,跟我說一聲「我親愛的」,你才不是我真想要擁有的人呢。
她的周圍是這樣的:稍微流露出慾望,就會挨一記狠砸,因此在巴爾的摩,十二歲的她當即下了決心,絕不能被任何男人毀掉。不管用什麼——刀刃或者尖叫的牙齒——絕不。是啊,她要跳踢踏舞,是啊,她要溜冰,但她要皺著眉頭,噘著嘴唇,目露恐嚇地去做這一切,因為「絕不」。隨便什麼人要想從這個黑人小姑娘身上得到好處,就得使鉗子和氯仿,因為「絕不」。母親去世后她去了費城,後來又去上學,她學得很快,沒有妙語,也沒有教師,沒有,我不會微笑,因為「絕不」。她隨著年齡漸長而變得圓滑了些。噘著的嘴唇變成了挑逗——眼中流露出的比起恐懼更像是興奮。但隱藏在輕鬆自在之下的卻是一隻隨時都想控制那些狗的爪子,因為「絕不」。
「不是。」那人用一塊法國圓麵包抹著他盤子里的沙拉醬,然後一口吞下麵包。他用手背抹了下嘴,「跳下船,想游到岸上。沒能成,我就爬到這條船上來了,我原以為船要靠到碼頭上,它卻把我帶到這兒來了。我等了幾天,想找個辦法回去。沒有。我就來到我看見的第一處宅子。我……」他瞥了吉丁一眼,「我是好人,當時餓壞了。」說了這麼多話,他看上去累壞了。
「這裏,」他說,手指離開照片,指著下面的說明文字,「這裏說的什麼?」
幼海豹皮吸取著她皮膚上的濕氣。吉丁閉上眼,想象自己正在沉入一團漆黑。她展開四肢躺在那毛皮上,緊緊地偎進去。那毛皮讓她顫抖。她睜開眼,舔著它。她顫抖得更厲害了。昂丁說得對:這件大衣上有些令人恐懼的東西。不,不是恐懼,是誘惑。她又在上面蜷了一會兒,便起身準備再沖個澡,穿起衣服。鍾錶指著十二點半,她還得給索朗日打電話,寫回信,還得陪瑪格麗特。她需要撫慰。或許她們可以拿上水果和冷湯到下邊的魚塘或者更遠點,上山到涼亭那兒去。由於瑪格麗特不肯離開她的房間,她們已經錯過了訓練課和緊身健美操了。瓦萊里安整個午飯時間都會待在花房,他通常會吃一個烤土豆或者別的某種食品。只有昂丁和西德尼吃像樣的午飯。他們倆一天三頓飯都要正經地吃,他們的飯和端到瓦萊里安餐桌上的完全不同。
「你又來了。什麼事都不會發生的,我跟你說。今晚之前他就會離開這兒了。」
吉迪昂沒法制止她,只好一邊大口喝咖啡一邊躲避著肩頭上的刺痛。她放棄了英語之後,他就不再聽她絮叨了,因為她正是用法語騙他離開住了二十年之久的美國,回到多米尼加島照料家產的。於是他就充耳不聞地試著喝光咖啡,聽憑她把他肩頭按得生疼而不去理會,因為她是他母親的小妹妹,而且他還艷羡她那雙有魔法的奶|子,何況她曾經在十五年內用三十四封信欺騙了他(居然騙得了他),叫他回家照料家產,而她所謂的家產實際上就是她本人,因為當他回到家鄉時,除了她什麼都不剩了:沒有土地,也沒有長滿咖啡樹的丘陵。只有比他大兩歲的特蕾絲,還有一棟水泥房子。每次颶風之後,屋頂都需要複位,這就意味著一年要修上四次。他望著那棟房子——散布在碧綠山坡上的十幾棟房屋中的一座——並且發現他從小就記得的那一百三十阿邪土地連同那些碧綠的山全部屬於住在瓜德羅普島的法國人,除了廚房的菜圃和河畔村裡的菜園已經沒有土地可照看,只有這個嗜吃蘋果、愛大笑又愛撒謊的乾癟老太婆,但他甚至都沒有生氣。他只是奇怪自己竟然對那三十四封信深信不疑。那些用地道法語寫的信起初由神父代筆,後來則由神父的一個助手捉刀,敘述著掌管那麼多產業對一位上年紀的女士來說委實負擔過重,然而她每次都想方設法要他寄一張十美元的匯票,並一再叮囑他千萬要帶回或者郵寄來蘋果。如果他能讓她知道蘋果抵達的時間,她就要向海關的一位朋友打招呼,因為蘋果系禁運品,多米尼加島禁止進口。