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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他在我的東西里,吉德。」瑪格麗特輕聲抽泣著說。
「她一向這樣待我。你知道我第一天見到她時她對我什麼樣。」
「她傷了她自己?」
他再也沒說什麼,於是吉丁決定儘快撤離。她正在疊她的餐巾,他卻突然開口了:「她很緊張。生怕他不會露面。我也緊張。生怕他會來。」
瑪格麗特搖著頭,用手背抵住嘴。
吉丁一語未發。她不敢開口。
「你們在幹什麼?」瑪格麗特又嚷起來了,想站起身,「你們幹嗎這樣做?他在那兒。我看到他了。瓦萊里安,快點。最好讓誰去叫港口的人來!」
「我討厭蘑菇。」
吉丁微微笑了笑,但沒有看她叔叔。
她喝湯或是什麼需要用勺子的稀軟食物時還好,但她從不確定什麼時候困惑會再度出現:她會用叉尖刮著瓷盤,試圖挑起中間印著的花朵,或者會忘記揭掉盤邊擺著的苦杏餅乾的軟紙,把它整個兒放進嘴裏。瓦萊里安會斜眼瞪她,但明白她感到焦慮,所以一聲不吭。龍蝦、玉米棒上的玉米粒——都成問題。她那種糊塗勁兒時來時去。如果有一年不犯,她就不相信自己曾經多麼犯傻。不過她在飯桌上始終小心翼翼,盯著別人怎樣就餐——只是為了確定不再拿起芹菜條而非餐刀,或者向上等肋排上倒自己杯中的水而非醬汁。這會兒它又回來了。儘管昂丁為了騙她而留下果皮並把芒果插到冰里,在勉強吃掉芒果上該吃的部分之後,她漫不經心地拿叉子一紮,一片果肉便蹦了出去。西德尼又給她端上了一盤硬紙盒外形的東西。這時她猶豫起來,不知漂在她碗里的白色泡沫該不該吃。她腦中靈光一閃:牡蠣湯!於是興緻勃勃地把勺子伸進湯中,還沒開始吃,瓦萊里安就開始抱怨。這時吉丁又宣布了一個新難題:蛋奶酥。瑪格麗特祈禱自己能夠認出來。
「確實很愉快。實際上他讓我在那裡用那種方式對自己進行了反思。如果那番話是我們在摩根大街上談的,也許他就能說服我了。但是在橘縣那一百二十英畝絲絨般的綠草地上呢?」她輕聲笑了笑,「你能相信嗎?他想讓我們回到摩根大街去感受刺|激。」
「瑪格麗特,該死的,我才不在乎……」
「而邁克爾還不知道?」
「她的壁櫃。有什麼東西在她的壁櫃里。」
「不讓?我沒法讓他去。他恨她;他會嚇壞的,只要……」
瑪格麗特笑了。「非常適合你,吉德。讓你看上去像《黑人奧菲爾》裏面的,叫什麼名字來著,尤瑞黛斯?」
「勃蘭茨,吉德。就是普通的勃蘭茨。那個貴族意味的『馮』是瞎編的。」瓦萊里安說。
「我說過抱歉了。我吃飯太慢。」
「去看看她的壁櫃。」
「對不起,不知道。」
「他會認為你瘋了於是……」
「有點吧。」
「我明白我那時正在擺脫的那種生活。它並不像他所想的那樣:充滿勇氣和自然的優雅。但他的確讓我想為自己當時的所作所為和我的感受道歉。我想,就比如喜歡《萬福瑪麗亞》勝過福音音樂。」
瑪格麗特握住西德尼捧到她面前的沙拉碗中探出的長木勺。她小心地把蔬菜盛到她的盤子里。什麼都沒灑出來。她又盛了一勺,平安地倒進了盤子里。她輕嘆一聲,正要讓吉德謝絕勃蘭茨的邀請,瓦萊里安突然叫道:「見鬼,你這是怎麼了?」
「我們不去參加那些。你是這個意思吧,吉德?」瓦萊里安喝著他的酒說。
「你認為如果邁克爾結婚,我會只請斯塔西而不請她的父母嗎?」
「她對我太可怕了,瓦萊里安。可怕!」
隨後是昂丁忍無可忍的高叫:「說話啊,女人!」瑪格麗特跪倒在地,大口呼吸,終於有氣吐出幾個字:「在我的壁櫃里。在我的壁櫃里。」
「你在混日子,瑪格麗特。」瓦萊里安說。
「我不記得了。」
「你就不能別再用表食物的量詞了嗎?大蕭條已經過去了。你愛在盤子里剩多少就剩多少。有的是。真有的是。」
「你指的是她的腋毛吧?」吉丁問道。她感到不舒服,因為瑪格麗特總是有意無意地把她帶進去,暗示或明指一些她想當然的種族特點。她以抵制兩者來結束這種話題,但這會使她對本不想在意的事警覺起來。
「同意我的新娘是個妓|女?」
「他的意圖是好的。」
「確實。除了一個老傻瓜,還有誰肯娶一個高中輟學生,還當自己撿了個便宜?