這話倒是真的,因為只有法國產的水果和read.99csw•com蔬菜才可運抵港口並在市場上銷售。因此船上每月卸下的都是枯萎的萵苣、鐵鏽色的癟豆子和細得只剩下芯的胡蘿蔔。這種狀況對富人和中產階級是夠苦的,因為他們從未考慮過種菜吃(當然,美國人是例外,他們把種菜當做嗜好),只能依賴市場。但對窮人卻沒什麼不便,因為自家菜地、大海和長在路邊的鱷梨樹就能讓他們吃得很好。特蕾絲只在七歲時嘗過一次蘋果,第二次便是三十五歲了,以致她饞蘋果饞得近乎犯神經。當一九七三年,吉迪昂在他的天藍色休閑西裝里藏著十二個蘋果出現時——特蕾絲在海關的朋友們注意到了,但是兩美元便使他們視而不見——她的感激之情難以盡述,他沒有像他威脅她的那樣乘下一班飛機回去。他所有之物畢竟所剩無幾了:只有美國國籍,其優越性在於能夠偶爾寄一張十美元的匯票,買一套休閑裝和看電視。他青年時期的朋友大多已移居法國,他們在那邊過的日子令人心碎,因此他便選了魁北克,儘管為此他必須等到二十二歲才能拿到簽證,隨後他到達時衣袋裡便揣著所謂的加拿大農民的身份。兩年之後,他依靠多種說辭(包括與一個美國黑人結婚)才進入美國,有了豐富的匯票、休閑西裝和電視節目。如今他回來了,除了每次颶風過後搭蓋新屋頂、找點零活和等待狂歡節,還有什麼可做的呢?起初他在家人和朋友面前感到羞恥。就像特蕾絲曾經騙他那樣,他曾經也哄她說,他在美國已經賺了大錢。眼下人人都看得到他等著下一次修臨時屋頂,尋找機會掙遊客的小費,在酒館里盯著女人——又跟先前一樣了。沒有裝美鈔的手提箱。只有十二個蘋果和休閑西裝。丟人。只有蠢驢才會和離家時一樣不名一文地回到多米尼加島。那些急於回來(從法國、魁北克、紐約或其他地方)的人都不可能也不會這麼做的,除非他們帶著為之奮鬥的大學文憑和錢財衣錦還鄉。的確,他說一口流利的英語,在這座島上也算是一筆本錢,可是,到了他這種年紀,沒有學歷,又和能幫他找工作的朋友失去了聯繫,他總不能在機場給人搬行李或者在「老王后」酒店端盤子吧。於是他就在港口漂泊,幹上幾天雜工或者碰上運氣好的時候,為計程車司機收上一天車費。直到有一天,他這四十年的雜工生涯得到了報償:一個在騎士島上擁有一所房子的美國人遷來居住,他需要一個定時上班的雜工兼花匠,要會駕船,會講英語,舉止也不能像當地黑人那麼倨傲。確實,儘管多米尼加島的當地人一年要修四次自己的住房,卻不掩飾他們內心深處對他們自己之外一切人的輕蔑。
瓦萊里安開心地笑了:「這麼說你是教徒?」
她很遺憾阿爾瑪今天不能來。吉迪昂曾和她打過賭,看那個吃巧克力的人能拖多久。吉迪昂說:「想待多久就待多久,到新年吧。」而她則說:「不,那個吃巧克力的人的心會背叛他的——不是他的頭腦或者胃口。」在他們划船回法蘭西王后島的路上,她把賭注提到了十五萬法郎而不是她開始時說的十萬法郎。她笑著向海水裡吐了口痰,同時把賭注抬高,她信心十足。因為她曾經看到過那個人吃巧克力的證據(在洗衣房,在樹林間,在涼亭里,在池塘邊,在工具棚里,在花房附近)。就是那人用他留有巧克力屑的錫箔紙片把兵蟻引到了這宅院里,因為螞蟻愛吃巧克力,拚命追尋那氣味。她曾在夢中見到他對她笑,他當時光著濕淋淋的身子騎著一匹馬往遠處去。因此她知道他同她達成了協議,最近某一天他會被發現,或是自己跳出來。那天早上她從吉普車上一下來,就馬上相信,那一天到了。當她站在院子里等著砍刀辮子拿來那幾籃衣服時,最先注意到的是一大群匆匆飛過的蝴蝶,之後也留意著它們。她立即發現,砍刀辮子如今不響了。他們和他們的東家一樣,老實了——由於害怕,她想。吃巧克力的人就是原因所在。別的她想不出什麼了—颶風,詛咒娃娃,衲脊蛇或猴牙——那些都不會讓叮噹作響的彎刀噤聲。只有那個在夜裡吃巧克力的人才能做到,他過著覓食野獸的生活,像星星般沉默。
「我的事已經夠多了。人人都心血來潮、隨心所欲的話,我沒法管這個家。」
「我知道他待了很久,而且安安靜靜的,完全可以強|奸、殺人、偷盜——做他想做的事,可是他做的只是吃東西。」
「叫他弄好了。要我叫他回來嗎?」
「還沒呢。我正想在這兒弄好它。」
「沒有。一次也沒有。」
「聽起來很合理,」瓦萊里安說,「可是我不明白,我妻子的卧室里有食品櫃嗎?」他看著那人的側影。
「不是。」她笑了笑,尋找著拴小黑狗的鏈子,「不過這麼叫的時候他會答應。至少是種叫法。有的人什麼名姓都沒有。」
他們仍然不知道彼此的姓名,不過瓦萊里安告訴他他可以睡客房。第二天早晨,當西德尼告訴妻子和侄女他給那人準備了綢緞睡衣時,他還在咬牙切齒。吉丁哈哈笑著,說那人穿著那樣的睡衣會滑下床來的。西德尼可聽不出其中的幽默之處,而昂丁則一門心思放在她丈夫身上,沒有和那漂亮而無憂無慮的姑娘一起大笑。
「你已發瘋了,婆娘。那是我的骨頭,可現在卡在我嗓子眼了。我也住在這兒。還有你,還有吉丁,都住在這兒。我們一家都住在這兒——不光是他一家。要是那個黑鬼想偷什麼東西或者殺什麼人,你認為他會放過我們,只因為我們不是東家嗎?見鬼,不會的。我在那把椅子里坐了一整夜,是吧?斯特利特先生卻睡得像條狗。今天早晨我過去的時候,他正打著呼嚕,像條獵犬。」
「我能來一根嗎?」
「吉德。」
「現在他能擁有他了,我猜。還有什麼錢買不了的呢。我得走了。我得給西德尼準備一份好午飯。他還在發抖呢。」
「那一定很值錢。」
「一團糟,相信我吧。說那種話,我捋不順我的舌頭。」
「要是?那你覺得你藏在這棟房子里這麼多天幹了什麼?還是你打算把昂丁的巧克力還給她?」
「你知道我沒那個意思。」
他點點頭,又吸了一口,這次成功多了。
「我不明白你要說什麼。」
「如果西德尼在那人對他說『嘿』時沒中風,他壓根兒就不會中風。」
「你為什麼不看著我?」她問他。
吉迪昂熬過了羞辱的日子:原本確定為一個季度、後來延長到了三年的騎士島的工作總算對他有所幫助,何況,家人對他的冷嘲熱諷與在美國移民生活中所受到的侮辱——那是美國公民身份也改變不了的—相比,實在算不了什麼。同樣,一想起自己能夠死在種著咖啡樹的山上而不是棄屍于孤獨的異國他鄉,他就會感到異常欣慰,任何怨恨和氣憤都會立即煙消雲散。他和特蕾絲不同。她的怨恨複雜而激烈,她甚至拒絕和美國黑人講話,更不承認在她的世界里有美國白人存在。為了表現這種心情,她相信只能不理睬他們(或者說是在他們看她時不正眼瞧他們)。因此當他們和她說話時,她總是轉過臉去,目光(不對著她乾的活時)則朝向地平線——那如果是她的生活所依,她原本也是看不見的。別人認為她心不在焉,其實那倒是她注意力集中的一個奇迹。
他搖了搖頭,但沒轉臉看她。「沒有,但我猜鬼看見我了。」
「他喝多了,吉丁說的。」她伸手到烤爐邊,翻著裡邊的土豆。
「他說『嘿』了?西德尼可沒告訴我。」
昂丁走了,用一隻手摸著脖子,她希望吉丁說得對,斯特利特先生就要結束他可笑的做法,在為時已晚之前趕緊甩掉那個偷竊的黑人。一個瘋白人加上一個瘋黑人可夠受的了,她想。她迅速向下瞥了一眼他所住的客房的門。門關著。還睡著呢,她猜。一個夜貓子——白天睡一整天,夜裡出來偷東西吃。