「我喜歡趁熱吃,淡淡的,茸茸的。」瑪格麗特說。
「我想,他想讓我串貝殼珠或是賣爆炸頭梳子。他說這套制度都一團糟,只有退回手工和易物的時代才能有所改變。享受社會福利的母親們可以在家裡做手工藝品、陶器,縫衣物,就像比利時的花邊工,嘿,有尊嚴,又不必再吃福利。」吉丁微笑著說。
「那麼,」吉丁打斷她,「談談聖誕節怎麼樣?這可是個我們該談的話題。我們還沒開始計劃呢。有什麼客人會來嗎?」她從西德尼放到她面前的色彩豐富的蔬菜碗中挑了一點沙拉。「噢,我正想告訴你們,馮·勃蘭茨家寄來了一封請柬……」
「你覺得好笑?」
「這事已經沒得說了,瑪格麗https://read.99csw•com特。」
「黑的。」她悄聲說著,眼睛死死地閉著。
「好啦,好啦。」
「時間久了。」
「我在她的呼吸里沒聞到一點酒味,她大概只是受了驚嚇。」昂丁又嘀咕說。
一縷縷的霧有時來到那裡,就像未嫁姑媽的秀髮。稀薄蒼白的髮絲在不知不覺中飄蕩著,直到成團地聚集在住宅周圍,把窗子變成鏡子,映出人的倒影。餐室中那盞枝形吊燈的六十四隻燈泡在這位未嫁姑媽的髮絲中不過是枚鑽石別針。霧氣灰濛濛、髒兮兮地在屋裡盤旋著,洇濕了亞麻桌布,籠罩著葡葡酒。鹽粒結晶粘在一起。牡蠣伸直了捲曲的邊緣,沉入鍋底。在那種毛茸茸的網膜中,耐心難以為繼,呼吸則越發困難。「島嶼」這個字眼在這種時刻才有意義。
「我不知道。」
「聖埃克蘇佩里。抽空讀讀。別在意它說什麼,看它想表達什麼。」
「她說什麼?」
「這話說得他像個弱者。我不記得他是那樣的。」
吉丁笑了笑,或是強笑了一下,說:「你不該那樣取笑她。」
「這的確是這個世界所期待的:二十億個非洲陶罐。」瓦萊里安說。
瓦萊里安的嘴張開又閉上,然後才用因飲酒而變得洪亮的嗓音說:「晚上好,先生。要喝一杯嗎?」
「她怎麼會從一開始就恨你呢?她那時候甚至還不認識你。」瓦萊里安放低了聲音,想安撫她。
「這和速度無關,和步調有關。」瓦萊里安答道。
「知道什麼?」
「我只期望他成為一個人。」
「不好。他想讓一個帶異國風情的民族在周圍跳來跳去,給他帶來異域美。那些享受福利的母親會在那些陶罐中放什麼?他對這些有什麼高見?」
「邁克爾要回來了。過聖誕。」瑪格麗特的笑容有些靦腆。
「西德尼?當陶工?」瓦萊里安把目光轉向他的管家,放聲大笑。
「因為你同意她的話,就因為這個。」
「不知道,我從來沒讀過。」
「噢?誰啊?」
「他恨,如果你有點感情的話,你也會恨她的。」
瑪格麗特笑得擠起了她的男孩似的藍眼睛。「不是,我指的是她頭上的。真是好看極了。誰會注意她的腋下呢?」
「在這兒。悄悄地。雖說我們也許會有一兩個客人。」
「我不確定,也許味道平淡吧。」
「我沒那麼說。我和你一樣不願意讓她到這兒來。我只是想解釋一下他們為什麼沒讓我們知道婚禮的事。據我所知……」
「我知道你指的是什麼,但對你是問題嗎?如果是,我可以盡量減少。少一些我當然省心。少一些歇斯底里,少一些大喊大叫,少一些反應過度……」
「我想我該知道,但我不知道。」
但她還是不肯停歇。她只一味地攥緊美麗的雙手敲擊著自己的太陽穴,叫得更大聲。瓦萊里安用被酒泡軟了的眼睛看著他的妻子,彷彿是他感到痛苦而不是她。
「那可太好了。」吉丁說。
西德尼的臉上沒有流露出他對這兩個人都沒把自己的蛋奶酥吃光的失望。他帶著警覺而平靜的神色收拾起盤子,輕手輕腳地穿過未嫁姑媽的髮絲。侄女陪他的東家就餐時他的服侍是盡善盡美的,像斯特利特先生與朋友進餐時一樣。盛核桃的銀盤、盛桃子的配套的銀碗,隨後又是咖啡,全都有條不紊、不易察覺地一一擺上桌。人們幾乎注意不到他是離開了房間還是站到了角落的陰影里。