「噢。」她笑了,為了掩飾慌亂,她脫下海豹皮大衣扔到床上,「門上沒有把手。只要按一下中間的凸起,門就開了。起初我也擺弄了半天呢。」
「完了嗎?」他問她。
「你不叫偷?」
「他能不能解個手。」
「怎麼?」
她抬頭想招呼他回來,回到她跟前來,她本想說,但突然感到非常累。累得不想唆,累得甚至不想當面指責他的馬虎。她嘆了口氣,撿起死雞,拿回廚房。
「別理它們,納納丁。它們不礙事的。」
「不是『只不過』,親愛的。我可以用那些錢買一棟宅子呢。」
「他為什麼還讓他住客房呢?斯特利特先生要西德尼帶他去那兒時,我那老頭子簡直都中風了。」
他什麼也沒說,於是她回過頭面對著他,又說了一遍:「我要告訴瓦萊里安。」
「我沒法相信。給兒子一個大活人算是聖誕節禮物。」
「雜工。花匠。」
「他只是緊張。」
「要是他從巴黎大老遠飛過來找你,一定是有生意。而且他一定想讓你回那兒去。天曉得,在這種地方你是用不著穿海豹皮大衣的。」
「你弄那個幹嗎?」他指著地板上的一堆雞毛。
「在那之前。在我用槍管押著他下樓梯的時候,說了什麼?」
「你說過是今天晚上。」
她不知道昨晚那頓飯是怎麼進行的。吉德留下了嗎?那陌生人什麼時候走的?她抬手想按一個按鈕。隨後又變了主意。說不定那人殺了所有的人,只有她一人得以逃脫,因為她跑到樓上的卧室,把自己鎖了起來。不對。如果他殺了人,就不會有那無聊的音樂了。上帝。也許他會回來,晚點再動手。他們能採取什麼措施來制止他?所有的鄰居都該被告知,有個黑人在附近遊盪,而且這種事還會發生。他們應當共同防範,彼此保持聯繫。每一家都該設人值班,二十四小時總有人站崗。她不會提到瓦萊里安先給他吃了飯,而且還讓她待在那兒看著他吃。鄰居們會覺得他瘋了,會把那強盜做的任何事都怪在他頭上。說不定他已經入獄了。他昨晚是出不了島的,但今天一早,她聽到了吉普車開走又返回的聲音。西德尼可能開車押他上了汽艇,由港口警察就地給他戴上了手銬。不管怎樣,她不打算假裝苟同瓦萊里安的做法。他甚至懶得到她這兒來解釋一下,更不用提道歉,就像他從未解釋過他為什麼不願回美國。他當真指望她在叢林中受熱氣的煎熬,明知道熱氣、太陽和海風會對她的皮膚造成什麼損害。明知道從緬因到費城,她已經覺得到了熱帶。稍微一曬,她的胳膊就發紅,後背還起皰。可他還是要待在這個她除了在邁克爾小時候全家一起來度假之外從不喜歡的地方。現在,由於有吉德做伴,在法蘭西王后島上逛街,和鄰居一起吃午餐,這塊炙人的墳墓總算可以忍受了——僅僅是忍受而已。要是沒有邁克爾在,她是絕對受不了在這裏過聖誕節的。絕對受不了。那種糊塗勁又犯了。比如說,昨晚吃沙拉的時候,還有早些時候那頓早點。但有邁克爾在旁邊,她從不會忘記東西的名字和用途。
他把雜誌攤在桌面上,轉到一個角度,讓她能讀和翻譯上面的文字。
吉丁一語未發,緊握著狗鏈。他臉上的表情讓她笑意盈盈。他仔細地檢閱那些照片,間或對自己輕聲咕噥著「絕了」和「天哪」。「這上面說的什麼?」
昂丁看著她丈夫。說起改變,從他們婚前算起,她還沒見他這麼激動過。「我知道,」她說,「我知道這事,可吉丁說那是一場玩笑,他喝得太多,他和她吵了一架,還有……」她住口了。
「不知道,他說了什麼?」
「我不能。」他說。
「瞧見了嗎?要是。你已經說了『要是』。照這樣下去,你就會把我們弄到法蘭西王后島上那些破房子里。你是想讓我像那些瑪麗一樣在門廊里剝小龍蝦嗎?是不是?」
那人沉默了,眼睛仍凝視著照片。吉丁審視著他的側臉,確信拴狗的鏈子緊緊地纏在她的手腕上。
「不行也得行。那不是你的骨頭。」