「至少會叫她走開。」
「那本書,《小王子》。」
「怎麼回事?」
「這麼說就是我的步調和你們不同。」
「不過看上去還好。所以這種髮式才這麼流行,不是嗎?不用梳理,就算濕了也有型,而且與臉型相配。我這種蓬鬆式樣得不斷收拾,我的意思是不斷下功夫。」
「那我就和他一起去。」
「這對你成問題嗎?吃得太多?」
「相當,」瓦萊里安說,「相當好。」
但是最近(幾天之前,昨晚,還有今晚),在這些爭吵中存在著星星點點的威脅。這些爭吵看來已不再僅僅是結婚已久、早已熟諳他們婚姻中旁人所不知的動作規律的夫妻口角。他們像兩隻老貓一樣互相抓咬、彼此利用,來表演一種其實誰也沒有當真的爭鬥,他們之所以要爭吵,不是因為他們認為該吵,只是想不時地交換角色來自娛自樂:有觀眾在場時,有力的一方會表現得像被虐待,而自私又好鬥的一方卻在表現被壓抑者的眼與心。大多數時候,就像現在,他們戰鬥的平台是一個孩子,武器便是公認的人性弱點。不過,這比起她期待從他們身上看到的還是陰暗了些。滴滴鮮血,根根毛髮,似乎都粘在疲憊的爪子上。也許她誤讀了他們的規則。也許(更有可能)她不再是一名觀眾。也許她現在成了一個家庭成員——或者什麼都不是。不,她想,是這處地方。這座島誇大了一切。太多的陽光。太多的陰影。太多的雨水。太多的葉子和太多的睡眠。她長這麼大還從未睡得這麼沉過。睡眠中的靜謐變成了清醒時的瘋狂。事情就是這樣:瘋狂潛伏進了瓦萊里安和瑪格麗特有規律的爭論中,顛覆了他們的規則,所以他們就在瓦萊里安的父親在妻子初次懷孕時買下、距今已有七十年歷史的枝形吊燈柔和的光線下read.99csw.com齜牙咧嘴地互相瞪視。
「瑪格麗特,要講事實,邁克爾當時只有兩三歲。他不可能恨誰,何況那是他姑姑。」
「咱們還是回到腋下的話題上吧。」瑪格麗特說。
「你真的了解他?」瓦萊里安驚訝地看著她。
「蘑菇?」她問道。
「惹你發火用不著存心。所有人只要跟你共處一室,分一塊你的空氣就行……」
「好吧。好吧。納納丁,給她倒點葡萄酒。」
「瓦萊里安,不要說了。」
「我不知道。」
「不過你不該恨他。他是你兒子啊。」
「我還以為我的評價相當公平。」
吉丁聳聳肩:「你們打算在這兒過聖誕節,還是別的地方?」
吉丁用手托著下巴。「畢加索比伊圖瑪面具要強。他被它迷住證實的是他的天才,而不是面具製作者的。我巴不得不是這樣,可惜……」她輕輕聳了一下肩。她想到在美國一年能有兩三次展覽機會的所有那些黑人藝術,臉上甚至閃過一絲尷尬。初中的雕塑,插圖式的繪畫。百分之八十令人捧腹,百分之十則是效顰之作。不過,美國黑人至少還拙劣得很誠實,而歐洲的黑人藝術家簡直臭名昭著。比他們的天賦更可憐的只有他們裝腔作勢的姿態。除了一個例外:一位美國本土黑人如同紅杉鶴立於蘆葦之上的作品。
「你得相信我。」
「噢,別。我的頭髮現在太黏了。」瑪格麗特說。
「來,親愛的。坐到這兒來。」吉丁說。
「你為什麼不相信我?」她看了一圈周圍所有的人。他們也都回望著她,每個人都在想,確實,他為什麼不相信她呢。之後,他們聽到了西德尼和另一個人的腳步聲。走進枝形吊燈六十四個燈泡光照下的是西德尼,他點三二口徑的手槍指著一個滿頭髮辮的黑人的肩胛骨。
「為什麼你不?」
「就是讓我們大吃一驚。他說的我們是指黑人:西德尼、昂丁和我。」