「他什麼也沒幹?沒動?」
「嘿,真棒,沒得挑了。斯特利特先生看過了嗎?」
「現在是你在拔毛。我只是想讓你而不是我輕鬆點。」
「有事發生。我看得出來。」他邁步進屋走到跟前,她看到了他的襯衫,「是你殺雞還是雞殺你?」
瑪格麗特·莉奧諾爾望著前面出神,她特別想喝咖啡,卻並不想按鈴召喚西德尼或昂丁,因為那就會開始她並不確定自己想度過的一天。她這一夜毫無睡眠可言,此時驚恐已經耗盡,她躺在床上,在氣惱和痛苦之間搖擺。事情並沒有好轉。她也沒有見好。她能感覺到,而且正身處其間,邁克爾正在趕來,而這是一定要出現的:有一個黑鬼在木板中間,毫不誇張。瓦萊里安當然會想出什麼招數來使大家震驚,事實上,他提出請他用餐。一個被發現藏在妻子壁櫃中的陌生人,一個連西德尼都想射殺的遊民,瓦萊里安居然在她仍倒在地板上抖得像片葉子時請他吃飯。在她的壁櫃里。幹得好,真是傑作,儘管這事本身就夠讓人噁心的了,但瓦萊里安的侮辱更甚,他竟然認為那人在那兒也沒什麼。若不是邁克爾就要來了,她當天就會打點行裝,這次當真要離開他了。瓦萊里安同樣心知肚明,她不會這樣對他,因為邁克爾回家過聖誕節對她如此重要,她不會一走了之。現在他正在花房裡放那些無聊的音樂,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似的。她很餓,想喝咖啡想得要命,但她眼下還不能就這麼開始這一天。何況吉德還沒敲門呢。
「以前雜工不照你說的去做時,我從沒聽過你這麼替他說話。」
「也許,也許吧。」吉迪昂看著她混濁的眼睛,「你他媽都快瞎了,我還是得把看見的告訴你。因為有些事情你看得比我明白。如果不是這樣,一個外表強壯的大男人幹嗎要那樣躲在這兒呢read.99csw.com?幹嗎一直藏在這棟宅子里呢?幹嗎不到島的另一邊去,到坡上菲律賓人的地方去呢?他一定是在找某個人。」
「而砍刀辮子不喜歡這件事。想拆散他們。可是沒用。他找到了她,游過了整個大海,直到找到了她,對不?把砍刀辮子氣瘋了。現在她告訴她打領結的丈夫……」特蕾絲坐到木椅上,邊說邊搖,每想出新的下文就用手指在吉迪昂的肩頭按一按。「領結也氣瘋了。因為他就是照著砍刀辮子的話過日子的……」她越異想天開,就把椅子搖得越厲害,而搖得越厲害,她的英語也就越磕磕絆絆,直到成了她嘴裏的灰塵,阻礙了她想象力的流動,她才使勁把它吐了出來,然後用多米尼加島法語清澈的瀑布式的流暢使故事大放異彩。
「沒人說要搬家。」
「你讓我吃驚。你真讓我吃驚。這麼些年來我還以為我了解你。」
他在她的頭髮里蹭著下頜,吹著她耳邊的那一小綹散發。「我也聞到你了,」他說著,把下身盡量壓向她瑪德拉牌裙子的淺色印花里,「我也嗅到你了。」
「噓,」他在她的頭髮中低聲說,「別等到我把你扔出窗戶。」
「我們?你管你自己叫『我們』?」
「好啦,不管你沒力氣幹什麼,那是雜工該乾的。我可不想看你滿院子跑著抓雞。也不想看你殺雞。我們早就過了干那個的時候,昂丁。早就過了。」他把雙手在一封信上放了一會兒,回憶起當年在特利維蒂養禽場里那個身上沾著血的長腿姑娘,她和三個年長的女人一起坐在齊腳深的羽毛當中,周圍是裝在籃里的家禽唧唧呱呱的叫聲。她們腳邊是兩槽死禽,一槽是拔過毛的,一槽是還沒拔的。
「這兒寫著『快車道』。是關於什麼的?」
「這不是我的房子,納納丁。瓦萊里安邀他吃晚餐呢。」
「瞧吧,」她說,「我不動了。一動不動。」