「我只知道你讓她佔據了你的心,時隔三十年她還在那兒。你不肯忘掉婚禮上屁大的小事。你只想跟著邁克爾,他到哪兒你就到哪兒。你受不了他在你不在的地方。」
「瓦萊里安認為他不會來。不過他會的,因為我答應要給他這件真正絕妙的禮物。」
「你的壁櫃里有什麼?」
「拿上槍,西德尼。」昂丁成了指揮官,高聲下達指令。
「我的天。這麼些年來你總因為我請客太多對我大喊大叫。現在你想要我邀請茜茜和弗蘭克。我不相信」
「我要不要叫港口的人,瓦萊里安?」吉丁問。
「我不知道,走著瞧吧。」
「瓦萊里安,你能不能有一次,就一次……」
「告訴她吧,瑪格麗特。」
「你就不能把她扶到椅子上?」瓦萊里安問。他討厭看到她那樣歪在地板上。
「我的十字架。我戴的十字架。我的第一件教會禮物。她對我說,把它摘下來。她說只有妓|女才戴十字架。」
「就是他寫的。那首詩就放在樓上。我親手在下面畫了線。邁克爾曾經背過呢。」
瓦萊里安哈哈大笑:「聽起來倒像她的話。」
吉丁也跪下去,貼近瑪格麗特的臉。「你是說你的壁櫃里很黑?」
「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嘿,不管怎麼說,他們請你們二位去就餐。小型的。」她說,「不過哈切爾家要辦一個大規模的周末活動。他們想……「她停頓了半拍心跳的時間。他們板起的臉就像珠寶盒蓋似的一下子關上了。「他們覺得你們願意去過整個周末。平安夜,晚餐會;隨後是早餐,下午有什麼划船活動,再往後是雞尾酒會和舞會。從『法蘭西王后』號來的僱工組成了樂隊。噢,他們不是真的從那兒來的。我想是新澤西州吧,不過他們曾在『切茲·馬林』號上演奏過……」周圍一片沉默,她說不下去了。「你怎麼了,瑪格麗特?」
「要是他真來了,還帶著他的朋友,有什麼不好的呢?」
西德尼(不用吩咐卻適時出現)拿開了酒杯,還把一條新的白餐巾鋪在酒漬上。隨後他收走幾隻沙拉盤子,再給每個人擺上金邊的溫熱白瓷盤。他從矇著被子的藍色暖箱中取出這些盤子時,都用一塵不染的白餐巾墊在下面,極其小心,沒弄出一點聲音。盤子一一擺好后,他離開片刻,回來時端著一盤熱氣騰騰的蛋奶酥。他端著它湊到瓦萊里安跟前,讓他檢查,然後放到旁邊的櫥柜上,切成等份的扇形角。
「關於我的十字架?」
「是啊。一個未成年人,一隻小貓,不過不活潑。抱怨,一隻抱怨的小貓。總是在叫,喵,喵,喵。」
「她已經清楚了。再這樣下去要麼是幻想,要麼是存心惹我發火。」
吉丁竭力想說些目的明確、哪怕只是相關的話時,又是一陣沉默。她想不出什麼,於是放棄了,只說了些明擺著的事實。「我記得邁克爾。他……挺好的。」她回憶著一個穿著短牛仔褲、紅髮的十八歲男孩。
「我嫁了個老傻瓜!」
「女士們,如果你們願意的話,我想好好吃完甜點。咱們換個話題好嗎?」
「霧對雞蛋可能不好,但是對於讓我的頭髮蓬鬆倒是不錯,」吉丁說,「我應該剪成你那樣的髮型才是,瑪格麗特。」她用雙掌把頭髮向下按了按,但一鬆手,頭髮馬上又彈了回去,成了一團濃雲。
「吃飯是有節https://read.99csw.com奏的。我一直這麼告訴你。」
「什麼禮物?能告訴我嗎?」
「瑪格麗特,你用不著那麼做,不用把它摘下來。你為什麼不跟她說讓她見鬼去?」
「我來吧。」昂丁說。
「也許他是引用的,要不就是一種影射。」吉丁撫摸著頭髮。
「是不是因為她想離開這裏?」吉丁問道。
「那是你的親妹妹……我的上帝。」
「我自己的妹妹?」
「你看著很難過,」瓦萊里安說,「他一定讓你感到很不好受。你早該跟我提一下的。我本想讓你過一個特別愉快的夏季呢。」
「我沒必要坐在這兒聽你這一套。你想毀了這個節日的印象,但你不會得逞的。我毀了自己的生活跑來這裏過冬,要的回報只是一個我兒子在場的正常的聖誕節。你不會來遷就我們——我們只好來遷就你,這不公平。你明知道不公平。整件事都有點太過分了!」
「你明白些了嗎?」
「不是這麼回事。」
「白痴。我娶了個白痴!」
「照這樣,你現在就可以精神崩潰了,」瓦萊里安說,「他不會來的。你完全誤導了他。」
「嘿,陶器可不是功利主義。」吉丁放聲笑著,「那是藝術。」
「對不起。」她咕噥著。未嫁姑媽撫摸過她的面頰,她抹去了她的指尖留下的濕氣。
「是蛋奶酥,瑪格麗特,」吉丁插話說,「瓦萊里安知道今晚有蛋奶酥。」
「是彩車!」瑪格麗特嚷道。當酒杯碰上水仙花盆滾到他跟前時,他連看都沒看。他只顧看著妻子氣歪的臉和淚汪汪的男孩似的藍眼睛。
「不。她幾乎沒喝什麼。」
「那是好久以前了,瓦萊里安。八年?九年?當時他還只是個小男孩呢,我也不大。」
「當然不是。一點也不是。」
吉丁一時想不出該做或說些什麼,便盯著西紅柿籽滑進沙拉醬汁,並開始運用心理學概論中的原理。她在這裏的兩個月間,瓦萊里安和瑪格麗特不時相互折磨,對彼此的牢騷能編一本詞典,他們一次次向她展示其中的一個個詞語。她想,這純屬一樁冰與火的婚姻,而且面臨崩潰。他七十歲,她就快五十了。他正在衰弱,退隱,封閉。她則正放射著落日餘暉。他們自然會為小事爭吵,會彼此嘲笑。自然,甚至正常。因為他們都是體面的人。即使不談他們本人對她的慷慨和對她嬸嬸與叔叔的關懷,他們看上去也是很體面的。像西德尼和納納丁那樣的體面便是體面,而這座處於純凈海洋空氣中、滿是體面人的住宅正是她此時想待的地方。這個充滿陽光又有工作收入的假期是她重新振作所需要的。聽瑪格麗特和瓦萊里安爭吵倒是值得歡迎的一條分散注意力的途徑,就像在西德尼和納納丁面前扮演女兒的角色一樣。
「他不清楚。不過他會猜到的。我給了他一點暗示,挺明顯的,所以他能猜到。我在信里引用了布里奇斯的一行詩。『他走路時放射著光輝。』」
「現在可以叫港口的人了,斯特利特先生。」西德尼說。
「她們可以用來交換其他物品。」
「你可以看出他對西德尼有多少了解。我給你的不及給他的、為他備足的東西的千分之一。可你卻有比他強五十倍的理智。我不介意告訴你。」瓦萊里安的語句改變了速度,變得緩慢,所以他眨眼睛的間隔更長了。「是瑪格麗特乾的。她讓他相信,詩歌與財產不能共存。她把這片土地上最漂亮、最聰明的男孩培養成了永久的失敗者。」他手按前額,停了一會兒。在吉丁看來,他幾乎就要落淚了,而當他僅僅重複了一遍先前那句話時,她才不再感到揪心。「這片土地上最漂亮、最聰明的男孩。」
「我們?他要和你一起去?」
「咱們先等等西德尼,然後再叫警察。」昂丁說。
「不,並不真的了解他。我見過他兩次。最近一次是你們邀我到橘縣過夏天的時候。還記得吧?」吉丁昂起頭,為自己的記憶力得意。「我上大學的第一年?他在那兒,我們談過天。他……噢……頭腦清醒,在我看來,很能獨立思考。其實我們不是談話,我們吵了一架。吵的是我為什麼要在那所態度傲慢的學校讀藝術史,而不是在別的什麼組織幹什麼。他說我在拋棄我的歷史,我的民族。」
吉丁嘆了口氣。她想離開餐桌,可不知道該用什麼理由。他想讓我留下來,還是不想?他想讓我說什麼,還是不想?我只能問些客氣的問題,催他說話——要是他願意的話。或許我該去看瑪格麗特,或者換個主題,或者反思一下我來這裏的目的。「沒人要你負責。」她輕聲說。