天氣熱得越來越難忍,但她不肯把被子推開。她的門是鎖著的。吉德很快就會來照看她。瓦萊里安可以做他想做的事。她不會讓步的。在她的東西裏面。實際上就在她的東西裏面。說不定他已經打過一炮了。黑人的精|液凝結在她的法國牛仔褲上,或是滴在她的安妮·克萊恩牌鞋尖上。男人是不是有時候喜歡射在女人的鞋子里?她只好把整個壁櫃清潔一下了。要不更徹底一點,她把一切都扔掉,買新的,從零開始。瓦萊里安可真卑鄙。一等一的卑鄙小人。等邁克爾聽說了這件事。等著好了。然後她哭著想起選美獲勝的當晚,她穿的那條無肩帶長裙,那還是她母親特意向阿道夫叔叔借錢買來的,還有那個金十字架,她一直佩戴著,直到她丈夫的妹妹說只有娼妓才戴十字架。那婊子。
這時她又抓住狗鏈了,牢牢地握在指尖。「瑪麗。你說的一定是瑪麗。」吉丁笑著說。「這是個普遍的叫法。我當模特兒時,他們就這麼叫我。我不明白瑪麗怎麼會知道這事的,我想她根本不識字。」
「坐下吧,西德尼。別給自己找事了。」
「聽我的,坐下。雞收拾好了。」
「你聽見我說的了。」
「當然啦。我住在這兒。」
「你做到這一步就可以了。沒必要爬上去盯一整夜。都把她嚇死了。」
「你顯然已經這樣過了好幾夜。我們都一樣。」
她轉過身來,終於擺脫了鏡中的映象。
特蕾絲對這個問題感到十分氣惱,但不解決又沒法把故事繼續下去。「這又有什麼不同,」她自言自語,「我不知道他們會怎麼看他,可是我完全清楚他們會怎麼對他。殺了他。殺掉那個吃巧克力的黑人。把他殺了。啊,可憐的傢伙。可憐啊,可憐的傢伙。他死了,緊屁股最後也就倒了霉。太遲了,婊子——你發現他有多棒時已經太遲了。多麼和氣,多麼好心眼。而你心中充滿了懊悔,可惜太遲了,母牛,太遲太遲了;你現在再也得不到他了。你這個砍刀辮子,還有你這個領結,你們以為他一死就萬事大吉了,不!你們也會倒霉的,因為緊屁股傷心透頂,會為他過早死去而埋怨你們,恨你們一輩子。所以你們該收拾好一切回美國去,在吃你們的大紅蘋果時噎死。」
「噢,是關於我的一些事。」她向桌邊俯下身,面對著他和雜誌。「我在哪兒上的學。這類事情。」
「我屬於我自己。不過我住在這兒。我為瑪格麗特·斯特利特工作。她和瓦萊里安是我的……資助人。你明白那是什麼意思嗎?」
「淋浴不好使。」他說著,環視著這房間。
「不,你買不下來。」
「這是不是說你打算嫁給他了?」
「它們會死掉,還得掃出去。你該穿上件衣服,遮遮身子。我原以為你要我上來看的是你的大衣,可不是你的光屁股。」
「噢,上帝,」她呻|吟著,「噢,好心的上帝,我看你最好還是把我扔出窗戶去,否則只要你一鬆手,我就會殺了你。單單為了這個。就是為了這個。你說的什麼黑人白人的屁話。不說別的。先前下流的刻薄話也好,只要你對我說一個黑女人是什麼或該怎樣……你就給我走著瞧!」
「可能吧。就看你想從我們這兒得到什麼了。」
「你到我們這裡有多久了—對不起,我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你。」
「早上好。」他說著還笑了笑,又一次把人帶進小黑狗邁著銀色的腳奔跑的景象。吉丁一時失語。她在鏡中窺視他的頭髮。昨天晚上,與瓦萊里安坐在餐室柔和的燈光下時,他的頭髮看上去只是又長又亂。此時,單獨待在她的房間,只有純粹的陽光而沒有陰影,他的頭髮顯得十分強勁——在體量上如同長鞭,能夠捆住她,將她抽成肉醬。會的。這樣野性的、好鬥的、惡毒的頭髮應該被投進監獄才是。未開化的、少年感化院中的頭髮。黑人解放組織,阿提卡監獄,被鐐銬拴在一起的囚犯的長發。
瓦萊里安笑了笑,但沒有重複他的問題。
「吉丁?現在我沒什麼可說的了。你把吉丁和一個……一個……髒兮兮、傻乎乎的泥地里的黑鬼相提並論?和一個不走正道、藏在女人壁櫃里的眼神很野的小子相比?你知道他對我說了什麼?」
她把黑襪子放進一個桶里打肥皂,把緊身胸衣扔進一盆肥皂液和醋精里。她把比利·布拉斯牌毛巾第一批扔進洗衣機,因為它們晾乾需要的時間最長。機器一開動,她就能閑坐一陣,邊想自己的心事邊等吉迪昂來到身邊。她從裙兜里掏出兩個干皺的鱷梨和一些熏魚,都放到一張報紙上,再用一塊髒的狄奧餐巾蒙好來擋蒼蠅。然後,她摘下甩干機的插銷,插上她的電爐,放上一箇舊式的電熱咖啡壺。她吃午飯的時間沒準,於是她總趁洗衣機自己轉的時候隨便吃點。這真是件高興事。比起她在「風地」乾的活兒,給這些人洗衣服簡直是兒戲。不過,在那兒至少還有在盆邊與人閑扯的樂趣;這裏可是沒一點聲音(除非你把從花房飄來的音樂聲算上),所以她才能這麼清楚地聽到兵蟻的動靜,才這麼急切地盼著吉迪昂快點收拾完小雞,找個什麼借口來見她,因為如果頭上交叉著砍刀似的兩根粗粗的銀髮辮的那個胖女人發現他們倆在洗衣房或房后的花園裡聊天,準會勃然大怒,她頭上那兩根髮辮砍刀就會閃閃發亮,錚錚發聲。出於這種寂寞,她常常帶阿爾瑪來,雖說那姑娘天真的嘰嘰喳喳的聊天讓她頭疼,但總勝過只能聽到再一次試圖進入花房的兵蟻像往常一樣被浸過毒藥、釘在門檻上的細布擋住。
「敞開門,小子,」她抱怨說,「這裏邊太熱了。」
「他就叫這個?」
帝王蝶這時又飛回來撩撥空氣了。吉丁倦怠地看著它們,一邊梳著頭髮,在頭頂盤成一個髮髻。隨後她又拉下幾綹垂在鬢角和耳邊,使整個髮型看著不那麼呆板。一股衝動之下,她又把大衣穿到了身上,在穿衣鏡中判斷效果,這時那股氣味突然撲鼻而來。她稍向左邊移動半步,看看鏡中映出的她身後的情況。他身穿紫紅色的絲綢睡衣,皮膚如河床般黝黑,眼睛如竊賊般堅定和清澈。
「門是開著的。」他指著身後的門。
「你在說些什麼?多少什麼?」
與其說她想獲得的是信息,不如說是信心,於是她問他:「你為什麼不坐船?」
「我會的,不過你在吃早飯時見過他。像只受傷的公雞。」
「關於首飾是怎麼說的?」這時他又撫摸著蜜色絲綢上方的一簇金項鏈。
「我早就知道!早就知道了!」特蕾絲的低語幾近喊叫。吉迪昂走到咖啡壺跟前。摺疊桌上擺著的兩個杯子,他全給倒上了咖啡。
昂丁輕聲笑著:「你指的是馬。」
「噢,他們在趕時髦。上面寫著:『如果您像吉德一樣在美國人所謂的快車道上疾馳,就需要優雅又易疊的裙裝。』後面就是關於首飾的話了。」
他的目光越過她投到鋪在床上的海豹皮大衣上。吉丁臉紅了,彷彿他能看到她壓在毛皮上的乳|頭和大腿的印跡。他向床和大衣走去。他們給他的睡衣褲太小——袖子只到手腕和臂肘之間,褲腿才到小腿上邊。當他站在那裡看那件大衣時,她說不清到底是他還是大衣更黑更亮,但她知道,她不想讓他碰它。
「世上還沒有那麼多威士忌能讓一個男人在一個強|奸他老婆的人睡在樓下時還睡得著覺。」
「也許還是法國呢。就是那隻大盒子啟運的地方吧。也許他不是騎士,而是個老男友,他就是送她那個盒子的人,吉迪昂。」
「來這兒幹活的女人。她在洗衣房裡自言自語時說的。」
「告訴他別擔心。」
「女皇。俄羅斯的女皇。」
「怎麼?你是賊嗎?」
「只是對服裝的描述。天然生絲……蜜色的……」
「沒門,你這個光腳的丑狒狒!你別以為你是黑人,就能進屋來向我發號施令!西德尼是對的。他本該當場開槍打死你。可是沒有。一個白人把你當人,而且把你當人來對待。他有教養,就誤以為你也有教養。那是因為他沒聞到你的氣味。可我聞到了,我知道你是個畜生,因為我聞到你了。」