「她醉了,」瓦萊里安以醉鬼的智慧判斷說,「而且她整整一個小時沒獲得注意了。」
「起初她對你客客氣氣,規規矩矩。」
「她大概已經喝得夠多了。」
「典型極了,」瓦萊里安說道,「他覺得種族進步對人民來說都是巫術。」
「我正吃飯的時候聽到她腳步沉重地走上樓梯,」昂丁說,「從那會兒到現在她能喝掉一夸脫呢。」昂丁說話時嘴都不動,希望這樣就不會被瓦萊里安聽到了。
「那是我控制不了的。我不能對我控制不了的事情負責任。」他推開他的盤子,喝起酒來。
吉丁點了點頭。看來這像是她告辭的完美時機,因為她不知道他在談些什麼,而且也不想追隨他的思路——如果它像他此時的眼睛一樣。由於沒有黑色素,那雙眼睛里全是映象,如同鏡子,一間又一間屋子和一條又一條走廊的鏡子,九_九_藏_書每個都因另一個而成像,再把它作為自己的形象反射回去,直到最後形成一片全無色彩的色彩。她再一次動了動,想從桌邊起身,可他又一次制止了她,不過這次並不激動,而是帶著同情。
「不是措辭,是語氣。」瑪格麗特轉過頭對著吉丁,「我已經邀請了B.J.布里奇斯來過節,他說他會來。他做過邁克爾的老師。」
瑪格麗特放下勺子,它碰到瓷器發出一聲輕響。西德尼輕飄飄地走到她手邊。
瑪格麗特驚慌失措地四下張望。他正瞪著她。吉德看著她的盤子,而西德尼俯身湊近她的手腕。「什麼?」她說,「什麼?」她低頭看著自己的盤子。挺好的,什麼都沒灑,什麼都沒破:生菜、西紅柿、黃瓜都在。這時西德尼把碗放到桌上,撿起夾沙拉的勺和叉。原來她把勺和叉掉在桌上了。
「你想毀了什麼蠢婚禮就是因為邁克爾在那兒。你這種蠢貨還活著幹嗎。」
「噢,對不起。」她低聲說,但她很生氣。這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他們盯著她的眼神就像她尿了褲子。他們隨即裝出沒事的樣子;吉德又嘰嘰喳喳地開口了。
「那年夏天他說的那些讓你不愉快了嗎?」
「問題不在那兒,不在於要不要我負責。許多生活上的雞毛蒜皮往往是最需要控制的部分。」他用餐巾捂了一會兒嘴唇,然後放下它,「瑪格麗特認為這對我來說是一種漫長懶散的休假,是故意要傷害她。事實上我所做的恰恰相反。我打算在某個時候回去。我要回去,但實際上我是為了邁克爾才留下來的。為了保護他。」
「這可不是布里奇斯寫過的什麼詩里的一行。邁克爾會認為你瘋瘋癲癲的。」
「我不清楚,」吉丁說,「我想是吧。」
那黑人看了看瓦萊里安,吉丁覺得那人的眼睛周圍有很多空白。
「邁克爾?」
「他沒有變成你所期望的那個樣子?」
「別撇下我!」瑪格麗特大喊。
吉丁和瑪格麗特輕拍著面頰和太陽穴,把被未嫁姑媽吻過的地方弄乾。西德尼(未經差遣卻適時出現)邁著黑板擦般輕軟的腳步圍著桌子走動。他的目光不停地盯視著大淺盤、桌上的擺設或自己的腳,或者那些他正伺候著的人的手,卻從來不與他們目光相接,哪怕與他的侄女。他用訓練有素的餘光瞥見瓦萊里安用拇指按在湯盤邊上,把它向外推了一英寸左右,當即邁回他那輕柔的腳步,撤掉那些盤子,等待下一道菜。他走到瑪格麗特跟前時,一直沒動刀叉的她把勺子放入濃湯中吃了起來。西德尼遲疑了一下,退開了。
「你的什麼?」
「你不知道?」
「記得她掛在火車車庫裡的電線上時頭髮的樣子嗎?」瑪格麗特繼續對吉丁說。
「怎麼了?怎麼了?是怎麼了?」
「被你一說,我幹什麼都顯得很蠢。」
「……就會去跳蛇舞。」
「看在上帝的分上,為什麼?就因為私下舉辦了婚禮而沒有大宴賓客嗎?你從來沒請他們到這兒來,她很可能就是為這事生氣了,就是這麼回事。而這就是她的方式……」
「我指的不是那個。」
「那是因為後來你不讓邁克爾去看她。」
她站在門洞處尖叫,先是衝著瓦萊里安,然後又衝著吉丁,吉丁連忙跑到她身邊。
「斯塔西的主意。」
「怎麼?」
「好吧,但願那就是蘑菇。在這種天氣里,更可能是煎蛋卷。」瓦萊里安有點煩,做個再添些酒的手勢,「這座島上我唯一不喜歡的就是這霧。」
未嫁的姑媽們蜷縮在屋角,面帶笑容地入睡了。吉丁張開鼻孔,想控制自己不打哈欠。再喝一杯咖啡,再喝一杯葡萄酒——什麼東西都沒法讓她興緻勃勃地傾聽一位老人的回憶。她想,我該說些話。我該問點問題,並且做些評論,而不該只像木偶似的一味微笑、點頭。她希望自己眼睛中透露出一絲感興趣的神情,便向他揚起下頜,繼續做出笑容——不過只有一點笑意,以免他要回憶的是傷感而非令人愉快的事。好久以前,她就放棄了與不感興趣、引不起她興奮的人相處時假意迎合或故作深沉的嘗試。她盯著水晶杯上雕的花枝,心想無論他說些什麼,她的反應都會完全不在點子上。她的思想已經不在這裏了。她擺弄著酒杯,輕搖著裡邊的少許葡萄酒,讓酒沿杯壁轉著。「星期天。」他說這話時用的洪鐘般的嗓音,就好像在以領主的身份說「在這塊土地上」或者「在整個倫敦」或者「在全巴黎」。他自己就笑容可掬,如同星期天。他的星期天。她想象不出,對這個目如黃昏、又高又瘦的老人,星期天是什麼樣子的。明亮的?溫暖的?一間擺滿鮮花的客廳?他給自己倒了第五杯葡萄酒,由於太過抑鬱,太過沉迷於星期天的念頭,竟然沒想到要給她倒點兒。桃子和核桃靜靜地待在各自的銀碗中。她從一個水晶盒中取出一支香煙。盒邊放著一個圓形火柴盒,帶有印第安地毯的圖案。裏面是小巧的白桿火柴,頂著一顆金色的火柴頭,划的時候發出噝的一聲輕爆。已有三個月而非兩個月了,夜間籠罩著整棟房子的那種靜謐仍然困擾著她。夕陽西下,三分鐘的黛青色的天,然後是深夜。隨之而來的是堅實大地上的一片沉寂。這裏沒有蟋蟀,沒有青蛙,沒有蚊蟲。只有聽見或想象出的人類活動的聲音。金頭火柴的噝噝聲;向高腳杯中倒入酒時那種瀑布般的聲音;整理廚房時輕微、十分輕微的咔嚓聲;以及此時縮在屋角的未嫁姑媽們被驚醒時九*九*藏*書充滿恐懼的高聲尖叫。她們看到那雙男孩般的藍眼睛嚇得慘白時便趕緊逃開,後面還拖著她們散開的頭髮。
「那第一天她對我說了什麼?」
「噢,我明白了。不是黑暗時代,是文藝復興。」
「你已經長大了,他還沒有。他不過說說而已,那不是他真正的想法。他的想法還在那個賣國的《小王子》的掌握之中。你知道嗎?」
「是,我想沒有。」他答道,但他的聲音很沒說服力,而他昏聵的凝視很是混濁。
「好的!」他回答著,穿過門跑回廚房。
「你在說些什麼?他已經在路上了。他的箱子已經海運了。」
「他也許是。」
瓦萊里安從額頭上撤下手,深深地盯著縮在銀碗中的桃子。「我不恨他。我愛他。瑪格麗特以為我不愛他。其實我愛。我無時無刻不在惦記他。你知道……這話聽起來也許不對……可我從來都不相信她愛他。或許她愛他,用她的方式。我不知道。可是她沒為他準備好,就是沒準備好。如今,如今她準備好了。但為時已晚。現在她想給他烤餅乾。送他去上學。替他系鞋帶。照顧他。現在。荒唐。我不相信這種事。我也不相信她。他還是個小傢伙的時候,有一天我回到家裡,進了衛生間。我站在那兒,聽到了嗡嗡的聲音——歌聲,從房間的什麼地方傳來。我向四周打量,後來找到了。在櫥櫃里。在水池下面。他蜷在那兒唱歌呢。那是第一次,但不是最後一次。我好多次回到家裡,他都躲在水池下面。