「好的。吉丁。吉丁·柴爾茲。」她伸手去取香煙。
「這隻不過是件聖誕節禮物,納納丁。」
「唉,我不能待在這兒呆看一件大衣。我得把早餐桌收拾乾淨了。你給索朗日打過電話了嗎?」
吉丁湊過去,迅速翻譯著上面重要的部分。「柴爾茲小姐……畢業於索邦大學……一名藝術史的優秀學生……學位……是一位景泰藍專家,曾拜訪過內普大師並與其一起製作……旅居巴黎和羅馬的美國人,她在這兩座城市中經營著一家出色的小公司……」她停了下來。那人正在用食指描摹照片中她的短上衣。
「什麼?」他迅速看了她一眼,又迅速收回了目光。
「瓦萊里安會殺死你的,你這猩猩。西德尼會剁了你,把你剁碎……」
「說不清。反正是在她屋裡。明白我的意思了嗎?在這之前我見過她在屋裡,赤|裸得像條蟲,當時我在栽樹。她蹦了回去,但沒用。她不知道我頭上有眼睛。後來嘛,大概過了一小時左右吧,他就在那兒了。幾乎也光著身子。只在腰上纏了點白色的東西。你覺得他們已經搞上了嗎?」他已經不再裝出無所謂的樣子,公然津津樂道于種種可能了。
「聖誕夜吧,我想。在邁克爾到了之後。」
「難道你不想時不時地來點冰啤酒或者涼葡萄酒嗎?」
「誰?」他從大衣上轉過身來。
「值很多。無價之寶。」
「沒有東西是無價的。一切東西都有價。」他又摸索起來了,這次用食指繞著葉卡捷琳娜的耳環。吉丁盯著他時,覺得她的耳垂起了雞皮疙瘩。
特蕾絲拔下了電爐插銷,把最後一條比利·希拉斯牌毛巾扔進烘乾機。然後把所有的白襯衫和制服放進洗衣機。一次放進的東西太多,擠得太滿,可是由於和吉迪昂閑扯耽擱了時間,只好這樣湊合了。她又坐到椅子上,動手攪著那個系領結的丈夫的黑色短襪。
「在樓下廚房的上邊。」
「冰啤酒?」她驚詫地看著他,「那個國家把你毀了,小子。別跟我閑扯了。你在哪兒見到他的?」
他看著眼前的盤子,沒有吱聲。
「我告訴你!」特蕾絲說,「他是個騎士,來這兒是為了搶走她。他在這周圍東躲西藏的,就是在等機會。」
「我沒看到。我聽見的。」
「瞧,蔻依有四種新香水呢。四種。」
「嗯,總得五十萬吧。」
他沒有作答。
「在沼澤地里,我信。」那人說。
吉丁心裏掠過一絲憐憫:「你想讓我靜止不動嗎?如果我不動,你肯看我嗎?」
她慢慢地把目光轉回手中的白雞上。她正在摘雞皮上的小羽毛,西德尼提著一小籃郵件走了進來。
「給我讀讀吧。」
他搖了搖頭:「不。我管那叫吃。要是我想偷,我有的是時間,有的是機會。」
「我不弄不行啊。」
「她喜歡極了。說比她的好。」
吉丁脫下海豹皮大衣,抹了抹汗濕的脖頸。她本想在穿衣之前再沖一次澡,但又下不了決心。天氣雖然熱,但海豹皮的感覺實在太好,她捨不得脫掉。她重新穿上大衣,坐下來給索朗日撥電話。只有輕輕的嗡嗡聲,沒有人接。騎士島上所有人似乎都不需要順暢的電話服務就能過得挺好。她和瑪格麗特打的電話比所有居民的加在一起還要多。她到來之後,購物就成了瑪格麗特生活的主要內容,而她自己本來就是這樣的。她撫摸著由九十隻幼海豹的皮做成的大衣,朝壁櫃走去,心想還是該開始包她的禮物了。
「三萬兩千?」
「好久沒抽了。」他說,第一次顯得有些脆弱。吉丁抓住了狗的鏈子。
「不,他們不會的。」
「噢,是嗎?」
「是哪兒呢?」
「一個出色的解答。出色。」瓦萊里安笑著說。他看起來非常自得其樂,「你不是本地人,對吧?聽你的口音是美國人。我說得對吧?」
「難以置信。」
「你瘋了嗎?居然敢把那件大衣放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