自己哼歌。等我把他拉出來,問他在那兒做什麼,他說他喜歡軟乎。我想,他當時兩歲,兩歲的男孩在暗處尋求什麼呢?軟乎。想想看吧,在他的房間里有多少軟乎乎、可以抱著的東西吧。兔寶寶、拖鞋、大熊貓。我一直想做他的一個軟乎,可我白天不在家。可她在。有時我有一種感覺,她不大和他說話,後來那種感覺就沒有了。她變了,她對他感興趣了,給他讀故事,帶他去看表演,逛公園。就這樣能有幾個月。後來我回到家裡,他又在水池下面哼唱,我沒法告訴你那歌有多麼多麼孤獨。不是我的想象,真的很孤獨。唉,他長大了,而她忽冷忽熱,若即若離。可他像是十分想念她,十分需要她,只要她注意他,他在她面前就像個奴隸。後來她又失去興趣了。他十二歲那年去了寄宿學校,情況有了好轉。直到他回家探親。她會做些事情,一些怪事,來吸引和保持他對她的注意力。做什麼都為了讓他一直看著她。她還會編造出對她自己的恐嚇、攻擊和侮辱——就為了看到他勃然大怒,表明他多麼心甘情願保護她。我在一旁看著,試著降低事情的誇張程度,或者證明,證明她在捏造事實。我總是試圖制止,可總是徒勞。到最後只能讓他生我的氣。我想再要個孩子——可是她不同意。沒得商量。我至今都不明白為什麼。他離家去上大學時,我算是鬆了口氣。已經太遲了,但我依舊希望他能擺脫她的控制。我想,在一定程度上他做到了。從不回家,很少寫信。有時打打電話,都是抱怨。談印第安人,談水,談化學製劑。喵,喵,喵。不過據我猜想,他在走自己的路。自己的路。可是如今……」瓦萊里安轉過臉對著吉丁,盯著她的下頜,「如今她又想控制他。用什麼冒牌詩人來誘惑他。而且她還想和他一起回去,在他身邊生活。她說只是一段時間。誰知道那有多長?一『段』?意思是他一旦重新信任她,需要她,指望她,她馬上就改變主意,離開他了。我已經有三年沒見過他了,而最後見他那幾次,我並不喜歡他,甚至不了解他,可我愛他。就像當年我愛那個躲在水池下哼歌的男孩一樣。那個漂亮的男孩。他那笑容就像……像星期天。」
「你期望他成為另一種人嗎?」
「那正是我想知道的。」
「上帝保佑。」昂丁說。
「唉,瑪格麗特,唉,」瓦萊里安說,「是尤瑞黛奇。」
「你們什麼時候能確定呢?」吉丁的聲音假裝輕鬆。
「真的?兩千個葫蘆換一星期的電嗎?早就試過了。那叫做黑暗時代。」
「你說『我們』是什麼意思?她請了邁克爾!可是沒請我!」
「對。是邁克爾。」
「握住她的手,不然她真會傷了她自己。」
「噢,」吉丁說,「這……可能……瑪格麗特?你願不願意」但瑪格麗特已經起身走開,留下來回搖擺的橡木門,連未嫁姑媽都膽怯地縮到了屋角。
「照這麼說,布里奇斯就不光平庸,而且還剽竊。」
「沒有。」
「我沒義務坐在這兒讓人指著鼻子罵!」
「就是他!」瑪格麗特喊道。
可是她再次發出了尖叫,吉丁只好也叫道:「告訴我!告訴我!」
「你明白我的意思。」
「在我的東西里!」瑪格麗特說,「在我所有的東西里!」
「有一段時間吧。」
「她的什麼?」
吉丁打量著她的那角蛋奶酥,而瓦萊里安做手勢又要了酒。好像過了良久,他才對她嘀咕了一句:「抱歉。」
「一位詩人,」瓦萊里安說,「她要在聖誕節把他最喜歡的詩人給他。是這麼回事吧,親愛的?」
「……她從不喜歡我,」瑪格麗特在說,「她從一開始就恨我。」
未嫁的姑媽微笑著撫弄她們這些未嫁姑媽的髮絲。
這時,瓦萊里安自她尖叫著來到餐室以來初次開口:「瑪格麗特,這裏不是大都會博物館。這裡是一座孤島上的一座孤宅。邁克爾還沒來……」
「要當心!」昂丁在他身後叫道。